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马士英的执着
马士英的执着,体现在对审讯的严谨上,得到一份口供记录之后,重复地问,不间断地问,打乱顺序后还问。
假口供,绝对经不住这样的问法。
“长林老弟啊,你说你,都熬了三天了,累不累啊……听老哥一句劝,全招了吧,你说了,就给你一个痛快……放心,绝对比眼下的煎熬痛快。”
听听,刑讯到称兄道弟的份上,怕是真不多见了。
莫长林没死,他的神志依旧清醒着,红肿到已经分不清上下眼睑的眼睛,还是微微地动着。
满嘴没有了一颗牙,如同横着两根巨大红肠的嘴还在抽搐着。
“马……大人……该说……不该说的……小人都说了。”
“啧啧……看你这话说的,马某也没要你交待不该说的啊。”马士英优哉游哉地品着茶道,“说些我想听的。”
“真没……了。”
“哎……。”马士英一声长叹,“长林老弟啊,按说呢,眼下这口供也讲得过去了,可你知道吗?老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要说阴谋诡计、耍点心眼儿,老哥我可要比你高明的多。这口供上,情、理、动机……唔,算是都交待得过去,可少了些个性……你知道吗?这份口供如果换成是个年青些的、心气高的,亦或者正人君子……那就顺理成章了,可你是吗?”
马士英摇头晃脑地轻叹道:“太合理了……合理到挑不出刺儿来,哄哄人可以,可老哥我要是把它拿去交差……啧啧,这不害老哥吗?长林老弟……说吧,都到这份上了,何必呢?”
莫长林喉咙“卡卡”一声,吐出一口粘稠的血来,“马士英,好歹……我也是财政司长的长随,你如……此不留些情面,难道……就不怕我家东翁事后报复吗?”
马士英端茶的手一抖,然后抬眼看向莫长林,嘿嘿笑道:“你说得对,太对了……三日之中,你就这句话说得最合你的身份。可你在这关了三日三夜,却不知道,王爷今日陪侧王妃回门了……。”
这话让本如一瘫烂泥的莫长林,混身一抖,他脖子一挺,用已经根本无法睁开的眼睛看着马士英,喘息道:“不,这不可能……吴争怎么可能会放过莫家?”
马士英叹息道:“其实我也想不通,多好的机会?连窝一端,从此再无掣肘……哎,不说这没道理的事了,还是说说你吧。长林老弟,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知道为啥老哥我一直折腾你吗?”
“为……何?”莫长林喘着气问道。
“你的口供,太顺溜了!”马士英悠悠道,“顺溜得往返问了五遍,竟没一丝错漏……啧啧,长林老弟好记性哪!”
“我做的事……自然是记得……清楚,何况……这些个事……都关乎……生死。”
“唔……有道理。可你却不明白,真要象你所招供的,你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莫家,为何莫老却要向王爷自首?这说不通啊,如果你替莫家担下一切罪责,与莫老已经有了默契,那么莫老无须向王爷自首三桩罪,仅须认下失察之罪也就交待得过去了,对吧?可反过来,莫老如果并无与你串通,那么他向王爷自首,更应该将罪责往你身上推,来换取莫家和他几个儿子脱罪,可问题是,莫老竟丝毫未提你的罪责,三件案子,一字未提,难道这不奇怪吗?”
莫长林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显示出他内心的震惊。
马士英微笑道:“其实你也很明白,莫老将你交出来,并非他觉得这三件案子,有你担下罪责,莫家就能脱罪……更甚者,莫老已经很清楚,你的罪责其实完全不在这三件案子上……老哥我猜得对吗?”
此时莫长林喉咙里,发出“吼吼”地急喘声。
“长林老弟,事实上,你的这份口供根本是张废纸……因为三件案子,莫家都认了,无须你来担责。”马士英将中供状搓成一团,往边上火炉上一丢,供状迅速燃烧起来,很快化为灰烬。
马士英拍拍衣襟,慢条斯里地说道:“陪你玩儿了三天,你以为马某真信你的胡扯……呵呵,逗你玩儿罢了。我不急,你也别急……咱啊,慢慢来,看谁先熬不住。”
莫长林口齿混浊地问道:“既然事……都清楚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两件事。军工坊刺杀案谁做的?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莫长林身子一僵。
马士英不加理会道:“别想着莫老还能来救你,你应该明白,王爷陪同侧王妃回门,这表示王爷和莫老之间已经达成共识,若你还在莫老心里,此时,你应该已经出狱,陪在莫老身边了……你啊,连条狗都不如……不,或许就因为你身后的主子不是莫老,莫老懒得理你,对吧?”
莫长林突然呵呵惨笑道:“我数十年都在莫家,本就是莫家人……。”
“骗鬼呢?”马士英轻蔑地斥道,“成,不说也行,先让人侍候着你,我明日再来看你……。”
马士英头一歪,两个手持片刀的中年汉子上前。
“长林老弟,今日让你尝尝新口味,片肉儿……你放心,肯定死不了,人有四肢,一天一肢,可以玩儿四天光景……四天之后,你若抗住了,我马某认栽!”
说完,起身朝外走去。
莫长林混身剧颤,被中年汉子左右一扯时,终于大吼道:“马士英……我告诉你……。”
马士林反而一愣,摇摇头转身,“真说?”
“真……说。”
马士英慢慢往回走,“那就说吧。”
莫长林嘴唇哆嗦着,良久迸出两个字,“鲁……王。”
这一声,让马士英一怔,然后大怒道:“放屁,鲁王一直被监视,与你从无接触……到了现在,你还不老实?”
马士英是真以为,莫长林是在乱咬。
不想,莫长林“咯咯”怪笑起来。
马士英脸色一变,他此时感觉,莫长林不象是在说谎。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莫长林招供
“我投效鲁王,早在鲁王绍兴府监国之时。那时……鲁王早对莫家家业有觊觎之心,只是苦于杭州府被清军所占,无法伸手,于是就暗中延揽了我,以作内应……知道我为何弃有大恩于我的东翁而甘愿转投鲁王吗?”
马士英皱眉,问道:“为何?”
莫长林呵呵惨笑道:“鲁王当时抓了……我年仅十三岁的儿子以作要挟。”
马士英问道:“之前马某查过,你在莫家一直独居,也从未听说有过妻小……。”
“清军尚未南下时,莫家生意遍布江南各府,我做为东翁长随,时常受命前往各府办差……孩子的娘,是绍兴府城外一个寻常女子。”
“那女子呢……也被鲁王一并抓了?”
“不,死了……我杀的!”
饶是马士英本就不是正人君子,也被说得一愣。
“不杀不成……她生下我儿之后,她若活着,便瞒不住。”
马士英惊讶道:“为何要瞒?”
莫长林怪笑道:“马大人,你能愿意选个有家有口的人,作长随吗?”
马士英一愣,恍然明白过来。
大户人家家主,但凡是选用心腹长随,必优先选用孤家寡人。
其实这和皇帝使用宦官,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家有口,必有私心,寻常随侍,无所谓,可要象莫长林这样,手握大权的长随,那就得仔细遴选了,否则,还真有吞了自家家业的可能。
这种人,须有才能、有心机,还要有胆魄,更重要的是,要狠。
因为需要做一些家主不能做的脏事。
马士英轻吁一口气,道:“你继续讲。”
“开始两三年间,也没什么可讲的了……。”莫长林叹道,“无非就是为鲁王筹些银子。等到鲁王去往应天府,时隔两年,消息中断,我一度以为,我儿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等王爷带鲁王回杭州圈禁起来,我也就没想过去联系鲁王。其实真要能这样下去……也算是好事了。”
马士英沉默,他理解莫长林这话,人嘛,当痛苦随时间淡去,就不愿意再主动想起。
莫长林道:“可年前,鲁王派人联络我,说是我儿还活着……。”
“你信了?”
“我不信……我不能不信。”莫长林惨笑道,“马大人,换成是您,您能做到不信吗?”
马士英默然。
“接下去的事……想必以马大人的能为,都能猜得出来了。”
马士英是能猜出来了,鲁王朱以海不甘寂寞,以他监国时尚存的班底,串连些人,做些事,不奇怪。
于是马士英起身,没再搭理莫长林,向外走去。
莫长林突然大声道:“马大人,我送了你一份功劳,可否帮我一事?”
马士英摇摇头道:“你,死定了,帮不了。”
莫长林惨笑道:“我知道……我是想请马大人救我儿,他是无辜的。”
马士英轻叹一声,回身道:“你真以为,鲁王能帮你养了五、六年的儿子,要知道,他这三、四年自身都难报。”
莫长林一愕,嘶声狂吼起来。
马士英心中恻然,他知道,莫长林心中仅存的希望,就自己挤破了。
可就在马士英再次转身的时候,莫长林怪叫道:“马士英,你帮我问问鲁王,我儿是否还活着。”
马士英摇头道:“我无法答应。”
“马士英,帮我办了这事,我再送一份功劳给你。”
马士英大惊,他敏锐地感觉到莫长林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交待,霍地回身,马士英瞪着莫长林刚要开口。
莫长林“咭咭”怪笑道:“马士英,你不妨让这两人来试试,看我还会不会开口。”
马士英怔住了。
“马士英,去帮我问问鲁王……办成了这事,我就告诉你。”
……。
一场前所未有的清洗由此开始。
由于事发突然,猝不及防之下,还没有准备好起事的各个势力被迅速瓦解,没有暴露的,也迅速化整为零,进入了难熬的蛰伏期。
但清洗还刚刚开始,这不代表着所有势力被荡平,露出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如同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
十一府之地的宗室,七日之内,全部被监禁、隔离起来。
与外界丧失了联系。
恶毒的咒骂和歇斯底里地呼号,在全副武装的军队面前,显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这如同一条慢慢运转的流水线,刹那之间被凝固起来,再无能力动弹分毫。
冻结,这是吴争付诸实施的第一步。
……。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辖下十一府,正式进入了新政的执行阶段。
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特别是杭州、松江两府,在吴争四年的经营下,民众的日子确实好了不少。
虽说不能称富得冒油,可要说家家有余粮,还真不是假的。
吴争借助后世“地产兴邦”的理念,硬生生地拉起了所谓的第一大产业,造就了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这些原住民,谁家没块地啊?
这块地,足以改变他们的一生,值老鼻钱了嘛。
这是一场财富的再分配,原本穷得只剩下一块宅地、几亩瘦田的贫苦人家,一夜之间发现,他们其实是土豪。
换句话说,他们若真是穷得过不下去了,只要肯卖了这块地,就完全可以去其它州府过上富户般的日子。
当然,若非日子真过不去了,民众是绝对不肯卖地的,因为此时两府中的人,就算傻子都知道,杭州府怕是要出个真龙天子了,这新城建了,谁不乐意自己成京城的居民?
到时活在天子脚下,啧啧,与有荣焉啊。
吴争当时耍了个心眼,对坊间流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让有心人自己心里揣测去。
炒股炒预期,做人其实也是这个理。
一个希望,往往会改变一生,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而且,如今的这四府之地,无数的工坊层出不穷,江南商人一样看准了这个机会,当然,也因为这四府都是沿海,杭州、吴淞两个港口海运的兴旺,让工坊的制品,不愁卖不出去。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在变化
当然,就算不是现在,在吴争势力崛起之前,各府的货物也不愁卖不出去。
因为那时的生产力低下,任何货物都是求大于供,只要手里囤有货,就不愁卖不出去,这也是旧时一个货郎只愁进不到货,不愁卖不出去的原因。
但眼下有些不一样了,随着官府的刻意引导和人力、物力的合理调配,再加上纺织机械向民间的推广,货物的产量,特别是丝绸、棉布织品的产量,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工坊得靠近港口,一来进出运输简单、供销方便,二来这边治安、赋税合适。
所以,这四府的民众,只要不懒,说要饿肚子,那是不可能的,不管男女,上街就能见到无数招工的工坊。
纺织工坊是最主流的,然后带动了一系列产业,如印染、物流、餐饮等等。
都在招工,日薪是一天比一天高。
这就引流了周边各府的人品迅猛涌入。
这么说吧,当初吴争因新城建设人口不足,还将俘虏往里填,如今,只愁得要将人口往其余各府引导。
原本卖给江南商会新城周边荒地一百五十两一亩时,吴争夸下海口,三年后会是二百五十两一亩,事实上,如今新城周边地价已经是三百两一亩,还有价无市,如果是城中紧俏处,那就不是以亩论了,得按间计。
这很反常,大明朝京城房价也没这么高,一处寻常一亩小院,也就百多两。
可新城不一样,它不仅是住,而且是商,可以生钱。
而各国番商,一上岸最要紧的事,就是买块地。
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奸商的哄抬,地价不高才怪呢。
可面对如此畸形的地价,吴争没有丝毫反应,就更不可能去遏制了。
吴争心中很明白,新城地价还有更大的上升空间。
以后世人的精明,稍作计算就能知道,如今普通民众每月月薪一般在三、四两,年薪就是四十多两,一亩地三百两,也就七、八年光景,可后世如何?这可是一亩,哪怕是小亩,至少也合后世五百平方的土地,折算下来,还是贱得可以,一平方才六钱银子。
当然,此时的人口,还不及后世的一成,可反过来说,此时新城有限之地,所容纳的人口密度,却绝不亚于后世的一线城市。
也正是吴争的默认和怂恿,地价还在疯狂上窜。
但由此这次令人意外的整肃,刹那之间,地价也似乎停止了上涨,甚至开始出现松动、小幅的回落。
无数人,特别是商人,特别是与宗室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商人,开始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而消息慢慢散开,传向西、南、北,最近的,自然是义兴朝首府——应天府。
朝廷立时做出反应。
首先,内廷夜枭正式改名为锦衣卫。
其次,但凡与南面大将军府亲近的官员,全部被监管,唯一例外的只有二人——钱肃乐和黄道周,二人虽然还被允许上朝,但已经失去了权力。
第三,新编京卫分设左右都指挥使,廖促平以左都指挥使统左营部署于北面沿江。张同敞,这个与黄道周一同北上应天府,原本隆武朝的翰林学士,万历朝名相张居正的曾孙,一夜之间提拔为右都指挥使,率右营出京,驻囤常州府。
最后,一个义兴朝天子要下嫁右都指挥使张同敞的小道消息传出。
山风欲来风满楼,天下态势,就因这次大将军府看似突然的事件,而产生巨大改变。
……。
而这时,金山卫以东,数百海里外的陈钱山海域。
一场规模不大的海战,在这爆发了。
张名振率吴淞水师主力,共计一百五十余艘炮舰,由北向南,截住了王得仁舰队主力。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海战。
王得仁舰队是在劫掠过往商船后,回程途中,其所率舰队才大小三十余艘舰船。
所以,在一遭遇上,吴淞水师主力舰舰炮射程尚未够得着时,王得仁就立即下令向北逃窜。
然而,在半天时间的你追我赶之后。
王得仁舰队到了落伽山以东大约三百海里水域时,被舟山水师王一林部阻截了。
王一林部,有六十余艘战船,新式战舰四艘,其余都是舟山水师的旧舰。
可就算如此,也较王得仁舰队体量大。
面对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王得仁明智地选择了投降。
他派了条小船,向王一林请降,被王一林接受。
当双方靠近之后,王得仁被王一林传唤到旗舰上,然后王一林突然变脸,下令当场斩杀了王得仁。
可怜王得仁怎么也没想到,纵横这片海域两年,竟会死得如此无声无息。
估计在黄泉路上,或许后悔不该投降该拼死一搏,亦或许后悔,不该背叛吴争。
不过,显然是没有后悔药的。
随后,王一林部与张名振水师会师,二人商议之后,调头北上,团团围住了陈钱山海域的几处岛屿。
也不主动进攻,仅是围困。
七日之后,岛上王得仁手下被迫降。
紧接着,根据投降者的口供,前往陈钱山以西的几处岛屿,逼降了王得仁的另一部。
……。
鲁王府。
已经不再有往日车水马龙的访客。
府门紧闭,除了二、三队巡逻而过的兵丁,再看不到人迹。
朱以海已经三次令门外士兵向吴争请见,然没有任何消息转回。
或许是经历过事,有了清醒的认知,朱以海便不再求见,选择闭门纳户,似乎要过起隐世高人的日子了。
此时,一乘暗红的小轿,八个随员,姗姗向府门而来。
门前值守卫兵上前阻拦,从轿中递出一块玉牌,卫兵随即退去。
小轿进了鲁王府,随员留在了门外,府门随即关闭。
朱以海很平静。
无论是真平静,还是装平静,反正是很平静。
这是马士英看到朱以海时,心里的第一感觉。
“拜见鲁王殿下。”马士英行礼道。
“坐吧。”朱以海脸色依旧平静,“马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了杀本王,还是要替吴王传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第一千一百十章 都是聪明之人
马士英笑道:“鲁王怕是多虑了,王爷向来是个仁义之人,怎会加害鲁王、戗害宗室呢?”
朱以海居然也点头认同道:“吴王确实是个仁慈之人,本王一直都这么觉得……但,马大人想必知道,仁慈之人,怕是走不到今日……况且,仁慈之人,用的,未必是仁慈之人。”
马士英竟然也点头认同,“鲁王果然是聪明人,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此来,只问鲁王一个问题。”
“问吧。”朱以海轻叹道,“但有所问,知无不答。”
马士英笑道:“看来鲁王早已经想好了应对说词?”
不想朱以海突然变脸,喝道:“马士英,你不过是个奸倿小人,也敢羞辱本王?”
马士英还真被吓了一跳,好半晌,嗤声道:“三年多了,鲁王的性子还这么火爆……啧啧,看来尚需修身养性哪。”
“马士英,在本王还能容忍之前,问吧。”朱以海冷冷道。
马士英干咳一声,“敢问鲁王,莫长林被你羁押的儿子何在,是生是死?”
朱以海一怔,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马士英问得是这个问题。
随即朱以海脸色大变,因为他迅速意识到,莫长林吐口了。
但很快朱以海又恢复平静,他缓缓道:“死了。”
“死了?”马士英大惊,虽说也有这个思想准备,但真听到死讯,不仅也有些错愕。
“莫长林的儿子,早在四年前就死了。”朱以海随口道来,似乎在说四年前,一只鸡鸭死了一样,“你也是此道中人,莫非你以为,莫长林的儿子该活着?”
马士英心中微微一叹,“那鲁王当年延揽莫长林时……。”
“早在那之前就死了,本王没见过莫长林的儿子。”朱以海神色不变道,“一个稚童,多有拖累,留着何用?本王对莫长林说他儿子还活着,不过就是想让他为本王出力。”
马士英苦笑,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了。
原本这些事,自己也做,可现在,他心中有一丝……怜悯起莫长林来,怜悯起那个无辜的童子来。
马士英心中暗喟,难道是自己老了吗?
“谢鲁王明言,马某告退。”
马士英雄说走就走,一带一丝含糊的。
这反而让朱以海愣住了,“马士英,站住。”
“鲁王还有何事见教?”
“你来……就只为此事?”
“只为此事。”
“吴争没别的话?”
“不瞒鲁王,马某这几日,尚未见过王爷。”
“那你如何进得来我府中?”
马士英从怀里掏出玉牌一亮,“莫长林案,王爷交给了马某,有这令牌,杭州府何处不能进?”
朱以海心中念头急转,口中道:“马大人,还请坐下说话。”
马士英微笑起来,也不客套,回身在朱以海左侧找了张椅子坐下,道:“鲁王有何指教,不妨明言。”
朱以海斟酌着,慢慢道:“当年本王确实有愧于马大人,但马大人应该知道,并非是本王不愿收留你,而是……。”
马士英呵呵笑着,抬手阻止朱以海道:“事情早已过去,鲁王不必再提,马某从无在心里责怪殿下……况且,没有这颠沛流离的一年多,恐怕马某也无法取信于吴王,也就没了今日。这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鲁王和隆武帝成全呢。”
朱以海抚掌笑道:“马大人果然是磊落之人。”
马士英苦笑,摇摇头道:“果然是从了吴王,世人对马某的评价也高了。之前有人说,马某是个忠义之人,马某差点不认识自己。今日鲁王竟说马某是磊落之人,这让马某无地自容啊……鲁王,有话不妨明说,你我也算旧相识了,但有所求,只要马某能办到,无不应从。”
朱以海一击掌道:“好。那本王就厚颜开口了?”
“请。”
朱以海目光连闪,“其实,所托之事对于马大人易如反掌……请马大人替本王给吴王侧王妃周氏传句话,本王已不需银子了。”
八个字,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让马士英惊出了一身汗。
他霍地起身,指着朱以海道:“鲁王不可胡说!”
朱以海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道:“马大人看本王是在胡说吗?”
马士英死死地盯着朱以海,“鲁王,王爷没有加害宗室的意思,无非是有人宗室行事过了,加以约束罢了。可您这话怕是自取……死路吧?”
朱以海哈哈大笑道:“马士英,你以为本王是怕死之人?没他吴争时,本王监国于绍兴,三面敌军合围,不下十万人,本王若怕死,早效仿潞王献城降了。”
马士英厉声道:“可若此话传至吴王耳中,怕便是一片腥风血雨……。”
“关本王何事?”朱以海悠悠道,“天下人,北归清廷,南归吴争,中间夹着义兴朝,西属大顺、大西乱军,再往南,则是永历朝。与本王可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既然无关,死就死吧。”
马士英无言,抹了把汗转身而去,心想,惹不起咱躲得起,不搭理你这蠢货就是。
不想,朱以海在身后大声道:“马士英,别忘记替本王传话……你若不传,本王让门外卫兵传。”
马士英闻听心中一阵惊悚。
……。
顺天府,摄政王府。
多尔衮的书房四周,见不到一个人。
最近的侍卫,也在百步之外。
这种现象非常少见。
书房内。
多尔衮斜躺在睡榻上,一个女人正在端着盏舀着汤水侍候着。
眼见着多尔衮一口口咽下,盏中汤药见底,女子将药盏轻轻搁在一边,转过头来。
窝草,谁?
满清皇太后布木布泰。
寡嫂、小叔,共居一室,啧啧,引人瑕思。
咳……没有的事,此时二人脸色一本正经。
况且,多尔衮大病初愈,怕就算是有贼心,也没余力啊。
再退一步,就算是身子骨健壮,多尔衮怕也没兴趣真的染指寡嫂,因为布木布泰本就不是美人,充其量年轻时长得福态、周正,可此时已是半老徐娘的布木布泰,还真入不了多尔衮法眼。
第一千一百十一章 小叔寡嫂,瓜田李下
睿亲王府中美人儿多了去了,多尔衮身边也从不少貌美女人。
算算日子,朝鲜送来给多尔衮的那两公主,也快要到京城了,年少貌美,何须花力气耕这贫瘠之地?
要娶布木布泰,不过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做小皇帝福临的爹,这才是多尔衮的目的。
皇父摄政王,啧啧,听名字就能吓坏许多人,其中包括小皇帝福临。
“老十四啊,你自个儿的身子骨,自己当些心。”布木布泰在放下药盏之后,弹了弹指尖上粘染的一丝药水道。
多尔衮随口道:“天命如此,何必强求?”
布木布泰微微一声叹息,“也难为你了,先帝走得早,留下孤儿寡母……若不是你,怕是到不了今日。”
多尔衮道:“先帝如此器重我,我自该粉身碎骨相报。好在这些年,也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眼见着西北将定,多少也慰我心了。”
布木布泰点点头道:“西北战局牵制了我朝近四十万大军,耗费钱粮无数,如果真能迅速平定,朝廷也可松口气了。只是大西、大顺余孽盘踞蜀地,尚有数十万之众,要迅速平定,谈何容易?”
多尔衮道:“之前已经调喀喀木、吴三桂部前往西安府,增援汉中,应该出不了大事。”
“那义兴朝,还有杭州府那个吴争呢?哀家觉得,任由他们壮大,势必对徐州、乃至京畿之地造成威胁。”
多尔衮微笑道:“不过是个运气好些的毛头小子罢了。他若真以为靠一支军队就可以北伐,那就是做梦了。口号喊得越响,就越无力北伐,南人有句话说得对,会咬人的狗不叫。”
“可南面消息称,吴争已经开始扩军,人数高达二十万之众,哀家不免担心啊。”
“太后不必担心,我早有了安排。南人最善内斗,压迫越紧,反而让他们同仇敌忾,不如放松些,他们便会自己斗得欢。太后想必也知道,义兴朝钱庄弊案所引发的一连串事件,让皇帝逊位于一个女子……哈哈。”
“是听说了,哀家知道是你的部署,可……眼下不已经平息了吗?”
“不,其实事还远没有完结。明亡才五年,明室并非无一搏之力。”多尔衮悠悠道,“如果不停战,几方势力便会形成合力,加上之前一役我朝处于劣势,或许还真能够威胁到我朝。可现在,呵呵不成了。”
“为何?”
“义兴朝公主登上皇位,试问换作我朝会怎样?”
布木布泰想了想道:“君少况且臣疑,何况是女子,明室也不会容忍下去。”
“对。义兴朝必乱。”多尔衮点点头道,“如果吴争姓朱,那真有可能成为我朝大敌,可他姓吴,那就无力胜天。先不说他难平义兴朝内乱,就算真给他平了,还有隆武朝牵制,相较而言,隆武朝比他更具所谓的大义……南人信这。”
“言之有理。”
多尔衮叹道:“可惜啊……大意了,若是在他声势未起之时延揽,如今怕整个江南半壁江南已归我朝了。”
布木布泰沉默了一会,想了想道:“可本宫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明知钱、沈二人是奸细,还要将莪儿嫁给沈致远,还让他们逗留在京城之中?”
多尔衮似笑非笑道:“理由多了……朝堂之上,洪、范等人一直针对本王,得让他们寻些事做,有钱、沈二人,可以牵制他们一半精力。再则,也可安抚、哄骗南面那小子,此时我朝兵力大部分在西边,真要与他硬拼一场,得利的绝不是我朝。所以啊,按南人的话说,示敌以弱,让那小子认为他可以掌控一切,便会静下心来,扩军备战、发展内政,如此我朝便可集中精力攻略蜀地……最后,本王总得谋划下身后事吧?等本王走了,虽说博儿并非亲生骨肉,可总是嗣子,得为他作些安排。”
说到这,多尔衮突然咳嗽起来,布木布泰忙伸手抚背,“你先养着便是……。”
多尔衮摇摇手道:“其实那南娃子不错,莪儿也钟情于他,我纵横一生,总得为唯一的女儿想个保全……只要他能为我所用,哪怕是虚情假意也好……我都不会杀他。况且,他确实是有些能为。至于钱翘恭,他杀不杀,我并不在意。”
布木布泰急道:“福临如今也大了,是该将实情告诉他了……如此,他便不会再记恨于你。”
多尔衮呵呵大笑起来,“十二岁的娃儿,能堪当何事?”
布木布泰听多尔衮这些说自己儿子,有些生气,手重重一拍,令多尔衮再度剧咳起来。
布木布泰赶紧继续轻拍道:“哀家就怕日后福临……见责于你。”
“将本王鞭尸、挫骨扬灰?”多尔衮呵呵大笑,可笑声中的那抹落寞,无法遮盖,“本王不怕,算是报先帝恩情吧。”
布木布泰低声道:“可先帝……毕竟逼死了你的母亲。”
多尔衮脸色一阵抽搐,“这不怪先帝,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布木布泰轻轻一叹道:“你真不再想想吗?”
多尔衮坚决地摇摇头道:“不必想,就这样吧。我族人口不多,想要统治天下,还得靠这些汉人,可汉人真要齐心结党,我族怕是无法控制,只有将汉人一分为二,让他们斗着,没有精力顾及它事,如此才能整固皇权……况且那时我都已经死了,身后之事,无须在意,只要我族一统天下,我的身后事无须多虑。”
布木布泰眼中一滴泪滴落,她起身郑重一礼,道:“我替我儿福临,谢过十四叔大恩。”
多尔衮脸色一阵抽搐道:“我为得不是你儿子,其实那娃难当重任……我为得是报先帝之恩,所以,你不必谢我。”
布木布泰脸色一阴,斥道:“不话这么说福临,他是皇帝。”
多尔衮轻哼道:“小皇帝!”
说到这,多尔衮一把拉住布木布泰的手,而布木布泰并不为意,相反,反手握住多尔衮的手。
第一千一百十二章 浪荡公子沈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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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正色道:“不是我要诋毁你儿子,实际上,我看出这娃不象先帝胸襟宽阔,你得小心,就算你是他亲生母亲,一旦被他记恨上,怕也……咳,你要为自己想个万全之策,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布木布泰开始脸色一紧,可慢慢地舒缓下来,到最后,眼中已经是一片柔情,她将握着的多洋衮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记下了,你且好好将养着……。”
“怕是没时间了。”多尔衮脸上泛起一丝英雄落寞的苦涩,“得抓紧着安排,如果我走之前,蜀地可以攻下,那就可安心了……明日大朝,你得支持我的意思。”
“你说。”
“再建三万火器军。”
“什么?”布木布泰大惊。
“你也知晓,虽说相同数量的火枪兵难敌骑兵,可一个骑兵的训练和消耗,足以训练五个以上火枪兵。南人人口众多,我朝难以匹敌,唯有针锋相对,方可应对来日江南决战。”
“好吧……我答应你。”
“另外,还须建一支水师,如今从海路北来的番商和国内商人,时常被南面海盗劫掠,对朝廷不作为颇有微词。”
“你……建一支水师,所需巨大。”
“你可有想过,如果国内这些商人,赚不到银子,朝廷无法保障他们的利益,他们会如何?”多尔衮眯眼道,“他们会投靠南面那小子,当初,他们不也因此投靠了我朝吗?”
布木布泰沉默。
“况且,虽然与南面那小子之战,应该会在最后,可水师训练旷日持久,不得不早作准备……也算是为你儿子,留一个保障吧。”
布木布泰终于点了点头。
二人自始至终,没有为新编火器军和新建水师的归属讨论过。
事实上,这确实不重要。
因为,满朝文武,不管是满人还是汉臣,都被这叔嫂二人骗过了。
……。
“主子,额附爷又去了那胭脂巷的勾栏之地……想是喝得兴起了,便派了小厮回府取银子……。”
銮仪将军府,内院,一个妙龄美婢,蹩眉地对一个旗装少女行礼禀报道。
旗装少女神色不动,“那就给他吧。”
“主子——。”妙龄美婢不满地抱怨道,“您不能任由额驸爷胡来……!”
“放肆!”旗装少女清叱道,“这也是你能置喙的?”
“是。”妙龄美婢委屈地应道,“奴婢只是替主子抱屈……。”
旗装少女幽幽叹道,“随他去吧……春儿,虽说我一直没把你们四姐妹看作奴才,可如今我也嫁为人妇了,这是额驸府,你们可得收敛些,别没了上下尊卑,到时惹怒了额驸……我可不保你们。”
妙龄美婢嘟哝道:“哪有将貌美如花的妻子丢在府里,去勾栏之地寻欢作乐的额驸?”
旗装少女这下愠怒起来,“皮紧了是不是?还敢多嘴?!”
春儿赶紧跪下,道:“主子息怒,奴婢再不敢了。”
旗装少女慢慢转身,轻轻拂去一朵盛开正艳的牡丹花上的飞絮,仿佛自语般地低声道:“他只是心中苦闷罢了……真若是好色之人,又岂会不碰你们姐妹四人?去吧,将银子如数给小厮带去。”
春儿闻听,脸上起了一团红晕,咬咬嘴唇,应道:“是。”
……。
胭脂巷,顾名思义,烟花之地。
然而,这顺天府八大胡同的勾栏、春楼可也有着严森的等级。
一等的,那叫清吟小班,以饮茶小酌、琴棋书画、谈天说戏为主,出入的也是权贵名门、文人骚客,也就是传说中“卖艺不卖身”,当然,那是忽悠一般客人的,只要地位够,出得起银子,也没有做表子还立牌坊的事。
二等的,也叫茶室,那就是明码标价的,只要有足够的银子,爱咋咋滴。
三、四等的,就比较乱了,也脏些,服侍也差强人意。
至于再以下的,那就不堪入目了。
沈致远,沈大人,自然也出没于一等伎院。
人的名,树的影,短短半个月之内,胭脂巷四大“名楼”,潇湘馆、鑫雅阁、莳花馆、兰香班,提起銮仪将军沈致远沈大人,就没人不知道的。
人帅、多金、豪爽、有派,关键是官够大,正二品军职……啧啧,不用说,当得上每个花魁梦中情人的称呼。
胭脂巷中,莳花馆里丝竹之音萦绕,伴随着鸟语花香、莺声燕语,那叫一个勾人魂。
莳花馆是清军入城之后改得名,明朝时,这儿叫苏家大院。
弘治年间,著名的玉堂春就在这与王景隆上演了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情感大戏。
所以,寻幽探径的骚客们,自然是趋之如骛,以求一探芳径。
此时,莳花馆最上等的雅室之内,莺莺燕燕,美人不下十人,沈致远左搂右抱,搂的可是馆中最当红的花魁——清吟,大口的喝酒,恣意揉搓,这副作派,哪象个文人,端得是一种江湖客的鲁莽!
然而,素来以“冰美人”为号的清吟小姐,却是婉转奉迎,脸上布满了笑意,全没有做作之相。
啧啧,万芳丛中一点绿,好一副英雄美人图啊!
可在一边,蹩眉怒容的钱翘恭一脸的嫌恶,他身边也有美娇娘,可惜,当美人主动投怀,却被钱翘恭一把推开,顾自斟酒狂饮。
瞧瞧,多明显的对比?
美人儿是怕了钱翘恭这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了,若不是沈致远银子洒得豪爽,怕是没人想去钱翘恭身边讨个没趣。
沈致远在那哈哈大笑着:“钱兄,所谓入乡随俗……放开些,放开此才好。你学学小弟呀,瞧……。”
说着,沈致远将手一把伸入清吟小姐的衣服内,一阵鼓捣,引得清吟小姐一阵尖叫,更引得室内一阵闹腾。
沈致远哈哈大笑道:“清吟呀清吟,敢情指得就是这尖叫声乎?”
引得群芳们掩嘴“吃吃”窃笑。
钱翘恭愠声斥道:“沈致远,适可而止吧!”
沈致远却毫不理会,大声喝问道:“那谁……银子取了吗?”
一个小厮闻声而进,拎着一口袋连声应道,“沈公子,取来了……取来了。”
第一千一百十三章 片叶不沾身?
沈致远探身一把抓过,随手从里面掏了块扔给小厮,小厮眼都绿了,千恩万谢而去。
而沈致远随即反手一拎袋底,数十锭形如舢板的银锭滚落了一地,沈致远指着地上乱滚的银锭子道:“来,一人亲本公子一口,就可取一锭,人人有份……!”
话没说完,美人们蜂涌扑上,顿时,沈致远被压在人堆里,再待起身时,整张脸已经看不清原有的肉色,那叫江山万里一片红啊。
钱翘恭在边上看着,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真是有辱斯文!
如果不是今日有正事要办,钱翘恭怕是一刻不想多待,早就扭头而去。
此时室内唯一没动的女人,便是那清吟小姐,她如同鹤立鸡群般地退避在一边,双眸看着室内的纷乱,嘴角显露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
很怪!
很古怪!
这时,一个汉子冲了进来,一进门,看见室内“乱象”,一怔,随即呵呵大笑着转向钱翘恭,走了过去,压低声音道:“钱大人,等的人来了。”
钱翘恭一听,神色一正,“黄驼子,来了几人?”
“就一人。”
一人?不是要引见长林卫在京城的暗线吗?
钱翘恭抬头冲沈致远道:“闹够了没?”
那边沈致远闻声从芳丛中抬起头,见到黄驼子,便会意过来,呵呵笑道,随手拍了几个丰臀,“去,去……都出去,本公子有些乏了,要清静清静。”
这群女子咯咯笑着,放肆地尖叫着,眼神却是依依不舍,紧握着手中银锭,出门而去。
沈致远四下一打量,见清吟纹丝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于是,笑意更浓,上前紧贴着清吟,鼻子已经触碰到了清吟的耳垂子,呼着热气儿道:“想陪本公子上床榻吟几句诗吗?”
清吟姑娘并不退缩,而是慢慢地将头转过来,二人的距离非常贴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双方脸上的绒毛在轻轻地刮擦、纠缠着,这种爱昧的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得到。
当正面对着沈致远时,清吟小巧玲珑的翘鼻已经微微触碰到了沈致远的隆鼻。
二人呼吸相对,就在钱翘恭、黄驼子的眼皮子底下。
“沈公子敢吗?”清吟吐气如兰,神色平静。
沈致远剑眉一挑,微微地舔了下嘴唇道,“本公子现在就可以抱你回府,一块儿鸳鸯戏水。”
“沈公子就不怕多罗格格醋意大发,没完没了?”
沈致远顿时伸出右手,一把揽住清吟纤腰,往自己这面一紧,这下二人可算是“紧密无间”了。
“本公子夫纲之重,超乎姑娘的想象。”沈致远左右轻轻摇头,二人的鼻子就这么轻轻摩擦着。
“那如此说来,公子自然也不怕大将军训斥喽?”清吟身子越来越软,声音越来越柔,象是如果没有沈致远右臂支撑,就快站不住了。
沈致远笑意不改,轻嗤道:“就算是皇帝来了,本公子也不退却,何况是什么狗屁大将军……呃,大将军?哪个大将军?”
沈致远骤然变色,迅速后退一步,瞪着清吟道:“没想到你还是摄政王的人。”
多尔衮的军职就是大将军,在沈致远听来,这京城里,怕是除了多尔衮,没人敢称大将军了。
加上自己娶的是多尔衮的女儿,此时又在京城里,以为清吟说的,自然是多尔衮。
清吟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地揉了揉绯红的脸,看向沈致远时,眼神已经清平。
但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向钱翘恭、黄驼子二人。
沈致远脸色再变,随着清吟的目光向钱翘恭、黄驼子二人。
与清吟不同的是,沈致远的目光中,有着一丝狠绝之意。
然而,一向惟命是从的黄驼子就象没有看见沈致远眼中之意一样,呵呵笑了笑,转身出门。
沈致远大惊,冲着钱翘恭道:“逛勾栏竟逛出这档子事,钱兄,还得劳你动手了。”
“沈公子为何不自己动手?”边上清吟含笑问道。
沈致远霍地回头,看着清吟,突然笑道:“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干不得这等煮鹤焚琴之事……他适合。”
这时,黄驼子带着一人进来,沈致远转头,再次一惊。
来着竟是自己和钱翘恭今日要见的目的人物——陈名夏。
陈名夏,清廷礼部尚书、太子太保、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和秘书院大学士,之前代表清廷出使时,曾为沈致远第一次与吴争联系出过力,至杭州府后,持沈致远信物玉佩,取信于吴争后,一直与江南保持着联系,但平日里并不与沈、钱二人有来往,这也是为了不惹人注意。
沈致远、钱翘恭眼下失去兵权,被清廷明升暗降,商议之后,想与南面联系,得到吴争对下一步的建议,于是,借勾栏之地,冒险邀约陈名夏前来。
为得就是让陈名夏引见长林卫在京城布下的暗线头目。
为了不至于太过招摇,也为了掩人耳目,沈致远不得不在半个月内,豪掷千金,让自己在勾栏的行径变得日益平常起来。
大隐隐于市,当放浪、纨绔习以为常,就成了最好的掩护。
可现在,沈致远有些猝不及防,因为室内还有清吟在,最关键的是,清吟竟还是多尔衮的人。
沈致远开始将手移向腰间,那儿有一柄匕首。
“沈公子终究还是想自己动手了?”清吟带着一丝嘲讽,问道。
而这时,陈名夏突然向清吟拱手为礼,“名夏见过五档头。”
“五档头?”沈致远愕然。
清吟福身还礼道:“陈大人有礼了。”
陈名夏上前拉着沈致远的胳膊引见道:“沈大人,这便是你要我邀约之人,不想……你们竟已经相识了,也好,省去了我多费唾沫,此处人多眼杂,我的身份不能久留……告辞。”
说完又向清吟拱手一礼,竟说走就走。
于是,场面变得异常尴尬起来。
黄驼子干咳一声,“你们聊……我出去把风,顺便喝口茶去。”
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走了。
第一千一百十四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沈致远傻眼了,敢情,这女子口中的大将军不是指多尔衮,而是指江南那小子?
沈致远怒瞪钱翘恭道:“你与黄驼子为何不早说?”
钱翘恭头都不抬道:“我也刚知道,黄驼子进来说的。”
“那你也该当时就告诉我……!”
“那时你赖在女子堆里,怎么告诉你?”
“你……!”
“活该!”没好气地说完,钱翘恭也起身,“我找黄驼子喝酒去。”
这下,沈致远更加尴尬了,手慢慢放松腰间短匕,“呵呵,误会……原来是误会,清吟姑娘,恕小生眼拙,这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来,小生敬您一杯,权当赔罪。”
说完,眼睛不敢看清吟,沈致远转身寻酒壶倒酒。
清吟似笑非笑地看着,不发一言。
沈致远哪里找得到酒壶?
酒壶早在撒银子时,被姑娘们撞到,不知踢哪去了。
可怜沈致远一直保持着姿势,弯着腰,愣是不敢直起身来。
倒不是五档头品衔有多高,长林卫分南北二营,江北营大档头相当于指挥使,五档头嘛,也就相当于百户。
沈致远北来前,就是副千户了,到了如今,哪会怕一个区区百户?
当然也不是沈致远觉得,方才有必要拔刀杀人,心中有愧疚。
说难听点,沈致远战场上已经杀过人了,杀人,不再是件为难之事。
让沈致远尴尬的是,之前那伸进去的一顿……揉搓,还有方才那右手一紧,二人身躯相贴的爱昧。
沈致远不由得脸红起来,和火烧一般。
说到底,沈致远还是个童男子,成婚几月了,没碰过东莪一个指头,来这勾栏,为得只是掩人耳目,哪真有过肉搏的阅历?
之前半个月,沈致远虽说故意纨绔,可也没下过如此重的“手”。
本来想着,不过是个勾栏女子,完事后丢下些银子打发就是了,不想,这女子竟是自己要找的人,这样一来,还真无地自容了,至少沈致远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了。
清吟突然掩嘴“吃吃”笑道:“沈公子这是想找到天荒地老么?”
“小生再找找……再找找,肯定在的……。”
“你找本姑娘,就是为了与本姑娘喝一杯么?”
“呃……。”沈致远只能起身,艰难地回过头来,可头是不敢抬了,也对,童男子嘛,嘴损些,可真到了,也就怂了。
“方才揉的几下……沈公子还尽兴吗?”
沈致远脸色红得发黑,郑重长揖道:“咳……小生孟浪,还请姑娘恕罪。”
清吟寒着脸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块铜令牌,放在面前,“这是大将军转给你的令牌,可以调动京城长林卫三百八十七人,包括我在内。”
沈致远忙伸手去取,可在刚接触到令牌时,被清吟一掌按住,沈致远感觉到了令牌上的温度,还有手背上的力度,劲真得不小啊。
清吟脸如冰霜,声音尖刻如刀,“沈公子是拿本姑娘当成勾栏条子了?”
沈致远忙道:“不敢……万万不敢,姑娘冰清玉洁……。”
“你又怎么知道本姑娘冰清玉洁?”
“啊?”沈致远一时语塞,心中郁闷得想打人,这不是客套词嘛,哪个知道你是不是冰清玉洁?有这么聊天的吗?
“这么说,你只是在敷衍本姑娘喽?”
“这……。”饶是一向口若悬河的沈致远,到了此时,也就是只呆头鹅。
清吟慢慢松手,将手抽了回去,冷冷道:“主公传言,欲速则不达!事可以不做,人必须得活着回去……你好自为之。”
沈致远嘿嘿讪笑道:“我记下了……敢问姑娘芳名?”
“你不配知道。”
沈致远这才有些恼意了,起身,拱手,道:“小生确实孟浪,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来日必有一报,告辞!”
沈致远转过屏风,走到外室门边时,身后传来话语,“长林卫麾下,只有编号,没有姓名……除了清吟二字,也可称我为……甲五。”
沈致远一怔,但没转头,道:“我记下了。”
说完,出门而去。
……。
马士英在吴争书房外面,足足转了半个时辰了,他犹豫万分。
事太大,大到他不敢直禀。
书房外吴争的亲卫们是真奇怪了,敢情今日马大人吃多了,在王爷书房门口溜食呢?
“进来吧。”
书房内的吴争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吴争早就留意到外面马士英的窘状,可做为上者,还真不好太过逼迫。
属下迟疑要不要说的时候,为上者一逼,说是说出来了,可结果恐怕不尽人意。
可问题是,许多时候,让人等,其实是自己在等。
这不,马士英倒还没什么,半个时辰下来,正溜得欢,可吴争憋不住了。
马士英应声而入,可一进去又哑巴了。
怎么开口好呢?
马士英又犯难了。
吴争皱眉道:“想说就说,不想说,滚蛋!回家想好了说不说,再回来。”
马士英终于抬头道:“这事……原本不该马某说与王爷听,可事关重大,马某又不好瞒着王爷,实在为难!”
吴争心中一跳,马士英眼下在负责查究十一府宗室和莫长林案,那么他要禀报之事,定是与二者有关,难道莫长林交待出的……与自己知道的有出入?莫执念终究是牵扯进去了?
想到这,吴争有些坐不住了,厉声道:“既然知道事关重大,还不赶紧说?……掩上门,本王不怪罪于你。”
马士英赶紧回身去关上门,然后小跑回来。
“王爷,莫长林交待,财政司那几笔动向不明的款项,是转给了鲁王。”
吴争点点头,“本王猜到了。”
“王爷,莫长林还交待出,他是因儿子被鲁王挟为人质,不得已才替鲁王卖命。”
“他有儿子?”
“有,大概五年前,十四岁时被刚刚监国的鲁王派人掳走,如今算来该快二十了吧。”
“人呢?”
“莫长林也不知道,他提出,只要证实他儿子的情况,无论生死,都会告知马某一个天大的秘密。”
吴争心头一跳,默不作声。
第一千一百十五章 汉室是哪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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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英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了吴争一眼,“于是马某去了鲁王府,用王爷的令牌进府讯问鲁王,莫长林儿子的下落。”
“结果呢?”
“鲁王说,早在当年,就已经令人杀了。之后都是在哄骗莫长林,以使其就范。”
吴争“唔”了一声。
“马某听完后,就打算离开,不想鲁王突然说出了一个秘密……。”马士英说到此处,抬手抹了把汗,鼓起勇气道,“鲁王要马某给侧王妃周氏传话,说他已不需银子了。”
说完,马士英低头、肃手,站在那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吴争闻听,头“嗡”地一声响,果然如此。
之前,在小楼与宋安揣摩时,吴争就已经隐隐猜测到这事了,这才令宋安不要再追查,原本是想捂着,不想,还是被马士英捅出来了。
许多事,不挑明,也就这么过了,可一旦挑明,那便必须分清黑白。
吴争厉声道:“马士英,你竟敢诬陷侧王妃?!”
马士英顿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可脖子却犟着,“马某断不敢因鲁王一句话,就来向王爷鹦鹉学舌……马某赶回去,继续审问莫长林,因得知儿子早已死去,加上之前吐口的承诺,莫长林招了。”
“他又招了什么?”
“莫长林同样指证周王侧妃,从织造坊为鲁王筹措银子数笔……两厢印证,马某已经确认并非诬陷,这才来向王爷复命。”
吴争脑子“嗡嗡”作响,为什么?
确实想不通为什么。
周思敏一向温柔娴静、知书识礼,嫁入吴家之后,从未有过逾礼之举。
她会串通鲁王谋反?
吴争是打死也不信,可吴争敏锐地觉察到了些什么。
周思敏,曾经嘉兴官道上的小蛮,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她是朱媺娖的嫡亲娘舅表妹。
这一层关系,让吴争心中突然怀疑起应天府皇宫中的朱媺娖来。
难道,她真要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了吗?
吴争心中恻然,权力、利益,还有虚无飘渺的天下,真得盖过了一切?包括……情意?
看着吴争脸色不断地变化,马士英道:“王爷,这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王爷就会陷入被动……!”
吴争的眼色,已经阴沉到了极致,马士英说得没错,此时正是整肃十一府宗室的关键时刻,如果周思敏涉及其中,那吴争是动不动呢?
此时十一府之地,特别是杭州、嘉兴、绍兴三府,民间议论纷纷,大都是诧异素来拥护明室的吴王,怎么就要清洗明室了呢?
动,于心不忍。
不动,那宗室怎么整肃得下去?
吴争的心路,真乱了!
马士英道:“王爷,此事必有蹊跷……莫长林招认、指证,暂且不说,可这个时候,鲁王主动吐出周王侧妃,定有所图。”
吴争脑子很乱,摇摇手道:“说重点。”
马士英上前一步,低声道:“既然有所图,王爷不妨问问他,想要什么……然后再权宜行事也不迟。”
吴争愣了愣,道:“去鲁王府!”
马士英急道:“要不,马某先去探探口风?如此王爷也好有个转圆余地。”
吴争怒道:“转个屁圆?人家就差骑到我脖子上来了……去,备马,本王倒要听听,他想做什么?”
“……是。”
……。
“坐吧。”朱以海正襟危坐,凝视着吴争,随手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道。
吴争也不客套、寒喧,一屁股坐在了朱以海的对面。
马士英悄悄地退去,他明白,这二人的许多话,听不得,至少,他没资格听。
去听没资格听的话,那就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
“清苦了些。”吴争四下打量了一下,“少了些人气儿……按说,我每月让财政司拨付银子,也没有限制你的日常言行,你这又是何必?”
朱以海看着这五年前,还只是任人宰割的毛头小子,如今却已经与自己平起平坐,不由地心中感慨,异姓亲王,宗室衰败到了何种程度,真是无颜面对泉下祖宗啊!
可朱以海依旧微笑道:“吴王仁慈,不少本王吃食用度,我在此谢过了。”
吴争话锋一转,道:“鲁王拿了我的月钱,还从朝廷领取一份爵禄,时常间,大将军府辖下之地心向明室的商贾、豪门,也多有孝敬,按说银子是够用了……倘若真是不够用度,也尽可以向本王开口嘛。我就不明白了,鲁王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从本王王侧妃那捣鼓银子。”
“周氏乃前朝宗亲,宗庙危急之际,出把子力气,有何不可吗?”朱以海悠悠道。
吴争脸色一变,道:“可周氏已为吴家媳妇,义兴朝也非崇祯朝……鲁王此举甚为不妥。”
看到吴争脸色不虞,朱以海却并不惊慌,他平静道:“图穷匕现……吴王无非是要寻个动手的借口罢了。”
吴争眉头一紧,随即又松开,哂然道:“我要动手,何须借口?”
朱以海反倒一愣,但也很快释然,微笑道:“也对,以吴王眼下的权势、实力,确无须借口……可也总得给天下人一个说法吧?”
“结党营私、图谋叛乱。”吴争缓缓吐出八个字来,“这说法够不够?”
朱以海笑道:“罪名无法落实,圈禁够了,杀人,不够!当然,吴王可以用莫须有的罪名。”
“十一府之地,抓捕到的死士远超千人,抄出私藏兵器无数,皆与宗室有牵连……。”
“反了吗?”朱以海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无非是结党、私藏兵器,离谋反还远着呢。吴王心急了,再等等才圆满。”
结党、私藏兵器,如今并非大罪,天下战乱,多事之秋,宗室之人结个党,藏在武器,哪怕养些死士,也在情理之中。
吴争沉默下来,许久,叹息道:“等不了了,再等下去,西北、西南一垮,义兴朝所辖之地,包括本王辖下,被清军三面一围,就成了一块死地……到时,怕只有率众遁于海上,方可保汉室一脉了。
第一千一百十六章 最了解自己的真是敌人?
汉室?
朱以海闻听,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之意,汉室是哪室,千年前的汉室吗?
“没想到,吴王竟还是个千古忠臣?”
“误会了。”吴争淡淡说道,“汉室,汉人一脉罢了。炎黄子孙,华夏一族,如此而已。”
“知道为何潞王献杭州而降,而本王却逆流而上,在绍兴府监国吗?”朱以海话锋急转。
吴争一愣,喟叹道:“鲁王乃忠贞之人,也正是因为这点,论公,鲁王现金次参与宫变,本王没有深究,论私,鲁王当年失手推倒周氏,杀死本王未出世的孩子,本王也没追责……。”
不想,朱以海突然仰头哈哈狂笑道:“狗屁忠贞……!”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朱以海喘息道:“若非清军在崇祯十五年攻破兖州,三哥自缢而亡,四哥、五哥一并殉难,我恰巧藏于死人堆中幸免于难,鲁王之位,哪能轮到我这小六子?然而我的王妃及五子……也一并殉难了。”
吴争闻听,心中恻然。
“二年后,死里逃生的我承袭鲁王之位,我当时就暗暗发誓,此生就做个安乐王爷,好好混吃等死,能在自己家中老死,就是我最大的福气。故在闯贼攻占京城前,便从兖州南逃至台州。后来福王在应天府登基,令我驻守台州,当时我就想着,真不行时,就举家迁徙至海上。”
吴争不解,自己可不是来聊天的,但吴争没有打断。
朱以海微微仰头,沉浸在回忆之中。
“可弘光朝一岁而亡,清军南下,猝不及防之际,仓皇出逃,与已有身孕的次妃失散,至今未曾寻获,想来也是人鬼殊途了。”
“逃亡路上,适逢钱肃乐、张煌言等起兵浙东,我被郑遵谦、张国维等在难民堆中寻获,几乎是被逼着前往绍兴府监国……可我自己知道,这无非是苟延残喘罢了。虽说任命了张国维、朱大典和宋之普为东阁大学士,后来旧辅臣方逢年来归,入阁做了首辅。可我手下无一兵一卒,不得不倚重方国安和王之仁。”
“他们两人率部抵达绍兴后,接管了浙东原有的营兵和卫军,自称正兵,排挤孙嘉绩、熊汝霖和钱肃乐等人手下的义兵。此外,方国安和王之仁擅自把浙东各府县当年六十余万钱粮上为己有,使得浙东各地义师断绝了粮饷来源,不得不散去,到最后连大学士张国维直接掌管的亲兵营也只剩几百人。我说是监国,其实与傀儡无异……这些,其实你当时也已返回绍兴,想必清楚。”
吴争默然点点头。
朱以海看向吴争,自嘲地一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怕死,可也敢赴死!”
吴争再点头,“本王明白。”
不想朱以海再转语气道:“可本王依旧不想死,想活着。”
吴争愕然。
“监国两年,我除了怕死之外,明白了一件事,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朱以海喟叹道,“我身为宗室,多少须为宗室做些事。”
吴争心中一跳,戏肉,怕是来了。
朱以海以一种诚挚的目光看着吴争道:“其实我心里并不憎恶你,甚至佩服你,而且越来越佩服。如果你有一天真登上大宝,或许真能还天下一片清平……可你不姓朱!”
吴争不置可否。
“我舍弃了从应天府带来的私财,聚敛这数府之地的捐赠,散于各府宗室,让他们养些死士、置些兵器,原本也就为了防备万一,并非要与你为敌,更不是想谋乱。所谓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多好?”
看着朱以海诚挚的目光,吴争几乎快信了。
“可你突然借莫家之事,大肆戗害宗室,虽未杀人,但各府宗室已被连根拔起,令我数年经营,毁于一旦!”
说到此处,朱以海目光如针,凝视着吴争道:“我总得有自保之道吧?”
吴争终于开口,“所以你主动牵扯出周思敏……其实你在乎的不是周思敏能提供给你数十万两银子,你想要的,只是将她牵扯进来,成为你们的挡箭牌,对吧?”
“你话有些难听,但,理是这么个理!”朱以海点头道,“都是宗亲,吴王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可若本王不加理会,只取宗室呢?”吴争目光一凝,冷冷道。
“不会,你做不到。”朱以海自信道,“你若是无心尊位,确实可以这么做。可惜,你心怀天下,那天下之人,便是你日后的子民,这其中包括当今宗室。所以,你不能做到厚此薄彼,至少明面上,你做不到。”
吴争愠怒,沉声喝道:“其心可诛!”
“诛不诛,另当别论,关键是你怎么应对。”朱以海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是啊,吴争遇到了大难题。
朱以海老谋深算,他抓住了吴争的软肋,皇帝,人间至尊,可说到底,他只是个人,从某方面说,就是个屁,啥都不是。
皇帝之所以可以一言九鼎,是因为世间有规矩的存在,而皇帝是制订者,至少是参与者,亦或者是继承者。
规矩,世间的游戏规则,皇帝也须遵从奉行,当然,也能破,可这需要绝对的实力,可以荡平一切反对者的实力。
否则,必遭反噬。
再善的法,也有反对者,再恶的法,也有拥护者。
屁股决定了立场。
但毁坏规则,就是与全天下为敌,吴争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私下、暗地里,让宋安去做可以,但一旦事情捅开,那就得按规矩来。
清洗宗室可以,连自家人一起扯进去,这就是朱以海的良谋,明知道它在哪,就是绕不过去。
吴争沉默了。
沉默了良久。
“你说你怕死?”
“是。”
“你说你不想死?”
“对。”
“你说你只是想为宗室做些事?”
“全中。”
“那么,就说说你想怎样吧?”
朱以海笑了,心领神会的笑,五年了,虽说君臣变换、权力互易,谁不了解谁啊?
他知道吴争不舍对自家人动手,他也预判,吴争应该会答应自己的条件。
第一千一百十七章 想多了吧?
人心、人性,朱以海这数十年,尽钻研这些了,深有心得。
“其实很简单,只是吴王一句话的事。”朱以海目光又变得真诚起来,“划出三府之地,供宗室自治,如此既可井水不犯河水,又可守望相助……具体哪三府任由吴王说了算,但不可选在江北。”
吴争瞠目,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是自己听岔了?还是在做梦?
情不自禁地抬手揉了揉耳朵,“您喝多了吧?想多了吧?”
朱以海神色不动地答道:“这是最稳妥地办法了,吴王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宗室也可得到保全。”
吴争摇摇头,“朝廷是朱家朝廷,皇帝姓朱,鲁王为何不带着这些宗亲去应天府?本王这十一府之地,是将士用命换来的,岂能私相授受?”
“吴王说笑了,去应天府,或许皇帝会收容寻常宗亲,可本王……怕难逃一死,皇帝连亲哥哥都不放过,岂能容小王在卧榻之旁?”
看来朱以海不傻,至少明白,自己在杭州府比去应天府安全。
吴争哂然道:“这么说,在鲁王心里,倒是本王仁义些?我倒是意外了,想不到我在宗亲心中,有如此高的评价。但就算如此,本王也可以明确告诉你……做,梦!”
“那就没办法了,吴王尽可挥动屠刀,将辖下十一府之地宗室之人全杀光。”
吴争苦笑起来,朱以海此时哪象个王爷,尽一副泼皮嘴脸,这是在撒光棍无赖了。
他的意思就是,你要么同意,要么杀了我,来吧,我脖子洗干净了,尽可挥刀……。
吴争想了想,确实是认真地想了想,因为吴争怎么也没想到,朱以海会提出这么可笑的交换。
“我可以给宗室安排一个地方,可以每月补给,但三府之地……呵呵,就别想了。”吴争慢慢起身,“有句话,送给你……本王耐心不多,别给脸不要脸。”
朱以海一愣,却也不介意,他急道:“吴争,我并非信口开河,这是避免双方冲突最好的方法……只要你答应,我有重要秘密相告,做为对你的补偿……如何?”
吴争气得反而笑了,他x的,这叫什么逻辑?
于是回头道:“留着你的秘密吧,本王没兴趣。”
“你就不想知道,本王这两年来,为谁在做事?”
吴争闻听大愕,自己一直觉得,朱以海是在为他自己结党,无非是想从被圈禁的现状脱身,可现在听其话意,竟是背后有人。
这确实让吴争惊讶,还有什么人,能让朱以海俯首听命?
如果是朱媺娖,那还解释得通,可朱以海并没有去应天府的意思,而且朱媺娖之前的监国位,就是被朱以海发动宫变挤掉的,有道是,人不能掉进同一个坑两次,朱媺娖绝对不会对朱以海放心,这是人之常情。
吴争讶然回身,扫了一眼朱以海,突然笑道:“故作危言耸听,本王没兴趣。”
朱以海呵呵笑道:“可你回身了……说明你还是有兴趣的,怎样,这个名字能否换你答应我的条件?”
吴争摇头道:“不能……别想那没用的。这样,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就象你说的,宗室集中起来,自治一地,但不是三府,而是本王另选一处……因为,你说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是你美好的想象。你们没那个本事,无论选在何处,都无法使本王放心。”
朱以海急道:“长公主可以,为何本王不可以?”
“因为她比你有底线!”吴争断然道,但心里,有些虚。
朱以海摇摇头道:“说第二个选择吧。”
吴争木然道:“第二条路,本王将监管之宗室一分为二,一批向应天府,一批向西南,递解出境。本王可以不杀宗室一人,但辖下再不容宗室存在。朱以海,你应该清楚,这,本王做得到。”
朱以海脸色大变。
瞪着吴争许久,朱以海突然长吁一口气,“能让我自己挑选一地吗?”
“说说看。”
“舟山。”朱以海不假思索地说道。
吴争心中一跳,“为何是舟山?”
“绍兴监国之前,我便想往舟山避难……况且,舟山孤悬在外,可以与你相安无事。”
吴争有些心动,用一隅之地,换取宗室的共存和相安无事,代价确实可以接受。
想到这,吴争道:“可。”
朱以海一愣,问道:“你这是答应了?”
“说吧。”
“可我怎么信你?”
吴争哂然,“你可以赌。”
“赌什么?”
“赌我守信。”
朱以海愣住了,他踌躇道:“等我带宗室去了舟山,再说不迟。”
“我没这耐心。”
“你……。”
“你没得选择。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说。”
朱以海急了,“那你得发誓,有生之日,不得进犯舟山!”
“不能。”吴争摇摇头道,“本王不能允。朱以海,你得明白,这不是交换,而是本王恩赐。”
朱以海突然明白过来,吴争清洗宗室的心意,其实早已决定。
他苦笑道:“你原本,是来杀人的?”
吴争摇摇头道:“不,你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我手里。”
“这又是为何?”
“因为……我乐意。”
朱以海怔住了。
吴争有些不耐烦起来,“说不说,本王没闲功夫陪你拖延。”
朱以海长吁一口气,道:“本王……赌了。本王身后人,是……永历。”
吴争大惊,“朱由榔?”
“是。”
“他怎么和你联系上的?”吴争确实没想到,他怎么也没想到,朱由榔会隔着数千里,并且是隔着近二十万清军的情况下,来延揽朱以海,这太不可思议了。
朱以海道:“郑森。”
吴争闻听,稍一思忖,于是恍然。
对,海路。
也只有海路可以,自己为了寻求对外贸易收益的增加,不但没有禁止海洋贸易,还鼓励民间参与对外海洋贸易,于是由南而来的国内外商船云集杭州、吴淞港口,不用说夹杂一个信使前来杭州,就算来一百人,也不足为奇。
第一千一百十八章 谁更小人?
“永历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朱以海摇摇头,“到了我这身份,还能有什么好处……封藩而已。”
“许了你哪里?”
“越地。”
越王?
这不开玩笑吗?
是,永历称帝,按说,封是可以封,可问题是,这边是义兴朝,也是皇帝。
越地尽在吴争掌握之中,这等于视吴争于无物。
如何不生气?
吴争闻听勃然大怒,“他敢?!”
朱以海面无表情,道:“有何不敢,你不也谏言朝廷册封李过夔国公,高一功郢国公,刘体仁受封皖国公嘛,一个封号罢了。”
吴争深吸一口气,“他让你做什么?”
“内应。”朱以海悠悠道,“他也想北伐,从海路北上,效仿你派吴淞水师,突袭天津卫。但须避过你的舟山、吴淞水师。”
“他自身难保,有何实力?”
“他有郑森。”
吴争愕然,突然想起了王得仁的背叛,敢情,这伙子人,想绕过自己,不,这是在公然挖挑衅,挖自己墙角!
“这么说来,王得仁受封永历朝钱仓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吴争的目光变得阴冷。
“是。”朱以海很诚实,因为他很清楚,吐出了永历二字,瞒别的已经没有意义。
“这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这是一个完善了的部署,对吗?”
“是。”
“可我不明白……周思敏明知你与朱媺娖已无任何握手言和的可能,为何还要冒险助你?”
吴争是真想不明白,如果周思敏暗中帮助朱媺娖,还说得通,可朱以海实际与朱媺娖其实是对立的,甚至周思敏第一次怀孕,还被朱以海失手一推,造成小产,论公论私,都不应该襄助朱以海才对。
朱以海答道:“我只是派人告诉她,宗室需要她的帮助。除了银子,其实她并没做什么。”
“别骗我。”吴争冷冷道。
朱以海悠悠道:“生死在你手中,我骗你有何意义?”
吴争慢慢转身,“鉴于你暗中投靠永历,之前答应的事,有了变动。”
朱以海大急,“吴争,你不能食言而肥!”
“我非君子。”吴争头也不回地道,“你可以放心,别的不变,但舟山你不能去了……去何处,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看着吴争远去的背影,朱以海破口大骂。
骂了许久,朱以海有些累了,他坐在地上沉思起来,突然仰头,自语道:“莫非……他是要向南边动手了?”
……。
吴争头也不回地离开,确实是预感到了一种危机。
五年前回到绍兴府,想得是扶明。
五年后,麾下有了十一府之地,吴争想要与明室共存。
不为别的,为的就是一加一大于一的理念。
对大顺、大西义军残部如此。
对南边郑森,也是如此。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清。
虽说这一路走来,羁绊不少,可总体而言,也算是挺过来了。
几乎无险可守的江南一隅,生生被吴争打造成了一块清军啃不动的硬骨头。
可到了这时,吴争才发现,这一套理念,已经用不下去、行不通了。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清的时代,一去不复还了。
危如累卵之时,所有人想着的是生存,所以,吴争的理念被接受,至少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对。
但现在,局势开始稳定下来。
义兴朝与清廷签署了停战条约。
郑森进攻福建不成,退而求其次,在更南些的澎湖屿周边,积蓄实力,而被浙东牵制的福建、两广清军,也没有兴趣和精力与郑森抢夺沿海岛屿,这给了郑森极大的发展空间。
郑森最大限度地收拢、整合他父亲郑芝龙的旧部,甚至不惜处死他的族叔郑联,夺取了郑彩、郑联手中的军队和控制的厦门,这就有了之前北攻,意图借助吴争军力收复福建的出使。
但这项提议被吴争婉转拒绝,郑森暗恼之下,自恃兵力强大,独立起兵,结果遭遇大败。
这场大败,对郑森势力造成了极大的损伤,最大的影响是,原广东提督李成栋再次降清,这就将广东近七成的土地归于清军控制之下。
郑森明白,无法从陆地北攻,说的简单点,就是打不过。
郑家海盗出身,对水战精通,陆战,就非常不堪了。
之前以三倍以上兵力,两次兵临福州城下,结果被清军打得大伤元气,不得不撤退。
加上郑森确实没有军事才华,这也难怪,海盗出身,虽说招了安,可家族没有军事底蕴,加上也没打过几场仗,想要造就出一代名将,确实非常困难。
麾下兵力多,不代表着有战斗力。
打打顺风仗还行,可真要统率超过十万人的大军,郑森还真没这个能力。
所以,郑森选择由海路北伐,也在情理之中。
原本,吴争就算知道郑森的目的,也不会阻拦,甚至还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但吴争没想到的是,郑森采用的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
这是吴争绝对无法容忍的。
吴争心里敬佩历史上郑森三十年抗清生涯,可这不代表吴争认可郑森的心胸和能力。
事实上,吴争心中,对郑森的品德和才能是非常不认同的。
历史上,郑森组织了三次海路北伐,次次损兵折将。
其中最可笑的一次是,清军不费一兵一卒,不发一矢,郑森数千艘战船在途中遭遇风暴,船毁人亡,死伤数万人,不得不撤回。
十几万人的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海盗出身,水手都是沿海籍,对于一场如此巨大的风暴居然没有预测、没有应对预案,造成整支军队的崩溃,这是不是可笑?
最后一次北伐,更是令人拍案嗟叹,十几万大军几乎是没遇上清军什么象样的抵抗,直入长江,兵临应天府城下,当时应天府城中仅有清守军不足万人之数。
如此兵力悬殊,加上郑军士气正盛,沿途汉人民众可谓是倾力相助、箪食壶浆,攻占南直隶真得应该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之事。
第一千一百十九章 对南面动手?
可最后的结果是,郑森愣是围着应天府近一月不攻。
生生等到江西、徐州等地清援军到来,对郑军进行合围……最后十几万大军伤亡过半,狼狈败逃,自此七八年间,一撅不振。
这还不算,大西残部李定国“二蹶名王”之后,西面各路义军士气大盛,无数已经降清的明军纷纷归正,李定国此时已经投入永历麾下,与郑森是名正言顺的同僚,可李定国数次请郑森联合出兵,都被郑森坚拒。李定国甚至提出联姻来加码互信,一样被郑森拒绝。
结果,李定国独木难支,只攻到湖广,就被遭遇兵败。
自此之后,反清大业再没有象样的局势和机会了。
可以说,郑森掌握当时最大的反清资源,却不作为,直接导致了反清力量的消亡。
郑森的情况,其实和弘光朝史可法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弘光朝百万大军不经清军一击,迅速崩溃,虽然有正治昏馈、四镇诸侯尔虞我诈的原因,可史可法志大才疏、优柔寡断及不作为,是最主要的原因。
史可法、郑森是一类人,他们是忠臣,但他们不是一个好的领袖,至少是一个没有远见的领袖。
细思起来,这也合理,郑家海盗出身,没有战略远见,居一隅而自喜,这种理念极大地限制了郑森势力的开拓进取之心。
吴争对郑森有这样清晰的认识,怎么可能去信任郑森可以与自己协作北伐呢?
所以,吴争断然拒绝了郑森的联合提议,不想将北伐希望寄托在郑森身上。
因为吴争从这几年南面的情报和对历史上郑森作为的认识,心中已经清楚认定,郑森,他就是一个猪队友。可以饮酒之余喊喊口号,但绝不可托付身家性命。
而今夜,从朱以海口中得知,永历朝和郑森居然对自己发动这样一场阴谋,来挖自己墙角,吴争无疑是愤怒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
但吴争还是在犹豫,要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转变为消灭一支曾经的“友军”势力,这需要极大的战略决心,更需要面对千夫所指的勇气,因为,郑森是永历臣子。因为内战,永远是不被人喜的。
吴争说服不了自己人。
一整天的会议,出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应对逻辑。
二张(张国维、张煌言)反对,他们坚决不同意在北伐成功之前,对“自己人”动手,哪怕是对方动手在先,但他们同意以相同的方式,不,准确地说,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将冲突控制在一个局部、一个区域。譬如……暗杀郑森。
吴争非常诧异,两个君子般的人物,更推崇的是暗杀对方的重要人物,来警告对方。
莫执念也反对,他的理由不突兀——没钱!
吴争势力就没有有钱的时候,万废待兴,摊子铺得太大,没办法,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但吴争势力从来没有因为没钱,而退缩过。这其中有莫执念的功劳,但也不是仅莫执念的功劳,就如同义兴朝,哪怕是给它两三个莫执念般的人物,也做不到象吴争势力一般,因为,烂泥扶不上墙。
这话不刻薄,但凡义兴朝有可扶之处,吴争更愿意做个被世人咒骂的权臣,而不是彻底与宗室分道扬镳。
熊汝霖弃权没有表态,虽然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怎么想,但他的态度,也相当说明了在赞成和反对之间,他更靠近赞成,因为此时吴争,是少数。
马士英是赞同的,可他的官职,还没有达到可以参与表决的程度,所以,他只能干看,用后世的话说,是列席。
吴争有种压抑感,他不怪二张反对,发动一场战争,确实是需要谨慎,特别是“对内”战争,吴争至今还无法真正摆脱明室,不是因为挣脱的力量不够,而是吴争势力中,还有着太多的明臣。
这些人是忠臣,勿容置疑,譬如二张,譬如钱肃乐、黄道周,他们虽然已经决定与明室脱钩,但这不代表着,他们的内心还对明,有着千丝万缕地牵挂,那是他们为之奋斗了半生、甚至大半生的效忠对象。
岂能轻易一刀两断?
吴争彻底体会到了曹操的为难,也体会到了曹操的无奈,汉室不可扶,但汉臣犹在!
这就是一种撕裂,人心的撕裂。
人心,可以有善恶、对错。
但正治只有敌我!
吴争没有再坚持,他选择了妥协。
但吴争的心性,绝不是妥协之人。
妥协,是为了缓和内部意见的不统一,防止撕裂。
吴争采取了迂回,战争不可发动,那么,就来一次突发的、不可避免的……遭遇战!
吴争不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但永历朝和郑森确实触碰到了吴争的底线。
眼下造成的危害,确实不大,但不还击,谁敢说,危害不会弥漫、扩大?
吴争只是个诸侯,而永历是,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对方的手已经伸进自己的家,吴争不能忍,也不想忍!
于是,吴争去了小灰楼。
令宋安开始汇总对南的各种情报。
吴争是打算,不管物议,要强行对南动手了。
可让吴争意外的是,一个虽是预料之中,但来得恰是时候的战报,让他的“报复行动”变得顺理成章!
……。
次日一早,张名振、王一林带来了捷报。
王得仁死了!
缴获大小船只八百多条,其中炮舰十六艘,最大一艘舰船,装载新式火炮六十四门,几可与张名振水师主力舰相提并论。
听着张名振二人的复盘,吴争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王得仁没有防备,或者说没有想到吴争会突然动手,那么双方全力一拼的后果,恐怕不是吴争能承受的。
可这也让吴争暗暗庆幸,若不是当机立断,这事再拖下去,那么,王得仁日益壮大的水师,将对舟山、吴淞水师形成无形的牵制。
三支水师舰船的驻囤地距离太近,一旦发生冲突,后果难料。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能抢吗?
最主要的是,王得仁部已经不受控。
不管王得仁是投永历,还是投清,都将是吴争势力巨大的损失。
王得仁因为是在劫掠商船返回的途中,被张名振狙击,所以,其部下大都留在三座岛上,王得仁的死,加上被舟山、吴淞两支水师合围,纷纷选择了投降。
其部九成以上被俘,囚禁在陈钱山周边,等待吴争的处置命令。
“俘虏的那些人……可用吗?”吴争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张名振摇摇头道:“这些人海盗做久了,怕是难以控制,若王爷不是命令,末将希望还是让他们迁返内地、落籍为民。”
吴争沉默,他知道张名振说得对,这些人离岸久了,性子也野了,补充进自己水师,怕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这样的人剽悍,用得好,能成为一把利刃,用得不好,反伤自己。
吴争沉默了半晌,点点头道:“那就按你的意思……。”
“我要。”
吴争一愣,看向王一林。
王一林道:“张总兵是怕这些人不服统率,可我不怕。”
吴争皱眉道:“可编入舟山水师,也同样会乱。”
王一林道:“你如果允准,我可离开舟山水师,接替王得仁的位置,来统率这支水师。”
吴争心中一动,这两年中的一年半,王得仁贡献的财物是巨大的,着实替财政司解决了不少难题,让这支水师保留下来,确实是个好的选择,至少在清廷还在的时间里,可以对北方远洋贸易进行控制。
吴争道:“可是可以……只是你若接手,对外如何宣称?”
王一林已经是义兴朝诰、券俱全(明爵位分两种,有诰有券世袭,有诰无券的不世袭)的堂堂仪真伯,如果去当了海盗,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王一林哂然道:“有何难?对外称王一林暴病而亡就是了。”
吴争傻眼,有这么咒自己的吗?
张名振眉毛一挑道:“王爷,我认为伯爷说得对,陈钱山水域乃南北海路的必经之处,有一支水师在那,百利而无一害啊。”
王一林呵呵笑道:“我叔的水师尽没,你虽说答应为我再组建一支水师,可一支水师耗费得多少银子?如今现成的战船、水员在,我怎能错过?”
吴争蹩眉道:“可你的爵位……?”
“不过是个空衔,每年领那么几百石钱粮罢了……你补给我就是。另外,我叔殉国,我也没娶妻生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果北伐成功之时,我活着回来,还补我一个爵位便是。”
吴争一咬牙,道:“成,我允了。”
王一林手一伸道:“既然让我去,除了我自己的那百多人,你得再给些老兵。”
吴争颌首,看向张名振道:“从吴淞水师调拨些人给他。”
张名振为难地看了王一林一眼,“我部水师刚组建不久……给你五十人吧?”
王一林大怒,“当王某要饭的啊?陈钱山那边几千号人,我这边总得那些可靠之人过去,否则怎么镇得住……吴争,至少得三百!”
张名振急了,“抽调三百老兵,我的水师就得散架!”
吴争只好打圆场道:“这样,吴淞水师抽调一百,另外的从舟山水师抽调……反正你在舟山水师也有些日子了,哪些人合适,心里有谱。”
张名振听了吁了口气,应道:“我回去就安排。”
王一林想了想道:“也成。不过,还得调些战船。”
吴争摇摇头,笑骂道:“别得寸进尺,近两三年船坞造的新舰,都是给舟山水师换装的……这事你知道啊。况且,你驾着水师的船去打劫,这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吗?”
王一林愣了愣,立即改口道:“那成,把换下的船给我就是。”
吴争哭笑不得,无奈之下,朝张名振道:“你那边挑几条封存的旧船给他了事。”
张名振这次应得爽快,“成……王爷,我给他十条,换船坞一条新船?”
吴争怒瞪道:“买了我一百多万两购来的十二条新炮舰全在你吴淞水师,连这两年船坞新造的八艘也给了你……你还要啥?”
张名振连忙改口道:“成,成,我不要了。”
那边王一林突然道:“能抢吗?”
吴争一愣,随即会意过来,立即摇头道:“不能。只抢货不杀人,这连王得仁也做到了,你想破例……敢情,你真把自己当海盗了?况且,海商的船,都是商船,你一打劫的,要商船做什么?”
王一林道:“如今的商船,稍大些都装了火炮,少则四门,多则十几门……就是火炮差了些,多是石弹炮……。”
吴争打断王一林,果断地说道:“别想那没用的,抢货已经无德了,你别再找事……有本事抢战船去,南面东番红毛(台弯)那多得是战船、火炮,还有那郑家舰队……。”
说到这,吴争心里一震,无形中,一个“报复”南边的计划大框,开始慢慢成形。
“你们两今日留下陪我吃饭……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这顿饭吃了整整两个时辰。
吴争和张名振、王一林商议了什么不知道,但他们二人离开时,是面带微笑的。
……。
晚上,吴争回了父亲吴伯昌的小院。
饭不奢华,但丰富。
居然是已经开始显怀的钱瑾萱、周世敏二女亲自下厨做的。
周世敏原先不会,是央求着吴小妹手把手教的。
让吴争奇怪的是,出身书香世家的钱瑾萱居然也会,还做得不错,特别是一碗梅干菜扣肉,做得不比绍兴土著逊色。
一顿饭,一家人,无缝是欢乐的。
但欢乐背后,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当吴争漫不经心的目光,碰上周世敏时,周世敏在回避,在局促,在不安。
织造司银子出了问题,吴小妹知道,钱瑾萱、周世敏二女自然也不会不知。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该猜到的,都猜到了,除了吴伯昌。
但吴伯昌能感受得到,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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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这理,吴伯昌懂,所以,他在笑,真心的笑,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妥善处理好家务事,也相信,面前的两个媳妇,是吴家人!
饭后,吴伯昌笑道:“老了,才吃了两块扣肉,腹就涨得慌……小妹,陪爹出去遛遛。”
吴小妹脆生生地应“唉”,起身搀扶着吴伯昌的胳膊往外走。
钱瑾萱左右一打量,脸色些僵,“我也陪爹……。”
说着往外追了去。
吴争没有阻拦,走到边上椅子边,坐了下来,从侍女手中接过清茶,低头慢慢嗞饮着。
周思敏地脸色在变化,她有些受不了这种难言的沉闷。
侍女们收拾得很快,收拾完全后便退下了。
堂内仅剩吴争和周思敏二人。
“为什么?”吴争依旧低着头,但显然,话是出自他的口。
周思敏脸色一白,没有回答,她沉默着。
吴争将茶放在几上,没有看周世敏,“如果你将银子送去应天府,我不怪你……人嘛,念情是种美德,我或许不喜,但绝不怪你。可为何是鲁王,又为何是永历……你千万别说,你不知道鲁王背后是永历。”
周世敏慢慢地向前几步,走到吴争面前,准备跪下。
吴争阻拦道:“不必跪,把话说清楚就是了……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周世敏身子有些僵硬,脸色也有些僵硬,但她不说话。
吴争等了许久,轻叹道:“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不过,织造府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好生待在家中待产就是。”
说完,吴争起身,往外走去。
周思敏突然在背后道:“你就不能……与宗室共存吗?”
吴争身子一顿,站住,没有回头:“为何会这么说?”
“我知道,你已经开始对十一府之地宗室……动手。”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是。”
“为什么?”
吴争慢慢转身,看着周思敏的眼睛道:“如果我不动手,他们就动手了。既然你能知道,我已经开始对宗室动手,那么,也应该知道鲁王这两年做了什么。”
“可宗室没有反你的意思……。”
“不。”吴争打断道,“十一府之地,任何一个势力的壮大,不管它有无针对特定的一方,对我,对整个大将军府而言,事实上已经造成威胁和对抗。眼下确实是我先下手了,可不代表着,宗室没有谋乱之心,实力地增长,鲁王……他控制不了。”
周思敏愣了一会儿,仰头道:“您若示之以仁,宗室便会还之以善,都是自己人,为何就不能和平共处?”
“一山不容二虎。”吴争轻叹道,“他们该离开去应天府,如此,可两安。”
周思敏急道:“您明知道,他们去不了应天府,朝廷容不了他们。”
吴争诧异地看了周思敏一眼,“我很意外,在你眼中的当今天子,竟是个不念亲情之人?”
周思敏脸色剧变,急道:“夫君误会了,我并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夫君也说一山不容二虎,鲁王又怎能去应天府?况且鲁王背后是永历皇帝!”
吴争深深地看了周思敏一眼,“我只想知道,你明知鲁王背后是永历,为何还要帮他?”
周思敏沉默不答。
吴争长叹一声,“也罢,你若认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对的,我不强拦你……小蛮啊,我希望日后,你不会因此而后悔。”
一声“小蛮”,让周思敏脸色剧变,她突然道:“其实……其实……。”
可终究咽了回去,没有说出来。
吴争不再问,再次动步往外走。
周思敏急道:“夫君可还记得,当年妾身嫁进吴家时,您的承诺?”
吴争慢慢皱起眉来,吴争记得,周思敏自愿为侧室,这为了留下正室之位给朱媺娖,但这不是承诺,吴争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反对。
倒不是当时吴争对周思敏耍小心眼儿,是因为当时,鲁王监国,朱媺娖不过是个前朝公主,事情确实可以有回旋的余地,也就是说,吴争当时认为,朱媺娖走不得今日这一步。
同时,吴争也乐观地以为,经过大难之后的明室,会卧薪尝胆、痛改前非,真正团结起来反清复明。
然而,经过五年,吴争失望了。
宗室还是那个宗室,群臣还是那般群臣,哪怕经过了数次监国、皇帝的更替,依然不可救药,他们只注重于自身的利益,可以无视谁来当皇帝。
或者说,只要他们的利益得以保全,任何一个宗室,都可为帝,甚至可以是北面的鞑子来当皇帝。
但唯独不同意吴争当皇帝,因为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吴争反的不仅是清,更是皇权。
皇权很重要,只有皇权可以任由他们对天下予取予夺,而不被律法所制裁。
可吴争是个异类,他要将皇权打落尘埃,所以,这是对立,绝无妥协的可能。
而朱媺娖,终究站到了宗室一面,她自己给自己的使命,是维护明室、维护皇权。
那么便是,决绝!
此时周思敏以此来指责吴争,这如何不让吴争愤怒?
“你怕是真疯了!”
吴争再不迟疑,大步离去。
……。
吴伯昌三人遛着弯,远远看到吴争离去。
吴伯昌心里就“格噔”一下,难道……事大了?
在吴伯昌看来,再不好也是自家人,没什么事不能说开,当然,得是自家人才行,如果真无意当自家人,那就另当别说。
想到这,吴伯昌再无遛弯的兴致,但也不说话,摇摇手,顾自往家回了。
吴小妹轻呼一声“爹”,追了上去,留下钱瑾萱脸色一变。
“夫君对你说了什么?”钱瑾萱在房中盯着周思敏道。
周思敏在流泪,她摇摇头道:“这事怕是瞒不住了,姐……不如对夫君直说了吧。”
钱瑾萱闻听一愣,许久,轻叹道:“可那边怎么办?早知事情弄成现在这样,还不如当初一口回绝呢。”
周思敏泣道:“姐,如今我怕见到夫君的眼神,那就象是一个陌生人。”
钱瑾萱上前揽着周思敏的肩膀道:“……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