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十七章 血拼
这也是沥海卫从组建以来,最艰苦、伤亡最为惨重地一次战斗。
近身肉搏,本就非火枪兵所长。
虽说有刺刀之长,可在这种几乎面对面的肉搏中,长,反而成了不便,所以,火枪兵在冲入豁口时,就已经舍弃了火枪,而是借用了两卫的佩刀。
惨烈地激战,每一刀地挥出,都会带出一道道喷洒地血液,几乎刀刀咬肉,剑剑见血。
观战的吴争,感觉到自己可能犯了错误,高估了沥海卫的强大,不对,这是高估了沥海卫的强大,而是沥海确实战略强悍,然而他们丢弃了他们所长——火器。
可没有办法,这种攻城,绝对不是一米多长的火枪能灵巧使用的,在没有短兵连发枪的时候,这种现象依旧会长久存在。
这种人命的消耗,让吴争提起心,十分担忧。
清军的兵力远甚于己方,就算一换一下去,怕是最后弄巧成拙。
吴争不由得回头看了陈胜一眼,然而陈胜脸色如常。
见吴争向自己看来,陈胜微微欠身道:“请王爷相信您亲手打造的沥海卫将士,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他们也不会退。”
吴争恼怒道:“再说战至一兵一卒,信不信我踹你?!”
陈胜将目光投向那个已经被人体堵塞的城墙豁口,悠悠道:“王爷说过,军人就该在战场上,为同袍留下一线生机……您要相信您的军队!”
吴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而密集的爆炸声,让吴争骇然回头看向战场。
这爆炸声吴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这是手雷的爆炸声。
吴争突然明白了陈胜的镇定,这是有预谋的敢死队。
每一颗手雷的引爆,都会有三、四人粉身碎骨,没有任何回避的余地,包括引爆者自己。
“你……你……!”吴争指着陈胜,喉咙口噎得发不出声音来。
吴争的内心是愤怒的,他可以容忍牺牲,军人本该就是牺牲,可这种残酷的方式,是他难以接受的,这不是心软,而是,人性!
陈胜的眼睛里,有泪光涌现,“王爷应该清楚,这样的攻击,伤亡从来就是不可控的,所以,在接受王爷进攻命令时,卑职就已经组织了六百敢死队,冲进去,与敌同归于尽……这种形势下,人数少的,总能占些便宜……。”
“无人性的便宜!”吴争嘶吼道。
“若王爷允准,卑职愿意亲领一支敢死队顶上去!”陈胜脸色木然道,“仗打到这份上,只有胜败,再无善恶!”
吴争手指点点陈胜,再骂不出一句话来,因为他知道,陈胜说得有些道理,既然最后结果都是死,那就死得轰轰烈烈!
望远镜孔里,随着密集地爆炸,清军的阵线明显开始溃塌,一团团,如同雪化一般,明军由此不断肠地向前挺进。
这种方式,确实有效果。
可随着爆炸声的渐渐疏稀,这种溃塌现象也慢慢消失。
清军依然不溃。
“六百条命,就换了前进百余步距离。”吴争回头看着陈胜道,“不值得!”
“那就再组一支敢死队!”
“放屁!”吴争怒吼道,“你是想一仗打光沥海卫的骨血啊?”
这话没错,真正敢死的从来都是一支军队的精血,对于沥海卫,这六百人就是军中的灵魂,军魂!
如果再组织起一支六百人队,那相当抽干了这支军队的灵魂。
这些人,随时拎出来,都就是基层骨干的替补。
没有了这些人,就算最后胜了,代价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陈胜的脸色终于开始凝重,吴争话中的意思,他也清楚。
可这种僵局不打破,结果不言而喻。
陈胜呐呐道:“敌众我寡,这种攻坚战,确实难打……要是有支偏师,从侧翼牵制一下清军,这局就活了。”
吴争点点头道:“来之前,我也想到了,可惜手中没有可用兵力……原本是想让王一林去收拢兴国公水师残部,做为偏师,从背后牵制一下清军,可惜,王一林已经没有意愿再为朝廷效力了。”
陈胜惊讶地看着吴争。
吴争诧异地问道:“为何用这种目光看我?”
“那支残兵已经打不了仗了。”
“为何?兴国公练兵有方,虽说是水师,可也是精锐,当初渡江攻下仪真,解救仪真钱肃典残部,就是兴国公的新编水师。”
陈胜答道:“也难怪,王爷刚到京城,或许还不知道,朝廷以水师残部临阵退却,致使龙潭陷落、国公战死为由,撤销了水师建制,所有溃兵遣返原籍,可那些兵大都来自西边和北边,哪还有原籍可返,所以滞留在京城,连日常饱腹都不能,可怜啊……卑职倒是听说,王一林向朝廷陈情,将这部士兵安置在清凉山以北的一处荒地,也自掏腰包为他们购买了粮食,可数千号人,家中就是有座金山,那也得被吃空喽,怕坚持不了几天。”
吴争愣了半晌,才道:“怪不得王一林不答应,原来是此部已经不可用!可王一林也是,和我明讲就是,此战北伐军兵员缺少甚多,可以从那些人里,遴选一些合适的补充进去,剩下的可以安置到别处,譬如新城、港口、军工坊等等,休息不可安置?”
“估计王一林一是顾及颜面,二是也怕王爷收编、拆散这支军队吧……毕竟是他叔国公麾下仅存的军队。”
吴争恍然,跺脚骂道:“这混帐,他真要有此心,我成全他就是了,给他一个建制,况且如今江北扬州府也需要兵力驻守……。”
“王爷……快看!”陈胜的脸色惊愕起来,他指着战场方向,朝吴争嚷道。
吴争连忙回头,“怎么了?”
“战局有变化,清军象是……乱了?”
吴争赶紧用望远镜看去,清军阵线确实好象有了一丝乱象,可细看又象不是。
陈胜放下望远镜道:“或许是清军顶不住我军的猛烈攻击了。”
吴争摇摇手道:“不对,清军的乱……这好象是来自敌阵腹心亦或是背后的。”
第一千零十八章 找里面官大的说去
陈胜赶紧举起望远镜细看,“是有些象……王爷是安排了偏师?”
“没有。清廷派出停战使团的消息,是我到仪凤门时接到的,之前自然也没想要发动强攻,在一天之内收复大胜关。”
陈胜疑惑地道:“既然不是王爷事先安排,那不应该有援军啊,京城如今兵力空虚,无兵可调……按乱象的方向,或许是夏完淳留在太平府的建阳卫赶来了?”
“不可能,夏完淳重伤,哪有时间调建阳卫来京,再说他无旨也不敢调兵入京。”
“那就奇怪了。”
吴争终于放下望远镜,“不管是哪支军队,也不必管有没有援军,既然清军已现乱象,那就得抓住这次机会……陈胜!”
“属下在。”
“你亲率预备队,压上去,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今日必须拿下大胜关。”
“是。”
……。
朝堂上乱了。
一夜未眠的朝廷重臣,这次算是遇上狠角了。
戚承豪是新军团长,按理说,这个级别的军官,还没资格立于朝堂之上。
可他现在的权力,从某个程度上说,不亚于皇帝。
没错,除朱媺娖之外的所有人,没有他的允准,不得离开奉天殿。
这是死命令,也是一条界线。
时值深夜,疲惫的满朝文武搬动了黄道周、钱肃乐向戚承豪求情,希望戚承豪能放他们出宫回府休息,至少是允许超过六十岁的老者回府。
然而,戚承豪一副木然的表情,打死不开口。
无奈之下,群臣又求助于朱媺娖,希望新君能下旨,迫使戚承豪奉旨放人。
朱媺娖无奈之下开口了,不过她倒没下旨,而是软语相劝。
然而戚承豪还是一副生冷不忌的模样,仅仅是拱手一礼,说了句,“军令在身,末将不敢私纵。”
于是,满朝文武只好在这吃了两顿的奉天殿里席地而坐,年纪大的就地躺倒了。
朱媺娖终究是不忍心,让郑三派人送来不少被褥,供群臣使用。
在一片低声咒骂中,一个沥海卫传信兵,急匆匆地跑来。
“禀大人,江宁县衙派人急报,仪真伯王一林领着一群溃兵,在亥时时分攻入衙门洗劫之后,顺带着洗劫了大街上七处粮铺。”
门口戚承豪听了,啥话没有,朝殿里甩了甩头,“别和我讲,找里面官大的说去。”
然而传令兵的大声禀报,以奉天殿的传音,殿中人哪还听不清楚?
这下不管是坐的还是躺的,连同歪头螓首、托着香腮在龙阶打盹的朱媺娖都惊得直起了身子。
所有人的人都震惊了,王一林要反?
这是闻听消息之后,群臣的第一反应。
黄道周朝殿门口急走几步,一把抓住传令兵的手,“说清楚,王一林纵兵劫掠之后,去向何处……可有朝皇城而来?”
对,这才是最重要的,殿中文武都在这么想,也是他们最担心的。
不是王一林部战力有多强悍,而是城中能防御的兵力已经不多。
那传令兵吓了一大跳,握着自己手臂的可是当朝首辅,啧啧,这下得好几个月不能洗澡了,多大的荣耀啊。
“还不快讲来!”黄道周厉声喝道。
这一声将传令兵惊醒,他连忙道:“我只是负责承天门值守、转报军情、消息,详情不知。”
黄道周甩开传令兵的手,冲到戚承豪的面前道:“戚将军,仪真伯王一林很可能谋反,你得赶紧禀报王爷,并释放宫内禁军协防宫城。”
戚承豪拱手道:“首辅大人不必焦虑,不管是谁,要攻进宫城,就得从卑职尸体上踏过。”
说到这,戚承豪回头朝殿中看一眼,“里面的人想出去,也是如此。”
黄道周闻听一愕,敢情是个吃生药、油盐不进的主。
于是黄道周进殿向朱媺娖禀报,并与钱肃乐商议如何应对。
群臣物议汹汹,纷纷出言向朱媺娖弹劾戚承豪,他们此时不敢冲着吴争,却欲将不拿他们当人看的戚承豪视为眼中钉,直想生吞活剥了。
朱媺娖确实心中也急,一天过去了,兄长依旧生死不明,吴争去了大胜关,如今城内又起兵乱,哪能坐得住?
朱媺娖口谕令戚承豪进殿奏对。
“戚将军,事急从权,本宫令你释放宫中禁军,以协防宫禁。”
戚承豪躬身道:“卑职只是个团长,当不起殿下将军相称!请殿下放心,防守宫城,是卑职本份,若有乱兵入城,卑职甘愿受军法。但释放禁军之事,卑职确实做不得主,还请殿下见谅!”
还没等朱媺娖开口,礼部尚书李继臣大声喝斥道:“陛下口谕,岂容你敷衍,尔还胆敢抗旨不成?”
戚承豪回头道:“卑职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然卑职的上官是会稽郡王,故真要释放在押禁军,还请大人请王爷给卑职下令。”
“混帐话!”李继臣怒骂道,“陛下是义兴朝天子,会稽郡王是义兴朝臣子,他也得听陛下的。”
“王爷听从谁,卑职管不着,卑职能管的,只是自己听从王爷,请大人见谅。”
李继臣怒极,朝朱媺娖拱手道:“陛下,臣要弹劾此人,更要弹劾吴争……。”
朱媺娖抬手制止道:“李爱卿且退下,本宫有话与戚将军讲。”
李继臣愤愤然退回,临走还冲戚承豪冷冷地一哼,用力一甩衣袖,差点甩到戚承豪脸上。
“戚将军虽说没有将军位,可年少英姿,又受会稽郡王看重,想来定是朝廷栋梁之才,本宫授你五品武德将军散阶,如何?”朱媺娖和颜悦色地朝戚承豪说道。
边上群臣皆脸色惊讶,黄道周朝钱肃乐看了一眼,眼中询问,可要阻拦?
钱肃乐微微摇摇头。
其实钱肃乐心里也在叹息,朱家人,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然而此时戚承豪低头躬身道:“卑职刚从军校出来,寸功未立,当不得殿下赏赐官职,还望殿下收回成命。”
这下殿中一片哗然,这样断然拒绝皇帝的册封,可谓大不敬,哪怕吴争在场,怕也不会如此张狂。
第一千零十九章 老兵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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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继臣耐不住了,他再次出来指着戚承豪骂道,“竖子好胆,敢在奉天殿中,当着满朝文武欺君?”
三番两次被骂,戚承豪少年心性,终究没忍住,转头反言相诘道:“这位大人,卑职人微言轻,当不得大人恐吓。卑职若真是有罪,自有王爷处置,怕也轮不到大人责罚。”
李继臣被怼得目瞪口呆,片刻之后,直冲着朱媺娖道:“真是有怎样的将军就有怎么的兵,陛下,您可得为臣作主,如此跋扈之臣,怕前所未有啊,请陛下降罪重惩,以儆效尤!”
朱媺娖脸色确实不太好看,只是她沉默着挥了挥手,示意李继臣退下。
李继臣如同吃了颗苍蝇般难受,他左右四顾,却不见一人为他附议,只好赤红着脸退回。
这时黄道周出列道:“殿下,如今首要之事,是查明王一林率部究竟想做什么。细想起来,朝廷也确实愧对了水师残部,没有抚恤、赏赐,就地遣散……。”
李继臣顿时窜出来道:“首辅这话有欠公允,当日撤销水师,那也是内阁决议,也有首辅的一票赞成。”
这次总算有人附议李继臣了。
工部尚书徐孚远出列道:“有道溃兵如贼,朝廷如此处置,并无过错。水师残部毕竟是败军,朝廷没有追责,已经是看在兴国公忠烈的份上。”
都御史王翊也附议道:“水师战败,致使主帅兴国公当场战死,事实俱在。所谓主帅死,存者皆可问罪,臣也以为朝廷当日决议并无不妥之处。如今王一林竟聚乱谋乱,看来当日是朝廷太过仁慈了。”
朱媺娖木然道:“戚将军既然不愿受封,本宫不勉强。可事关社稷安危,你可派人去打探详情,这应该与会稽郡王军令不违背吧?”
戚承豪躬身道:“卑职遵命,这就派人去探查。”
……。
王一林在四年前,吴争刚回绍兴府时,就已经是个正经百户,行的是代千户之职,打理梁湖卫所。
后迁调其叔王之仁水师,从副千户一直升到副指挥使。
所以,他在水师的根基是牢固的。
况且,水师残部是水师精锐,这不矛盾。
真正能从战场刀光血影中活下来的,除了运气好之外,大都是老兵。
新兵嘛,基本就是炮灰,一轮冲锋后全报销了。
他们的溃逃,不是因为怯战,而是王之仁阵亡,王一林被王之仁严令撤退,去给吴争报信。
两个主官一死一逃,余下的哪还有心思作战?
哄然作鸟兽散了。
但反过来说,仅凭这数千人,就算个个拼死抵抗,也无法撼动数万清军的渡江。
所以,溃败是事实,但也有情可原。
王一林对吴争说,不想为朝廷效力,这话半真半假,心有怨怼是实情,但最主要的是,王一林知道,这支残部已经不能用,近半个月没有补给整肃,一天只吃一顿,还是稀的,军械破烂甚至已经丢弃,这样的队伍带上战场,与清军精锐厮杀,那还真不如在乱坟岗等死算了。
当然王一林也有些私心,那就是颜面,他不想让吴争见到这支曾经的水师沦落成如今的乞丐,更不想让这支叔父留下的军队去送死。
可王一林在见到那一把把铮亮军刀的时候,他也热血沸腾了。
老兵不死!
刀还在,便可用!
战斗就要在天亮开启,王一林来不及去购买粮食,也不想让弟兄们饿着肚子上战场,于是,浑不吝的王一林亲率军队,“抢劫”了乱坟岗所处的江宁县。
但“抢劫”二字确实有些过了,准确地说,是王一林带人持刀逼着县令打开了府库,也是王一林亲自带人砸开了几处粮铺。
可王一林确实是对江宁知县解释过了,也给粮铺掌柜留了话。
否则,王一林真要闷不作声,谁能指证是他一个堂堂伯爵纵兵劫掠?
王一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让弟兄们空着肚子,去死!
……。
吴争和陈胜发觉清军有乱象,其实就是王一林率部侧击了大胜关的缘故。
只是距离十里之遥,混乱传递到吴争这边战场慢罢了。
可事实上,清军侧翼确实被王一林这支“乞丐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王一林懂打仗。
王一林会打仗。
他知道,这支军队不堪大用,凭得只有心中一股血气、一股傲气。
可血气和傲气,在清军绝对的实力面前,或许瞬间就消失不见。
于是,王一林采取的打法就是,没有打法!
一近清军驻地,王一林下的唯一一道命令就是,冲锋!
“愿来生见,往死里冲!”这是王一林的原话,简单、直接、残忍,但,有效!
再强悍的军队,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遭受到数千人的冲锋,也会混乱。
哪怕对方是数千乞丐。
可他们并不真是乞丐,他们是水师精锐。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这些人只是半个月缺吃少穿,只是丧失了士气和信心。
可他们懂得如何,杀人!
要拿拼命的技巧而言,他们并不比清兵差。
老兵不死,不是他们胆小怯战,而是他们懂得怎样活下来。
可现在,他们不想活了!
他们以一种决绝而残忍的方式,来渲泻心中的委屈和遭遇的不公。
他们同样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战,从向王一林展示他们保存良好的佩刀时,从劫掠江宁县衙时,从王一林喊出“往死里冲”时,他们人人都知道,回不去了。
没有哪个朝廷能容忍这样的一支军队,他们甚至连乱民、山贼都不如,乱民还可以招安,他们就只有被剿灭。
每个人都在珍惜这最后一战的机会,因为他们心中怕,怕自己心中的那一丝血性,或许因为天上的一朵云彩,亦或者是地上的一颗小石子也荡然无存。
他们在恐惧,恐惧自己会失去最后作为老兵的尊严的机会。
所以他们每一次挥刀,都使出了浑身吃奶的劲,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是这种决绝和狠厉,他们生生将清军逼退了三、四里地。
第一千零二十章 一战尽没
然而,回过神来的清军,以他们绝对的兵力优势,迅速站稳了脚跟。
接着就是如雨点般的箭矢从天而降。
每进一步,都会有数十人倒下。
可再密集的箭矢,也阻挡不了人的赴死之心。
他们在箭雨中冲锋,踏着一刻钟前,还是活生生同袍的尸体冲锋。
为得绝不是狗屁般的忠诚,仅仅为得是心里那一丝尊严。
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人们都说,狠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水滴尚能石穿,鸡蛋终究是砸痛了石头。
匹夫之怒,也能撼动清军坚固的阵线。
这个时候,高傲的尼堪,也不得不调动部分主力,去阻挡这支原本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乞丐军”。
因为,有超过千人,已经深入到大胜关背后,那可是尼堪的后背,清军囤粮之处。
吴争抓住了尼堪调兵这一瞬间的疏漏和混乱,令陈胜亲率三千预备队,填入城墙豁口。
战场就是如此,攻防双方在胶着之后,陷入奇特的平衡,一股外力、一支偏师,足以影响战斗的胜败、输赢。
任何兵力的调动,绝不是想象中的那般轻松,再训练有素的军队,在调动时,都免不了出现混乱,何况清军从不擅长队列训练。
性格闷葫芦的陈胜,指挥风格属于凶狠闷骚型,他善于抓住敌人细小的疏漏,然后撕裂它,将它撕成一个大口子。
他下令三千预备队,持火枪、上刺刀,对着豁口发起冲锋。
三千生力军的突然冲锋,令清军原本的小混乱,迅速引发大乱。
胶着的沥海卫将士,发现预备队上来,便知道总攻开始了,他们鼓起全身仅存的力气,向面前清军发起了殊死一搏。
短短一刻钟,坚固如山的清军防线,生生被陈胜三千人击了个对穿。
清军终于崩溃。
那一幕场景,每个参战的将士都在由衷的欢呼,无论是京卫、建阳卫还是沥海卫。
以寡击众,还是攻坚固的关隘。
仅仅不到三个时辰,击溃了敬谨郡王所率号称精锐的清军。
这足以让每个参战的士兵心中为之欢呼,是,他们自豪,在这一刻,钱财淡了,生死淡了,所有的一切都淡了,仅留下一种从胸口涌出的荣誉感我,才是最强大的!
当吴争走向豁口时,每个士兵都向他微笑着行注目礼,他们打心里感激,不,是崇敬,这个带着他们不断胜利的主帅。
哪怕吴争此时,心里依旧忐忑、后背被冷汗湿透。
打到动用预备队,那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结局。
吴争在冒险,奇险!
如果豁口清军那丝不经意的混乱是假象、是诱敌,那就是万劫不复。
可吴争心性喜欢赌,也一直在赌,他善赌。
无论是战争、政局,还是人心。
王一林没有死。
当吴争看到王一林时,他正跪在地上,面向西方,那儿是所部冲锋的方向。
他的幸存,不是他无所不能,也不是他没有冲锋。
而是那个身穿破烂官服的百户王亮,替他死了。
王亮带着八名士兵,以命护着王一林。
而王亮,此时正躺在王一林的面前,鲜血从尸体的胸腹处流淌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热气。
吴争走到面前时,王一林一无所觉,他麻木地跪在那,身体僵硬,目光迟滞。
含着热泪,吴争上前紧紧抱住王一林,在他耳边轻声道:“大胜关收复了,我们赢了!你是此战首功!”
王一林身子动了动,他挣脱了吴外的拥抱,晃动了他两只僵硬、沾满了血的手,“我象是没杀几个人,这血,是他的!”
吴争看向血泊中的王亮尸身,强忍着眼中的泪,问道:“他是谁?你告诉我,我为他请功!”
“他是谁他是谁?你让我想想。”
突然王一林暴发起来,他使劲地冲着吴争拳打脚踢,“他是谁重要吗?都死了都死绝了!”
吴争惊愕,但却没有回避,任由着王一林渲泻着,“不管是不是死绝,我都会为他们请功你放心,一个都不会落下!”
王一林终于嚎哭出声,周边开始打扫的士兵们,不知道发生什么,纷纷围了过来,然后默默地看着吴争和王一林。
王一林终于哭累了,他指着满地的尸体,泣道:“都死了请功作甚?朝廷军籍里已经没有他们他们只是一群无魂的野鬼他们昨夜还劫掠了江宁县他们死不足惜。”
“可你活着!”吴争道,“你可以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保证,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会一一记录在案,他们会得到该有的荣耀!”
“有什么用,我能记得住几个他们都死了,叔父麾下仅存的这些人,都死绝了吴争,你可知道,半个月里,他们唯一吃的一顿饱饭,是昨夜从江宁县抢来的我要造反我要杀进奉天殿我要问问那些朝堂上的食肉者们,什么是忠,谁是贼?!”
王一林说到后面,已经开始嘶吼起来,他的目光里有着一种诡异的亢奋,不,是恨意。
吴争蹩眉,用力地一甩了王一林一记耳光,直将王一林扇了个趔趄。
“他们是谁,不难查出,就算水师撤销,半个月内,兵部卷宗也不会销毁,你放心,一个都不会错漏。”
“都死了抚恤、赏赐有何用给谁?”王一林歇斯底里地冲吴争吼着,“他们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你,他们只是想着不丢我叔父的脸,他们是想让自己死得有体面呜。”
“不对!”吴争用力拎起王一林的领口,“他们就是为国战死,他们当受万民敬仰、享死后哀荣!但若你再疯言疯语,就辱没了他们也辱没了国公在天之灵!”
王一林终于软倒,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软飘飘地颓然趴在地上,嚎嚎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吴争默默看了他好久,转身下令道:“仔细搜索战场,检查每一具尸体,只要还有口气者,不惜一切救活陈胜,你亲自带人去。”
“是!”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打蛇打七寸
六月十四,早朝。
义兴朝怕是从没有过,如此君臣同至的朝会。
因为群臣已经滞留在奉天殿一日一夜了。
“臣有异议!”
“臣反对!”
“此例不可开!”
“抿忠良、赏贼寇,荒唐至极!”
这是吴争谏言恢复朝廷水师建制,重赏、抚恤此战所有有功之人,殿中众臣的反应。
贼寇!
昨日为国捐躯的水师残部,在他们眼中就是贼寇。
但有一点他们确实没有冤枉水师残部,前天子夜水师残部洗劫了江宁县衙和数家粮铺,虽说王一林当时并没有下令杀人,但最终确实有三人被杀,数十人受伤。
世间总会有一些舍命不舍财的,死的人中有一个是大户姓任叫半城,这是名字,不是绰号,父母所取,水师残部所劫的几间粮铺中,有一半都是他家的。
任氏家大业大,世代经商,久居应天府,人脉盘根错节,与官宦多有姻亲。
任半城的死,引起了任氏愤怒,一夜之间,聚集起数千人至洪武门声讨请愿,要朝廷严惩凶徒。
从这一点上看,水师残部确实称得上是叛军、贼寇。
任半城也确实死得冤。
所以,吴争面对着众臣的反对和指责,不回一言。
他耐下心,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众所周知,国事大于家事,先国后家嘛。与昨日水师残部奋勇杀敌、为国捐躯的壮举而言,劫掠、杀人可称小罪,瑕不掩瑜……。”
“王爷这话,下官不敢苟同……任员外铺路修桥、赈济穷困,往日多有行善于乡里,如今被叛军虐杀于自家粮铺,王爷竟要为叛军脱罪请功,朗朗乾坤,天理何在!?”
一个中年官员义愤填膺地出来,站在吴争背后,冲着吴争怒吼道,他的眼睛是红的,如果吴争此时不是背对着,怕是会被他的口水喷得足够洗把脸。
吴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转头,也没有反驳。
边上跪着的王一林,木然抬头道:“反正都死了,也不在乎身后被人唾骂……王爷不必为难。”
吴争轻轻地按了按王一林的肩膀,又拍了拍。
然后转身笑脸相迎,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下官户部右侍郎郑有德。”中年官员作势一拱手,愤愤道。
“就算要追究凶徒,可人都血洒疆场,为国捐躯了,怎么追究?郑大人莫非想要从尸体堆里找寻血徒,加以鞭尸泄愤?这想来有违圣人之道吧?任氏确实死得冤枉……要不这样,由朝廷追授亡者一个哀荣,并加以足额抚恤……朝廷的抚恤之外,本王还可以加赠万两白银,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好?”
郑有德怒道:“王爷休要诳骗下官,当着陛下和满殿众臣,王爷敢说水师叛军全部死绝了?据下官所知,至少有百余人已经被王爷护送回城……抑善扬恶,王爷这是在偏袒凶徒,置律法于无物,王爷可知祖宗家法乎?”
黄道周听不下去了,出来沉声对郑有德道:“郑大人言过了,此事与会稽王有何干连?王爷刚击敌于外,收复大胜关,什么抑善扬恶、偏袒凶徒,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郑有德怒道:“首辅位高权重,难道也想与会稽王勾连,行一手遮天之事?”
吴争开始皱眉,“郑大人与亡者是什么关系?”
郑有德一愣,“下官与亡者有没有关系,与本案无关……。”
“不。你先回答本王,到底有没有关系?”
“下官……下官与亡者乃翁婿。”
“难怪!”吴争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点点头道。
“王爷此话何意?莫非下官是亡者女婿,就不能作为苦主申冤了吗?”
吴争摇摇头道:“不,不。本王只是在奇怪,郑大人如此义愤填膺的动机何在?”
“你……。”郑有德怒到极点,可终究顾忌到吴争的权势,没有骂出口。
吴争左右扫了一眼,道:“水师残部劫掠、杀人,确实有罪,本王不讳言,但昨日战功,足以折罪,况且人都战死了,郑大人又如何证明行凶者在那百余伤兵之中,想来郑大人不在凶杀现场吧?”
郑有德一愣,道:“可主使之人却在殿中……况且王爷又如何证明凶徒不在那百余人中?”
吴争脸沉了下来,他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了,尽量地想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有人不依不饶。
“殿下,臣以为此事须详查,不冤不纵,杀人者偿命,有功者赏赐、抚恤。”都御史王翊出列向朱媺娖奏道。
他一表态,许多御史、科道言官便出列附和,带动着上百官员附议。
朱媺娖刚要张口,只听见吴争沉声道:“本王不允!”
这下王翊霍地转身道:“会稽王这是要包庇凶徒?”
“你若要做如此想,本王不否认!”吴争冷冷道,“本王绝不同意,那些幸存的勇士,伤重之余还要被审讯,甚至刑讯!”
“本官可以保证不动刑。”王翊沉声保证道,“王爷可以派人同审。”
“不。本王绝不答应!”
“会稽王这是要仗势欺人?”郑有德不知死活地责问了一句。
吴争脸阴得就要滴水了,他大喝一声,“来人,派人彻查,任氏平常是否象郑大人言之凿凿说的一样,铺路修桥、赈济穷困,往日多有行善于乡里。”
郑有德脸色一变。
“再查查,当年清军占领应天府后,任氏有何言行作为,是不是够得上汉奸言行。”
“最后再讯问此次凶杀在场的店员,查查水师士兵为何杀人。”
郑有德脸色如土。
王翊是真怒了,厉声道:“任氏往日如何言行,与此案无关,叛军抢劫县衙、米铺,害人性命,事实俱在……。”
“都御史错了。”吴争突然脸色放缓和了,“水师士兵抢劫县衙、米铺并非擅自行事,是奉令行事。”
王翊一愣,遂指着跪在地上的王一林道:“那就是了,仪真伯王一林私自调动水师残部,罪证确凿……。”
“都御史错了。王一林调动水师残部确实不假,却是奉命行事,并非私自调动。”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简单、不粗暴
王翊被吴争怼得直冒火,厉声道:“空口无凭,本官绝不信还有人会给王一林下如此荒唐的命令,纵兵劫掠、害人性命……。”
“为何没有?陛下不也下了口谕,令禁军追杀本王吗?真是少见多怪,都御史为何不去质问陛下荒唐?”
“你……。”王翊还真没想到吴争会如此强横,“好,那会稽王讲讲,王一林受何人之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吴争,连王一林也疑惑起来,前夜自己是受命纵兵抢劫县衙?
吴争语气越来越平静,“王一林是仪真伯,能命令他的除了陛下、殿下之外,自然也只有本王了。”
这话一出,一片哗然。
吴争暂掌军政,确实有权调动义兴朝内除禁军之外的所有军队。
可问题是,堂堂郡王,为了百余伤兵,揽下这么一摊烂事,值得吗?
殿中任何人都心里清楚,吴争这是主动在替王一林背黑锅了。
可还真挑不出什么漏洞来。
王翊愣了半晌道:“郡王的意思是,王一林受郡王之命,纵兵劫掠、害人性命?”
“不。”吴争断然否认道,“本王只命令王一林纵兵劫掠,并没有下令害人性命。”
“那就是了,事实上已经害了三人性命,致数十人受伤……再者,郡王为何要下这道令,郡王暂掌军政,何事需要郡王行此荒唐之事?”
吴争掸掸衣袖,“这要问诸位了,数千人的军队说遣散就遣散,遣散也就罢了,愣是没给一粒粮食,本王要收复大胜关,手中可用兵力不足,只好抽调水师残部,哪想数千人有一顿没一顿地已经饿了近半个月了……有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又时值深夜,本王无奈之下,令王一林率部就地取食,有错吗?再则,本王还关照王一林,表明身份,留下凭证……王一林,你让士兵表明身份、留下凭证了吗?”
王一林福至心灵,大声道:“留了……若不是留了,就凭县衙和几家米铺,也能见到我的面容,来指证我?”
吴争双手一摊,冲王翊道:“都御史听清楚了?这就是事实俱在!”
王翊确实是愣了,这事还能这么搞?
“郡王如此施为,这传将出去,怕是人心难平吧?此事显然有悖祖宗律法……。”
“什么是祖宗律法?”
“就是……。”
“太祖建立大明时,可有祖宗律法?”吴争环视上百个反对者,“法是人订的,人嘛总有疏忽,不合时宜的法,便是恶法。如今强敌环伺,正是激励民众北伐之时,勇士之所以为勇士,是他们有了使命感、自豪感,诸位要审讯勇士,削弱、毁灭他们的使命感、自豪感么?一个不善待勇士的民族不会有将来……诸位,抵挡清军南下、北伐重兴大明,是要靠他们舍弃性命、抛洒热血的。”
吴争的话让整个大殿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声音袅袅不绝。
“别的民族没有英雄,想着创造出英雄。可我们呢,明明有英雄,却要去毁灭他们……英雄是人,不是神,是人总会有瑕疵,吹毛求疵,实为不智!”
王一林激动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吴争,第一次,他觉得吴争如此顺眼。
而那个义愤填膺的郑有德,此时早已满头大汗地缩了回去,他倒不是被说服,而是他恐惧了,因为吴争下令彻查任氏。
想想也是,富人嘛,家大业大,清军占领应天府,哪可能有胆象民众一样反清?
自然是屈膝相就,以保一家平安,如果不向鞑子讪媚,已经算是个有良知的富人了。
所以,吴争并不用查,也知道任家屁股定不干净,这其实就是恐吓。
简单、不粗暴,却非常有效。
吴争见殿中一片寂静,以为自己的话说服了群臣,于是看向朱媺娖,拱手道:“请殿下颁监国诏,将水师阵亡将士,安葬于清凉山以北十里乱坟岗,立六尺碑,由礼部撰写碑文、抚恤将士亲属家眷,并由殿下亲赐大明烈士冢称号,供万民敬仰,以此,来激励民众奋勇杀敌,收复河山!”
然而,吴争话音刚落,殿中吵杂立时响起。
“荒唐!”
“赐叛军以美名,让我等颜面何存?”
“就是,朝廷遣散败军,反过来再赐以美名,出尔反尔,如此一来,朝廷颜面扫地?”
“陛下,万不可依此行事!”
除了黄道周、钱肃乐等不足三成的官员之外,近七成人都纷纷反对。
这其中甚至有不少一向来是倾向吴争这边的,可见观念的差异,不仅撕裂了民间,也撕裂了朝堂。
“水师叛军犯事在前,朝廷不加追究,已是仁慈,再要待以优渥,情何以堪?匹夫、贱民、奴兵,焉能冠以国朝大明烈士美誉?如此一来,我等士大夫一族,情何以堪、以何牧民?”
舆情可谓汹汹,钱肃乐向吴争微微摇头示意,意思是不要再纠缠此事了,该妥协时,还得妥协。
吴争怒了。
如果说大明的灭亡主因是,东林党带坏了整个大明官场风气,或许是有些过,可说它染黑了江南整个读书阶层,还真不冤枉它。
别的不说,就说崇祯上吊前开征的“三饷”,都说是民众苦苛税久矣。
可事实上,三饷还真不是什么重税,虽然对于有些省确实是特别沉重,可整体来说,还是十五取一的条框内,大明税赋可以说是千百年来最轻的朝代了。
“三饷”开征的是东南三省四府和北方五省,浙江户均一两六钱,福建户均四钱三分,湖广户均九钱,广东五钱七分,广西不足二钱。
可陕西、河南每户却是三两一钱和三两,山西、山东就更不可思议了,分别是四两八钱、五两三钱。
为什么呢?
因为江南有号称“众正盈朝”的东林党嘛,东林党人,向来是卖国的可以,交税的不行。
大明朝关税几乎是零,傻子都明白,郑家所养庞大的军队,军饷皆来自于海上贸易,可大明朝就是征不起来,为何?有东林党嘛。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每年数千万计的商税、关税,就此流入了闽浙官僚财阀的腰包,闽浙官僚是谁,东林党嘛。
当然,也有部分是落入了譬如象汪直这样的“海盗”手里。
这就是为何西北张献忠、李自成一呼百应,可江南基本不闻民众揭竿造大明反的真正原因,江南士人还是“忠于”大明朝的嘛。
这也是为何西北义军每到一处就杀尽明室的原因所在。
所以,大明朝是一边烈火一边海水,有西、北民众饿殍遍地的人间惨事,也有江南扬州瘦马、秦淮艳的风花雪月,整个世间被撕裂成了两半。
吴争对这一切是明了的,正因为如此,吴争心中的愤怒被瞬间点燃。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大明中兴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水师残部先前战败不假,可朝廷也确实有愧于他们。”
吴争低沉地话音回响在奉天殿上空,“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为国尽忠者必须受到犒赏,如此我族英雄才会层出不穷、生生不息……。”
吴争的声音不大,但却是那些吵杂、喧嚣声无法掩盖的。
王一林在默默流泪,他是真想不到吴争会这么做。
连黄道周、钱肃乐也摇头叹息,不是他们不赞同吴争的话,而是他们此时已经明白,吴争是下了决心硬撼整个朝堂了,可这次花的代价太大了,不值得!
“臣附议!”钱肃乐知道,这时他必须支持吴争。
“臣附议!”黄道周同样不再纠结与吴争是不是该在人前保持距离。
这二人心中涌动着一团火,被吴争的话点燃起的火,是他们数十年前也有过的火,是他们原本以为早已被世情熄灭了的火!
二人的属下和吴争的拥护者,纷纷站了出来,齐声道:“臣等附议!”
然而,仅仅是百多人,看起来不少,可与这殿中数百官员总数相比,还是少了。
看到这一幕,吴争心中,除了怒火,更多的是悲哀。
人心麻木如此,大明焉能不亡?!
吴争心里在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个朝廷,在杭州府独自为政,可吴争依旧在悲伤。
北伐不难,难的是重新建立起社会风气,惩恶扬善、赏功伐罪,才能重建一个汉人的大明。
可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功,又什么是罪?
如果连为国征战、血洒疆场,都不再是功,那还有什么是功?
忍辱偷生、逆来顺受?
不!不是!
至少吴争认为不是。
吴争没有自立,只是不想让这已经遍地鳞伤的国度,再经历一场内战。
只是不想让自己手中的刀,仅仅因利益的瓜分,而挥向同胞,哪怕对方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人。
可现在,吴争已经不在乎了,如果有人不想品尝美酒,自己就不在乎挥出手中的钢刀!
吴争缓缓转身,面对着群臣,慢慢说道,“本王今日话放在此,……。”
“臣……也附议!”
这时,王翊突然出列,大声向朱媺娖道。
随着他的表态,数十御史言官,随即出列附和,然后就有许多原本在吃瓜看热闹者跟随。
局面顿时有了改观,吴争不再是少数,至少可以与反对者抗衡了。
吴争突然感到心中一暖。
这天下,还有救!
吴争甚至有些感激王翊起来,是他让自己不用在今日手上沾染同胞的血。
或许感觉到了吴争的注视,亦或者王翊本就要抬头。
当王翊的目光对上吴争的目光时,王翊有些尴尬地道:“会稽王不必误会,本官并非想以此来讨好你……良心,让本官觉得会稽王方才
所言有理,时值乱世,行权宜之计、当懂得变通……但本官依旧认为功须赏、罪必罚……水师残部有罪,只是死者已逝,可以不追究其罪,仅赏其功……。”
“我知道。”吴争打断道,“但我依旧感谢你此刻尚在的良心!”
王翊一愣,默然。
缩在人后的郑有德急了,“王大人,水师可还有百余人活着……。”
王翊微微一愣,转脸冷冷道:“本官未曾听说此事,本官所知,水师残部在大胜关以西,一战尽没,为国捐躯!郑大人想必是道听途说吧?”
随着王翊双目瞪过去,郑有德再不敢发声。
吴争有些讶然,这一向以刚直见称的王翊,原来也会撒无赖,就是撒得稍稍有些拙劣。
轮到朱媺娖表态了。
朱媺娖却沉默了。
她想支持吴争,可她不愿意为此事去支持吴争。
朱媺娖也一样觉得这事双方都有理。
但如果吴争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朱媺娖反而愿意支持,可为了数千已经身亡的叛军士兵,朱媺娖犹豫了。
吴争这面虽然有了王翊等人的支持,可优势并不大,为此事去与几乎半个朝廷的官员交恶,朱媺娖觉得不值得。
于是,她沉默着。
然而吴争突然回身,向朱媺娖郑重一礼,道:“臣恭请陛下降旨,为我朝百姓树立起英雄的榜样,以此来激励人心!”
此声在这高大的殿宇中,尤其显得震动人心,殿中所有人为之震惊,一片沉寂。
口呼陛下,吴争称臣!
为了那百余个伤兵?还有那数千已经阵亡的叛军?
所有人张口结舌,反应不过来了。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齐唰唰地望向朱媺娖。
都是人精,哪会猜不出吴争的意思,吴争这是在以称臣拥戴为代价,来换取朱媺娖对吴争谏言的支持。
朱媺娖是震惊的,她心里一直在担心,担心吴争会以兄长派兵戗害为由,趁机篡位、自立。
然而,这里吴争的称臣,让朱媺娖震惊之余,心中冒出一种解脱般地喜悦,由衷地欣喜。
为先人守住这份基业,这是朱媺娖自己赋予自己的使命。
除去这点,朱媺娖愿意应允吴争任何事。
吴争的话,消去了朱媺娖心中所有的阴霾,生出的,是一股浓浓的柔情。
“会稽郡王为国朝忧心费神,实为臣民之楷模。所奏之事老成谋国,本宫一一应允……首辅,郡王所奏之事,由内阁行文……。”
接下去的事,不再重要,没有人再敢在这事的处置意见上,对抗吴争。
一面是即将登基的新君,一面是手掌大军的会稽郡王,这二人一联手,再反对就是自找没趣、自寻死路了。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你说你不知,我信!
如同被软禁一天一夜的朝臣们,终于能回府了。
得益于朱媺娖的“旨意”,也得益于他们不再反对吴争的谏言,吴争通融了,允许官员们回家,只是不得离开京城,相当于监视居住。
太猖狂了!
太跋扈!
今日之曹阿瞒啊!
官员们三五成群地离开,这些话不绝于耳。
黄道周与钱肃乐相视苦笑,他们心中,其实也认为吴争此举,确实有些过份,这些官员可是义兴朝的支柱,吴争这么做,岂不是得罪文武百官、自绝于朝堂吗?
……。
吴争出宫,直奔夏完淳府上。
原本想等夏完淳余热痊癒再探问的事,如今吴争没有耐心了。
夏完淳夫妇显然没有料到一天之后,吴争再次上门。
但收复大胜关的捷报,已经得到。
“恭贺王爷旗开得胜、扬我国威!”夏完淳在榻上拱手为礼,郑重言道。
这话还真是出自夏完淳内心,不是恭维。
以不足两万人,一天时间,收复有二万多清军驻守的坚固要隘,确实值得恭贺。
然而吴争兴致并不高,只是微笑地点点头,然后对钱秦篆道:“我是从昨晚到现在,七、八个时辰,一粒米都没下肚,早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劳烦弟妹替我煮碗面,可好?”
钱秦篆很聪明,她一愣之后,很快领悟到吴争是有话要与夏完淳讲,否则,当朝郡王,就算真饿了,也不至于开口讨吃的。
待钱秦篆笑应着离开,夏完淳也意识到了,吴争此时匆匆而来,必是有大事要对自己讲。
“吴争,可是遇着难事了?”
吴争迟疑了一下,看着夏完淳的眼睛道:“原本我是想等你伤好些,再说此事,可心中终究觉得不妥,这事越拖下去,后果越严重,必须迅速纠正。”
夏完淳脸色严肃起来,他正了正身子,“你说,何事?”
“上次见你时,我特意提到过明社的规模,提醒你宁缺勿滥,需要对明社成员进行整肃,对吧?”
“是,有这事。”夏完淳点头应道。
“可这次来京,我得知明社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甚至连普通贩夫走卒都来者不拒……这事你知道吗?”
夏完淳脸色一变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事啊……说起来这事是我疏忽了,上次你说之后,我确实交待去,暂时停止扩大明社人数,只是因大战开启,我率建阳卫来援,一时间疏忽了,没有亲自督查……这事确实怪我,请王爷责罚。”
吴争皱眉起来,他最怕就是夏完淳牵扯进这事,只是既然夏完淳承认了,吴争也不能太过责备。
吴争挥了挥手,道:“存古言重了,终究是你无心之错,不过这事不能拖,必须立即纠正,否则这样下去,明社就会沦为一个江湖社团,这样一个跨阶层、种族的庞然大物,一旦为有心之人操纵,后果不堪设想。”
夏完淳反倒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也应道:“就按王爷的意思办……不过,这事没有王爷所言那么严重吧,毕竟明社中人,倡导忠于国家、忠于民族……。”
吴争有些恼了,忍着气,但语气有些不善,“存古,当一个社团扩张到跨越阶层、种族时,这就不是一个普通社团,它事实上已经对官府形成了牵制、威胁,一旦出事,就是针尖对麦芒,就是一场暴乱,甚至内战……这和它的倡导没有根本关联,你也是举旗倡导过义军反清之人,民众之中良莠不齐,他们未经训练,不象士兵令行禁止,这对敌时还能容忍,可一旦对内,就是一场灾难……记住,民众运动开启容易,想收却异常困难。”
夏完淳虽然没有彻底悟到吴争的意思,可吴争的郑重其事,让他意识到这事可能真有不妥之处,于是应道:“我记下了。”
吴争吁了口气,道:“还有一事,也是明社的……我听说如今入明社,只要交纳每年二两银子就行,这事非常不妥,这不是变相敛财吗?明社如果缺少经费,你可与我讲,我来想办法,至少我还是明社参议,责无旁贷,可如此敛财,只会带来一个后果,那就是有钱者来,没钱者滚蛋……这还是你当初创办明社的初衷吗?”
夏完淳脸色突变,他呐呐道:“王爷是从哪听说这事的,我怎么不知道?”
吴争蹩眉,他显然没有意料到夏完淳会否认,其实在吴争看来,这事也不是太了不得的事,趁没有配成最坏结果之前,统一思想,纠正也就是了。
可夏完淳地否认,让吴争有些急躁起来,他道:“这情报绝对不会有错!存古,若不是你是明社魁首,当时我就会下令取缔明社……我绝不会允许明社成为一个江湖社团,哪怕只有一成概率也不行。这事必须纠正,刻不容缓!”
夏完淳也急起来了,他摇摇头道:“吴争,你先别急啊……这事我是真不知,你想啊,我怎么可能用如此卑劣手段敛财?”
吴争闻听沉默下来,确实这事很古怪,按说以夏完淳的人品,应该做不出这事来,可长林卫的情报应该不会错。
吴争看着夏完淳道:“你说你不知,我信!可这事定是有,必须查,或许有人背着你在肆意妄为。”
这话让夏完淳脸色剧变,他微微扭头,回避着吴争的目光。
这让吴争心头一跳,“存古,你我之间,想来应该没有什么不可以摊开来讲吧?”
夏完淳踌躇了一会,一咬牙道:“吴争,我确实有一事瞒着你……你知道卧子先生是我老师,他之前意图政变,被陛下预先察觉而入罪,还是你向陛下求情,方保了老师一条命。”
吴争愕然道:“难道你将明社交给了他……明社实际上在陈子龙的控制之中?”
“不,不,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将明社交给老师,再说老师已经去了杭州投奔你了……我是说,明社本就是个松散的社团,社中并不设职位,也就我们几个创始人在管理。”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二袁招了
夏完淳的话,让吴争有些急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夏完淳稍一犹豫,道:“当日老师为义兴朝首辅时,身边有两个臂助徐孚远与宋征舆,分别掌刑部、工部。当日老师待罪,被逐出京城,徐孚远与宋征舆都被牵连罢官,宋征舆更是被流放广德府。后来徐孚远重新被启用,但宋征舆却被定为永不叙用……其原因也是,宋征舆曾经私通清军,将你去镇江府的消息知会了清军,以致你在镇江府遇袭,差点身死……。”
“你收留了宋征舆,还将明社交给了他?”吴争厉声喝道,他心里有一股凉意冒出。
“是……也不是。”夏完淳不敢看吴争的眼睛,他艰难地道,“徐孚远、宋征舆与老师向来交情甚厚,与我在学问上也时有指点,令我受益匪浅……宋征舆被朝廷流放,路过太平府时,被我私自截下了,这本是大罪,可朝廷正处政局混乱,直到今日也无人察觉此事……后来我军务繁忙,便将明社中的一些琐碎庶务,交给了宋征舆打理。”
吴争冷冷道:“这其中显然包括负责招人入明社吧?”
“……是。”
“哎……。”吴争长长叹了口气,“存古啊存古,如此紧要之事,怎能假手于人……你!”
夏完淳黯然道:“我终究是心中不忍,想来当年徐孚远、宋征舆与老师一起填词赋诗,何等文采风游……王爷,宋征舆确实有才,只是我也担心你记恨当日被他出卖行踪,所以,所以就没有禀报于你。”
吴争听了这番话,心里将事情撸清了。
夏完淳确实没有涉及此事,可事情全因他而起,收钱入社、无底限扩大明社规模之事,想来定是宋征舆所为,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声望,更有明社魁首夏完淳罩着,自然是一呼百应。
吴争苦笑着摇摇头,夏完淳到现在还在为宋征舆说项。
吴争意识到,夏完淳还不如牵涉进去呢,这样至少,夏完淳有底限,最多也就是敛财罢了,可宋征舆,他绝对无底线,能将自己行踪卖给清军之人,还能有什么底线?
吴争此时最担心的是,超过十万人的明社成员,一人交纳二两,那就是二十万两以上,这笔钱,足以支撑起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这非常有可能,因为,收钱之事,夏完淳根本不知情,那么这笔钱自然尽在宋征舆掌控之中。
吴争想到此处,霍地起身,“你安心养伤,这事我来处理。”
说完,吴争转身离开。
背后夏完淳急道:“吴争,留宋征舆一命……他确实有才!”
吴争在门口僵了一会,沉声道:“心术不正之人,越有才,危害越大。”
“可毕竟与我……有指点之恩,也算是我半个老师哪。”
吴争长吁一口气道:“好吧……若他仅只是贪污,我留他一命。”
“谢谢!”夏完淳哽咽道。
可吴争知道,宋征舆必死无疑,因为宋征舆绝不可能拿着这笔银子,购地置业,当个地主,越有才的人,危害越大!
吴争阴沉着脸,推开门出去,差点就撞上了门外端着木盘的钱秦篆。
吴争一愕之下,换上了笑脸,柔声道:“对不住弟妹了,我突然有急事要处理,先走一步……面,下次再来品尝弟妹手艺……不必送,去照顾存古,我自己出去就行。”
……。
钱秦篆端着木盘看着吴争背影消失,她轻轻叹了口气,进了房门。
“夫君哪,这次确实是你做错了。”
夏完淳郁闷地抬头看了妻子一眼,“你都听见了?”
“王爷气生得有道理,他说的话也对,但凡为恶巨者,皆为有才之人。我当初就劝过你,能将王爷行踪出卖给清军之人,心术必定不正,可你心软,不但收留了他,还委以重任。”
夏完淳闷声道:“我不也是想着,让他做些事,立些功劳,如此就可以替他说项,重回朝堂吗?哪曾想……他会这么做。”
钱秦篆见丈夫悔恨,便放缓语气道:“好在王爷没有怪你,你好好养伤就是。”
“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怪我?”夏完淳赌气道,那样子象煞了一个孩子,也是,才十八岁的年纪嘛,“换作是我,我肯定生气。”
钱秦篆看见,心中爱煞,“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王爷离开时,说,面,下回来吃。”
“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王爷没怪你呀!”钱秦篆逗着丈夫。
“你……。”
“夫君别恼……你想若王爷真生你气了,何必浪费时间与我说话?在王爷眼中,我只是夫君的妻子,王爷最多是冲我一点头就离开,这样已经是礼节了,敬我便是敬夫君。既然王爷还有心思与我叮咛有生照顾你养伤,自然没有生你气。”
夏完淳脸色好了一些,“你说的,好似有那么一些道理。”
“那是当然……唔。”
“做什么?”
“吃面啊……王爷不吃,自然是你吃。”
“我不饿。”
“快吃,下面有大块羊肉。”
“啊……哪来的羊肉?”
“刚吩咐下人跑去街上买的……你呀,王爷开了口,你还真让我端上一碗阳春面啊?”钱秦篆白了丈夫一眼。
“天子、诸侯吃牛肉、士大夫吃羊肉、官员吃鸡鸭、民众古稀方可食肉……哎。”夏完淳轻轻推开妻子手中的木盘,“你吃吧,我不饿。”
……。
回到王府。
马士英已经探着脖子等在那了。
一进书房,马士英就急递上几张供状,禀报道:“王爷,二袁招了。”
吴争扫了一眼供状,并不去拿来看,“这么快?老马,你该不会是被他们二人哄骗了吧?”吴争有些诧异,这罪大恶极之徒不应该百般抵赖,打死不招的吗?
马士英打着哈哈道:“王爷小看人了不是?我怕折腾死二人,就没施酷刑,可那袁家小子看起来是个带兵之人,没想到是个怂蛋。才抽了几鞭子,恐吓了一下,就吓得尿了裤子,我也没再打他,就令人将他尿湿的裤子解下,再把尿挤回他的嘴里……嘿嘿,这下不用问,啥都招了。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真小人!
吴争皱眉斜了马士英一眼,“按理说,你从未降过清,怎么说也称不上叛臣、汉奸,可不管是鲁监国还是当日隆武朝,君臣却都不肯接纳你,这其中原因,我今日算是明白了。”
马士英老脸一红,讪笑道:“仅仅是些手段罢了。”
“他招了什么?”
“袁成礼交待,他只是奉他叔,也就是袁尔梅的命令行事,别的啥也不知道。”
“没别的了?”
“没了。”
“荒唐,袁成礼不过是个禁军百户,他麾下就算有心腹肯听从他截杀本王,可不可能其手下所有禁军都有此胆吧?本王好歹是郡王……。”
“王爷,还真就是听了袁尔梅的命令行事,袁成礼一年之内收受其叔袁尔梅白银高达三万余两,这些银子大都用来喂他手下那些士兵了……王爷试想,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狗屁勇夫,不过是群土鸡瓦狗罢了……快一甲子的人了,连句话都说不好。”
“是,是,王爷责备的是……还说袁尔梅吗?”
“本王拦你了吗?”
“是,是。袁尔梅那老货倒是嘴硬,无论怎么打骂,愣是不肯招供。我又不敢用酷刑,怕伤了他性命……为难之下,想到当日在嘉兴秀水,民众对付陈洪范的手段……。”
一听这话,让吴争想起当日,不禁混身打了个激零,愠怒道:“谁让你说过程了……直说结果。”
马士英应道:“王爷可知,这袁尔梅是谁的人吗?”
吴争怒道:“再兜圈子,本王叫人把你扔出墙去。”
“呃……。”马士英显然是有种想要在吴争面前显摆的意思,也难怪嘛,好好地一个户部尚书肥缺说没就没了,搁谁谁不心痛,奈何吴争不理他这茬,还怒了。
马士英有些郁闷地道:“袁尔梅已经降清,倒不是直接降清,而是通过宋征舆降的清……。”
“等等,你说的是……宋征舆,曾经义兴朝的工部尚书、陈子龙手下两大尚书之一?”
“正是。”
吴争心中豁然开朗,这就对得上号了,“你继续讲。”
马士英诧异地看了吴争一眼,继续道:“宋征舆为袁尔梅提供了不下十万两白银,充作经费,就是要收买一支禁军,供他驱使。”
吴争厉声道:“那你还拖拖拉拉做什么,还不带人去抓宋征舆?”
“王爷莫急,我已经派了一队府卫去了,算时间,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有消息。”
吴争放缓了脸色,“唔……继续说。”
“据袁尔梅交待,宋征舆原本是要用这支禁军,刺杀陛下的,可正好王爷微服前往北门桥,又正好是袁成礼带兵值守,于是就有了那一出截杀。”
吴争的眉头又紧了起来,“按你的意思是说,本王遇刺,与陛下没有关系?”
“准确的说,袁成礼的刺杀,应该与陛下无关。”
“荒唐,宋征舆私通清军,欲加害本王,当日没杀他,他应该感谢本王,为何要这支花了巨资才收买的禁军,来截杀本王?这说不通!”
马士英悠悠叹息道:“王爷,人心难测……你可知道,害人之人最怕的不是事发,而是被害者不死,这将引来被害者无穷无尽的报复,何况是象王爷这样跺跺脚就能引发动荡的实权人物。”
吴争愣了半晌,“就算你说得对,可陛下又是唱哪出?既然不是他的指派,向我说明就是,为何派黄大湛率禁军追杀?”
“这就不是袁尔梅、宋征舆能交待的了。但属下猜想,陛下想来是将错就错,以绝后患吧!”
“将错就错?”
“是。陛下为一朝天子,可这些年,王爷的实力远在朝廷之上,怕是任何一个皇帝,也恨王爷入骨吧。王爷是坦荡君子,理所当然想着这误会能解释得通,可在陛下心里,这事怕是根本解释不通,得知禁军截杀王爷,陛下定是想到这黑锅背定了,既然背定了,不如将错就错,杀王爷以绝后患!”
搞了半天,原来如此,吴争没好气地瞪了马士英一眼道:“就你嘴快,本王想不到吗?”
“那是,王爷天纵奇才,自然是早已想到了,属下不过是替王爷撸顺了一下,讲出来罢了。”
“少拍马屁,本王不吃你这套。”
“嘿嘿……嘿嘿,那个……王爷,属下办事还利索吧?”
“还行。”
“那算不算立了一功?”
“算……吧。”
“那……那户部尚书之位……?”
“冲本王讨官来了?”吴争斜了一眼马士英,“此案八字还没一撇呢,宋征舆还没到案,陛下也生死未明……到时再说。”
马士英失望地低下头,可迅速抬起,“王爷何不趁机夺取大宝……反正二袁口供没别人知道,只要王爷一口咬定是陛下所派……。”
“你不也知道了吗?”
“呃……。”
“咝……本王在想,该不该灭口呢?”
“不……不,属下定会守口如瓶,绝不吐露半字。”马士英是真吓得紧张起来,他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吴争悠悠道:“本王已经当着文武百官,拥立长公主了。”
马士英脸色一变,如同死了亲娘老子般,跺足叹息道:“可惜……太可惜了,这多好的机会……王爷怎么就不抓住呢?啧啧……王爷,还能反悔不?”
吴争心里还真有种莫名的感动,这个马瑶草,被世人唾骂为奸倿,可这几年下来,吴争发现他还真是个小人,真小人!
至少,眼前这神情,还真发乎内心,不管是不是正确,亦或者合乎吴争的心意,但吴争相信,他是真心为自己感到可惜。
“老马,欲速则不达,朝堂之上,至少七成非拥戴我的官员,这些人轻易动不得,他们每人身后,都是一个家族,家族与家族之间,又有姻亲、世交,盘根错杂,动一家就是一大片。你以为陛下是真信任、依重这些人?不过是投鼠忌器罢了!既然连陛下都不动他们,我为何要自讨没趣,去主动招惹他们?”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亲审宋征舆
“可终归是要动手的不是?”
吴争笑了,“当然要动,等有一天,动他们仅仅是动他们自己,或者动他们一家时,就该动手了……不急,慢慢来。”
马士英心不甘情不愿地躬身道:“王爷英明。”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点点马士英道:“我还真没想到,老马你是个开心果子,回来时我一肚子憋闷,与你这一通说下来,竟释怀了。”
马士英抬头陪笑道:“那王爷日后有不舒心之事,尽管来找属下……啊,不,王爷日后定是事事顺心!”
吴争差点喷出来。
这时,一个府卫跑至门前禀报道:“禀王爷,人犯宋征舆已被缉拿,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马士英忙道:“要不属下去审讯之后,再来禀报王爷?”
吴争摇摇手道:“此人,本王亲自审。”
……。
吴争看到宋征舆时,宋征舆披头散发,头上稻草、碎毛,还有一些粘乎乎、令人作呕的不知为何物之物。
吴争皱眉道:“去找盆水,让直方先生冲洗一下,别辱没了读书人的颜面。”
马士英应道:“并非士兵虐待他,而是他自己逃窜时,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鸡窝所致……来人,取盆水来。”
宋征舆目不斜视,冷冷地看着吴争,那模样还真不象是个待罪之人。
见水取来,宋征舆也不谦让,左右一扭,甩开了按着他的府卫,顾自己涮洗起来。
“我不领你情。”宋征舆甩了甩手上的水,这么说道。
吴争微笑着摇摇头,“本王无须你领情,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罢了。只是本王确实想不通,本王与你有那么大的仇吗?以至于你要以耗费了你一年多心血,才收买拉拢的一支禁军为代价,来杀本王?”
宋征舆轻嗤道,“吴争,你以为你我之间无仇?”
“本王没有觉得有仇,至少没你死我活那么大的仇。”
“哈哈……。”宋征舆神态变得激愤起来,“宋某二十余年寒窗苦读,就因你吴争,罢官、去职、流放,以至于永不叙用,在坊间更是声名狼藉……你竟说与你无仇?吴争,我恨不能食汝肉,寝尔皮!”
吴争再好的性子,怕也受不住了,沉声道:“罢官、去职、流放,是你暗通清军、谋害本王该付出的代价,按律你得伏诛,甚至牵连家人,本王没有追究下去,虽然不是为了你,但事实上,确实是本王宽恕了你!”
宋征舆脸色突然古怪起来,看着吴争道,“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当然。”
“据说你也是个读书人,曾有过秀才功名?”
“是。”
“那你觉得,有一日你回籍,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被千夫所指,你觉得会不会生不如死?”
吴争皱眉,迟疑了一会道:“会……。”
“你一个区区秀才,都会如此觉得,宋某好歹是几社魁首之一、誉满江南之人,半生的名誉,一朝尽因你而毁……你说,你我之间有仇乎?”
吴争厉声道:“那是你绺由自取!况且,这也不能成为你投降清廷的理由,不,你不仅是投降,而是勾连外族、祸害同胞、意图谋反!”
“哈哈……。”宋征舆仰天大笑起来,“成王败寇而已!”
吴争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别为这么个人生气。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你也该知道自己的下场,既然事已败,何不把做过什么,尽情说出来,也不枉暗中计较了这么久。”
宋征舆的脸色又古怪起来,他戏谑地看着吴争,“我若实言相告,可否免死?”
“不能!”
“那我为何要说?”宋征舆嘿嘿冷笑道。
马士英听了大骂,“宋征舆你别不知好歹,若非王爷仁慈不动大刑,否则,马某只要一刻钟,便让你后悔不早死!”
宋征舆横眉以对,“马瑶草,你不妨试试,看宋某是不是个软骨头!”
吴争暗中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好好一个读书人,就这么完了。这一肚子的学问,稍稍吐出些,于国于民都有利,可生生鲠在了喉咙口,怎么也倒不出来!
吴争抬手阻止了马士英要动酷刑,不是吴争心有怜悯,而是知道,此时的宋征舆怕是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死不打紧,可自己想要的背后之人,就问不出来了。
从得知夏完淳并不知道宋征舆暗中妄为、收括敛财时起,吴争就意识到,宋征舆背后一定有人,否则,以他无官无爵,且见不得人的身份,想在京城搅事,怕是不易。
况且,花如此巨大的资金,收买一支禁军,恐怕目的不会只是在自己身上,毕竟自己入京本就是不可测之事,微服前往北门桥,更是不可预知之事。
也就是说,宋征舆本意并不在自己身上,截杀自己,是个意外,是宋征舆被恨冲昏了头脑的意外。
马士英被宋征舆,想要动大刑,却吴争拦住,自然是心中气不过,“王爷不会是还想用他吧?王爷……这种恩将仇报之人不能用!”
吴争微笑道:“老马你也太高估了本王的雅量,本王的信条是,犯我者必诛,就算这世上再无一个读书人,他宋征舆也必死无疑!”
马士英松了口气,“那王爷是想……?”
吴争看着宋征舆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你赢了,成功粉碎了本王的逼供心思……那本王就不问了。你,就去死吧!”
不用说宋征舆惊讶,连马士英也惊讶不已,这……不打算问了?
吴争说完回头,走了两步,突然问马士英道:“宋征舆哪里人?家中可还有亲属?”
马士英眼珠一转,瞬间会意过来,“回王爷话,宋征舆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家中父亲已故,尚有寡母、妻子和一子一女。”
宋征舆整个人都惊悚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吴争,“吴争,你……你要做什么?”
吴争却背对着他,“啧啧,说来还是在本王辖地……通知华亭县,宋征舆投敌叛国,按律除籍!”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宋征舆招供
“吴争……你不能这么做!”宋征舆嘶吼起来,到后来,开始嚎叫,“吴争,罪不及家人……罪不及家人哪!”
吴争诧异地问道:“老马,按律除籍很严重吗?”
马士英连忙捧哏道:“当然,宋家在当地也算是世家,宋征舆虽说不是豪富,可名下宅子、田地、店铺不少,若被官府除籍,那所有财产皆被充公亦或是充入族产……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被官府除籍,自然也就没了宗籍,其子女将无法受到族人庇护,被千人所指、受万人唾骂……怕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更不可能读书、有前程了。”
宋征舆本身就是士人出身,岂能不知这后果的严重?
他歇斯底里地嘶叫着,“吴争你就是个恶魔……你你太狠了!”
吴争终于回头看了看宋征舆,漫声道:“本王从来不是个仁慈之人……可本王奇怪了,本王啥都没做啊,你犯下如此大罪,伏诛除籍,不是应有之事吗?你怎么怪上本王了呢?宋征舆,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京城百姓,因你而死伤万余,京卫、建阳卫乃至禁军,皆因你而伤亡惨重,你千万别和我说,这不关你事……本王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将你是罪魁祸首的消息散布出去,自然会有人去找你家人的麻烦,本王自然无法阻止受害者向宋家报复,不,本王还得嘉勉他们,因为他们知道什么是对、错,善、恶,什么是以直报怨……老马,你能想到会发生些什么吗?”
马士英呵呵笑道:“杀之,算是最便宜的了,可属下以为寻仇之人断不会如此轻易杀之,宋妻若是还有姿色,卖入坊中算是一个不错的泄愤方法,至于一子一女,沿街乞讨,受人唾骂也是轻的,就怕是先打折了胳膊腿……啧啧,可谁会去施舍卖国贼的狗崽子呢,至于他那寡母……。”
“马瑶草,你这狗官……奸贼……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宋征舆崩溃了,他本是个读书人,知书明理,奈何一念之差,可他的善恶观,却是与生俱来,他高估了他自己心理的承受力,他终究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
“王爷,王爷……您想要知道什么,宋某全告诉您,只求您放过宋某家小。”
吴争平静地说道:“你所犯之罪,理该诛三族,本王岂能纵容?”
“吴争,你是恶魔!”宋征舆又嘶吼起来,可很快他就不吼了,他在嚎哭,“王爷……您行行好,我与家人自流放之日起,就再无联络,家人不知宋某所为……与他们无关啊!”
“京城因你而死之人,难道不无辜?在你卖国罪之下,无一人是无辜的。本王不会与你做任何交易。你可以不交待,你事已败,本王手中还有袁尔梅叔侄,彻查下去,迟早可以知道真相,本王不急。”
宋征舆绝望地看着吴争,他心里再无一丝希望。
“你就带着知道的秘密下地狱吧,可本王要提醒你的是,遇见了往日几社旧友,想想他们如何对你,特别是夏允彝,人家可是在齐膝深的池塘里,生生自溺以殉国,得知你卖国被诛,怕是得生吞活剥了你……。”
“吴争,你别说了。”宋征舆脸色一片死灰,“我全招供。”
马士英招手唤人记录。
“吴争,我收买禁军本意并非杀你。”
“本王信,因为若本王不来京城,或是不微服前往北门桥,你根本没有机会。”
“收买禁军是为了弑君。”
吴争饶是有心理准备,也被这话给惊到了,“你与皇帝也有仇?”
“非私仇,实乃国恨!”
“这话何意?”
“陛下登基以来,看似节俭勤政,可国事一日不如一日,在位两年多,唯一成效就是强军,可军队里,将士连每月饷银拿不全,朝廷由上至下,层层盘剥,月饷二两,到士兵手中,多则一两二钱,少则才一两。”
吴争皱眉道:“本王不信,你一个流放待罪之人,还如此心忧国事,岂不好笑?”
“王爷说得对,这只是其一,若无钱谦益,宋某也走不到这一步。”
“别把所有事推到已经逃亡的人身上。”
“宋某已死到临头,何必推卸罪责?”
“好。你继续讲。”
“钱谦益有一日找上宋某,说是要做一番大事。钱谦益说,义兴朝不可能在强大八旗军面前抵抗多久,清廷早晚一统天下,况且义兴朝君昏臣贪,已无振兴之气象,他将皇帝挪用巨额户部钱庄银两之事,告诉了我,我当时是惊呆了。要我暗中收买一支禁军,还会我提供了袁尔梅这条路,我……便答应了。”
“不仅仅如此吧?钱谦益应该许诺你什么。”
“……是,钱谦益说他是受多尔衮之命……事成这后,许以宋某巡抚职缺。”
“这才是你降清的关键。”吴争不无羞辱地嗤道。
宋征舆突然激动起来,“宋某是个有才学之人,既然不见容于义兴朝,那也不甘被就此埋没!”
吴争摇摇头,懒得再搭理他,“你继续说。”
“在我收买袁家叔侄同时,钱谦益怂恿皇帝,更加肆无忌惮地挪用钱庄银两,直至年初钱庄库银告罄。钱谦益随即让我组织人手,开设银号,向民众放贷。”
“原本银号背后的人是你?”吴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
“这话何意?”
“银号虽是我派人开设,可一切银两进出,皆不在我的控制之中。”
“这怎么可能?”
“确实如此,开始时,银号的银子,后半夜就会有银车送到,银子从何来,运银者是谁,钱谦益交待我不管不问,后来使用白条了,就更不会让我知晓了。”
“那后来银号逼民众还银,并收刮民众房产、田地,也是你所为?”
“是。但我没做什么,一切都是钱谦益事先安排好的,加上应天府尹袁尔梅的配合,已经用不上我了。王爷,其实我只是挂了个名,甚至连名都没挂,我真正做的事,就是收买禁军,欲行刺天子……后面所发生的事,王爷想必都已经知道了。”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真相大白
“没别的可招供了?”
宋征舆道:“我所做的,全招供了。”
吴争有些失望,转身道:“你一子一女尚小,想来也牵扯不到什么事,本王可以保全他们。”
说完,扭头而去。
宋征舆一怔,而后大喜,这种绝处逢生般的喜悦,让他灰败的脸如同重生一般。
他突然疾呼道:“王爷留步……宋某还有一事要交待。”
吴争诧异地转身,走了回来,“还有什么事?”
宋征舆带着一丝激动,不,是亢奋,“王爷凑近些。”
吴争皱眉道:“这里全是本王的人,你尽管说就是。”
宋征舆舔了舔嘴唇,道:“其实宋某也不是好糊弄的,钱谦益越不想让我知道,我便越想知道,只是那些运银者,每次来的都是生脸孔,很难找到机会……宋某便想了个办法,在运银车来时,事先安排人在它出现的路上,然后每次银车出现,我派的人都会往前推进一、二里地,几次下来,就能知道它的来处了。”
“你就不怕被钱谦益发现?”
“不怕,我为何要怕?我派的人不是尾随他们,而是事先出现在银车经过的路上,谁能知道这是我事先安排的?况且,既然是在同一条船上,他钱谦益什么都瞒着我,是何道理?”
“那你知道银车的来处了?”
宋征舆脸色异常古怪,伸头颈凑近些吴争,压低声音吐出了两个字来,令吴争一脸惊骇。
好半晌,吴争才追问道:“此话当真?”
“宋某将死之人,能得王爷突发慈悲,无以为报,说出这事,也算是报了王爷保全宋某家人之恩,为何要诳骗王爷?”
吴争默默地看了宋征舆一眼,“你必须死,本王不会因为你说出了这事,而赦免你卖国罪。”
“我知道。”
吴争转身离开,“马士英,传本王令,集结府卫,本王要立即进宫!另外,通知首辅、太辅及诸阁臣、尚书,奉天殿议事!”
身后宋征舆大喊道:“宋某谢过王爷保全家小之恩,但有来世,必衔环以报……。”
……。
“陛下,您好歹吃几口。”
“朕不吃。”朱慈烺有气无力地道,他恨,恨自己最后一刻终究没有父皇的决绝,剑刃仅仅割破了他颈上的皮肤。
他更恨,自己心中竟再无自尽的勇气。
也难怪,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会发觉杀死自己,真的很难。
郑三将木盘放在边上,笑道:“陛下这又是何必呢,老奴可没拦着您寻死,陛下想死,尽管动手就是。”
朱慈烺怒瞪了郑三一眼,头一扭,不再搭理。
郑三嘿嘿一乐,道:“启奏陛下,两日后,长公主殿下就会祭太庙,然后登社稷坛,在臣民拥戴声中登基……敢问陛下心中可欣喜?”
“朕不信,就算朕被逼写下诏书,朕的皇妹会置朕不顾……你一欺主阉奴,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之前诏书,确实是朱慈烺所写,用得也是中规中矩的玉玺,所以群臣自然是分辨不出有假,他们哪知道,这是朱慈烺已经没了死志,在郑三的逼迫下就范的。
“陛下看来是真不信,也罢,老奴让你看看长公主登基时的龙袍……来人,呈上来。”
朱慈烺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一身崭新的龙袍,他突然嘶吼起来,“不可能……才两天,朕生死未明,朕的皇妹怎会答应登基,狗奴安敢欺朕?”
郑三面无表情地看着朱慈烺,“陛下尽管喊,大声喊,这禁苑之中,老奴若无把握,又怎敢容陛下好生活着?”
“不对,就算皇妹负朕,可吴争也在京城,他怎么可能拥戴皇妹登基?朕下令派禁军杀他,他正有借口篡位自立……哼哼,定是你这阉奴在诳朕!”
郑三戏谑地看着朱慈烺,“陛下怕是错判了吴争,吴争已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向长公主俯首称臣了。”
“不可能!”朱慈烺喝道,然而看着郑三的表情,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他的信心在动摇。
“不可能……如此良机,吴争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朱慈烺看着郑三,“这没有道理……讲不通啊?”
郑三嘿嘿一声冷笑,“陛下想不通的事,老奴又怎能知道,这得问吴争去……不过陛下怕是没这机会了,您就好生待着吧,要么自己了断,要么等长公主登基后,老奴亲自来送陛下上路。不过老奴觉得,还是您亲自动手合适……这样不就保全了您说的,天子的尊严了吗?”
郑三其实已经起了杀心,只是此时朱媺娖尚未登基,郑三怕还有变故,这才容忍下来。
这时,从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郑公公,长公主召您立即前往奉天殿。”
郑三一愣,“长公主可有说何事如此急?”
“说是会稽郡王召集重臣,有要事商议。”
郑三皱着眉嘀咕道:“这不刚出的宫吗,怎么这么多事。”
他仰头朝外嚷道:“知道了。”
朱慈烺突然道:“或许是吴争想明白了,他要篡位自立了……唔,想来应该如此。”
郑三错愕了,因为他看到朱慈烺脸上竟有一丝笑意。
皇帝不会是傻了吧?这是郑三真实的想法。
“陛下,您可要想清楚,长公主登基,这天下还姓朱,可要是吴争篡位,那这天下可姓了吴。老奴是真不明白,您高兴啥?”
朱慈烺突然就咆哮起来,“这是朕的天下,朕乐意给谁就给谁,朕愿意毁了它就毁了它,与你一个阉奴何干?”
郑三还真被吓了一跳,他舔舔嘴唇道:“成,陛下想怎样就怎样……不过,您也就想想罢了。”
郑三一溜烟出殿门而去,留下身后一连串的叫骂声。
奉天殿此时,已经风声鹤唳,满殿朝廷重臣,没有一个人出声。
不是他们不想,实在是不敢。
吴争负手立在龙座台阶下,仰视着龙椅,换作平时,早有“忠贞”之士上前喝斥了。
可现在,真正忠贞之士,其实都在吴争这边,余下的,早已三缄其口,因为吴争是带着数百府卫入宫的,此时有百人就在殿外。
第一千零三十章 清君侧!
整个禁中,皆在沥海卫的掌控之中,谁敢阻拦吴争带兵入宫?
而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的王一林、戚承豪,正按着刀柄,站在吴争左右。
重臣们一个个如丧考妣,暗道,这次怕是要来真的了,他们一个个忧心起来,这要是吴争登上大宝,自己的前程怕是危险了。
于是,不少重臣反而偷偷侧脸看向吴争,以期与吴争目光相碰,表达一丝善意,以换得吴争上位之后,能加以优渥。
人心哪,就是如此复杂。
只是黄道周、钱肃乐等人面面相觑,吴争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说好不篡位的吗,这是改了主意了?
就在这难熬的死寂中,朱媺娖在郑三的搀扶下[
],姗姗来迟。
郑三此时已经有了内府第一署司礼监提督太监的气势,他扯着嗓门大嚷道:“陛下临朝,百官跪拜!”
官员们面面相觑,是,朱媺娖已经定了登基,可那也在两日后大典之后,朝中讪媚道已经称呼陛下,那也无可厚非。
可这不等于此时可以公然称陛下临朝啊,这与礼不合不是?
瞧瞧,重臣们纠结的就是这个,至于别的,譬如皇帝眼下生死什么的,其实都不重要。
但腹诽归腹诽,群臣还是口呼万岁,拜了下去,连黄道周、钱肃乐也不能免俗。
只有吴争依旧负手,看着仅间隔丈余的朱媺娖,他笑了。
朱媺娖有些惊讶,吴争想做什么?
然而郑三却不耐了,他尖声喝道:“郡王为何不跪迎陛下,您这是欺君哪!”
吴争微笑着,转头看了眼郑三。
然后回头向戚承豪点了点头。
郑三有种如沐春风般的舒爽,心中乐得哟,别提多滋润了。
从绍兴府自己派人暗杀过吴争之后,吴争从没给过他笑脸。
瞧瞧,瞧瞧,如今长公主登基,就算是郡王、大将军,这不也得给咱家三分面子么?得,咱家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那就还你一个颜面吧。
于是,郑三咧嘴,报以吴争一个亲切的笑容,“王爷啊,咱家和诸公都明白王爷忠心,可这礼可不能废,还请王爷循例行事吧?”
然而郑三这笑脸怕是要贴冷屁股了。
吴争朝郑三招了招手,郑三矜持了一下,虽说脸上扭捏着,可身体很诚实,他急挪几步,下台阶走到吴争面前,“王爷唤老奴何事?”
吴争脸上笑意突然一收,轻喝道:“拿了!”
王一林闻声而动,窜上几步,“呛啷”一声过后,刀已经架在了郑三脖颈上。
郑三是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啊,突然被钢刀架了脖子,吓得簌簌发抖,颤声道:“王爷,您这是为何呀?”
满殿群臣,个个心领神会,心道,瞧瞧,瞧瞧,这就开始了。
朱媺娖脸色大变,她是真急了。
“吴争,你这是要做什么?”
吴争拱手道:“清君侧!”
朱媺娖咬着贝齿,急得“噌”站起,“吴争,郑三随本宫多年……你这是知道的,他若顶撞、冒犯了你,你也不该如此对他。”
吴争横眉道:“那臣该如何对他,请他吃饭?”
朱媺娖显然没有领会吴争话中的调侃,“吴争,郑三是内府中人,就算犯事,也该由本宫处置,你这是要造反吗?”
吴争却转身不搭理她了,“来人,给本王拿把椅子。”
一把椅子端正地放在阶前,吴争背对着朱媺娖坐了下来。
被冷落的朱媺娖气得脸色赤红,可问题是她心里清楚,她做不了什么。
吴争向王一林抬了抬下巴,王一林手一用力,郑三就“哎哎”大叫着往下跪倒,王一林一把拎起,就象拎小鸡般的拎到吴争面前。
吴争抬脚,用脚尖勾了勾郑三的下巴,“说说吧……。”
这种嚣张跋扈,着实是太过了。
连黄道周、钱肃乐等人也不忍目视,他们将头扭向一边,眼不见心不烦嘛。
都御史王翊终于忍不住,冲出来喝道:“郡王如此羞辱陛下,难道真要不忠吗?”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指着满殿重臣,对王翊道:“王大人,可知道为何满殿之中,只有你敢站出来指责本王吗?”
王翊怒道:“他们怕你刀斧相加,本官不怕!”
“你错了。他们也不怕刀斧相加,但他们怕一朝丢了头上官帽。王大人不怕?”
王翊一把拽下头上冠帽,托在手中道:“官帽在此,可除非陛下下旨,否则郡王拿不走。”
吴争轻嗤一声,“王大人,本王敬你正直,可你人是傻了些。本王若是要篡位,何必等到此时?你就不想想,再来指责本王……也是,把一队沥海卫交给你,一天过去,你也没找着一丝线索,倒是将黄家给吓得搬到了本王府上。”
王翊被怼得脸色通红,可他却真得在想吴争的话,是啊,吴争说得没错,他要篡位,早就可以了,为何要以这种不着调的方式。
王翊虽然生气,可终究是忍了下来。
吴争也没再理会王翊,脚一翻,一脚就将郑三的脸踩在了脚底。
朱媺娖“呀”地一声尖叫起来,她终于暴发了,从阶上冲了下来,直扑吴争。
然而,王一林用身体死死地挡住了她。
“吴争,你何不直接杀了本宫……你若杀郑三,先杀了本宫!”
吴争没有理会,脚在一点点用劲,“郑三,本王耐心没了,说吧,你将陛下藏在哪了?”
郑三断断续续地尖叫道:“老奴怎……知?”
吴争的问话,让满殿重臣惊愕起来,陛下?
几乎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是认为朱慈烺的失踪,定是与吴争有关。
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
可现在,吴争竟当着满朝重臣、当着新君,踩着几乎就是内府第一人的大太监问,陛下在哪?
这如何不让人惊愕?
朱媺娖也震惊了,“吴争,你不能冤枉郑三……。”
吴争却不理会,指着朱媺娖,对郑三道:“你看到了,长公主也救不了你……说吧,陛下在哪?”
郑三依旧尖叫着,“老奴怎知陛下在哪?王爷这是诬陷老奴、血口喷人!”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请自重!
吴争嘿嘿笑道:“你以为你不认,本王就奈何不了你?可知为何本王要请长公主和诸臣在奉天殿当面问你?那是本王担心你若不在,陛下有性命之虞,其实从你进殿的那一刻起,本王的沥海卫和府卫,已经入宫搜索了……你放心,只是时间问题,你若想熬着,本王不介意多等一会!”
没等郑三说话,朱媺娖却颤声道:“吴争,你不能血口喷人,郑三随本宫从顺天府一路行来,忠诚之心,本宫岂能不知……你不能为了之前他指使人暗杀过你,而陷害于他……。”
吴争这时是真有了怒意,扭头道:“敢情长公主心中,信这阉货,却在质疑臣喽?”
朱媺娖拼命摇头道:“本宫自然是信你的……这,这怕是有误会!”
“误会?”吴争呵呵一声道,“长公主想来应该知道宫中夜枭……本王其实多此一问,夜枭本就是长公主麾下细作嘛,自然是知道有多少人手的……好,长公主若是不信,那就召集夜枭进殿,一一核对人数,看看是不是少了几个。”
朱媺娖愣了,她颤声道:“你是说……本宫麾下夜枭掳走了陛下?”
“是不是一会就知道了。”
郑三终于明白,吴争是有备而来,他听吴争说,已经派沥海卫、府卫进宫搜查,就知道此事必要败露了。
原以为朱媺娖登基,没人敢入宫搜查,自己在宫中可以一手遮天,不想,遇上了吴争这么一个不按常理行事的主。
拘禁朱慈烺的废宫确实隐秘,可在这种地毯式的搜索中,绝对能搜到。
于是郑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可声音中竟听不出一丝笑意,有得只有悲怆。
这种古怪的反应,让所有人都开始相信吴争的指控,连同朱媺娖也惊讶地看向郑三,她是真不敢相信,郑三会背着自己做下这等狂悖之事。
郑三使劲地扭着头道:“吴争,能将老奴放开吗……?”
“好你个阉货,也敢直呼王爷的名字?!”王一林喝斥道。
吴争摇摇手笑道:“无妨……他连皇帝都敢掳,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和一个将死之人,就别动气了。”
说着,还真将踩着郑三脸的脚放开了。
郑三扭动了几下身体,慢慢站起来,笑道:“王爷啊,事既然你清楚了,那你应该袖手旁观才对,你应该明白,老奴此次并非冲你去的……陛下派黄大湛追杀你,老奴这算是为你报复出气啊。”
吴争呵呵一声道:“可本王不习惯替人背黑锅,你掳了皇帝,这满殿文武乃至天下人,谁心里不在嘀咕是本王掳走了皇帝,至少认为是本王所指使,这锅太沉,本王不想背。”
都御史王翊听郑三承认了,他冲前前来,指着郑三道:“狗奴,还不快招,你将陛下藏于何处?”
郑三却不理会,慢条斯里地掸了掸身上皱褶的衣裳,朝吴争道:“你不急吧?”
吴争微笑道:“本王自然不急。”
王翊怒道:“郡王既已经查实郑三弑君谋逆,还不赶快将此贼拿下?”
吴争皱眉道:“王大人,本王知道你是个正直之人,可你就一点不好……太容易激动,你要真有些能耐,这郑三你早该抓获才是,何须劳烦本王?既然本王抓到了,那你就在一边听着,就有事没事冲上来瞎嚷一通。”
王翊面红耳赤,可他终究忍耐下来了,他其实心里也认为自己有愧,吴争将一队沥海卫交到他手里,这一天多时间,竟没有查到一丝线索。
“多谢王爷。”郑三肃容躬身道。
“不必谢,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老奴知道,既然做下了,就早料到有这一天……只是还是太突然了。”
郑三说到这,长叹一声,振衣抖冠,然后向朱媺娖郑重跪拜道:“老奴肆意妄为,老奴甘愿认罪伏法……可老奴就算禀告您一声,老奴心中绝无一丝要害您之心!”
朱媺娖象是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郑三,不发一言。
郑三“嗵嗵”磕了三响头,然后刚起身,王一林就上去拎住了他。
郑三看向吴争,“王爷信吗?其实,老奴尚有一搏之力。”
吴争眼中精光一闪,“你尽可放手一搏试试。”
郑三古怪地笑笑,“王爷就不怕老奴留有后手吗?”
“唔……你手掌夜枭,自然不会没有后手,不过本王从不信这邪,再多的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文不值!”
郑三慢慢转身,背对着吴争,开始向殿外走去,边走边道:“那就请王爷动手吧。”
吴争心里确实有些忧心起来。
郑三说得没错,以他手中的权力,自然不会没有后手。
虽说今日是自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可郑三既然做下了这等不赦之事,那必定是留了后手以防不测。
可眼下,吴争无法去思考,只有先杀了郑三,方可避免他安排的后手,因为不管是郑三还是他的麾下的夜枭,都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照道理,他们没有时间发动。
只要杀死郑三,那么一切安排都会失效。
就算夜枭死忠于郑三,只要郑三死了,群龙无首,加上有朱媺娖在,应该可以控制局势。
想到这,吴争不再犹豫,他冷笑一声,从王一林手中夺过刀,急步向前,挥刀……。
“吴争……你不能杀他!”
一声尖叫,朱媺娖突然冲上来,不顾身份地从后面抱住吴争的腰,阻拦道:“吴争……本宫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能说说话的人了。”
吴争诧异地回头,道:“长公主,他可是掳走您亲兄长,搅乱义兴朝,坑害了无数百姓的罪魁祸首啊!?”
朱媺娖情急泣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不忍心他死在我面前,从顺天府至绍兴府,再到应天府,没有郑三,我早已化为白骨……吴争,我求你了,放他一条活路吧。”
吴争挣扎了一下,扭腰用力推开朱媺娖,沉声道:“无论于公于私,郑三都罪不可恕,长公主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