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七章 谁是雏?
火枪兵确实很紧张,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战。
虽有杀敌报仇之决心,但人的本能还是左右着他们的神经,扣着扳机的手在颤抖。
宋安和池二憨弯着身子在战壕中穿来穿去,口中重复唠叨着一句话,“别打,听命令!”
一千清骑如一道风暴般掠上坡顶。
他们在坡梁上停下了,并没有往下冲,而是派了一骑回去向吴惟华报告。
光天化日之下,三千人的埋伏,就算道路两边有树木,也挖了壕沟,可清军只要站在坡梁上往下看,大都是一目了然的。
吴惟华听了报告,迅速下令全军上坡。
在坡梁上,吴惟华俯看坡下,心里不禁狂喜起来。
看来对方指挥官是个雏,面对骑兵,不占据上坡,竟在下坡处部署防御阵地。
这想法确实没错,不论是步兵对抗骑兵,还是任何兵种对抗,首先就要占据有利地形,高处就是最有利的地形,以上击下,这才有增加守住的可能。
象今日这样,只要骑兵往下一冲,就算是下面有上万大军,那也是被冲得稀里哗啦的命。
能率领三千人的,至少该是个守备,在清军中也该是个佐领以上。
竟做出这样的布防,确实该是个雏。
诱惑就摆在面前,很多时候很多当局者都无法清醒,因为是人都难抵诱惑,能挡得住的,只能说明这诱惑不够。
吴惟华一样挡不住这近在咫尺的诱惑。
他错失了最后一次撤退的机会。
他看着坡下隐约的人群,手已经高高扬起,“儿郎们,战功就在坡下,丰厚的赏赐在等着我们,让南蛮子在铁蹄下惨叫吧……杀!”
三千清军骑兵,就象一道被卷起的帘子,在突然之间,解开了固定的布条,如瀑布般倾泄而下。
那种气势,非人力所能挡。
不用说士兵了,就连吴争也不禁紧张起来。
当然他的紧张不是因为害怕和恐惧,而是担心,所埋的地雷,无法被引爆。
好在,军工坊已经试验无数次的产品,没有让吴争等太久。
战马向下冲刺的势头,岂是一根根细丝所能绊住的?
细丝拉动燧石,摩擦起火,点燃了导火索,地雷,在大概六、七秒之后,“轰”地炸响。
连环雷,这一炸,就是一大片。
六、七秒的延时,以下坡骑兵的冲锋,足够奔出二、三十步。
而骑兵前锋是最安全的,他们几乎是不停地在牵绊引雷线。
地雷在清军骑兵的中部爆响,将三千骑兵硬生生地炸成两截。
清军被炸懵了。
鲁进财这混小子受命埋雷,被吴争一句“用不着舍不得”,生生在坡上每隔一米就埋雷,横宽一丈有余的坡道,一排就埋了五个雷,这黑火药雷威力小归小,可试验时杀伤半径也在一丈左右,也就是说,原本只须埋两个,最多三个的横排,鲁进财愣是埋了五个。
而且,纵向也一样,纵长五十米的距离,这厮愣是埋了一百五十个雷。
这种炸法,几乎让爆炸区域内的清军骑兵再无活路,人和战马,被生生撕成碎片。
但,三千骑兵的冲锋队列长度可以延绵一里地,这五、六十米的爆炸区域,仅仅炸死了中间不足五百骑兵。
当然,后面的骑兵因惯性一头扎进爆炸范围而伤亡的也不下二、三百人。
但这对于三千骑兵而言,仅仅不到三成的伤亡,也就是说,清骑的战力尤在。
他们只是被爆炸荡平了队列的中间部分,虽然前锋数百骑兵刹不住,依旧在向坡下冲,可后部近五成的骑兵,在付出了二、三百人的伤亡之后,终于刹住了。
这其中包括吴惟华。
吴惟华只是想搏取军功,他并不想死。
但凡有危险的时候,他都是躲在后面的。
这不难理解,一心想要回京城的吴惟华,怎么可能真的身先士卒?
所以,他是安全的。
好在这坡不陡,吴惟华终于勒住了马蹄,他几乎以一种听来不象人声的嘶吼声,“快……快撤!”
在没有得到任何人回应的情况下,吴惟华扭转马头,开始向坡上返回。
有了主将做表率,清军终于从混乱中回过神来。
一千多骑兵,艰难地在坡上调头,这种调头,让不下百骑互撞,数十人下战马。
可这时,陈其材的炮营,发出了“咚咚”地怒吼声。
按吴争的要求,炮火覆盖在坡顶区域。
三百门小炮或许杀不光三千清骑,可绝对能覆盖宽仅一丈多的坡顶横面一、二十米方圆。
这么说吧,这种覆盖,可以让这一区域,无法活下一只老鼠,苍蝇除外,因为它实在太小了。
不得不说,吴惟华确实命大。
他原本是最先拨转马头的,照道理,一头扎进火炮覆盖区域的少不了他。
可惜,这厮年纪大了,加上本身养尊处优,动作比不得清骑士兵那么快。
往回二十步之后,就被清骑后来者居上。
当接近坡顶的整整十多排骑兵,在一瞬间被爆炸所覆盖时,吴惟华至少离开爆炸范围还有十多步。
上坡本就速度慢,吴惟华目睹此惨状,慌忙从马上跃下,一个懒驴打滚,瞄准着坡边上一块突出的大石滚去。
后面死里逃生的清骑纷纷效仿,以至于最后因大石背后挤不下更多的人,清兵相互撕打起来。
这个时候,再无上官,更无廉耻。
当然也难怪,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如同天罚般的雷霆嘛。
这块大石后面,生生活下了,六十多人,当然,这是后话。
与此同时,清骑前锋已经下坡,他们不是不想回头,而是回不了头。
于是,背水一战,睁着血红的眼,“嗷嗷”叫着向“忠贞营”阵地扑来。
在他们心里,他们依然是强大的,就算只有数百骑,荡平这片区域的“忠贞营”溃兵,也不在话下,如此,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
不得不说,这支清骑的战意确实非常坚强,在明知中后部遭受重创的时候,他们依旧保持了队形,对前面不远处的“忠贞营”发起冲击。
第八百九十八章 天罚
可惜,他们根本无法近前,当距离百步之时,道路两侧壕沟中的火枪兵,开始了齐射。
那种射击就象是收割性命。
因为这几乎是死靶,面对着笔直冲来的目标,他们的运行轨迹,相对就是不动的,只是距离在缩短罢了。
数千颗弹丸,呼啸着从枪口迸发,朝着数百清骑迎面而去。
当然,火枪兵的目标不是骑手,而是战马,战马体积大嘛,这再射不中,恐怕士兵自己都得扇自己耳光了。
骑兵一旦下了马,那就不是骑兵,不是骑兵,敌人跑不快,这余下的近百步距离,够他们跑十几秒的。
可事实是,这数千颗弹丸,真正杀死的,是清骑前部,弹丸无法贯穿马身。
当百匹战马嘶鸣着倒下,骑手从马上摔下滚落,他们,依旧难逃一死。
是火枪兵装填迅速吗?不,还没到那么快的地步,事实上,火枪兵在开枪之后,根本没有装填,而是将火枪放置一边。
摔落马下的清兵,被身后他们自己的骑兵辗压成粉。
没有人可能从这样接近的距离,闪避从身后飞驰而来的战马,在一阵短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骨折和哀呼声后,一切被战马的蹄声所掩盖。
此时,尚有不下三百的清骑已经接近壕沟约四十步。
火枪兵没有打算上刺刀肉搏,因为他们早已将手中的枪放置一边。
他们的手里,握好了手雷。
近四十步,正好。
当一片黑呼呼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物体迎面向自己的行进方向飞来。
三百清骑的内心是恐惧的。
在经过了地雷和炮火的洗礼,清骑已经有了本能的预感,这无意怕是催命符。
对,他们猜对了,能得满分!
当手雷在空中飞行的时间,与清骑向前奔驰的时间重合的那一刻,“轰轰轰轰……”连串地爆炸,如同春雷般炸响。
这个时候,火枪兵已经拿起了枪,上好了刺刀,他们开始大喊着“冲啊”从壕沟跃出。
是时候打扫战场了。
这就是吴争的目的——全歼!
拦腰截断清骑队列,炮火封锁清骑后部的退路,然后以局部数倍的火力,消灭清骑冲锋的前部。不放走,任何一骑!
可都道无论再险恶的环境,总有人能象蟑螂一样顽强地活下来。
这话确实有理。
这数百清骑,真有不少活了下来。
不下五十人,他们在一片黑呼呼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物体迎面向自己的行进方向飞来,本能地选择了跃下战马,滴落地面,双手抱头,如同一只鸵鸟般拱在地上,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躲避天罚、保全性命一般。
他们确实保住了性命,可他们再不是那不可一世的八旗骑兵,此时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做俘虏!
当陈其材的火炮营打完第十二轮火炮,不得不时停止炮击降温时,三千火枪兵在一片喊杀声中向坡顶冲锋。
他们越过地上的残肢断臂和有些尚未断气的清兵,连大石后躲着的数十清兵都没去理会,直接冲上了坡顶。
胜利了!无数人汇合成如同雷鸣般的欢呼声响起。
无数人的眼睛里有兴奋和激动的热泪,是,胜利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仗,完胜!
他们再不是新兵,有过胜利的新兵,就不能是新兵,尝过胜利滋味的人,能品出任何一种失败的苦涩。
李过张大了嘴巴,就差啊啊啊了。
从坡顶到坡下,到胜利,仅仅一柱香的时间,三千骑兵,就这么……完了?
就算是三千头猪,这杀起来也没这么快吧?
可事实摆在眼前,李过不得不承认,吴争说得没错,他的三万大军如果都是这样的装备,一个月足以荡平湖广。
想到这,李过不禁背后冒出了冷汗,幸亏答应了归附,否则,眼前这三千清骑无缝是最好的榜样啊。
他转身,向吴争问道:“敢问郡王,我部忠贞营转进至松江府后,能否配备象眼前这样的装备?”
吴争微笑道:“完全一样,李将军不必担心。”
李过霍地单膝跪下,拱手道:“李过在此立誓,今日之后,李过誓死效忠郡王,若有二志,天厌之!”
吴争一愕,随即明白过来,伸手搀扶道:“李将军能效忠本王,本王心甚慰,能得李将军这样的沙场悍将,本王如虎添翼,幸甚!”
抬手指着坡顶那些正在欢呼的士兵,吴争笑道:“再不去,就迟了,众乐乐,幸甚!”
李过赶紧顺势起身,侧身相让,“郡王先请!”
吴争婉尔一笑,“走。”
……。
路过那块在炮火覆盖中救了数十人的大石时。
此时这些清兵已经被明北伐军缴了武器,让他们蹲在地上,看管起来。
吴争只是斜了一眼,连哼都没哼,就顾自往上走了。
“大人……将军……,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背后传来这一声吴争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去。
只见蹲着的清兵中,挣扎起一人,可刚一站起,就被火枪兵一记枪托砸下,“老实点,蹲下!”
吴争笑着挥挥手,阻止了那士兵继续“施虐”。
回身走上前去,打量了一下他身上肮脏的军服,吴争猜到了,这该是个将军,不,至少是个将军。
想必是这支清骑的主将。
吴争微笑道:“我叫吴争。”
“原来是吴将军当面……呃,您说您叫吴争?”
吴争笑而不答。
“义兴朝会稽郡王、大将军……吴争?”
“你说得没错,正是本王。”
“啊……?!”
义兴朝会稽郡王、大将军吴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这……是场阴谋?
这绝对是个阴谋,天大的阴谋!
可问题是,自己看到了吴争,天哪……吴惟华随即想到的只有四个字——杀人灭口!
吴惟华吓得脚一软,“扑嗵”跪下,他心念电转,随即泣声道:“罪人吴惟华,之前是大明世袭恭顺伯,四年前鞑子入京,罪人迫不得已,无奈降了鞑子……王爷饶命,罪人不知是王爷当面,以为是武昌忠贞营那帮反贼……若知道是王爷当面,借小的几个胆,小的也不敢与王爷作战啊……。”
第八百九十九章 血债血偿
吴惟华的话让李过愤怒,狗贼都死到临头了,还敢指着和尚骂秃驴?
李过霍地冲上前一脚踹去,生生将吴惟华踹了个后滚翻。
连吴惟华身边的清兵,也不禁对这厮怒目而视。
这就是汉奸的嘴脸!
不,这厮连汉奸都不配,他的身上有一半蒙古人的血。
吴争不以为然地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官?”
吴惟华慌忙答道:“罪人被清廷封为恭顺候……王爷,小的是被逼的!”
吴争笑道:“看来你在清廷混得不错,说说,拿多少汉人的命,染红了你的顶子?”
吴惟华一愕,随即泣道:“王爷容禀,罪人冤枉……。”
吴争呵呵道:“怎么,敢做不敢认?你若冤枉,这世上就没汉奸了!”
吴惟华连连磕头,相当用力,地上糙,额头迅速渗出血来,他泣道:“王爷饶命,小的有重大军情禀报,上饶府城除了小的所率三千骑兵,尚有五千清军驻守,主帅是征南大将军博洛……。”
“本王没有问你,也不想知道,你以为本王会惧怕博洛?他不过是本王手下败将罢了,不足为虑!”
“那小的还有别的军情禀报……。”吴惟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情报来说,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不必了!”吴争打断道,“本王只想知道,对面郑家庄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下吴惟华连跪都跪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了。
“带上他,去郑家庄!”吴争厉声喝道,心里已经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
郑家庄,晒谷场。
层层叠叠的尸体,地上如蛛网般已经干枯的血流。
令看者无不涕泪俱下、无不怒目圆睁。
吴争脸色铁青,他本以为,北伐军的存在,能让鞑子不敢再在江南施虐。
他本以为,在绍兴城头,悬挂多铎首级三日,足以震慑在江南肆无忌惮的清兵。
可现在,吴争发觉,自己的手段还是不够狠。
他霍地回首,森然盯着已经软成一滩烂泥的吴惟华。
吴惟华显然已经明白,只要这堆尸体一暴露,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深深后悔,后悔当时早该将这堆尸体一把火烧个干净,或者挖个大坑埋了。
可谁能知道,三千骑兵竟被三千步兵杀个一毛不剩?
吴惟华原本还打算等凯旋回来,再从中挑选数百头颅,以多报些军功的。
可现在,这成了他用千百张嘴,都难以洗刷、哄骗的罪恶事实。
吴惟华艰难地开口求饶道:“王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这全是博洛那屠夫下的令……王爷,小的愿意洗心革面,为王爷效力犬马之劳啊……留小的一条命吧!”
“来人!”吴争厉喝道,“将这畜生和所有清兵,就在此处斩杀,以祭奠尚未远去的冤魂……不,将这畜生活剐喽……不割够千刀,不准让他断气!”
在这一刻,吴争胸口有一股无名的戾气在冲撞,暴虐、杀戮,在这一刻已经被吴争彻底无视。
一百三十二个清兵俘虏被迅速按压在百姓的尸体堆前,成排地被砍下脑袋。
愤怒的士兵们,故意下手轻,一次斩不断脖颈,用两次、三次。
这就让那些排在后面的清兵俘虏,疯狂地挣扎起来,开始了一阵骚乱。
北伐军士兵们再次故意松开了按压俘虏的手,让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地在晒谷场中乱撞。
然后,以三对一,以四对一……将他们一一凌迟活剐喽。
往往都是一刀下去,瞄准的是清兵的四肢,想死?没挨够五刀,基本甭想。
有不少吓得肝胆俱裂地清兵,已经无力再逃,他们软倒在地上,睁着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猖狂。
晒场中的一千北伐军,将这一百三十二个清兵,原本只需要手起刀落的功夫,整整延长了一个时辰,杀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士兵们收刀时,那一百三十二个清兵,没有一个是全尸的,最少也得六块。
没有人想去阻止,更没有人认为不对,主帅吴争负手而立,正视着这一场残酷的杀戮,在士兵收刀的那一刻,吴争大声道:“传本王令,日后但凡遇上清兵敢屠戮汉人百姓者,一律照此处置!”
“是。”
吴惟华还活着,他是最后一个,也是需要特别“照顾”的一个。
他已经吓得麻木了,或许在这时,他应该吓死,这样,他或许能减少点痛苦。
因为操刀的前后左右四个士兵,显然不想让他麻木。
从百姓的院子里找来针线,不断地刺激着吴惟华的手心、脚心、腋、肘等最敏感处,生生将吴惟华已经麻木的痛感唤醒。
然后才是凌迟、切割。
吴争离开了,饶是他义愤填膺,也听不下去,这种让人牙根子发颤的鬼哭狼嚎。
吴争很放心,士兵们绝对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说一千刀,绝不会少一刀。
镇中的士兵正在搜索幸存者。
可惜,这一个时辰,竟未找到一个活人。
之后,吴争下令,收殓晒谷场中的民众尸体进行合葬,并把坡上和晒谷场中的清兵残尸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成灰烬,将灰烬铺设在坟坑的最底层。
这是要让这些畜生,被郑家坊的百姓压身下,永世不得翻身。
可惜,吴争在这时失去了理智和冷静。
其实在消灭这三千骑兵的第一时间,下令攻上饶城。
这样就算有斥候已经回去报信,博洛也难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郑家坊离上饶城太近了。
毕竟博洛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吴争会近在咫尺。
更不会想到,三千骑兵会在眨眼间死得一个不剩,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吴争太狠了,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要全歼这支清军骑兵,所以,在部署时,计划到了每个细节。
唯一意外的是,他原本没有杀俘的意思。
可也正因为这,他耽误了攻上饶城的时间。
事实上,吴争已经没有当天挥师直击上饶城的意思,他在安葬完民众遗体之后,下令全军在郑家坊休整一晚,待明日一早再向上饶城发起进攻。
第九百章 博洛的应对策略是夜袭
博洛在接到斥候禀报,得知吴惟华所率三千骑兵被忠贞营全灭时,大惊失色。
什么时候,被自己压着打的忠贞营,有了如此强悍的战力?
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不是再三追问,博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斥候清清楚楚、一板一眼地描述,让博洛不得不信。
无端地爆炸、尖啸的炮弹、密集的枪声,这一些,只能证明这个自己不能相信的事实就是事实。
于是博洛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几乎是勉强着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明白,战场上不能往好的地方想,只有做最坏的打算,才能够,赢!
可博洛还是在诧异,忠贞营哪来的这么多火炮、火枪和不知所谓的无端爆炸?
整片华夏大地,除了义兴朝那个牧浙东六府的吴争麾下,有着成建制的火器军,就算如今拥有百万军的大清朝,也无法在这样一场中、小规模的战斗中,聚集、投入如此大规模的火器军。
博洛瞬间感到一张密布阴谋的网,向他自己当着罩下。
不对,这定与吴争有关。
想到此,博洛打了个寒战。
他死死地盯着地图上的忠贞营和九江义军溃退方向,突然豁然开朗。
吴争,是吴争,一定是吴争!
借着西征忠贞营残部之名,明里说是讨伐,暗地里与忠贞营勾结,并且输送大量的火器,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怪不得明军能轻易驱逐忠贞营南撤,原来这是两方事先密谋好的。
忠贞营一路向西,一路南下,原本真正的目的不是溃退,而是对广信府进行夹击。
由此可以达到驱虎吞狼的目的。
博洛的反应确实很快。
但他这次,依旧是猜对了开头,没有猜对到结尾。
博洛下意识里,还是没有去猜,来的是吴争的北伐军。
这种下意识的成因,其实说穿了很正常。
从杭州府到绍兴府再到宁波府,加上吴争曾经南渡福建增援的那一仗,博洛和多铎四度在吴争手中吃瘪。
这对于曾经屡战屡胜的博洛而言,不仅仅是感到耻辱,而是有些……麻木。
所以,他下意识中去避免与吴争的正面交战。
事实上,博洛在恐惧,恐惧遇到吴争。
上过战场的领兵者,都明白这个道理,一旦在同一人手中接连战败数次之后,就会与一种无法言表的恐惧,一旦再遇上,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七成。
要解决这种恐惧,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从此绕着走,另一种就是在下一场战斗中去战胜对方。
可惜,博洛在眼下不具备战胜吴争的条件,所以,下意识中,博洛回避着与吴争的正面交战。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心理医生,能对博洛进行相关疏导。
在一阵的思忖之后,博洛抬头问道:“敌人现在何处?”
“回大帅,敌人没有异动,依旧滞留在郑家坊。”
博洛下令,“传本帅令,集结军队,进行夜袭!”
吴争与博洛的战术思想,其实都有正确的地方,也有错误的地方。
正确和错误,其实在战场上很正常。
战斗的胜利在于,谁错得少一些、后果轻一些,同时,看谁临机应变的更快一些。
这次即将发生的战斗,就是考验着双方的应变能力。
博洛手中的兵力还足以一举扭转战局。
他的决断其实也是正确的,忠贞营来得太快,西面南昌、抚州、临江三府已经被忠贞营占领,如今北面,忠贞营南来,东面是衢州府,那是吴争的严州卫势力范围。
广信府已经处于三面被围的情况,而福建启程的援军,至少将在六、七天后才能到达。
如果是往日,忠贞营没有这么庞大的火器数量,博洛定会选择继续稳重,据城而守等待援军。
可现在,据城而守肯定是不行了。
上饶城毕竟只是一个府城,再修缮、加固,也不可能成为省城的规模。
一旦忠贞营兵临城下,守军很难发挥出该有的战力。
所以,博洛选择主动出击,发动夜袭,一举扭转战局。
……。
郑家坊。
夜色降临,镇上灯火通明。
白天的血腥味,依旧笼罩在小镇的上空,经久不散。
那个该死的畜生吴惟华,身体已经被削成了一副骨骼,却依旧没有人去掩埋它。
士兵们拖拽着他的尸首,将它跪立在镇外百姓的大墓前,用一根木棍顶着后脊骨,不让它倒下。
剐下的皮肉,被丢弃在它尸首的周边,这将引来野狗的吞噬和啃咬。
这一切,都将是它该得的报应。
大晒场东侧的一座祠堂内。
吴争与一众将领正在议事。
将领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脸上的悲愤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不解。
“王爷,我军正应该挟大胜之威,连夜进攻上饶城才是,为何要在此休整一晚?”李过是真急了,其实午时在大晒场,他就已经感觉到不对。
吴争的表现太异常了。是,看见全镇百姓被清军残暴屠杀,任谁都感觉愤慨。
可这不应该影响到最终目标。
只要攻下上饶城,仇能报得更彻底。
而且到时再回来为百姓安葬也来得及,何必急于一天半天,而错失进攻上饶城的好机会呢?
李过终究是忍不住了。
而北伐军一众将领,却一个个地垂目敛神,脸上一片平静,就象没有听到李过对吴争的质疑一般。
不是他们不想问,而是在他们心中,吴争的威信已经到达了巅峰程度。
四年间,吴争经历了无数的恶战,但最后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胜利。
今天这仗,更是酣畅淋漓,三千步兵,完胜了三千骑兵,除了几个在冲锋时不小心扭伤了踝的,此战北伐军无一人伤亡。
这种战绩,足以傲视天下。
谁能去质疑吴争?
也就这个才刚刚归附的李过了。
当然,李过也没有坏心,他只是惋惜错过了一次将胜利果实扩大的好时机。
吴争微笑着,看向李过,“本王倒是想问问李将军,如果与博洛易位而处,李将军该如何应对我军攻城?”
第九百零一章 请君入瓮
李过沉吟道:“我军强悍,若是卑职指挥,定是据坚城而守,以逸待劳,部署城头火炮和各种防御器械,静候攻城。”
吴争道:“这自然是没错的,可本王不明白了,李将军为何手握五千大军,对三千来犯之敌采取守势呢?”
李过想都没想道:“我军如此强悍的战力,卑职如果主动出击,岂不是傻?”
这话引得吴争和将领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错了吗?”李过有些不好意思。
吴争摇摇手道:“李将军没说错。换作本王,本王也不会主动出击。可问题是,博洛知道来的是北伐军和本王吗?”
李过一愕,是啊,博洛怎么会知道?
从武昌出发,三千北伐军身着忠贞营军服,一路没有遭遇大规模的战斗,博洛上哪去知道来的是吴争的北伐军?
李过毕竟是身经百战之人,他心头灵光一闪,“王爷的意思是,博洛会主动出击?”
吴争道:“据本王对他的了解,应该有六成的可能……李将军啊,领兵作战需要的不仅仅勇敢,还需要去揣度对方主将的心理、想法、诉求等等……博洛如果知道来的是本王,他的选择只能是逃,逃,我们追不上,哪怕从午时直接南攻上饶,博洛想逃,我们也不可能追得上。”
李过点了点头道:“可上饶城能攻下。”
吴争笑了起来,“城就在那,不管我军攻不攻,它都在那,博洛带不走。但博洛如果不知道来的是本王,那话就两说了。以博洛的能为和心性,他能容忍三千骑兵白白折损?”
李过道:“卑职明白王爷所虑了,可既然知道博洛会率军来攻,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些准备,或者修筑些工事?”
吴争点点李过道:“李将军是想给博洛报信?”
李过惊呼道:“王爷怎能怀疑卑职的忠诚?”
吴争大笑道:“玩笑话,李将军不必当真!在这小镇上,修筑任何工事,都会被博洛看出来,一旦被看穿,博洛自然想到我军已经有了防备,到时扭头而去,我们岂不只能追尾吃灰尘?”
李过皱眉道:“可不做准备,到时博洛来袭,岂不措手不及?”
吴争转手指着麾下那些将领,道:“这就是本王召集他们的原因,只要这几个不睡着,博洛占不到便宜。”
李过这才恍然,敢情吴争早已有了准备。
吴争说得没错,午时这场歼灭战,博洛是完全知情的,毕竟是博洛下的命令嘛。
加上郑家坊与上饶城相距太近,想隐瞒是隐瞒不住的。
眼线自然会将战斗过程,一一向博洛禀报。
所以,就算在午时直接进攻上饶城,博洛若想率军南逃,完全是做得到的。
当然,从此次的最终目的攻下上饶城而言,吴争确实应该率军直接进攻。
但吴争却想要的更多一些,那就是留下博洛!
就算无法擒获,也要除之而后快。
这就是吴争没有立即进攻的真正原因,正象吴争说的,三千骑兵全歼,上饶城对北伐军而言,已经是必得的果实,区别无非是时间早晚而已。
而且再晚,也不会超过两天,因为两天后,后面负责运送火炮的忠贞营就会到达。
到时,打不下,还怕轰不烂吗?
……。
月黑风高杀人夜。
除了留守北门的一千守军,博洛几乎倾囊而出。
四千人如同幽灵般,在黑暗中向北挺进。
在接近郑家坊五里地时,干活下令,大军停止前进。
博洛非常小心,他派出两支三百人小队由东、西两个方向,向郑家坊合围。
这一招叫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着实阴损。
也就是说,如果郑家庄中敌人没有防备,那么这六百人将做为前锋,从东西两个方向突击镇中,由此来引起敌人的混乱,那时,五里地的距离,将不再是障碍,可以轻易挥师突击,一举奠定胜局。
可反之,如果敌人有备,甚至设下埋伏,那么,这六百人会被博洛毫不迟疑地弃舍,他会率主力原路返回上饶城,这五里的距离,敌人就算想追,都来不及。
……。
有没有防备,这其实只能是种感觉。
就算没有防备,一支军队的驻扎地,巡逻的士兵肯定是有的,明哨、暗哨必不可少。
要想知道有没有真埋伏,只要摸进去,杀几个人,才能试探出来。
两支清兵,由东西两个方向,向镇中摸进去。
可问题来了,镇中漆黑一片。
摸进沿街的民居搜索,也不见一个能喘气的。
在慢慢靠近镇中心,两路清兵同时发现,大晒场东侧的祠堂传出来的微弱灯光。
这似有似无的灯光,让两路清兵不约而同地绕过大晒场,向祠堂而去。
他们在祠堂外会合,同时向祠堂内发起了突击。
这两队汪清扫兵,本就是来侦察和搅乱的,他们并不怕暴露,可问题是,冲入祠堂后,发现里面一样空无一人,除了正堂的条案上,有一盏,被他们冲进带动风吹得快要熄灭的油灯,再无别的。
敌人已经撤退了?
他们诧异地相视,终于摸出身上的信号筒,走到院子里,对着漆黑的天空发射出讯号。
夜幕之下,窜起的焰火分明醒目。
博洛在看到这团焰火时,心头终于松了口气,他大声下令,“全军向郑家坊急行军!”
……。
一切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博洛率军冲入小镇,可他心里嘀咕起来,这未免也太安静了吧?
只是既然前锋已经发出讯号,这种疑惑没有引起博洛的重视。
在镇中心大晒场与前锋会合之后,才知道镇中并无一个敌人。
敢情,今日夜袭算是白来了?
不过博洛其实心里还是欣慰的,敌人能知难而退,这至少说明,敌人无意进攻上饶城。
博洛大声下令道:“传本帅令,放火焚烧镇子后,全军撤回上饶城。”
瞬间,火光在祠堂升起,渐渐漫延开去。
清兵开始集结,准备撤退。
这时,突然响起密集的“嗵嗵嗵嗵”声,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炮弹在祠堂区域爆炸。
覆盖射击!
第九百零二章 是你不配!
博洛几乎在同一时间,嘶吼道:“火炮……是火炮……快撤!”
可这声音被爆炸声所掩盖,正在集结的清兵成片地被炮火覆盖,然后是狼奔豕突,乱成一片。
博洛傻眼了,在他愣神的功夫,身边亲卫迅速左右拽起他向外突围。
相对而言,吴争更狠!
他的部署确实有极大的冒险性,这与他“赌徒”的本性有关。
郑家坊处于上饶城的北面。
那么在黑夜里,敌人如果向镇中突击,最有可能的方向就是南、东、西三个方向。
因为北面离得最远,往往被忽略。
所以,吴争将所有人都部署在了镇子北面。
留一盏灯在祠堂,一是为了吸引清兵的注意,二是为了火炮的射击参照。
但吴争没有料到的是,博洛会下令焚烧,这就等于给了炮手明确的射击目标。
当然,吴争也做了应急准备。
其实清兵只要向北搜索一、二里,就会发现敌人的踪迹,但随之而来的,就会是密集的火枪射击。
这就是吴争的部署,赌!赌敌人在黑夜里会忽略镇子北面。
而结果是,吴争赌赢了。
三百门火炮向镇中祠堂区域倾泄着火焰,不间断地爆炸,让面前戒备的士兵们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
也是,就算是铁,也会在这种爆炸和火焰中融化,何况是肉体。
在第九轮炮火之后,北伐军向南突击,最后三轮炮火后,北伐军已经冲至祠堂周边。
炮火停歇时,北伐军面前已经分辨不出祠堂的位置,火光的映照下,人影如鬼魅魍魉般窜动。
北伐军大喊着“投降免死”的口号,如潮水般冲向敌人。
这个时候,清兵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了,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
零星的抵抗,在北伐军排山倒海的冲锋中,如同一朵浪花被轻易覆盖。
这个时候,去往东面的街道上,一群人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这就是博洛和他的亲卫队。
原本他们有马,可惜在密集的炮火下,战马被炸死的炸死,没炸死的撒蹄子逃了,没逃的尥蹶子,再则,博洛他们也几乎没有上马的时间。
博洛没有哭喊着,要回去与将士同生共死。
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送死。
逃出去,回到上饶城,赶紧离开这个战场,将吴争率北伐军参战,这是个巨大的阴谋的消息,传回京城,才是博洛此时最迫切的想法。
此时的博洛已经感觉到,他感觉到了吴争的存在。
这是一种感应。
忠贞营打不了这样的仗,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打这样的仗。
这种作战的方式、风格,似曾相识。
一样的无赖、一样地下作。
可是,一样地有效。
博洛不认为败在吴争手下是种耻辱,豫亲王也败在吴争手下,败多了就不觉得难受了,这与虱子多了不愁是一个道理。
这数十人拼命地跑着,使出了吃奶的劲。
没有人回头去看一眼,他们都明白,镇中的清军完了,就如同午前那三千骑兵一样。
好在镇子不大,他们终于逃出了镇子。
可他们没有停下喘气,因为这远不到安全的区域。
博洛在出镇子的时候,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火光,依稀还听到敌人的呼喊声。
可博洛的脚步没有丝毫地延缓。
又跑出三、四里地,这下就算想跑,也暂时跑不动了。
所有人都象风箱般地喘息着。
“快……快走,别停下……先回城……再说。本帅命……令你们……别停下!”博洛步履蹒跚地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数十亲卫稀稀落落地跟着,仅仅是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从此处出发,现在又回到此处。
可身边四千人,仅存数十人。
博洛突然悲从心中起,他仰头悲呼道:“吴争……我与你不共戴天!”
“我同意。是你不配!”吴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博洛如同被雷击般地全身僵硬了。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吴争会出现在自己的回城路上?
“博洛,你跑得太慢了。”
吴争策马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身后有数十骑兵,手中已经点燃了火把,映照得方圆一片亮堂,随即将博洛那些人包围了起来。
没有人反抗,没有人敢反抗,没有人还有力气反抗!
“逃命都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吴争戏谑道,“可惜啊,你的三千骑兵,仅留下这七、八十匹战马,否则我会到得更早些。”
博洛突然醒悟过来,他看清了吴争那些人骑的正是他麾下骑兵的战马。
他是镇东侧用双腿绕向正南的,可吴争是骑兵着马从南边笔直追来的,自然就跑到了自己前面。
博洛在绝望的一瞬间,反而镇定了。
此时他的心里,悲哀的,反而是那三千骑兵,这是怎样的一场战斗啊?
三千人竟无一人活下来,连战马都仅剩数十匹!
博洛打心里涌起一种恐惧,不是为自己的处境恐惧,而是为大清在日后将处于怎样的危险局面而感到恐惧。
他明白,能将三千骑兵在半个时辰内全歼,连战马都无法幸存,这样的火器,足以毁灭大清的根基,而这情况,恐怕朝廷还不知道。
博洛整个人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昂首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大清与义兴朝有停战协议,至少眼下我们不是敌人。”
“不,你错了!”吴争纠正道,“我们一直是敌人,不过是双方都打不动,暂时停战罢了。”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可你此次的举动太卑鄙了,这是场阴谋!”博洛越说越气,到最后时,已经是嘶吼了。
“你说得对。”吴争居然承认道,“相对于我汉族的文化,我言而无信,是卑鄙小人。可那又如何?你们是敌人!”
没错,对敌人,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是吴争的为人。
博洛语塞,他无法向一个自承卑鄙的人,继续责骂。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留恋地望了望左右,然后平静地对吴争道:“动手吧,我知道你不会留下活口的。”
留下活口,就会将吴争在此出现,率北伐军攻击上饶城的消息传出去,这样清廷与义兴朝将再次开战,决战!
第九百零三章 生擒博洛
吴争右手抬起,轻轻地一挥,无数刀光闪起。
连续、短暂地“呃”声之后,博洛周围留下了一片尸体。
唯有博洛还活着。
他轻蔑地看着吴争,“你想让一个爱新觉罗的孙子向你投降?还是别白费口舌了,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背叛自己的祖先!”
吴争的目光有着一种阴森。
吴争身边的骑兵目光更是森冷,他们就等着吴争一声令下,枭去敌酋首级。
这种沉默,让这初春的深夜更加阴冷,让人情不自禁地打起寒战。
“将他绑了,带回去!”吴争终于开口下令,可不是杀,而是绑。
博洛惊怒了,他嘶吼道:“吴争,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待怎样?”
博洛以为吴争要将自己带回去,在杀之前羞辱、凌辱一番,这就算博洛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也不禁恐惧起来。
士兵们虽然不明白吴争的用意,但依旧严格地执行了命令,不过他们下手极重,将博洛绑得如同一颗勒紧的棕子,绳索入肉三分,以此来发泄对敌人的恨意。
吴争策马上前几步,俯视着已经无法挣扎的博洛,目光如同看一只待宰割的兔子。
“我不杀你,你可以活着,在牢里!”
博洛惊愕万分,他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吴争不该对一个敌酋有恻隐之心。
更不该留下这样一颗定时炸弹在身边。
吴争突然幽幽叹了口气,“我想杀你,就象杀多铎一般……可惜有人不让我杀你。”
“谁?”
吴争抬头看向那漆黑的夜空,“她说她欠你的情,还不了你,让我能放你一条活路……我虽然不在意她的死活,可我欠她一个人,一条命,我不能欠她的……所以你可以活着。”
说到这,吴争狠狠地抽打了一下马屁股,如同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博洛傻傻地看着吴争的背影消失,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被自己一刀捅入胸膛的女人,一个让自己恨不起来的,汉族女子。
这一刻,他突然向着吴争消失的方向,放声嘶吼起来,他的眼角,有泪。
……。
天将亮未亮之时,三千北伐军以雷霆之势,闪击上饶城。
守军根本无法预料到,敌人在被博洛大军夜袭的情况下,还能趁黑夜接近城池。
当发现异常人影时,已经晚了,敌人已经接近城墙。
三百门小炮抵近轰击,一里地的距离,让守军的弓弩根本够不到。
而城墙上四门红衣大炮,却无法对一里地外看不清楚的目标进行精确炮击。
当火枪兵在城墙附近对城头上守军进行补射时,一千守军已经无力回天了。
城门被炸开,火枪兵如决堤般地涌入。
四月初六,凌晨卯时二刻,广信府府治上饶城,光复!
自吴争从杭州府出兵,前后三十天,辗转千里。
携三万大军,收编武昌忠贞营、九江金志达两部,共十三万民军。
连克黄州、武昌、九江、饶州、广信五府之地。
大小战斗六起,歼敌八千六百余人,俘虏一人。
三月九日。
驻囤承天府的廖仲平部,弃守承天府,率全军渡江南下,五日之内,连克荆州、岳州,饮马洞庭湖。
三月十日,驻囤九江府的夏完淳部,以六千人挥师南下,以犁庭扫穴之势,“荡平”忠贞营溃兵,从忠贞营手中收复南康、南昌、抚州、临江、饶州、广信五府之地,十日后,在广信府一举“擒获”忠贞营首脑贞义夫人高桂英、李功、高一功等人。
自此,义兴朝二年西征正式结束,大军凯旋。
清廷如愿得到黄州、德安、襄阳、承天四府及江北荆州半府,共计四府半之地。
义兴朝得到武昌、岳州、南康、南昌、抚州、临江六府及江南荆州半府,共计六府半之地。
吴争得到的是十三万人口,但“霸占”了饶州、广信二府不交,吴争上书朝廷,饶州、广信二府已是江西之地,朝廷已经额外得到江西南昌、抚州、临江三府,怎么着,也得分杯羹不是?
而义兴朝朝廷此刻已经陷入与清廷的口水仗中,无力与吴争再打另一场口水仗,于是默认了大将军府对饶州、广信二府的统治。
直到吴争班师回到杭州时,也就是博洛被擒半个月后,清廷才得知忠贞营攻下饶州、广信二府,征南大将被擒,后被明军击败收复。
可此时木已成舟,清廷无法做出激烈反应,只能派使团南下应天府,交涉返还隶属江西的南昌、抚州、临江、饶州、广信五府和征南大将军博洛回朝。
义兴朝首辅黄道周一问三不知,以拖延的手法,愣是拖了清廷使团滞留应天府十日。
这不奇怪,义兴朝从上至下,谁肯将到手的果实再让出去?
直到清廷使者以战争相威胁,黄道周才一句话将所有责任推到了义兴朝大将军吴争的身上,这是北伐军打下的,饶州、广信二府和博洛也在吴争手上,你们想要回,自己找吴争去要。
于是,清廷使团只好从应天府出发,前往杭州。
……。
顺天府。
多尔衮闻讯肝胆欲裂。
他倒不是为了丢失了江西五府之地,那五府虽说是清军所占,但由于在长江以南,朝廷根本无法得到正常的赋税,民乱时发,朝廷对五府驻军的补给更是相当困难,对清廷而言只能说是羁縻州。
多尔衮心疼的是博洛和他麾下的军队,特别是那支三千人的骑兵,那可是八旗骑兵啊。
当然,如果可以选择,多尔衮宁可失去三千骑兵,也想要博洛安全回京。
正值用人之际,博洛是多尔衮的死党之一,失去了多铎,多尔衮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他再不想失去博洛了。
不仅是多尔衮心在痛,整个朝廷都在心痛。
不过心痛的对象不同,洪承畴、范文程之流心痛的是湖广的财富,一夜之间成了吴争的囊中之物,早知道忠贞营如此不堪一击,何不让已经进入湖北边界的清军,拼死一击?
第九百零四章 事关生死,不可大意
清廷皇太后、小皇帝心痛的是,清军虽说得到了黄州、德安、襄阳、承天及荆州半府,四府半之地,可却意外失去了南昌、抚州、临江、饶州、广信五府之地。
来回一算,还他X的赔了半府。
关键是,堂堂朝廷多罗贝勒、征南大将军博洛,先被忠贞营那帮土包子擒获,后又成了吴争的阶下囚。
这里子、面子全丢光了,问题是,还没办法发泄出来。
毕竟,义兴朝这次西征,是义兴朝和清廷暗中达成交易的。
由义兴朝出兵,扫清占据半个湖广的忠贞营,清廷坐享其成,战后以长江为界,北边归清廷,南边归义兴朝。
所以,忠贞营被明军击溃南撤,明军尾随收复失地,这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怪只能怪博洛所率清军不经打,生生被一支溃兵打得满地找牙。
这心里,能不痛吗?
想报复,不但师出无名,而且时局不允许。
阿济格在开年后,平定蒙古族叛乱的进度不乐观,三万大军被拖在那,无法召回,还上书要朝廷增派援军。
去年年末已经爆发的胶东民乱,愈演愈烈,匪首于七手下已经聚集起数万之众,在登州及周边“割富济贫”。
在得知朝廷无力派兵剿匪时,登州知府张尚贤被迫采取招抚政策,上书朝廷招安,清廷批复,授于七为栖霞县把总。
可任谁都明白,一个区区县把总,怎么可能让数万乱民平息?
于是,朝廷上下一致同意,向义兴朝派出使团。
可私下,布木布泰吩咐,必须将五府之地收回,多尔衮吩咐必须将博洛接回,二人都对使团私下关照,朝廷是可以对义兴朝进行一些适当的“补偿”的。
……。
当天傍晚。
多尔衮召沈致远前来府中。
此时的沈致远和钱翘恭,已经分别与爱新觉罗•东莪和爱新觉罗•东莪迈密完婚。
而官职也有变动。
新军改编为左右亲军营,是除禁旅八旗郎卫和兵卫之外,一支独立于八旗之外的汉人禁军,
下辖火枪营和骑枪营,分别为左卫和右卫。
岳乐被正式任命为都铳,沈致远为副都铳兼火枪营参领,钱翘恭为副都铳兼骑枪营参领。
二人身后代表着清廷最大的两股势力,可谓是一时风光无量。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面对着沈致远的油腔滑调,多尔衮是既爱又恨。
这小子就象根泥鳅,滑不溜手。
如果在平日,多尔衮还会与沈致远打趣几句,可现在,多尔衮没有心思。
“致远啊,兵练得如何了?”
“不是小婿夸口,我手下火枪营,随时拉出去就能打,而且一打必胜!”
多尔衮无语,六千火枪兵,花了朝廷近三百万两银子,为他们装备上火器,那是用无数人命换来的。
“那就好。”多尔衮道,“如今江西之变,想必你也听闻了,朝廷有意向义兴朝用兵,你以为如何?”
沈致远脸色一僵,随即微笑道:“但凭岳丈大人吩咐!”
半年之期早过,沈致远已经不能回绝与明军对阵沙场。
沈致远的神色,早已落在多尔衮的眼中。
多尔衮冷冷问道:“怎么?还不想与明军交战?”
沈致远微笑道:“只是心里有些不适应,岳丈大人放心,小婿绝不借故推诿。”
多尔衮“唔”了一声,打量了沈致远几眼,然后道:“不过在南下之前,朝廷想向扫清后院,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增援英亲王平乱,二是去登州剿匪。”
沈致远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小婿听岳丈大人的,岳丈大人说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多尔衮斜了沈致远一眼道:“你倒是真听话!”
沈致远嘿嘿笑道:“小婿只听岳丈大人的。”
多尔衮撸了撸短须,满意地点点头道:“洪承畴等人希望钱翘恭的骑枪营去增援英亲王,说是骑兵便利。可本王想让你去,你意下如何?”
“成!”沈致远一口应道。
多尔衮呵呵一声,“你小子就答这一个字?你可知道,本王为了替你争下这差事,差点和洪承畴等人在朝堂上争吵起来?”
沈致远呵呵笑道:“我知道岳丈大人照顾小婿。”
多尔衮笑骂道:“那也得你自己争气,你要知道,平蒙古部落反乱,其功远在剿匪之上?如果你真能办成,那连英亲王三万大军都没办成的事……其功勋够你入朝堂了。”
沈致远起身,拱手肃容道:“末将愿立军令状!”
“好!”多尔衮击掌赞道,“我辈马背上建功立业,方不负这男儿身躯。你若凯旋,本王出城门亲迎!”
“末将定不负王爷期望!”
在沈致远告退时,多尔衮淡淡道:“莪儿自小没了亲娘,你要好生待她,若是有不妥之处,别怪本王不讲情面。”
“是。”
……。
无独有偶,此时,在郑亲王府内。
济尔哈朗也在与孙女婿钱翘恭促膝交谈。
“老夫是真的尽力了,为了让你得到增援英亲王、去漠北平叛的机会,老夫与洪、范二人当堂据理力争,可惜……你也应该知道,多尔衮是大将军,举国兵马,皆在他的手里,时势不尽如人意啊!”
钱翘恭平静地道:“打哪里都是个打,打胜才是关键,以孙婿看来,让新军能打赢第一仗,磨炼他们,才是最要紧的,其它的,都可无视。”
这话说得在理,一支新军刚完成组建和训练,第一仗很关键,能胜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是败了,这支军队基本上算是废了。
士气易散不易凝嘛。
所以,一般都会让新军先打几场小仗,来磨砺士兵,激发、凝聚士气。钱翘恭的说法是契合兵法所云的。
“说得好!”济尔哈朗颤抖着胡须,欣赏地看着钱翘恭,道,“小小年纪,有此胸襟,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老夫等你凯旋的喜报,到时,老夫一定联络群臣为你向皇上请封请赏!”
“是。”
济尔哈朗顿了顿,语气一转道:“还有一件事……往后不管何种情况,万不可再与江南联络,切记、切记!”
钱翘恭眉毛一扬,看着济尔哈朗刚要说话。
济尔哈朗摇摇手打断道:“别问……照我的话去做,事关生死,不可大意。”
第九百零五章 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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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府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凯旋仪式。
江南民众的心气儿,已经膨胀到了顶峰。
此次西征,虽说义兴朝仅得到八府半之地,但影响是极大的。
首先,浙西已经彻底稳固,有了江西以北半璧土地,浙江除了浙南台州、温州二府,其余全已经落入九府,已经全部落入吴争掌控之中。
按眼下的局势,清军已经不得不采取收缩,向福建战略撤退,台州、温州的光复已经指日可待。
其次,江西北部数府的光复,为义兴朝拓开了西进的空间,有了逐鹿中原的可能。同时,与西境永历朝的势力有了相连的可能性,当然,这非常难,双方皆已登基,有了天子,这种联合只能趋向于表面,而无法真正的融合。但至少双方在抗清这件事上,是一致的。
最后,此次西征吴争的最大收获是十三万人口,这最大限度地缓解了治下数府之地的劳动力缺口,也解决了吴争对扩军的渴望。
也就是说,只要从这十三万人口中,遴选出三、四万兵员,那么吴争麾下兵力就能超过十万人,而这十三万人本身是身经百战的忠贞营老兵,身体素质还是可圈可点的,要选出三、四万人不难。
除了答应高桂英等人独立组建二卫,其余遴选出的人将补充进各卫。
而剩下的九万人,将落籍各府,补充各府的劳动力,尤以松江新城为最。
这些人将为军工坊的生产,提供扎实的人力基础。
由于要应对福建清军的北上,李过、高一功及其部临时被留在广信府。
廖仲平、夏完淳得到朝廷的命令,分别主兵囤于荆州府和南昌府,与严州卫形成互为犄角之势。
高桂英、金志达等还有俘虏博洛,随吴争班师回到杭州。
朝廷大肆封赏此战有功将士。
高桂英被封为国夫人,封号改了一个字,为“忠义夫人”。
李过受封为夔国公。
高一功受封郢国公。
刘体仁受封皖国公。
连吴争麾下池二憨、宋安、戚家兄弟也有封赏,分别被授予散阶明威将军、宣武将军和昭信、忠显校尉。
……。
清廷使团二十六人,在钱肃乐的陪同下,到达杭州府。
正副使分别为礼部尚书、太子太保、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和秘书院大学士陈名夏,余者皆为二人随从。
安顿之后,钱肃乐来见吴争。
“争儿,我此次前来,所为二事,一是陪同清使,二是为你和萱儿完婚。”
吴争搀扶钱肃乐入座,道:“岳父能亲自前来证婚,是小婿的福分,只是……时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吴争的意思是说,清廷使团不可能在杭州府滞留,因为吴争已经准备好拒绝。
再怎么着,吴争也不能自己把自己卖喽不是?
博洛一旦释放,先不说带来的负面名誉影响,就说博洛一回京,将自己主动进攻江西之事说出,那么一场大战必被引发,吴争想趁这两年好好治理内政、整顿政务、发展军工的计划就得中断。
而江西数府更不可能还给清廷,义兴朝还不还那吴争作不了主,反正饶州、广信吴争是绝不打算还的,入了口的肥肉,哪能吐出去?
钱肃乐自然听得懂吴争的意思,他微笑道:“无妨,我已向朝廷告假一月,这总够了吧?”
吴争遂眉开眼笑道:“那敢情好!那……我这就派人去叫瑾萱,让她来见岳父。”
钱肃乐抬手阻拦道:“既然有一个月的时间,晚见半天也无妨,我要与你说说正事。”
吴争一愣,遂肃容道:“岳父但说无妨。”
“第一件事,首辅黄道周品行正直,行事缜密,为朝廷上下交口称赞,连陛下如今都很是仰仗于他,每每有难决之事,都会问询于他……王爷此番举荐,于国于朝有大功啊。”
吴争嘿嘿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我今日受命前来,就是要与你说说朝廷的意思,六府半之地,朝廷无意交还,这一点,无论是陛下还是大臣,由上至下都是一致的。”
吴争大慰,道:“我也作如此想。清廷有能耐,就战场上见,想靠谈判得到战场上得不到的,做梦!”
不想钱肃乐道:“陛下的意思是,如果王爷能将博洛放回,那就顾全了双方的颜面,如此既得了六府半之地,王爷也得了二府和十三万民军,清廷虽说失了不少州府,可终究也得了长江北岸四府半的地,只要颜面能保全,应该不会向南用兵。”
吴争的眉头开始皱起,“岳父也是这意思?”
钱肃乐摇摇头道:“我当然不是这意思,你以奇制胜之事,虽说没有多少人知道,可无论廖仲平还是夏完淳,都不可能去隐瞒陛下。这事或许能瞒一会,可瞒不了多长时间,人多口杂,一旦清廷得知,怕是倾举国之力都会南下。”
“既然岳父知道释放博洛的危害,为何还要劝我?”
钱肃乐叹道,“国与国之间,除非一方碾压另一方,否则,就是一种妥协,无非是一方占些便宜,一方吃些亏。如今你想占尽便宜,而让清廷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这,肯定是做不到的。”
吴争蹩起眉头道:“那就打一场可控制的局部战争,用战场的胜败说话。”
钱肃乐也皱起眉来,“你真要提前与清廷一战?”
吴争摇摇头道:“不是提前,岳父也知道,眼下义兴朝和我都没有做好北伐的准备,粮、饷需要筹备、军械需要生产、民众尚未动员……三年,至少需要两年。”
钱肃乐点头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争儿啊,是,我们的目标是北伐,可我们最终的目标是,要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令百姓安居乐业。没有做好准备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就算北伐成功,也是两败俱伤之局,真正占便宜的,会是永历朝和据说已经归附永历的南边郑家。”
“我明白。”吴争点点头道,“可博洛我绝不会释放。清廷若要以此开战,我奉陪到底!”
第九百零六章 尽杀之,可惜了
钱肃乐注视着吴争,许久点头道:“既然你意已决,我就不劝了。要记住,万万不能将这场战争扩大,你本来根基就浅,一旦此战失败,就会元气大伤,动筋骨的事,大意不得。”
“是。我记住了。”
“第二件事,此次清廷使团正副使陈之遴和陈名夏,你对他们熟悉吗?”
吴争摇摇头。
“陈之遴,海宁盐官人,出身名门望族,崇祯十年进士,与东林、复社钱谦益、吴伟业、陈名夏等有深交。此次朝廷让我陪同前来,钱谦益等人在底下没少活动。陈之遴的运气不好,高中进士次年,其父顺天巡抚陈祖苞,失职被革职入狱,后服毒自杀,牵连陈之遴也被罢官,永不叙用。清军入关后,陈之遴复起,历任秘书院侍读学士、礼部右侍郎,因其擅长钻营,靠着阿谀奉承之术,尊称多尔衮为恩主,以此巴结多尔衮,两年前,升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今年年初又被授与弘文院大学士。此人狡诈奸滑,首尾两端,你当留意、谨慎。”
吴争不以为然地道:“无非是一个奸滑小人罢了,我还懒得理会他。”
“陈名夏刚刚也提到了,与陈之遴同科进士,颇有文才,历任翰林修撰、户兵二科都给事中。李自成入京时,陈名夏自杀未果,遂降了大顺,被弘光朝定为从贼。清军入关后,陈名夏降清,受保定巡抚王文奎推荐,官复原职,并超擢吏部侍郎。此人可谓三姓家奴,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吴争骂道:“一丘之貉,大明养士三百年,养出这么些白眼狼,文人哪,就没个好……!”
话声嘎然而止,吴争骂不下去了,他看到钱肃乐脸色大变,直对着自己翻白眼。
吴争不好意思地辩解道:“我骂得是那些降了清的汉奸,跟岳父无关……象岳父这样的忠臣义士,自然不在此列。”
钱肃乐倒也没太在意,他沉声道:“人嘛,能慷慨赴死的,本就稀缺。大明朝文人确实有那么些败类,可忠于国家的也不少,若无这样的人,你也走不到今天。”
吴争连连点头应和道:“岳父教训得是。”
“你是一方诸侯,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定人生死,不可随心所欲。日后北伐,对于北方文人的态度也待细细斟酌。要知道,并非所有降了清的文人,都是汉奸。国亡家破,以一人或数人之力无法挽救局势,顺势而为,不算罪,最多也就是过错。”
吴争点头认同。
钱肃乐叹息道,“天下万万民众,一个识字断文之士,如凤毛麟角,尽杀之,可惜了。”
“我记住了。”
钱肃乐深深看了吴争一眼,“第三件事,陛下有意再度扩军,口谕是要新建八万大军,合计十八万之众。”
吴争惊讶道:“朝廷有那么多钱吗?就算有钱,再征如八万,谁来耕作养活这十八万军队?”
“是啊。”钱肃乐忧郁道,“穷兵黩武……三年的民间生涯,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啊。”
吴争摇摇头道:“如此荒谬的旨意,黄道周也不阻拦?”
“首辅倒是据理力争了,可财权在陛下手里,钱谦益只知迎合,谁又能阻拦得了呢?”
吴争皱眉道:“钱从哪来?”
钱肃乐白了一眼吴争道:“你不是你惹的祸?还能从哪……钱庄呗。”
吴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惊道:“他们竟敢动储户的钱?这……这是要自掘坟墓啊?”
“谁说不是,幸好这只是朝中几位重臣知晓,这要是传出去,怕是……又得大乱了。”
吴争脸色忽沉下来,“原本就不该留下钱谦益这搅屎棍……哎,也怪我,当日就不怪让这娃登基……。”
“放肆!”钱肃乐厉声吼道,“先不说君臣之礼,可陛下终究是这天下共主,你对他不敬,等于对所有义兴朝臣不敬,这其中包括我,也包括你自己。你可以起兵行废立之事,但不能辱没陛下!是人,都当有所敬畏,否则何以为人?”
吴争尴尬地舔舔嘴道:“岳父教训得是……我只是说溜了嘴。下次不说那娃儿了。”
钱肃乐哼了一声,然后道:“这事起因在你,你得想法子,不然失信于天下百姓,受害的不只是朝廷,也包括你大将军府及辖下钱庄的信誉!”
吴争认同,钱庄一旦失去信誉,那就是坨屎,人人将避而远之。
可问题是,吴争管得着吗?
人家开的钱庄,收得银子,再挪用去建军,怎么管?
再说了,他是皇帝,吴争不过是个稍有实力的诸侯,怎么管?
行废立造反之事?
这一步吴争真不想走,义兴朝虽说有不少东林、复社余孽为祸朝堂,可毕竟也有许多真心反清复明的忠义之士,况且东林、复社中人也未必个个都是祸国殃民之徒。
譬如眼前的钱肃乐、麾下的张煌言和夏完淳等,其实都是东林、复社之人。
一旦内战,那就是玉石俱焚,吴争不想背负内战之恶名,也不想做亲者疼仇者快之事,这象是一场被挟迫的持久战。
无法、也没有时间、精力去分清楚哪个东林、复社文人是忠,哪个是奸。
而事实上,忠和奸没有一条严格的准绳。
譬如马士英,他是忠是奸?该不该杀?吴争直到现在也无法真的分清。
吴争与钱肃乐商议了很久。
在最后,吴争请钱肃乐帮忙,去说服那个执拗到了极点的陈子龙。
陈子龙虽然有意投靠吴争,可一直顺不了吴争的心,他的执政理念一直是“菁英论”,就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的那一套,与吴争的“劫富济贫”格格不入。
吴争又怎能放心用他?
被陈子龙三番四次的“骚扰”,吴争渐渐失去了耐心,一脚将他“踢”到了江南学院去执教,暂时耳根子清静了些。
此次见钱肃乐有了空闲,就请请钱肃乐帮忙去说服,说得成最好,说不成,吴争也心中有了决意,打算永不叙用陈子龙了。
第九百零七章 与沈致远联络上了
次日的谈判,吴争没有露脸。
全是由张煌言及张国维去谈。
结果可想而知,谈不下去了,因为吴争是一步都不肯让嘛,这怎么谈?
午后,谈判很早就结束了。
可一件意想不到的咄咄怪事发生了。
清廷副使陈名夏突然前来投贴,求见吴争。
吴争正与莫执念商议银币的发行事宜,听说陈名夏这汉奸求见,连头都没抬,直接就让人将名贴扔出去。
可一会儿,府卫又来通传,还带来了一件东西……一块非常精致的玉玦。
当吴争看到这玉玦,脸色骤变,“让他进来。”
莫执念惊讶地看着吴争问道:“王爷认识这玉玦?”
吴争有些激动地道:“这是沈致远的随身之物。”
莫执念也不禁惊骇起来,“这怎么会在陈名夏的身上?天下相似之物多了,王爷不会……看错吧?”
吴争摇摇头道:“不会。这一定是沈致远的,沈致远幼年丧母,这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说是他母亲陪嫁之物……小时候,我与他玩闹时,不小心磕坏了右角处,他差点为此与我拼命,后来我爹找了个巧匠,用金箔镶嵌修缮……你看,这角上的金箔。”
莫执念凑上去一看,果真如吴争所说,“如此说来,那为何会在陈名夏的手里?”
吴争长长吸了一口气,道:“那就只有等见过才知道了。”
“那老朽先回避?”
“好。去吧,银币之事,由莫老全权处理就是,只有一点,银币的成色必须按定下的九成三分。”
“老朽记下了。”
……。
不多时,陈名夏在府卫的引领下,唱名而进。
吴争沉默地冷冷看着陈名夏。
这是个清瘦的中年人,大概不惑之年,又目有神,四方脸,短须。
怎么看,也不象是个谗言谄媚之人。
可有钱肃乐的提醒,吴争对此人没有任何好感。
“你来见本王作甚?”吴争把玩着手上的玉玦问道。
“陈名夏拜见会稽郡王!”让人惊讶的是,陈名夏并不是拱手为礼,而是大礼参拜。
这是主从、君臣之礼啊。
吴争皱眉道:“你我份属两朝,本王面前,你无须行此大礼。”
陈名夏仰头道:“王爷就是名夏之主。”
“胡扯!”
“王爷可否容臣细说原由。”
“讲。”
“臣是前朝进士,后屈从于大顺,再降清,世人皆称名夏为三姓家奴。”陈名夏坦言道,如同在述说别人之事,“可世人皆不懂名夏,名夏要得是国泰民安。”
“哦,你的意思是,世人皆醉,唯你独醒喽?”吴争带着一丝讥讽道。
“不敢。”陈名夏拱手道,“臣事清,是不得已,曾倡导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之言,而获罪。逼不得已,只好自污,谄事睿亲王以求自保,故名声不雅。但名夏心在曹营心在汉,还望王爷明察。”
吴争没兴趣听这“曲线救国”的理论,擎起手中玉玦问道:“这玉玦从哪来的?”
“是多罗额附、火枪新军副都铳沈致远交给臣当作信物的。”
吴争诧异道:“沈致远亲手交给你的?”
“是。沈将军怕臣无法取信于王爷,故特意以此物为凭。”
“你之前与沈致远认识?”
“回王爷,年前才认识。”
“这就怪了,年前才认识,至今不到一年光景,沈致远能将如此重要之物相托于一个降清的二臣……你当本王傻吗?”
吴争厉声道:“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莫道本王手下不留情。不杀来使,奸细除外!”
陈名夏不慌不忙地说道:“臣说得都是实话,若有半句谎言,名夏人就在此,王爷尽可令人斩杀。”
吴争盯着陈名夏,细细地打量了一会,道:“从头说,从结识沈致远开始说。”
“……臣为求自保,谄事睿亲王多尔衮,多尔衮却不太给臣颜色,虽然接纳了臣的投效,可一直将臣处于外围,入不了核心。此时沈、钱二位将军降清,奉诏北上,其实臣一看就知道二位将军是诈降,不仅是臣,清廷上下谁人不心知肚明。”
“那为何清廷还加官赏爵,赐婚于沈致远、钱翘恭?”
“一为训练火枪新军,清廷缺少精通新式火枪的将才。二为给天下汉人做表率,他们认为,只要赐予足够的高官厚禄,就能假戏真做。三为保皇族与多尔衮之间的争斗,在原本已经处于平衡的实力格局中,这支新军就是一支打破平衡、改变现状的工具。”
“接着说。”
“沈、钱二位将军在拱极城训练新兵之后,多尔衮让臣担任与沈将军之间的联络。于是,臣与沈将军结识。沈将军是个有趣之人,刚结识时,他对我说,要带我建功立业,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后来,多尔衮超擢名夏为吏部侍郎,我四下打听,才知道沈将军数次在多尔衮面前举荐名夏,由此,名夏信了。”
吴争有些怅然,这是何等冒险的手段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可想而知,沈致远在这种举目无亲的情况下,急想要寻找一个帮手,得花多大的精力和勇气。
这一定不是只有陈名夏一个,以沈致远的心性,就是个广撒网的主,吴争开始为沈致远的安全担心起来,而下意识中,吴争开始相信陈名夏的这番话,这象是沈致远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做为。
“名夏在又一次去拱极城传话时,向沈将军表达感谢之意,不想,沈将军直截了当地问我,愿意不愿意追随他做番大事,洗涮身上的污名。我这时才明白,沈将军是暗中调查过我的。”
吴争心中大骂,这厮太疯狂了,这要是被告发,能活吗?
“我问沈将军,这要是我去多尔衮那告发,你得死,至少也会下大狱,你就这么信我吗?沈将军答道,我看人一向很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个汉奸,至少不想做个汉奸。当时,我愣了很久,我知道这是一着险棋,沈将军或许自保都成问题,可我还是答应了。”
第九百零八章 假戏真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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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有些诧异,“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沈将军说,他信我!”陈名夏突然哭出声来,“降清之后,再无一人对我说,信我!”
看着陈名夏不自禁的嚎哭,吴争动了恻隐之心,终于起身搀扶道:“起来说话。”
陈名夏感激地泣道:“自此之后,我与沈将军明为从属,实为至友,原本我要尊沈将军为主的,可沈将军说,未来的天下,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王爷您。开始我不信,可后来听到王爷的赫赫威名,我信了,王爷能让一个象沈将军这样的人都敬服,我没有理由不信。”
吴争长长吁了口气,看着泪眼婆娑的陈名夏道:“传言不可信哪!”
陈名夏擦拭掉泪水,昂首道:“其实世人传言确实不可信,京城数千汉人官员,真正铁了心降清的最多不过二成,其余人都是迫于无奈,谁家没亲人,清军入城,逃逃不了,打又手无缚鸡之力,一旦反抗,阖家俱灭,除了降清,还有第二条路走吗?”
吴争皱眉道:“你的意思,降清反而有理了?”
“不。”陈名夏否认道,“臣的意思是说,只要日后王爷北伐,许多州府皆可传檄而定,降清汉臣没有几个是真正效忠清廷的。”
吴争不置可否,问道:“此次沈致远叫你前来,有何重要之事?”
“沈将军让我传一句话给王爷。”
“讲。”
“如果有一日,我与你对阵沙场,请你信我。”陈名夏小心翼翼地转述道,他是真不明白,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是谁恐怕也不能取信。
吴争心中一紧,强忍着心中的酸楚,怒道,“你回去告诉那厮,以后别千里迢迢来传这样狗屁不通的废话!”
陈名夏怔怔地应道,“是!臣一定将王爷原话带到。”
……。
吴争从陈名夏的口中知道了清廷新军的具体情况。
也得知了沈致远和钱翘恭已经各自娶亲。
在感慨之余,吴争不仅恶趣味地在肚中腹诽,不知道那两满族女子,身上会不会有浓烈的羊骚味。
想着这二小子在洞房花烛夜被腥骚味熏得想吐,吴争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事让夫君觉得好笑?”莫亦清白葱般的手指抚上吴争的太阳穴,温柔地按压着。
吴争慢慢闭上眼睛,靠在莫亦清的怀里,享受着这短短的温馨时光,“我在笑那两小子,明明一个是贾诩,一个是赵云,却生生地组合在一起,上演一出人在曹营心在汉。这也还就罢了,还不惜娶两满族女子,加了一出美男计……我在想啊,这两小子能把北面搅成怎么一窝粥?”
“夫君就不怕……假戏真做?”
吴争脖颈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人活在世上,总得去信些什么,什么都不信……就太累了。何必呢?”
“可夫君就偏偏不信阿耶和莫家。”得悉吴争要大婚了,莫亦清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冲动,她不顾一切地点到了此事,在这一刻,她心中有着浓浓的哀愁和怨意。
吴争沉默着,许久后,方才睁开眼睛,“这不同。我信莫老,也信你,否则就不会将财政大权尽数置于莫老之手,更不会将长林卫交到你的手中。可,我不信莫家,莫老仅儿子就有六个,几个儿子再娶妻生子,于是有了另外六家,这六家自然不只有女儿,他们的儿子再娶妻子,又多了十几家,那十几家再有姻亲……无穷无尽。”
莫亦清沉默了,她的眼中慢慢湿润,道理她懂,可任何事真摊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就无法适从了。
吴争轻抚着她的手背,轻叹道,“人得知足,不能知足为妄。天下的利益大了下去,不可能为一家一户所得,真要是得了,离覆灭也就不远了……这道理,懂吗?”
“懂。”莫亦清轻轻地应着。
吴争再次慢慢闭上眼睛,“可以派人主动接触沈致远二人了,但还须记住,一定要确保安全……是他们二人的安全!”
“是。”
……。
果然如钱肃乐所判断的,在吴争坚决不同意有任何让步的情况下,双方谈崩了。
也难怪嘛,谈判谈判,有让步才能谈下去,一方一丝不让,那还谈什么?
陈之遴留下一句“那就战场上见”的狠话,率使团离开了。
这话当然不是当着吴争面说的,否则,肯定得挨上一耳光再走。
吴争表面上是不在乎,但私下里,已经开始调动军队。
调杭州、金山两卫囤于松江府,并急调王朝先的舟山水师北上长江口中,驻囤于南沙崇明三沙岛之一,同时知会张名振的吴淞水师加紧训练,以防不时之需。
但不管怎么样,这次西征的收获是巨大的,大将军府辖下八府官员、民众都沉浸在光复的喜悦之中。
随着郡王要大婚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杭州府都沸腾起来了。
虽然吴争一再要求低调,可熊汝霖、张国维等人,还是以大将军府的名义,颁布了通告,在籍百姓,分发每人五斤米、二斤肉、一斤糖,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
和风清竹影扶疏,江南学院。
吴伯昌的那处平日拒不见客的小院里,今日有贵客来访。
义兴朝太师钱肃乐为了儿女亲事,难得有暇与亲家翁吴伯昌推荐杯换盏,一解肚中酒虫骚扰。
于是,半斤老酒下肚,一个斟酒吟道:“一壶老酒,两碟小菜,三杯五杯下肚,痛快!”
一个拱手相谢道:“一轮明月,两首小曲,三声五声入耳,惬意!”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吴老哥,你我相见恨晚哪!”
“钱老弟,彼此彼此!”
钱肃乐举起酒杯,道:“山河破碎之时,有少年英雄平空出世,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方有今日你我老兄弟一寸安静的饮酒之地……吴老哥,养了个好儿子啊!来,钱某敬您一杯酒。”
吴伯昌平日非常谨慎,轻易不贪杯。
不过今日例外,独子将要大婚,门当户对,儿媳又是个知书明礼的贤良女子,当爹的面对亲家翁,也就放开了。
第九百零九章 两老太爷过招
听钱肃乐对自己儿子评价如此之高。
吴伯昌眉开眼笑,一饮而尽道:“令爱也是娴雅淑静、端庄多才,争儿能得此良配,实乃三世修来的福分。钱老弟,吴某也当还敬您一杯啊!”
瞧瞧,这两个加起来都快一百二的老头,这相互吹捧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的,竟不嫌肉麻。
几轮下来,两小坛陈年老酒就被干空了。
小院里,吹着簌簌初夏微暖的夜风,自有一股子不羡仙的滋味。
看着四周朦胧的景色,不觉生起一种,时光,要是能退回二、三十年该多好啊的感慨。
钱肃乐慢慢放下酒杯,不经意地问道:“听说吴老哥膝下令爱只比争儿小三岁?”
吴伯昌一愣,脸上笑意渐渐收敛,答道:“确有此事。”
“那吴老哥心中就不急?”钱肃乐抬手斟酒,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哎……!”吴伯昌叹了口气,“为人父的怎能不急?学院里俊才如过江之鲫,可惜女儿坚决不从,徒叹奈何?”
钱肃乐顿了顿,正色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令爱的身世,你我老兄弟是心知肚明,这事可千万要慎重。”
吴伯昌点头道:“是啊。吴家十代人为了此事,一生碌碌无为,按先主的意思,没有承嗣,到这代也算了结了,可哪想,竟遇上了这场国难……可惜啊,本是金枝玉叶,不想竟……委屈了她了。”
“吴老哥就不想着让争儿为令爱物色一个良配?”
“早提过了,可女儿不答应,又有什么办法?加上争儿长年征战,说实话,这事啊,还得我这当爹的来上心。”
钱肃乐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道:“原本为人臣的,不该说!可关系到萱儿的将来……吴老哥,请恕我唐突。”
吴伯昌一愣,忙道,“你我是什么关系,何须遮遮掩掩,请明说。”
“吴老哥可曾想过……亲上加亲?”
“啊?”吴伯昌瞪着眼睛,僵了很久,遂正色道,“荒唐!吴家十代守护,到头来……那岂不成了监守自盗吗?”
“当真?”
“当真。这岂能有假?”
钱肃乐长长吁出一口气,心中的大石落地,他再次举杯道,“好一个监守自盗!来,为吴老哥这句话,我再敬您一杯酒。”
二人饮尽,气氛又热烈起来。
钱肃乐笑道:“不瞒老哥哥,这事啊,快成了我一桩心病……我就怕老哥有心思亲上加亲,如此一来,按令爱的身世,怎么可能为侧室呢?可一旦扶为正室,我家萱儿又何以自处?这些日子啊,可是愁煞我了。得,今日能得到老哥哥这声承诺,我从今日起能睡个安稳觉了。”
吴伯昌笑骂道:“好你个钱肃乐,敢情你是在套我话啊?不过,你怎么会有这亲上加亲的想法?”
钱肃乐一怔,诧异地问道:“吴老哥是当真不知?”
吴伯昌莫名其妙地问道:“知道什么?”
钱肃乐倒吸一口气,犹豫再三,才道:“当时还是庆泰朝,长公主殿下监国,争儿收复南都,朝廷北迁,应天府东林、复社,意图行废立之事……。”
吴伯昌沉声打断道:“敢情你也掺和了?”
钱肃乐苦笑道:“参与了。同为江南读书人一脉,怎能置身事外?”
吴伯昌冷下脸来,“你继续讲。”
“当时庆泰朝分为两派,一派以张煌言等年轻的,坚决拥立长公主登基,另一派以陈子龙等人……包括钱某要拥立鲁王登基。一旦两派内斗,清军就会趁虚南下,情势非常危急。当时争儿大军囤于丹阳,一旦进入应天府清君侧,吴老哥也该知道,那时当真要见了血,恐怕整个应天府就乱了。所以,当时我与一些忧心国事的大臣们,想了个权宜之策。”
吴伯昌听得心拎了起来,他想到了些什么。
“就是张冠李戴,将令爱的身世套在争儿头上。”
“荒唐!”吴伯昌怒道,“原来这事是你们搞的,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当时就想嘛,争儿怎能做出此等数祖忘典之事呢,敢情,还冤枉了他。”
“老哥哥息怒,这不是为了朝廷,为了这天下嘛。”钱肃乐老脸有些热,“长公主殿下对争儿有情,有意下嫁争儿,这想来老哥哥也应该听到些风声,可争儿要是一旦登基,那就坐实了与长公主同是宗亲的身份,自然是不能下嫁的。关键是明室血脉由此就会终结,所以,当时长公主又想了个权宜之策,就是让争儿娶令爱,同时让争儿发誓,立令爱所出之子为太子,如此,一代之后,血脉又会回归明室。”
“然后呢?”
钱肃乐叹息道:“如老哥哥所料,争儿果然一口拒绝,他放言道,如此瞒骗天下得来的帝位,不坐也罢。随即率军轻易进入应天府,拥立了长公主。”
“干得好!”吴伯昌击掌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皇帝不当也罢。”
钱肃乐诧异道:“老哥哥是真不想让争儿逐鹿天下?”
“能得即得,不能得莫强求!”吴伯昌道,“争儿说得对,如果天下共主不能替天下人谋福利,该当让贤。”
钱肃乐叹息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吴伯昌吹胡子瞪眼道:“怎么?你还想逼人当皇帝不成?”
钱肃乐连忙摇摇手道:“只是酒后私下闲话罢了。”
说到这,钱肃乐正色道:“老哥哥可能不知道,当时长公主和侧王妃周思敏已经与令爱说过此事……。”
吴伯昌惊悚问道:“小妹她答应了。”
“答应了。”钱肃乐重重地点点头。
吴伯昌这下愣住了。
……。
离吴伯昌和钱肃乐饮酒闲话之处不远的西厢房里。
钱瑾萱、周思敏和吴小妹正一起画着服饰图样,说着体己话儿。
女孩子嘛,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钱瑾萱将要与吴争成婚的事上了。
周思敏嘻笑道:“姐姐何不在成婚之后,穿上汉袍,如此一来,恐怕普天下都知道汉袍的名声了……这比夫君说的任何宣传广告都来得有效。”
第九百十章 晓看天色暮看云
钱瑾萱微红着脸咬牙,嗔怪道:“你就作死吧,先不说夫君答应不答应,就说家父见了,那不得撕了我?”
周思敏戏谑地笑道:“夫君肯定是答应的,你没见他看你穿汉袍的眼神……你可千万别说,你没留意……嘻嘻。”
钱瑾萱羞恼起来,放下手中的笔,冲向周思敏,“看你还敢不敢羞我?”
二人随即闹作一团。
周思敏千般抵挡,也架不住钱瑾萱千手观音般地呵痒,于是抑着嗓音呼救道:“有人要装大妇作派了……来人啊,小妹救我!”
“小妹救我……小妹,小妹?小妹呢?”
钱瑾萱和周思敏这才会意到吴小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二人慢慢起身,面面相觑。
“都是你。”钱瑾萱大眼珠子瞪了周思敏一眼。
周思敏咬着嘴唇道:“这也怪我?不就是个二百年前已经废黜了的皇室后人吗?长公主才是真正的帝嗣呢!要想嫁给夫君,怎么着也该是长公主嘛……。”
“别胡说。夫君当她是亲妹妹。”
“夫君是当她亲妹妹,可她未必这么想啊。”周思敏沉着脸道,她的心里也有委屈,她一直想尽自己的力,去挽回吴争与朱媺娖日渐疏远的感情,毕竟她嫁给吴争,是朱媺娖成全的。
加上她与朱媺娖是娘舅表姐妹,这份心思,钱瑾萱自然明白。
钱瑾萱想了想道:“天色已晚,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是不妥,我去劝劝她。”
周思敏听了,想想也对,忙起身道:“我和姐姐一起去。”
钱瑾萱阻止道:“别,你在家里收拾,我一人去就行了。”
……。
小院左边是个竹林,竹林后面是个小池塘。
初夏的夜晚,蛙声已经响起。
月儿很圆,和风很轻。
池塘边的石凳上,一个女孩面对着水面在轻轻抽泣。
哭得人儿,痴了。
看得人儿,也痴了。
好久之后,钱瑾萱慢慢上前,“小妹,想心上人了?”
吴小妹一惊,连忙擦拭掉脸上的泪迹,慌张地道,“没有……没有的事!”
钱瑾萱轻轻拉起吴小妹的手,“都十七了,若不是这世道乱,按规矩,女子十四岁就得出嫁,江南晚上一、二年,可你也该是出嫁的年龄了,就算想心上人,这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不……不,我真没有。”
钱瑾萱微笑起来,和声道:“那让我猜猜是谁?”
吴小妹扭捏起来,“说了没有……你别瞎猜了。”
钱瑾萱使劲地拉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我猜是沈致远,也难怪,他这一去已经快一年了……。”
“不是!”吴小妹柳眉倒竖道。
“那……不会是我哥哥吧?”钱瑾萱佯装着惊愕,“说来也是,我哥哥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要不是沈致远怂恿我哥哥北上,此时早该成婚了……。”
吴小妹跺着脚道:“都说了不是!”
钱瑾萱渐渐肃容道:“你日常都与我、思敏在一起,身边再无别的男子……那就只有吴争了。”
这两字一出钱瑾萱的口,明显感觉到吴小妹的手抖动了一下,而且吴小妹低着头,不再否认。
钱瑾萱轻轻叹息道:“小妹啊,你的身世我都知道,可毕竟眼下无法公开,你与夫君兄妹相称多年,这或许只是兄妹之情,你得分清楚了啊。”
吴小妹霍地抬起头来,瞪着钱瑾萱,两眼已经有了泪光,“我可没说是哥哥!”
钱瑾萱悠悠道:“都是女儿家,你瞒不了我。我就问你,你是不是真想嫁吴争?”
“……。”
“哎……。”钱瑾萱叹息道,“敢情是我猜错了,那行,咱们先不说这了,回去吧。”
可怎么使劲都没用,吴小妹的双脚就象长在了那石头上了。
钱瑾萱彻底明白了,她轻轻伸出手去,抚摸着吴小妹的面孔,道:“有一件事,你得想清楚了。所谓旁观者清,在我看来,夫君可真是把你当作妹妹,你若有了这心思,那就得亲自和他说。”
吴小妹急道:“没有……我都说了我没有。”
钱瑾萱拍拍她的手道:“有没有,只有你心里自己最清楚。这些天的相处,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个妒妇,你要真想,我或许可以帮上你……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吗?”
吴小妹突然就扭捏起来,欲说还休,终于词不达意地道:“可……可他是我哥哥。”
钱瑾萱轻叹了一声,凑到吴小妹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拖着她离开了池塘边,“回去吧,夜深了。”
……。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当听闻吴争即将成婚的消息。
朱媺娖一直伫立在窗前,看着殿外的云彩,从早上到黄昏。
把它画下来,然后,送给那薄情的男子。
就算是送他的,新婚贺礼吧。
最美的痴情,最害怕的却是被辜负。
朱媺娖有些伤感、伤心。
她明白,到了这一步,二人已经,此生无缘。
她与他相隔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是命运的距离。
除非这天下不存在,除非世上的人心一朝间便更改。
否则,如同天上银河,不可逾越。
一颗儿珠泪滴下,化开了那团尚未干涸的墨迹。
朱媺娖想抬手去擦拭,可将碰未碰之时,却顿住了手。
也罢,就让它,留在那吧!
“殿下,夜枭来报,陛下与钱谦益再次从钱庄提出白银八十万两,充作军费。”郑三轻轻地身边禀奏道。
朱媺娖握笔地手剧烈一抖,在刚画好的纸上,落下了一团墨点,正好盖住了她的那颗泪珠。
她终于愤怒地将笔远远地掷出。
几近是嘶吼般道:“这天下都是他的,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郑三吓得一下就趴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朱媺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趴伏的郑三道:“可这天下乱了,本宫怎么活?父皇亡国,砍去了本宫一条胳膊,如今陛下要是亡国,本宫还有哪可以切割?”
郑三不敢接话。
朱媺娖悠悠道:“让人继续盯着吧。”
“是。”
“派人将这画给他送去。”
“是。”
第九百十一章 君可欺
春和殿。
一脸憔悴的朱慈烺,看着趴伏着的钱谦益,喝斥道:“年初至今,前后四百六十万两了吧?加上国库拨给的三百万两,近八百万两银子……你说说,朕就征召八万新军,怎须耗费如此多银子,这还不包括粮秣。”
钱谦益“呯呯”磕头道:“臣有罪,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死不死的另说,你且讲讲,这银子花在何处?”
“回陛下话,有会稽郡王的粮饷标准在先,如今朝廷征召新兵,皆仿效北伐军的粮饷补给,由此单就饷银,就比往日高出了一倍。还有,士兵平日里吵着要顿顿有肉……这哪能办得到啊?没奈何,只能三天一顿肉食,陛下,这算下来,八百万两估计也撑不过啊。要不……削减二万人?”钱谦益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向朱慈烺叹着苦楚。
“满口胡吣!”朱慈烺厉声道,“箭在弦上,焉能不发?如今朝廷多出六府之地,皆需要驻军,渡江北伐更是需要大军,岂能因为这区区银子而削减军队?”
“可朝廷财力……顶不住啊。臣无用,无能替陛下分忧,请陛下罢了臣的户部尚书职,另选贤能!”钱谦益正气凛然地摘上自己头上的纱冠,放在向前左上侧。
朱慈烺被顶得噎了下,他脸色忽白,眼见雷霆之怒就要暴发。
可钱谦益面不改色地直视朱慈烺。
朱慈烺颤抖着手指,指着钱谦益,“你……你……。”
“你”了半天,朱慈烺慢慢放下手指,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竟安抚道:“朕知道爱卿为难,可这是国事,关乎北伐大业,先帝在天上看着朕呢,也看着爱卿呢……要不,再从钱庄挪用些?”
钱谦益摇摇头道:“陛下,不是臣不肯,而是这钱庄银子,都是天下储户所存,从去年到今年,朝廷挪用银两已过千万两,再这么下去,恐怕……会惹大乱子,到时天怒人怨,臣……臣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啊。况且首辅等人一直盯着臣,臣若再遵从陛下的意思,挪用钱庄储银,怕是明日又是雪花般的弹劾状……。”
“钱相,钱爱卿……再取一百万两,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如何?”朱慈烺已经在恳求了,他从顺天府离开时就明白,军队没粮饷会是什么情况,那就是一支乱军,不,盗匪啊。
什么君臣纲常,全是个屁!
钱谦益喟叹道:“既然陛下已有决意,臣自然得遵从旨意,那……那就再破例一次?”
“对,对,破例一次。”
看着钱谦益稳步而出,朱慈烺突然掀翻了面前的案台,他嘶声嚎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自己殚精竭虑,每日仅睡三个时辰,一门心思扑在政务上,可结果呢?
扩军有错吗?
湖广、江西多出六府半之地,部得驻军吧?
廖仲平部是京卫,必须调回来,总得有军队替换吧?
太平候夏完淳部也得回原驻地,也得有军队替换吧?
再则,北伐更需要军队,朕扩军八万有错吗?
黄道周、钱肃乐等一应重臣在朝堂上抵制朕,这也就罢了,如今连这钱谦益也来顶撞朕,要不是朕当日硬保,你早被吴争给逐出朝堂,恐怕连京城都没地待。
想到这,朱慈烺开始转变方向,怪起杭州府的吴争来了。
这个不识臣道的混帐,生生把忠贞营十二万人全掳到了江南去了。
这要是给朕留下个五六、七八万,朕也无须重新在京畿周边征召良家子啊,这让满朝文武驳朕“穷兵黩武”不说,京畿周边确实也劳耕不足。
朱慈烺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时他的脸色慢慢好转,朕是天子,天下共主,只要渡江北伐,收复失地,到时,一切都有了。
吴争不也是这样崛起的吗?
他当时仅杭州一府之地,不也照样养了三万大军吗?
朕如今有十三府半的土地,养十八万大军,没什么不可以的。
朕也绝不会欠天下子民的,等赋税收上来,再将这挪用的窟窿填上就是。
……。
可惜啊,朱慈烺虽说在外流亡了三年之久,可他终究还是不食人间烟火。
他一再地效仿着他爹的勤勉、克俭,却不明白,其实皇帝是用不着这些的。
一国皇帝,如果靠自己一人的勤勉、克俭,能让这天下子民安居乐业,那他爹也就不用在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朱慈烺的怨天尤人,只会加剧他心中对吴争的不满,只会撕裂自己与朝臣之间的分歧,于事无补。
他不想欠天下子民,可他却忘记了,义兴朝赋税结余,一年才三百多万两,而挪用的储户银子,至今已经多达千万两,怎么还?
先不说利息,就说本金,也得不吃不喝三、四年才能还清。
而新召大军,每天都得顾着吃喝拉撒,一旦出征,还得大把的银子往里填,出现伤亡又要大笔抚恤……。
恐怕也只有象朱慈烺这样不识柴米油盐之人,才能天真地以为他能还得清。
……。
十里秦淮。
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
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
秦淮河畔,来燕桥南端。
有一处三进两院的河房建筑,叫媚香楼。
它就是传说中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的住所。
不过此时的柳如是也已经三十二岁,徐娘半老了。
可说是徐娘半老,相比于钱谦益这老帮菜,那也是嫩豆芽一根。
钱谦益如今就在此楼落脚,倒不是钱谦益如今穷得连宅邸都置办不起。
恰恰相反,钱谦益有得是银子。
钱谦益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柳如是在边上红袖添香。
此时,柳如是的丫环进来禀报,有客来访。
来者叫黄大湛,兵部侍郎,是黄毓祺长子。
这黄毓祺说起来有些来头,天启年间恩贡生,崇祯年间与缪尊素成立“江上九子社”,主张“广言路,行改良,正朝政”,与钱谦益有往来,交情还算不错。
他与周延儒早年同窗共学,一日两人议论天下事,话不投机,黄毓祺随手拿起桌上砚台掷去,可惜没打中,遂叹“恨不杀此误国儿!”。
说来也怪,之后周延儒在朝为官,果然庸懦贪鄙,最后因延误军机之罪,被崇祯勒令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