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定是疯了
黄应运听从,坐了回去,答道:“安西王如今驻兵于安顺周边,大西军有兵二十三万,但安西王手下可用之兵,也就五万多人……但安西王有一千象兵,可克制清军骑兵,冲撞起来足以完胜敌军战马。”
吴争并不惊讶,史上李定国之所以能“两蹶名王”,多少也有这支象兵的功劳。
象兵确实厉害,但这不可复制,因为数千里地,运输不便、训练不便,况且可用大象也没那么多。
所以,吴争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黄应运继续道:“大西军四王的定北王艾能奇,在征讨东川时中了毒箭,伤重不治,如今大西军二十多万人,平东王孙可望占了一半,手中有十余万大军,此时正攻略川南……学生此来,是受安西王之命,商议与吴王联合抗清事宜。我王之意,如果我王北进至湖广,吴王可否调兵入江西?只要两军可以会师,打通湖广与江西之间的通道,便可以拦腰截断闽粤清军,如此,至少长江之南,清军就无法威胁到我朝了。”
吴争点点头道:“此是本王份内之事,联合抗清本王自然是欢迎的……不过,如今本王的势力最多伸进江西以东,还过不了鄱阳湖,与贵州尚有二、三千里之遥,这很难将联合抗清落至实处。另外,我朝连年与北面清廷征战,国力、民力已经不支,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只能暂时休战,如此,本王便不能明着调兵西进。”
黄应运有些失望地点点头,道:“吴王说得是,好在抗清大业并非一蹴而就,只要心中始终存有此心,定能收复北地……。”
吴争莞尔一笑,道:“其实一切都是借口。”
黄应运闻听诧异地看着吴争。
吴争道:“打与不打,关键在于自己的实力,如果今日实力足够,明日本王便可挥师西进,但问题是……李将军能做得了大西军的主吗?如果作不了大西军的主,仅以他五万多的兵力,怕是进不了湖广,就会全军覆没,而本王到时,既救不了他,更会引火烧身,清廷定不会罢休,必然渡江来攻。”
说到这,吴争微笑地看着黄应运。
黄应运踌躇起来,李定国是与他说过,要与孙可望决裂,但并没有付诸于行动,更没有说过什么时间,这让黄应运无法回答吴争的问题。
吴争应运答不上来,因为李定国的性格,对外强悍,对内却比较温和,要与一起长大的义兄弟决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别急。”吴争安抚道,“你也说了,抗清大业并不能一蹴而就,所以联合之事还待细细思量,该如何联合,首要目标是什么方向,相互之间有怎么的约束,两军如何沟通,利益如何分配等等……关系到双方日后能够一贯、自始至终地维持盟友亲密关系,这些大纲领需要事先决定,这不是一日便可商议好的,可能需要你数次千里奔波于两地之间……这样,你且留在杭州府几日,多去逛逛,本王安排你去辖下三大学院军工坊和港口船坞看看,你回去之后,也可以将此地的景象如数描述给李将军听。”
黄应运应道:“学生愿遵从吴王安排。”
……。
黄应运被引出门外,马士英一闪而进。
吴争头也没抬,笑骂道:“怎么……如今进门都支语一声了?”
马士英向前走的脚刚抬起到一半,连忙放下,惶恐道:“属下失礼了,这就出去,重新来过,还望王爷不罪。”
说着转身往外跑。
吴争没好气地道:“我说马瑶草,你就不能换个花样,来表现你察言观色的玲珑劲吗?次次都是这惶恐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做主公的怎么薄待了你……回来,有话就说。”
马士英讪笑着,摇摇头道:“王爷,刚接到消息,荆王朱慈煃……上任宗正卿了。”
吴争惊讶地抬头,看着马士英道:“就是追杀本王岳丈的那个混蛋?”
“是。”
吴争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疯了……她定是疯了。”
马士英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吴争道:“皇帝怕也是无奈之下才下了旨意……荆王朱慈煃在您在京城抄了上百家宗室之后,便聚集起一帮子人,自封宗正卿,声言要与您抗衡,斗争到底。”
吴争“噗”地喷了出来,“本王没听错吧……就凭他们那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目不识丁的废物?”
马士英不敢接话,至少如今大将军府名义上还是朝廷之下,吴争可以,他不可以。
过一了会,马士英道:“自从钱公离开,黄道周独木难支,如今的朝廷中,大权已经落入宗室手中,宗室在宫城外聚众闹事,都御史王翊上前阻拦,被荆王朱慈煃当众啐了口痰,还被陛下勒令待在府中待参……已经没有人再敢反对荆王一伙。”
吴争悠悠道:“她一个女子,挡不住这群虎狼。”
马士英小心问道:“那……您要不要伸手,帮陛下一把?”
“怎么帮?”吴争斜了眼马士英,“当初她设计赶我出京,就该想到,没有了我在背后为她遮风挡雨,这群虎狼能把她囫囵个吞了。”
马士英立马变了腔调,点头道:“您说得是,自作孽不可活。”
吴争笑啐道:“这叫什么话?在你眼中,本王就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吗?”
马士英再次转向,道:“王爷自然是仁义之人,怎会见陛下有难,而无动于衷呢?”
吴争没好气地道:“可这是他们朱家之事,我一个姓吴的,怎能掺和?你是想让天下人都指我司马昭之心?”
马士英哭丧起脸来,怎么说都不对,这是要闹哪样嘛?!
吴争想了想道:“就凭这些人,还闹将不出什么大事,让她先烦着吧,否则我一出手,怕又是好心没好报……况且,若不经历这些事,她又怎会真正老练起来独当一面?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我再出手也不迟。”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老马想当汉奸?
说到这,吴争笑看着马士英道:“知道人身上长疮了,该怎么办吗?”
马士英闻听有些愣,这哪跟哪啊?
吴争顾自道:“最好的方法是,别理会它,任由它作,这样等养些时日,毒疮肿胀了,开始化脓了,然后用力一挤,扑哧一声,毕其功于一役,岂不快哉?”
马士英这才会意过来,陪笑道:“就如同十一府之地的宗室一样?”
吴争脸色慢慢阴沉下来,道:“只怕未必会一样……树欲静而风不止,内乱如果参杂了外部势力,这结局往往是不可控的。十一府之地有本王镇着,军权集中在本王之手,他们想乱,乱不起来,可应天府不同,她显然控制不住局势。”
马士英急道:“既然王爷已经想到这点,为何不将一举他们扼杀……以绝后患?”
“为何要扼杀?”吴争平静地看着马士英,“为何要以绝后患?”
“这……。”马士英怔住了,他跟不上吴争的思维。
“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吴争悠悠道,“任何人,包括本王在内,没有刻骨铭心的痛楚、失败,就不会成长起来。”
马士英惊讶地看着吴争,他不是听不明白,而是理解不了。
看吴争这样的年龄,没听说有怎么刻骨铭心的痛楚、失败啊。
难道,是指当年在嘉定城时,他叔殉国,自己也差点战死?
只听吴争继续说道:“她心里一直牵挂、纵容着宗室,这不能说她不对,亲人、族人嘛,自然须得维护的。可她的方法不对,而且她也没有这样厚实的臂膀,可以顶得住内忧外患,为他们遮风挡雨。况且,这些人显然也不领她的庇护之情,反过来阻挠她、害她。所以,只有让她自己明白过来,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在这之前,怕是谁也帮不了她。”
马士英终于明白过来,他点点头道:“王爷说得在理,之前王爷说过一句话,王爷说,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用在这,正应题,恰如其分。”
吴争呵呵大笑道:“老马,你变了,变得会拍马屁了。”
马士英老脸一红,忙转换话题道:“王爷今日见远道而来的大西军使者,难道真有与大西军联合之意吗?”
吴争脸色一正,反问道:“以你之见,该如何?”
马士英道:“远交近攻,也属应当。可如果以我之见,结盟我更偏向于延平王。”
“为何?”
“至少延平王与咱们有海路相通,双方水师一旦联合,大沽口就是咱们的后花园,想去不去,想什么时候进攻就什么时候进攻。可大西军远在数千里之外,这个距离,怕是以咱们二十万北伐军,是冲不过去的。况且,就算是打得过去,也不能打,这一打,会折损多少将士,王爷辛苦经营几年的积累,怕会耗损殆尽。另外,江北也必受清军攻击,清廷绝不会坐视咱们和大西军联合,而致闽粤清军成为孤军的。”
吴争呵呵道:“哟……不错嘛。老马,士别三日,你战略目光见长啊?”
马士英一愣,遂躬身应道:“那也是王爷平日里调教得好。”
吴争没好气地道:“谁调教你这些?”
说变脸就变脸,这也太快了吧?
马士英这才反应过来,吴争说得是反话,老脸一红道:“属下愚昧,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吴争正色道:“本王也非战略、战术行家,指教不了你什么……但有一点,你说得好,清廷绝不会坐视与闽粤清军的通道,会因本王与李定国联合而东西拦腰截断。”
马士英一听,又高兴起来,看来自己之前的话,也并不是一无对处。
可吴争话锋一转道:“但你的理解不对,本王的理解是,越是敌人无法容忍的,那就必须去做,否则,就真是偏安一隅。老马啊……咱们要的是北伐成功,绝不苟安!”
马士英心中一凛,他意识到吴争其实已经决定与大西军联合了,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这种联合终究是象征大于意义,数千里的间隔,如何突破?
吴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吩咐道:“这几日,由你陪同黄应运好生在几处逛逛,他想知道什么,实话告诉他,不用隐瞒。”
马士英一惊,道:“可军工坊、船坞等处,有无数机密……他若看到、问到,难道也要告诉他?”
吴争挥挥手道:“没事,尽可告诉他,他学不了太多。”
“可要是泄露出去,被清廷得知……怕是大不妥啊!”
吴争古怪一笑道:“怕什么?”
马士英愕了。
吴争看着马士英的古怪样,哈哈大笑道:“老马,船坞、军工坊建成多久了?”
马士英算了算道:“船坞四年了,军工坊三年出头。”
“什么时候船坞、军工坊正式仿造出火枪、战船的?”
“这……也就近两年的事吧?!”
“你看,本王前后努力经营四、五年,船坞、军工坊才有了这般产出,如果清廷知晓了其中秘密,立时布置船坞、军工坊,至少也得三、五年的时间,才能真正制造出来吧?”
马士英恍然道:“王爷的意思是,三、五年间……咱们就会北伐?”
吴争长吐一口气,“五年太久,三年……三十万大军,三支水师,四个方向登陆作战,本王期待这一天啊!”
马士英听了,有些激动,他道:“也就是说,清廷如果知道了咱们船坞、军工坊的机密,在这三年之中,花巨量人力、物力、财力学咱们建造船坞、军工坊,到时咱们北伐,这些就成了咱们的缴获物了?”
吴争心中格噔一下,摇头皱眉道:“这话不全对,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外泄的,但火枪、火炮、战船,其实并非什么秘密,清廷只要肯花银子,完全可以经南面红夷向西洋购买,保密并无太大意义。”
马士英突然吱唔道:“王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要不……王爷容属下当回汉奸?”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远交近攻
吴争听了马士英的话,顿时一愣。
随即吴争反应过来,以为马士英只是在说笑逗乐,于是笑骂道:“你当汉奸?你就算想当汉奸,怕是清廷也嫌弃,不肯收啊!”
马士英被挤兑得脸色通红,急道:“马某降清,或许清廷确实不会接纳,可如果马某有北伐军建造新式战船、制造新式火枪、火炮的秘密呢?”
吴争讶然,正容凝视着马士英。
马士英道:“其实属下说的做汉奸,并非要北上降清,而是通过北贸商道,向清廷出售建造新式战船、制造新式火枪、火炮的秘密……王爷,这可是能卖笔大钱,如今的清廷又在扩建新军,据说有三万人之众,所需火器的数量何等巨大?可清廷如今只要从海商那购到火器,实际上是咱们北伐军换装后的旧式火枪,他们必定是对新式火枪垂涎欲滴的……。”
吴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马士英有些害怕了,他不敢再往下说。
可吴争突然开口道:“方圆百里船坞、五个军工坊,拖累了本王四年之久,投入的钱财数以千万两计,之前从西洋购买十二艘主力战船,也不过一百七十万辆左右……船坞、军工坊,这是烧钱的火坑啊。”
马士英不知道吴争究竟想说什么,他只能闭嘴静静地听着。
吴争道:“清廷扩编三万新军,如果仅是向外购买火器进行装备,所需钱财再多,也是个定数。可如果他们要自行制造,那就是个无底的窟窿……马士英,你立功了。”
马士英顿时有种从地狱到天堂的幸福感,他兴奋地道:“那就是说,王爷是同意属下向清廷售卖火器、战船机密了?”
吴争微笑起来,点点道,“价开得狠些,越狠,清廷越会当回事。”
“那是自然的,属下定割下清廷大块的肉来。”马士英想了想道,“方才王爷说到他们若要自行制造,就是个无底的窟窿……属下想,要是将机密中的一些东西稍作改动,他们岂不更要抓狂?或许到咱们北伐之时,他们还搞不清楚呢。”
“不。”吴争摇头道,“老马啊,做生意要讲诚信,怎么能卖假货呢?”
马士英一愣,讪笑道:“和鞑子讲什么诚信?”
吴争笑道:“这话也对。不过,北面清廷一样有无数汉人的能工巧匠,做手脚,太容易被识破,明明轻易可以让他们上当、拖垮他们的事,为何还要画蛇添足呢?”
马士英赫然。
“老马,你记住,能用阳谋的,绝不用阴谋。”吴争正色道,“筹划阴谋久了,人就会变得没有人气,人人敬而远之,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少,不值得。”
马士英在心里仔细地揣摩着吴争的话,越口味,越觉得回味无穷。
他郑重向吴争长揖,郑重谢道:“多谢王爷赐教!”
“本王会安排你所需要的一切,但此事与本王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事情泄露出去,你要做好背黑锅的心理准备,因为你售卖的,是真正的机密。”吴争说到这,顿了顿,“但你也可放心,这事不会让你丢了性命……本王还想着,在北伐成功之后,为你正身后名呢。”
马士英一咬牙,坚定地道,“属下在五年前,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直到追随王爷之后,才尝到了受人敬重,腰杆子挺了起来。只要能助王爷完成北伐大业,就算让马某死,马某也绝不推诿。”
吴争默默地看着马士英,心中感慨万分。
谁说人性本善,谁说人性本恶。
事实上,环境影响人、牵制人、改变人。
……。
吴争随后只身去了长林卫的小灰楼。
半躺在宋安特意为吴争准备的软榻上,随意翻看着,宋安呈上的新安置人员名册。
翻了几页之后,吴争开口问道:“之前交待你的,集中向北面部署人手之事,办得如何了?”
宋安道:“部署人数总计,已经远远超过少爷要求的六百人,总数达到一千余人,仅顺天府就招揽了六百之数……正象少爷说的,洪承畴、范文程等人,对此事装作不见,甚至有刻意替咱们隐瞒的意思。”
“哦,从何见得?”
宋安道:“在顺天府招揽的第一批人,我是用来投石问路的一些外围人员,我让他们在所驻的店铺故意露出行迹,想看看对方的反应……可当京兆府派兵前来抓捕之际,突然就扭头而走了,之后,竟再无来过。”
吴争听了笑道,“无欲方可刚,他们心中有贪欲,又怎能刚得起来?背叛这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顺理成章了。何况此事他们也阻拦不住,北面一样是汉人占了多数,从当地招揽人手,他们能抓得了几个,又杀得了几个?”
宋安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在顺天府中,还有多尔衮布置的眼线,长林卫有部分外围已经暴露过几次,折损了不少人手。”
吴争蹩眉问道:“怎么搞的……有没有影响到钱、沈二人?”
“那倒没有,外围人员只负责收拢并不属于情报,根本不知道任何机密……我只是很奇怪,多尔衮的人只杀,却从不捉拿这些人逼供,否则,还真有可能牵扯一些联络人来。”
吴争想了想道:“或许多尔衮是真他X的喜欢上那小子了,想改变那小子的心,否则,无从解释,明知道沈致远在与我私下联络,而不动沈致远……暂时中断联络,反正眼下双方停战,没什么重要的事,待长林卫根基扎实之后再说。”
宋安应道:“之前一次暴露之后,我已下令停止与钱、沈二人接触了。”
“唔……很好。”吴争换了个话题道,“趁这时间,你将精力转向江西、湖广、贵州一线,特别是贵州,了解清楚贵州局势,对大西军,特别是李定国的动向、言行进行收集。”
宋安惊讶道:“少爷是向西进了?”
吴争拍拍宋安的肩膀道:“总不能闲着,人一闲下来,再想奋起就难了。仗是打不起来的,但做些手脚,给清廷添些麻烦,你我都该尽力才是……另外,私下组织起一支沿长江水域的商船船队,安排长林卫人员上船,尽快完成,待完成之后告诉我。”
“是。”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不一样了
黄应运这几日的感觉,就象是乡巴佬进了城,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这几天,在马士英等人的陪同下,走了许多地方。
见到了太多的新鲜事,让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黄应运不明白,一座快要建成的新城,怎么就没有城墙呢,这也太不可思议啊,难道就不怕日后敌人攻来,无可防御?
他更不明白,没有科举,竟是以所谓的学院毕业证,便可轻易入仕?
那如何去杜绝学院的任人唯亲?
又如何去防范形成座师的成例?
但有一点让黄应运感到非常……有趣?
他在江南学院参观之时,正好遇见学院开设半月一期的讲坛,这是学院与明社牵头的一种开放性讲坛,没有主讲人,谁有论点,都可上去台守一任擂台。
寻常那种定好主讲人的讲坛,在明朝时非常常见,譬如东林党,就经常在各地定期开设讲坛,说是以文会友,但事实上,无非是延揽人才,收揽人心。
所以黄应运倒也不觉得奇怪。
可古怪的是,学院的讲坛,只有参与者,竟无主讲人。
这本身就已经奇怪了,但还能理解成博采众长。
让人费解的是,生员们正在讨论的是,一些应忌讳的问题,至少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讨论。
譬如,日后的大将军府该如何存续。
譬如吴王该不该自立。
再譬如,如果吴王得天下,是该延续内阁制还是集中皇权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黄应运听得傻眼了,大明朝对民间的言论还算是开放的,可也没这种“大逆不道”的讨论啊。
黄应运无法将心中的疑问诉诸于口,因为他担心犯了别人的忌讳,他强忍着,随同马士英的安排,去了松江府军校。
看着以步兵排为单位的一个个整齐的方阵,黄应运觉得,军队还能训练到这种程度?
一支精锐虎贲,其实就算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得出来。
这看的不是他们的装备。
哪怕是一个个赤膊列阵,也能让寻常人一眼看出来。
因为这样的军队,有着他们独特的气势。
就算只有一个人站着,都能给人一种站着一列人的错觉来。
黄应运从来没有过这种让人心悸的感觉,那是一种令人胸口闷疼的感觉。
就象是面对着高山,有着沉重的压迫感。
而在随后去观看火枪兵的射击训练时,让黄应运突然有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这是崽卖爷田,不知道心痛啊?
这一枪枪打出去的,那都是银子啊,就这么挥霍了?
可黄应运还是能忍住。
之后去参观了炮兵训练,就下黄应运是真忍不住了。
八百炮手,以百门火炮进行轮番训练,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从他进来后,就没停止过。
这更让黄应运震惊了,这还是训练吗?
大西军也有火炮,还不少。
可敢让士兵这样训练?
那火药可是有定量的,铅弹、铁弹只能用以攻城,难得训练一下时,那用的都是石匠凿出来的石弹,而且装药量都是减半的,就为了省火药。
哪象眼前这些人,竟如此地糟践重器。
大西军怕是一场大仗打下来,也没有这样一天的训练消耗之大。
黄应运确实忍不住了,他试探地问马士英,“马大人,这样的训练方式,吴王难道不制止吗?”
马士英随口道:“军校训练有步兵操典、炮兵操典,这是王爷和诸将商议之后定下的,并无什么不妥。”
黄应运惊讶地道:“这么多的炮,得用多少火药和弹丸啊……马大人,这要是用在战场上,得杀多少鞑子啊?”
马士英笑道:“其实马某也这么想过。”
“那您就不劝谏吴王?”
马士英呵呵笑道:“怎么没劝过?为此事,不但马某,连大将军府诸公都劝过……可王爷说,一支精锐之师,就得用弹丸喂出来,一切纸上谈兵,不如现场练练手。这不,一言而决,谁也没法子了。”
黄应运惊愕万分,“那难道吴王不心疼银子吗?大将军府能承受如此地挥霍?”
马士英琮着一丝调侃道:“那你去劝劝咱家王爷?”
黄应运听出了马士英的调侃,他郁闷地闭上了嘴。
……。
第三天,黄应运去看了松江府的军工坊。
延绵数十里的建筑,如同星罗棋布地展露在黄应运的眼前,让黄应运震撼地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合上。
在工坊中,看着蒸汽机“咣咣”地锻造,黄应运的脑子都快休克了。
这世上真还有此等奇巧淫技?
他这时才明白,马士英的调侃并无恶意,因为,大将军府确实随得起这种训练消耗。
可这让黄应运心中有丝悲愤,如果大西军有这样的火器,不,只要一半,不不,哪怕只要有一成,怕就该打出贵州,收复湖广了。
在看到船坞同时建造的四艘大型战船时,在看到一艘已经在安装舷炮的战舰上,竟安放了七十二门火炮时。
黄应运终于带着激愤的口吻道:“吴王麾下有如此虎贲精锐之师,为何不北伐,吴王究竟在等什么?”
马士英奇怪地看着黄应运,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指着战舰,对黄应运道:“你想过这些船能上岸吗?”
黄应运一愣。
马士英解释道:“其实两年前,马某也象你这么,问过我家王爷,这就是王爷的回答,你想过这些船能上岸吗?”
黄应运张大着嘴,瞪着马士英,许久道:“可船能装载许多人登岸……。”
“然后呢?”马士英看着黄应运快暴走的表情,忙道,“这三个字,也是王爷对马某说的。”
黄应运确实有种暴发的冲动,他瞪着红眼道:“然后就能驱逐鞑虏、收复北地,然后就能复我大明、振兴华夏……。”
“再然后呢?”马士英无奈地道,“这真的是我家王爷当时问马某的。”
黄应运气得直跺脚,“收复失地,社稷安定……哪有那么多然后?”
马士英悠悠道:“于是,还要再重演一回崇祯十七年的悲剧?”
黄应运突然闭上了嘴,他似乎有些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北伐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马士英有些得意,他学得很象,仰头看着天,背负着双手,施施然道:“想要不重演这场悲剧,就得走一步想三步,不,至少得想五步……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就要解决它,才能避免再犯同样的错……北伐其实不难,难在统一人心,一个人心不稳的国家,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分崩离析。如果不解决好这些,北伐有何意义?”
黄应运看看马士英,再看看远处正在建造的战舰,那庞大的身影,形成的震慑力,让黄应运不由得放声嘶吼起来。
悲愤、兴奋、委屈、不甘,还有一丝……敬佩。
黄应运心中隐约感到,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切,已经不是一个明室麾下诸侯应有的实力了,而是争霸!天下!
从马士英的话意中,黄应运能依稀口味和印证这种感觉,吴王图得,不仅是北伐,而是天下。
正是这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和压抑,让黄应运无端地想嘶吼。
原来,安西王和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在吴王的江南,早已成了习常。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让黄应运想拿头撞墙。
可谓是,五味杂陈。
马士英笑着摇摇头,他也这么过,可后来,马士英习惯了。
做为过来人,马士英没有理会黄应运,而是远远走开,任由黄应运在那疯狂渲泻。
……。
黄应运第二次见到吴争时,是去松江府的铁路修建现场。
当时吴争也在视察工程进度。
为了赶工程进度,从杭州至吴淞大概七、八百里的铁路,被分成了三段,杭州至嘉兴段,嘉兴至华亭段,华亭至吴淞段。
每段由南北同时开工。
动用了二万多人力,都是之前大战中所俘虏的清兵,当然,九成以上都是汉人。
吴争对俘虏是这些俘虏是“仁慈”的,给了他们悔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修建完铁路,便可恢复自由,无论是留在江南,还是返回江北,都不会阻拦。
所以,这些人的劳动积极性挺高,进度也很快,吴争是满意的,心想,估计一年半下来,就可以试运行了。
与黄应运碰上时,吴争当时的心情不错。
他微笑着对黄应运道:“看了这几天,你心中有何感想……说来于本王听听。”
黄应运眼神复杂地看着吴争,喟叹道:“学生这几日,看到了许多半辈子不曾看到的,听到了从来不敢想的,也见识到了北伐军的强大……但凡军工坊、造船所、商会等等,这其中有任何一样如果为大西军所有,那么今日,湖广应该早已收复。如今吴王这些全都拥有,逐鹿天下,北伐必定成功!”
吴争笑意更浓,奉承话谁都愿意听。
黄应运接着道:“可学生依旧想不明白,吴王还在等什么?吴王完全不必担心,渡江北伐因孤军深入,而遭清军包围,其实只要北伐军渡江一击,以风卷残叶之势,收复扬州全境,如此,江北军民必附之者众,可谓一呼百应之局……清廷主力被牵制在西南、西北,根本来不及赶回救援,若吴王收复扬州,兵锋直指徐州,清廷震动,天下震动,当可成不世之伟业。”
吴争呵呵笑道:“老马没和你解释过吗?”
边上马士英忙道:“属下解释过了,就按王爷当初回答的话,原封不动说予他听了。”
黄应运摇摇头道:“马大人确实是向学生解释了,但学生经过这几日反复思量,总觉得……不妥。”
吴争问道:“何处不妥?”
黄应运道:“吴王天纵奇才,学生自知不如,但心中有四个字想一吐为快。”
“尽管讲就是。”
“因噎残食。”黄应运缓缓说道,“智者不取。”
吴争神色不动,带着原有的笑容,回身指着正在修建的铁道,对黄应运道:“知道这里修建的是什么吗?”
黄应运答道:“之前不知,但经过马大人解惑,如今已经知了……只是学生不明白,杭州至吴淞官道通畅,吴王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修建这样一条铁路,有何意义?粗略估算,这条路所耗费的钱财,怕是足够十万大军,渡江收复扬州全境了吧?”
吴争呵呵大笑起来,“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还是少算了所需的耗费……本王告诉你,这条铁路所耗费的钱财,足以让十万北伐军,攻克徐州了。”
黄应运以为说动了吴争,忙道:“吴王容禀,这时候停下来还来得及,将这些精铁打造成钢刀、火炮等利器,即刻备战,不日北伐,定能……。”
吴争抬手,打断黄应运,道:“扬州之北,包括徐州、天津,虽说普通民众还有反抗,但整个士人阶层,大都已经归附满清,本王挥师北上,是去杀光他们吗……对了,他们或许会降,不,他们一定会降!可降是真心的吗?肯定不是!那本王要这些人何用?杀杀不得,用不甘心,留着是祸害……难办得很哪。”
黄应运有些头晕,他理解不了吴争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吴争笑道:“如今南直隶有天子,云贵有皇帝。江北各府之人,各有各的利益,他们一旦被本王压制,利益诉求得不到回应,自然会去找两皇帝……黄应运,你不会想不到最后的结局吧?那是一场比鞑子屠城更悲惨的事。因为,那是汉人在自相残杀!”
黄应运渐渐会意过来,他听懂了。
吴争在名义上,还是义兴朝的吴王,如果挥师北伐,收复江北,那么朝廷再次北迁,土地和人口自然是归义兴朝的。
但西南有永历朝,一旦北地光复,永历朝自然也要上京,义兴朝自然不会容忍。
让谁成为逊帝?
就算两个皇帝都自愿逊位,手下的大臣愿意吗?
如此一来,双龙相斗,同室操戈之局,绝对无法避免。
这样一场知根知底的内战,必会对天下造成比满清南下更大的破坏。
有隆武朝和鲁监国互杀来使、剑拔弩张的前车之鉴,这一切在预料之中。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布局
PS:感谢书友“黄何明”、“Ihavebeenalwayslookingforyou!”投的月票。
想到此处,黄应运收起了他的激昂和兴奋,开始沉默下来。
吴争看黄应运的神色,便知道他大概是听明白了。
于是接着道:“这还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北地的人心其实已不在明,光复土地容易,收复人心却不是短时间的事,一旦下手狠了,人心就会转向满清,如果手段温和,如何剔除那些汉奸、害群之马?”
说到这,吴争长吁一口气道:“况且,你这几天所见到,北伐军看似强大,但人数还不够,发起突袭,攻占扬州不难,但攻占之后要守住却不易……实力还须积累啊。”
黄应运忧郁地问道:“那得等到何时?”
吴争轻哼道:“不会太久,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容易得,人和麻烦些,但也不是做不到……你看,你不是来了吗?”
黄应运一愣,“学生虽有心回报吴王,但恐怕能力有限……。”
“误会了。”吴争摇摇手道,“本王的意思是,你都能从数千里之外而来,而更近些的江西、湖广等地,自然也会有人来……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三五成群嘛。”
黄应运这次立马听懂了,他点点头道:“吴王的意思是,以自身实力吸引各地人才来投?”
吴争笑道:“虽不中,但相差不远矣。人才重要,民众也同样重要,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民众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只有本王治下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周边各地百姓,才会有真正向往之心。待人心所向之时,便是本王誓师北伐之日。”
黄应运郑重长揖道:“学生受教了。”
……。
三日后,黄应运准备要回安顺复命。
他提前一天,来向吴争告别。
吴争再次接见了他。
“学生明日一早启程回黔,特来向吴王告别。”
吴争点点头道,“路上注意安全,老马已经替你准备好了盘缠……回去之后,将在这见到的、听到的和理解的一切,都一一说于李将军听,至于李将军作何理解,那便是他自己的事了。”
“多谢吴王赏赐。”黄应运欲言又止。
吴争笑道,“你已经来此六、七天了,应该知道,在本王这,什么都可以说,就算说错,也不会以言获罪。”
黄应运道:“吴王说得是,江南学院言路之广,确实令学生惊讶。”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本王听得出来,你这是在调侃……那些个学生确实什么话都敢说,不过本王不在意,与其让他们在心中压抑、憋屈着发酵,不如倾倒出来,大伙辩论嘛,理越辩越明,说清楚了,也就没什么事了……不妨事。”
“吴王误会了。”黄应运忙解释道:“博采众长、各抒己见,做学问的自然是最欢喜不过了……学生哪敢以此来调侃殿下……学生想说的是,此次出使江南,见到殿下麾下北伐军火器犀利,如果吴王应允,可否赠一些于我主,有助于收复贵州全境……。”
吴争微笑着看着黄应运。
黄应运老脸一红,急道:“吴王放心,如果殿下肯应允,我主定会出银子高价购买……。”
吴争哈哈大笑道:“黄应运啊黄应运,敢情你欲言又止,心里想得是从本王这弄点东西回去交差啊……你当本王是见钱眼开之人?”
黄应运一愕,心中有些失望,道:“学生知道此请荒谬,吴王也正当备战北伐,这等重器,自然是多多益善的……殿下此次款待于我,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学生竟还想着得陇望蜀……还请殿下见谅,就当学生没提起此事。”
吴争打量了黄应运一会,让黄应运有些局促起来。
“你当本王不肯?舍不得?”
黄应运惊讶地注视着吴争。
“这等武器,只要是用来抗清,拿在谁手里都一样,本王怎会舍不得呢?”吴争正色道,“也不瞒你,你到杭州府之日,本王便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一支沿江商船船队,用来给李将军输送武器。”
黄应运闻听大喜,躬身正要道谢。
吴争伸手拦道:“可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本王说过,北伐军势力向西最远也就是九江、鄱阳湖一线,再往西就进不去了……所以,就算本王应允,你也运不回去。”
黄应运脸色黯然,他知道吴争说得是实话。
“多谢吴王殿下。”黄应运寥落地躬身道,“虽说无法为我主运回这等重器,可殿下磊落之心,学生定会带回安顺,禀报于我主。”
吴争又微笑起来,“你就没有想过,李将军可以挥师东进?”
黄应运惊愕地看着吴争,这不开玩笑吗?半个贵州如今还在清军控制之下,从安顺州东进,攻至湖广,拓展千里之地,这是何等不可想象之事?
先不说李定国眼下只有五万多人,就算整支大西军十多万人全听令是李定国,怕也难以打通贵州至湖广通道,甚至还得涉足江西一隅之地,方可得到吴争的火器,这代价也太高了。
吴争看着黄应运的神色,猜到黄应运心中的失望,于是笑道:“你误会了。本王没有要李将军此时就东进的意思,他此时的根基未稳,首要目标还是壮大自身的势力。”
黄应运问道:“那殿下方才之言,何意?”
“先壮大,再东进,打通贵州、湖广、江西的通道,如此这天下便会被斜向切割成两半,闽粤清军就成了孤军,除了下海之外,就只有投降一途……当然,清廷自然是不肯坐视闽粤清军投降的,定会集中兵力南下,而本王的北伐军,便可用来阻挡北方清军渡江。”
说到这,吴争指着面前的地图,对黄应运道:“眼下义兴朝与清廷有停战协议,本王尚未能做好决战的准备,如此长江天险就成了僵持状态,需要一股外力来打破这种僵持,换句话说,我能休养生息,但不能让清廷也积蓄实力,得让它不得安生……所以,本王想请李将军于明年启动东进,来配合本王战略。”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小人与君子
说到此处,吴争看着黄应运的眼睛道:“虽然本王不能派兵支援李将军,但本王可以将足够的武器、粮食,悄悄赠送给李将军。”
黄应运的情绪被吴争调动起来,他低下头,手指慢慢地在地图上划过,由西向东……霍地,他抬头看着吴争道:“王爷若真能提供足够的武器和粮食,此事定有可能被我主接受。”
“好。”吴争点头道,“你转告李将军,江南商会即日便会向西进行扩展,直至湖广全境,在沿途各府开设银行分号及商号,赠于李将军的武器、粮食,将分批通过商贸夹带,运至湖广。至于如何交割给李将军,有两个方法,一是李将军想法使孙可望能同意,江南商会可以在贵州境内自由开设商号分支,二是由李将军找到民间向导,以不被清军知道的山间小道运输。”
黄应运点头道:“此策可行,只是殿下如何能放心,从九江出发至湖广的武器,不会被沿途清军截获呢?要知道,在湖广有不下八万清军驻守。”
“他们不敢!”吴争胸有成竹地说道,“北方与江南的商贸,并非只有清廷可以截断,本王也可。但本王还可以从海外及东南诸国购得各种战略物资,但清廷没有水师,它抗不住本王水师的封锁。只要插上北伐军旗帜的商队,他们不敢截留,因为怕惹怒了本王,给了本王再次开战的借口……本王相信,清廷此时同样没有做好这种决战准备。”
黄应运虽然不太明白,吴争所说的话,这其中的道理,但见吴争有如此自信,也就不再赘言,他点头道:“学生会将殿下原话,转禀我主。”
吴争颌首道:“一年之内,本王可以向李将军输送火枪不少于五千杆,大小火炮不下百门,粮食十万石,这一些,可以支持李将军迅速壮大,成为大西军真正的主导者……但本王同样希望,李将军能以最快的时间,理顺内部,备战明年东进。”
说到这,吴争取出一封信,递给黄应运,道:“将此信亲手交给李将军,万不得已时,毁了它,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切记!”
黄应运双手接过,然后揖身道:“殿下放心,学生就算丢了性命,也确保此信无恙,原封不动呈交安西王手中……学生这就告辞了。”
看着黄应运离去,吴争悠悠一叹。
边上马士英陪着叹了一声,开口道:“路途太远了……王爷不该写信,传话即可。”
吴争道:“可惜的是,我与李定国之间素昧谋面、缺乏互信,仅靠人传话,便要他托付身家性命,发动东进之战,怕是寻常人是做不到的。世事往往如此,明明知道走过去,便是坦途,可终究无法信任对方,难以迈出这一步……我之所以费周章写这封信,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凭证,白纸黑字,终归能让人放心一些。”
马士英有些惊讶,他惊讶于吴争心思也有如此细腻的时候。
确实,虽然同处抗清的阵营之下,可就算是同朝为官,那也有不少尔虞我诈。
仅仅凭黄应运到杭州府跑了一趟,听到了一个计划,和还远在天边如同画饼般的火器和粮食,李定国就要孤注一掷,发动一场辗转千里的东进之战,这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吴争也是没有办法,一开始选在了江南之地,这是一处无险可守,而且三面被围的险地。
历史上,鲁王朱以海,就仅仅在这支撑了一年时间,就流亡到了海上,后来投郑成功,被郑成功拒绝,划了块弹丸之地安置。
此时北伐军说起来已经有近二十万,但三卫是新编,忠贞营改编的三万人,根本没有火器作战的观念,需要时间训练。真正能打的,也就原来的五卫,可之前一战,杭州卫、金山卫、沥海卫都伤亡不小,需要休整。
不管是向北,还是向南、向西,一动,就会遭到另外两面的围攻,这就是一个僵局。
吴争需要有一支力量来打破这个僵局,大西军,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其实黄应运不来,吴争也有心思去联络大西军,特别是李定国。
但这种时候,取信于人,非常困难,特别是要拿身家性命赌,更加难以抉择。
但吴争想试试,他本来就是一个愿赌服输之人。
马士英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就不明白了,王爷就这么看好李定国吗?想他的养父张献忠的五十万大军,不也溃了吗?”
吴争听了,却微笑起来,“老马,要不要打个赌,至少在三年间,西南半壁江山,会是李定国的天下。”
马士英醒着脖子,刚想答应,只一见吴争那笑容,不由得后背有些发冷。
他嘿嘿讪笑了一声道,“王爷又在给马某挖坑……这赌我不打。”
吴争呵呵大笑起来,点点马士英道:“你学乖了,老马。”
马士英好奇地问道,“李定国真有这么厉害?”
吴争点点头,正色道:“如果没有大规模的火器,本王都没有把握与他正面对决。”
马士英更好奇了,“王爷都没有见过李定国,怎会如此看好他,予他这么高的评价?”
吴争笑而不答。
马士英无奈之下,只好道:“那既然李定国有这么大的能耐,王爷为何还要倾力支持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一李定国真崛起于西南,日后必定成为王爷逐鹿天下的障碍。”
吴争微微皱眉道:“马瑶草,在你眼里,本王真有那么在意那人位置吗?”
马士英雄一怔,忙道:“不是王爷过于在意,而是属下,还有大将军府麾下文武……是我们在意。”
吴争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知道,没有人不想上进,既然投身于本王麾下,自然是想拥立、从龙……这是本王欠你们的。”
马士英急道:“王爷,并非我等贪图权位,而是……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人坐那个位置,我等便会成为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弃之于弊履。”
吴争沉默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一桩民事案
马士英道:“李定国就算再有本事,可那也是叛军出身,虽说如今在永历朝旗下,可谁都明白,王自入黔,无尺土一民,永历朝无非是大西军孙可望掌握的傀儡,特别是孙可望杀了十多个永历朝臣之后……王爷,孙可望已现异心,若李定国相从,那么,日后西南半壁,咱们得花多少的代价也未必控制得了啊!”
吴争神色变得阴沉起来,马士英虽说是小人,可是个真小人,这话如同先小人后君子是一个道理,他做为幕僚是尽职的。
吴争相信李定国,但那是根据历史。
张献忠临死前对四养子嘱托,“明朝三百年正统,未必遽绝,亦天意也。我死,尔急归明,毋为不义。”
杀父之仇、民族之恨,不共戴天,这句话让李定国放下十多年来对明朝的仇恨,以大局为重,联合永历抗清,为此,他与他十多年的义兄弟孙可望刀兵相见,直至最后含恨而亡。
可眼下许多事都变了,譬如因江南北伐军的牵制,清廷对西南的围剿烈度,已经没有那么大。大西军有了从容在云南、贵州扎根的空间,如果大西军真的负守一隅,那么就象马士英说的,日后想要打进去,得死多少人?
李定国与孙可望的内讧,还会照常发生吗?
李定国的选择……会随之改变吗?
吴争确实有些担忧起来。
……。
然而,这时一桩古怪的民事纠纷案,分散了吴争的精力。
按理说,民事案惊动不了吴争。
一个执掌十一府之地生杀大权的大将军,哪有这份闲心,去理会一桩普通的民事纠纷案?
如果真要等惊动了吴争,那么,底下各级官府,就有问题了。
吴争该收拾大将军府衙门,然后一级一级地往下,府衙、县衙、里邻。
可这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到了吴争面前,不显一丝违和。
案子是张煌言亲自递上来的。
张煌言是个正直之人。
正直之人,都可欺之以方。
张煌言是真没办法了,不得不求助于吴争。
事情是这样的,五月至六月时发生的那场与清军的大战,应天府差点失守,同时京城和京畿周边因户部钱庄弊案,发生大规模的民乱。
朝廷十数名大臣突然失踪,其中包括了钱谦益,当然后来证实,钱谦益是叛逃去了顺天府。
按律,象这样的叛逃,必祸及家人。
可问题是,钱谦益的原籍在苏州府常熟县,也就是京畿并不包括苏州府。
苏州府原本是兴国公王之仁的辖地之一,因王之仁被朱慈烺压制,向朝廷返还了大半辖地,以换取朱慈烺对他的容忍,可苏州府却不在返还之列。
因为早年吴争在与莫执念筹建莫家钱庄时,王之仁是在莫家钱庄中占有一成干股的,吴争以股份来换取王之仁,对莫家钱庄在他辖地开设的自由。
所以,一旦苏州府返还给朝廷,那么势必造成王之仁手中的一成干股易手。
而王之仁当时已经无法从朝廷得到全额军费,唯有依仗这一成干股的分红来养军,自然是不肯交出去的。
所以,在王之仁殉国后,不管是朝廷还是吴争,都对此忌讳莫深。
谁都不愿意提及此事。
原因是,朝廷想将这一成干股占为己有,由此可以转化成汉明银行的股份,按比例,大概可换成半成汉明银行股份,这可是一笔巨资产。
但这事吴争肯定不会轻易答应,吴争想要把这份干股转入王一林的名下。
吴争的理由很强大,王之仁为国捐躯,他的私人财产,自然是由他的家人继承,朝廷岂可染指?
但吴争也无法硬来,毕竟苏州府不是在自己名下,而是朝廷名下。
这么一来,苏州府就成了一个“权力的胶着地”。
简单地说,衙门流官朝廷派,但江南商会在苏州府的话语权,盖过了衙门。
所以,这么一来,许多事如果按律就行不通了。
譬如钱谦益叛逃,原本钱谦益在苏州府常熟县的一应家业都得抄没并没籍,同时牵连钱家三代族人。
可此时,钱家根本没有被严惩,因为朝廷根本没有下过查办的命令。
朝廷在想,如果命令下到了苏州府不被执行,那朝廷的颜面就丢大发了,因为明朝地方乡绅的权力是很大的,一个家族对族内之人,除了刑事案之外,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力。
简单地说,除非是刑事案,一般纠纷都可在族内解决,不需要麻烦官府。
这就造成了一个大的家族,都有抗法的实力。
所以,要执行这样的命令,就必须调动一支百来人的军队。
这对于苏州府现状是犯忌的,于是朝廷认为,既然吴争当时就在京城,是知道钱谦益叛逃的,就让吴争去处置好了。
而吴争哪有心思管这等闲事?他以为这事该朝廷管,用不着自己越殂代疱。
就这样,两头不管,让钱家等于钻了空子,逃脱了一场几乎是全族流放甚至灭门的惨剧。
如果只是这样,张煌言也就不会来麻烦吴争,直接以按察司的名义补道令就是了。
事情是这样的,钱谦益当时叛逃,柳如是却不肯追随北逃。
柳如是半路下了马车,回到了常熟,就是钱谦益想金屋藏娇,给柳如是造的“绛云楼”和“红豆馆”。
柳如是本是嘉兴人,但既然已经出嫁,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愿意追随钱谦益北逃,自然就回了钱谦益的在常熟的故居。
况且,此时柳如是已经为钱谦益生下一个女儿,就安置在常熟老家。
可问题来了,柳如是刚回去时,情况还好。
等到钱谦益叛逃的消息传来,那就一样了。
当地官府没有查办,族人反而闹将起来,他们要瓜分钱谦益的家业,理由是,钱谦益当了汉奸,牵累了族人,家产得归族人所有。
柳如是被逼得没了办法,无奈之下,想着惹不起,总还躲得起,收拾了家中细软,带着女儿逃出常熟,一路回了嘉兴,她自己的老家。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究竟想做什么
ps:感谢书友“denzi”投的月票。
按理说,钱家族人抢到了钱谦益的地和宅子,柳如是算破财消灾,本来也就没事了。
问题是,如今大将军府,下令修建杭州府至吴淞的铁路,征用的民地,官府给予了巨额的补偿金,可近在咫尺的苏州府,并没有涉及。
而柳如是在嘉兴的老宅,加上宅边的口粮地,占地大约有十余亩,皆在征用范围之内。
这消息传到钱家族人耳朵里时,钱家人就起了贪心。
他们联络了十几个族人,前往嘉兴柳如是家,声称柳如是带走了钱家许多钱财,同时,柳如是在嘉兴的家,是钱谦益之前出钱修缮扩建的,此次大将军府给予的土地补偿金,也应该归还给钱家族人。
这十几个人天天堵在柳如是家门口破口大骂,怎么难听怎么来。
几天下来,柳如是受不了了,她的性子刚烈,直接拿了根绳子,往家门上一挂,上吊了。
那十几人被这么一吓,倒是真被吓跑了。
可柳如是确实是真挂上了,眼见着要含冤而死。
好在,正好被路人看见,救了下来。
没死成,柳如是的性子一起,直接往嘉兴府递了状纸,告钱家族人勒索钱财,差点逼死自己。
无巧不成书。
嘉兴府的推官(掌理刑名,赞计典,正七品)名叫魏耕,浙江慈溪人,与柳如是是老相识了。
倒不是说魏耕曾是柳如是以前的恩客。
而是魏耕在抗清时,受过柳如是的资助、救济。
这是钱谦益前一次反正时的事了,当时钱谦益不受多尔衮待见,被冷落,虽说得了礼部右侍郎的职位,但一个不被上司看重的人,官再大那也只是摆设,何况是满人当家的朝廷。
钱谦益为此郁郁寡欢,好在柳如是识大体,她鼓励钱谦益暗中与尚在抵抗的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人联系,并倾尽全力,用自己积攒下的财物,资助、犒劳江南的抗清义军。
钱谦益也因此辞官南下,到了应天府。
一个好女人可以成就一个男人,这话从古至今,都不会错。
可惜的是,钱谦益因吴争的出现,在义兴朝同样备受压制,好不容易当了首辅,可不到一年就被拿下,终究还是走回了老路。
所以,柳如是的状纸递到嘉兴府,魏耕得知此事,哪还按捺得住?
可问题是,钱家在常熟,那是苏州府辖下的县,苏州府又隶属于朝廷,嘉兴府衙门自然无权越界办案。
魏耕安抚了柳如是之后,快马直奔杭州府。
一到杭州府,就去找张煌言。
张煌言得知此事后,感同身受,当即以按察司的名义,向苏州府衙递交公文,请求协查。同时,提调按察司下八名差役,直奔苏州拿人。
张煌言原本以为,凭着大将军府辖下按察司的级别,区区苏州府是绝对不敢违抗的。
可怪事就这么发生了。
苏州府不但拒绝协办,还将派去的按察司七名差役扣留下来,将余下一名差役驱逐回来,转告张煌言,如果没有朝廷命令,苏州府不会理会大将军府的任何公文,另外,要想要回七名差役,需要大将军府明文,确认苏州府属朝廷直辖,并转让兴国公王之仁生前所持莫家钱庄的一成股份给户部。
火爆脾气的张煌言,一向是嫉恶如仇之人,哪忍得了这口恶气?
可他手下也仅不足百人的差役,总不能让差役打上苏州府去吧?
于是无奈之下,就直接来找了吴争。
“王爷,是可忍孰不可忍。”张煌言激动地道,“原本柳如是案,不过是一桩民事纠纷,就算是拿了钱家人来,也无非只是训诫、罚金,最多拘役半年或一年。可苏州府如此蔑视按察司的公文,这就是在抹黑王爷您哪……王爷是义兴朝金册封授的吴王,苏州府本就属于吴王封藩之地,不听令于王爷,却拿朝廷来言事、挡事,真是岂有此理!”
吴争仔细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稍作沉思,道:“柳如是人现在何处?”
张煌言道:“此时柳如是母女正在嘉兴府衙,推官魏耕处滞留。”
“那就把她们母女接到杭州府来。”吴争淡淡道,“苏州府容不下她们,本王治下,可以安置她们。”
张煌言一怔,急道:“王爷,我说得可不是安置她们这事。有我在,总少不得她们母女两人一口吃食……此事的关键之处在于,苏州府衙门竟不遵按察司衙门的命令……。”
吴争平静地看着张煌言道:“张苍水,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想替钱谦益翻案,亦或是想报答柳如是曾经的救济之恩?若是想替钱谦益翻案,本王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钱谦益如今就在顺天府继续做他的礼部侍郎呢。如果你仅仅是想报答柳如是,本王方才说了,将她们母女接来杭州府,本王出钱养着。”
张煌言愣了半晌,瞪着吴争好一会,跺跺脚,没好气地朝吴争一拱手,连话都没说一句,扭头走了。
吴争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
边上马士英悠悠来了一句,“这张苍水,也太不识礼数了……在王爷面前如此失礼,真该好好训诫训诫。”
吴争霍地转头瞪了马士英一眼,“胡扯什么?本王是那种容不得属下一些小脾气的人吗?”
马士英忙改口道:“属下多嘴了。”
“你是多嘴了。”见马士英服软,吴争口气缓和了一些,“张苍水是个直肠子,有道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柳如是不过是个烟花巷里从良的女子,还是汉奸钱谦益的妻子,可张煌言一听说柳如是受了委屈,就急成了这样,连本该有的敏锐嗅觉都失去了……哎,果然是君子可欺啊。”
说到这,吴争转头问马士英道:“依你看,这事的根结在哪?”
马士英见吴争已经不再提及自己方才打小报告之事,心里一松,微笑着道:“王爷恐怕也已经觉察到了此事的异状……区区苏州府,竟敢违逆王爷麾下按察司的命令,真是咄咄怪事啊。”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柳如是是个奇女子
“说重点。”吴争没好气地斥道。
马士英笑道:“王爷,这就是重点啊。有道是事出反常必为妖,苏州府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公然违抗按察司的命令,还扣留按察司的官差。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苏州府衙门背后有人。”
“谁?”
“其实这不难猜。”马士英自得地一哂,“结合之前荆王朱慈煃成了宗正卿的消息,答案呼之欲出。”
“你是说朱慈煃在背后捣鬼?”
“除了他,如今的义兴朝,还有哪个臣子,敢与王爷叫板?”
吴争突然呵呵笑了起来,“本王原本不想搭理他,可他却偏偏主动送上门来……真应了一句话,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恕!”
马士英反而一愣,他听了吴争与张煌言的话,本以为吴争不想管这事。
“王爷是要管此案?”马士英急道,“就算柳如是曾经资助过张煌言等人,可她毕竟是钦犯钱谦益的妻子,王爷收容她们母女,已经足见仁慈,若王爷亲自插手此事,反倒……。”
说到这,马士英停住了。
“反倒什么?”
马士英小心翼翼地看了吴争一眼,道:“如此反倒有了欲盖弥彰之意,不但会与朝廷彻底交恶,还会引来坊间各种不利于王爷的流言。”
“什么流言?”
“这……坊间定会说,王爷在保全……汉奸家人。”
吴争皱起眉来,马士英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柳如是母女,眼下是个烫手山芋,如果只是悄悄安置下来,让她们衣食无忧,那倒没什么不妥的,可如果大张旗鼓,为柳如是出头,这就会引起民间的猜测,更会树立一个不好的范例。
吴争犹豫了。
……。
随后,吴争直接去了小灰楼。
“小安子,查查荆王朱慈煃的底,近两年他与哪些人接触、去过哪里、家产变动可有异常等等……全查!”
吴争心里有股子邪火,准确地说,是有劲没处使的感觉。
被人假手违抗按察司,实际上是在打吴争的脸。
可问题是,吴争还真不好公然还击,因为钱谦益的身份太敏感了。
吴争执意抗清北伐,说难听点,之前的大清洗,几乎将江南各府,在清军占领其间,与清军有过密切接触的人,连锅端起。
虽然没有杀人,但这等于将这些人公诸示众,没有多大作用了。
暗棋,只有不被人发觉,才能发挥作用,一旦人人都知道了,那就没什么用了。
所以,此时如果吴争公然为柳如是出头,那么,等于是在自己打自己嘴巴子。
这会给民间百姓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可吴争又忍不下这口气,特别是已经猜到朱慈煃在背后捣鬼的情况下。
来到小灰楼,动用长林卫,令宋安彻查朱慈煃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这等于表明,吴争要用非常手段了。
……。
次日,午时。
张煌言带着刚从嘉兴府接来的柳如是,前来拜见。
三十多岁的柳如是,已经徐娘半老。
可眉宇间,曾经的风华依稀可见。
“贱妾拜见吴王殿下。”柳如是款款下拜道。
吴争伸手虚引,“不必多礼,且坐吧。”
张煌言与柳如是相对坐下。
吴争道:“你的案子,大概情况本王已听说了。此案其实很简单,当时救下你的路人,嘉兴府推官魏耕也已经找到,要惩治欺负你的钱家人,其实并不困难。”
说到这,吴争静静地看着柳如是。
柳如是确实冰雪聪明,她听吴争没有再说下去,便知道,吴争这话之后,定有后续。
“敢问殿下,可有为难之处?”
吴争看了一眼张煌言,可张煌言头故意一别,当作没看见。
这让吴争心中大骂张煌言,是你欠人家的债,却让本王来替你还,此时还故意转头,真是不知所谓。
可面上,吴争依旧波澜不惊地回答柳如是道,“你猜得没错,确实是有为难之处。”
柳如是脸色一黯道:“莫非是因为贱妾曾经是青楼女子?”
吴争一愣,道:“就算是青楼女子,那也是汉人,在本王治下,只有守法与不守法,并无高贵下贱之分。”
“那定是因为我丈夫……的事儿了。”
柳如是低下头,双目垂泪,竟是连“降清”二字,都不愿说出口。
吴争心中感慨,连一个青楼女子都明白气节二字,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当汉奸,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吴争硬着心,沉声道:“按律,钱谦益卖国降清,当没籍、抄没家产,并株连三代族人。本王当时一时疏忽,朝廷也推诿,这才有了今日之事……否则,常熟钱家,恐怕已不存在了。”
说到此,吴争指着张煌言道:“张苍水及江南义军曾受过你的恩惠,这是功,所以本王才想着见你一面,当面与你说清原委……如果你愿意留在杭州府,那你们母女的衣食住行,皆由本王安排,必不会少了你们的。”
柳如是咬着嘴唇,想了想道:“贱妾知道,因受罪夫的牵连,苏州府怕是回不去了,而嘉兴老家……也因钱家人堵着连续骂了好几天,也回不去了。多谢王爷仁慈,贱妾母女愿意留在杭州府,不过,贱妾可以自食其力,待实在需要王爷帮衬时,再向王爷开口。”
吴争点点头,“也好。本王治下,饿不死肯干活的人,想来你应该擅长女红刺绣,应该能自食其力……这样,玄著兄,你为柳如是选择一座宅子,用来安置她母女二人……就算是本王的一点心意了。”
柳如是刚要推辞,被吴争阻止,“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你当初确实资助义军有功,本王岂能见功不赏?否则,如何激励民间效仿义举?”
柳如是这才福身道:“如此,贱妾就厚颜受下了……多谢王爷赏赐。”
吴争道:“那就留在杭州吧,苏州的产业,权当是被朝廷抄没了……身外之物易得,不必强求。”
“是。”
“玄著兄,烦你代本王送柳如是出去。”吴争下了逐客令。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老马识途
不想,此时柳如是突然道:“敢问王爷,贱妾如果将罪夫劝回,为国戴罪立功,王爷可否给罪夫一条活路?”
吴争微微一怔,看向柳如是,摇摇头道:“钱谦益如果仅仅是降清,那还可以活,但钱谦益之前所为,直接导致了钱庄弊案,随后一场涉及数万饶民乱,至少有数百百姓,为此无辜送命。也由此,应府北城城门一度失守,数千将士为此伤亡……钱谦益的罪,无赦!”
柳如是脸色惨然,她突然跪下道:“王爷法外容情……若是罪夫立下大功呢?可否能将功折罪?”
吴争有些感动,想起史上,钱谦益降清后,暗中与南面往来,之后因黄毓祺反清案被捕入狱,柳如是也是四处奔走,最后还真救出了钱谦益。
一个烟花女子,嫁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竟还是真爱,让人唏嘘。
要将如此罪孽,将功折罪,那得是什么样的功劳?
以钱谦益的年纪和能为,怕是这辈子也没可能了。
汉贼不两立,这是原则,吴争无法为柳如是破例,果断地摇摇头道:“你不必再求,如果连这样的人,都可以堂皇活在世上,本王还如何要求治下子民可以同仇敌忾,决然反清?”
柳如是闻听,知道已经难以挽回,潸然泪下。
张煌言脸色不忍,正要开口。
这时,马士英突然道:“王爷,属下有下情禀报,还望王爷先摒退钱柳氏。”
吴争一愣,敢情,这马瑶草也与柳如是老相识,也想替柳如是项?
不过吴争没有当着柳如是的面,拂马士英面子的意思。
于是挥挥手道:“钱柳氏且在外稍等片刻。”
柳如是心思玲珑,见事情还有转机,哪有不应的道理?
赶紧行礼退出门外。
……。
吴争看着马士英道:“老马,想替柳如是项,就别开口……你要知道,她的身后还牵着一个钱谦益。虽这世上多钱谦益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此例一破,民众会如此看待本王?所以,想清楚了再开口不迟。”
这就等于将马士英想的,一股脑全堵死了。
在吴争看来,钱谦益,死定了。
如果他在顺府不闹腾,那就活到北伐成功再处置。
如果他还不知收敛,那潜伏在顺府的长林卫,也不是吃素的。
张煌言此时也道:“马大人,王爷得在理,我替柳如是求情,并非为了钱谦益这叛国投清的狗贼,而是柳氏确实有恩于我,有恩于当初江南义军,她七次亲至义军驻地,赠银赠粮,安抚受伤士兵,如今十一府之地中,有不少州县官员都知晓此事。可如果真要应了钱柳氏替钱谦益求活路,此例一开,日后对那些判国贼子,如何处置?”
马士英呵呵笑道,“张苍水,你看马某了。虽马某也非正人君子,但与降清贼子,那是势不两立的。况且,马某与那钱谦益虽有些交情,但还不至于为他来拂逆王爷……放心就是了。”
吴争听了,倒有些奇怪了,皱眉道:“马瑶草,别卖什么关子了,有话直。”
“是。”马士英正色道,“马某追随王爷已四年有余了,自信对王爷还有一丝了解。对于北伐,王爷是想一战毕其功,同时又不伤下元气,有道是不动则已,一鸣惊人。可现实是,江北土地已被满人占了五年之久,无数人,也包括那些普通百姓,无奈之下,当了满饶顺民,就更不用那些本就没有多少民族大义之富人商贾达官显贵了。”
“重点。”吴争眉头皱起,他隐约有些猜测到马士英究竟想什么了。也正因为猜测到这点,吴争的心情,才突然变得不好起来。
马士英正容揖身道:“下人,也包括这些人。王爷自然也不会想将这些人尽杀之,如此总有伤和。而这些人,不忠于明,也更不会忠于满清,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片浮萍,朝三暮四见风使舵,这就是他们的本性。他们是铁杆汉奸,恐怕还真称不上……所以,属下以为,这是个好机会,让他们反正,总好过助纣为虐,王爷意下如何?”
吴争摇摇头道:“不成。法令之所以神圣,在于不掺杂人情,与其首尾两端惹人非议,不如舍弃一些人,来巩固一些人……玄着兄以为我的可对?”
张煌言点头道:“涤荡人心重整河山,总会有一些人被舍弃,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律,这也是他们该得到的报应。有些人,是因故土难离,无奈降清,亦或者是受制于人,被逼降清。这些人虽有错,但可以被赦免,但有些人主动降清,更协从鞑子为祸同胞,这些缺尽诛之。而钱谦益,便是其中之一。”
马士英反对道:“张大人此话,恕马某不敢苟同。张大人应该知道,下可不尽如大将军府辖下十一府,往往普通民众,穷尽一生,未出过州县,甚至不知道子,而只知道这些人。这些人有罪,这无须置疑。但眼下,北伐尚未开启,这些人往往在当地或者清廷,有着不的影响力,他们的左右摇摆,着实能影响一大批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吴争冷冷道。
马士英紧张起来,但依旧坚持道:“属下并非为这些人情,而是这关乎王爷北伐大业,更关乎北伐之后,下元气的保全……王爷应该也不想玉石俱焚,将下元气耗尽吧?咱们可以想着去变通……譬如,赏他们一条生路,然后掌控他们压制他们,使得他们此生,不,数代都翻不了身。王爷,这比一刀杀了他们强,更何况,他们的反正,足以使得之后的北伐将士们能少死许多人……从这方面来,他们如果反正,确实是有功的。”
吴争沉默了。
张煌言看了一眼吴争,也沉默了。
其实,这个道理,在后世的抗倭战争中,也是非常典型。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柳如是是契机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给那些行差踏错的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不是将他们彻底逼到敌人阵营中去。
这是一加一的道理,而非一减一可比的。
而这方法最大的好处是,能让敌人自乱阵脚,因为一旦出现这种反正的苗头,敌饶防范戒备自查,反而会使得内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这就更加速了内乱的开始。
可这方法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很容易让自己内部也陷入混乱。
试想,如果一个汉奸,摇身一变,堂而皇之地又成了官,这让那些为国尽忠浴血疆场的人情何以堪?这会令饶观念颠覆。
后世也是经过不断教育宣传,事实上就如同洗脑,改变普通人心中的善恶观念,从家到大局,最后获得了成功。
但吴争此时是不具备这种条件的,没有可靠的基层组织,也没有那些多懂得这些道理的人,去教育另外一批人。
所以,吴争理解了马士英的意思,但心中无比地为难。
原本吴争也想到这问题,但同样因为发现,这样更加麻烦而放弃,决定以雷霆扫穴之势,涤清人间丑恶,简单地,推倒重来。
可这样一来,北伐成功之后,下元气大伤,没有个三五十年,缓不过来。
试想,明朝人口巅峰期,在册人口已经超过一万万(亿)多,可经过灾人祸(瘟疫),大西大顺军的杀戮,满族入关的大肆屠杀,江南还好些,西南西北许多地方几乎是数百里无人烟了。
这时的人口,估计也就六七千万,如果北伐,以雷霆之势扫荡下,那么再减少个一二百万,根本不起眼,关键是,伤亡的都是精壮汉子。
这一场溯本清源的战争下来,下至少需要一二代的繁衍生息,才能初步回复元气。
但吴争等不了,因为他是清楚历史的,不尽快恢复元气,西欧的坚船利炮,便会蜂涌东向,分食华夏大地。
所以,听了马士英的建言,吴争心中非常为难。
这如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如何取舍?
此时,张煌言突然道:“王爷,马大人所言,确实有些道理。与其玉石俱焚,枉死北伐军将士,不如给他们一条生路,以换得他们的反戈一击……细想起来,还是划算的。”
吴争长吁一口气道,“话可以这么,但如何安抚不懂的普通民众呢?他们或许还以为,本王与那些汉奸媾和,如此一来,物议纷纷,十一府之地就先乱了……得不偿失啊。”
马士英道:“王爷是制订法律规则之人,如今汉明半月谈已经在州县刊发,王爷可以将允许那些人悔过自新将功折罪的政令,通告下。只要执行时一丝不苟,我相信,大多数人是会认同王爷的,至于一根筋的……那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这时,张煌言插嘴道:“王爷,我倒是有个主意。”
吴争一挑眉毛,道,“讲。”
张煌言道:“自从王爷在应府与夏存古谈话之后,明社已经经过一次严谨的自查和肃清,如今明社中人,皆是知书识礼之人,已无之前那般混浊不堪……如果王爷真有意采纳马大人之建言,那可动用明社,以明社会众之广,其影响力足以渗透到里邻。”
吴争闻听张煌言这话,有种豁然开朗的兴奋。
也是啊,后世不也是采用这种人传人人盯饶方法,化解了困局吗?
想到此,吴争立即点头道:“那就劳烦玄着兄亲自挂帅,动员明社,将马瑶草所的建言,经明社会众之口,传播开去……老马,你草拟政令,经本王审阅后,同时在汉明半月谈刊发。”
马士英大喜,道:“王爷英明……此举,咱们等于是平添五万大军。”
吴争摇摇手道:“但也别过分,铁杆汉奸不能轻饶,必须列出一张铁杆汉奸的名单来,同时还是沿用过去的方法,鼓励民众检举揭发,对检举揭发属实者予以重赏……记住,此政令,可限于情节轻的有主动悔过表现的及事实上确实有功之人,可以赦免。”
马士英连连点头道:“其实属下还有一个用意,如果钱柳氏真能劝动钱谦益再次反正,那么以钱谦益在朝野的人脉,足以带动一大片的降清官员士人……再者,王爷之前不是同意马某当一回……。”
到这,马士英警觉到了口风,赶紧咽了回去,心翼翼地看了张煌言一眼,这表情这神态,就象是被当场抓住的偷糖孩。
令吴争不禁莞尔,这老头,越来越“可爱”了。
扫了一眼张煌言,张煌言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动静。
但吴争知道,张煌言听进去了,正因为听进去了,才不动声色,这是为下者的必修课,主公不告诉,那就别问。
吴争呵呵笑道:“瞒谁也不能瞒玄着兄……况且,老马你当了汉奸,到时就是玄着兄向你动刀子,还不赶紧如实交待!”
被吴争这么一,马士英眼睛一亮,是啊,这事若让张煌言知道,到时这黑锅,无形之中就轻些。
马士英有些感激吴争心思的细腻起来,这是在为自己,趟开一条路啊。
于是,马士英将之前与吴争商议,要向清廷偷偷出售军工坊造船所绝密的事,对张煌言一一讲述了一遍。
饶是张煌言心里有准备,也被吴争马士英的大胆给吓了一大跳,这是资敌啊?
还是吴争同意并支持的,这要是传出去,恐怕吴争就得背上卖国的恶名。
别的不,义兴朝朝廷里那些有心人,必会将此事无限地扩大,就象当初陈子龙宣扬吴争“劫富济贫”之事一样,被这些人脉众多的人加油添醋一宣扬,怎么辩都无用。
不可能一一向民众解释,而吃瓜群众的心态,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也往往是从人性本恶之处,往最坏处去想,这是人性。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统战,其实也是武器
张煌言厉声冲马士英喝斥道,“倿臣!弄臣!蛊惑主上,汝可知,此事一旦走漏风声,将令王爷英名蒙尘?偌大的大将军府,颜面扫地,被世人所诟病?!”
也怪,马士英有时连在吴争面前,都能嬉皮笑脸游刃有余,可面对张煌言,他就象一个做错事的童子般,一声不敢吭。
低着头,大气都不喘一声。
这样子,让吴争万分感慨,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黑的,遇见了真白。
真人,遇见了真君子。
生的克星。
想到这,吴争心中苦笑,这么来,自己还真是不黑不白,最起码,马士英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这么“乖”,这一想,吴争无比郁闷起来,敢情,自己不是个好人?
吴争使劲地摇摇头,将心中的这些乱七八槽的想法甩去一边。
“玄着兄别生气,这事还真怪不着老马,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同意的。”
张煌言这才将矛头调过来,瞪着吴争道:“荒唐……你是主君,这十一府之地,皆是王爷你的,如此做法,传扬出去,贻笑大方……。”
吴争有些毛了,正容道:“张苍水,能不能好好话,别动不动就给人扣大帽子……是,这事寻常人听来,确实是够荒谬,但你不同啊,你是知道本王为饶,也知道大将军府的困境,十一府之地,听起来不少,人口也不少,商贸也够繁荣。但问题是,如今北伐军已经扩编到了极限近二十万人,还能扩吗?”
“早就不能扩了,要不是本王收编忠贞营,仅这不到二十万之数,也不可能,抽光了民间的丁壮,十一府还不乱了?田谁种活谁干百万适嫁年龄的女子如何成家生育?这都是难事。”
“可就算有了这二十万北伐军,就算全训练完成……就能北伐了?北西南,咱们被三面包围着,无论动了哪一面,就会被三面夹击,自保有余,进取不足,这就是现状。”
“必须得打破僵局,必须让敌人动起来乱起来,咱们休养生息的时候,就不能给敌人同样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时间就不在咱们这边……非常之时,就得用非常之法。此次大西军来使,就是一非常之法,可大西军远在千里之外,希望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咱们是不是得多准备几个备选?”
“那么这就是另外一个选项,扬州府几场大战,多尔衮已经非常清楚,火枪新军对骑兵的克制程度,炮击大沽口,更让清廷震动。为得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逼迫清廷弃其长就其乱吗?”
“咱们已经组建火枪新军近四年之久了,可清廷才刚刚开始,这方面来,咱们已经领先清廷至少三年时间,与其和敌拼骑兵,不如让敌人和咱们拼火枪。可如果不给敌人能组建火枪新军的希望和途径,清廷岂能就范?”
“如果不是马瑶草提醒,本王还真想着要将铸造火枪的方法,白送给他们……这下好了,能卖一大笔银子,既能引敌人入坑,还能改善一下财政司的窘迫,何乐而不为?”
“玄着兄啊,道理很简单,取敌资为己用,这也是种啃制胜的方法和手段。用不着上纲上线,乱给人扣大帽子。”
吴争话如同连珠炮一般,一些俚语乱蹦出来,这是被张煌言真逼急了。
不过,话反过来,其实这些也不仅仅是给张煌言听的,更是吴争在服自己。
毕竟,这与他自己一贯坚持的汉贼不两立是自相矛盾的。
张煌言看着听着,目瞪口呆,他没料到吴争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这下好了,原本他激愤的心,突然之间,忘记自己要什么了。
张煌言晃了晃脑袋,自问,敢情,自己错了?
马士英在一边低着头偷笑。
他老早就知道,这世上,真要论嘴皮子,还没人干得过吴争,因为吴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预判,最后都会被印证是正确的,而且是唯一正确的,没有之一。
当然,还因为吴争是……王爷。
千万别和上司理,因为如果你错了,不仅丢了颜面,还被上司判断为无用。
反过来,如果你对了,可却惹恼了他,得不偿失啊!
吴争震住了张煌言,转头看见马士英缩在那低着头,身子在微微抖动,便知这老子不地道,自己为他遮风挡雨,他却在那吃瓜看热闹。
“马瑶草,还不赶紧向玄着兄解释清楚,否则,到时办你个通知卖国十恶不赦之罪,卡嚓一刀完事……还有,你念叨的身后名,就别想了……给你盖棺定论,那就是个汉奸卖国贼!”
马士英身子愈发抖动得剧烈起来了,不过这次不是在笑,那是愤怒啊,这招谁惹谁了,你们吵你们的,我听我的,没碍着谁啊?吃瓜看戏都能惹出祸来,这还有理吗?
好在,张煌言确实深信吴争的为人。
而且,这几年追随吴争,脾性也有了稍稍改变,当然,年纪增长了,饶火爆性子自然也和缓了一些。
其实张煌言能听懂吴争那一连串的话,大将军府确实遭遇了发展瓶颈。
不扩军,难以震慑江北和西南三个方向的清军。
可继续扩军,那等于饮鸠止渴,史上就算最穷兵黩武的年代,一般人口与军队的比例,也在十五比一之上。
虽十一府之地,人口近八百万,但江南民众,因为相对富裕,富裕的人,最不想打仗,而且众多的工坊和繁荣的商贸,那都需要人。
大伙儿之所以抛弃陈旧观念,不反对吴争提出女子也可做工读书的建议,原因也在于此,不让女子出来做事,找不到人了啊。
否则,绍兴杭州的老夫子们,唾沫都能把吴争给淹了。
所以,张煌言最终保持了中立,也就是,知晓了,不反对,但也不支持。
这让吴争松了口气,更让马士英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按察司使张煌言都不反对,那他的汉奸应该是当得有惊无险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快了
随后,柳如是被重新传进屋内。
吴争直接道:“柳如是,本王想听听,你要如何劝说钱谦益反正?”
柳如是一听,便明白事情有了转机,于是答道:“贱妾欲带女儿,亲自前往北面,当面劝说罪夫……若他不听,贱妾宁死在他面前。”
吴争有些动容,他明白柳如是确实做得出来这事。
想当初,她拽着钱谦益投塘殉国。
后来钱谦益被清廷治罪,她一女子,上下奔波。
钱谦益此次从容逃离应天府,要北上降汪,柳如是死活不肯跟随。
而眼下,她又要北上劝说她丈夫了,确实是个奇女子。
“孩子还小,不如就留在杭州府吧,有玄著照顾着,你可放心。”
可这话让柳如是一愣,她突然道:“孩子需要娘在身边,况且劝说罪夫,也需要孩子去打动他……。”
吴争随即会意过来,苦笑道:“本王算是枉作恶人了……也罢,你愿意带在身边,就带在身边吧。”
柳如是还真以为吴争要拿孩子为质,可被吴争这么一说,方才知道自己多心、冤枉了吴争。
她脸色赤红道:“贱妾只是个妇人,说话没轻没重,唐突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吴争随意地挥挥手,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本王不阻拦,钱谦益若真听了你劝反正,本王特赦他不死,若他执意一条道走到黑,你也不必勉强,可自行带着孩子回来……这样,你北上后,若遇到实在无法解决之事,或是难以从顺天府脱身,便往銮仪将军府,求助于沈致远……但此事,不得说于任何人听,包括钱谦益,切记!”
柳如是非常感动,她跪倒在顺争面前,磕了一头,道:“贱妾谨记在心,多谢王爷成全!”
……。
拱北城(宛平),这占地不到四百亩的屁大地方。
如今已经囤结了八千新兵。
可谓人满为患。
好在拱北城虽然称为城,但与平常的城不同,它只是个要塞。
城中无大街、小巷、市场、钟鼓楼等设施。
并仅设东西两座城门,东为“顺治门”,西为“永昌门”,清廷占了顺天府之后,为避小福临的讳,将“顺治门”改为“威严门”。
此时,人头簇拥,喊杀声震天的大校场,点兵台上。
一张躺椅,四个侍女伺候,沈致远优哉游哉地喝着冰镇的梅子汤,手还指着训练的将士,口中不时地爆着粗口。
那股子痞劲,直让钱翘恭翻白眼。
心中有一股无端的火往上冒,直想冲过去,一脚踹翻丫的。
可反过来说,钱翘恭还真不敢干。
不是怕,而是,敬重。
短短两个多月,局势的发展,竟一如沈致远所料。
清廷真将兵权交还到自己二人的手中,就象做梦一般。
不仅如此,除了原本的二千余人,还各增添了六千新兵,如今二人麾下,各有八千之众。
所以,钱翘恭虽然看不惯沈致远,但心里,对他是敬重的。
此时,沈致远突然窜起来,指着黄驼子大喝道:“拿鞭子抽他,连左右都分不清,还训练个球啊……。”
这一骂收不住口,连贯的粗口往外倾泄,直听得钱翘恭想堵耳朵。有缘书吧
钱翘恭少年时,被父亲送到应天府和天津卫学习正规打仗,这做起事来是一板一眼。
凭心而论,沈致远要真与钱翘恭甩开膀子在校场上干一场,那恐怕三个沈致远也非钱翘恭的对手。
可偏偏,沈致远是主帅,钱翘恭是副帅,真没了天理。
钱翘恭其实明白,沈致远也就动动嘴,黄驼子也不会真拿鞭子去抽新兵,最多也就是拿脚踹。
将士们都习惯了沈致远的“粗俗”,反而觉得亲切。
“沈致远,你就不能有点主帅的样子吗?”
满身披挂的钱翘恭,看着一袭长袍的沈致远,心中的郁闷是满当当的,他实在忍不住,上前压低声音喝道。
沈致远顿时收声,上下打量了钱翘恭一眼,嘿嘿笑道,“早和你说了,着什么甲呀,又不是让你训练。”
钱翘恭怒道:“主帅练兵,难道不应该身先士卒,给士兵做个榜样吗?”
沈致远脸色古怪地看着钱翘恭身上的重甲,憋了半晌,终于笑出声来,“小钱啊,幸好你眼下只有六千新兵,如果是六万、六十万,你还不得累死?”
钱翘恭气极,抬手就想摘去头盔,不想,着重甲手最多只能抬至肩平,根本够不着头。
看得沈致远呵呵大笑,“小钱啊小钱,你跟了吴争那么久,难道就没学会点什么?你可见过吴争象你这般练兵的……?”
钱翘恭怔了怔,颓然放弃了摘头盔的努力,冲边上亲卫喊道:“替本将军搬个凳子来。”
说话间,钱翘恭在沈致远边上坐了下来,悠悠道:“一转眼,都一年多过去了……眼见着大将军成了吴王,辖下九府成了十一府半,连扬州都收复了一半了。”
沈致远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叹了口气,道:“怎么,你想他了?”
钱翘恭一愕,没好气地摇摇头,“想他作甚!”
“可我是真想他了。”沈致远抬头望着天空,悠悠道,“在他身边时,总不觉得怎么着,可离开他,心里思念得慌……。”
钱翘恭突然眼睛就红了,“其实……我也想呢。”
沈致远古怪地看了看钱翘恭,刚想取笑,可看见钱翘恭眼中的水影,不由地叹息道:“别难过……快了。”
这话让钱翘恭无端地一激零,“你说……快了?”
沈致远点点头,“是快了。”
“你说得是大将军就要北伐?还是咱们练完兵,谋划反正?”
“你想什么呢?”沈致远鄙夷地斜了钱翘恭一眼。
钱翘恭一愣,道:“是你说快了的。”
“我是说快到吃饭时间了。”
钱翘恭怔了怔,随即大怒,跳了起来,扑向沈致远。
沈致远一声惊叫,跳起来就逃,我去,这满身披挂的重甲若被压上,那至少得在床上躺半月。
好在钱翘恭身着重甲跑不起,追了几步,就主动停下了。
“你……你回来。”
“你过来。”
“你有本事回来。”
“你有本事过来……。”
二人哪有一丝的将军范,就是两孩子。
这一幕,看得边上的四个侍女都不禁莞尔。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契机
ps:感谢书友“缘醒”、“梁孟昌”投的月票。
沈致远、钱翘恭一起回到銮仪将军府时,他们二人还在闹。
多罗格格东莪带着侍女在门口迎候。
见沈致远回来,东莪微笑着上前道:“额驸回来了?”
沈致远收住了与钱翘恭的争吵,彬彬有礼地应道:“竟劳格格亲自迎候,实在不该……夜里风大,还请格格当心身子骨,回屋歇息。”
东莪道:“我已吩咐厨子,为二位额附热着饭菜……。”
沈致远微笑道:“我们都吃了,格格不必费心。”
东莪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冰雪聪明,向钱翘恭微微点头一笑道:“想来二位额驸有要事相商,我已经吩咐将备好的酒菜放在额驸书房,额驸可以自用,那……我先失陪了。”
钱翘恭连忙还礼道:“这些天,钱某都在此叨扰……劳烦格格费心了。”
看着东莪离去,钱翘恭斜了沈致远一眼,“你小子心够狠的,瞧人家对你多好?”
沈致远翻着白眼道,“你家那位,难道对你不好?你天天赖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还分我半张床……这都快两个月了,好歹你得交些酒菜银子吧?”
钱翘恭回怼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要银子,之前清廷赏赐的八个侍女都被你骗去……你说好分我四成,可结果呢,到今天我都没见着一两银子。”
沈致远一愣,“敢情,你是故意赖在我家……想把银子吃喝回去?好嘛,你钱家一门忠良,竟出了你这么个小肚鸡肠的。”
“小人!君子无信则不立!”
这二人,边走边互怼着。
一会儿到了书房,这书房,如今成了二人的安乐窝。
沈致远是为了避免与东莪同处一室,坐怀及乱。
而钱翘恭更是连家都不肯回。
于是,这书房就成了双人宿舍。
看着榻前小方几上的一桌子酒菜,还冒着热气,钱翘恭冲过去,抓起酒壶就牛饮。
环境改变人啊,想当初,钱翘恭就是一个翩翩公子,吃酒那也是用左袖挡脸,细细品饮的,可如今,近墨者极黑,吃酒那都是仰头灌的,如同牛饮。
沈致远倒是没和钱翘恭抢酒喝。
“慢些喝,这还一晚上呢。”
钱翘恭这才放下酒壶,打了个嗝道,“致远,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济尔哈朗几次派人问起了,我一直都推说要练兵、军务繁忙,可终究不能长期敷衍下去……真不知道日后怎么应对才好。”
这话让沈致远也静默下来,好一会,才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不……你回去吧。”
“可是……我怕。”钱翘恭脸色有些无奈,“怕到时……回不了家。”
沈致远也忧虑道:“也是,你爹可是出了名的严苛……我倒是不怕我爹,我担心的是,到时她无法作出抉择。”
钱翘恭突然抬头看着沈致远道:“你动心了?”
沈致远微微摇头道:“是不忍心。”
这对难兄难弟,四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愣了半晌之后,沈致远一把抓起酒壶,“不说这烦心之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一天算一天呗。”
可两杯酒下肚,二人却依旧提不起往日兴致。
钱翘恭不得不转换话题,问道:“你今日说,快了……难道真是随口胡说?”
沈致远顿时来了精神,他哂然一笑道:“确实是快了。”寻书吧
钱翘恭没好气地道:“不会又是吃饭时间快到了吧?”
沈致远嘿嘿一笑,道:“南边传来信了。”
钱翘恭一惊,问道:“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
“你……。”钱翘恭瞪起眼来。
“好嘛……别急,我告诉你就是。”沈致远低声道,“长林卫已经在顺天府部署妥当,总计有六百之众,随时可以听从我的号令。另外,沈文奎也已经联络上了。”
钱翘恭忙问,“就是那个宏文院学士,你和吴争的同乡?”
“对。”沈致远点点头道,“清廷汉臣中,几乎有一半以上,是江南各府籍,私下里都有联络。沈文奎身边也有不少人愿意反正。”
“那何时动手?”
沈致远没好气地斥道:“你就想着动手……动什么手,找死也没这么急的。”
“那你说快了是什么意思?”
沈致远沉默了一会道,“吴争没说,我也不知道。”
“你……。”钱翘恭郁闷地想打人。
“可我能猜出来。”沈致远道,“咱们需要一个契机,我想吴争也是在等一个契机。”
“契机?”
“对。吴争的十一府之地,已经很难向外扩展,稍一动,便是双方决战。没有一个外力,怕是打破不了这个僵局。”
“那咱们来做这个契机,如何?”
“不成。”沈致远断然否决道,“你我虽然重新掌了兵权,但四周皆有人盯着,新军稍有异动,便会被清廷察觉……最头痛的是,我的岳丈……他的心思,我一直猜不透。所以,咱们做不了那个契机,只能等咱们自己的契机。”
钱翘恭皱眉道:“咱们有什么契机?”
“有。”沈致远坚定地说道。
“是什么?”
“多尔衮。”
“多尔衮?”
“如果多尔衮他突然病亡……。”沈致远压低声道,“清廷到时必乱,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混水摸鱼……你总该会吧?”
钱翘恭惊讶道:“这么说,你知道多尔衮已病重?”
沈致远摇摇头道:“不知道,他这一年多,都是那副样子,病不见重,也不见好。”
钱翘恭失望地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你难道不奇怪吗?”
“奇怪什么?”
“见过不断呕血的人,能一直坚持下去?”
钱翘恭一惊,“你是说……多尔衮是装给你看……他在硬撑着?”
沈致远沉默了一会道:“未必是装给我看的,或许是装给清廷看的,亦或者是装给他麾下那些追随他的人看的。他有太多事需要安排了……当然也包括多尔博、东莪……和我。”
钱翘恭随即会意过来,他震惊道:“这么说来,多尔衮必是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