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陈近南还年少
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
陈近南本名陈永华,字复甫,漳州角美人氏。
崇祯十七年,甲申科进士。
与郑成功的初次交集在于,去年郑成功率军攻克同安,授陈永华的父亲陈鼎为教谕。
之后,郑成功兵败,陈鼎在明伦堂悬梁自尽。
时为生员的陈永华,跟随着郑成功败兵逃亡。
郑成功在中左所(厦门)站稳脚跟后,开始延揽天下士子,积蓄实力打算东山再起。
时任永历兵部侍郎的王忠孝向郑成功举荐陈永华。
郑成功念及陈鼎忠贞,便亲自会见了陈永华,一番谈论时政之后,郑成功给予了陈永华很高的评价,郑成功说,“复甫,你是当今的卧龙先生。”
随后授予陈永华参军之职,留在身边,依为幕僚,宾礼相待。
此时的陈永华还年青,才能有,阅历少,声望也没有达到巅峰阶段。
所以,那个后世享誉中外的“义兄问我姓和名,家居原住木杨城,松柏林李金娘母,花亭结义改姓洪”的“天地会”,也还没有成立。
此时的潮阳城(汕头)内,郑成功正与陈永华商议,如何应对清军尚可喜、耿继茂等清军再次进入广东。
“复甫,以你之见,我军能否收复海阳?”郑成功脸色忧郁,近二十万大军,竟无法收复福建,这极大地打击了郑成功的心气,“复明大业,难道就真得无望了吗?”
海阳城,对郑成功确实非常重要,它是潮州府的府治。
潮州府又处闽粤交界处,战略位置可见一斑。
“学生以为,尚可喜、耿继茂所部入粤还只是传闻,如今大西残部中势力最大的三王,已经投效我朝,正对粤西发起攻击。尚可喜、耿继茂所部若真要入粤,恐怕在年前是无法成行的……王爷不必为此担忧。眼下我军最重要的是收复潮州府,而潮州府之重在于海阳城,海阳城守军八千,主将潮州总兵郝尚久为人奸诈油滑,已经两次反复,以学生之见,可刚柔相济,一面派人劝降,一面集结军力,如果郝尚久不降,那就立即攻取海阳城。”
郑成功犹豫道:“能劝降自然最好,可万一郝尚久不降,我军新败,士气不振,要是再败一仗,恐怕军心……就难以控制了。”
陈永华轻轻叹了口气,揖身道:“王爷容禀,如今李成栋远在南海(番禺),难以增援郝尚久,最近的惠州府清军,也不过五、六千人,而我军有近二万人,离海阳城仅一日路程,三日时间,攻破海阳,便可截断闽粤清军的联系,到时南海李成栋就是一支孤军,将面临我军与大西军的夹击,李成栋恐怕只有再次反正,才能避免被剿灭的可能,绝不敢轻易对我用兵。如此,王爷占据潮州府,西有大西军,北有吴王北伐军,闽粤清军自顾不暇,我军可安!”
郑成功还是犹豫,他确实是打怕了。
这也难怪,遭遇如此大失败之后,是个人都会患得患失。
可郑成功沉吟良久之后,却道:“先派人劝降吧……条件尽可谈。”
陈永华一惊,道:“王爷三思,劝降须军力配合方可起效,尽以一张嘴,要说服象郝尚久这样的人,怕是与虎谋皮。”
郑成功轻叹道:“复甫啊,若换作是半年前,说打也就打了,可如今我军新败……你不是不知道,王得仁部被吴争剿灭了,没了王得仁那边的财货支持,我军钱粮不足,难以再支撑一场战事啊。”
陈永华脸色一变,他想起一件事,忙问道:“学生敢问王爷,民间有王爷要舍水就陆,以剽掠筹集军饷的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郑成功脸色一***:“没有,本王怎会下这种命令,去查……严惩造谣生事之人!”
陈永华脸色数变,问话之前,其实他已经顾及到了郑成功的颜面,这不是传言,而是事实上已经发生,只是陈永华不知道,这是军队将领自发行为,还是郑成功的授意。
此时,陈永华明白了,这显然是郑成功的授意。
陈永华不由得心中叹惜。
郑军如今确实艰难,永历朝山高水远,自顾不暇,根本无力承担郑军的军费。
本来郑军在闽粤沿海及周边岛屿经营起的势力,也因之前这场大败而对各府县失去了控制力,赋税锐减,这几月,全靠着王得仁的“脏物”贴补来维系。
可王得仁部突然被吴争剿了,同时,吴淞水师几乎是封锁了陈钱山一带海域,郑家的商船队已经无法象之前那样,将西洋货物顺利贩至北方,只能大量在南边倾销,这就使得海贸收益骤然下降。
所谓屋漏又逢连夜雨,加上如今的东番(台弯岛)还在红毛子手中,海盗世家出身的郑成功授意舍水就陆,以剽掠筹集军饷,便不难理解了。
陈永华不敢、也不愿去顶撞郑成功,于是轻声劝道:“王爷,以学生之见,当派使者前往杭州府,与吴王说明王得仁转投我朝,并非王爷主动延揽,而是王得仁主动恳求王爷。毕竟同处反清阵营,想来吴王也不会冒同室操戈的骂名,与王爷为难。只要理顺了我军与吴王水师的关系,吴王定不会再阻挠我商队北上。”
郑成功面色阴晴不定,许久他喟叹道:“三年前,在福州城,本王和他有一面之缘,那时他还未到及冠之年,本王当时很欣赏他,甚至想与他义结金兰……可一次彻谈下来,本王明白了他为何不被明室所喜,他是个无君无父之徒!他挟兵自重,逼迫皇室,短短几年间从伯爵晋为亲王爵,如今又大肆戗害宗亲,若无他此般倒施逆行,本王何至于落到如此困窘地步?”
陈永华黯然,吴争驱逐辖下宗室,确实给郑成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大义先放在一边,本来就钱粮匮乏的郑成功,不得不接纳这批宗室蛀虫,可谓有苦难言,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万事皆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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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怨恨,是郑成功对吴争首要情绪。
如果不是吴争拒绝了自己的联合攻略福建,自己怎会遭此大败?
想到此,郑成功道:“不必派人出使杭州府,他可控制陈钱山一带水域,本王也可控制闽粤沿海水域。他可限制我商队北上,本王也可限制他辖下各府商人通过……传本王令,即日起,凡挂北伐军军旗的商船,不得通过我军控制水域!”
陈永华大惊,他是真急了,忙劝道:“王爷,如此针锋相对,怕会引来一场战事……。”
“本王还怕他不成?”郑成功瞪眼道,“他做初一,我便做十五,是非对错,自有两边朝廷交涉……你不必再说,传令吧!”
陈永华只能应声而退。
然而,陈永华还没走出门,便有士兵前来禀报,施琅降了。
施琅降了?
听到这个消息,陈永华霍地回头。
施琅所部兵力并不多,不足以影响大局,但施琅一降,那么海阳城就成了孤城,没了增援。
正好是郑军进攻海阳城,不可多得的良机啊。
陈永华迅速回转,向郑成功躬身道:“上天助王爷攻克海阳,收复潮州府。”
然而,郑成功依旧犹豫着,他看着陈永华道:“施琅不过区区三千余人,海阳城郝尚久有六千守军,固守坚城,且有火枪、火炮利器……。”
陈永华急道:“可眼下我军虽有二万之众,却固守潮阳一隅之地,倘若不攻下海阳、收复潮州,一旦福建清军南下,我军独木难支,只有退去海上……。”
“别说了!”郑成功低喝道,“既然施琅肯降,郝尚久自然也肯降,如今海阳城已成孤城,只要条件优渥,郝尚久定会降的……派人出使吧!”
陈永华脸色黯然,无声而退。
看着陈永华离开,郑成功脸色变得怪异起来。
他从案边拿起一页被几本折子压着的信纸,再次看了一遍。
这是他的叔叔郑芝莞从厦门递来的信。
信上也提及了北面海路被吴争控制,郑家去往大沽口的商船,几乎都被挡了回来。
军队粮饷没了着落,厦门八千驻军和水师有哗变的可能。
无奈之下,郑芝莞只能重操郑家旧业——打劫。
还真别说,成效斐然。
当然,郑芝莞写这封信来的目的,肯定不是汇报劫掠过路商船的成果。
郑芝莞的在信中劝郑成功,以郑家庞大的水师,对吴争的舟山水师进行一次突袭。
一来给吴争一个警告,迫使吴争放开海路,至少让郑家商船船队可以继续北向。二来,以报王得仁部被吴争突然剿灭,使得郑家失去了每月丰厚的收益。
郑芝莞的建议,确实让郑成功有些犹豫。
郑成功心里权衡,郑芝莞并非不可行,也并非郑芝莞自大。
郑家有庞大的水师,虽说郑芝龙降清,可郑芝龙也是打过小算盘的,当时投降时,带着降的只是身边数万步兵,其余军队皆镇守各府,并未同时投降。
当然,郑芝龙在投降后,在多铎的逼迫下,下了投降的命令,之后,各府郑军也确实先后投降了。
但这不包括水师。
多铎原本也不想逼迫太多,想着只要占领陆地,郑家水师不过是无根之木,这是有道理的,自古以来,从没有一支水师,可以象陆军一样,在国亡之后,坚持反抗的。
这是水师必须要基地使然,再强大的水师,也需要时时补给,有了伤亡,也需要兵员,加上沿海基本上都是无险可守之地,所以,水师、哪怕是后世海军,也不具备独立反抗的基础。
多铎算盘是没打错,将郑芝龙押往顺天府,等于断绝了郑家水师的抗争余地,归降无非是迟早的事。
可多铎没有想到的是,郑家出了个郑森。
郑芝龙的几个兄弟都降了,偏偏郑芝龙的儿子不肯降。
多铎犯了个战略错误,在郑芝龙投降后,就不应该将郑芝龙押往顺天府。
如果郑芝龙在,对郑成功是个极大的压制。
就算郑成功真要与郑芝龙翻脸,以郑芝龙在军队中的声望,郑成功能招揽几个?
可郑芝龙一旦押往顺天府,好嘛,整个闽粤之地的郑家等于群龙无首,有的降清,有的独立,有的投了永历。
而这时,郑成功突然登高一呼,自然响应者众。
所以,郑成功的崛起非常快,远比吴争在绍兴府还快,因为他在开始时招揽的都是郑家旧部,也就是说,都是老兵,甚至不需要训练。
而水师就更是如此了,谁愿意远渡重洋北上,背井离乡?
既然郑成功决意抗清了,自然投效。
而多铎在此时又犯了一个战略错误,如果这时,他倾尽闽粤清军对郑成功发起一场决战,非常大可能,郑成功只能逃出陆地,随水师去往海上。
但多铎没有,他认为郑成功无非是疥癣之患,这也难怪,马上得天下的鞑子,怎么可能知道未来数百年,将是海军的天下。
多铎不但没有围剿郑成功,反而抽调兵力北上进攻宁波、绍兴二府。
这就有了绍兴府那一场双方总计投入十多万人的大战。
那一战,多铎被俘,后被处死,吴争也损失了钱肃典这员大将。
而这一战带来的最大影响是,郑成功势力在没有任何压制的情况下,野蛮生长,迅速壮大。
直至最高峰时,聚集起了三十万大军。
这就有了郑成功派人向吴争寻求对福建作战联合,被吴争婉拒之后,依旧执意进攻福建之战。
也就有了福州城外大败,兵力折损大半,不得不率残部退回泉州以南,固守闽粤沿海四府休养生息。
但这场战败,损失的都是步兵,郑家水师依旧完好无损。
郑家水师非常庞大,大小船只多得根本数不过来。
单主力舰就有六十八艘,装载着四十八门舷炮,还有船首炮、船尾炮各二门。
中型战船过三百之数,装载二十四、三十六门炮。
那种八门、十六门炮的小型战船、放火船、梭子船(侦察用)等等,更难以计数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双方有意识地相互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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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水师的实力勿容置疑,只要想想郑成功连续三次从海路北伐失败,折损了七成兵力后,还能返身击溃当时属于海军强国的葡萄牙舰队,夺回东番依为根基地,就能猜测出当时郑家水师的强大。
这是郑家数代人的积累啊。
不过,郑家水师战船上的火炮,还是旧式火炮,用的是实心弹为主,就是那种炮弹打光了,可以用石弹的那种,甚至可以将任何硬物砸碎、砸扁,都能塞入炮膛做为炮弹的那种炮。
这不怪郑成功,因为要为这么多战船更换重型舰炮,所需的银两,这就是个天文数字。
但这不代表着郑家水师战力不强,因为郑家水师这些年根本没有打过大仗,储备的炮弹足够,还没到用石弹的地步。
如果不是吴争组建新水师,从西洋购买、在吴淞建造战舰,就算有两支甚至三支舟山水师,也不是郑家水师的一合之敌。
所以,郑成功内心是赞同他叔叔郑芝莞的建议的。
给吴争一个教训,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由此,一战奠定郑家在南北沿海的霸主地位。
也好缓解粮饷之困,同时报吴争剿灭王得仁部的一箭之仇。
当然,郑成功没有要与吴争打一场你死我活决战的意思,那不现实,毕竟双方中间隔着十几万清军,距离数千里之遥呢。
郑成功从案上取过纸笔,开始书写给叔叔郑芝莞的回信。
……。
十天时间转眼过去。
郑成功三次派人延揽郝尚久,许以高官厚禄,皆被郝尚久拒绝,就差派人向永历帝请封王爵了。
此时,由福建而来的三千清军,已至漳州。
李成栋也忧心海阳城得失,从南海(番禺)派了三千援军增援潮州。
郑成功这才感觉到不对劲,终于采纳了陈永华的建议,以郝尚久立场“不清不明”为由,从揭阳、潮阳出兵,两路夹击海阳。
然而郑军以二万大军,连攻海阳城五日不克。
此时西、北两路清军援兵已逼近,无奈之下,郑成功只好撤兵返回潮阳固守。
好在此战郝尚久伤亡了二、三千人,加上郑军兵力依然大于清军。
清军增援到达海阳之后,并没有对郑军发起反击。
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这个时候,郑成功才反应到自己的优柔寡断,丧失了最佳攻取海阳的时机。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郑成功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从郑成功的战略布局和三次北伐来揣摩郑成功性格的话,会很清楚地发现,郑成功其实真不是个军事家,指挥能力尚且不说,郑成功的战略目光非常短浅。
譬如说,在二次进攻福建之前,郑成功手中有近二十万兵力。
这已经相当庞大了,相较于在闽粤清军,几乎倍之。
如果郑成功不选择进攻福建,而是进攻粤西,那么,有非常大的可能,可以击穿在粤清军的防线,与永历朝军队会师连成一片,如此整个西南边陲,便是永历朝的了,清军想重新收复,那得花费更大的代价和时间。
但郑成功却执意进攻福建,或许是福建相对于贫瘠的粤西更富有,亦或许是郑成功没有意愿与永历朝连成片,所谓山高皇帝远,郑成功做为一方诸侯,不愿意处于帝威压制之下。
听调不听宣多好,不听调不听宣,更好!
当然,这只是揣测,郑成功真正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可历史上,郑成功确实误了反清大业,在这几年中,郑成功一度拥有永历朝七成的兵力,最高时达到三十万之众。
可他却没有任何进取之心,固守一隅,最多就是收复几个府城,唯一的进取心,就是收复福建。
当然,郑成功有一功劳是不能抹灭的,那就是拖住了闽粤之地十多万清军。
否则,吴争不会那么轻松,义兴朝也不会还有精力数次宫变、内斗。
此时的广东,郑军仅有潮州府揭阳、潮阳、惠来三地,和沿海一些岛屿。
局势非常严峻,可以说,时日无多、垂死挣扎罢了。
但郑成功依旧坚持封锁他控制的水域,不让悬挂北伐军旗的商船通过。
以至于这半个月中,吴争势力的商船和去往吴争势力辖地的商船,不得不绕个大圈,从荷兰人控制的东番岛绕行。
这场战役之后,陈永华在郑成功心里的份量,又上升了一层,但凡有军务,郑成功皆要喊陈永华来一起参详。
这是后话。
……。
执意拿鸡蛋撞石头,肯定是蠢事,不容置疑。
敢于撞的,要么是脑子进水了,要么是别无选择了。
而如果还有别的选择,却硬要拿鸡蛋撞石头,那一定是蠢到无可救药了。
郑成功不蠢,相反,他很聪明,不,准确地说,是精明!
他善于计算得失,也善于分析时局。
但他的思维一直停留在战术层面,至死也没有上升到战略层面。
这不得不说,是南方有心复明明人的悲哀。
因为郑成功的存在,让他们别无选择地投奔郑成功旗下,没有别的选择。
而郑成功的不作为和短浅的战略目光,葬送了这数十万的义士,令人扼腕嗟叹。
如果当时的延平郡王不是郑成功,主持闽粤抗清大局的不是郑成功。
哪怕换作是朱以海,哪怕是张煌言,结果可能都会改写。
所以,郑成功面对着清军的环伺,依旧可以令麾下水师控制水域,去再一次触碰吴争的底线。
在郑成功看来,吴争无力和南下,因为吴争驱逐宗室之事,引发义兴朝数万大军驻囤常州府,吴争被义兴朝牵制着,自然不会顾及南面海域的通商。
况且,也不是商路断绝,无非是多花些时间,绕行罢了。
郑成功的本意是以子之矛,攻其之盾。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想以此举反制吴争对陈钱山水域的控制,因为别人不知道陈钱山海盗的底细,郑成功知道啊,这是他心里最大的依仗。
他认为,就算打个平手,吴争也不敢声张。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坑
郑成功当然不会去想,郑家水师会败。
所以,郑成功几乎确定,吴争不敢作出任何军事反击,吴争只会派人来与自己和谈,如此,自己就可以狮子大开口,得到一些原本得不到的东西。
譬如,通过自己控制水域的商船,须向自己交些税。
郑成功一直这么干,郑家就是这么发家的,习惯成自然嘛。郑芝龙没降清之前,郑家一年从海上征税高达二千万两白银,不然,怎么养得起如此庞大的水师和数十万大军?
连一向强硬的大明朝,也不得不对郑芝龙采取招安手段,朝廷水师打不过啊。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哪个海商敢与水师硬抗,乖乖留下买路钱,花钱消灾才是正理。
如今也一样,否则,才独立三年的郑成功,如何能养得起最多时三十万大军?
东番还在红毛子手里呢,占据屁大点地方,哪来那么多粮饷养兵?
他能做的,只有一个字----抢!
抢,抢谁?
海商,有钱人!
有钱人抢光了,自然得抢民众。
所以,陈永华听到的不是谣言,郑军确实在对粤西诸府劫掠,美其名曰----“舍水就陆,以剽掠筹集军饷。”
然而,只要是读书人,或者是尚有良知之人,都会明白这是错误的,不是长久之计。
譬如陈永华就强烈反对。
再譬如连新归附的施琅,也坚决反对。
但郑家人不以为然。
施琅进谏了两次,皆被郑成功喝退,到了第三次,郑成功怒了,削了施琅为数不多的兵权,令其前往中左所(厦门),此时的厦门还在郑成功手里,由郑成功的叔父郑芝莞率军驻守。这是郑成功和施琅之间,出现第一次龌龊。
但郑成功错了,揣摩错了吴争的心思。
吴争在得知王得仁叛反永历朝,就开始部署应对南面郑成功的突然进犯。
有一点,二人想法是一样的。
就是这是一场有限的局部海战,上升不到决战层面。
但因为要安置朱以海及一部分宗室迁往陈钱山,这才影响了部署的进度。
……。
这一天,当一支有二十几艘大海船,组成的庞大船队,由北向南,出现在平海卫至永宁卫周边水域时。
驻守厦门的郑芝莞,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即下令水师出海。
做什么?
自然是打劫。
郑家这支水师已经一分为二,一支在厦门,助郑芝莞守厦门,另一支在南澳,助郑成功守潮阳。
当然,郑成功这些年没如此公然劫掠海上商船,哪怕是郑芝龙在的时候,也是以十取一征税,只要交了过路费,就可保平安,买路钱嘛。
但眼下不同,进攻福建失败之后,大军溃散,郑成功势力财政遭到了毁灭性地打击。
郑芝莞所部已经快半年没发饷了,郑军士兵大都是当地人,谁家没个父老妻小?
半年不发粮饷,那不得饿死人?
所以,郑芝莞早就派出侦察船,巡逻在海道上,劫掠了几支商船队,了胜于无,打打牙祭。
如今,得到郑成功许可的郑芝莞,就等着劫笔大的,来贴补所部粮饷。
如今一听说有十多条大海船到来,哪还忍得住?
一声令下,由郑芝莞部将陈藜,率大小十六艘炮舰、十二条大海船(装抢来货物用的)出港向北迎上商船队。
和风丽日,微风习习。
海面上波澜不惊。
是个打劫的好日子。
郑家水师十六艘炮舰相互间隔大约一海里,以半月阵型,向北方迎面而来的那支大型船队包抄过去。
在舰首手持单筒望远镜观察的陈藜,心中有些奇怪,按道理,这么好的天气,对方应该已经能发现自己舰队向他包抄。
任何商船船队,在发现自己被水师包抄的第一反应,就该是减速、调头。
当然,最终还是逃不掉的,商船怎么可能快得过战船?
但这是该有的正常反应啊。
陈藜心里有种不安,心想难道是以往已经交过过路费的商人老客?
可也不对啊,如果是老客,就应该在船头挂郑家的海旗,怎会挂北伐军的旗帜呢?
眼见着双方越来越近,陈藜想着郑芝莞的交待,也想着自己快半年没发饷银了。
牙一咬,下令道:“他x的,不管了,谁让他们挂北伐军的旗帜,抢了再说……传令,开炮逼停他们!”
三声炮响,这不是进攻,而是警告。
陈藜要的是钱货,不是人命。
所以,三炮只是朝着商船边上打,距离得很远。
炮弹落下,被三十多重的炮弹激起的水柱,有一丈高。
照道理,商船此时肯定得减速了,不管想是停下,还是调头逃。
但现在,商船船队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一如既往地朝着郑家水师迎面而来。
陈藜有些懵,见过不怕死的,可没见过这么犟的,心想真有要钱不要命的主啊?
陈藜为难起来,打不打?
打,就会是船毁人亡,啊不,应该是船毁货亡。
不打,看这架势,对方是想拼命。
好在陈藜有经验,他迅速下令,水师各舰左右偏转航向,从商船两侧靠近,准备强行登船。
于是,郑家水师开始加速。
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已经可以看清对方船上一切了。
可陈藜又发现一件怪事,对方每条船上,除了船首的操舵手之外,了了数人,没见过人这么少的海船啊。
而堆了二层高的船舱里,都是一个个大木箱。
这确实很不对劲。
陈藜心中的不安感觉越来越浓。
可事已至此,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陈藜一声令下,郑家水师战船,立时向领头的几条商船靠近,准备接舷。
只要控制住头里几条商船,后面的就只能停下,没有别的选择。
又是一柱香的时间,郑家水师战船,以斜角切入商船航道,在接近到距离不足一丈时,战船上向商船投索钩,准备强行登船。
战船上无数的水手,从船头排到船尾。
只要索钩一落,他们便会将一丈长的木板搭在对方船舷上,然后蜂涌而过,将商船上的所有人都控制起来。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谁入了谁的坑?
干这种事,他们太熟悉了,可以称得上熟能生巧了。
过程很顺利,商船上几乎没有人出现,来阻止战船上水手甩钩搭板。
战船上水手已经开始跳上木板往商船上冲。
陈藜慢慢心安了,只要上了商船,那就不会出问题了。
就算商船上雇了护卫,可这些护卫想与一支军队对抗,那是自找死路。
陈藜站在最高处,大声喊道:“快,快登船!磨蹭啥呢?”
眼看着左右四条战舰上的水手涌过木板,陈藜不自觉地展开笑颜,成了!
然而,这笑容几乎立时就僵硬在了脸上。
当战船上的水手越过船舷,顺着两侧,向船头移动时,连串的“嘣嘣”声响起,商船船舱中堆得二层高的大木箱,突然从向着船舷方向的一侧,迸发出火光。
陈藜愣住了。
他看到了那些木箱侧壁上的圆孔,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怎么是火枪射击孔。
顿时,无数上船的水手,象下饺子般地翻落水中。
太近了,几乎是顶着对方射击。
陈藜终于反应过来,这是陷阱!
“快撤,快撤回来!”陈藜嘶叫道,“火枪需要装填,够你们退回来了——!”
陈藜有见识,也是,他们也用火枪,也有从西欧贩来的最新式燧发枪,自然明白火枪装填需要时间。
十几秒的装填时间,是够返回自己战船了。
水手们听从了命令,开始转身返回。
可惜,陈藜错了。
火枪是需要装填时间,可为何木箱要堆二层?
上、下层的轮流射击,可以将时间压缩到五、六秒的间隔,而五、六秒的时间,根本不够水手从木板上逃回去。
这是一场屠杀,郑家水手手中的火枪大多没有时间击发,也找不到目标射击。
也有反应快的,也朝着木箱射击了。
可射击之后才发现,他们火枪射出的弹丸,生生嵌入木板中,还可以听到一声金属撞击声。
太阴损了,这木板得有多厚?
敢情里面可能还铺装着铁板?!
陈藜的命令,彻底断送了这批越过船的水手。
水手从船尾、船中间,跑向船头,然后再听命原路返回,一去一回,等于从枪口筛了两遍。
这种距离,怕是瞎子都能打得中吧?
说是迟,那时快。
这过程说起来很长,可实际上,也就一、二分钟。
几轮火枪声之后,上船的水手还站着的不多了。
陈藜错了,这时,他竟然下令,战舰上的水手向木箱集中射击。
也难怪,转眼之间,二、三百登船水手伤亡殆尽。
换作谁,也恨啊!
于是,郑家水师战舰竟在海上,与商船展开了一场枪战。
还持续近一刻钟。
这一刻钟的时间,彻底葬送了这支郑家水师。
其实,陈藜如果冷静,应该下令战舰脱离,然后从火炮射程最近的极限,炮击商船。
或者,意识到这是陷阱,应该果断撤退,回去禀报,然后调动水师主力报仇。
可陈藜虽然意识到这是陷阱,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战役的开始。
太骄狂了!
郑家在南海周边海域,如同神一样地存在,就连东番上的红毛,也不愿主动招惹。
就因为这,陈藜认为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谁能奈何得了郑家水师?
一刻钟的时间,陈藜意识到,打枪打不赢,对方有备而来,木箱壁开孔,里面衬着铁板,己方火枪密集射击,打烂木箱板之后,就撞出点点火星。
虽然己方在枪战中,伤亡也不大,有船舷挡着嘛,可这样打下去,何时是个头?比谁弹药多吗?
陈藜这时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自己竟扬短避长,不用舰上重炮,用起火枪来了。
当然,此时是开不了炮的,火炮有近距离的极限,双方船只可以搭块木板就能越过的距离,火炮够不着,硬轰,会伤到自个。
所以,陈藜终于清醒过来,下达了战舰驶离,用火炮轰碎商船的命令。
战舰开始慢慢脱离,枪战还在持续。
在脱离的过程中,战舰火炮开始转运炮口,进行瞄准,只等距离够了,立即点火。
然而,这时从远处从来“隆隆”炮声。
陈藜恐惧地调头看,此时已经用不着望远镜了,十里之外,一支舰队已经出现。
点点火光,那是火炮射击时发出的火焰。
陈藜立即命令另一舷的舰炮反击。
可这只是壮壮声势罢了。
陈藜很清楚自己舰队最大的重炮,射程也不过六、七里。
而敌人已经从十里之外,够着了自己。
也就是说,如果不逃,那就只能等着挨打,直到所有舰船被击沉。
炮弹砸在战舰周围海水里,激起无数水柱,弹幕相当密集,有几根水柱还出现在战舰的另一侧。
这让陈藜更加恐惧。
因为此时的舰炮射击,命中机率是很小的,哪怕目标很大。
就算是在有效射程之内,这炮弹的落点受太多的因素影响,譬如风速、天气、远近、炮膛温度等等,甚至炮膛的清理度和操作手的稳定度,都会影响精准度。
在偌大的海面上,要击中目标,只有两种情况,一种靠蒙,如果运气实在太好,在射程之内一击而中,可这种情形比中五百万还难。
第二种,炮弹在船的两侧形成跨射,也就是说,当目标是侧向,也就是船舷对着炮口,这时,炮弹的落点在目标船的另一侧,那么,击中的可能就会大增。
原理很简单,炮口上下调整,取两个落点中间,进行调整即可。
如果这时,一轮舰炮齐射,那命中的概率就高达二、三成了。
陈藜是水师老兵了,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迅速领悟到对方已经标定了射击诸元。
陈藜终于做出正确的抉择,下令立即撤退!
可惜的是,他又错了。
因为郑家水师的船头方向是向北的。
当时商船船队由北向南而来,郑家水师船头向北迎上。
结果商人船不肯就范停下,直冲舰队而来。
陈藜下令舰队由两侧包抄接近,强行登船。
所以,当时战舰的方向,是朝西的,正对着商船船舷。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有点意思
而等到陈藜下令,战舰脱离商船时,最快脱离的方法,自然是双方错开方向航行。
商船向南,战舰自然向北,才脱离得更快。
可这时陈藜下令撤退,就需要掉头,难不成一直向北,去端舟山水师的老窝吗?
陈藜还没有狂妄到以十六艘战船去攻击舟山水师的程度。
可问题来了,商船在向南,而向北脱离的郑家舰队需要调头回去。
会发生什么?
自然是被商船阻拦,而且是时间足够,从容不迫的阻拦。
当郑家舰队调对准备南撤时,才发现,商船也已经掉好了头。
按理,战船调头速度是快于商船的。
可此时这些商船上根本没装货,装的是空木箱,每条船上,就一百火枪兵。
吃水不深,调头就容易。
况且,战船要转一百八十度,商船只调半个头,九十度角,然后横着,船舷对着战舰船头。
所以,商船比郑家战船调头还快些。
陈藜听了,倒也不惊慌,甚至心里有种想施虐的情绪和冲动。
敢挡我战船?
就不怕我把你撞成两截?!
这没错,战船与商船以这种方式撞击,商船大都拦腰而断。
陈藜迅速下令,加速,撞过去!
可真会是这样吗,商船上的人就这么傻?
这时,陈藜肉眼都能清楚看到,横着的十来条商船上,从木箱中爬出许多的士兵,一个个抱着一人高的木板,从商船另一侧跳下海中。
这是要做啥,陈藜愣了,敢情是知道商船拦不住战船,选择跳海逃命了?
想想,也对,想以空船阻拦,可这有用吗?
很快,陈藜就知道答案了。
跳海的士兵是向后面的商船游去。
陈藜惊讶,但并不怕,在他看来,无非是对方想拦,又知道拦不住。
战舰笔直撞过去,损失不会太大,至于这些人,陈藜也没有时间理会,逃了就逃了吧。
此时已经接近到只有不到一海里的距离。
这时,一艘商船突然“轰”地一声巨响,爆炸了。
剧烈的爆炸,将商船被炸得近似于从海面上弹起,然后拦腰而断,轰然砸落海中,无数的碎屑漫天四射。
陈藜突然意识到,这些商船上装着巨量火药,这要是撞上去,还不得当即炸沉?
要知道,此时就算是吴争从欧洲购来的新式战舰,也是风帆船,木制的,无非是舰首和船的紧要处包裹了一层铁板罢了,想抵挡这种烈度的爆炸,根本不可能,就不用说郑家这数十年前的木制战船了。
这一意识,让陈藜歇斯底里地喊道,“快打旗语……转向……不,立刻降帆!停船!”
这个距离如果不赶紧停船,恐怕转向是避不开了。
之前陈藜下令加速撞击商船,战舰速度已经提至极致。
可此时,靠舵转向,这样的距离,惯性使然,铁定是避不开的。
陈藜终于正确了一会,十六艘战舰,在陈藜的旗令下,前后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可距离商船最近的一艘战船,只有不到五丈的距离。
如果按照之前爆炸的那种威力,足以波及到这艘战舰。
可没等陈藜吁口气,之前远处还只能看出一条船线的那支舰队,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
陈藜甚至可以看见,为首几艘战舰上悬挂的那面黑色海盗旗(吴争恶俗,愣是将东海当成加勒比海了)。
这面旗陈藜很熟悉,王得仁的舰队嘛。
可王得仁不已经被吴淞水师剿灭了吗?
陈藜心中一阵冰冷,他知道今日怕是回不去了,既然这面黑色海盗旗出现在这里,而王得仁已经不在,那么这支舰队主人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对面战舰已经向自己的航道形成斜插,舰队相较于自己前进的方向横成一条船线,敌人的船舷对着自己舰首,在有一发没一发地开炮,如同猫在戏耍爪下的老鼠。
但陈藜知道,这是对方已经准备好齐射了。
当一发炮弹“吭”地砸在离陈藜旗舰船头不到一丈的水面上,水柱腾起的水,浇灌了整个船头时,陈藜下令——挂白旗,降!
再不降就真晚了,那就是灭顶之灾。
陈藜只能寄希望于,双方还没有彻底撕破脸,可以谈判解决分岐,这比此时当场被全歼要好。
……。
王一林是水师老人儿了。
在吴争回绍兴府是,已经是百户行千户职。
带兵有一套,他的方法传自叔叔王之仁。
杀伐果断,亲信一批,团结一批,打压一批,杀一批。
杀人立威,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蹲着。
谁不服,海里漂着。
这种方法的支撑点是,王一林身边必须有一批自己人,以此向周边扩散,以一带二,二克四,四压八。
如此,可以在时间内,控制一支陌生的军队。
这种方法自古以来一直传承,哪怕在后世军阀割据时,也屡试不爽。
其最重要的一点是,对心腹之人,必须好!
好到什么地步呢,同吃同睡,培养感情,直至视为亲人,为得就是这些心腹,在紧要关头,可以坚决赴死,称之为盲从。
这也是王一林向吴争和张名振开口要人的原因。
因为王之仁水师残部已经不多,一百多人,对于王得仁所部数千人而言,杯水车薪。
王一林就用这一套,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掌控了王得仁所部。
虽然因安顿宗室延缓了此次行动,但要说这样一场以众凌寡的海战,王一林还是手到擒来的。
“其实二十多条商船中,只有两条船上,各装载了八百斤火药。”王一林几乎以戏谑的口吻冲跪在他面前的陈藜说道。
陈藜木然道:“就算如此,我部也逃不回厦门,你部水师已经完成了火炮标定,一轮齐射之后,我部能逃离的不为超过五成。”
王一林有些诧异起来,“有五成逃脱,不少了,为何不拼一把?”
“结果如果是折损一半以上,那还不如降了,军法无情!”陈藜悠悠道,“至少大人不会杀已降之人吧?”
王一林恍然,有道理!
出师未捷,遭遇惨败,这换作任何势力,都是大罪。
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无心插柳
遇到这种时候,将领就只有两个选择。
一种是拼死一搏,主动战死,如此,朝廷念及其忠烈,只叙其功,不究过错,甚至以其刚烈,进行追封,福荫家人。
另一种就是,索性降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大多数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命是自己的,国、朝是别人的。
但王一林不以为然,如果换作是自己,那一定是拼一把。
“郑芝莞在金门还有多少人、船?”王一林换了话题。
陈藜干脆地答道:“厦门囤有驻军八千人,其中刀盾兵五千,弓弩手二千四百,火铳手六百。水师部署在金门及周边岛礁,有大小炮船一百五十余艘……这只是水师一部,另一部随延平郡王部署在南澳至海门之间。”
王一林沉默下来,思忖了片刻道:“我放你回去!”
这话让陈藜大骇,急道:“大人,那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王一林呵呵一笑,“杀你做什么?放你回去,自然不是想让你死,要是想你死,直接扔进海里也就是了。”
“可我这样回去,如何活命?”陈藜心中苦涩。
王一林指着远处各船上,那些投降的水手、士兵道:“把他们也带回去。”
陈藜闻听,这下瞠目了,“大人的意思是,要放了我方所有被俘将士?”
“当然。”王一林一本正经地道,“说起来,咱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误会罢了。你回去向郑芝莞禀报,就说我无意与延平王为敌,以前王得仁咋样,日后还是咋样。”
陈藜头有些晕,“大人的意思是说,效仿王得仁投我朝?”
“这么说,也没错。”王一林脸色正经起来,“不过有一点必须说清楚,所谓先小人后君子,永历朝得封我为侯爵……唔,此处与平海卫不远,就封个平海侯吧。”
陈藜傻眼,真的假的,敢情这是讨封连封号都自定了?
陈藜愣了半晌道:“那……那我该如何说起今日之战?”
王一林眼一瞪道:“都快四十了吧,连这点事还要我教?难怪才混了个偏将!”
陈藜心中悲苦,这和偏将有丁点关系吗?
十几艘战船几乎是不战而降,这回去不得有个交待。
陈藜小心翼翼地看了王一林一眼,问道:“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王一林呵呵大笑道:“想起问我名号了?”
陈藜脸一红,本来就没想着能回去嘛,既然当了俘虏,就得有当俘虏的自觉,你不说,我不问,我只说你问的便是。
王一林倒没有为难他,说道:“我姓吴,单名德……也罢,我教你一招,你回去就说,遭遇原王得仁部水师突袭,你拼死突围……然终因寡不敌众,战败被俘……呃……后面该如何讲,你应该心知肚明了吧?”
王一林显然不是个现编谎言的料,编到后面就编不出来了,只能道一声“后面该如何讲,你应该心知肚明了吧?”
陈藜连连点头,可心里腹诽,这些话用得着你教吗?
“吴大人,那……那些战船,可否也一并交还?”
王一林脸色一沉,眼一瞪道:“想什么呢?有吃到嘴里的还吐出去的道理吗?”
陈藜苦笑道:“那这样一来,我部近千人如何回去?”
王一林大手一挥,道:“早给你想好了,你在战场后方的八条大海船还你,足够你载人回去了……要说嘛,我可是仁至义尽了,想你们张牙舞爪地北来,想着就是劫掠,说说吧,这是第几次了?”
陈藜苦涩地道:“如果我说是第一次,大人信吗?”
“呸!”王一林啐道,“你当我没打听过?郑家水师假冒王得仁所部海盗劫掠过往商队,几乎每月都有发生……。”
陈藜道:“大人说得是,可那不是我所为。我平常只负责训练和干些庶务,若不是水师一半被延平王带往金门,这次也轮不到我领兵前来。”
“这话何意?”
陈藜咧了咧嘴角,道:“打劫过往海船,这可是肥差……大人试想,我一个区区偏将,又不是郑家人,若不是无人可派,郑芝莞郑大人怎会差我领军?”
王一林想想也是,于是挥挥手道:“回去吧。”
陈藜非常惊讶,这也太干脆了吧?
“大人真要放了我?”
“当然。”
“不是想让我回去做暗线?”
王一林脸色古怪地斜了陈藜一眼,“怎么,你想做暗线?”
“不,不。”陈藜忙摇手否认道。
王一林不再理会他,转身下令道:“人都放了,武器留下,那八条大海船还给他们。”
陈藜这才确认了,这“吴大人”不是在耍他,是真要释放他。
陈藜却没有离开,突然上前几步,在王一林身后道:“敢问大人……可是吴王麾下?”
王一林身子微微一顿,缓缓转过头来,注视着陈藜问道:“为何问这……你想做什么?”
陈藜咽了口口水道:“先请大人回答我。”
王一林稍一犹豫,道:“不是。”
陈藜有些失望,但依旧拱手道:“大人仁慈,不杀之恩,无以为报,本想送大人一桩功劳……可既然大人非吴王麾下,那此事与大人无干。”
王一林心里一动,忙问道:“什么事,快讲,既然是功劳,我怎能不听?大不了派人去与吴王报信就是,他还能少了咱一份赏赐不成?”
陈藜稍一犹豫道:“那也成,其实我也只是无意中听得几句……。”
“他X的”王一林心中暗骂,敢情只是几句话,白瞎了自己一番紧张。
可陈藜此时已经开口,“郑芝莞郑大人可能……通敌。”
“通敌?哪个敌?”
“北面清廷。在吴王没有控制陈钱山海域时,郑家商船每月两次北向,多的时候三次。当然,通商和通敌不同,我说通敌,是因为半年前,郑芝莞在一次醉酒后口误,他当时与北面客商酒宴,后来喝醉了,正好由我服侍扶回府邸,路上他说……义兴朝内乱起时,便是水师北上之日,到时他便是镇海侯。”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好人?坏人?
王一林一怔,而后啐道:“就这话,你也敢称是一桩功劳?义兴朝乱了吗?郑芝莞痴心妄想罢了……呃,镇海侯,谁家的镇海侯?”
陈藜摇摇头,答道道:“……他没说。当时我也以为这只是酒后乱语,听过也就算了,但这次郑芝莞令我率舰队出海劫掠商队,临行前特意嘱咐我,劫货之后也须……杀人。”
王一林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劫货也就算了,为何定要杀人?”
“我当时也奇怪,往常我水师假冒海盗出海,除非商船反抗激烈,否则尽可能不害人命……所以我就问了。”
“他怎么说?”
“郑芝莞答得很含糊,只说,不如此,何以使得延平王答应,我水师北上。”
“什么意思?”王一林听了一时头有些晕乎,脑子不太够用了。
陈藜犹豫了一下道,“大人,我水师早在昨日,就察知这次商船船队是挂了北伐军旗帜南来的。”
“是。”王一林点点头道。
“郑芝莞明知是北伐军旗下商队,却依旧执意劫掠,还在临行前特意嘱咐我,劫掠之后杀人。”
“……。”
“吴大人难道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王一林渐渐会意过来,郑芝莞这是在存心挑起郑家与吴争之间的仇恨啊。
可王一林一时还是想不明白,这为了什么?
两家陆路不通,就算发生冲突,也只在海上,就算郑家水师再强大,也无法登陆作战,真要在浙东登陆,就眼下郑成功不足十万人,哪怕倾囊而出,也不够北伐军打的。
再说难听点,就算舟山、吴淞二水师不敌,也可避入杭州湾,以岸炮阻击郑家水师,以郑成功的阅历,难道想不明白这是根本行不通的?
既然郑成功不可能同意与吴争开战,郑芝莞为何执意而为?对他有什么好处?……好处?
王一林突然会意过来,一把拽住陈藜道:“你说半年前左右,郑芝莞就说过,义兴朝内乱起时,便是郑家水师北上之日,到时他便是镇海侯这话?”
陈藜默默点头。
镇海侯,这显然不是永历朝许诺的。
郑成功年前刚封延平郡王,如果再将他的叔叔封为镇海侯,这非常不妥当。
倒不是说,一家不能同时封王侯。
而是郑成功的郡王封号——延平,其藩地与镇海侯的封号是冲突的。
这不是无端挑起郑家内乱吗?
那么,还有谁有权力去封郑芝莞镇海侯的爵位呢?
义兴朝可以,但会吗?
或许郑成功归附义兴朝,义兴朝会封。
可郑成功有可能归附义兴朝吗?
绝对不会,除非永历朝灭亡了,不,就算永历朝灭亡,郑成功也不会归附义兴朝。
其实道理很简单,郑成功先是隆武之臣,可隆武朝灭亡后,郑成功没有选择义兴朝,而是宣布效忠比义兴朝还要晚的永历朝,从这就可以看出,郑成功心中的打算,那就是效仿他爹郑芝龙,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当时义兴朝势大,永历朝势小,郑成功如果选择归附义兴朝,或许义兴朝实力就会更大,但不容置疑,郑成功会被吴争压制,这道理更简单,吴争在义兴朝经营数年之久,加上有大将军之衔。
就算义兴朝皇室与吴争不太对付,也不会说郑成功一来,将吴争的大将军位黜落,让于郑成功吧?
所以,不管郑成功实力再强,一旦归附义兴朝,必在吴争之下。
这就是郑成功不选义兴朝而选永历的关键原因。
道理其实和孔明不选势力强大的曹操,而投无立锥之地的刘备一样。
只有反其道而行,化腐朽为神奇,才能彰显出孔明的能耐来。
事实上,原来历史也是如此,郑芝龙奉朱聿键以明朝疏藩即位称帝,可朱聿键曾是高墙中的罪宗,既缺乏自己的班底,又没有足够的名分,这一先天弱点,使他不能不依赖倡先拥立的闽实权人物郑芝龙、郑鸿逵兄弟。
朱聿键即位后就以拥戴之功,加封郑芝龙为平虏侯,郑鸿逵为定虏侯、郑芝豹为澄济伯、郑彩为永胜伯,整个朝堂,郑家一家差不多占了一大半了。
郑芝龙降清之后,郑成功效仿他爹,先奉隆武,隆武朝亡,郑成功做为国姓爷,做了什么,打了哪几仗,立过什么功?
按理如果他确实没有私心,隆武朝亡,就该直接去投永历,可郑成功没有,他明里权衡,暗附绍武。
绍武(隆武的亲弟弟)朝才存在了半年时间就亡了,郑成功当时做什么了?
在南澳募兵,绍武亡之后,郑成功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誓师反清。
搞笑的是,这国姓,还是隆武封的。
而绍武一亡,他也没有投了永历,隆武朝亡于1646年,永历元年是1647(永历由监国登基是1646,次年改元)他依旧没投,一直到永历二年,他都没投。
这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啊。
果然,永历撑不住了,册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于是郑成功立即改旗易帜,宣布改奉永历年号为正朔,但事实上,两个势力中间隔着十余万清军,郑成功依旧是听调不听宣,不,事实上,不听调也不听宣。
甚至最后永历朝亡,郑成功都没有派兵前往救援,虽说中途遥远,可其心,也是路人皆知的。
王一林将陈藜所交待的事,大致串连起来,也猜测到了一部分事实。
那就是郑家果然有人通敌,至少郑芝莞已经可以确认。
王一林悚然而惊,这是多大的一个局!
半年前,郑芝莞已经暗通清廷,已经揣摩到义兴朝内乱起时,就是郑家水师北上之日。
也就是说,郑芝莞在半年前,就知道义兴朝会乱,而事实上,义兴朝今年已经够乱了,先是大战,后钱庄弊案,暴发慌乱,连皇帝都换了,而逊帝自尽了。
而郑芝莞说这话的当时,五、六月的那场大战尚未暴发,义兴朝天子还是朱慈烺。
这怎能不让王一林惊悚。
他紧皱眉头,脸色阴沉得可怕。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不识时务的施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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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藜见状,心里不禁后悔起来,不会由此,之前说好的释放,就泡汤了吧?
好在王一林没有反悔的意思,他只是皱着眉,挥挥手道:“将事烂在肚子里,回去好生活着,说不定你我还有见面之时。”
陈藜连声应着,赶紧转身,准备离开,生怕又出什么岔子。
“且慢。”王一林一声喝道。
生生吓得陈藜打了个哆嗦。
王一林道:“这些被俘人中,可有郑芝莞的亲信?”
陈藜眉毛一挑道:“有几个。”
“将他们留下,否则,你回去怕是过不了关。”
陈藜闻听松了口气,眉毛一挑,陪笑道:“多谢大人提醒,其实我早已决定,回去路上,将他们这几个,扔进海里。”
王一林一愣,而后笑道:“这么说,还是我多虑了……不过,这几人我有用,你将他们留下吧。”
“是。”
“另外,你在向郑芝莞禀报此战经过时,大可不必太过夸大我舰队实力……就说比你部舰船多些便是。”
陈藜神色一变,然后道:“吴大人放心,就连大人麾下舰船火炮射程远胜过我部,我也不会提及。”
人才啊!
王一林愣了愣之后,哈哈大笑起来,“好,我记下你了,若日后在郑家混不下去,就来投我。”
陈藜忙应道,“多谢吴大人赏识。”
看着陈藜去如今那近千俘虏兵转船。
王一林对身边传令兵道:“给张总兵传信,一切顺利,按计划行事。”
……。
郑芝莞正在享受男欢女爱之际。
惊闻水师兵败而回,第一反应是大怒。
“陈藜,本官念你平日多有孝敬,这才抬举你,此次让你率船出海,不想,区区商船船队竟让你一败涂地,损失十几条战船……来人,将这厮拿下!”
郑芝莞心中这口气不顺啊,坏消息来得真他X的不是时候。
当然,就算来的是时候,那也是坏消息不是?
虽说十几艘战船,相较于整支水师而言,也不是不可承受之重。
面子,主要是面子啊。
最重要的是,陈藜坏了他的大事。
在郑芝莞看来,只要灭了这支船队,不单可以缓解军饷不足的窘境,更可挑起吴争报复之心。
只要吴争派水师南下,那么,对郑成功而言,就是被迫应战。
如此一来,双方定能打起来。
当然,郑芝莞并非想两败俱伤,让郑家水师吃亏,在他看来,陆上或许不及,海上,那可是郑家天下。
可现在,陈藜这一败,坏了他的大事。
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说,这要是此事引起郑成功警觉,那么之前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十几条战船损失,是无法隐瞒郑成功的。
陈藜大喊道:“郑大人,卑职虽然兵败,但对方并非是商船,而是一支不下二十艘的舰队。”
“放屁!”郑芝莞怒骂道,“水师有梭船日日在沿海巡逻,所报只有这支商船船队,哪来的水师舰队?你无非想夸大其词脱罪罢了……拖下去!”
陈藜急道:“郑大人,挂得是海盗旗,属原王得仁的水师舰队,它们出现在平海卫以南水域,自东北方向而来……很显然,这支舰队可能是趁黑夜进入平海卫水域,埋伏下来,水师梭船沿海岸巡逻,自然无法察觉。”
郑芝莞听了脸色严肃起来,“当真是舰队?”
“大人可以讯问参战的数百将士。”
郑芝莞脸色数变,若真是王得仁的水师舰队,那这仗输得不冤枉,王得仁的战舰,郑芝莞见识过,虽说远不及郑家水师船多,但舰上装载了新式火炮。
“你将经过详细与我道来。”郑芝莞挥退了进来的士兵,对陈藜道。
于是陈藜半真半假,真假参半地“叙述”起这场战斗。
“大人,此舰队新首领名吴德,他让卑职转告大人,说可以象王得仁活着时一样。”
郑芝莞冷笑道:“他倒也不换个名字,姓吴?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吴争的人?”
说到这,郑芝莞瞪着陈藜道:“你说,敌人当真只有二十余条战船?”
陈藜道:“当真只有二十余条船,所有将士都亲眼所见。”
郑芝莞注视了陈藜很久,突然转身大喝道:“传令,向北派出三路梭船,水师即刻集结。”
陈藜闻听一惊,忙问道:“大人是要……开战?”
郑芝莞嘿嘿冷笑道:“吴争将爪子伸得太长了,得给他一个教训……否则,这片水域,还真当郑家没落了?”
……。
随着郑芝莞下令集结水师的命令下达。
施琅急匆匆地跑来进见。
在施琅看来,这无疑是一次很好的立功机会。
只要立功,那么郑成功很可能会让自己官复原职,继续带兵。
虽说施琅不等同郑成功劫掠民众充作军资,但施琅还是敬重郑成功,想为郑成功做事的。
所以,施琅一听有战事,迅速来向郑芝莞请战。
“郑将军,卑职来向您请战。”
郑芝莞正在与美人饮酒,见施琅来,斜了他一眼道:“施琅,你是戴罪而来,我可不敢用你……得王爷发话才行。”
施琅忙拱手道:“郑将军,卑职可以不领兵,仅为马前卒,上船听差,望将军成全。”
然而郑芝莞根本不理会施琅,他顾自与美人调笑。
在郑芝莞看来,施琅确实是些本事,可这是场战斗,郑家水师是稳赢的。
之前陈藜兵败,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罢了,加上兵力悬殊。
所以,如今自己已经集结起水师战船,只要侦察到那支敌舰队,便可倾囊而出,围歼之。
这样的功劳,唾手可得,何必让施琅分一杯羹呢?
施琅尴尬了,站在一边许久,拘紧地看着、听着郑芝莞与女子调笑,可郑芝莞就象是忘记了施琅的存在,不搭理他。
这种愤怒感在施琅心中越来越浓。
他终于开口沉声道:“郑将军,卑职听闻来敌是原王得仁的海盗船队,王得仁水师船坚炮利,不可小觑,将军若是轻视之,必遭再次大败!”
这话过了。
郑芝莞闻听勃然大怒,哪有下属在上官出征之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的?
“来人,将这厮拖出去。”郑芝莞跳脚嘶吼着。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性格决定命运
施琅此时不足四十,心气儿高。
他连郑成功都敢硬顶,直至惹恼了郑成功,才被削职来到郑芝莞手下混吃等死。
所以,施琅根本不惧郑芝莞的怒吼,他依旧道:“骄兵必败,郑将军,你定会后悔的!”
郑芝莞被气得直跳脚,大喝道:“将这畜生拉出去,杖责二十。”
这二十杖打在施琅身上,还不至于打出重伤。
但施琅对郑家的忠诚,怕是被打没了。
再打手下,并不都会让手下记恨。
关键点在于,必须证据确凿,同时,上官不犯相同的错误。
就象施琅与陈永华一样劝郑成功,在劝降郝尚久不成后,立即进攻海阳。
可郑成功在屡次不听后,才责怪施琅想公报私仇。
这叫什么话嘛,施琅虽然被郝尚久哄骗出来,遭遇了伏击,可毕竟是在投靠郑成功之前的事。
所以啊,郑成功如果在之后顺利攻下了海阳,那施琅就不会记恨,没有理由记恨嘛,上官的判断是正确的,记什么恨?
可郑成功错了,他的踌躇、犹豫,让郑军错失了进攻海阳的良机,那么,施琅就记恨了,因为这不仅仅是错失攻城良机,还让施琅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如果当时郑成功采纳自己的建议,就算施琅不参战,也有建言之功,这可是军功啊。
而眼下,施琅自认是对的,可郑芝莞愣是不听,还责打自己军棍,不仅没了军功,还受了辱没,施琅怎能不记恨?
……。
郑家水师的实力是强大的。
到晚上时,就侦察到了“吴德”舰队的位置。
就在万安所(莆田以东)与草屿之间。
郑芝莞随即下令,水师连夜出海,围歼“吴德”舰队。
一时间,港口人头拥簇,无数的火把,映红了夜空。
庞大如一幢幢高楼的战船启锚,缓缓离开岸边。
郑芝莞全身披挂,缀着红缨的铁盔,迎风飞扬的大红披风,万众瞩目之下,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令出如山……啧啧,好一个威武将军!
然而,有人就是这么不识趣!
施琅带着杖伤,瘸着腿儿,一拐一拐地赶来。
“郑将军,万不可鲁莽啊!”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梭船队侦察敌情确凿无疑。
我军水师实力完全可以碾压对方,如果不连夜出击,难道要欢送敌人回家?
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指本将军鲁莽?
郑芝莞脸色铁青,怒视施琅,沉声道:“施琅,午前略施薄惩,那是看在你曾是王爷先锋左营主将,可如今你是待罪之身,别给脸不要脸!”
施琅大喊道:“郑将军,这是圈套!那支所谓的吴德水师,击败副将陈藜,俘获我水师十余艘战舰之后,竟不北返,而停留万安所水域,难道就不怕我水师报复吗?”
这话引得在场所有水师将领心中一跳。
施琅的话没错,郑家水师在闽粤沿海,那就是神一般地存在,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第三,因为郑家水师全囊括了。
除了海盗,但那也是郑家默许的海盗,否则,想在郑家这一亩三分田里扒食吃,休想。
那么,仅二十艘战船的“吴德”水师,侥幸打败了陈藜,俘获了十余艘郑家水师的战船,其中还有两艘主力舰,这样天大的便宜占了,还不见好就收,赶紧滚回去?
留在万安所水域等死呢?
人心往往如此,对的事,在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场合说出来,那就是错的。
郑芝莞已经怒火不可遏,耻辱啊!
想自己追随兄长郑芝龙数十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横扫南海之时,你小子还撒尿和泥巴玩儿呢。
今日,咱露大脸的时候,你小子竟来捣乱?
士可忍孰不可忍!
郑芝莞怒道:“就算是圈套有阴谋,然区区一支小船队,也不能奈何我水师雷霆一击……来人,将这厮拿下,关起来,待本将军凯旋之时,再好好收拾他!”
郑芝莞这话也有道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阴谋诡计,那都是个屁。
水师将领的脸色放松下来。
是啊,管他什么圈套、阴谋,咱们只要堂堂正正进攻,笔直碾压过去就行了。
于是,施琅被拖走了。
郑家水师出海了。
整片浯屿海面上,全是战船,亏得是黑夜,否则,郑家水师的船帆,就可称之乌云蔽日了。
郑芝莞确实是仗恃实力,单就四十八门火炮的主力舰就出动了六十四艘,三十二门火炮的战船上百艘,其余火攻船、梭船多不胜数。
待凌晨天色微微亮起时,一支大约三百多艘大小战船形成的庞大舰队,开始向北面万安所水域航行。
……。
午时之后,郑芝莞率舰队抵达湄洲屿以东水域,接到斥侯来报。
敌水师已于凌晨启航,向北逃窜。
这个情报,使得郑芝莞原本因施琅谏言而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既然逃窜,那么就无阴谋,否则,该主动迎战,故弄玄虚才是。
郑芝莞随即下令,兵分两路,一路沿海岸线全速向北追击,另一路转东,至乌丘山水域再转道向北,以形成包抄敌水师之态势。
郑芝莞此时心急了,敌水师已经向北逃窜,如果追不及时,就会被他们逃回浙东海域。
这支水师铁定和吴争有联系,到时客场作战,那结果就两说了。
虽然郑芝莞心中是想挑起吴争和郑成功之间的大战,但眼下是自己亲自率水师出击,如果进入浙东水域,万一要有不测,那就关乎自己生死了。
所以,郑芝莞勒令二路水师全速追击。
……。
申时初。
郑芝莞率舰队抵达牛山水域。
此时斥侯来报,敌水师正在东沙水域,向东涌山方向而去。
郑芝莞比划着海图,与水师将领们判断双方距离应该在百海里左右。
可按这个速度,一方逃一方追,就算己方速度快些,也很难在敌水师回到浙东水域之前进行拦截。
简单商议之后,郑芝莞下令所有协助船只,包括火攻船全部丢下,单独组成船队尾随。
下令水师仅以主力舰全速追击。
但郑芝莞也是谨慎的,严令如果敌船逃入浙东水域,不得追击!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紧追不舍
酉末戌初。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已暗。
抛弃辅助战船的郑芝莞水师赶到东涌山水域。
据斥侯禀报,敌水师在三桑岛礁水域(北桑、西桑、东桑)。
郑芝莞犹豫起来,距离已经接近,但很可能追不上了。
因为三桑岛礁一过,就是台山岛,过了台山岛,就离金乡卫不远了,已经进了浙东水域。
望着舱外已经变黑的天,郑芝莞心中叹惜,这一天一夜的追逐,白花了力气。
郑芝莞想要撤回了。
可这时,又有斥侯来报,敌水师减慢了速度,似乎有驻泊之迹象。
郑芝莞询问周边水域可有敌情。
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郑芝莞心中有一团火燃起,天助我也!
不是郑芝莞太鲁莽,没有发现,敌水师为何减慢速度的异常。
按道理,不远就是浙东水域,敌水师不应该减慢速度。
可郑芝莞自己说服自己,敌水师驻地在陈钱山,从三桑岛礁水域前往陈钱山,还得要一天的时间,与其整夜在海上航行,冒突发风暴的风险,不如驻泊三桑岛礁水域来得安全。
三桑岛礁,北桑、西桑、东桑呈三角状,中间是天然的驻泊港湾。
所以,郑芝莞根本没有去考虑,敌水师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率水师在追赶。
这很重要,如果敌水师知道后有追兵,还想驻泊,那一定是有问题的。
如果不知道,那么,郑芝莞猜测敌水师驻泊,是有道理的。
然而郑芝莞心中燃起的火,让他疏忽了这点,在他看来,闽粤水域中,从没有别的势力渗透。
自然,向北的敌水师,不可能知道身后的情况。
郑芝莞下令,全水师继续追击。
……。
走海路与走陆路不一样。
浩瀚的大海上,不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
宁静的海水之下,哪里有暗礁、暗流、漩涡或者什么时候突然起暴风,就象三岁娃儿的脸,说变就变了。
再强大的战船,在风暴面前,那也是纸扎的。
就象郑成功第二次北伐时,一千多条战船,十多万大军,被一阵暴风吹得是稀里哗啦,惨不忍睹。
郑和七下西洋时,那也是沿着海岸线走的。
哪怕是后世强大的钢铁战舰,在航行时,那也只敢走已经探明的水域,俗称为航道。
所以,此时的海船,不管是商船还是战船,基本上都是沿海岸线走。
不管是从补给方便,还是规避风险,除了生死关头,船,离不开岸。
王一林就是沿着海岸线向北“逃”,这是他第一次走如此长的航线。
在叔叔王之仁的水师这么多年,王一林最远的航程,也仅是去落伽山(普陀山)。
大部分时间,也就出入长江。
王一林非常谨慎,他从陈藜留下的,几个郑芝莞的心腹口中拷问出,郑芝莞确实与多尔衮有暗中联系之后,就更加警惕起来。
疯狗,会乱咬人。
何况是是被多尔衮许诺了镇海侯的郑芝莞。
结合陈藜的口供,郑芝莞要挑起吴争与郑成功火拼的计划,已经呼之欲出。
至于这其中具体的经过和细则,王一林已经不愿多想,这种烦心的事,交给杭州府那人去劳心吧,王一林从昨天就已经派人送信回杭州了。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可能地击败、消耗郑芝莞追来的水师。
用后世的话说,就叫消灭对手的有生力量。
不,这不准确,按吴争的计划是,遏制郑家水师北上之心。
但王一林不认同,他要以战养战,虽然吴争不同意自己劫战船,可王一林却不想放过这机会。
哪有海盗不劫掠的?
这也太对不起自己背这恶名了不是?
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一林与张名振私下商量。
张名振是个“正直”之人,称只能按之前与吴争共同商议妥当的计划行事。
可在王一林请吃了一顿酒席之后,张名振的口风就有了些改变。
张名振道,军令如山,可只要我看不见的,那就当不知道。
这话听着别扭,但可操作性极强。
王一林所部是诱饵,也是战场先锋。
张名振的吴淞水师是主力,也是后援。
吴争的两支水师,也只有新编吴淞水师的舰船是新式炮舰,实力是够,但主力舰不多,除了购买的十二艘之外,也就船坞这两年多仿造的八艘了,还是四十八门炮的中型舰,称不上主力舰。
船坞今年才开始仿造六十四门炮的主力舰,这也是张名振盯着吴争讨要的原因,因为如今开建的四艘主力舰,吴争是要补充进舟山水师的。
王一林自然清楚张名振的心思,于是就有了一席酒宴,“买通”了张名振,王一林答应,只要得手,可以分张名振三成。
然而张名振提出五五分,否则一拍两散,按计划来。
王一林只好同意,与其啥都得不到,不如慷慨一些。
就这样,吴争的计划,被这二人偷偷地改动了。
原告的计划是这样,吴争在得知永历朝和郑成功将触手伸进浙东海域,并成功策反了王得仁之后,反应是激烈的。
迅速令张名振吴淞水师及王一林率舟山水师之一部,剿灭王得仁。
之后,吴争与张名振、王一林共同商议了一个预防、遏制郑家水师北上的计划,那就是打一场规模可控的局部海战,对郑成功进行威慑和吓阻。
事实上,吴争心里对郑成功水师是忌惮的,自己水师新编,就算有那些新式战舰,可一旦开战,兵器不是唯一影响战争结果的因素。
郑家水师庞大,战船数量之多,远超吴淞水师、舟山水师数倍,不,应该是十数倍。
吴淞水师、舟山水师合计起来,战舰尚未超过百艘,而郑家水师,几年前就已经超过千艘。
一旦开战,就算是拼消耗,吴淞、舟山两支水师也抗不住。
所以,吴争严令,这次作战,吴淞水师不得金乡卫,只能将战场设在金乡卫以东水域。
这是应对战后,双方朝廷扯皮时,自己可以立于道义至高点。
毕竟,是郑家水师“欺负”到浙东水域来了嘛。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将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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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的用意及在布局时,打算由商船船队引诱郑家水师出来。
被商队引出来的水师,必定不会规模庞大,毕竟是劫掠商船嘛,所谓杀鸡焉用牛刀?
然后,由王一林部水师击溃这支劫掠商船的郑家水师。
而王一林部是海盗,到时扯皮起来时,吴争完全可以否认不知情,反正郑成功也拿不出证据来。
吴淞水师奉命剿灭王得仁所部海盗,但有残部逃脱,因老巢被占,缺乏补给,而后铤而走险,准备南下劫掠时,正好遇见了郑家水师在打劫商船船队,于是来了一场黑吃黑。瞧,理由非常充分,推得一干二净,谁还能说出别的子丑寅卯来?
但吴争同时也命令张、王二人,如果郑家水师南逃,不得追击。
吴争依旧考虑到,真要将郑成功水师打痛了,那郑成功一旦报复,二者之间的仇怨就会没完没了,这与双方对抗清廷的战略都不利。
如果将吴争的战术思想总结,那就是教训一下郑成功,让他明白,别来烦我,挖我的墙角是要付出代价的,死了进浙东海域的幻想吧!
可被王一林这厮私下与张名振一席酒宴,这味道就变了。
原本部署,王一林在击溃郑家出来劫掠的水师之后,王一林应该立即返回浙东水域,与吴淞水师配合,形成东西合击,互为犄角,静待郑家水师前来报复的。
可王一林运气好,不费吹灰之力俘获了十余艘战舰,哪还肯放手?
好在,这时的战船,都是木制风帆,只要是水手,都能操作,所以,将这些战船带回去,并不难,可问题是,一旦原战船上的水手分一半到俘获的战舰上,动是能动,速度就提不上来了。
这样逃下去,在进入金乡卫水域之前就会被追上,所以王一林被追了一天,路上想了个应对之计,那就是再次改变计划,派人知会张名振,将吴淞水师的埋伏地点,从南己山向西南移至蒲门所水域。
蒲门所位于分水关东南方向,是明朝一个驻兵卫所,当时是用来防范倭寇的百户所。
蒲门所以东,是台山(七星岛水域)。
它是闽浙交界,王一林特意选在这,一是正好是“北逃”的路上,二是规避了吴争的严令。
但至于张名振会不会同意,王一林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到了这份上,王一林已经认命。
他不得不下令减慢速度,因为虽然俘获了十来条战船,占了个大便宜,但吴争交待的任务没有完成。
也就是说,这些战船对郑家水师而言,如同九牛一毛,远达不到吴争部署这次行动的目的。
王一林减慢速度,一是怕郑芝莞脱钩,二是万一张名振如约而至,双方迎头撞上,达不到出其不意的目的,三是天色已黑,王一林担心夜战,己方吃亏。
在浙东海域,确实没有任何势力能与舟山、吴淞两支水师为敌,这就造成了水师缺乏实战。
王一林担心水师不习惯夜战,造成巨大伤亡,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王一林下意识地想拖到次日天亮,这样吴淞水师就算迎面而来,也不易被郑芝莞发现,但自己却可以向吴淞水师提供郑芝莞的大概位置。
以有备对无防,说到底,是己方占了便宜。
可人算不如天算,王一林没有料到,郑芝莞会如此坚决地追击自己,准备打一场夜战。
当身后炮声响起,炮口冒出的火光在夜色中显得异常清晰。
这时双方的距离,也就十几里地。
火炮更多的是威慑,用的是舰首炮。
王一林心中惊骇之余,只能下令加速北逃。
……。
午夜时分。
郑芝莞舰队终于在台山水域,追上了王一林北逃的舰队。
虽然追击时,郑家水师用的只是舰首炮,加上黑夜之中,命中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前列的十几艘主力舰同时开炮,其声势也是相当震撼的。
王一林苦笑,没办法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
屁股对着人家,拿什么还击?
要是改变方向,以船舷炮反击,恐怕会被迅速追上合围,到时怕是连逃都不能了。
王一林只能命令全速北逃,能逃出多少算多少。
在王一林心里,已经开始咒骂起张名振了,为啥还不到?
……。
张名振在哪呢?
他已经率吴淞水师二十艘主力舰及四十二艘中型战船,到达七星岛附近。
与此时王一林舰队,其实也就约五十里左右的距离。
但张名振确实在犹豫,因为一旦再往南,那就是过浙界了。
一面是友军求援,一面是上司严令,如何抉择,真是为难死了张名振。
思忖许久,张名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他决定留在七星岛水域。
张名振认为就算是郑家水师,也不敢黑夜里打场海战。
也就是说,只要王一林一直北逃,就算郑芝莞追上王一林,也无法在黑夜里对王一林水师形成合围,王一林还有机会。
……。
然而,事实上是,从一过台山,郑芝莞已经咬住了王一林的屁股。
原本郑芝莞确实不愿也不敢越过浙闽交界线。
可这个时代,在夜钯笼罩的浩瀚大海上,谁能判断得出,交办线在哪里?
眼见着敌人就在眼前,郑芝莞追出了火气。
于是,丑时一刻,郑芝莞舰队前锋,舰首炮已经够得着王一林所部战船了。
连航首炮都够得着,距离已经在五里之内。
于是,郑芝莞下令,前锋继续追赶,后面战船侧向分开,由两侧斜向航行,一面包抄,一面炮击。
战船一改向,就可以使用舷炮,对目标进行齐射。
郑芝莞虽说人品不咋滴,可海战经验也算老到。
敌人的船速显然比不上自己的船速。
按他的部署,一个时辰之内,足以将敌人舰队,囫囵吞了。
而此时,王一林也确实心有些慌了。
在这片漆黑的海上,除了点点星光闪耀之外,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不知道张名振增援来了没有。
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把这支水师带回去。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心中有恨,所以无情
再三思虑之下,王一林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那就是,分兵。
这确实是个艰难的抉择。
分兵等于殿后,殿后等于九死一生。
王一林咬牙下令,以俘获的十二艘战船殿后,掩护主力继续北逃。
战船是俘获的,可上面的士兵却是自个的。
也不全是王得仁的手下,象这种刀口上行走的殿后,如果抽走全部心腹,让原王得仁的手下留下,那么,就不叫殿后了。
因为根本不用打,追兵几炮轰下来,士气全丧的他们,估计就得投降。
有了真金白银的加入,自然是难以割舍。
所以,从王一林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这场战斗已经不是可控的了。
……。
王一林舰队后面的十二艘战船突然改向。
以舷炮开始瞄准追来的敌舰。
如果是在白天,郑芝莞舰队就可一眼看明白,可惜,这是黑夜,哪怕有星光,那只能看出前方一团黑影。
前面战船突然转成横向,这确实不在郑芝莞的预料之中。
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对面炮声响起,郑芝莞突然发现前方出现无数火光时,就瞬间明白敌人有战船转向了。
这个时候,郑芝莞担心的不是敌人齐射,而是对撞。
郑芝莞立即下令,以桅杆灯笼向麾下战船传递信号,立即偏离航道,避免撞船。
十二艘战船一轮齐射,击中了郑家水师不下五艘战船,至少有两艘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样的黑夜里,木制船,扑救非常不易,也就是说,十有八九,会烧成灰烬,然后进水沉没。
这幸亏用得是郑家战船上的火炮,如果是吴淞水师的新式开花炮弹,被舷侧重炮齐射击中,那后果要严重的多,肯定不会只是两艘起火。
而此时,郑芝莞的命令已经晚了。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足三里。
被追的突然停了,开始炮击,追的依旧在全速前进。
就算郑芝莞发出了信号,也无法及时反应过来。
而十二艘战船一轮齐射,更是造成了郑家水师各舰上指挥的混乱。
“轰”,船只的碰撞,声势之烈,难以用文字描述。
十二般横向的战船,有五艘被拦腰撞成两截,顿时沉没,其余四艘被撞碎了船首或船尾,只有三艘轻微刮擦,但随着陷入郑家水师战船密集的包围,放弃了抵抗投降了。
汹涌而入的海水,让四艘重创的战船瞬间半沉。
无数的人落入海中,疾呼救命。
而郑家水师碰撞的战船,同样破损严重,其中一艘,整个船首成了一个烂洞,海水涌入,不久也沉没了,海面上一片混乱。
如果此时,郑芝莞下令救援,因撞船双方产生的伤亡会下降许多。
而且,因救援落水士兵,双方可能形成一种间接的默契,那么接下去的海战或可避免。
但郑芝莞在震惊之余,下达了继续追击的命令,甚至连自家因撞船落水的士兵都不加理会。
当然,不能说这命令是错的,因为郑家水师之前已经抛下了辅助战船,如果下令救落水士兵,那么,至少有三成以上的战船,就得停下来,退出战场。
郑芝莞不愿意舍弃近在眼前的胜利,同时也想一鼓作气,歼灭这支船队,以断吴争一臂。
也为郑家水师正式进入浙东海域打下基础。
同时,更便利与郑家商船船队北向贸易,及自己与多尔衮之间的暗中联络。
在郑芝莞看来,付出几百人的伤亡为代价,是可以接受的。
这就造成,随着郑家战舰头也不回地离去,当日落水者七成以上死亡,而王一林留下的十二艘战船上,除了三艘被俘的战船之外,其余九艘,活下来的不到二成,非常惨烈。
好在这十二艘战船是俘获郑家的,王一林派往这些战船的人员并不满编,一条船上,也就四、五十人,不象郑家水师,相同体量的战舰上,有近二百船员,因为除了必要驾船、操炮的水手之外,还需要囤有接舷战所需兵力。
所以,虽说这次撞击,王一林吃了大亏,但单从伤亡人数上来比,其实是占了便宜的。
特别是十二艘战舰在撞击前的那一轮齐射,直击导致了郑家五艘战船受创,其中两艘重创起火,最后沉没,单就这两艘船上,淹死者就不下三百人。
郑芝莞见死不救的冷血,直接导致了双方水师将士心中燃起了仇恨的怒火。
这个时候,郑家水师没有人会去指责郑芝莞的残忍,而是将仇恨记在了敌人的身上。
王一林及他的麾下舰队,亦是如此。
于是,这场海战更残酷的下半场,正式上演了。
……。
王一林含着热泪,在付出了十二般战船及船上将士生命为代价。
为他的水师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
与郑家水师的距离拉开了近三十里。
这个距离不算远,但非常关键。
因为这三十里的距离,在相对同向追逐的情况下,已经足以让王一林水师冲过七星岛,进入浙东海域。
王一林僵硬地站在旗舰舰首,一直不敢回头。
因为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下令回去。
他似乎听到身后无数将士垂死的哀呼,这种声音,足以让人揪心疼痛、肝胆俱裂。
王一林在恨,恨张名振不来救援,恨郑芝莞的无耻冷酷,甚至恨吴争部署这一次诱敌的初衷。
但真正恨的,是他自己。
王一林恨自己,叔叔殉国之时,他逃了。
王一林恨自己,竟丢下同袍手足而不顾。
因为恨,所以,无情!
……。
张名振也在后悔。
在听到西南隐约的炮声,在看到西南方向浓浓夜色衬托出的暗红。
张名振瞬间领悟到,自己判断失悟。
他的心提了起来,随即立即下令,吴淞水师全体启锚,向火光映照的方向,全速航行。
……。
郑芝莞打出火来了。
他其实不是一个勇将,在郑芝龙麾下时,他一直是有战必躲,保命为先。
今日率舰队出征,无非是觉得胜券在握。
这一点很重要。
可以汲取军功,而不身陷险境,这是每个带兵之人的梦想。
所以,这么好的机会,郑芝莞怎肯错过?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七星岛海战(一)
然而,此时的郑芝莞,已经后悔了。
早知这支舰队如此难缠,那就该让别人率舰队出征,哪怕是被他下令打了屁股的施琅那厮。
可现在还没有实质性的交战,主力舰折损了七、八艘,士兵伤亡还不知道,可郑芝莞很清楚,落水的人,大部分回不了家了。
很难有人可以在黑夜中,浸泡在海水中一整夜而活着。
七、八艘主力舰、数百人的损失,就算自己是郑成功的叔叔,也逃不了罪责。
这种罪过的倒逼,反而让郑芝莞心中升起了火,渴望胜利的火。
因为只有胜利,才可以抵罪。
歼灭这支舰队,无罪,还有功。
想到此,郑芝莞不再后悔,敌人就在前面,冲上去,杀他们一个鸡犬不留!
……。
没有人知道,这场海战是怎么开始的,甚至连交战双方的当事人也说不清,谁开的第一炮。
显然,这已经不再重要。
当双方伤亡了那么多人的时候,所有借口都不重要了。
只有战斗的结局,才是重要的。
寅末卯初之时。
王一林水师在蒲门所以东海域,被郑芝莞所率舰队再次追上。
此时的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发白。
所以,严格来说,这不是一场夜海战。
但郑芝莞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下令炮击,会将煞星引来。
张名振率吴淞水师是朝台山方向去的,因为当时那里传来炮声和火光。
可其实,不管是王一林水师,还是郑芝莞水师,都已经头也不回地北上了,区别是一个在逃,一个在追。
所以,当张名振赶到台山水域时,才发现这不再是战场。
支离破碎的残骸,燃烧的船体,翻滚的浓烟,还有没沉入海底的士兵沙哑的哀呼……海面上的惨象,让张名振心酸,饶是张名振在这几年也见识了不少各地遭受清军屠戮的惨状,可还是不忍心见死不救。
这就造成了张名振再一次错失了及时增援王一林的良机。
直到从海上救起的王一林水师将士口中得知战场状况,张名振才下令,留下一些中小船继续搜救,吴淞水师立即北上救援。
战后统计,被张名振救起的落水士兵,总共三百八十七人。
而王一林部落水将士,仅不足百人。
好在当时被俘虏的三条战船上,几乎没有人员伤亡,在战后被交换回来。
而张名振的这次救援,也成为了吴争和郑成功之间,讲和的基础,否则,一场规模不可控的战争就真的爆发了。
要是战争爆发,双方都是不可承受之重,单就以双方对外的贸易而言,那危害都是致命的,就不用说,双方都还面对着北面虎视眈眈的清军。
不管是吴争面对江北及江西清军,还是郑成功要面对福建、广东的清军。
……。
半个时辰。
足足半个时辰的炮击,在第二艘战船被后方炮火击中的时候,王一林终于咬牙下令,舰队迎战了。
王一林知道凶多吉少,双方的实力对比太大了。
自己这边仅二十艘战船,还有两艘已经被击中受了轻创。
主力舰的对比就不成比例,王一林只有二艘六十四门炮的主力舰,其余的都是四十八门炮船。
郑家水师追来的都是主力舰和中型战船。
主力舰数量是王一林的近十倍,战船数量也超过三倍。
这仗没法打,就算射程比郑芝莞远,可一艘战船舰炮也无法同时招呼数艘敌船啊。
但相较于继续向北逃,承受屁股后面不断地炮击,那还不如背水一战。
王一林的命令,点燃了这场残酷海战的导火线。
王一林的战术,是将舰队方向改右,在继续向东北方向全速航行的同时,以右侧舷炮,对追敌进行阻挠射击。
如果是舰船娄量大致相同,哪怕是稍逊,这种突围方式,是非常有效的。
因为追击的战船,船首对着目标,是无法形成舷炮反击的。
但如果数量相关悬殊,这就会造成,遭受敌人侧翼包抄堵截。
同时,正背后敌人的战船也会同时转向,王一林要想始终以舷炮阻击,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不断地保持右转。
也就是说,一旦开始右转,就停不下来了,最后的结果,就会是绕圈,双方都在绕圈,都想将舷炮对敌。
但郑芝莞水师船多,他可以分些一半来,对着王一林舰队绕圈动作,进行反向插入。
也就是说,在另一侧横开,守株待兔,等到王一林舰队转半个圈,船首对着那支伏兵时,就可以一轮齐射,这样的齐射,几乎后果是灾难性的。
唯一可破解的办法是,再反向!
也就是说,本来顺时针转圈的,突然改逆时针转,这样就可以完美避开侧翼伏兵,但,整支舰队的尾部和侧翼,就会暴露在正后追敌的另一侧舷炮瞄准之下。
两者听起来一样,但结果是不同的。
侧翼伏兵是守株待兔,炮口已经对准,一旦齐射,准确度就会大增。
而正后追兵的舷炮,却会因无法猜测到目标何时会改向,同时因转向时间过短,猝不及防之下,甚至来不及瞄准,精准度就会大减。
王一林虽然没有海战经验,但水战经验还是有的。
这一套战术,来自王之仁的身传言教,按王之仁的说法是,保命用的。
眼看就要进入侧翼伏兵射程之内时,王一林一声令下,二十艘战船突然反向,如同长蛇扭身一般。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之前被击中过的两艘中型战船,因桅杆、风帆受损转向过慢,被随之而来的火炮命中。
郑家战船舷侧重炮的威力其实不大,三十八斤的实心弹,一旦击中,砸个坑,最多是洞穿罢了。
但,如果被十几发,甚至几十发同时砸中,那结局只有一个,被击的一面,如同漏筛。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也就是王一林另外十八艘船堪堪完成转向动作,这两艘船,便已经沉没。
一百多将士在海水中挣扎、呼救,惨不忍睹。
但十八艘已经转向的战船,随即对正后方的追敌,展开了一轮齐射。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七星岛海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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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齐射是比较仓促的,因为虽然事先知道有这轮齐射,但因为缺少瞄准时间,只是在转向中发现有炮击机会,就立即开炮。
所以,这轮炮击说是齐射,但实际上,是一连串的射击,队形前方的先开炮,然后后续战船随着转向,一溜地跟着开炮。
炮击精准很差,这也难怪。
但成果非常显著,因为双方距离只有地四、五里,追兵最近前列的三艘战船,被几发、十几发不等的炮弹命中。
与郑家水师不同的是,王得仁当初就已经换装新式火炮,那还是要“感谢”清廷从红毛那购得的火器,王得仁在劫下之后,自作主张地首先换装了舰炮,剩一的几十门小口径炮,送去了张名振,向吴争交差,那时吴争虽然有所警惕,但也没因此而训斥王得仁。
而此时,王一林舰队用的,就是新式火炮。
新式火炮与之前红夷大炮的区别在于,一是口径有了制式,二是炮弹已经不同。
虽然还是圆弹,但已经是铁壳延时弹,其实本质和明朝使用的开花弹差不多,就是在经过表面处理的几十斤重圆形炮弹中装填十多斤的火药。
黑火药的特征是燃速相当快,比黄火药要快一倍以上,燃烧产生剧烈的气体膨胀,是黄火药不具备的最大特征。
后来黄火药后装枪和黑火药后装枪并存,最后黄火药彻底取代黑火药,成为主流。
黑火药的燃速太快难控,导致燃烧不彻底,腐蚀性太强。
这也就是黑火药在枪膛、炮膛密封太好时,容易引起炸膛的主要原因。
但眼下的前装炮,只要炮管不是偷工减料,基本上不太会出现这种炸膛情况。
因为炮弹是圆的,这是的工艺也做不到非常精细,一颗圆形炮弹,要顺利塞进炮管,可以想象,缝隙是必须存在的,特别是用铁弹,铅弹软,可以用力捅,铁弹却不一样,硬啊,如果太密实,就会捅不进去。
所以,此时西欧能够在火炮工艺上领先东方,就是占了火炮口径形成统一的原因。
口径形成统一,就可流水线制造相同铁制的炮弹,铁的炮弹当然比铅的威力大的多,更何况是铁壳开花弹,延时爆炸的引信,在击穿木壳船板之后引发的爆炸,对战船的威胁是巨大的。
所以,西欧已经开始普及外壳关键部分包裹铁板的准铁甲舰。
这一轮齐射,几乎将三艘郑家水师战船彻底打残,三艘战船先后燃起熊熊大火,这让周边及后面的郑家水师战船吓得迅速转向,以免被殃及池鱼,这个规避动作,就令好几艘紧追王一林舰队的战船,失去了很好的炮击机会。
但还是有不少离得远的战船,向王一林所部战船展开了齐射,造成了不小的战损,但相较于王一林水师的炮弹,郑家的炮弹就差了许多,往往是打进战船侧舷壁卡住,能击穿的很少。
所以,造成的人员伤亡也很小,战船的行驶,没有太大影响。
而这时,王一林牙一咬,突然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减速,再反向!
这命令非常古怪,因为不合时宜。
这场海战刚开始时,王一林部北逃,郑芝莞水师由南向北追。
尾部被炮击,王一林下令改向东北方向,以舷炮阻敌。
郑芝莞水师随之改向,并分出一半战船,向王一林部西侧迂回,并占据有利地位守株待兔,等待王一林部在向南转圈到底的那一刻,以一轮齐射彻底打残王一林部。
而这时,王一林发现不对,再次下令反向,这个战术动作,完全规避了西侧的伏兵,因为射程不够,方向也不对。
同时,王一林利用这反向的短暂契机,对追敌进行了一轮齐射阻击。
虽然己方也损失了两艘战船,但战果也是大的,敌人损失了三艘。
也因为这轮炮击,王一林舰队与敌拉开了几里的距离,这个时候,如果王一林继续保持方向,利用己方火炮射程较远些的优势,对敌继续边打边撤,还是有继续拉开距离可能的。
当然,可能性非常小,因为船速要逊于郑家战船,而且敌数倍于己,拼消耗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全军覆没。
所以,就没有了王一林下达这个古怪的命令,再次反向。
再反向,就是回到最初的航道方向,也就是直冲着西侧伏兵而去。
虽然距离拉开了,但与之前的方向一致。
这就非常凶险,因为西侧伏兵虽然已经减速近乎于停止(为提高炮击精准度),但毕竟不是停盘船,随时可以加速。
这样,拉开的距离,就可能在一柱香,甚至更短的时间,让王一林战船处于射程之内。
所以,王一林这个命令是非常古怪的,至少郑芝莞就这么觉得。
那么王一林为何要下这么个古怪的命令,自投陷阱呢?
其实很简单,王一林看到了南面远处突然出现的一个个黑点。
如果没有第一次反向,那么现在看到这些黑点的应该是郑芝莞。
但第一次反向之后,特别是王一林部的一轮齐射,引起了郑家水师不小的混乱。
这不是一场正面的遭遇战,双方排兵布阵之后,以战列互射。
双方的战船以数列成长蛇状航行,如此紧张的战场环境,谁会去留意后方?
后方是南面,正是郑家水师的来处。
所以,就这么一些黑点,让王一林决定赌一把,赌,来的是张名振的吴淞水师。
王一林坚信,张名振一定会赶来救援。
因为这个时候,如果都不信任自己的同袍,那心里的那份绝望,会让人再无斗志。
算时间,张名振再耽搁,也应该早就从南己山水域赶到七星岛水域,可如今交战已超过半个时辰了,张名振却不见踪影。
这种意外,让王一林猜测到,或许因为之前的那场撞击、炮击,将张名振引向了台山水域。
而此时从南面出现的黑点,就很有可能是张名振赶来。
在王一林看来,横竖是个死局,逃肯定是逃不掉了,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