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章 烂摊子
这话引得民众间一片窃窃私语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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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没有妻儿老小?
既然已经敢聚众于北门桥的,显然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的。
被中年汉子这么一哭诉,民众的情绪迅速波动起来。
吴争回头冲莫执念歉然地笑了笑,然后大声对百姓道:“在钱庄、银号兑付案未有决断之前这一月时间,各家的生计若有支撑不住的,可向京城各大莫家钱庄借贷银子,为期三月,免息。另外,凡昨日在鱼市桥的,有一个算一个,每人赏银十两、伤者加倍,若有残疾重伤者再加倍,亡者抚恤每家百两,今日散后,本王会派人在王府前为乡亲们登记名册,最快明日就可凭兑付条子,往京城各莫家钱庄兑换现银!”
有人问道:“这是朝廷的抚恤吗?”
吴争顿了一下,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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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们昨日可算立功?”有人大声问道,“小民担心,昨日对抗禁军,日后会引来灭顶之灾,若王爷所应下的是朝廷抚恤,那小民就放心了,朝廷自然不会再追究昨日对抗禁军之罪。”
吴争沉默下来。
百姓此时都盯着吴争,他的沉默,让民众觉得不安,场面一度混乱起来。www.s.com
先前那中年男子冲着吴争道:“王爷,就算您赏赐、抚恤再多的银子,我等小民也怕是有命拿没命花啊……还望王爷慈悲,向朝廷为我等求个赦免诏,放我等一家老小一条生路吧。”
说着,这中年男子朝着吴争曲膝跪了下去。
民众有样学样,一时间,吴争面前跪倒了黑压压地一片。
吴争心中如同有团火在烧,他厉喝道:“本王一定向朝廷陈请,颁布赦免诏令,乡亲们放心,若真有人敢追究你们昨夜对抗禁军之罪,便是与本王为敌!乡亲们都起身吧,吴争受各位援护之恩,断不会坐视你们受人加害。”
有了吴争如此明确的承诺,民众终于放心了,他们开始慢慢散去。
吴争突然问莫执念道:“莫老昨晚也在鱼市街?”
“是。”
“可有见到一个叫刘元的书生?还有……一个叫郑一斤?”
莫执念回道:“确实见过一个叫刘元的,老朽也正是从他口中,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至于郑一斤,没有见着,或许被叛军杀害了吧。”
“刘元还活着?”
“活着。虽说中了一刀,但被老朽令人救治过了,并无大碍。”
吴争长吁了口气,“派人去找到他,带他来见我。”
“是。”
这时,有二人突然从王府西侧,长安大街方向跑来。
一边跑一边嘶哑着喊,“王爷……王爷救命!”
吴争惊讶地看去,待近了,才发现来者竟是黄家两兄弟。
“恳请王爷救救黄家!”黄大淳、黄大洪齐齐跪在吴争面前。
吴争上前搀扶,问道:“本王不是已经答应你们,不追究黄家了吗?”
黄大淳、黄大洪放声大哭起来。
让这样两个带兵的汉子如此恸哭,敢情是真出事了。
“别哭了,先说事!”吴争皱眉道。
第一千零三章 能和我说说心里话吗
马士英见伎俩被吴争看破,讪笑道:“我不就是看王爷心情不好,想让王爷能高兴点吗?”
其实马士英是故意表现的拙劣,他完全可以将马屁拍得更隐秘、更顺滑一些,他有这本事。
可正象他说的,为了让吴争高兴些,他故意拍得拙劣,让吴争轻易看出来。
莫执念突然道:“可王爷为何要故意顶撞长公主?”
吴争笑了笑,道:“这次入京见陛下时,他曾和我说起,长公主手中有一支夜枭,这事我早就知道,但陛下说,此时夜枭的规模已经非同寻常。”
“王爷的意思是长公主或许牵扯陛下失踪之事?”莫执念有些意外,他惊悚道,“长公主怎么可能挟持陛下……况且淑妃被如此虐杀,这不象是长公主所为啊?”
马士英道:“在权力面前,毫无亲情可言,或许长公主也没有想到淑妃如此惨死吧。”
吴争苦涩地道:“我也不相信长公主为成为那样之人,但禁中皇帝出事,这事定与她有关,必须查……我之所以当众顶撞,就是想测出她的底限,就算不是她,逼急了,总会有蛛丝马迹。虽说朱家之事,我没必要管,也懒得管,可这事在往我头上扣屎盆子,那我不得不管。”
莫执念脸色凝重,他道:“可王爷若管了此事,万一真是长公主所为……又当如何?”
吴争愣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不相信是她,就算人会变,想来也不会变得如此凶残……查着再说吧。先从袁尔梅开始查,昨夜率数百禁军,从鱼市街追杀我的禁军百户,就是袁尔梅的亲侄子袁成礼,这事怎么着,也与袁尔梅脱不了干系。”
莫执念突然道:“王爷今日进殿前,老朽听袁尔梅失口说出,王爷身边仅三人这样的话。”
吴争脑子有些乱,“这能说明什么?”
莫执念道:“王爷微服前往北门桥鱼市街,本就没几个人知晓,王爷身边带几个人,那就更不可能有人知晓了。”
吴争皱眉道:“或许是我在北门桥遇上袁成礼后,袁成礼派人知会了袁尔梅……呃。”
吴争眼睛里精光一闪。
莫执念道:“那就对了,如果真是袁成礼知会了袁尔梅,那么袁尔梅就脱不了干系,或许陛下是通过袁尔梅,向袁成礼下了杀王爷的口谕。”
吴争突然呵呵一笑,“这事还真有些有趣了,前是袁成礼,后有黄大湛,皇帝前后派了两波禁军,这是决意要置我于死地啊。”
马士英突然道:“依我私见,这事有蹊跷,或许袁成礼未必是陛下所派。”
吴争和莫执念惊讶地看向马士英。
马士英解释道:“如果袁成礼是陛下所派,那么连袁尔梅都知道王爷只有三人,陛下自然应该也知道的,陛下为何还要派出第二波,黄大湛四千禁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就算王爷已经逃向西城,可数百人追杀三人,那也是兵力足够的。再者,就算陛下为了保险起见,定要派出第二波禁军,那也用不着四千之众啊,再派一千人足又矣,何必劳师动众,惹得天下人尽知呢?”
吴争与莫执念面面相觑,马士英这话确实有些道理。
就算是普通人杀人,那也会尽量掩人耳目,皇帝要暗杀当朝郡王,还是在没有罪名的情况,自然是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的。
明明知道吴争就三人,已经有数百人在追杀了,何必再派出四千大军?
这不合常理嘛。
吴争想了好一会,对马士英道:“你的意思是,袁成礼不是皇帝所派?”
“应该不是。”马士英坚定地点了点头。
吴争突然笑了起来,“我能相信你吗?”
马士英愣了愣,随即跪在吴争面前拱手道:“士英此生只效忠王爷一人,若有背叛,天厌之!”
吴争伸手将马士英拉起,笑道:“瞧把你急的……我就是随口问问。”
马士英哭笑不得,苦着脸道:“请王爷一定相信士英。”
吴争向外轻轻甩了下袖子,正视着马士英的眼睛,道:“那我交给你一件差事。”
“请王爷吩咐!”
“袁成礼已经被我俘虏,此时正羁押在王府里,袁尔梅也被拿下,正往王府来。我要你翘开二人的嘴……用什么法子我不管,但在问出真话之前,你不能把二人给弄死喽。”
“王爷放心,我定不负王爷所托。”
吴争“唔”了一声道,“此事办得好,我有重赏。”
“多谢王爷。”马士英突然问道,“那之前王爷说要斟酌的事,能否……?”
吴争此时脑子有些乱,“斟酌什么?”
马士英愁苦着脸道:“就是……就是户部……。”
吴争这才想起去春和殿路上自己所说的话,“滚……事还没办,就先与本王讨价还价了?”
马士英吓得连忙行礼退了出去。
……。
“恭喜王爷!”莫执念揖身郑重行礼道。
吴争此时的脑子还沉浸在皇帝失踪之事上,随口道:“没什么可恭喜的,我眼下没有趁人之危、篡位自立的想法,至少不会在这节骨眼上。”
莫执念一怔,接口问道:“难道王爷就打算甘心一个郡王过完一生?以王爷这些年对天下汉人的功劳和掌控的实力,取而代之,已是顺理成章之事……何必为一个忠字,误了前程和天下人的前程呢?”
吴争也是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莫老认为我是在忠于朱氏宗室?哈哈……哈哈……。”
吴争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止,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莫执念惊讶地看着吴争,他是真不明白,这话有这么可笑吗?
好不容易,吴争收住笑声,揉了揉笑酸疼的腰,古怪地看着莫执念道:“我是真不明白,象池二憨、宋安这样的,希望我取朱氏而代之,那是他们真盼着我好。象陈胜、厉如海这样的,希望我取朱氏而代之,那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而象王一林、鲁之域这样的,希望我取朱氏而代之,那是他们想爬得更高,毕竟从龙之功,百功之首嘛……可我不明白,莫老虽说没有官品,可手中权力却是除我之外,大将军府辖下第一人,为何要如此急迫地希望我登基,能与我讲讲心里话吗?”
第一千零四章 夫复何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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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执念眼睛正视着吴争,虽然吴争问得尖锐,但莫执念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回答不好,后果很严重,不是说吴争会因此不再信任他,而是会在心中留下一道小小的裂隙。
人与人的信任,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慢慢地由时间和经历积累起来的。
不信任,也是一样。
所以,莫执念没有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而是选择有底限的敞开心扉,因为一旦遮掩,亦或是谎言以对,那么就真有可能失去吴争的信任。
“名不正则言不顺。”莫执念平静地说道,“老朽虽然手握财政大权,可这仅仅是在杭州府,出了杭州府,没有人会理会老朽,不说别处,应天府就如此。财政司之名,是王爷杜撰的,有明以来,从无这衙门……如果王爷能登基为帝,那么,就算是王爷杜撰,那也是金口铁律,王爷说有,那就有!老朽年事已高,倾莫家所有,资助王爷北伐大业,总得为莫家子孙留下些什么……王爷,老朽的要求,不高吧?”
吴争深深地看了莫执念一眼,微笑道:“确实不高,投资总要有回报嘛。”
莫执念一听急忙跪下,“老朽私心重,还望王爷不罪!”
吴争起身搀扶道:“莫老误会了,我说投资总要有回报,并无半点贬意。事实上,得天下、治天下,也就如同一次投资,总得有回报,没有回报,谁还愿意投资?莫老断不须为此话而担心。”
莫执念松了口气,道:“老朽知道自己私心确实重了些,可老朽不同于其它人……人老了,就没有了太远大的抱负,开始看重了眼皮子底下的利益……。”
“这没错。”吴争轻轻拍拍莫执念的手背,“是我对莫老太苛刻了,不断地索取,却无以为报,这些年,尽是让莫老掏腰包来填大将军府的窟窿了……想来,我有愧啊。”
“王爷万万不可讲此话,这是老朽自愿的……。”
“即皇帝位,不难。”吴争回到座位,平静地道,“莫老也坐。”
“可眼下义兴朝二十余府之地,加起来不过大明一个承宣布政使司稍微多一些,将一个布政使变为皇帝,会不会太荒唐了些……哦,我这没有嘲笑当今天子的意思,但让我来做,我宁愿做个布政使,这就是我的态度。”
“莫老啊,夺取天下,有时候并不需要付诸于武力,人心向背,不可小觑。义兴朝君臣与北面鞑子还是有区别的,他们终究不是我的敌人……虽说不能称了我的心意,可我一样不能凭自己的心意去强硬改变现状。当然,象这次皇帝命黄大湛追杀我,他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也绝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将此事不了了之……任何人都一样,否则,我岂不被欺负惨了?”
“况且,西北、东南方向,还有大西军势力和永历帝的存在,我不能干翻一个义兴朱姓皇帝,再去干翻另一个朱姓皇帝,这样一来,我的名声就臭了,天下人会指责我,不去抗清,只会内战……。”
吴争突然笑了起来,“至少到现在,江南形势还是好的,你看,我昨夜被追杀,民众肯舍命相护,黄大淳兄弟,宁弃亲情,也不愿意加害于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哈哈……莫老啊,你且容我三年时间,三年之后,人心定会扭转,到时,就无须骨肉相残,取天下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吴争其实没有说透,自己尚年轻,与其登基当个少年天子,困在宫中整日与一堆阉宦和老头相对,不如在外面亲手培养一批文武人才值得。
年轻青,其实就是根基浅,这根基指得就是人脉。
如果朝野没有一批掌控得住的文武,就算是皇帝,死在宫中,恐怕也没有人会理会,这很残忍,却是实情。
朱慈烺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吴争不想变成朱慈烺第二。
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莫执念闻听,沉吟了一会,拱手长揖道:“王爷说得对,是老朽心急了……不过,老朽恭喜王爷的,却不是这事。”
吴争一愕道:“那还有何事值得莫老如此郑重其事?”
“老朽恭喜王爷,王妃、侧妃都有喜了。”
吴争听了张口结舌起来,他瞪大了眼睛,“莫老此话当真?”
“事关王爷大业传承,老朽哪敢在这事上哄骗王爷?老朽奉命进京之前,医工就确诊了……不会有假。”
吴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我这算是双喜临门了?先将战事了结,再处置完京城这摊烂事,算时间,还赶得及回去安等我儿出世……哈哈,夫复何求啊?”
可看见莫执念脸上一片平静,却无笑意,吴争心中一动,立即猜到了莫执念的纠结——莫亦清。
吴争颇有深意地道:“莫老,人生在世,总是有得有失……过盈则缺,这道理莫老应该明白。”
“老朽明白。”
“那我就放心了……此次召你等入京,所为之事,该都知晓了吧?”
“王爷信中讲得很详尽,老朽等人都清楚,只是……。”
“只是什么?不必讳言,你我之间,什么事皆可说。”
“谢王爷。”莫执念平视着吴争道,“老朽是王爷属下,可毕竟也是江南商会主事,有些事还得先说清楚,否则两面都有异议,便会生起龌龊。”
“理当如此。”
“莫家钱庄、江南商会麾下钱庄,加上如今朝廷户部钱庄,三者合一,确实是个非常有远见的策略。但,请王爷恕老朽自大,众所周知,三者之中,莫家钱庄实力最为雄厚,就算江南商会财力雄浑,可也因起步晚,不及莫家钱庄。户部钱庄,如今仅剩下一个空壳子,屁股后面还有这么大一笔烂帐,如果这笔烂帐也要与莫家钱庄、江南商会钱庄共同承担,那还不如另起炉灶,二千多万哪,以莫家、江南商会的人脉,足以在各府开设多个分号,数量至少是户部钱庄三倍有余……还请王爷斟酌、思量。”
第一千零五章 并购
莫执念的话,吴争听了之后,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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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莫执念有些担心,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讲得是实情,他了解吴争,吴争绝不会因他说了实话而降罪。
这也是江南商会前十股东的一致意见,合并,可以。
但不接手二千多万的烂帐,这烂帐还得扔给朝廷自己去背。
莫执念并不担心吴争,会强硬地以权力来逼迫自己和江南商会就范,因为莫执念同样了解吴争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拒绝如果让吴争反感,会影响到自己的亲孙女一生的幸福。www.s.com
好半晌,吴争开口道:“在商言商,莫老所言,并无不妥之处,我前面也说了,投入就得有回报,明知道是笔亏本生意还要去做,那就是蠢人了。”
莫执念暗暗松了口气,吴争不反对,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朝廷弥补不了这亏空。”吴争看着莫执念道,“就算没这次民乱,在正常年份,义兴朝一年能结余二、三百万两已是不可想象之事了,弥补这笔烂帐,至少要十年,十年哪!多少人会因此沦为乞丐,多少家会家破人亡?”
莫执念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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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摸了摸自己颌下,已经有些毛绒绒的短须,苦笑道:“其实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犯贱,四年多了,时间全花在了连番与鞑子征战上,连稍稍陪伴父亲、妹妹的时间也不可得……莫老,我犯贱吗?”
莫执念脸色有些白,他一撩衣摆,又要跪下。
被吴争伸手拽住,“莫老,我不喜欢这个,此屋就你我二人,按理说,我该称你一声阿耶……不必太拘礼数了。”
莫执念有些激动道:“老朽从来就不觉得王爷与那两字有丝毫相关,王爷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实乃臣民之楷模……。”
“莫老这是在说我吗?”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没莫老说的那么高尚,投入就要回报,我也是如此。不过,我想要的回报,或许与常人不太一样……我想要的是国强民富,同胞不受外族欺凌,可以在任何时候,都有尊严地活着。”
莫执念有些局促起来。
吴争随意地摇摇手道:“莫老无须纠结,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有想强迫所有人也须遵循我的想法、爱好的意思。个人好恶,如果被视为律法,强迫人去接受,那就是恶政、酷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套,我不喜欢,也不会搞。”
“王爷英明。”莫执念又松了口气。
“法无禁止皆可为,这与律法无关,只关道德二字。”
莫执念心又提起,他今日是真不明白,吴争究竟是何意图了。
吴争喟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莫老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细想来,咱如今还算……达吧?”
莫执念沉默。
“既然是达,那就兼济天下!我终究受了鱼市街那些百姓恩惠,若不是他们,或许,我真就死在那混蛋袁成礼手里了,知恩图报,这也是我的底线。
第一千零六章 绝命书
这是莫执念绝对不用接受的后果,莫执念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来取代他在吴争心里的份量。
倾阖家之力资助吴争,忍常人不能忍,将嫡孙女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若是无所求,那就不是骗别人,是哄自己玩了。
莫执念思忖起来,吴争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莫执念也不是不理解,莫家数代经商,自己也浸淫商场数十年,户部钱庄也并非不是无可取之处。
只是这代价太大了,二千一百多万两哪。
莫执念终于抬头看向吴争,面对着吴争如同孩子般期盼得眼神,莫执念心中一叹,此子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事情上来触动自己内心最柔软之处。问题是莫执念很清楚吴争是装的,可就是吃这一套。
“既然王爷已有定意,那老朽……就试着去说服商会股东。”
吴争大喜,抚掌赞道:“我就知道莫老定能答应此善举,此事之后,怕是江南民众都得为莫老称颂。”
莫执念没好气地道:“老朽为得可不是民众,为得是王爷您哪!”
吴争忙不迭地点头道:“我心里可全记着哪。”
“但老朽也有个条件。”
“莫老请讲。”
“债务数太大,就算合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钱庄之力,也无法全抗下来……王爷想来也不愿因此笔烂帐,使得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钱庄倒闭吧?”
“唔……莫老继续讲。”
“既然朝廷还在,就须为这笔烂帐承担,老朽之意,将债务分成三份,合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钱庄之力担一份,朝廷也担一份,再有一份,就须按王爷说的,从那些涉案权贵、绅纨处筹集……还有,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钱庄担的一份,须由朝廷出具欠条,以每年的赋税二成来偿还本息。”
吴争深思了一会,道:“可。但朝廷显然短时间是拿不出这笔银子的,所以,朝廷的那份只能用出售户部钱庄来抵充,至于每年的赋税二成……应该行得通,毕竟前两年,若不是陛下无节制地扩军,朝廷还是有结余的。”
“那王爷以为,户部钱庄按多少银两折算为好?”
吴争果断摇摇头道:“折多少银子,别问我,你带着商会股东自己与朝廷交涉,否则,我暂掌军政,岂不成了私相授受?折合多少,如何分配等等,你们自己决定……但有一点,一月之内,必须兑付清民众所有欠银,该付的付,该收的收,别让我失信于民!”
“可要是牵扯出有份量的权贵、绅纨……还请王爷给老朽划出一个底线。”
吴争笑哼一声,“我只是越州一小子,吴家人丁稀少,我妻妾也不多……所以,我只给你四个字……没有底线!”
“是,老朽明白了。”
“王府中的府卫,暂时由你调动。”
“谢王爷。”
吴争慢慢起身,掸了掸五爪坐龙王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江北战事还未了结,我不能在京城耽搁太久,陈胜若按时收回失地,明日我还得渡江前往泰州……这里的事,就交给莫老了,若有不决之事,文可请教太傅、首辅,武可求助陈胜、廖仲平。我先去探视夏完淳,昨日至今日,确实是难为他了。”
“是。”
……。
太平候府,后院。
“……上有双慈,下有一子,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
夏完淳的夫人钱秦篆双目垂珠,看着昏死的夏完淳,掩面痛泣。
钱秦篆的二哥钱默,正读着夏完淳早晨向城内传来的给夫人的绝命书。
钱秦篆的父亲钱旃抚膝喟叹不止。
让人唏嘘的是,因城中纷乱,送信迟滞,重伤的夏完淳和他的绝命书,几乎是同时到家。
这如何不让亲人痛彻心扉?
钱默读完之后,愤声道:“天子无德,戗害大将军,若非如此,沥海卫怎会挥师入京城,又如何会害得妹夫兵败重伤……故这一切惨事,皆拜昏聩天子所赐,如此天子,不奉也罢!”
“放肆!”钱默父亲钱旃厉声喝斥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道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怎么,你还敢违逆君命,忤逆父命不成?”
钱家一门忠烈,与夏家既是世交,又是反清同道,长子钱熙生前也是反清义士。
书香世家,父亲的话无疑就是圣旨。
然而,钱默此时却顶撞道:“儿入明社,乃妹夫所指引,明社中人,所忠的是国家和民族,非一家一姓,天子只是国家、民族利益的代表,若代表不称职,何不废黜?何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理?”
钱旃被儿子顶撞,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茶盏朝钱默掷去,“逆畜……滚!老夫就当没生你这个畜生!”
瞧瞧,瞧瞧,一个后世显而易见、人人明白的道理,却撕裂了如今本该是利益同体的嫡亲父子。
然而,这种现象,已经遍布了江南各府。
新理念在慢慢地深入年轻一代的人心,虽说老的在,年轻的还顶不上事,可年轻的总会长大,老的总会逝去。
这么大声,显然要吵到晕睡中的夏完淳。
钱秦篆抽泣着对钱旃道:“爹爹息怒,如今相公还昏迷不醒,还请爹爹先回家,待明日再来探视。”
钱旃沉默下来,他知道女儿是在嫌他吵了。
叹了口气,钱旃点点头,闷声道:“也罢,那……为父先回去了,儿不要太过悲伤,好在医工说了,此伤没有性命之虞,将养些日子可以痊癒……存古是为国朝而战,不象有些人,仗峙自己刀利甲坚,就有了狼子野心……。”
第一千零七章 是为不臣!
钱旃说着说着,就又开撕了,他的眼睛已经瞪向儿子钱默,话中的“有些人”,不言而喻,便是冲着吴争、陈胜这些人去的。
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钱默其实是个孝子,然而,父亲的话中伤了他的信仰,是,吴争,就是明社中人的信仰。
因为吴争将神一般的天子,拉下了神坛。
因为吴争说,但凡汉人,皆为正朔,皆可登基重兴汉国。
打骂自己可以,中伤心中的信仰,不行!
已经到了门口的钱默,霍然转身,朝着他爹争辩道:“大将军做什么了?大将军如何狼子野心了?大将军是篡位了,还是叛乱了?此次大将军在江北为国争战,还是长公主殿下亲去江阴请回京的,要说大将军狼子野心,那陛下是什么……爹啊,您也要以莫须有的罪名,诬蔑大将军反乱吗?爹可曾想过,若真逼反了大将军,我朝还可能有北伐吗,怕是连应天府也保不住吧?”
钱旃被儿子怼得张口结舌,然而父权如天,钱旃一把举起身边太师椅,就这么擎着冲向钱默,敢情是要与儿子拼命了。
钱默吓得拔腿往外逃,抽泣的钱秦篆眼看事情闹大,赶紧冲上去,一把抱住她爹。
这时,府中下人匆忙跑来禀报,会稽郡王前来探视侯爷。
这下仓皇而逃的钱默不逃了,他停下脚步,用一双充满了恳求的眼神,看着他爹和妹妹,拼着被揍,也要赖着不走了。
钱旃愣了愣,然后一跺脚道:“为父不见这种逆臣贼子,眼不见为净!儿啊,为父从边门离开。”
然后边走边指着钱默骂道:“孽畜,今日之后,就别回家了……去你的明社里过日子吧。”
这招,向来好使,可谓是钱家家教中的必杀技。
然而,走了几步,钱旃发现儿子没跟来,回头一看,钱默根本眼睛就没看他。
钱旃这下是真怒了,“今日之后,你就不是钱家之人……混帐!”
说完,一撩衣摆,急步而去。
他一离开,钱默活了,他扑到妹妹钱秦篆面前,“妹妹,二哥陪你去迎大将军吧,一会儿,你可要郑重向王爷介绍二哥。”
钱秦篆蹩眉道:“爹都气成那样了,你还不快追去?莫等爹真把你逐出家门……后悔就来不及了。”
钱默犟着脖子道:“不怕,爹不让我回家,我就住在妹妹这,想来妹夫也不会撵我……妹妹咱快去吧,莫让大将军久候,怪失礼的。”
钱秦篆无奈地点头道,“二哥若想见王爷,那就待在夫君边上,夫君随时会醒,莫让他醒来见不到人。”
钱默失望地“哦”了一声,倒也没再坚持。
……。
“妾身见过王爷,不知王爷到来,未曾远迎,还望王爷不罪……夫君重伤不起,不能前来迎王爷大驾,请王爷不罪。”
钱秦篆是嘉兴府人氏,吴越软语,让吴争分外亲切。
虽说与夏完淳情如兄弟,可见钱秦篆,还是首次。
瘦削的身材不高、一身的粗布旧裙却是整洁,略施了薄粉的脸上依旧残留着泪痕,红肿的双眼,却是清澈、灵动。
看着这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吴争轻声吟道:“忆昔结褵日,正当擐甲时。
门楣齐阀阅,花烛夹旌旗。
问寝谈忠孝,同袍学唱随。
九原应怜汝,珍重腹中儿。
三年前,存古这首诗是写给弟妹的吧?”
钱秦篆大大方方地点头道:“是……请王爷府内吃茶。”
吴争随着钱秦篆往府里走,“弟妹,存古身子如何了?”
“回王爷,夫君还在昏迷中。”
“啊……怎么这么久还没醒来?”
“王爷随扈送来时,说是在路中苏醒过一次,只是问了一句战事如何了,很快又昏迷过去……不过随行医工说是随时会醒,王爷不必太担心。”
吴争有些惊讶,这小女子竟反过来安慰自己,“也怪我辖下不严,若不是陈胜擅自调动沥海卫,存古也不会遭此大难……这说起来,该我向弟妹陪不是才对。”
钱秦篆闻听有些惊讶,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吴争。
吴争猝不及防,差点撞上。
“王爷,您可知道,就在王爷到来之前,家父和家兄为了王爷的学说,差点父子失和?”
吴争愣了愣,“这也关……我事?”
“自然关王爷的事。”钱秦篆直视着吴争,“王爷视夫君为兄弟,那做弟妹的就多句嘴,王爷误人多矣。”
吴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弟妹指责,我不是不肯认,可总得让我知道,令尊和令兄到底为何事吵起来?”
钱秦篆将经过对吴争说了一遍,“王爷,妾身不是个愚钝之人,况且天下人,还有谁不知道王爷有问鼎大宝之实力?既然如此,王爷就不要让追随您的部下去艰难的选择……否则,今日之惨事还会重现,甚至更加惨烈。”
吴争有些震惊,他不知道夏完淳送回了给妻子绝命书中,那一缕艰难抉择的痛苦。
吴争看着这个瘦削娇小的女子,迟迟说不出话来。
“王爷莫怪妾身多嘴,夏家和钱家,都只想做国之忠臣,而王爷则不同,您有着开天辟地、化腐朽为神奇的能为和德行。妾身的夫君是个认死理之人,对王爷的忠和对陛下、对朝廷、对天下人的忠,数者交困,逼得他心力交瘁……王爷请!”
吴争品出了钱秦篆语气中的那丝怨意,他默默地跟着,倒不是无法解释,而是解释不清。
许多事,越描便会越黑,那就不解释!
进入后院,远远看见一男子在探头探脑。
吴争换上一丝微笑,问道:“想来你就是存古的二舅哥了?”
钱默不好意思地行礼道:“回王爷,正是学生。”
“虽说你与令尊争执,为得是道理,可终究是父子,礼还是不可废的,回家吧,向令尊赔个不是,一家人和和气气才是福。”
钱默急了,“王爷有所不知,家父绝不会认可明社所倡导的学说,在他看来,王爷所讲的都是谬论、歪理……是为不臣!”
第一千零八章 撕裂
吴争听后笑了笑,“那你认为呢?”
“学生自然对明社学说是深信不疑的,如今明社有十万之众,学识渊博、才学出众者如过江之鲫,难道这些人都错了?不,真理在咱们这边!”
吴争点点头道:“那不就对了?礼,是谦让,理,是对错,别让礼和理混淆了。别人不肯接受,那就不接受,如果以争扯,甚至强硬去迫使别人接受自己的理念,那不是理,是法!法,是强权,从不神圣,也无人情可言,团结最大共同利益者为主体,拉拢一些人,改造一些人,震慑一些人,镇压少部分人,然后订立一个规则、形成一种秩序来规范天下人。可你与你的父亲不同,你们是亲人……记住,世间人,人人不同,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违法,都可以并存。”
边上钱秦篆有些惊愕,吴争说的这些话,已经超出了她的学识,但她觉得……有道理!
钱默更是惊讶地看着吴争,“王爷果然是神人,随口一说,便知不同凡响!”
吴争哭笑不得,摇摇头道:“我从不想做神人,我喜欢人间,娶妻生子,赡养亲人,闲瑕时,三五好友吃茶小酌。”
钱默稍一犹豫,吱唔道:“朝廷四年没有开科取仕……学生汗颜,想向王爷自荐入仕,不知王爷可允?”
吴争诧异道:“存古是太平候,举荐你入仕,不过举手之劳。”
钱默道:“妹夫是个执拗之人,他认为举荐妻兄是为谋私,不屑为之。况且,学生也不想在朝廷治下为官……学生想投效王爷麾下。听闻杭州府大将军治下,民众安居乐业、政令清明,学生向往之。”
吴争看了看钱秦篆,“弟妹意下如何?”
钱秦篆福身道:“能在王爷麾下效力,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夫君……未必同意。”
吴争回头看了钱默一眼,笑道:“你可听见了?”
钱默失望地瞪了他妹妹一眼,满目祈盼地看着吴争。
吴争笑道:“我记下了,不过……还要与存古商量之后,再作定夺,如何?”
钱默顿时大喜,他知道,只要吴争开口,这事就成了一半,妹夫不可能去忤逆王爷。
他长身一揖道:“多谢王爷,学生这就为王爷引路。”
吴争郁闷,敢情这要是自己不允,他就拦着不让开了?
进了夏完淳的卧房,看着昏迷的夏完淳,吴争心中有着一丝揪痛,他伸手轻抚了一下夏完淳苍白的脸,叹息道:“弟妹可知道,我第一次见存古时,十四岁的他,正领着数千民众,与千人清兵对阵……我那时就在心里发誓,我得让他好好活着,看着北伐成功,让他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你可知为何吗?”
钱秦篆讶然看着吴争,好一会,福身道:“夫君能得王爷青眼有加……是夫君三生修来的福份。”
“不。”
吴争的断然否认,让钱秦篆一愣,她讶异地轻声问道:“还请王爷赐教!”
“我想为这天下,留下些读书人的种子。”吴争喟叹道,“大明年轻的读书人中,找不出更多真正的正直之人了……张煌言算一个,夏完淳算一个。我这没有想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也不是说大明的读书人皆不堪,社会风气如此,不能全怪他们,就象是一个干净的人浸泡在染缸里太久,岂能不染色?”
钱秦篆定定地看着吴争,似有所悟。
可钱默弯着腰,以一种崇拜的眼神仰视着吴争,似乎吴争随意地一句话,在他听来,都是之音。
这让吴争很不舒服,“钱默,替我搬把椅子来。”
钱默如奉圣旨般,连应声都怕来不及,一溜烟就为吴争搬来椅子。
吴争坐了下来,看着钱默道:“现在,你可以平视着我说话了。”
钱默一愣。
吴争转向钱秦篆,“开创或者建立一个新朝很容易,有军队就可以,可要将天下人心凝聚起来,却非常困难。不管是我还是朝中那些反对我的人,在反清之事上是一致的,至少绝大部分是。仓促之下的选择,只会撕裂如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我可以用军队荡平天下反对我的人,可接下来呢,这些人的亲属、朋友、学生弟子都会视我仇……好吧,我也可以继续杀戮,可如今连北面清廷都不再视自己为掳掠,而是有了作主人的觉悟,开始为民减赋,难道我们还不如鞑子?”
钱秦篆突然意识到,吴争在回答自己在门口的质问,她福身道:“妾身是妇道人家,还望王爷恕妾身唐突、出言不逊。”
吴争摇摇手道:“我方才与令兄所说,只要不违法,任何不同的想法和言论,都可以存在,不能去逼一个人接受自己的想法和理念……先朝遗留的读书人都老了,他们有自己的理念和行事准则,已经很难改变,但不能说他们都是错的,就算错了,也罪不该死,对吧?”
“是。”
“那就不要想着去改变他们,让他们用自己的眼光去审视新兴的事物和理念,看着新生事物的兴旺,他们也慢慢潜移默化,他们也会改变,只是……需要时间。”
“可我们还年轻,我们等得起,让这样不流血地去改变,难道不好吗?难道非要刀剑相向,同胞拼个你死我活、决出生死?其实令尊和令兄的冲突就是个例子,骨肉还会由此撕裂,何况是素昧平生之人?”
钱秦篆突然郑重福身道:“王爷教训得是,是妾身粗鄙,说错了话……。”
“只是随口讲讲,没那么严重。我与存古以道同,结为莫逆,而非为一己之私,弟妹之前说不要让追随我的部下去做艰难的选择,这话我不认同,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选择,是选择支持陛下亦或者选择支持我?不,这不对,但凡真心追随我的人,必定志同道合,还需要选择吗?”
这时,吴争看到钱秦篆突然脸色一变,不觉得惊讶起来。
第一千零九章 我来代劳!
“王爷莫要怪贱内,虽说她也读书明理,可终究是个妇道人家。”
背后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
吴争惊讶地转头看去,夏完淳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醒过来了,看他的神色,想来醒了有一回了。
“妹夫,你终于醒了?!”钱默惊喜地上前。
钱秦篆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夏完淳歉然朝朝吴争眨眨眼,“让王爷见笑了……其实我写绝命书给贱内,只是在痛苦不能象陈胜那般决然、果断挥师回京,并非要在陛下和王爷之间选择,可惜贱内误会了。”
吴争微笑着点点头道:“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你刚醒来,少说话,多休息,我就是心中担心来看看你……既然你醒了,我就告辞了,大胜关还不知道陈胜打得如何了,我得去看看,不能再拖了,咱们拖不起。”
钱秦篆微红着脸,向吴争福身道:“王爷……。”
吴争伸手阻拦道:“都是一家人,能将话说透才好,若是藏着掖着,就无法亲近了……对了,我这次来带了一车滋补之物……。”
“这可使不得……。”从始至终都镇定、落落大方的钱秦篆,此时反而局促起来,她推辞道。
吴争笑了,“除了滋补之物,还有些给孩子的,我这做大伯的,总不能空着手来见孩子吧,这不,一转眼都两岁多了……。”
“秦篆,既是王爷所赐,就破例收下吧……去把孩子抱来,不,等一刻钟再抱来,我还有些话要与王爷私下说说。”
吴争忙阻止道:“你失血过多,精气神皆伤,若无什么紧要事,还是少说话。”
“王爷放心,我不说多。”
见夏完淳坚持,吴争只好再坐了下来。
钱秦篆拉着不甘心的钱默出门,钱默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向吴争示意,提醒着吴争不要忘记了答应之事。
“王爷打算如何处置眼下乱局?”一见人都出去了,夏完淳就直接问了。
吴争也不掩饰,答道:“眼下最紧要的是找到皇帝的下落,我已让戚承豪所部暂归都御史王翊统领,这事由王翊来追查,比我亲自查更能服众。”
夏天完淳点点头道:“王爷能做如此想,我就放心了。不过……陈胜必须受罚!”
吴争点头道:“我已在奉天殿当众训斥过陈胜,并罢去他所有官职。”
“王爷想得周全,这样既能保住陈胜,也不会让王爷陷入非议。王爷与陛下相比,陛下有大义在身,只要不出错就是赢,不过此次陛下确实错了……但这不是王爷的机会,因为陛下失踪,王爷就会被万夫所指,为上者,容不得一点非议,特别是王爷,没有家世传承,很难得到士大夫们的拥戴,更何况王爷这些年的作为,已然将士族拒之门外。”
吴争轻叹道:“得天下易,得人心难……我理会得。你还是好好养伤,别的不用多想,我自会料理好一切。”
“那大胜关之敌,王爷有何打算?”夏完淳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胜的沥海卫已经调回大胜关,想来固守已经无虞……王爷可曾想过,挟寇自重?”
吴争一愣,突然笑道,“我需要这样吗?难道存古也认为,那帝位对我而言,是个极大的诱惑?”
夏完淳深深地看了吴争一眼,“我知道你不屑这样做,但平心而论,这确实是次好机会,强敌兵临城下,唯有沥海卫可以抗衡,王爷此时予取予求,怕朝廷敢不答应?”
吴争起身,甩了下袖子道:“帝位对我而言,是种荣耀,但更是种沉重的负担,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当一个权臣,肆无忌惮的权臣……可惜的是,当今皇帝不堪重托,他虽有强国之心,但心胸过于狭隘,他只顾及到了眼前的荣辱,眼中容不下我。”
“陛下……确实错了!”夏完淳叹息道。
吴争苦笑道:“其实他的错不在于派黄大湛趁机追杀我,而是在于他选错了时间。强敌当前,正该是万众一心的时候,可他却仅想着铲除异己。”
“如果找着陛下,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吴争沉默了一会,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杀,会激起内战,至少是口服心不服。不杀,何以服众?可弑君的恶名,我实在是不想背,哪怕是他先动手在前。再还有一点……他终究是明室最后一脉,为天下汉人心中那一丝对前朝的眷恋,我也不忍心动手啊。”
夏完淳愣了半晌,突然道:“若王爷心中有了决断,我来代劳!”
吴争听闻大吃一惊,看着夏完淳道:“不可。让你替我背黑锅,与我自己背何异?想来你也听到了之前我与弟妹的交谈,我要你好好活着,你不擅带兵,你的长处在于学问,等天下太平了,我还指望张苍水和你,引领天下学子树起新风气,再不是前朝读书人些蝇营狗苟之事。”
夏完淳眼睛微微红了,“多谢王爷……可这一步终究要迈,陛下在朝,也绝对不容你不断壮大,撕破脸是早晚的事……不,眼下就已经撕破了脸,王爷不反击,只会让麾下将士心寒。”
“你心寒了吗?”吴争突然笑了起来。
夏完淳一愣,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才好了。
吴争上前按下夏完淳挣扎起身,“存古本也是个忠于宗室之人,张煌言也是。可现在呢,你们还愿意回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原路上去吗?太傅是,首辅等人也是,廖仲平亦是,短短三年之间,他们转变了。是我吴争人格魅力使然?不,不是,至少不全是。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大明之所以亡,绝非什么天灾,而是人祸,读书人。”
“这个社会的精英阶层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变化,他们以为新朝会有新气象,可以摆脱已经腐朽透顶的朱明,重新分配已经被朱氏皇族瓜分了的利益,可惜他们选择了清廷,选择了异族。其实就算从了大顺、大西,也远比现在要好,至少还是汉人天下,不会将数千万汉人沦为奴才。”
第一千零十章 想骂就骂吧
“他们现在大都也领悟了,哪怕是江北的读书人也开始领悟,但可惜晚了,鞑子也开始改变,他们不再将自己当打草谷的过客,而是当主子,既然是主子,自然不会眼看着天下继续混乱下去。据我所知,从年前开始,清廷一边攻伐西北、西南,一边在京畿及周边降赋,可叹的是,民众就吃这一套,大有甘心将自己视为奴才的趋势……存古啊,北伐或许要提前,我原想着等一切准备妥当,打一场有把握之仗,可惜敌人不给咱们时间啊,真等到北方民心已定,那得多死多少人啊,他们可都是……汉人!”
吴争的这番话,让夏完淳不由地激动起来,他刚开口,就被自己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吴争连忙替他抚背,好一会,夏完淳才顺过气来。
“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王爷说得在理,这个时候,需要所有人心凝成一股绳。可我担心的是,王爷的好意,未必会让陛下领情,若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戗害王爷,这实在让人防不胜防啊。”
吴争古怪地笑道:“不会了。”
夏完淳一惊,“王爷此话何意?”
“只要找到皇帝,我就以他追杀我的罪过,带他回杭州府。我已经圈禁过一个鲁王朱以海,不在意多圈禁一个皇帝。”吴争突然呵呵笑了起来,“存古放心,我不害他们,只让他们多读书,读书明理嘛。一天不明理,就多读一天书,一辈子不明理,那就读一辈子!”
夏完淳闻听目瞪口呆,好久才咽了口唾沫,涩声道:“可万一朝中大臣暗中生事呢?”
“你多虑了,你太高看朝堂上的那些人了。一个仅仅靠着父荫登基的少年人,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这些人之所以与我作对,不是因为他们心怀宗室,至少不全是。他们只是忌惮我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说起来,这事得怪陈子龙这老匹夫,之前他在京畿到处宣扬我劫富济贫……呃,存古,我没有羞辱陈子龙的意思。”
吴争突然意识到,说起来,陈子龙还是夏完淳的老师之一。
夏完淳的脸色有些尴尬,他点点头道:“其实卧子先生品行还是正直的。”
吴争笑道:“我不否认,所以,我一直容忍着他……对了,之前他负气离京来投靠我,你可知晓?”
“知道,先生离京后先来太平府找过我,我也劝他,去杭州府才能实现他心中的抱负。只是不久前他来信说,你的态度太过冷淡,仅仅让他在江南学院教书?”
“哈哈——!”吴争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夏完淳被他笑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这事有何可笑之处。
吴争边笑边断断续续地道:“你可知道,你那先生一见我,就拿出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来投靠我倒象是赏了我颜面……好吧,我也知道礼贤下士,可他先是怂恿我挥师进京自立,想来是被当今皇帝欺负惨了,想要报复。接着他谏言换掉大将军府麾下所有不称职的官员,还给我了一张名单,说是已经明查暗访过了……窝草。”
吴争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虽然夏完淳不知道窝草是种什么草,但意思是领会了。
“先生一直是性情中人,想来也是为了王爷好。”
吴争一听,正色道:“存古啊,这世上最让人郁闷的就是,用着为你好的名义,行坑你没商量之事。你应该知道,我在杭州府经营四年有余,所花的精力和心血,我难道不知道大将军府辖下确实存在有些官员贪墨?可要知道,水至清则无渔,为上者,锱珠必较反而不是件好事?只要官员确实在认真做事,贪些就贪些嘛,至少比那些说起来是清官,可只会混吃等死、啥事不干的好,对吧?”
夏完淳听得苦笑不止,“吴争,你总是让我有种想骂又骂不出的感受。”
“哈哈……想骂就骂,不过眼下不行,等身子好些,你只管骂,不过我只当听不见……哈哈!”
“长公主当如何安置?”
吴争突然笑容一收,沉吟道:“若是此事与她无关,我的意思,就让她继位吧,好过仓促建立新朝,使得义兴朝陷入内乱。可若真与她有关,那……到时再说吧。”
吴争终究还是心软了。
夏完淳叹了口气,“王爷这些事的安排,我并无异议,但大胜关战事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军得趁机立即反攻。”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仅靠沥海卫,兵力还是不足,可江阴方国安部我又不敢调动,我更担心江北战事,虽说喀尔楚浑被活捉,其部基本被击溃,可我总感觉有些不踏实,毕竟我军在江北势力单薄,且深入敌人腹地……我想着,等王朝先水师进至江浦水域,就有实力向尼堪发起反攻了。”
“王朝先水师何时能到达?”
“我回京前,已经令鲁之域部收复江都,王朝先就能分兵进军江浦水域,想来最晚明日,就能到达江浦水域。”
“那就好。”
“好好养伤……我还得赶去大胜关。”
“王爷辛劳!”
“哈哈。”
这时房门打开,钱秦篆抱着两岁的儿子站在门外,显然已经多时。
吴争歉意地笑道:“劳弟妹久等了……这就是小侄儿?可有取名?”
钱秦篆微微福身道:“乳名唤作南哥,尚未取名。”
身后夏完淳道:“王爷闲瑕之时,不妨赐名于南哥。”
吴争大为意动,可看见钱秦篆脸色不虞,赶紧道:“这取名是祖、父份内之事,我就不越殂代疱了。”
钱秦篆听吴争回答的有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感到有失端庄,赶紧收拾起笑意。
吴争微笑道:“弟妹不必拘紧,都是一家人,自然些才好。”
说着从钱秦篆手中接过南哥,抱着亲了亲孩子的小脸蛋,回头对夏完淳道:“存古,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是刚听莫老说起,瑾萱和思敏都有喜了……到时与南哥就有伴了。”
第一千十一章 那是朱家家务事
夏完淳也笑起来道:“那真要恭喜王爷后继有人了。”
“哈哈,咱们哥俩就彼此彼此吧……。”吴争突然发觉钱默在一边角落幽怨的眼神,这才想起自己答应之事,“存古,我向你要一个人可否?”
“王爷要人,完淳岂能不从,不知王爷要我麾下何人?”夏完淳还以为吴争看中了自己建阳卫哪个将领。
吴争道:“我要的是你的妻兄钱默,怎么样,舍得么?”
夏完淳一愣,“妻兄并非武人,上不得战场,且才学尚不如拙荆,怕是帮不上王爷,反而给王爷添累赘……要不王爷换一人?”
那边钱默实在憋不住了,窜到门口,指着夏完淳道:“好你个端哥(夏完淳乳名),自小我可都敬着你,你却在王爷面前如此糟践我?”
其实夏完淳还真没有贬低妻兄的意思,事实上,夏、钱两家是世交,在没有与钱秦篆成婚之事,夏完淳与钱熙、钱默兄弟就是发小。
夏完淳这么说,其实在维护钱家,因为钱家至今,长子钱熙早亡,也只有钱默一根香火了。
如今正是战乱之时,夏完淳不忍钱家断了香火而已。
吴争是听出来了,所以笑道:“存古、弟妹放心,人我带走,就安置在京城中,时时可以回家,如何?”
夏完淳、钱秦篆这才松了口气,钱秦篆福身道:“多谢王爷体恤。”
“走了。”吴争小心将孩子还给钱秦篆,正打算离开。
这时,从外面匆匆跑来一人,“吴争……快快进宫,出大事了。”
眼下义兴朝,敢如此直呼吴争名字的还真不多。
吴争定睛一看,竟是岳丈钱肃乐。
让一个当朝太傅亲自来传消息,那事情定是大了。
吴争心里一格登,忙问道:“何事让岳丈亲自跑这一趟,随便派个人来就是。”
钱肃乐瞪了吴争一眼道:“沥海卫将整个皇城围得如铁桶一般,除了首辅和老夫,谁能出得来?”
“岳丈指责得是,不知发生何事?”吴争机灵,不纠缠,直奔主题。
钱肃乐左右看看。
钱秦篆聪慧,抱着孩子,冲吴争和钱肃乐福了福,和钱默离开。
吴争一把拽着钱肃乐的袖子,进了夏无淳的房里。
“存古是自己人,岳丈可以放心说。”
钱肃乐看了夏完淳一眼,强笑着点头示意。
“吴争,宫内发现陛下密诏。”
吴争和夏完淳闻听大惊,皇帝密诏?
“皇帝眼下生死不明,哪来的密诏?”
“何处发现的密诏?”
钱肃乐答道:“是郑三派人搜寻陛下寝宫,在乾清宫发现的。”
朱慈烺刚至京城,住得是春和宫,但登基之后,寝宫自然得搬回乾清宫,而春和宫成为了朱慈烺平日召见群臣商议国事的地方。
朱慈烺本身确实比较节俭、随意,加上后妃仅淑妃一人,就习惯在住在春和宫,很少回乾清宫了。
朱慈烺将重要的诏书藏于乾清宫,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这让吴争和夏完淳意识不到什么不对之处。
吴争急问道,“诏书上说了什么?”
“诏书上明言,陛下若有不测,由长公主承继大宝。”
夏完淳急道:“怎么可能?陛下如今生死不明,哪来的诏书?分明是有人伪诏!”
吴争目光看向钱肃乐,钱肃乐摇摇头道:“老夫与首辅,还有阁臣都验看过,且还调取了往日陛下批阅的奏折、文案加以对比……不会有错,确实是陛下笔迹。”
吴争听了沉默下来,他反而不急了。
钱肃乐继续道:“老夫和首辅还看出,这诏书字迹未曾干枯,确实该是陛下近期所书。”
夏完淳蹩眉道:“我感觉很不好,这事定有蹊跷……只是说不清蹊跷在何处。”
吴争问道:“那朝堂诸臣,他们如何反应?”
“至少有七成人,表示奉旨拥戴长公主登基!”
“一群多好的忠臣啊!”吴争带着一丝嘲讽,称赞道,“那岳丈找我进宫,所为何事?”
钱肃乐一怔,“老夫与首辅无法压制舆情汹汹,商议之后,只能来找你,你若入宫……。”
吴争打断道:“我进宫,是去阻止长公主登基,还是去拥戴长公主登基?”
钱肃乐张口结舌。
吴争笑了,“其实我若阻止,那就是抗旨,自然有无数张口指证我是逆臣贼子。我若是拥戴,还是会有无数张口指责我虚情假意,甚至会说这一些都是我按排的,更会有无数脏水泼向我和长公主,与其这样我为何要入宫,不如去大胜关,那总算是真正在作事。”
钱肃乐急道:“可若你不进宫,这事就定了。”
吴争无奈地看了这老岳丈一眼,钱肃乐果然是太正直,“岳丈以为,我进宫这事就不定了?或许此时,已经定了,岳丈是要让我虎口夺食?还是以一人对抗整个朝堂,被万夫所指?”
钱肃乐摇头道:“不,不会,老夫与首辅商议好的,由老夫来找你,首辅会阻止群臣当即拥戴长公主登基……呃,你是说,首辅也会……?”
吴争木然道:“为何不会?”
“黄道周不是你的人吗?”
“岳丈误会了,黄道周确实是我的人,可他的心性,怎么可能去坚拒一道名正言顺的皇帝诏书呢?如果长公主点头了,黄道周必定默许。”
钱肃乐是真急了,他一把拽住吴争的手道:“该争的,还得争,就算背负骂名,可只要自己心里明白,这么做是为了社稷、天下,又有何惧……况且,老夫信你!”
夏完淳也颌首道:“我也信你!”
吴争轻轻挣脱钱肃乐的手道:“争什么,帝位?没有帝位,我大将军府一切如常,该抗敌就抗敌,该北伐还北伐,帝位重要吗?与其让一个虚渺的帝位困住自己的手脚,不如为咱们心中的北伐大业做些实事。何须争,这本是人朱家的家务事,我一个姓吴的进去掺和,岂不授人以柄?好了,你好好养伤,岳丈该回府回府,要进宫就进宫……我呢,还得赶往大胜关。”
第一千零十二章 虽死,无憾!
吴争挥挥手,施施然出门而去,留下夏完淳和钱肃乐二人大眼瞪小眼。
钱肃乐一跺脚道:“这黄幼玄,不可托付!夏存古,要不你……。”
夏完淳微微摇头,道:“非我拒太傅于千里之外,凡王爷不允的,我断不会私自行事,还望太傅见谅。”
钱肃乐闻听愕然,愣了好一会,才长叹一声,冲夏完淳一拱手,转身出府而去。
夏完淳颓然地仰倒在榻上,双目圆睁,瞪着上面的屋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钱秦篆抱着孩子轻轻进来,“王爷究竟是何意,难道他真不想要那尊位?”
夏完淳悠悠一叹,道:“你误会他了,天下人怕是都误会他了。他是真不想,奈何?”
“可……可这不是很古怪吗?怕是没有常人能经受住这尊位的诱惑。”
“他是常人吗?你能想到,一个随时可以自立之人,主动要削弱君权,倡导三权分立的吗?”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究竟想要什么?”
“国富!民强!”夏完淳喟叹道,“一个汉人引领天下的强大王国!所有的子民都将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为它而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这……这能成功吗?”
“虽死,无憾!”
钱秦篆慢慢在夏完淳的身边坐下,她腾出一只手,握着丈夫的手,柔声道:“你的选择,我都信!”
“是他的选择,我只是追随!”夏完淳轻轻地反握着妻子的手,“我梦想着能亲眼看见这样的国家,就算无法亲眼看见,南哥能看见。”
“你一定能看见。”
二人的手紧紧相握之际,两岁的南哥破坏了这一温馨的气氛,他嘶声啼哭起来。
……。
钱肃乐确实不信吴争的推断。
吴争说,或许此时,朝堂之上已有了决断,不会因他的不到场、不表态,长公主就不会应允继位。
所以,一出太平侯府,钱肃乐坐车急回奉天殿。
可刚一入宫,才过五龙桥,在奉天门外,钱肃乐就听到了山呼海啸的“万岁”声。
钱肃乐愣了。
在震惊吴争判断精准之余,钱肃乐心中更涌起的是一股苍凉,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群臣,能不亡吗?
皇帝还生死未明,重臣们不想着先找到皇帝,而是选择迅速从龙、拥立。
做为亲妹妹的监国长公主,竟也会同意。
被吴争视为自己人的黄道周,也没有极力阻止。
钱肃乐站住了,望着巍峨的宫殿飞檐,他遥望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转身。
从这一刻起,钱肃乐再不想为这个本就不该出现的朝廷,白费一丝一毫的心血、精力。
“钱太傅且慢——还请留步!”远远地,首辅黄道周从奉天门匆匆跑了出来。
黄道周从奉天殿出来,一眼就看见奉天门门口痴立的钱肃乐。
可从钱肃乐的转身之时,黄道周感到了一种莫名、难言的心酸。
他知道,钱肃乐怕是误会自己了。
所以,黄道周匆匆下台阶前奔,甚至不顾首辅之仪重,大声呼唤着。
冲到钱肃乐面前,黄道周急喘道:“钱太傅,总得容我把话说完……再责怪我也不迟吧?”
钱肃乐平静地看着黄道周,“我听着,你讲就是。”
黄道周左右一顾,拉着钱肃乐往端门方向走了几步。
“钱太傅应该明白,如果王爷心中没有想法,任何人都阻止不了长公主登基,就算你也在场,加上我也不能阻止,有皇帝诏令,有群臣拥戴,谁能阻止?”
钱肃乐依旧平静,不发一语。
黄道周压低声音道:“都御史王翊、内阁其余三人,各部尚书、左右侍郎等等,皆拥立长公主登基,这要在往常,是不可想象的。我之所以没有反对,并非太傅所想象的从龙,而是为了王爷。”
钱肃乐冷哼道:“拥立新君,竟是为了吴争……这说法,还真让都老夫无言以对。”
“道周绝非以阿谀、奉承来换取官禄之人。”黄道周沉声道,“与其让敌视王爷的陛下坐在那位置上,那还不如让长公主取而代之,至少,长公主对王爷没有恶意。”
钱肃乐嗤声道:“亲兄长生死未卜,做妹妹的不思搜救,却急着登基,如此心性,怎能信任她不会对吴争有恶意?”
黄道周叹气道:“长公主确实一直在拒绝,直到群臣齐齐跪下相逼,这才松了口,然而她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册封王爷为吴王。”
“吴王?”钱肃乐惊骇出声。
自周天子分封天下之来,异姓王并不少见,可从未有听说将吴王爵封于外姓的。
王爵封号,有着严格的分类,一般郡王,大都是以郡为封号,譬如汝南王;异姓王大都不以地名为封号,譬如安南王、定西王。
以国名册封王爵,缘为宗室亲王,譬如魏王、唐王。
几个月前,大西军残部之一,自立为平东王的孙可望,派杨畏知为正使,以“联合恢剿”为条件,与永历帝谈判要求封为秦王,被永历帝断然拒绝,由此闹得天下人尽知。
可见以国名的王爵何等严格,连处境已经岌岌可危的永历帝,都不肯破此例,来换取孙可望的称臣。
可如今,朱媺娖竟要在登基之时,册封吴争为吴王,这不荒唐嘛,古吴国,是连着南直隶的,也就是说,应天府都是吴王封地,这岂不荒唐至极?
钱肃乐惊骇之余,问道:“如此荒唐的要求,难道满殿群臣就没人反对吗?”
黄道周摇摇头,长叹道:“或许有人想反对,可长公主的坚决推辞,会让他们失去唾手可得的从龙之功,谁会反对,谁舍得反对?当然,还是有人反对的,王翊他反对了,可有用吗?就连他自己的都察院辖下副都御史、佥都御史等皆齐声拥立,一个王翊能成什么事?”
钱肃乐惊愕地张大了嘴,他甚至无法想象,若是自己也在,会是个什么样的景象,敢直言的人要么死,要么被逐出朝堂,就算是陈子龙在,也未必会出现如此咄咄怪事。
第一千零十三章 王一林的拒绝
“义兴朝的国都就在应天府,长公主竟要册封吴争为吴王,如此荒唐之事,你一朝首辅为何不反对?”钱肃乐嘶声道。
“我为何要反对?”黄道周毫不犹豫地道,“王爷并无觊觎尊位的意思,我为何要反对?长公主继位,对王爷有利无害,我为何要反对?册封吴王,王爷是受益者,我又为何要反对…?”
说到这,黄道周突然苦笑起来,“太傅啊,道周只是一个由王爷举荐之人,说是首辅,可内阁之中,哪个真心服我?我反对有用吗?”
钱肃乐看着黄道周,轻叹一声,“黄幼玄啊黄幼玄,今日之你,哪还有当年石斋先生的风骨。”
黄道周仰天呵呵一笑道:“号称正直的卧子先生能派人暗通鞑子加害王爷,毁家杼难的止亭先生(钱肃乐的号)不也弃朱氏投了王爷,为何我黄道周就不能学着虚与委蛇……太傅未免太过霸道了吧?”
钱肃乐被黄道周这么一怼,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黄道周几步上前,死死地拽着钱肃乐的衣袖不放,“太傅不能走,你一走,我一人如何镇得住数百重臣?到时真出了什么乱子,太傅如何向王爷交待?”
“皇帝生死未明,连长公主都登基了,吴王都册封于异姓了,还有什么乱子可出?”钱肃乐大喝着。
可骂归骂,身子却转了回去。
钱肃乐知道,黄道周最后一句话说得在理,朝堂上数百官员,因为吴争下的严令,无法出宫,心中怨怼早已浓郁,黄道周一人,确实控制不了场面,这要是再来一场更大的闹剧,怕是真不好向吴争交待了。
这时,一个沥海卫士兵匆匆从承天门方向跑来。
见黄道周和钱肃乐俱在,禀报道:“禀首辅、太傅,清廷派人知会我朝,其使团正驻在仪真,若我朝同意,皆可随时过江。”
黄道周和钱肃乐为之色变,二人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愕。
“快派人去禀告王爷。”黄道周喝道。
沥海卫士兵拱手一礼,回身飞跑而去。
黄道周松开了拽着钱肃乐衣袖的手,不无得意地道:“想来,此时太傅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钱肃乐瞪了黄道周一眼,当先开步,黄道周追上去,二人窃窃私语着,向奉天大殿走去。
……。
吴争在途经仪凤门时,接到三路信使急报,一好、一坏、二中性,四个重大消息。
好消息是,王朝先水师一部,已经顺利进入江浦水域,正等待吴争的命令。
坏消息是,江北急报,有大量清军南下,人数不明,已经攻破宝应、槐树镇,蒋全义部损失惨重,已经向池二憨、鲁之域部求援,此时正向南溃退。
中性的消息是,长公主已经继位,大典将在三日后举行。清廷使团已在长江边上,只要义兴朝同意,便会立即渡江进行停战谈判。
吴争被这四个纷乱甚至矛盾的信息,几乎搞晕了头。
王朝先水师进入江浦水域,让吴争有了与尼堪决战的底气。
可江北突然出现不明兵力清军,并且已经南下,这让吴争不由得恐惧起来,江北三部加起来兵力也就两万出头,只要一部崩溃,那就是前功尽弃。
问题是,恰恰是这个时间,清廷突然派出了停战谈判的使团。
清廷究竟想要做什么?
多尔衮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能迅速击败蒋全义,并迫使蒋全义不断南撤,清军一定兵力远胜于蒋全义部。
否则以蒋全义的心性,打不过也得咬敌人一块肉下来的脾气,断不会在短短一天功夫,仓皇南逃至此。
那么,清廷是想决战吗?
这说不通啊。
尼堪所部虽然依旧占据大胜关,可十二万大军,至今日折损几近七、八成。
就算剩下的都是八旗精锐,也难挡沥海卫、京卫、建阳卫合力一击,因为水师的到来,可以迅速阻断江浦方向对尼堪的补给。
这对于一场双方合计近十万人的战役而言,胜败几乎已成定局,无非是时间长短和代价高低的问题。
可为何清廷一面派大军南下,一面派出使团呢?
吴争最后作出判断,清廷是在虚张声势,准确地说,应该是多尔衮想以战促和。
拿江北战场的胜利,来弥补尼堪部的败迹,由此在谈判桌上争取更多的利益。
想通了这点,吴争同样下了三道令。
派人向朝廷传言,应允清廷使团渡江进行谈判,但应允时间定在明日,也就是说,留出了一天的空隙。
再派人向江阴方国安传令,令其部迅速渡江北上,前往泰州与蒋全义会合,并将池二憨、鲁之域、蒋全义三部归入方国安统一指挥。
最后传令王朝先,立即封锁江浦水域,在此水域,所有船只禁航。
看着身边的王一林,吴争道:“还愿意打一仗吗?”
王一林摇摇头,“我今生的仗,在龙潭已经一次打完了,你若是不愿意我跟着,我可以回城去。”
吴争一时语塞,愣了半晌道:“我手中兵力不够,无法对大胜关清军形成合围,王朝先的水师只来了一部,控制水域没难处,可真要封锁数十里江面,太难了。尼堪被沥海卫猛击之后,最大可能是向江浦回撤,这就可能躲过水师封锁……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我空有伯爵虚名,手中无兵,能帮你什么?”
“令叔麾下水师,虽说伤亡惨重,可溃退之后,幸存下来的也不下三千人,已经休整了不少时候,想来应该可以动动了。你是国公亲侄,又曾是副指挥使,统领他们应该不难。你率部由定淮门西出后北上,配合沥海卫夹击大胜关……还可以将城中千余禁军、数百沥海卫带上,如此可以凑出五千之众。”
“你高看我了,一群溃兵罢了,难有作为,没得还误了你的事。”
吴争有些恼意,“你究竟想怎样?是,我确实救援不力,可我当时也在率部与清军交战,并非明知国公有难而见死不救……你有怨言,尽可明着来,不必如此半死不活的。”
第一千零十四章 数千水师溃兵
王一林冷冷看着吴争道:“你误会了,我没怨你。家叔之死,你虽有见死不救之嫌,但主因并非在你身上……但我也不欠你的,家叔堂堂一朝国公,水师主帅,竟战死在江中,我就算不能替叔父复仇,也不想再为朱家效力,所以,你是在强人所难。”
吴争皱眉道:“你认为,收复大胜关是为朱家效力?”
“长公主已经登基,你没机会了。”王一林戏谑地看着吴争,“听我一句劝,回杭州去吧,任由义兴朝灭亡,你才可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吴争怒道:“你太让我失望了……滚,我再不想看到你!”
王一林无所谓地拱手道:“恼羞成怒……嘿嘿,告辞。”
吴争恼得抓了抓发痒的头皮,“回来!”
“改主意了?”
“故意的?激我?”吴争冷哼道,“你心有怨言不假,将仇记下朝廷头上也不假,毕竟朝廷明知令叔危急,没有派兵救援。可你不傻,真正的仇恨,在鞑子头上,你很清楚。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别告诉我你什么不欠我之类的废话,你若真是这样想,也不会在听到我有危难,就随陈胜回京了,也不会至此时,还跟在我身边。”
王一林咧了咧嘴,证明他在笑,“你遇刺的事已经很清楚,先是北门桥数百禁军,后有陛下口谕,令黄大湛率大部禁军追杀,人证物证俱在,你此时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自立……为什么?你也别跟我说什么大局,我就知道,只要朱氏在位一日,我就没兴趣为朝廷效力,因为我不想步家叔的后尘,家叔当时完全逃得了,可他就是不逃,他心里的绝望不是因为没有援兵,而是对朝廷彻底的失望,吴争,你明不明白!”
吴争用力地叹了口气,“我今天已经向人解释过数回了……好吧,王一林,我再解释一回。篡位、自立,甚至率军杀进宫去,对我而言轻而易举,可之后呢,登基称帝,时局改变了吗?朝堂上的官员,依旧是那些人,有区别吗?”
“那就全部罢免、甚至下狱……尽可杀人立威!”
吴争长吸了一口气,“就按你说的,将他们都罢官、下狱,甚至诛杀……然后换上来一批官员,科举取仕?那么选上来的,还是与原来的无二,甚至更加不堪。大明留下的读书人,已经有了两百年的思维习惯,这是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知道为什么他们明知道我的实力足以颠覆义兴朝,也没来投效我的原因吗?”
“为什么?”
“利益相悖,这才是他们对我敬而远之的真正原因。”吴争叹息道,“利益诉求不同,决定了他们的屁股绝不会坐在我这一边,并不是他们对明室有多忠贞,真要是忠贞,也不会有那么多文臣降清了。”
王一林迟疑了一会,“就算你说得在理,可你完全可以坐视不理,任由这些奸倿将这义兴朝搞垮才好,到时你再率军收复应天府,新朝新气象嘛。”
吴争深深地看了王一林一眼,“那这一来一回,枉死的百姓算什么?战死的将士算什么?耗费的粮草、物资、军械又算什么?”
王一林涨红了脸争辩道:“可陛下下旨杀你算什么?禁军在鱼市街屠杀民众算什么?清凉山上,同为禁军,相互厮杀又算什么?”
吴争无语,好一会,他仰天喘息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数百人命和数万人命之间,我只能选择前者……我说服不了你,但你也说服不了我,所以……你自去吧!”
王一林再次拱手离开,这次,吴争没有再开口挽留。
……。
定淮门,原名马鞍门,因临近城内的马鞍山而得名。
城门外便是秦淮河,河水由此入江。
然虽说也是秦淮河,可与秦淮八艳的十里秦淮,那完全是两回事,可谓天壤之别。
秦淮八艳的十里秦淮在皇城西南方向,一水相隔河两岸,一面是会试的总考场江南贡院,另一畔则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
府学、夫子庙皆在于此。
其实从这就可以看出,大明亡得不冤。
但凡国朝盛极而衰,皆有这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奇异景象。
将马鞍门改名为定淮门的是太祖皇帝朱元璋。
定淮门以西,江汊纵横、芦草连天,地势开阔,直通长江。
改名之后不久,偏僻的定淮门外突然喧闹起来,江苏、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广东六省船厂全部迁来此处,组建成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皇家造船厂——龙江宝船厂。
之后,超过三万能工巧匠在此劳作,开作塘七条,建造了近三百艘巨大的木帆船。
尤其是被人津津乐道的巨型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排水量超过千吨,可顶住远洋惊涛骇浪,这才有了日后的郑和下西洋。
可现在,这七条船坞已经荒废,成了繁华京都的一处无人问津的荒地。
定淮门以东,清凉山以北之间。
有一处方圆十里的荒地,因为近山,被应天府民众叫作“乱坟岗”。
同是天子脚下,同是秦淮河周边,然而此地人迹罕至,连偏僻都称不上。
可此时,夜幕之下,这方圆十里的乱坟岗,却是火光通明。
绝不是闹鬼,如果有数千的鬼走动在火光里,那就不再是鬼。
如果王之仁在天有灵,知道他麾下仅存的水师将士,就被安置在此,怕是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可世道就是如此,数千水师溃兵,在朝廷的眼中,怕是连新兵都不如。
这没什么奇怪,溃兵如寇,难以教化,还不如重新征召良家子。
最关键的是,水师没有了战船,那还能叫水师吗?
王之仁确实被追谥,授于了死后哀荣,可谓是死得光荣!
连王一林也被封伯爵。
可没有人去关注这些溃兵,如果不是王一林想办法将他们收拢起来,安置在此,自掏腰包为他们买些口粮,怕是之前的民乱会因这些人的加入,更加暴烈。
第一千零十五章 大人,刀还在!
王一林踏着月色而来,顺着一条冒着恶臭气味的小道往里走。
沿路席地而坐、衣衫褴褛的士兵们,仅仅是斜了王一林一眼,不用说行礼,连声招呼也懒得打。
王一林笔直往前走着,一个中年汉子突然不知从哪窜出来,他用祈盼的眼神看着王一林,紧张地问道:“王大人,怎样王爷肯收容我部人马吗?”
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身上几次破烂的军服,依稀还能辨认出是百户官服。
然而,虽说是战乱之际,可终究是天子脚下,一个百户沦落至此,已经足以令人心酸了。
朝廷是“仁慈”的,虽然没有赏赐抚恤这些幸存的溃兵,但也没有降罪责罚他们临阵脱逃之罪。
只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天意难测,半个月之前,他们还是堂堂朝廷水师将士,半个月后的现在,却沦落到连乞丐都不如。
王一林沉默着,微微摇头。
那百户失望地叹息一声,原本还有着神采的眼睛,渐渐灰黯,“想来也是,我部本是朝廷水师,连朝廷都不肯收容,何况是远在杭州的郡王可王大人,郡王也是大将军啊,说起来,我部也算是他的麾下,况且,公爷组建新水师,起初也是大将军的意思哎,说这些也没用了,我部早没有了粮食补给,若是没有大人拿银子贴补着,怕是早就熬不过去了,可大人又能供养几天呢,这可是数千人哪?!”
边上不少将士听着那百户的话语声,慢慢地靠近,空洞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神采,这一幕若是让吴争看到,怕是第一反应就是植物大战僵尸。
王一林摇摇头道:“不是王爷不答应,是我压根没提起此事。”
那百户惊讶道:“大人这是为什么啊?王爷麾下沥海卫每人省口吃的,就能让我部活下去不成,既然大人不好意思开口,那就我去求王爷。”
“去求什么?”王一林怒道,“我叔是怎么死的,你们都忘了吴争被皇帝下旨追杀,却还想拥戴朱氏,让我带你们绕出定淮门夹击大胜关,可我不答应,我宁可饿死,也不再替朱氏效力我有银子,叔给我留下了些银子,明日我再取来买些粮食来总饿不死你们。”
那百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定定地看着王一林,“大人就算家财万贯,怕也喂不饱这数千张嘴大人方才是说,王爷有意启用我部,攻大胜关侧翼?”
王一林被问愣了,他突然抬手狠狠地抽了百户一记响亮的耳光,“王亮,你可是叔一手提携的,难道你要为一口吃食,还想让兄弟们拿命为朱氏卖命?你可知道,兄弟们兵甲匮乏,得死多少人?就算这仗胜了,那也是替朱氏打的我不甘心!”
王亮“嚓”地一声撕开自己的破烂官服,露出疤痕累累的胸膛,然后慢慢跪在王一林面前,仰头道:“大人,只要你一声令下,就算是即刻举兵攻皇城,身先士卒、粉身碎骨,我王亮也不带一丝含糊的,可先得让弟兄们吃饱了肚子,你说不能劫掠民众,我王亮这些天约束着弟兄们,可有抢过百姓一粮食?大人哪总得先活下去啊,求大人了,带兄弟去攻大胜关吧!”
王亮说到此处,伏下身子,向王一林磕起头来。
王一林愤怒的抬脚猛踹,可周围无数的士兵都围着王一林跪了下来,他们不说话,只是象王亮一样的不断磕头。
王一林踹不下去了,他惊愕地看着黑压压地一片人影,看着他们身上的褴褛衣衫,王一林流泪了。
他哽咽道:“你们可知道,这是送死,吴争可没拿你们当过自己人,他明知道你们的存在,可从不提及来补给你们,此时他只是需要一支偏师,去牵制清军。你们应该知道,连京卫、建阳卫都奈何不了的清军,就凭你们这支不知所谓的溃兵、连把象样的刀都没有连长安街上的乞丐都比你们光鲜你们还能杀敌吗,是去送死吧?那还不如饿死在这,好歹是乱坟岗,能留个全尸。”
“呛啷”一声清脆的出鞘声响起,一直磕头的王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执刀在手,他双手倒执佩刀,呈给王一林道:“大人,刀还在!”
一连串的“呛啷”声响起,“大人,刀在!”
王一林眼中的泪终于落下,他仰头大呼道:“叔父啊,您可听到了?您麾下水师的刀还在!”
朱媺娖是真累了。
从昨夜到今日此时,她所经历的,无疑是她这一生,最无常的时刻。
看着阶下无数朝廷重臣你来我往的争吵,四下飞溅的唾沫,朱媺娖有一种想放弃的冲动。
她宁愿时间回到四年多前,嘉兴府官道上那一刻。
然而,她明白这不可能,逝去的东西永远不能再回来。
可她的心里,确实在担心,吴争会趁机夺位,如此一来,义兴朝就再没有朱家什么事了。
兄长生死不明,她有着强烈的使命感,要将这片基业支撑下来,支撑到兄长安然回来,再还给他。
她只能选择接受,因为只有这样,义兴朝还是朱明的义兴朝。
可在决定的那一刻,她的心依旧痛了。
因为朱媺娖明白,自己从此时起,将与吴争为敌。
哪怕不情愿,不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
不是朱媺娖不信任吴争,而是二人代表着两个阵营,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朱媺娖突然理解起兄长来,吴争的影响力太大了,大到他人不在,奉天殿中任何事,依旧离不开他。
其实黄道周和钱肃乐都想错了,册封吴争为吴王的决定,并非朱媺娖一时性起亦或者夹杂着儿女之情,恰恰相反,朱媺娖在正治这方面的天赋,远胜其兄长一筹。
兄长生死不明,自己仓促继位,北有强敌,京城民乱未平,可谓内忧外患。
如果不安抚住吴争,那么自己的登基或许就是敲响义兴朝的丧钟。
第一千零十六章 强攻大胜关
吴王尊位,听起来确实诱人,可朱媺娖很清楚,一个虚名来换取吴争的支持,非常划算。
朱媺娖以吴王尊爵,来安抚住吴争一系,然后再以吴争一系来牵制内部。
这一手,确实玩得漂亮,以至于连黄道周,也无法继续反对。
朱媺娖是真累了,她打算回宫稍作休息。
可这时,黄道周和钱肃乐联袂而来,令她心头一震,强打起精神来。
因为钱肃乐离开,为得是去向吴争知会,在皇帝寝宫找到诏书的消息。
那么此时钱肃乐回来,吴争却没来,自然带来了吴争的态度。
吴争的态度,很重要!
然而,当钱肃乐开口时,朱媺娖才发觉自己猜错了。
“禀殿下。”
王翊立马出列制止钱肃乐道,“廷议已决,奉旨拥立陛下登基,登基大典将在钦天监择出吉日之后进行太傅,还请改口。”
钱肃乐木然,躬身改口道:“启奏陛下,臣接到沥海卫禀报,清廷已派使团至仪真,只要我朝同意停战和谈,使团随时可以过江。”
这个消息,让几乎所有的官员都露出了笑意,终于要停战了。
月初战争暴发第二天,清军攻破金川门的余悸,一直让他们暗恐,如今,总算是解脱了。
于是,连一个反对者都没有,所有人都一致同意停战谈判。
朱媺娖也一样,她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西北方向的清军,如同悬在头上的一柄剑,随时可能掉下来,义兴朝已经打不起了,再打下去,怕是不用清军来攻,朝廷自己就该散了。
君臣无人反对,决定迅速知会江北清廷使团,同意停战谈判。
就在这时,吴争派来的信使及时赶到。
在经过激励地争吵之后,朱媺娖站在了黄道周、钱肃乐一边。
总算是生生将日子往后延了一天。
六月十三日凌晨。
在吴争的亲自指挥下,沥海卫、京卫、建阳卫联军,向大胜关发起了攻击。
三卫的兵力其实是不占优势的。
京卫、建阳卫皆已是收拢之后的残部,加起来不过六、七千人。
只有沥海卫是成建制的。
而大胜关清军,还高达二万多人,又是依仗关隘坚固。
可吴争没得选择,从他判断多尔衮是想虚张声势,以战促和之时起,吴争就下决心,必须啃下大胜关这块硬骨头。
否则,接下来的谈判将会陷入异常被动,大胜关就在应天府眼鼻子底下,一旦在停战后,还没收回,那义兴朝怕是没一天安生日子过,想要收回,就得在谈判桌上让步。
这个让步很可能是吴争无法随的代价,扬州府虽说也是赋税重地,可对清廷而言,威胁还远的很,不象大胜关至应天府,一日必达。
吴争原本是想让王一林率水师残部由西渡水,向大胜关背后包抄,打尼堪所部一个歼灭战,至少也该尽可能地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以便减轻日后江浦方向的压力。
可王一林的断然拒绝,让吴争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包围,改以击溃、逼退清军,只要收复大胜关,那么就有了谈判的主动,让一小步,吴争也能勉强接受。
朝廷已经同意停战谈判,那么时间紧促,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
战斗从一开始,就是决死之战。
明军是疲惫之师,沥海卫又刚刚在陈胜的指挥下打了一场收复之战,将昨日丢失的阵地夺了回来,疲惫之余,弹药也所剩不多,这是明军的劣势。
清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去,在昨日午时之后,几乎是被明军撵着打,逃了数十里地,但他们的优势是大胜关隘的坚固。
事实上,沥海卫的火枪射击,在坚固的城墙面前是毫无杀伤力的,除非哪个清兵运气不好,霉运到家,才会被击中。
沥海卫唯一可以对关隘上敌人有威胁的,就是可以曲射的“迫击炮”。
可“迫击炮”的杀伤力在野战中还行,攻击关隘上的敌人,威力就大打折扣了。
在几轮强攻被清军逼退,付出了近千伤亡,无功而返之后。
吴争终于咬牙做出了抉择,炸毁关隘城墙!
这个决定,一直存在一起吴争的脑海,但吴争心里确实舍不得,炸毁关隘容易,重修废时废力,而且朝廷短期内不具备修缮的财力,这就有可能形成防御隐患。
可现在,吴争被逼得没办法了,与其让大胜关成为清廷在谈判桌上的筹码,不如炸毁。
谈判倒不是不能拖延,但事实上是,无论义兴朝廷还是吴争自己,已经打不下去了,粮草补给还能支撑,关键是弹药和银子,兵力防御还行,可一过江,就明显显露出疲态,如同强弩之末,这也是吴争在击溃喀尔楚浑大军之后,在江北选择守势的原因,因为再往北挺进,三部总共二万人的军队就会首尾难顾。
所以,选择在这时停战,是三方共同的诉求。
不过吴争还是考虑到修缮城墙的难处,将炸毁点设在了大胜关隘东侧,也就是靠应天府的这一面,如此,西侧还是具备防御功能的。
明军在城墙外二百步外临时修筑起一个三丈高台,将三个数百斤重,已经点燃的密封火药桶,顺着坡道,滚向了城墙。
巳时一刻,随着沉闷的三声巨响,城墙硬生生地被炸开了一个豁口。
这种爆炸的威力,不用说城墙周边的清兵了,就是三百步外的明军士兵,也被大地的震动晃倒,连刚刚搭建起的高台,也在爆炸的震荡中哄然倒塌。
吴争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时机,因为清军还来不及做出反应。
明军由此在时间内,涌入城墙豁口。
这可以算是突破,但,也仅仅是突破。
清军二万多的兵力,聚集在大胜关,其兵力密度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难想象的程度。
虽然爆炸点方圆的清军几乎非死即伤,然而,回过神来的清军,迅速由四面向豁口聚集。
明军担任此次突击的就是陈胜所率沥海卫,京卫、建阳卫残部在爆炸前的几次强攻中,已经伤亡较大,不足以用来继续担当尖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