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套中有套
应天府一片详和。
战争远去,百姓心也就定了。
百姓的记忆,就只有短短的一、二日。
随着钱庄弊案,朝廷给予全额的补偿,对之前民乱的宽赦,百姓再无与朝廷对抗之心,一个个眉开眼笑,继续当他们天子脚下的顺民。
朝廷、各衙门运行的效率也高了不少,政令的下达也顺畅了许多,往日手脚不干净的各官员也收敛了起来,如果说,这种情形能够维持个十年、八年,那真得可能迎来一个义兴盛世。
太傅府中。
黄道周与钱肃乐相对而坐。
“希声兄,此事关乎我朝百世基业,若能成事,希声兄必能名垂青史……还望希声兄秉公忘私,以天下为己任。如此,善莫大焉!”
面对着黄道周侃侃而谈,钱肃乐脸色不虞。
钱肃乐沉默着,杭州府的消息,吴争对宗室动手,朝廷的反应也甚为激烈。
做为新任义兴朝首辅,钱肃乐两难。
皇帝执意调动大军向南警戒,他无法阻拦,虽说是首辅,但谁都知道,这首辅之位,皇帝是看在吴争脸上赐予的,其实也就是个傀儡般的职缺。
钱肃乐已经对明室无信心,在京城弊案发生,朱慈烺令禁军对吴争动手之际,钱肃乐就对明室失去了信心。
然而,这事发生在京城弊案之前。
钱肃乐是个正人君子,在其位谋其政,不得不呕心沥血。
为得,不是明室,也不是为了吴争,为的,就是这天下黎民。
钱肃乐很清楚形势,合则利、分则败,如果内战,天下分崩离析,再无北伐之可能。
所以,当之前还是首辅的黄道周上门来,恳求他暗中联系女儿钱瑾萱,实施这计划时,钱肃乐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虽然钱肃乐也明白,这事会损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在钱肃乐心里,与天下芸芸众生的福祉相比,一切都可以牺牲,哪怕,是自己的女儿。
黄道周的谋划其实很简单,将当时还是长公主的朱媺娖和吴争撮合在一起,那么,一切就都顺了。
联姻,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最好的正治手段。
虽然这样一来,钱瑾萱的正妻身份铁定不保,没有长公主肯做偏房的,也没有哪个臣子会容忍长公主做偏房。
但这样一来,双方的联合,足以稳固义兴朝的正治,也足以抵御来自江北敌人的觊觎。
应天府面上详和,可私底下,暗流涌动。
黄道周也无奈,他也已经投靠了吴争,可他一样认为,义兴朝乱,对吴争没有好处。
问题是吴争断然拒绝了朱媺娖地善意(不是朱媺娖登基后的那次,是朱慈烺派朱媺娖前往江阴的那次),使得此事不可能走明道,只能暗中撮合,因为明着被拒绝,太损皇家颜面了。
于是黄道周秘密见了朱媺娖,打算以柔克刚,走吴争内室路线。
动用周思敏和钱瑾萱二人为助力和说项。
为了说服钱肃乐,可以将朱媺娖、钱瑾萱同为夫人,地位平等。
朱媺娖首肯了,但有了这几年阅历的朱媺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顺手牵羊的计策。
那就是解决被吴争圈禁在杭州府鲁王一脉宗亲。
朱媺娖很清楚,吴争圈禁鲁王,吴争想要的就是一个大义。
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不到,但随时可以扶鲁王上位,另立山头对抗朱慈烺。
所以,朱媺娖首肯黄道周谋略的同时,加上了这个顺手牵羊之计。
动用永历朝的暗线,向永历帝建言延揽朱以海,这对于黄道周而言,轻而易举。
黄道周本就福建漳州府人氏,又曾是隆武朝的首辅,隆武朝亡,大臣们几乎原班人马投了永历朝,可谓一脉相承。
以黄道周的人脉,打到几个人联名上疏,以眼下永历焦头烂额的局势,自然无有不准,册封一个本就是宗室的朱以海为亲王爵,没有任何障碍。
一心为了北伐的钱肃乐被黄道周说服。
于是,这个谋划就顺理成章的开始了。
一边周思敏、钱瑾萱以织造府扭转钱款的便利,资助朱以海和十一府宗室招兵买马,待时机成熟,再悄悄泄密给吴争,借吴争之手,彻底消除朱以海及其一脉宗亲的潜在威胁。
另一边,又可祸水南引,使得吴争与永历再无媾和的可能。
而吴争的大将军府,毕竟实力不大,要想北伐,必定需要借助外力,没有了南边的永历朝,就只能与义兴朝妥协。
如此,再由周思敏、钱瑾萱枕边说项,大事可成。
然而,钱庄弊案板发生,加上战争突然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暴发。
许多原本顺利的事,难以进行下去了。
譬如朱慈烺退位,朱媺娖重新监国。
譬如小部分禁军反乱,截杀吴争,而朱慈烺将错就错,真下旨令禁军追杀。
譬如发生宫变,朱慈烺失踪。
再譬如朱慈烺无端自尽,虽说坊间沸沸扬扬地传言,是吴争逼迫,要将朱慈烺带去杭州,如同朱以海一样圈禁起来,使得朱慈烺不堪受辱,才选择自尽。
这些突发事件,阻碍了黄道周计划的实施。
在这种皇室与吴争强硬的对抗之下,周思敏、钱瑾萱枕边说项,也不可能会说服吴争。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已经登基的朱媺娖,主动入王府与吴争告白被拒。
朱媺娖已经没有了勇气再试第三次。
于是,事情便这么拖延下来,相当于无限期地中止了。
直到这次吴争突然对十一府宗室动手,猝不及防之下,怀有身孕的周思敏、钱瑾萱甚至来不及遮掩织造府帐目,这事便如冰山一角,慢慢显露出来。
当杭州消息传到京城,朱媺娖以一种决然的方式,调动大军南向,摆出一副开战的架式,此举一来安抚朝廷辖下的宗室,二来也向南面展示自己的决心。
但黄道周心里很清楚,朱媺娖一面决然,一面却将首辅之位给了钱肃乐,这依然在向南面表示善意。
所以,黄道周再次入宫,重提这件本已无限期搁置的谋划。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钱肃乐要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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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周说服了还在气头上的朱媺娖,在得到朱媺娖首肯之后,便来找钱肃乐,因为只有说服钱肃乐,才能通过钱肃乐,对南边施加影响。
然而,钱肃乐已经不再是大战前的钱肃乐。
在见了钱庄弊案和禁军追杀吴争之后,钱肃乐已经彻底地明室失去了信心。
如果不是朱媺娖突然让他做了首辅,钱肃乐已经准备了辞呈,准备离开京城前往杭州府了。
君子欺之以方。
做了首辅的钱肃乐,只能改变打算,继续在朝堂上,尽自己一份心力。
可今日黄道周再次找上门来,重提旧事。
钱肃乐心中岂能不愤怒?!
杭州府之事已经渐渐暴露开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钱瑾萱、周思敏二女。
周思敏他管不着,可钱瑾萱是他的亲生女儿啊,无端端地陷入这权力倾轧的阴谋里,钱肃乐本就已经悔得直想抽自己耳光。
于是钱肃乐沉声道:“幼玄兄,此事无疾而终是为幸事,若再进行下去,怕是你我再无颜见吴王殿下……老夫有言在先,今日之后,只要不再提及此事,幼玄兄前来,钱某扫榻以待,若幼玄兄再提,那就别怪钱某翻脸无情!”
黄道周还不甘心,道:“难道希声兄真要看到双方同室操戈,发生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吗……?”
钱肃乐哂然道:“原本钱某也作此想,可最后发现,这义兴朝真正在做事的,也就吴争一人。幼玄兄,兔未死便已经想要屠狗,这样的皇室,如何收服天下英雄效忠?听钱某一句劝,死了这条心吧!”
“可当今天子不一样……。”
“真不一样吗?”钱肃乐轻哼道,“将吴争逼出应天府,这手段……啧啧,恐怕逊帝也不及啊!”
这话已经涉及到当今皇帝了,黄道周一听钱肃乐这话,便知道钱肃乐决心已定,不可能被自己说服。
黄道周喟叹一声,“希声兄啊,你道黄某是墙头草吗?你也知道,吴王麾下十一府之地,数百万人口,如今征召到二十万(正军十八万)大军,已经是极限,可真要北伐,这区区二十万军队怎够?唯有联合朝廷大军,北伐才有可能……。”
钱肃乐摇摇头道:“你作何想,是你自己的事……钱某已经决定,明日就向陛下提交辞呈南去……哎,都怪我这做爹的糊涂,将小女傻子入这等龌龊事中,此去,我得向吴争好好解释清楚,好让小女不受此事牵累。”
黄道周一听,急了,“希声兄万万不可,你若辞官,这朝廷中还有谁可支撑大局?”
“幼玄兄自然当仁不让。”钱肃乐淡淡道。
“可陛下也断不肯容你辞官啊。”
“钱某要走之心已定,谁也无法阻拦。”
“这……可到时,吴王还以为黄某有了异心,容不下希声兄……。”
“幼玄兄放心,钱某不是踩别人脱罪之人,此事责任全在我,钱某会向吴争说个明白。”
黄道周看着钱肃乐许久,长叹一声,拱手告辞而去。
……。
“首辅真说要辞官?”朱媺娖微蹩眉头问道。
“是。”黄道周躬身道,“臣已再三劝他,然而他主意已定。”
“不成。朝廷首辅岂可说离开就离开……如此朝廷颜面何在?”朱媺娖悠悠道,“况且,朝廷不能没有钱相,朕,也离不开首辅。”
黄道周想了想道:“要不,臣再去劝劝……如果还不成,那只有等首辅提交辞呈时,陛下亲自挽留了。”
朱媺娖沉默了一会,道:“首辅不能走……他一走,吴争便没了顾忌,十一府宗室一旦有事,那么在京宗亲就会大乱,怕又是上演一场逼宫,朕到时是下旨开战,还是与宗亲对抗?”
黄道周闻听一愣,他听出了朱媺娖话中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朱媺娖不是真离不开钱肃乐,而是这个节骨眼上,钱肃乐一离京,吴争就没有了顾忌。
黄道周心中悚然,他诧异地看着朱媺娖道:“陛下之意……是要将首辅强行留在京城……挟为人质?”
朱媺娖眉头一紧,斥道:“朕何曾说过这话?”
黄道周愕然。
朱媺娖突然话头一转道:“朕心里清楚,黄相其实也是他的人。”
这口中的“他”,自然非吴争莫属。
黄道周大惊失色,跪下请罪道:“陛下恕罪,臣实忠于大明。”
朱媺娖抬手道:“黄相请起,朕没有丝毫怪罪你的意思。只是黄相心里应该有杆秤,他终究是义兴朝的臣子,公然对宗室动手,恐怕于情于理之外,还有国朝律法在……黄相啊,许多事的把握,还须仔细斟酌才是。”
黄道周愣了半晌,躬身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以朝廷社稷为重!”
“如此就好。”朱媺娖挥挥手道,“此事朕还得再思量……黄相先退下吧。”
“是。”黄道周暗暗吁了口气,倒退着,出了门。
……。
“事情办得如何?”
多尔衮依旧一脸病容,但这次,他的面容苍白的吓人。
原本圆滚滚的脸,整个凹陷了进去,皮贴着骨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油枯灯灭的征兆。
多尔衮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如果不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点,多尔衮又岂会“放纵”沈致远和钱翘恭二人,怕是在第一时间就该砍下他们二人的脑袋。
如果不是意识到这点,多尔衮又怎会与义兴朝停战?以多尔衮的心性,他必定起举国之兵,将义兴朝,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将吴争势力,狠狠地扼杀了襁褓之中。
绝不会任由吴争势力如此漫延开来。
但从近两年来,多尔衮身子骨不时地伤病复发,时常咳血,宫中御医久治不癒,已经是药石不济了。
所以,一向以力服人的多尔衮,不得不采用以柔克刚。
他真心想要造反吗?
是!
两年前,多尔衮还在这么想着,也在这么筹划、准备着。
可现在,多尔衮再没有造反的心思,他要做个“忠臣”!
当然,不是小福临的忠臣,他要做爱新觉罗氏的忠臣。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英雄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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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人会选择追随一个时日无多的主子,哪怕他现在依旧大权在握。
哪怕是皇帝,到了迟暮,往日的心腹之臣,也会向储君献媚。
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人能万万岁。
多尔衮也不得不要挟皇太后布木布泰下嫁,来换取自己对小福临的支持。
否则,两年前,多尔衮就会被宗室活撕了。
多尔衮的兄弟太多了,他排行十四,去年被他整死在狱中的豪格,那可是他的亲兄长,还有与沈致远一起从大漠得胜回来,想以此来要挟多尔衮助他封叔王的阿济格,也是多尔衮的亲兄长,正如阿济格对多尔衮说的,你老十四能做皇父摄政王,我做哥哥的做皇叔亲王怎么了?
这只能怪多尔衮他爹努尔哈赤太能生了,一生就生了十六个。
真不能怪多尔衮不受人待见,任何一个多尔衮的兄弟,到了多尔衮这位置,怕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权力,惹得祸!
多尔衮是明智的,从知道身子骨撑不住那一天,他就开始转变策略,不,这不叫策略,而是无奈之下,与自己内心欲望的妥协。
既然做不成皇帝,做皇帝的老子也成,如此,既不用背谋反之恶名,也可让自己享太庙血食。
这就有了布木布泰下嫁的传说,天知道,生性风流的多尔衮,会对一个快四十岁的寡嫂有男人的激情,至于传说中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浪漫爱情故事……呵呵,如果让多尔衮知道,恐怕直接就吐了,要有这身子骨,多尔衮宁可去宠信豪格的媳妇。
既然布木布泰妥协了,一道秘旨下嫁了多尔衮,多尔衮如愿以偿被福临称为了皇父摄政王,那就得投桃报李。
于是就有了多尔衮这两年的回报。
但这不代表着多尔衮要放弃权力,恰恰相反,多尔衮更要汲取权力。
权力这东西,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一旦失权之势形成,便会一溃千里,所谓树倒猢狲散,那就是一场千里大溃败。
无数曾经得罪过的人,会蜂涌扑上,吸食他的骨血,将他挫骨扬灰,这是自古铁律,绝无可回旋的余地。
所以,多尔衮选择在“效忠”福临的同时,为福临再树立起一个“强敌”——沈致远。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多尔衮觉得沈致远是个“可托付”之人,至少是个重义之人。
选一个可托付之人很重要,主要是人品。
沈致远重义气,轻阵营,重要的是,有才,可带兵。
这对多尔衮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但,沈致远有个最让多尔衮头痛的缺陷,那就是沈致远与吴争的关系。
重义之人,往往难以取舍旧主友、新主。
可重义,也正是多尔衮欣赏沈致远的地方,确实为难。
如果多尔衮时间足够,那么他会把精力放在攻克沈致远心理障碍上,也就是去改变沈致远,不需要太长时间,三、五年足够。
可多尔衮没有时间,那么,他只能转换方向,将目光看向南边——吴争。
只要吴争死了,不,不用死,只要吴争势力垮了,那么以沈致远心中那份率军驰骋沙场的渴望,他唯一的选择就只能归附多尔衮。
另外,多尔衮还有一个依仗,那就是东莪,如果东莪有了沈致远的骨肉,便是上了保险。
但多尔衮清楚,以此时自己的身子骨和朝廷捉襟见肘的兵力、财力,短时间是不可能击败、荡平江南的。
所以,多尔衮在压制沈致远的同时,布了一步棋——扰乱江南,引发义兴朝内部纷争!
不管是义兴朝赢了,还是永历朝赢了,亦或者是吴争势力赢了,最后的结果都该是三败俱伤,大清得利。
多尔衮下了血本,同时动用了埋在义兴朝、永历朝的大量暗子。
当一切进展顺利之际,江南吴争突然莫名其妙对十一府宗室动手,打乱了多尔衮的布局。
这让多尔衮非常地郁闷,难道,这小子真有神助?
“事情办得如何?”这话,是多尔衮询问刚林的。
刚林答道:“回王爷话,据最新从杭州府传来的情报,埋在莫执念身边的暗子已经暴露,但从局势看,他并未将真实情况吐出……另外,据应天府传来的情报,吴争突然对宗室动手,引发了义兴朝君臣的愤怒,经由咱们布在朝野的暗子推波助澜,义兴朝已经调动大军南向。”
多尔衮轻喘着,问道:“这么说来,义兴朝内内讧将起?”
刚林犹豫了一下道:“或许……无法尽如人愿。”
“为何?”
“义兴朝大军确实调动南向,可至常州府后,迟迟不继续南下,很可能只是对吴争摆出的姿态,而非真正要与吴争决一雌雄……以我看来,义兴朝当今女皇倾心吴争的传言,应该不假,这场内讧……怕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边上祁充格拱手道:“王爷,不管义兴朝会不会起内讧,但咱们布下的局,他们一定钻。永历与义兴的正朔之争,由来已久,只是隆武朝灭亡,我朝给了他们双方太大的压力,反而使得他们无瑕它顾、相安无事了。如今我朝与义兴朝停战,义兴朝便有了足够的精力去找永历朝的麻烦,而永历朝也由此获得了诋毁义兴朝的借口,指责义兴朝与我朝媾和。如此一来,双方必定会有一场龌龊,咱们要做的是,坐山观虎斗和推波助澜!所以,与其引发义兴朝内斗,使得义兴朝无法南向与永历朝争斗,不如放弃对义兴朝的扰乱,使得他们可以一心对付永历朝,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于两败俱伤,我朝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刚林见祁充格说话,低头往后退了一步,不是他敬重祁充格,而是刚林心里很清楚,祁充格的建议定会被多尔衮否定。
相较而言,刚林比祁充格更了解多尔衮。
是,对朝廷而言,义兴朝与永历朝暴发争斗获得的利益远大于义兴朝内讧,可问题是,多尔衮最需要的是义兴朝内讧,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沈致远捏在手心里,为他所驱使。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老谋深算
在多尔衮看来,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挑动义兴朝和永历朝的争斗,而是引发义兴朝内讧。
正治,站对队永远是最重要的,至于对错反而是将要的。
刚林不经意的后退,没有被祁充格察觉,却被多尔衮看在眼里。
多尔衮蹩眉道:“你往后缩什么?讲讲,你对此有何看法?”
刚林这就没有办法了,原本不想去否定祁充格,引起二人之间龌龊,可现在,相较于得罪多尔衮,那还不如得罪祁充格。
官场就是这样,当着领导的面,千万别去否定同僚,那样会使同僚恨你入骨,除非你能保证这位同僚能被你一直踩在脚下,否则,他可能在一个你单相不到的时候,背后捅你一刀。
刚林上前,冲祁充格歉意地一笑,朝多尔衮道:“永历遁往云贵,虽有郑成功居沿海一隅之地,但中间间隔数千里,又有我军数十万挡着,要想与义兴朝来一场恶斗,只怕非常困难,就算永历下旨命令郑成功率水师北上,恐怕也仅仅是在海上或者沿海打一场不痛不痒的水战罢了,况且,以郑成功眼下的处境,会不会奉旨北上,还得两说着。所以,最大可能,无非就是两朝相互打打口水仗罢了。”
多尔衮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唔”了一声。
这一声“唔”,代表着认同,祁充格若是连这都听不出来,那就该回去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祁充格不经意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明白,这时就算他改变调门,也来不及了,反而让多尔衮觉得他,只是个倿臣。
多尔衮可不管这些,他将目光投向刚林,问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应对之策。”
刚林道:“义兴朝乱不起来,那就给他们之间添把火。”
“怎么添?”
“这……要不让在应天府的细作……暗杀一个吴争非常在意之人?”虽然多尔衮问得突兀,但刚林的思维非常快,一边想一边就有了一个行动的大致框架,“吴争已经对宗室动手,只是并没有杀人,或许,这也是义兴皇帝没有直接下令在常州大军南下的原因,投鼠忌器嘛……可要是暗杀一人,就可改变这个状况……不,不能暗杀,得明杀,还不能是细作动手,必须是宗室中人动手,至少,得与宗室有关……只是,这人不太好找啊。”
“有一人合适。”祁充格突然上前道。
多尔衮转头问道:“谁?”
“义兴朝的荆王朱慈煃。”祁充格急禀道,“之前,义兴朝因钱庄弊案,明室宗亲多有涉及,吴争在当时羁押一众宗亲,还查抄了各府,引得宗亲怨声载道、恨之入骨,尤以朱慈煃为最,听说当时吴争还唆使属下,当众殴打了朱慈煃。”
多尔衮皱眉道:“如何联络上朱慈煃?”
祁充格忙道:“正要禀报王爷,午时礼部左侍郎钱谦益前来求见王爷,因王爷正在小憩,我便打发他回去……他当时和我说起,朱慈煃不久前给钱谦益来信,信中有意归降我朝,想由钱谦益引见于王爷。”
多尔衮脸色一松,思忖了一会道:“此事可行,按你说得办。”
祁充格大喜,问道:“那……王爷要见见钱谦益,当面吩咐吗?”
多尔衮挥了下手道:“腌臜小人,本王懒得与他废话,此事由你全权施为。”
“属下遵命,属下这就去办。”
看着祁充格不人得志地离去,边上刚林一怔,心中暗骂,现世报啊?
自己脑洞大开,突然想出了个好主意,不想,竟被祁充格二两拨千斤,功劳全让祁充格轻松占了去。
“你不服气?”
旬林一惊,连躬身道:“王爷误会了,都是替王爷效忠,只要差事办得顺利,谁办都一样。”
多尔衮不再理会,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林有些尴尬起来,不知道是退是留。
好一会,刚林见多尔衮象是睡着了,于是挪动脚步,想悄悄退去。
正当他挪动了两步时,多尔衮突然开口道:“沈致远最近在做什么?”
刚林一愣,忙答道:“这……回王爷话,额驸平日里都与銮仪副使钱翘恭在府中饮酒,不过……。”
“不过什么?”多尔衮沉声问道。
刚林不敢隐瞒,如实道:“额附时常去胭脂巷……咳,一般隔天都会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多尔衮恨声骂道。
刚林知道不是骂自己,不敢接话。
他知道,但凡多尔衮还骂人,就表示沈致远不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反之,如果多尔衮不骂人了,那么沈致远怕是要活到头了。
果然,多尔衮骂完之后,问道:“他去胭脂巷,可有找固定之人?”
刚林忙道:“额驸常去找一个叫清吟的勾栏女子。”
“什么来路?”
“这……属下这就去查。”
“查清楚。”多尔衮斜了眼刚林,“若无什么异状……杀了吧。”
“是。”
“去把沈致远找来。”
“这……此时额驸怕是还在胭脂巷。”
“乒乒乓乓”地一阵碎响,多尔衮气得一袖拂过,榻边碗盏器皿掉了一地,全给砸碎了。
“将他拿来!”
“属下遵命。”
刚林逃似的退去,出了门,才敢用袖子抹了把汗。
……。
多尔衮说拿,自然是抓的意思。
可寻遍整个京城,怕是没人真敢抓。
只要多尔衮没倒台,就连皇帝圣旨都不好使。
刚林自然是了解多尔衮意思的,说是拿,其实只是用一种强迫的手段,促使沈致远去王府见多尔衮罢了。
所以,沈致远是被请来的,就差八台大轿抬了。
因为,沈致远喝得有些上头了。
这马车上,刚林是急得上火,沈致远这样子怎么去见多尔衮?
怕是一里外都能闻到沈致远哈出的浓浓酒味。
没辙了,刚林特地从莳花馆顺手牵羊了一只暖壶儿。
这一路上,在旗刚林,堂堂清廷大学士,愣是干起了侍候人的事。
怕是小皇帝福临,都没有过这待遇。
总算还有些成效,到王府门前时,沈致远神志总算是清醒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还敢躲?
刚林是抹着汗道:“额驸啊,你可算是酒醒了,这要是再不醒,本官可真只能用冰水淋你了。”
沈致远摇摇晃晃道:“啥事急在这一时半会啊?待我回去睡一觉,等酒醒了再去见岳丈大人不行吗?”
这话说着,沈致远还真转身往马车上爬。
急得刚林连忙一把拽住,差点要哭出来,“我说祖宗哎,王爷要见谁,谁还不得紧赶着?哪有让王爷等的道理?你要不去,我……我……这就给您跪下了。”
说着一撩襟摆,大有作势真跪的意思。
能跪吗?
不能!
真想跪吗?
当然不想!
这只是个调调,刚林若真跪了,明日朝堂上,就得被弹劾了。
虽说清廷已经明诏,满汉通婚,可那也仅仅是通婚,主、奴的差别还是非常严厉的。
所以,刚林是绝不会真跪的,而沈致远头毕竟也清醒了,自然也不会任由刚林胡来。
沈致远一把拽住刚林道:“咦,大学士这不是要折煞致远嘛……成,我去还不行吗?不过嘴有些渴了,见岳丈大人之前,来杯清茶润润嗓子总行吧?”
刚林哪会拒绝?
于是,就在门房处,让府中侍女端了茶来,让沈致远喝着。
不想沈致远慢条斯里的喝着,大有一杯茶喝它个天荒地老的意思。
刚林在一边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地催促,催促的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沈致远是真不紧张?
不紧张才怪。
放着额驸府的正经良田不耕种,在花街柳巷厮混。
这搁寻常家都是丑事,何况是摄政亲王的多罗格格?
连皇帝见到多尔衮都得恭恭敬敬喊声皇父,道声安,何况是他一个女婿?
这等事要真追究起来,就是在打多尔衮的脸。
当然,多尔衮也不会傻到将这事公布出去,丢自己的脸。
这事虽是闺房之罪,可对沈致远而言,也是不大敬之罪,可杀头。
沈致远其实酒没有那么上头,他去莳花馆,自然是与长林卫互通消息。
可刚林亲自来“请”,这让沈致远敏锐地感觉到莳花馆不保险了,要出事。
所以,在随刚林离开之前,沈致远已经暗示钱翘恭,去找东莪。
如果在这世上,多尔衮还会有在意的人,那么从多铎那过继来的儿子多尔博是一个,东莪,是另一个。
沈致远是在故意拖时间,拖着东莪快些赶来。
他是真担心,万一多尔衮一怒之下,砍了自己脑袋,那所有事都白瞎了。
可时间越拖越久,是真拖不下去了,因为茶中水都喝干了,再拖就得嚼茶叶了。
而刚林也够损,沈致远拖时间,他就不让人给沈致远添水。
呵呵,这二人,性格还真有些象,可谓一丘之貉。
沈致远只能放下茶杯,随刚林去见多尔衮。
……。
“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沈致远的演戏功夫是天生的,没有深造过。
质朴、拙劣,但,非常有效。
“銮仪正使,正二品重臣,你竟天天逛勾栏?!”
多尔衮愤怒地一把抓起榻边刚换上的新碗盏,向沈致远砸去。
“啪”地砸在地上,碎沫渣溅了一地。
多尔衮更怒,嘶吼道:“混帐!你竟还敢躲?”
沈致远还真躲了,在沈致远看来,让你砸是一回事,躲不躲是另一回事。
于是,这书房里热闹了,“乒乒乓乓”一阵脆音伴随着多尔衮中气不足的怒吼。
门外刚林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还得挡着前来的府卫,啧啧,把他难为得哟。
多尔衮砸累了,其实不是,是没东西砸了,榻边能放几个碗盏,六七个罢了。
这一通之后,多尔衮累得直喘气。
沈致远讪笑着上前,伸手想替多尔衮抚抚背、顺顺气儿。
多尔衮怒目而视,“滚开!离本王远些!”
这要是换了任何人,还不得吓得直往后退?
就连多尔衮的亲生女儿东莪在此,怕也得先退下,等多尔衮气顺了,再来请罪陪不是。
可沈致远反应不一样,他是个厚脸皮。
见多尔衮对自己怒目而视,沈致远不退反进,绕到多尔衮背后,就这么大模大样地给多尔衮抚背了。
几下下来,多尔衮还就吃这套,他不吼了,气儿也顺了。
“为何去胭脂巷?”
沈致远心里一惊,可口中却大咧咧地道:“这话岳丈问不到小婿这吧?”
“何意?”
“岳丈大人言而无信啊!”
“放屁!”多尔衮又怒了,“本王何时言而无信了?”
沈致远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道:“小婿领兵出征大漠平乱,岳丈可是亲口答应,只要小婿立下战功,回来就可升迁……可到了呢?一个銮仪使打发了,手里要兵没兵,要权没权,小婿心中蹩闷,还不得出门找些乐子排遣排遣?否则闷在家里,就闷出病来了。”
多尔衮瞠目,回头瞪着沈致远。
敢情,这小子逛勾栏,罪过成了自己的?
要说脸长得好看些的男人总是占便宜些的,如果加上嘴皮子再油滑些,那就有大便宜可占。
想那多尔衮也是铁血之人,可真遇上了沈致远这些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那也是有理讲不清的。
多尔衮愣了半晌,没好气地斥道:“正二品的銮仪使,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你倒是睁眼瞧瞧,这天下降臣如过江之鲫,数都数不过来,这份差事要赏了他们,他们得从永定门磕头磕到紫禁城去。”
沈致远闻听,手停了下来,瞪眼道:“他们能和我比吗?”
多尔衮脸色一沉,眼睛眯了起来,“都是汉人、降臣罢了……怎么,你自认为与他们有何不同?”
沈致远一本正经地道:“自然是不同的,我岳丈大人可是当今皇父摄政王啊,他们怎么比?”
多尔衮张口结舌,刚刚阴冷下来的脸,瞬间绷不住了,拿手指点点沈致远道:“你小子,就张嘴能!”
沈致远立即打蛇上棍道:“小婿练兵、打仗也不差啊。”
多尔衮一下子无语了,闭上眼睛,不再搭理沈致远,却享受着沈致远给他抚背。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那就杀了吧
沈致远见多尔衮眼睛闭上,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他头不动,眼珠左右一晃。
这时却听到多尔衮道:“在思量什么呢?”
沈致远忙答道:“没……就是见岳丈不生小婿气了,心里松了口气。”
“你怕了!”
“不怕,小婿没做错事,解释清楚也就是了,怕啥?”
“没,做,错,事?”多尔衮一字一顿地问道。
沈致远不由得心里一紧。
“胭脂巷的勾栏女子美吗?”多尔衮闭着眼睛悠悠道。
沈致远心又一跳,“庸脂俗粉,也就是小婿排遣心中烦闷罢了。”
“好!”多尔衮轻轻道,“那就杀了吧。”
沈致远心忽地一沉,他不敢接话,可这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应了,画蛇添足。
不应,便是在哄骗多尔衮。
可问题是,沈致远不知道多尔衮“杀了吧”这句是真是假。
迟疑间,多尔衮道:“怎么,哑巴了?”
沈致远舔了舔嘴唇道:“杀了就杀了,不过无辜之人,不杀也没什么,放生了,算是为日后格格产子积福了。”
多尔衮睁开眼来,回头看了沈致远一眼,“这么一说,本王还真不好令人杀她了,不然,倒是本王给莪儿招祸了?”
沈致远嘿嘿一声道:“全凭岳丈心意,小婿也就随口一说。”
“查过吗?”
“什么?”
“那勾栏女子。”
“……没,也就半个月的功夫,再说没事查她一个勾栏女子作甚?”
“去查!”多尔衮悠悠道,“查清楚了。”
沈致远混身一颤,强捺着语气变得平常些,“岳丈何意?”
多尔衮又一次转头,紧盯着沈致远,许久道:“身世无异,就接回府中去吧,别天天往勾栏跑,冷落了莪儿。”
沈致远一怔,“这……这不……不妥吧?”
“换作本王三年前的性子,此时,那贱妇已经是个死人了。”多尔衮沉声道,“你,也是个死人!”
沈致远脑子有些乱。
“那女子是汉人吧?”
“是。”
“南面来的?”
“这……小婿不知道。”沈致远忙摇头道。
多尔衮深深地看了沈致远一眼,“行事得周全,别等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怎么掉的。”
沈致远惊愕起来,他感觉自己在多尔衮的目光下,就象光着身子一般。
“这是本王最后一次警告你了。”多尔衮再次闭上眼睛,“再没有下一次。”
沈致远全身发冷,他突然意识到,
莳花馆不能再去了,或许,早就已经暴露了。
自己扮了半个多月的风流纨绔,恐怕在多尔衮眼中,更象是小丑。
冷汗从沈致远的额头慢慢渗出。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东莪的声音,“莪儿求见阿玛。”
多尔衮睁眼,回头看向沈致远,“你叫莪儿来的?”
沈致远心中又是一震,他意识到,叫莪儿是个错误,这叫欲盖弥彰。
可多尔衮没有等他回答,“进来吧。”
东莪推门而入,打量了房中二人一眼,见沈致远无事,这才向多尔衮请安。
多尔衮道:“起来吧……他叫你来的?”
东莪微笑道:“孩儿不知道额驸在阿玛这,孩儿只是想来给阿玛请安。”
多尔衮目光闪烁,回头看了沈致远一眼,轻叹道:“你小子比本王有福气,身边有个好女人。”
沈致远嘴里呐呐应着。
多尔衮向东莪招招手,东莪随之上前,依偎在多尔衮身边。
“沈致远,你若真是个男人,此生就不该负莪儿。”多尔衮轻轻抚摸着东莪的秀发道,“若你此生负她,本王就算做鬼,也定斩下你的头颅!”
沈致远忙应道:“小婿谨记。”
多尔衮突然放开东莪的手,然后微笑着对东莪道:“领着你的额驸回府去吧,阿玛还有政务要办,不必陪着。”
东莪微微一愣,遂笑道:“那孩儿过几日再来给阿玛请安。”
多尔衮微笑着点点头,手轻轻地挥了挥。
可在沈致远和东莪快要跨出门时,多尔衮道:“你做好准备,明日会有旨意。”
沈致远身形一顿,回身看向多尔衮。
多尔衮随口道:“朝廷要扩编新军,达三万六千人,为三军六营,你与钱翘恭会各领一营,须好自为之。”
沈致远有些糊涂了,他张大着嘴巴,惊讶地看着多尔衮。
多尔衮没看沈致远,低头翻弄着榻上的公文折子,“别忘记了当初对本王的承诺。”
东莪轻轻扯了一下沈致远的衣襟,“还不快谢过阿玛?!”
沈致远这才回过神来,忙躬身道:“小婿谢过岳丈大人提携之恩。”
多尔衮随意地挥挥手。
待沈致远与东莪转身离开之后,多尔衮发出一喟叹。
叹息,本就是一种无奈。
多尔衮很不习惯自己越来越频繁地叹息。
在他看来,叹息是一种羸弱的表现,可以挥刀,何须叹息。
多尔衮知道,沈致远的心结还未解开,眼下应该继续压制沈致远,磨他的性子、压他的心气,还不是可以信任使用的时候。
可问题是,自己还有时间吗?
这又不由得多尔衮仰头长叹一声,英雄迟暮!
可叹完,又后悔了,后悔自己又发出叹息……。
……。
三日之内,连上三道请辞折子。
钱肃乐是铁了心的不想干了。
但每道请辞折子都被留中。
于是,钱肃乐上了第四道折子,为了表达出自己辞官的决然,钱肃乐亲持请辞折子进了宫。
将折子交于内阁之后,还请求面圣,欲当面请辞。
朱媺娖非常为难。
也是,这内阁首辅之位,虽然不象是当初朱媺娖监国时那么重要、大权在握了,经过朱慈烺集权改制,许多权力都已收归皇帝所有,可毕竟是百官之首。
这刚换下黄道周,钱肃乐又坚辞不干,难道让黄道周继续做回首辅?
这不儿戏嘛。
不说难以向天下人交待,朝廷的颜面也不好看哪。
事已至此,要说朱媺娖想强留钱肃乐,那也不尽然。
朱媺娖一直留中钱肃乐请辞折的用意有二,一是顾及到朝廷颜面,二是迫于宗亲的愤怒,毕竟吴争将十一府之地的宗室全监控了起来,虽说还没杀人,可毕竟处于“屠刀”之下。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争,还是不争?
谁能保证吴争不会突然下令屠杀宗室?
说难听些,真等吴争动手了,远在应天府的宗亲就算想干涉也来不及,就不用说,他们根本无力干涉。
事实上,他们也只是嘴里喊喊,要是打起来,这些酒囊饭袋怕还不如朱以海呢。
宗亲只是吃过吴争抄家的亏,借机报复,情理中事。
所以,一听说钱肃乐要辞官归杭州府,无数的折子递上来,强烈请求皇帝不允,并扣押钱肃乐,以作人质,向吴争施压,更有甚者,已经谏言对南用兵,彻底解决吴争尾大不掉的问题。
看到这种折子,朱媺娖不由得苦笑,敢情,这些宗室还以为活在太祖、成祖年间呢。
朝廷眼下确实组建起了十几万大军,正在训练,这还得益于江南商会对倒闭钱庄的整合,还有吴争在京中对涉案宗室、豪门的抄没,这才让朝廷解决了燃眉之急,有了扩军的财力。
向南用兵,这不自寻死路嘛。
朱媺娖自然不会去搭理这种不知死活的折子,因为这种人不多,也就是一些吃了吴争大亏,想让朝廷帮着出气之人。
可朱媺娖也知道,面对着宗亲的愤怒,强压不行,自己以长公主身份上位,真要与宗亲决裂,势必引起一场难以控制、且难以收尾的内乱。
朱媺娖想冷处理,不赞成、不反对,拖着。
所以,对钱肃乐的请辞折留中,不延揽、不同意、不表态。
只要拖个一、二月,待杭州府那边对整个事件有个定夺,那么一切都会回归原状。
对于吴争,朱媺娖虽然也恨,恨他的决绝无情。
可朱媺娖对吴争有两点是深信的,一是吴争不会降清,二是吴争不会无故擅杀宗室。
所以,虽然杭州府的消息传来,虽然宗亲们一直敦促着朱媺娖向南用兵。
但朱媺娖一直坚持,大军止步于常州府,甚至不向苏州府靠近(苏州府是朝廷所辖)。
朱媺娖不想将事件扩大到引发内战的地步,虽然她心里也想能一战灭了吴争势力,但她不想杀吴争,哪怕身体是受到一丝伤害。
这看来矛盾,其实不然。
朱媺娖想毁的不是吴争个体,而是吴争的势力。
但,眼下肯定是做不到的,这一点,朱媺娖很清楚,义兴朝要生存发展,还离不开吴争。
但现在,钱肃乐堵在奉天门前。
落在进进出出的朝臣面前,这叫个什么事?
堂堂首辅,毅然面圣请辞,皇帝连见也不见,这叫什么事?
正在为难之时,黄道周来了。
朱媺娖赶紧派人把黄道周唤进来。
“黄爱卿,首辅还在吗?”此时朱媺娖就盼着钱肃乐赶紧回去。
黄道周点点头道:“首辅还在。”
朱媺娖轻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黄道周揖身道:“陛下,这么拖着怕不是办法。”
“那爱卿有何良策?”
黄道周苦笑起来,“钱希声性子刚烈,脾气又倔,这犯起了性子,怕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以臣之见,不如……就放他去吧,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
朱媺娖皱眉道:“黄相可有想过,他这一走,首辅的位置谁来接任?况且,如何安抚宗亲,他们可是吵着嚷着要朕对南用兵的。”
黄道周稍一犹豫道:“首辅可以由王翊接任,至于他的都御史之位,可以暂时空缺,擢升董志宁为副左都御史,暂领事务。”
朱媺娖想了想道:“黄相可有想过复首辅之位?”
黄道周苦笑了一声,道:“臣不敢想、不愿想,无力担当,还望陛下体恤。”
朱媺娖歉意地看了黄道周一眼,道:“之前,是朕思虑欠当,委屈了爱卿。”
黄道周摇摇头道:“朝廷大军南调,虽然止步于常州府,可明眼人都能猜到朝廷用心,虽说以吴王之才,定能猜到陛下的不得已,可大将军府麾下诸人,未必会领悟到陛下苦心,真要闹将起来,怕是吴王也拦不住,总不可能吴王亲至嘉兴府严控北伐军各卫吧?一旦朝廷大军进至苏州府,两军定会发生摩擦,如此一来,小事变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故臣主动请辞首辅之位,由钱希声接任,这不是做给吴王看的,而是做给吴王手下人看的,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事态。此事是臣主动谏言的,这怪不得陛下。”
朱媺娖点点头道:“黄爱卿老成谋国,实为朝廷支柱……哎,朕有时也在想,为何忠臣良将都归了他了呢?难道明室真就留不住天下贤者之心了吗?”
黄道周忙道:“陛下多虑了,朝廷如今也是人才济济,只是这些各府选拔的士子、生员还没有治国、理政的阅历,须假以时日,才可大用。”
“朕是真不愿与他争啊!”朱媺娖情绪有些波动起来,“可朕也不能眼见着明室凋零,不忍见三百年的宗庙,毁在眼前而不顾……。”
黄道周不敢接话,低头束手而立。
朱媺娖深吸了一口气道:“黄爱卿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传朕口谕,首辅钱肃乐请辞奏折,朕允了,册封诚意伯,赏蟒袍,赐千金,以王爵车驾护送离京……。”
“不可。”黄道周急了,“陛下,万万不可。”
朱媺娖一怔,问道:“为何?”
“陛下,如今朝中宗亲群情纷纷,陛下若真如此大肆封赏希声,怕会引起不测。”
“但……钱肃乐毁家杼难,从鄞县举义师的这五年来,于国于朝皆有大功,如今执意辞官还乡,朕若待之以优渥、不加厚赏,岂不寒了天下忠义者之心?”
黄道周轻叹道:“陛下说得在理,可就算要赏,也不该在此时,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人心善妒啊……钱希声毕竟是向南去的,如今两军仅隔苏州府,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大灾难……臣窃以为,封赏钱希声之事还须低调些,最好不封赏。陛下只要允了钱希声辞官之请,令他悄然离去即可,如此,于国于朝皆有益。”
朱媺娖愣了许久,终于颌首同意。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钱肃乐被追杀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一首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在钱肃乐的吟读中,显得格外的沧桑、悲凉。
钱肃乐是个刚直之人。
或许心中还有着一丝私念,那就是远在北方的儿子和杭州府的女儿。
除去这二人,钱肃乐心中别无遗憾。
别无遗憾的意思是,只要国朝好、百姓安生,哪怕此时让钱肃乐死去,他也能含笑闭眼了。
可惜。
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
五年多颠沛流离、含辛茹苦,换来的是,家不家、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奈何?!
钱肃乐心中凄惶,若这世道再这么下去,义兴朝内乱,已经不可阻挡。
两年前黄道周与自己定下那个计策时,钱肃乐还真以为,只要吴争和朱媺娖能联姻,那么,双方合力,足以与北面清廷抗衡,最起码划江而治是没问题的。
然后与永历朝谈判,共同组建一个新朝,如此,北伐便有了坚实的根基。
然而,事实上结果是,朱媺娖愿意,吴争却不愿意。
钱肃乐也能理解吴争所虑,可这么一来,皇室和权臣之间的争斗便会没完没了,直至一方消亡。
可结果是,钱庄弊案、清军来犯、皇帝下罪己诏自我圈禁。
付出了数以十万计的伤亡,好不容易将敌人赶回江北,结果大变再起,皇帝居然派禁军去追杀一个刚刚拯救国朝于危难的大将军,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吗?
钱肃乐都忍了,他觉得该忍,苦自己也不能苦别人。
世间真正君子者,有一个共性,那就是苦自己。
所以,他可以让自己苦、让吴争苦,因为,他视吴争为,亲人。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钱肃乐的座右铭。
然而,事经历太多,心,累了。
不如归去。
就算家已毁,人不在。
一座小院,两亩瘦田。
一头老牛,半斤老酒。
足矣!
想着快要抱孙,钱肃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此时,苏州府至嘉兴府近陶庄的官道上,蹄声大作。
数十黑衣蒙面的骑兵,出现在钱肃乐所坐马车的后面,间距不过三、四里。
护送钱肃乐的八名护卫,确实是慌了。
他们催促着车夫赶紧南逃,自己也使劲地拍打着马屁股加速。
钱肃乐探头一看,一惊、一愣、一蹩眉,而后长长一叹。
他没有惊呼,也没有说话,反而放下帘子,闭上了眼睛。
逃不掉了。
既然逃不掉,又何必逃?
钱肃乐心中涌上一股浓浓的悲哀,陛下啊,何须如此?
要钱某死,一道口谕就是了。
……。
人算不如天算。
莫长林交待了鲁王朱以海和周思敏之后,一向谨慎的马士英也松懈下来了。
没有再让莫长林一遍遍地重复着供词。
所以,莫长林终于可以用一打碎碗盏的碎片,割了自己的颈。
深深的破口。
非常不可思议,非常的决绝。
莫长林对自己下手之狠,令马士英打了个寒颤。
也马士英看来,莫长林是因为儿子早已不在人世,失去了活着的勇气。
这个理由,连吴争也信了,接受了。
说是信了,接受了,其实也不尽然,只是吴争心里不想再追查此事,牵出太多的人,太多自己不想追究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失败。
吴争终究是人,无法承受这样的心痛,既然无法承受,那么下意识中去回避,也在情理之中。
但吴争做出了决断,将宗室尽数从十一府之地迁徙出去。
吴争终于找出了一个可以容纳数千宗室的地方,那就是陈钱山一带海域的岛。
当然,十一府之地宗室人口上万,但不会都追随朱以海,许多人到时候愿意去应天府或者是永历朝,所以,吴争给了他们自由选择的权利。
有了王得仁两年的经营,那里已经生活设施齐全,有王一林所部监管着,也不至于出事。
加上离岸距离也不远,吴争认为很合适。
所以,吴争召见了朱以海。
“三府之地,就不用想了,我给你们找了个去处。”吴争也不兜圈子,指着几上地图对朱以海道,“陈钱山周边海岛,足以让你们过得自由自在。”
朱以海大惊,这与他想象的相去太远。
“吴王,你这是要发配、流放我等啊?”
“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不否认。”
“你……。”朱以海脸色苍白,他知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道理,他叹息道,“为何如此绝情,这么做,天下人皆会指责你……。”
“我不怕。”吴争挥挥手道,“叫你来,一是为通知你,二是十一府宗室未必会全追随你,所以,我准备了另外两个选择,不愿随你去陈钱山的,可以选择去应天府,由朝廷安置,也可以南下去郑成功那,我来安排海船,到了郑成功那,他自然会将人送去永历那。”
朱以海怔怔地看着吴争,嘶声道:“这天下还是朱家天下吗?”
“不是。”吴争平静地看着朱以海,“至少这十一府,不是朱家天下。”
“你要反?”
吴争轻嗤道:“连同朝廷控制的十几府,都是我打下来的,说反,怕是不妥吧?你也别再一副丧气样儿,回去转告你的叔伯子侄们,随你去陈钱山海域的宗室,爵位俸禄皆保留,包括你在内,我不会少你们粮钱。至于去应天府和永历那的,自然由他们安置。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去陈钱山,来去自由嘛,但十一府之地,你是不能待了……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朱以海不甘心。
可不甘心有用吗?
面对着眼神冰冷的吴争,朱以海知道,从吴争突然下令监禁各府宗室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
朱以海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他是绝对不会去应天府的,因为那真的是死路。
对云贵那,朱以海也没兴趣。
正如朱以海说的,如果没有钱肃乐、张煌言等人的拥立,他其实最想做的还是出海,活下来过安生日子。
虽然吴争没有给他舟山,但相较于颠沛流离,朱以海终究是同意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钱肃乐幸运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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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原来,吴争还会给宗室一些宽限离境的时间。
那么,在接到嘉兴府急报的那一刻,吴争怒了。
都说天子一怒,血流飘橹。
然诸侯一怒,也不逊让。
吴争连下两道令。
十一府宗室,三日之内,必须递解离境。
北伐第一军二万大军集结,经京杭运河直入平望(苏州府地界),一日之内,兵临吴江,剑指吴县(苏州府治所)。
驻囤于常州府的朝廷大军闻讯南下,前锋到达无锡。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已经近三年未逢战乱的四府百姓,不由得都惊惶起来,开始整理行装,准备逃难。
然而,在一日之后,吴江北伐军突然撤退。
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之。
一场剑在弦上的战争,突然销声匿迹,就象没有出现过一般。
但明眼人都看出了两军的不同之处。
北伐军的出兵、撤兵速度太快了。
二万大军的进退,如行云流水一般,丝毫不显乱象。
而相同时间的常州府京卫,等北伐军撤退后,主力还没有到达无锡,仅有一支三千人的先锋到达。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
钱肃乐没有死。
张新侠、徐三的秀水县守备民团救了他。
秀水县守备民团,守备张新侠,副守备徐三,同时徐三还兼着秀水县县尉一职。
这个民团,是大将军府治下的特例。
之前黄驼子凶杀案牵涉出清廷在秀水的细作案,秀水民众为抗潜伏的清军,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吴争为犒赏有功之人,也考虑到大运河货运的实际需要,特例设立了秀水民团。
职能是监察运河货运、守土保民。
并简拔了原本是码头搬运工首领的老张头为守备,并赐名张新侠。
同时特进捕头徐三为秀水县尉(按明制,胥吏无缘为官)。
钱肃乐的运气很好,一来他乘坐的是马车而不是官轿,二来追兵也没想到突然会冒出一支民团来。
在王江泾附近,张新侠正带着秀水民团百来号人巡逻,恰好遇见钱肃乐马车被二十几骑兵追杀。
虽说不知道发生何事,不知道马车里人是谁,也不知道对错。
张新侠是个粗人,搬运工出身,和寻常官员的思路不一样。
可张新侠很清楚,那就是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龙得盘着,虎得蹲着,想要拔份,上别处去。
于是,连问也不问,直接率民团迎上去。
民团用的可不是刀剑,他们用的是火枪,这也是吴争赐予他们的特权。
当时码头缴获清军囤结大批的火枪,吴争念其功劳,特意划拨了三百杆火枪,装备民团。
所以,看着连军服都没有的骑兵,张新侠担心骑兵近前,警告无效之后,毅然下令对骑兵射击。
百杆枪一轮齐射,撂倒了七、八骑之后,其余的骑兵见寡不敌众,纷纷扭转马头回逃。
张新侠知道追不上,也就没下令追。
只是救下了钱肃乐一行三人(随同钱肃乐其余六名护卫,为钱肃乐断后遇害)。
被民团撂倒的七骑,当场死亡的四人,一个轻伤,两个重伤,被民团抓获。
钱肃乐死里逃生,因不清楚张新侠底细,不敢实名相告,这就使得张新侠送去杭州府的通报,没有写清楚生还者是谁。
因为钱肃乐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张新侠的通报中夹带了马车中搜寻、整理到的杂物、文案,一并送了上去。
而吴争是几天前接到钱肃乐的书信的,知道钱肃乐有了请辞之心,吴争非常高兴,只是不清楚钱肃乐何时离京,否则早派人去接了。
吴争还以为钱肃乐短期内不会离京,因为正常的情况下,一任主官的迁调离职,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交接期的。
在吴争看来,没个半月一月的,钱肃乐不会离京,所以,吴争便等着钱肃乐下一封信来告知他的具体离京日期。
不想,钱肃乐离京突然,而且是悄悄离京的。
所以,在看到钱肃乐之物时,吴争以为钱肃乐被害,大怒之下,立即下令北伐军北上,要为钱肃乐报仇。
可一日后,吴争派往秀水县接人的人,到了秀水之后发现幸存者中有钱肃乐,这才飞马急报吴争。
吴争连夜赶到秀水县,见到钱肃乐时,总算是松了口气。
“岳父啊,可吓死我了。”吴争一把拉住钱肃乐的袖管道,“若岳父真有不测,我便率军荡平应天府……什么朝廷、明室,我都不在乎了。”
钱肃乐有些感动,他明白吴争不同于别的诸侯,从认识吴争那一天起,钱肃乐就听过吴争近似于谋反的说词,复明,但复得不是朱明。
然而这些年过去,事实上,吴争都还在扶持着明室,这一点,不容置疑。
在钱肃乐心里,吴争是个外冷内热、外刚内柔之人。
而眼下,吴争竟为了他,毅然下令北伐军北上,确实让钱肃乐感到意外。
不惜代价,这四个字说着容易,做起来很难,不是做不到,而是有太多的牵拌。
北伐军北上,已形同谋反,如果一旦动手,那就坐实了谋朝篡位的恶名,这对于吴争而言,是个永远洗不脱的罪名。
正如明成祖,从亲侄手中夺取江山,事实上,朱棣在夺位之后的作为是有目共睹的,平心而论,于国于民而言,朱棣确实做得比朱允炆好得多。
但无论如何的盖世文治武功,都无法掩盖朱棣谋朝篡位的恶行。
得位不正,这四个字,足以将朱棣钉在耻辱柱上,被后人万世唾骂。
儒家传承,讲得是理、顺,天地伦常,名正方可言顺。
儒家注重的从来不是才,准确地说,才,是排次位的。
注重的是德,品行。
说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有道是君以此始,必由此终。
事实证明,朱棣的后代,同样上演了几乎相同的一幕,这不是迷信,而是天道轮回。
所以,寻常人或许不懂,可钱肃乐,懂!
于是,他感动。
但感动归感动,钱肃乐的第一句话却是,“吴王此举不妥,无论如何,吴王是臣,非君!挟私仇,举兵伐君,是为大不敬……恳请吴王,下令撤兵,勿使生灵涂炭!”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钱肃乐的刚直
这就是钱肃乐的刚直,吴争沉默了。
随同吴争一道前来的马士英,在边上突然开口道:“王爷,属下以为,这是最好的良机,王爷以朝廷戗害太傅之名,起兵清君侧、伐不义,乃顺理成章之事!”
这话让吴争不由得神色一动。
对,这是个好借口,谋反与清君侧最大的不同之处是,矛头针对的对象不同,谋反,是谋皇帝的反,清君侧的对象,是皇帝身边的奸倿,所以,清君侧之名,在这数千年来,被人用烂了。
但凡和平年代,想黄袍加身的,几乎都用这个借口。
钱肃乐脸色大变,他看出了吴争的迟疑。
他大声冲马士英喝道:“住口!马瑶草,你这是在害吴王!”
马士英毫不示弱,瞪着钱肃乐道:“太傅,非马某蛊惑王爷谋反,其实太傅心里已经清楚,王爷与朝廷之间,一战之势已成。眼下正好以此做借口举兵讨伐,否则长此下去,朝廷占据名份大义,王爷等于自缚手脚,处处被动。既然如此,何不将长痛化为短痛,一举抵定天下!”
钱肃乐铁青着脸,“呸”地啐了马士英一口。
然后转身看着吴争道:“天下之势,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天下人或许愚昧,但任何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吴王绝不可听信马瑶草妄言。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之人,是窃取天下。或许可以暂时得手,但终将被反噬。吴王有丰功伟绩傍身,不管朝廷如何肆无忌惮,吴王尽可听之由之,坐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说到此处,钱肃乐长揖道:“若吴王不听钱某规劝,非要举兵讨伐,请不要借钱某之名,钱某不过是个普通人,若真要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钱某胸中,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若吴王玷污了它,钱某宁死!”
吴争闻听,悚然动容,赶紧伸手搀扶道:“岳父快快起身,我这就下令……撤兵!”
说完转头瞪了马士英一肯,斥道:“就你心眼儿坏,看吧,惹恼了本王岳父……还不快去传令?!”
马士英本还待再谏,可看吴争抬脚作势,只好一溜烟跑了。
钱肃乐长吁一口气,看着吴争道:“你还年青,有得是时间。等,你等得起,何必急于一时?”
吴争忙道:“岳父指责的是,我记下了。只是这次刺客有三人被俘,我打算带回杭州府审讯,就怕审问出背后指使之人是……又该如何处置?”
钱肃乐沉吟了一会道:“非得审?”
吴争一愣,随即会意到钱肃乐话中的意思,但吴争依旧点头道:“审还是得审的,既然事已出,若我遮掩,不但助长了宵小的气焰,还有损声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呢!”
钱肃乐斟酌了一会道:“你这话有理……那就审吧,不过审的人须谨慎。审出背后之人是别人,那就送供状入京城讨个说法,若是审出是……。”
说到这,钱肃乐牙一咬,坚决地道:“以栽脏诬陷之名……尽杀之!”
吴争想了想道:“那就……如岳父所愿。”
钱肃乐看着吴争道:“你可想好主审之人选?”
吴争想了想道:“让老马去吧,他合适。”
钱肃乐一怔,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沉默了一会,悠悠道:“吴王须明白,以奇胜,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可以堂堂正正赢,就别去想着施展什么阴谋诡计。”
吴争微微一笑道:“岳父放心,我自有分寸。”
钱肃乐见吴争坚持,也就不再多言,问道:“萱儿还好吧?”
吴争笑道:“有我爹和我妹妹陪着,好着呢。岳父放心,年底前,总能让您见到外孙。”
这事是二人共同的关心之事,一提及,让二人都眉头舒展,大笑起来。
……。
兵是撤了,吴争终究没有改变驱逐宗室的命令。
从当天起,一万六千多宗室人口,分为东、南两个方向离境。
相较于南、北两个方向,押送朱以海这边三千多宗室人员出海,是极其秘密的。
因为不能暴露陈钱山海盗被王一林接手,和陈钱山与吴争有关连的秘密。
整整三十条海船,在深夜里离开杭州府港口向东。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去了哪,以至于坊间都谣传,这一部分宗室人员被吴争下令杀了,至于杀了多少人、埋在何处,是个谜。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说吴王若是要杀尽宗室,又何必放另外两部分宗室人员离开,还安排海船供宗室南下厦门。
但反对者又辩论,说吴王杀的几乎都是鲁王一脉的人,很可能是因为早年与鲁王有私仇……如此云云。
有一点可以确认,十一府之地,再无朱家宗室。
这带来的影响是,无数拥戴宗室的人,骤然间没有了心中的效忠对象,在大将军府严厉的高压下、在三所院校学子的带动下,在明社社众的舆论宣传下,开始慢慢转变。
十一府之地,开始出现新气象。
倒不是说人心善恶的新气象,而是真正精诚团结、一致对外的新气象。
譬如杭州府,原本许多人言必称我朝,但现在,这种人几乎绝迹,现在言必称我大将军府怎样。
譬如原本三天两头,递折子向吴争建言,要善待宗室的,现在几乎看不见了。
譬如那些白发苍苍、倚老卖老的士族,如今也不再来到大将军府门前请愿了。
这不是一场战争,自然也无所谓胜败。
所以,吴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一直纠结想做的事,心里非常畅快。
虽然有得必有失,得到利益的同时,也会失去利益,但,吴争无悔。
但这事件的后遗症也不小,最直接的后果是,义兴朝的态度,原本的官方来往瞬间断绝。
譬如往来的公文,原本不管是朝廷有诏告,还是大将军府有通告,哪怕是民间案子的通报等等,都会转抄一份,但如今,所有的联系都断了。
无锡的朝廷大军返回了常州府,但依旧驻囤着。
双方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那就不等了
不过,双方民间的往来却变得更为紧密。
得益于汉明银行的正式挂牌开张,二十多府百姓没有了别的选择,习惯了携带票汇的商人们,自然不会再傻到花一成以上的运费,去运送巨额的银两做生意。
十一府之地,在莫执念亲自操刀之下,有一百多官员,二百多户商贾被处置。
大将军府辖下牧治政令为之一清,反对的声音几乎为零。
当然,不可能做到人人忠诚,但如此高压之下,怕是胆最大的也该收敛起一段时间来,静静心了。
没了宗室、少了贪官、没有了奸商的江南,空气都变得干净起来。
不是说一夜之间,整个江南海晏河清了,人心也非一夜之间可以扭转过来的。
但吴争用了五年时间,在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播下的种子,随着三大院校和明社的推波助澜,已经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起来了。
新一代替代旧一代的时机开始成熟。
吴争之所以如此决绝地选择在同一时间,对宗室、贪官污吏及奸商三个阶层进行彻底地涤荡,并非是头脑一热或者说仅仅因为这次莫长林案牵扯出宗室的结果,而是对内部敌人发动的最后一战。
既然是战,那就不能留情,要么不战,战则必胜。
正如后世伟人曾经有过一句名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正如地上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
只有行动,才能改变现状。
五年时间,不算长,但绝不算短,经过这五年时间,该转变的,已经转变。
还没转变的,那就不等了。
没有时间再耗下去,所以,吴争决然动手了。
一万多宗室一扫而空,让辖地之内的反对者没了领头人。
一百多官员被罢官,加速了官场的新旧交替,也同样稳固了江南学院生员的人心,使得他们能够坚定地站在吴争阵营,勇于向旧势力反抗。
二百多户奸商被惩处,涉及人员千余人,轻则罚银、劳役,重则入狱、杀头,家产抄没。此举让江南商人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唯利是图的本能之外,还需要有一条底线。
等这一日,吴争已经等得很久了。
莫家莫长林一案,无非是个催化剂,准确地说,是导火线。
从朱慈烺下旨追杀自己的那一天起,与朱家的决裂,已经是板上钉钉,再无回旋的余地。
只是吴争性格内敛使然,谋定而后动。
要么不动,动则惊天一击。
吴争甚至已经与马士英商量了借此机会清君侧的可能。
是,马士英当着钱肃乐提出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这是吴争在得知钱肃乐幸存下来,赶往秀水县的路上,和马士英探讨后的结果,当然,因为事发突然,还没真正决定。
所以,这时的吴争,其实已经向朱家啮出了狰狞。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从朱以海到朱慈烺,吴争受够了,而朱媺娖……想起这个名字,让吴争的心,不由得一揪,她又该如何安置?
让吴争欣慰的是,钱肃乐的到来,让一些事情变得明朗。
虽说钱肃乐将事情几乎都揽了过去,但此事件的本质,让吴争松了口气。
周思敏依旧被软禁起来,不是吴争狠心,这是种姿态,做给北面看的,告诉她,事情我知道了,人也软禁了,别再来给我找麻烦。
……。
镇海楼北面,靠近虎朴书院。
有座占地约三亩院子。
原是莫家的产业,此时,已经成了钱宅。
吴争本想将钱肃乐安置在王府中,吴家人口本就不多,父亲吴伯昌又不愿居住王府,连钱、周二女,为了侍奉吴伯昌,也搬去了江南书院吴伯昌的小院居住。
在吴争看来,这王府着实是浪费了。
吴争想让钱肃乐住在王府时,一来谈事方便,二来也尽份孝心。
只是钱肃乐坚决不同意,对他而言,住在女婿家里,那就等于在扇他的耳光。
于是吴争就请莫执念帮着物色一座宅子,正好,莫家在虎朴书院边上有座宅子,大小也正合适,虽说不奢华,与钱肃乐太傅的身份来说,有些寒酸了,可架不住钱肃乐喜欢。
对他来说,可以朝夕闻听读书声,为人生一大乐事,如果不是乱世,他更愿意一碗老酒、两碟小菜、三五好友,谈今说古。
那晚,钱肃乐与女儿在宅子里说体己话儿。
“萱儿,这半年过得可好?”
“女儿很好,谢父亲挂念,父亲可好?”钱瑾萱甚至不知道,她爹此次差点命丧秀水,也不知道一场内战差点就由此暴发。
吴争瞒得很牢,不仅钱瑾萱不知道,吴小妹、周思敏也不知道。
所以,钱瑾萱见到父亲是欢喜的。
钱肃乐微笑着,能见到女儿发自内心的笑,老怀甚慰。
“如此就好,之前那些烂事,为父已经与吴王说清楚了,你也不必再会此烦忧……不过,你得去向吴王道个歉,你初为人妇,想来他不会太过责怪于你。”
钱瑾萱脸色变得黯然,“这事女儿确实有错……虽说本意是好的,可毕竟是瞒了他,与情与理,都是不妥的。”
“确实是为父欠考虑了,当时黄相那么一说,为父还真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解决皇室与吴王之间纠纷的良策,可如今方才知道……牛不饮水强摁头,这不是个事啊。”
看着父亲脸色忧郁,钱瑾萱起身走到钱肃乐身后,轻轻地替父亲捶肩,“其实女儿现在也觉得这事真不妥,女儿听说,大将军府每月为宗室开支俸禄高达三十二万两,这一年下来,得有四百万两之巨,相当于大将军府麾下各府县官员俸禄的二倍之多……可这些人,全不做事,还时常闹出些脏事,这还是夫君强压之下,如果换作是在应天府,想想就不寒而栗了。”
说到这,钱瑾萱小心地打量了一下钱肃乐的脸色,见父亲不象是生气,这才继续道:“如果夫君真与……皇室联姻,那这些人,怕不得更加猖狂?倒不是女儿在乎主妇的地位,可想来财政司月月亏空,父亲还令女儿将织造府的银子贴补给鲁王,供宗室招兵买马与夫君作对,这……这实在是……太不妥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舐犊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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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瑾萱说到这,又打量了一下父亲的脸色,确认父亲没有生气,心里算是松了口气。
这话憋在她心里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说,也不敢说。
父亲的命令,她不得不遵从,因为她从小相信,她的父亲是个正直君子,做事必定是有分寸的。
在吴争之前那次去吴伯昌院子吃饭,单独与周思敏谈话后,钱瑾萱就意识到不对了。
可钱瑾萱还是认为,父亲让她所做之事,一定是为了吴争好,也一定有益于这个国家。
如今听父亲说破,钱瑾萱这才真正明白过来,这事错了,她父亲,也错了。
钱肃乐回头,微笑地看着爱女,“爹做事向来是,但求无愧于心人非圣贤,总会有错的时候,这事确实是错了,好在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一直以来,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兄妹二人,见你活得好,爹很欣慰如今爹也想通了,爹懂的这一套,怕是在这用不上了,唯有胸中文章,还能教书育人,所以今日之后,爹便去江南学院与亲家翁一起教书。”
钱瑾萱一愣,“夫君是不再用父亲?难道是因为这事,夫君怨父亲了?不,不成,女儿要与夫君去说,父亲本意也是为他好。”
钱肃乐呵呵笑了起来,“傻孩子,爹不是官迷天下安定,百姓富足,方才是为父平生所愿,教书好啊。为父做这决定,与吴争无关,你没见亲家翁也在教书吗?”
钱瑾萱诧异道打量着父亲,试探地问道:“可父亲是当朝太傅,去学院教书会不会太。”
“太傅?”钱肃乐哈哈大笑,“你还是吴王王妃呢,之前不也在教书吗,不也和郡主、周侧妃一起经营织造府吗?”
钱瑾萱脸一红,低头道:“父亲不会怪女儿抛头露面吧?”
“以前会。”钱肃乐笑道,“现在不会了为父是欢喜啊,听莫老说起,织造府短短不足二年,所交税银便比之前多了三番还不止,这怕是爹此生都做不到的事。”
钱瑾萱松了口气,“其实女儿也没什么能为,织造府大都是郡主在打理还有周侧妃。”
说到这,钱瑾萱突然想到周思敏还被软禁着,问道:“如今侧妃因此事被夫君软禁,爹能不能去找夫君说项,免了周侧妃的惩罚?”
钱肃乐摇摇头道:“傻孩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说是软禁,也没少了吃穿用度,况且周侧妃本就有了身孕,少出门是情理中事。”
钱瑾萱想了想,恍然道:“父亲的意思是,夫君是故意对外称软禁,实则并无生侧妃的气?”
钱肃乐微嗔道:“生不生气,为父不知,但侧妃产子之后,想必软禁令也会随之取消了。你素来聪慧,怎么就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呢?”
钱瑾萱喜悦道:“女儿也是身在局中,心中一直怕夫君怪罪,也没敢往这处想这下好了,侧妃也不必终日以泪洗面了。”
钱肃乐收敛笑容,轻叹道:“如今为父心里,担心之事,也就你兄长一人了。虽说你兄长在北面事敌,可你我都明白,他在为国朝做事,想着他在群狼之中与敌周旋,为父哎。”
“爹放心。”钱瑾萱压低声音道,“兄长如今过得很好,还。”
“还什么?”
“兄长已经成婚,娶了亲。”钱瑾萱小心翼翼地答道。
钱肃乐一愕,脸色一沉,愠怒道:“他敢在外擅自娶妻?当他爹不在了吗?”
钱瑾萱一惊,不敢接话,心里也在腹诽着,这不哥哥早被您逐出家门了吗?
钱肃乐脸色变幻,良久才轻叹道:“也难为他了,男大当婚娶了就娶了吧,到时再回鄞县补办一次,去老宅祠堂祭祖也就是了。”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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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哥哥娶的是满族女子。”
钱肃乐这下傻眼了,愣了半晌,怒声道:“你如何知晓?”
钱瑾萱轻声道:“从莫妃那得知的。”
“胡闹!”钱肃乐瞪着女儿道,“长林暗卫之事,你也敢私下打听?”
钱瑾萱有些委屈,“莫家女入府之后,夫君不太理会她,之前一次家公唤她去家中时,闲聊之时,她私下与女儿说的。”
“怕是你主动问的吧?”钱肃乐非常老到,一听就听出了其中微妙之处。
莫家女做为长林卫的掌舵人,怎么可能主动说出机密之事?
肯定是钱瑾萱主动问,而莫家女顾忌钱瑾萱是主妇,不敢得罪,只好告知。
钱瑾萱见父亲生气,于是承认道:“是。”
“你啊。”钱肃乐手指点点女儿,“为父打小就教导你,当守礼识度,这次你过了!你可知道,这事若被吴王知道,莫妃定会受责。”
钱瑾萱赶紧道:“父亲,莫妃已不再是长林卫管事,长林卫由宋大人接手了。”
“宋安?”
“是。”
钱肃乐眉头一紧,想了许久。
钱瑾萱有些紧张起来。
不想,钱肃乐突然道:“说说你兄长的近况吧。”
钱瑾萱“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敢情,父亲还是没真生哥哥气,哪怕是哥哥娶了个满族女子为妻。
钱肃乐被女儿一笑,老脸有些发烫,呐呐道:“为父就是想知道,这畜生娶了哪家女子!”
面对钱肃乐执意就职江南学院,吴争苦劝也无法阻止。
堂堂太傅去教书,这不是礼贤下士,而是在打吴争,不,大将军府的脸了。
不得已之下,吴争和张国维、熊汝霖等人商议了一个折中的方式。
在三大学院之上设立江南学政,任命钱肃乐为学台,提督诸府学政。
以前地方政权有三大衙门,俗称三台
一省有三台,即布政使、按察使、学政。
象沿海诸省,三台衙门的品阶相对于别处,都要高一阶,为从二品,布政使管民政税赋,俗称藩台,按察使执刑事讼狱,简称臬台,学政主管教育、科考,俗称学台。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整训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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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是不知道,这个任命,无意中触发了一次大变革。
张国维、熊汝霖、张煌言等人,给吴争挖了个“坑”。
因为学政的设立,影响极大。
无形之中,这几个人“合谋”,从根子上纠正了吴争对科举一如既往的厌憎。
为大将军府重新推行科举入仕,扫清了最大障碍。
吴争之所以厌憎科举,也确实是受后世对科举制度的抨击影响,根深蒂固地认为,科举制度选拔的多为诗人、词臣,妙笔生花,可对北伐并无多大作用。
大将军府麾下诸公,知道吴争的脾性,几次旁敲侧击地劝谏,发现无用后,也就不再去碰鼻子灰了,反正按吴争眼下的意思,从江南学院选文官,军校选武将,商学院选经济之才,也可以满足各衙门的运行。
都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就造成,各府县前朝取中的士人、生员,特别是那些年纪大些的,已经成型难以改变的读书人,被打落尘埃。
江南富裕,读书人占比非常高,这样的人很多。
大明朝每届科举,江南诸省取中进士往往占总数的八成以上。
如果是明室重兴,那么这些已经取中的士人,往往会被超擢入仕。
可如今,这些人成了人眼中的废物,这也是十一府之地,反对吴争者的主要成因。
他们在无力抗争之下,纷纷投靠宗室,或者离开前往云贵投效永历,甚至不惜背汉奸之名投清。
而钱肃乐在江南,特别是钱塘江以南,他的声望是很高的。
他是崇祯十年进士,随后授太仓知州,任职其间,考绩列江南第一,遂迁刑部员外郎。
做为象这样一个进士出身的,有着良好声望的人,一旦走上学政这个位置,可以想象得出,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吴争其实还没意识到,钱肃乐上任学政会做什么,他此时只是为了给岳父安排一个足够体面的官位罢了。
……。
军队整训,吴争已经不需要分心,带出来的军校生员,在经历过这次江南、江北战场的恶战,战术及指挥素养,已经无须吴争去赘言。
各部将领自发地开始复盘、反省战斗争的对错、得失,并对各种火器在战场上的优点、缺点进行汇总,向军工坊送去条文,敦促军器改良。
更让吴争欣慰的是,各卫主官在复盘之后,取长补短,形成了一个具有相当可行的火器兵作战战术补充,对之前的战术进行了有效的改良和补充。
吴争在接到送呈上来的细则时,不仅拍案赞叹古人的智慧和勇气。
譬如细则中,以数种截然不同的战术,来应对遭遇到不同的敌人。
此时组建的新军编制,为五五制,一个团五个营,加一个火炮连,一个营五个连,加一个火炮排,一个连五个排,一个排五个班,一班十三人(一个班长,一个班副,士兵十一人,其中一人是地雷兵)。这是因为此时没有连发枪,火力不足,只能人数来凑。
经过将领们的复盘之后,他们对以往排枪、三段击战术进行了修改。
当前出的搜索排(也叫尖兵排)突然遭遇敌人,爆发战斗时,如果敌人兵力相差无几或者小于己方,以两个班立即向敌人发起攻击,另两个班左右散开,从侧翼分割包抄敌人,余下最后一个班,占据有利地形对冲锋的两个班进行火力支援。
也就是说,第一时间,对敌人施以最猛烈的打击,打乱敌人的阵形,击溃敌人的意志,然后趁胜追击,引发敌人主力的恐慌,将局部优势持续扩大。
这是池二憨和鲁之域根据通州之战总结起来的,非常有效,特别是应对不是骑兵的清军,几乎是一打一个准,一个连可以击溃数倍于己的清军。
这个战术的关键之处,在于士兵的战斗意志,需要斗志非常旺盛,一看见敌人就两眼放光,也就是寻常在说的,一放出去就“嗷嗷”叫的士兵。
如果遭遇上了兵力倍于自己的敌人,就以两个班就地根据有利地形对敌人进行猛烈火力阻击,以掩护其余三个班向后方退却,在后方不远处构筑临时掩护阵地,以掩护阻击敌人的那两个班撤退,在阵地后方完成重新组建。
然后,就构筑的阵地,继续对敌人进行阻击,以拖延敌人前进速度,为后方主力完成构筑坚固阵地赢得时间。
这战术是蒋全义根据泰州之战总结出来的。
这仅仅只是野战中的两个战术方案,还有陈胜对火枪守城的总结,方国安对火炮攻城及火炮野战的总结等等。
吴争看到这些,心里不得不承认,相对于这些专业的人,自己是外行。
自己要烦恼的事太多,既然如此,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于是,吴争在与诸将数次推演,稍作修改、完善后,便编订成册,为其命名为“北伐军步兵操典试行版”,随后正式以大将军的名义,对北伐军各卫发布了整训令,各卫对排以上军官,进行三个月的战术指挥训练,三个月后,以排为单位,对士兵进行训练。
……。
吴争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了松江府那延绵数十里的军工坊,和杭州、吴淞两大港口码头上。
几乎是以自己名声为代价,几乎是完全对立于自己的意愿,吴争之前首肯了朝廷与清廷签订停战协议,为的无非就是积蓄实力,强军、扩军。
但眼下,因为突然发动了一场对宗室和官场、商场的清洗,吴争不得不将主要精力去搞内政。
说起来很荒唐,但事实却必须如此。
这道理很简单,清洗,只是一种态度,作用在于强力遏制,而非肃清。
就象是治病,控制病情不使其恶劣、扩散,治表而非治本。
如果清洗真的有用,那任何朝代都只需要屠杀就行。
清洗的作用在表面,镇压也只是短期内起作用,而往往后遗症更强大。
仇恨,可以持续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铡刀、糖果
在吴争看来,这场清洗之后,取得的果实需要巩固,就得从内政上下手。
就象治病,在割去患处腐肉之后,最需要的就是养护、滋补。
发展内政,就是此时最有效的养护、滋补方法。
跟谁有仇,也不会和钱有仇。
让辖下民众富裕起来,就是吴争搞内政的目的。
当这些失去利益的反对者,尝到了甜头,自然会在无形之下,转变态度。
就象当时吴争在杭州府做的唯一一次“劫富济贫”一样。
当时杭州府的商人们怕是恨吴争恨得牙痒痒。
可现在呢?
他们是吴争最忠诚的拥趸之一。
江南商会如今的影响力,让所包含的各府商人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社会地位的提高,满足了精神诉求。
加上收益的实质性成倍增涨,让商人们再不想回到过去。
夸张点说,如果此时有人敢在他们面前公然反对吴争,呵呵,得被这些商人一人一口唾淹死。
一手铡刀,一手糖果,刚柔相济,无往而不胜。
正治上的矛盾,用经济方式去缓和,直到矛盾解决。
吴争一直在这么做,而且行之有效。
陈守节与戚道昆等人,对蒸汽机车的研发已经成功。
从简单的上下运动,变成回旋运动,他们只用了七个月时间。
同样,蒸汽机锻钢,反复地锻打,数百倍于人力的锻打,使得军工坊钢铁的坚韧度,有了超越时代的提升。
这给了许多器械、配件的改良,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譬如枪管、炮管,譬如曲轴、齿轮,再譬如农具。
吴争一直幻想着,能赶在欧洲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由华夏来引领这次革命。
现在,当军工坊第一辆机车头,运行在坊中仅五里距离的轨道上时,吴争笑了,古怪地笑。
没有比改变历史,更让吴争舒心的事了。
虽然机车的速度不快,不,准确地说,是太慢了。
就象是垂死的老牛,喘着粗气,“吭吃吭吃”地耕田。
但吴争知道,用不了多久,巨大的车轮,将飞速旋转,奔跑在华夏大地上,那时,任何敌人,都会为北伐军的投送用力而心惊胆颤。
大将军府颁布了命令,以之前补充北伐军时挑剩下的一万多俘虏,组建起建设兵团,正式建造由杭州府至松江府的铁路。
并且,吴争极其古怪地,为这条铁路轨道宽度定出了一个数字——164.9厘米。
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何不取整。
但吴争从不解释。
甚至张煌言在吴争去他家时,追问吴争,这数字是什么意思,吴争也只是笑而不答。
我得意地笑!
……。
入秋了。
天气慢慢变凉。
杭州、嘉兴、松江三府的百姓,却是忙得满头大汗。
铁路、船坞、军工坊,几乎用尽了三府中的人力。
用句不太准确的话说,就算有人想闹事,也没有时间啊。
有钱赚的时候,没人想闹事。
这得益于巨量资金的投入和汇聚。
财政司没钱,支持不了这项巨大的工程。
吴争给莫执念出了个主意——向江南各府发行债券,十年期,年利,一成。
此时的江南人有钱,相较于北、西方向各省而言,江南就是个遍地是银子的地方,就连个乞丐,怕是兜里都不屑有铜钱了,因为,财政司已经试发行了五百万两的银币。
九银、七铜、还有三分是啥,天知道。
银币两种规格,五钱和一钱,身影是圆形,锻压得很漂亮,滑、沉、精致。
正面是个“汉”字(繁体),反面是三潭印月(三潭印月始建于万历年间),没有刻上钱数,是因为只有两种规格,五钱和一钱,傻子都能分得清币值,民间称之为“汉元”。
所以,财政司并没有从铸币中,赚取到如莫执念预估的那般丰厚利润。
因为,此时的铸造技术使得铸造成本很贵。
但银币的试行取得的成功,一是“汉元”精美,二是纯度高(相较于民间的杂银,九成银确实是高了)。
第一批发行五十万两,仅一日功夫,便告罄。
民间换来作为收藏、赠送子侄、打赏之用,着实让莫执念惊喜了一大把。
于是,在一个月内,接连续推五次,总共发行了五百万两银币,财政司得到的铸造利润仅十余万两,相当于三分利润。
但银币的推行,补全了民间的小额流通,汉明银行的票汇,仅限于大额兑付,百姓根本不适合,所以,随着银币的不断发行、流通,极大地繁荣了杭州府周边的零售业。
并渐渐向周边非大将军府辖地扩散。
而银币给财政司带来的不仅仅是相当于三分的利润,而是间接增加了对天下各地商贸,日益增长的话语权。
因为民间对“汉元”的依赖和信任,使得他们渐渐不愿意使用和接收难以携带的碎银。
特别是往来于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的商人们,都习惯了使用“汉元”交割和汇票兑付。
这样一来,造成了各方势力要进行贸易,不得不拿白银,从杭州府换取“汉元”,来满足己方辖地的民间商业流通。
而这更加造成了“汉元”的短缺和紧俏,距离近的应天府,两个五钱“汉元”可换一两一钱白银,而到了江北扬州,可换一两二钱,再远些,淮安以北,一两三钱都换不到。
蒸汽动力的大型纺织机,在沿海六府普及开来。
纺织品产量迅猛增加的同时,对中小商户及百姓的手工业造成了巨大冲击,造成了无数百姓的失业和手工坊的倒闭。
在各府情况汇总之后,吴争以大将军府的信用,向汉明银行提出担保,为所辖十一府民间商户提供无偿贷款,专用于商户购置纺织机械。
如此,原本被大型纺织机冲击的中小商户开始扩大规模,无法生存的手工业散户,以雇工的方式进入各大新增工坊。
局势渐渐平稳下来,进入了良性循环阶段。
吴争知道,这只是暂时平稳,快则十年,迟则三、四十年,这场工业革命初始阶段,对社会造成的冲击,才刚刚开始。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吴争都懒得花精力去想。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施琅的人生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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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不,不需要十年,只要五年,当北伐军饮马黄河,再以举国之力来纠偏,抚平工业革命对沿海诸府的影响,其实并不难。
吴争自信,国家统一配给制,进行国内诸省的物资统一调配,可以有效地解决因生产力过度集中,导致局部地区单一商品大量积压问题,和民间购买力相对不足的矛盾。
而正在修建的铁路,只要横跨东西、纵横南北,可以在短期之内,将积压物资运送到每个需要此类物资的省份。
如果万万人还解决不了沿海因产业过度集中、民间购买力不足导致的经济危机,那么,吴争还有一个行之有效的必杀锏——倾销!
向周边,甚至以远洋对欧洲各国倾销。
如果对方反对,那就以力服人!
吴争有这自信,科技主导生产力,率先启动的工业革命,可以迅速提升国力,将对手远远地抛在身后,而这种差距,足以扫荡整个世界。
传说中最早的日不落帝国(指西班牙),不就是由此将一个弹丸之国,迅速崛起成为一个繁荣强盛、在全球七大洲均有殖民地,并掌握当时霸权的帝国的吗?
连这样一个弹丸之国,也能称“日不落帝国”,何况没泱泱华夏,拥有万万国民的东方大国?
……。
马士英很快审出追杀钱肃乐的背后之人。
吴争和钱肃乐都由此松了口气。
当然,二人松气的理由各不相同。
钱肃乐是因为这样一来,吴争就没了与义兴朝开战的借口。
而吴争松了口气是因为,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就吴争而言,追杀钱肃乐的背后之人不是朱媺娖,这是内心最大的安慰。
朱慈煃,你死定了!
由于杭州府与应天府的官方交往已经中断,吴争派马士英,带上刺客口供,前往应天府。
这就够了,接下来,就静待朝廷的答复吧。
……。
广东潮州府,府治海阳去往揭阳的官道上。
出现了一支衣衫褴褛的军队,如同一条垂死的长蛇在官道上扭曲着。
他们人数不多,大约六、七百人。
他们移动得很慢,慢到让道边吃瓜看戏的百姓以为,这些人怕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这不奇怪,对于闽粤普通百姓而言,清军和明军没有什么差别,今日还是明军,过一夜说不定就是清军了,对百姓该抢还是一样抢,该杀还是杀,没有多大分别。
百姓惹不起,只能躲,可能躲哪去?
到后来东西也被抢光了,索性不躲了,爱咋咋滴,反正身无长物,要钱要粮没有,就一条烂命。
所以,道边围观的百姓不少,却没一个向这支军队塞个馒头,递个地瓜的(万历年间广东就开始大规模种植蕃薯了)。
这支军队的服装有些杂乱,有清军制式的,也有明军制式的,甚至上身是清军军服,下身是清军军服。
这是一支溃军,两天前遭遇了清新泰伯、潮州总兵郝尚久所部的暗算阻击,三千多人,一日之间,就剩了这点人。
一天一夜奔逃下来,水米未进,将士们已经精疲力竭,实在迈不动腿了。
“快走!”主将施琅挥动着手中的马鞭,朝士兵厉声喝道,“他X的,逃命都不积极?!”
在施琅的厉喝下,队伍总算是加快了速度,向揭阳方向而去。
此时的施琅,才刚刚年近不惑,正是建功立业的最佳时机。
早年间,他的族叔施福是郑芝龙手下部将。
在族叔的举荐下,投效了郑芝龙。
后来郑芝龙降清,施琅也就跟着降了清。
郑芝龙被多驿押送去了顺天府后,各地闽系将领群龙无首,一度陷入混乱。
而当时,李成栋突然反正,降了隆武朝,任广东将军,施琅便转入李成栋的麾下,率部进入广东,接受改编,被分配到饶平驻兵。
隆武朝灭亡后,郑成功改投永历,李成栋又归入了郑成功麾下,于是,施琅名义上成了郑成功的兵。
几个月前,郑成功执意收复福建,举十余万大军,一度攻至福州城,然而因战略欠当、指挥不力,竟十几天无力攻克仅万余守军的福州城,被从浙江温州、江西赶来增援的清军合围,遭遇大败,所部崩溃,四下逃散,损兵折将超过六成。
这场大败,使得时任广东将军的三姓家奴李成栋,率部再次反转降了清,造成的后果是,大半个广东被清军收入囊中。
驻守饶平的施琅,原本已经接受李成栋的命令,跟随降清的。
可李成栋不放心哪,施琅原是郑芝龙的部将,如今郑成功一部在揭阳,如果驻守饶平的施琅与揭阳郑成功部暗中联通,南北合击,那潮州府就不保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于是李成栋命令潮州总兵郝尚久所部缴了施琅的械,同时派人向施琅传令,令施琅缴械投降。
注意,不是剿灭,是缴械。
然而,郝尚久与施琅之间有些私仇,一省之地,各部军队一会是明军,一会投清成了清军,转眼过几天又成了明军,恐怕是连士兵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军了。
所以,军队之间的互斗成了常态,仇怨就是这么结下的。
郝尚久在接到命令后,动了歪心思,他一边集结兵力,一边人联络施琅,说只要主动来海阳缴械,接受改编,可以避免大动兵戈。
施琅信了,率部从饶平前往海阳城,不想郝尚久早已在凤凰山一带埋下伏兵,在施琅率部经过之后,伏兵截断了施琅退路,同时,郝尚久率主力迎面突袭了施琅。
施琅部三千多人,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在施琅作战确实有些本事,率数百嫡系不退反进,生生以正面突围的方式,击穿了郝尚久主力的阵线。
突围后,施琅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是束手就缚,向李成栋请罪呢,还是前往揭阳投靠郑成功呢?
此次被郝尚久伏击,施琅两个族弟施肇琏、施肇序为掩护他战死。
生而为人,此仇必报!
再三权衡、思忖之后,施琅终于做出决定,率残部前往揭阳,投靠郑成功,誓言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