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地头蛇
沈致远有些发愣,“那你想怎么做?”
周大虎道:“咱从小就在始宁街上混,对于这一方土地,咱们最熟悉不过了。从这绕过去,向西南走大约四五里路,就能摸到大街南头的城隍庙背后。接下来的事,沈少爷应该能懂!”
周大虎说得很轻松,说完还不忘记向沈致远眨眨眼。
沈致远大汗,看来自己是真错怪这批混子了。
说来惭愧,自己也是土生土长的土著,可从来不知道,这巷子还能通往街南城隍庙。
“你没骗我?”沈致远不放心,追问了一句。
“骗你做啥?”周大虎嘴一咧道,“这时要将你一刀捅了,往野外一埋,谁能知道是咱做的?咱用得着骗你吗?”
理是这个理,可沈致远听得直窝火。
不过想着南街战斗正酣,沈致远不想与这厮多废话。
“那还不快去?”
周大虎眼一瞪道:“话得先说清楚了,咱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买卖,你得应了,如果咱手下兄弟伤亡,每人得赔偿二十两。”
沈致远大怒,“不是说好十两吗?”
周大虎脸色一红道:“那之前也没说打完一仗,接着还有一仗啊。”
沈致远忧心吴争,怒道:“依你就是,还不快去?”
“说话得算数啊?”周大虎追问。
沈致远顿足道:“我是沈家大少爷,你们就是全死光了,也就是二千两,就算吴争不赔,沈家来赔,总行了吧?”
周大虎应道:“好!沈少爷果然是爽快人,那就一言为定。哥几个,都听见了吧,有这二十两,家中爹娘妻子都有着落了,那就杀鞑子去吧。”
一呼百应。
看着这群混子向巷子深处涌去,沈致远有些目瞪口呆起来,这群鸟人真能杀鞑子吗?
……。
吴争这边的情况已经很危急。
阵亡数已经超过百人,这对于正在拼杀的人,或许还不觉得,也不空去想。
可对于身后等着递补的人来说,就是一种煎熬。
死,并不可怕,特别是一瞬间的死亡,连怕都感受不到。
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身后的将士已经称得上精锐,他们能抗到现在,确实已经够坚强。
自古以来,肉搏战是检验一支军队是否精锐,最有效的方法。
当一方人数减少到一定程度,人数的优劣势,就渐渐显露出来。
人多的一方,可以凭着人体的挤压,将对方逼得一步步倒退。
人毕竟不是机器,就算对方任由你杀,连续不断地挥刀,也能让你臂膀酸麻痛胀,直至挥不动刀。
倒退到一定程度,就是崩溃,没有任何奇迹可言。
吴争所部,已经在倒退,虽然慢,但确实在倒退。
从沿街店铺作为参照,已经倒退了半间店面。
局势十分危急。
屋顶上的三百多卫所弓弩手,已经折损过半。
先前猝然射击,造成了数十鞑子中箭的优势,已经渐渐被鞑子扭转。
一轮箭矢较量之后,伤亡人数已经差不多了。
都超过了二百人。
这对于一支总共三百多人的弓弩队来说,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卫所弓弩手已经趴在屋顶上,不敢再起身射箭。
吴争并不怪他们,今日他们的表现,已经令自己刮目相看了。
吴争只怪自己,太过轻敌,作为主帅,本应该对任何意外保持警惕。
一千鞑子骑兵只到了三百,这就是意外。
可自己却忽略了。
吴争内心很焦灼,他不能让这支军队全死在这儿,自己也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
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撤退,撤退到北半街,那儿有小安的三百伏兵在。
虽说是刚征召的壮丁,但总是只生力军。
依仗店铺的遮挡,往外插插竹杆、扔扔石头总是能做到的。
这样,就能给自己手下的残部一丝休整的时间。
吴争觉得不能再等了,哪怕冒着当场崩溃的危险,也得撤退。
既然早晚得崩溃,不如趁早。
……。
沈致远随着周大虎一行,顺利到达了城隍庙背后。
也就是鞑子身后。
街道中的战斗太过激烈,吸引了鞑子的主意力。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出其不意,定可收效。沈致远暗道。
他轻轻抽出刀来,准备下令进攻。
却被周大虎一把拉住,“沈少爷,你不能去。你要是死了,说好的二十两咱找谁要去?”
沈致远懵了。
周大虎向身后混子道:“来几个人,守着沈少爷,别让他死了。”
再转向沈致远道:“你放心,咱说话算数。今日杀鞑子,咱们没一个是孬种。”
说完,一扬手中刀大喝道:“随老子杀鞑子了!”
冲了出去。
身后的混子们“啊呀呀”地鬼哭狼嚎着不断地冲出。
显得散乱,根本无章法可言。
好好的一场突击,倒成了象是自杀。
悲壮的气氛倒是有了。
沈致远连拦的时间都没有。
他破口大骂,“泼皮!无赖!你就不能整好队伍一齐冲吗?”
骂着骂着,沈致远流泪了,面对着这样一群敢死之人,你还能去苛责他们吗?
鞑子确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造成了混乱。
任何军队被猝然从背后突击,都会混乱。
周大虎有勇,他趁乱连着砍倒三人,还圆睁着眼往前冲。
气势着实惊人。
只是没有配合,没有后卫,没有左右翼相护,瞬间周大虎就被三个鞑子围住,陷入对战,不能再进一步。
鞑子的混乱只维持了半柱香的时间。
他们很快反应到来敌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这不难判断,没有统一的军服,不会使刀。
不会使刀是重点,带下划线的重点。
训练有素的士兵出刀,那是讲配合的。
一把刀很容易挡开,毕竟没有人是武林高手。
可同时五把刀,或者十把刀,一齐砍下,就算是武林高手,也是死路一条。
混子的刀都是没有章法的,他们凭借着血气在挥刀。
血气这东西可变性极大,消耗得也快,无法持久。
当混子们发现再也冲不进去,反而前头的兄弟被鞑子一个个砍死,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士气瞬间低落。
第七十五章 生死之间,没有谎言。
不,准确地来说,混子们愣住了。
他们发现眼前鞑子太难杀了,完全不象之前那三百鞑子,说全歼就全歼了。
有了这个认识,混子们便犹豫起来,不知道该逃还是该继续拼命。
他们都在等着周大虎的招呼。
战场上,要么逃,要么拼,真的不能犹豫。
犹豫,就是死路一条。
当鞑子的弯刀,匹练般地从这些波皮脖颈上划过。
后面看着的沈致远,哭了。
他向看守他的几个混子恳求道:“我们一起去,再不去,周大虎他们必死。”
混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一样在犹豫。
犹豫该不该听沈致远的话,也在犹豫能不能违抗周大虎的命令。
……。
就在吴争准备赌一把命运,强撤的时候,发现鞑子后军乱了。
这个发现令吴争惊喜。
这是个好机会,趁着鞑子乱时撤退,危险性就会大大降低。
身边的士兵已经力竭,力竭的刀,杀不死人,只能被杀。
可吴争很快发现,对面的混乱渐渐平息。
吴争更发现,混乱是那帮子地痞油子造成的。
所以,不能再等。
吴争并不在乎这帮混子的生死,如果能以这百人来换取身边残部的存续。
吴争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吴争又发现,沈致远带着几人加入了战场。
二者相距并不远,往大里算,也就一里路。
大白天的看清人脸,不算困难。
吴争看到沈致远,就知道撤不了了。
自己可以不顾那百名混子,却不能不顾及兄弟。
自己一撤,鞑子就会瞬间全歼这群乌合之众。
沈致远就死定了。
吴争暗叹一声,随即举刀,大喝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鞑子后军已乱。一鼓作气,干他X的。”
吴争在骗,但吴争心里没有障碍。
生与死之间,没有谎言。
如果成真,谎言就不是谎言,如果失败,全都死了,谁还会追究吴争在骗?
果然,吴争这一声,让身边士兵士气大振。
其实士兵也都看到了对面的混乱,只是一时没有反应到,自己还有援军?
可听到吴争这一声喊,所有人都信了。
在他们心中,吴争就是神,一个人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能将他们从敌占区活着带回来,这样的人,自然成神。
他们对吴争不仅仅是服从,而是盲从。
盲从,不问是非,不论对错。
吴争说血是白的,那血就是白的。
吴争说雪是黑的,那雪就是黑的。
吴争说援军来了,那援军肯定就是来了。
一时间,全线的反击开始了。
所有人激发出最后一丝潜能,向鞑子发起了反击。
……。
沈致远的文采真得很好。
他将肚子里的兵法用在了看守他的几个混子身上。
事实证明,沈致远的兵法还是有用的。
混子们同意参战。
六个人,组成一个小三角,向鞑子扑去。
混子们听从了沈致远的部署。
他们接近战场的第一时间,就冲向周大虎,在周大虎的身后和两翼,组成一个倒三角。
周大虎瞬间感觉到身上的压力聚减。
这象是被憋屈坏了的困虎,周大虎发出一声大吼,“直你X的,终于轻活了。兄弟们,随老子杀!”
从战斗开始,周大虎就没有发出过声音,他不是不想发出声音,实在是不能。
谁面对着一齐砍向自己的三四把刀,都发不出声音来。
可现在,周大虎感觉混身都是力量。
力量用在了刀上,一刀,两断。
断得是周大虎面前鞑子的脖子。
一颗头颅被砍飞了数尺高。
如喷泉般的血点洒落下来。
震撼得不仅是鞑子们,还有混子们。
原本杀鞑子,依旧还是这么简单。
混子们被周大虎的一刀所激励,爆发出呐喊声,冲向敌人。
榜样的力量都无穷的。
这个时候,混子们已经双眼冒光。
他们觉得手中的刀太碍事,冲着鞑子掷出。
他们觉得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打法。
于是他们和身扑上。
哪怕被身前的鞑子一刀捅穿了肚子,他们依旧一口咬住鞑子的脖颈。
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打法,这是他们的强项。
当一个混子,一口撕下鞑子脖颈上的一块肉,发出如野兽般地嘶吼声时。
伴随他吼声的,是鞑子的哀呼。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混子们最擅长的就是以恶制恶,以狠制狠。
鞑子后军,终于松动了,他们开始倒退。
后军倒退,方向是对着吴争方向。
可吴争率军正在突击。
被夹在中间的鞑子,清楚地感受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空间越来越少,直到连抬手转身都做不到。
屋顶上消极怠工的卫所弓弩手们发现了这一点,开始起身反击。
局势在慢慢地改变。
人心开始聚拢,每个人都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不知道从何时起,不知道转折点何时发生。
但所有人都自觉地参与了。
这不是哪个人或者哪部分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而是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雄起。
胜利的天平从这一刻开始向明军倾斜。
但真正成为压垮鞑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小安子的那三百精壮。
人需要表率,这勿容置疑。
当看到有人逃跑,你会想,他能逃,我为什么不能逃?
当看到所有人都前赴后继地去死,你会想,他们敢死,我怎么能逃跑?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不用小安子招呼,精壮们开始违令。
小安子坐观其成。
他早就想违令了,可他不敢。
在他心目中,他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
吴争的命令他不敢违抗,哪怕是明知是错的,亦不敢违抗。
在小安子看来,忠诚在于盲从。
如果自己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就是背叛。
虽然明知现在三百人的坐观,是错误的,但他不能下令出击。
出击就是背叛。
但这不影响他的士兵背叛,精壮一涌而出的时候,小安子总算吁了一口气。
这样,少爷总怪不到自己头上了吧?
三百精壮是生力军。
他们的加入,使得吴争所部的士气再次大振。
战场上,许多时候,看的不是单兵技能有多高,凭得是气势,那种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气势。
第七十六章 软的不是脊梁
三百精壮的气势恢宏,他们都憋了一口气。
他们此时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让我痛快地去死吧。
始宁街上死得人太多了。
只是他们坐视了太久。
用一句通俗的话说,他们的心里都等得长毛了。
这个时候,活着就是种耻辱。
没错,活着就是耻辱。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敢死。
敢死者无畏。
无畏,所以强大。
他们敢在鞑子的刀砍中自己的那一刻挥刀,他们不觉得痛楚。
他们能在鞑子的刀捅穿自己的胸腹时挤身而进,同样捅穿鞑子的胸腹,他们感觉不到死亡。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胜利的天平彻底向明军倾斜,这时哪怕是神仙也改变不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往往也就是这种时候,在你背水一战的时候,你才发觉,胜利原来并不难,你的收获,比你预计的还要多得多。
鞑子崩溃了。
崩溃。
意味着投降。
意味着战斗结束。
意味着原本准备去死的人,不用再死。
当欢呼声响起,事实上,没有人还能记起第一声欢呼从哪面响起。
但当欢呼声连成一片时,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泪。
泪为什么而流,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自己还活着。
不,更重要的是,自己赢了。
赢了,很重要。
在这个时候,对每一个人来说,赢,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
重要一万倍。
因为这是他们对已逝者的敬意,也是一种对已逝者的祭奠。
他们可以正视那些未远英魂,而不用低着头躲避。
他们可以大声地祭告那些英魂,我战了!我战胜了!
吴争没有受伤。
但他已经力竭,他在欢呼声响起的那一刻,就倒下了。
累得软倒在地。
软的是身体,不是脊梁。
一个时辰的肉搏战,胜利到来,在场没有人还能站着。
当吴争平躺着,迷瞪着望着天空时,他心里有一种惊喜。
我做到了!
一支拼凑出来的杂兵,干翻了千人鞑子骑兵。
这足够自己在晚年时,向自己的后辈们炫耀了。
当然,前提是,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但现在,谁都无法去阻止吴争的YY。
不管你的心中对胜利有多么渴望,当胜利真正来临时,你无法去感受那一种欣喜,特别是对一个领导者来说。
他能感受到的是累和痛。
累是心累。
痛是心痛。
承担、背负的太多,故而心累。
目睹着部下的死亡,却无能为力,或者明明可以去阻止,却因为全局而不得不熟视无睹,焉能不心痛。
只有在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慈不掌兵这四个字。
千万别认为这四个字是一种情怀,这四个字,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心痛的无奈。
……。
绍兴府乱了。
乱成了一团。
没有人会压注吴争。
这不是他们看不起吴争。
在听到千人鞑子骑兵进攻始宁镇的消息时,只有傻子会压注吴争胜。
骑兵在冷兵器时代就是战场之王。
就象热兵器时代,火炮是战场之王一样。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明白。
一千骑兵,足以对抗数倍的步兵,最后还能将步兵击溃、歼灭。
吴争,他凭什么胜?
始宁镇离绍兴府七、八十里地。
一旦陷落,骑兵可以在半个时辰,不,根本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抵达绍兴府。
到时,还走得了吗?
兴、越两位国公的援兵迟迟未到,二千鞑子骑兵一路南下,一路北上。
谁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绍兴府?
这个问题,不仅在朱以海和朝廷重臣的心里想,还问出了口。
一旦问出口,就代表着分歧,代表着决裂。
所以,绍兴府乱了。
但就象这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一样。
区别在于,有时是好人多,有时是坏人多。
任何时候,都有好人。
国之将亡,不乏忠臣义士。
有人宁愿当傻子,他们选择相信吴争,哪怕不信,也当成信。
譬如张煌言。
譬如钱肃乐。
譬如张国维。
又譬如是朱媺娖。
张煌言自认与吴争相交莫逆,虽然不能与吴争并肩作战,但不妨碍陪吴争一起死。
钱肃乐认为,战争总得有人死,可如果人的脊梁断了,那就不如死。与其在逃跑的途中丧命,不如死在大明的土地上,至少绍兴府眼下还是大明之地。
张国维的心思很复杂,违抗监国之命,去为一个百户殉葬,不值得!
哪怕自己很欣赏吴争。
但钱肃乐、张煌言二人的留下,让张国维不能不留下。
大明亡了,知己就是活在世上的唯一心灵寄托,如果连知己都没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所以,这三人留下了,为得不仅仅吴争,更为他们心中的执念——那个曾经辉煌到不可一世的大明朝。
哪怕已经亡了,但,不可取代。
朱媺娖从离开吴庄,自暴身份时,就没有想过再离开绍兴府。
正象她说的,朱家欠明人太多了,欠得太多,虽说债多不愁,但朱媺娖认为,这不妨碍她为朱家还明人一点利息。
她不为吴争……当然、或许、可能也有那么一点。
朱媺娖无法确定,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
所以,她必须留下。
朱以海原本是要用强的。
没有这些人,傻子都知道自己就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可朱以海发觉,他做不到。
因为他手下,除了王府数百侍卫外,唯一可以依仗的会稽卫所,也指挥不动了。
廖仲平其实是个忠臣。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违抗监国殿下的命令。
但这不代表着他认同朱以海的“转进”。
如果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不留下,他自然是服从朱以海的。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该留下。
因为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需要他的保护,长平公主需要他的保护。
廖仲平想通了一点,他的效忠对象不是朱以海,而是大明。
在朱以海与朱媺娖和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之间,他选择站在朱媺娖和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一边。
失去了廖仲平的支持,朱以海就无法用强带朱媺娖和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离开。
他只能带着十几个朝廷重臣赶往码头。
第七十七章 不约而同的统一
鞑子很穷,来自穷山恶水的他们,自然是穷的。
鞑子很富,富得流油。
每个鞑子的战马上都有一个皮囊,里面所装的金银器物,亮瞎了将士们的眼。
这绝对不是全从百姓那掠夺来的。
因为明人百姓,没有那么富有,可供鞑子掠夺到如此整锭整锭的金银和宝器。
唯一的解释就是鞑子所经各县,那么附庸的官员和富户孝敬的。
明朝官员有钱,有据可查。
弘光朝的兵部右侍郎丁魁楚,在朱由崧降清之后,押送四十大船财物南下。
其中黄金就达八十四万两之多。
奇珍异宝那就更不必说了。
乱世之中,拿钱财买平安就成了这些人的首选。
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这财物会落到吴争的手里。
二万八千两,吴争一朝乍富。
也让吴争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以战养战的想法,虽然不成熟,但已经萌芽。
面对着这笔财富,吴争没有一丝喜悦。
这一战,自己从金山卫带来的,训练了三个月的嫡系死伤惨重。
这是此战真正力抗鞑子的精锐。
三百多人,当场阵亡的就有近二百人。
如果不是他们前赴后继地用命去抗,就根本不可能有这场胜利。
这是自己在这个世上,赖以生存的根本啊。
梁湖卫所残了。
三百多弓弩手,伤亡过多。
虽然吴争一直看不起他们,但他们确实在杀鞑子这件事上,不含糊。
损伤最少的是吴争从绍兴府带来的三百精壮丁,他们除了最后一冲,啥事没干。
可吴争不怨他们,面对如此惨烈的战斗,他们没尿裤子,就已经不错了。
满身血迹的周大虎来到吴争面前。
血迹大都是鞑子的,但他身上的刀伤却不少。
虽然浅,但能看出当时他所承受的压力。
“吴大人,仗打完了,你的承诺该兑现了吧?”周大虎很不客气。
吴争点点头道:“应该的。你手下弟兄伤亡如何?”
周大虎叹道:“就只有三十七条命了,其中八人残废。”
吴争道:“去领赏吧。本官已经嘱咐过了,不管伤亡,每人的赏银翻倍。”
周大虎拱手道:“谢过吴大人。”
说完,转身就走。
吴争道:“且慢。周大虎,本官看你是条汉子,不如来本官麾下从军吧。”
看到周大虎此战中的表现,着实亮眼。
吴争确有延揽之心。
周大虎略一迟疑,就摇头道:“谢吴大人抬爱,我等自由散漫惯了,受不了军中拘束。”
吴争没有强求,他虽然欣赏周大虎的勇猛,但更担心他和他手下的江湖习气。
这是一把双刃剑,可杀人,也会自伤。
所以,听周大虎拒绝,吴争也就不说话了。
吴争的眼睛落在陈胜身上。
那三百多的精锐中。陈胜麾下的一百人,死伤最重。
一百人仅余十七人。
陈胜没有哭,他从战斗结束开始就蹲在那,头就没抬起过。
吴争能感受到陈胜心中的创痛。
这种痛不仅仅是因为人死了,更因为这些人的抚恤送不出去。
吴争下令,所有伤亡士兵的抚恤参照那群混子。
可混子们是本地人,而那些追随吴争而来的,都是江北子弟。
这些人里,很多已经家破人亡。
不少士兵的亲人,就在嘉定、江阴。
而那里早已是人间地狱。
吴争哭了。
嘶吼着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哭声让所有在笑、在欢庆的士兵们惊愕。
可随即他们懂了。
笑容僵硬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泪。
是啊,眼前的胜利,是五百条命换来的。
这些人在数个时辰前,还是身边活生生的同袍兄弟。
可转眼之间,没了。
他们甚至连胜利的喜悦都无法感受到。
整条始宁街上,哀声一片。
一直低着头的陈胜闻声愕然。
他原本只是痛,却哭不出来。
哀到深处无泪。
他在自责,若不是因为遇到吴争,自己执意带着他们投效在吴争麾下。
或许就不会参加这场战斗,或许不会死这么多人。
陈胜不是怪吴争,而是在怪自己无能。
不能带他们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
可这时,陈胜有泪了。
他为阵亡的将士们感到值了。
乱世之中,死的人多了去了。
有多少人能得到活人为他们哀哭、祭奠?
而吴争,做为主将在为他们流泪,为他们而痛哭。
幸存的人为他们流泪,为他们而痛哭。
够了!
真的够了!
陈胜哭了。
从默默流泪,到放声嚎哭。
男儿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种发自肺腑的悲恸足以震撼每个人的心灵深处。
这就象是一汪清泉,涤荡着每个人心中的尘垢。
每个人因为这场恸哭渲泻而轻松起来。
因为他们觉得整个人如同浴火重生一般地干净起来。
是的,自己干净了。
哪怕曾经犯过错、做过恶,在此刻,他们的内心就象得到了救赎。
士兵的脸是悲恸的,可他们的眼睛变得无比地清澈。
周大虎已经走得很远。
可他不自禁地站住了。
他觉得自己再向前迈一步,都象是种错误,都象是错失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他不舍。
不舍那种如同醍醐灌顶的畅快。
不舍那种他活了半辈子,都无法遇到,一直怀疑从不存在的感情。
因为难得,所以珍惜。
周大虎流泪了,不为他手下死去的兄弟,也不为在始宁街死去的明军将士。
只为他遇到了他奢望却从未遇上的情义。
仗义每多屠狗辈。
周大虎霍地转身,大步迈向远处正在痛哭的吴争。
“我愿为大人效命!”推金山、倒玉柱,周大虎拜倒在吴争膝下。
随周大虎回身的还有他幸存的三十七个混子,他们在吴争面前跪倒一地。
吴争很意外,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周大虎的心意。
三十八人脸上的决绝,又反过来感染了在场的明军将士和壮丁们。
经过这场血战,他们彼此有了信任,他们彼此有了尊敬。
军人与军人的尊敬和友情,产生最快的途径就是在战场上。
将后背放心地交给战友,是成为一支强军的首要条件。
可更重要的是,全军上下不约而同的统一。
统一的不仅是步伐,还有最重要的是——思想。
第七十八章 有魂的军队,不死!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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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将士们齐齐向吴争单膝跪下,“愿为大人效死命!”
这种不约而同的宣誓,让吴争与陈胜惊讶地对视。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二人的心中荡漾。
他们都强烈地意识到,眼前的这支拼凑的队伍,经过这场烈火煅炼,已经有了精锐的模样。
不仅如此,五百八十七条汉子中的每个人,有着对胜利的渴望。
有着对鞑子的愤恨和敢战不畏死的勇气。
因为它有了灵魂,不,准确地说,应该称之为军魂。
有魂的军队,不死!不灭!
……。
当捷报传到绍兴府时。
朱以海带着愿意追随他转进的官员们已经离开,去了码头。
留下的人都震惊了,这捷报,没有人信。
张国维不信。
钱肃乐不信。
哪怕是张煌言,也不信。
千余人步兵,以不足六百人的伤亡,全歼一千鞑子骑兵?
从清军南下之后,大明就没打过几个胜仗。
掰着手指都能数清的胜仗中,哪个不是伤亡比鞑子还高一二倍?
这不是胜利,是奇迹!
可奇迹还会出现在大明头上吗?
与张国维等人不同的是,朱媺娖一听到捷报就流泪了。
她信!
就算捷报传来说的是,吴争率军打过了钱塘江,她也信!
信任是一种感觉。
有条件的信任不叫信任,叫服从。
无条件的信任才是真正的信任,也叫盲从。
盲从不是个贬义词,它是中性词。
从贬义上,可以解释为愚忠。
从褒义上,可以解释为寄托。
朱媺娖不是对吴争盲从,更不可能是愚忠。
那就只有是心灵寄托。
她信任这世间还有力挽狂澜的勇士。
她信任明人终究可以战胜鞑子。
她相信大明可以浴火重生。
如果连这一丝信任都不存在了,朱媺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活着。
活着还不如死了。
……。
听到捷报传来时,朱以海正在登船。
听完捷报,朱以海的脸色非常地复杂。
复杂到可能用瞬息万变来形容。
随他登船的官员的脸色也非常地复杂。
但他们随即用最恶毒的词来攻击吴争。
“谎报。”
“对,一定是谎报。”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该不会是杀良冒功吧?”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就是没带过兵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殿下,当治吴争谎报军情之罪。”
“对,此风万万不可长。不仅要治吴争谎报之罪,还要连坐吴家,以敬效尤。”
人声鼎沸之时,有个声音轻轻地说道:“可万一要是真的,殿下还转进吗?”
这声音很轻。
轻到面对面或许都听不清。
可这声音一出,所有声音都停止了,整个码头和船头,都寂静一片。
一切鼎沸的虚枉,抵不过一滴真实的清冷。
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朱以海,仿佛只有朱以海的威望才能印证他们的揣测。
朱以海是真不信,真不愿意相信。
他愤怒,愤怒自己为何不再等等,等到捷报传来,然后大声对凯旋将士说,孤与你们同在!
愤怒这些官员为何不给自己找个台阶。
甚至愤怒吴争为何要打这个胜仗,让自己下不来台。
朱以海尴尬地站在船踏板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官员们愣愣地看着朱以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此时,一名传令兵急马而来。
“报……禀报监国殿下,奉廖千户之命,向殿下禀报,梁湖卫所已经将十车鞑子人头送至王府门前,廖千户请示殿下,该如何处置?”
所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至极。
特别是刚刚用言词攻击过吴争的官员,更是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朱以海仰头看了天空许久。
他不是在沉思,也不是在思考怎么处置鞑子人头。
他是在等人给他搭个梯子,好体面地下来。
可就是没有人为他搭这阶梯子。
朱以海心中暗叹,眼前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真不如张国维等老臣。
朱以海终究腆着脸,吐出两个字,道:“回府。”
……。
胜利的消息传得很快。
从始宁镇出发,到绍兴府不过七、八十里路。
沿途村子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们涌出来,以家中本已拘紧的粮食、瓜果,来犒劳这群尚未从悲恸中过出来的勇士们。
热烈而赤诚的民心,洗去了将士心中的哀恸。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被乡亲扶着,站在几个倒扣竹萝搭起的“高台”上,用他暗哑而苍老的声音,在朗诵着他手中,不知道是哪个落第秀才撰写的骈文。
反正吴争是听不懂的。
身后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也肯定不懂。
可这不妨碍将士们用心去感受这种荣耀。
虽然简陋、粗糙,可,赤诚。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八个字的意思,吴争知道,可从未尝到。
今日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有个刚过花甲之年的老汉,拉着行军队伍中的每个人在问,“小哥可有娶妻,老汉家中有两个未出嫁的孙女,愿许于小哥为妻。”
将士们都微笑着在摇头,没有人停下来。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就算象周大虎手下那三十几个波皮混子,也在摇头。
若在一天之前,不用老汉招呼。
可现在,经过这一场血战,他们发觉自己不一样了。
他们懂得了责任。
再一场这样的恶战,自己就会死去。
何必去牵累无辜?
去祸害同饮一江水的乡亲父老姐妹?
吴争一直在笑,没有派人去阻止。
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十辆板车上。
十辆装载着鞑子人头的板车,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构成很复杂,上面有烂菜邦子、碎砖破瓦、石头朽木。
民心可用啊,吴争与陈胜相视一眼,会心地笑了。
五百八十七条汉子,在到达绍兴府的时候。
身边已经聚集了数千的百姓。
沿路百姓不仅迎,而且送。
王府门前的大操场上,兴国公派来增援的三千明军,脚前脚后的到达。
明军将士纷纷转头看向这群“乌合之众”。
眼神中有着羡慕和嫉妒,但更多的是敬佩。
以相同兵数,全歼来犯之敌,已是不易。
而以步兵全歼骑兵,这就惊艳了。
第七十九章 你做得……很好!
士兵的心中,相对单纯。
做为军人,能让他们敬佩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力量。
来援明军有三千人,个个军服整洁,队形齐整。
吴争所部人很少,算上吴争,五百八十七人,经过恶战之后,个个军服破烂,血迹斑斑。
同是明军,可百姓却没一个跑去那边。
被百姓爱戴,很重要。
道理谁都懂,可自己做不到。
国已亡,军饷补给无从入手。
只能加征各种税收,从百姓处抢钱。
明军在当地百姓心里,为祸之大,甚至不亚于鞑子。
当然,这不是关键。
百姓也明事理,钱你拿去了,仗就得打好。
可明军一败再败,一年前,长江以南还是大明土地,如今,只能说是钱塘江以南了,甚至清军已经从江西东进,抄了浙江的后路。
乱世需要英雄,人心需要支柱。
如今吴争所部打的这一仗,让绍兴府百姓看到了希望。
不仅是百姓看到了希望,明军也看到了希望。
所以,他们敬佩,他们甚至想着,能不能走过去加入。
一个四十来岁,主将模样的官员大步上前来,“本官兴国公麾下卫镇抚魏文远,你可是梁湖卫所百户吴争?”
“正是下官,见过魏大人。”吴争行礼应道。
“不错,本官一到绍兴府,就听闻你率千人歼灭来犯之敌,令军民士气大振啊。好!兴国公慧眼识人啊!”魏文远提手拍拍吴争的肩膀道。
吴争道:“全赖麾下士兵和民众齐心协力,下官不敢居功。”
“唔,胜而不骄,可造之材。”魏文远老气横秋地慰勉道。
这时,张煌言冲上前来。
吴争被张煌言拥抱着,不,熊抱着。
“好你个吴争,总是出人意料。我都以为你殉国了。”张煌言激动得又哭又笑。
钱肃乐微笑着看着这一幕,目光闪烁。
张国维有些唏嘘,这小子还真做到了。
“公主殿下驾到。”身着宦官服的郑叔无声息地出现在王府门口,扯着嗓子尖声喊道。
郑叔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向板着死人脸的郑叔,此时的眼中也有热泪。
吴争挣脱了张煌言的熊抱。
目光转向府门口。
一身宫装的朱媺娖出现在吴争面前,不知道是不是吴争多心了,总感觉她消瘦了许多,难道王府的伙食比吴庄差?
咦,怎么鲁王殿下没有先出来,反而是公主先出来?
难道是鲁王不在王府?
那真不巧,原本还想凭此功,换些赏赐回去,这可好,正主不在,不知道赏赐会不会降一阶?
吴争微微甩了甩头,甩去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单膝跪下,低头拱手道:“臣吴争参见公主殿下。”
将士们也齐齐跪下,“参见公主殿下。”
朱媺娖珊珊而来,在吴争面前停下,“你……做得很好!”
吴争听出了声音中的喜悦和颤抖。
吴争大声回道:“臣做得不够好,是臣麾下将士做得好!”
饶是朱媺娖脸板得紧,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化解了场内所有士兵心中的紧张和局促。
朱媺娖微笑着转过身去,向着吴争身后、身侧的将士微微一福。
“本宫替绍兴府百姓,谢过将士们。”
于是,场面失控,狼奔豕突起来。
什么样的都有。
有的傻站着,张大了嘴。
有的扑通跪下,冲着朱媺娖连连磕头。
有的慌不迭地往左右跳开闪避,不敢受公主殿下的礼。
有的慌得“啊呀妈呀”一声,拔腿往后跑。
然后撞得队形乱成了一团粥。
吴争蹩着眉,红着脸,气得手指发抖。
吱唔着解释道:“公主殿下见谅,臣麾下这五百多人,其中三百人是刚征募的精壮,还有数十人是臣在始宁镇征集的当地义士。他们不懂礼数,望殿下见谅。”
吴争是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啊。
朱媺娖脸色凝重起来。
吴争左侧的魏文远也脸色大变。
精壮?
义士?
乌合之众?
一群乌合之众全歼了真金白银的满清鞑子?
这是在说笑吗?
这让率三千明军精锐前来增援,却珊珊来迟的魏文远,情何以堪?
而朱媺娖想到的却是,吴争以一支乌合之众,都能全歼同等数量的清军。
可为何鲁王坐拥六七万大军,闻二千鞑子骑兵来犯,却要转进。
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
如果这六七万大军掌握在吴争手中,是不是能打过钱塘江去?
张国维、钱肃乐面面相觑,他们是知道内情的。
这也是他们之前同样不看好吴争能赢的原因。
只有吴争傻愣愣地在问,“敢问监国殿下何在?”
没有人出声回答。
朱媺娖低眉垂目,象是没有听到。
张国维打着哈哈,对钱肃乐道:“今日的天气不错。”
钱肃乐随口应道:“唔,快下雨了。”
张煌言脸色涨红着欲言又止。
只有魏文远嗤声道:“吴百户要找监国殿下,恐怕要去舟山了。”
吴争先是一愣,而后会意过来。
吴争身侧的陈胜等人也会意过来。
身后的士兵也会意过来,一片哗然。
以至于那些精壮窃窃私语起来。
“监国殿下都逃了,咱们拼什么命啊?”
“可怜那些死在始宁街的兄弟,拿命杀鞑子,为得是谁啊?”
周大虎迈上两步,冲吴争单膝跪下道:“吴大人,恕我食言,要带兄弟们离去。之前所领赏赐,除了大人战前应下的,我等皆一文不少全数奉还。”
吴争后悔的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子,什么不好问,问这个?
军心凝聚起来不易,散去却是一瞬间的事。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领这个赏赐。
吴争是真后悔了,甚至超过听闻朱以海逃跑的消息。
看着周大虎要带人离开。
吴争一时怒起,“放肆。从了军,就是军人。这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吗?”
周大虎原本已经走出几步的,听吴争说话,随即回身怒怼道:“吴大人想咋样?先不说都是始宁镇乡里乡亲的,就说之前一仗,咱兄弟百人就剩下三十七人,也对得起大人,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咱从未见过的先帝了。难道吴大人还要杀了我等不成?”
吴争被怼得呐呐不知所云。
第八十章 这个女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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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煌言连忙上前劝说道:“这位义士,当着公主殿下的面,不可无礼。”
不想周大虎冲朱媺娖一抱拳道:“公主殿下不怪,我等不过是市井之徒,打小没学过礼仪。可就算如此,咱们也知道敌人来了,要拿刀反抗。堂堂监国殿下却闻风而逃,这样的朝廷,怎能抵抗鞑子?我等不如回家种地,也好过枉死沙场。”
“放肆。”钱肃乐大喝道,“你敢诬蔑朝廷?”
周大虎瞪着双眼道:“敢做不敢说么?”
朱媺娖向钱肃乐挥挥手道:“钱大人何必和一个市井之弟一般见识。虽说大明已亡,可明人还在,难道朝廷还要向为大明,刚刚与鞑子浴血奋战的义士动手不成?”
钱肃乐轻喟一声,低头不语。
朱媺娖转向周大虎道:“这位义士放心,本宫做不出只许州官放心,不许百姓点灯之事,只要本宫还在,绝无人为难于你。”
还别说,这周大虎五大三粗的莽汉,被朱媺娖这么一说,倒显得不好意思了。
他呐呐道:“草民自然是相信公主的,公主一个女流都能坐镇绍兴府,想监国一个七尺男儿,却闻风而逃,草民是替公主不值。”
朱媺娖却厉声道:“放肆。谁说监国逃了?监国只是去巡视江防。再有敢传谣之言,本宫绝不姑息。”
周大虎愣了,可还真不敢再出一言。
他向朱媺娖拱拱手,然后又向吴争一礼,招呼着手下三十几人准备离开。
此时吴争说话了,“周大虎,你就是个没胆的孬货。”
“吴争,别以为你是官,就能如此挤怼人。咱倒是要问问,咱何处没胆了?之前一战,咱杀的鞑子,不比你少!”
吴争道:“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之前一战,一时血气之勇,也值得你不停拿出来夸耀?你看看身边之人,本官从江北带来的兄弟。哪一个不是经过数次恶战的?他们心中也不愤,可他们哪个象你们这样,动不动就言离开?”
周大虎还真向众人打量了一番,这些在天亮前,还是誓言日后同生共死的兄弟,可如今,看向他的眼神中除了鄙视,再无别的。
这让周大虎心里一痛。
吴争沉声道:“你扪心自问,杀鞑子真为得是朝廷吗?为得是赏赐吧?赏赐本官给你了,多了一倍。本官自信并无对不住你等之处,可你们呢?当时本官延揽你,你不应,本官可有勉强?之后,你自己带手下兄弟前来投靠,本官不为己甚,收下了你们。如今你又要带他们走,这是何意?真当本官不敢杀人吗?”
不怒自威。
周大虎有些傻了,他觉得吴争说得也有道理。
确实,打这场战斗,为得是赏银。
战后自己也是真心想投效吴争麾下,可怎么听到监国一逃,就起了异心了呢?
周大虎想不明白,他有些糊涂了。
吴争转过脸,冲周大虎手下那三十多人道:“你们要走,本官不拦,抗清复明多你们不多,少你们不少。可本官要与你们说清楚一个道理。你们用命杀鞑子,为得不仅是朝廷,更为得是自己,为你们的家人。或许你们被官府欺压过,但至少官府明面上还跟你们讲道理。鞑子一来,谁和你们讲道理?你们的一切,财产、妻子、儿女都是别人说了算。想必都听过扬州、嘉定、江阴发生的惨事吧?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可周大虎他们不走了。
周大虎觉得吴争说得对,他想通了。
杀鞑子本来就不为朝廷,鲁监国逃不逃,关他屁事?
想通了这点,周大虎腼着脸恳求道:“大人,咱错了。”
“真错了?”
“错了。”
“错哪了?”
“错在……啊?呃……反正以后全听大人的就是了。”
吴争挥挥手,周大虎乖乖地缩在吴争身后,不再说话。
可吴争不知道,他让在场许多人的心里产生了震荡。
不是因为吴争口若悬河,令周大虎服了软,而是吴争所说的话。
杀鞑子不为朝廷,是为自己、为家人!
这话让人,震惊。
朱媺娖倒不觉得突兀,吴争曾经在吴庄,和她说过更惊悚的话,复明是复汉人的明。
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也不惊讶,吴争和他们说过,朱姓皇室不过是面扯来号召天下的旗子。
吴争麾下五百多士兵也不奇怪,他们早在始宁街,已经决定了一生追随,吴争说得再惊悚,他们只当没听见。
可魏文元带来的明军士兵震惊了。
杀敌不为朝廷?那谁来发自己粮饷?
杀敌之功,向谁请赏?
战死了,谁来抚恤?
可明军士兵又觉得吴争说的好象有些道理。
却说不清楚,这道理该怎么理清。
“监国鲁王殿下驾到。”
骤然而来的宣号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回了西北方向。
“哈哈……吴争,吴百户何在?孤一听说始宁镇大捷,就放下江防巡视,急往回赶。孤要好好奖赏、犒劳杀敌勇士……。”
朱以海笑得很大声,大步而来,更显得豪迈。
如果不是魏文远那句不着调的话,或许所有将士都会认为,他们的监国殿下,真的在巡视江防,真的是君王死社稷。
可现在,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朱以海的表演,没有人上前,更没有人迎候。
朱媺娖看着吴争。
她只能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吴争。
魏文远是兴国公的人,把不得朱以海颜面扫地。
君弱,方显得臣强嘛。
可绍兴府这一摊子,至少到现在,少不了朱以海。
朱以海一倒,就等于倒下了大明江南。
没有了主事者,反抗势力就会崩散,各自为政,甚至相互攻伐。
这样不用清军来攻,自己就垮了。
吴争原本不想去捧朱以海的臭脚。
可看到朱媺娖的目光,心软了。
这个女人,不容易啊。吴争心叹着。
“臣吴争见过监国鲁王殿下。”吴争在众目睽睽之下,迎上前去,单膝抱拳向朱以海行礼道。
朱以海不是傻,能到这份上,没一个是傻子。
看见文武群臣、数千将士那种目光,就是傻子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第八十一章 朝廷没钱
朱以海不能发火,发火就告诉别人,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得有交待,怎么交待?
所以,朱以海只能装作不知道,装傻也是一种本事。
特别是明明知道,要装作不知。
明明知道自己丢脸了,还得将丢脸进行到底,这不仅是种本事,而且是一种城府,一种涵养。
这恰恰是朱以海的强项。
“快来人,快将吴百户搀扶起来,孤在路上还说着,孤该向吴百户和杀敌将士们道声谢,行个礼才对,是你们拯救了朝廷,拯救了绍兴府百万民众。”
吴争心中大汗,暗道自愧不如。
“臣不敢,此胜乃将士用命,臣只是侥幸,万不敢当殿下道谢行礼。”
花花轿子众人抬。
虽说朱以海恨吴争,这个小子原本自己是想依为股肱的,可行事如此无状,生生让自己丢尽了颜面。
可这时见吴争凑上来,拼命地为自己搭台阶,朱以海又觉得,吴争还是可以调教的。
“吴百户,此次你杀敌有功,孤绝不吝惜封赏。来,诸爱卿,一同进府商议,如何封赏这些有功之人。”
一群文武应声而进。
场面变得很古怪。
魏文远在吴争左侧跪见,不想朱以海根本不理会他。
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给一丝。
要知道,魏文远可是带着三千精锐,前来增援的。
先前一个区区百户吴争,对他爱搭不理,已经让魏文远窝火。
如今来自君上的轻视,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不仅魏文远面子扫地,连身后的三千将士,个个面露不虞。
魏文远有心追上去与朱以海理论,可他终究是不敢。
先不说王之仁没有授权他这么干,就是执意这么干,魏文远一样忌讳这面前五百多兵。
魏文远从军二十年了,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
眼神,只看眼神,魏文远没有把握,自己麾下三千人能不能在这五百多人处讨得便宜。
就不用说,廖仲平部在那警惕着呢。
魏文远只能跺跺脚,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
进了王府,吴争看朱以海就顺眼多了。
朱以海根本不是与群臣商量,而是直接就宣布了犒赏决定。
晋升吴争为梁湖卫所千户,手下各阶军官皆晋升一级,即日对梁湖卫所进行兵员补充,所有补给一律优先。
可吴争马上就发现朱以海又变得不顺眼起来。
因为,关于阵亡、伤残士兵的抚恤,朱以海只字不提。
这弄啥哩?
吴争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
“禀监国殿下。臣因兵力不足,在战前应允始宁镇临时征集的精壮、义士,但凡产生伤亡,一人抚恤二十两,此次战后统计,共伤亡五百余人。算下来,抚恤金超过万两白银,恳请殿下允准拨付。”
朱以海原本生动的表情动作瞬间僵住了。
堂内一片寂静。
万两白银,其实真的不多。
可问题是,朝廷拿不出。
真的拿不出。
户部尚书上前道:“吴千户有所不知,今年受朝廷节制的各县,所交赋税,皆被兴、越二位国公截留,国库并无余钱可作抚恤将士之用。”
吴争傻眼了。
兴、越两个国公截留赋税自己知道,可不知道国库竟连万两银子都拿不出。
朝廷啊,国库啊。
万两白银都拿不出,这绍兴府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哪家没有万两家产?
吴争沉默了。
张国维突然上前道:“殿下,臣以为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无论如何不能寒了将士的心。臣以为堂中文武,每人募捐五百两,可以凑出此数。”
这下乱了。
一个官员出列道:“张公此话不妥,抚恤将士理所应当。可以此让文武官员募捐,难以服众,此例一开,我等成了什么?金矿银山不成?”
“陈侍郎说得对,吴千户未经朝廷同意,就擅自应允了麾下士兵如此高昂的抚恤,这与律法有悖,不可姑息。”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吴千户拒敌有功,但抚恤的标准自有朝廷旧例,不能任由为将者信口开河,此风不可长。”
朱以海干咳一声,“吴争,你以为如何?”
吴争还能说什么?
自认倒霉呗,这事说起来确实自己理亏,每个将领都象自己这般想赏赐多少就赏赐多少,朝廷都要认的话,那岂不乱套了?
吴争点头道:“殿下,方才诸公言之有理,是吴争所虑有误,行事鲁莽了。这样,就按照诸公意思,按旧例办吧,所差银两,臣自己想办法筹措便是。”
朱以海大喜,展颜道:“吴爱卿果然是朝廷忠臣。”
可问题又来了,户部尚书提出异议,就两字,没钱!
当朱以海再将目光投向吴争时,吴争愠怒了。
“殿下,臣如果无法抚恤将士,以何颜面面对父老乡亲,日后以何面目统率将士?”吴争下了剂猛药,“殿下和诸公都知道,这次来犯之敌,有二千骑兵,始宁镇一战只歼灭一半,还有一半踪迹不明,这要是出现在绍兴府周边,臣还如何号召将士用命?”
这是恐吓。
在场之人个个是人精,岂会不明白。
这要是在以前,就得治吴争一个欺君之罪。
可现在,谁敢提?
朱以海脸色变了,“董爱卿,你得想辙。”
户部尚书脸色为难,应道:“要不还是循旧例,向绍兴府百姓加征赋税?可今年已经加征过三回,再征,怕是引起民愤。”
朱以海斜眼道:“这事董爱卿自己作主便是,孤只要在三日之内,见到万两白银,以供抚恤伤亡将士之用。”
户部尚书应道:“臣领命,今日就向绍兴府八县官府下令,以抚恤伤亡将士之名,向绍兴府在籍民众,征收人头税。”
吴争一听懵了,加征不加征赋税,不关自己的事,说难听点,吴争也没有那种割肉饲鹰的仁慈之心。
可朱以海要以抚恤自己麾下将士的名义加征税,那么被征的百姓,岂不在背后指着老吴家骂?
吴争冷冷说道:“董大人且慢,抚恤银子之事,就不必劳烦大人了。吴某就算卖地卖庄,也不愿被父老乡亲指着脊梁骨骂。此笔银两,吴某自筹就是。”
第八十二章 你想谋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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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王府。
张煌言急步跟来,“吴争,且慢。”
“张大哥有何事?”吴争没好声气的应道,方才没见张煌言替自己说项,吴争有些生气。
“吴争,切莫急躁,张大人和钱大人稍会就出来,由我先来拦着你。”
吴争一皱眉道:“难道是为了抚恤银两之事?”
“想来不是,二位大人说有重要事与你商议。”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
张国维和钱肃乐沉着脸,联袂而出。
见了张煌言和吴争,钱肃乐轻哼了一声。
张国维倒还招呼道:“吴争,等急了吧?”
吴争应道:“张大人和钱大人有何事吩咐吴争?”
张国维摇摇手道:“此处非说话的地方,还是去寒舍细说。”
四人到了张国维府中。
吴争上次来过,虽然身份有了巨大的改变,但还是自觉地充当起小二的职责。
张国维含笑看着吴争,微微颌首。
钱肃乐也脸色好了起来。
张国维问道:“吴争,可知道老夫与钱大人留在王府内,与殿下商议什么吗?”
吴争哪猜得到?
原本以为是二人为自己抚恤银两之事与朱以海商议。
可张煌言已经肯定地否了。
吴争也实在猜不出来。
张国维看了一眼钱肃乐道:“我等都知道,方国安与清军暗中私通之事,与其养虎为患,不如尽早挤破脓疮。我二人在向殿下进谏,若你此次在击败另一路鞑子骑兵之后,借大胜之威,由你着手接手越国公方国安在钱塘东岸的明军。”
吴争一听大惊,脱口道:“万万不可。”
张国维惊讶道:“有何不可?”
连钱肃乐也看向吴争。
张煌言面露异色,确实,在朱以海面前商议这种大事,他目前的身份还不够品阶。
自然是不知情的。
吴争答道:“鞑子先头部队已经进入浙东,钱塘江对岸清军与明军正在对峙,此时骤然换帅,一则方国安不会束手待毙,二来引起兵变,恐怕东岸防线会不战而溃。再则,下官虽然打了几场胜仗,但从在叔叔手下任哨官至今,从未指挥过这么大规模的作战,又怎能担得下如此重担呢?”
张国维叹息道:“你说得是,殿下意思也是如此。可叹朝中,竟找不出第二个能为帅之人,老夫早年倒是带过兵,可那时也不过是区区指挥佥事,指挥的也只有一二千人。”
说着转脸看向钱肃乐。
钱肃乐如坐在火上一般,往上一窜道:“张大人别看我,虽说之前老夫确实召集了五六千人,可没有打过一场象样的仗,况且这五六千人都是民间义士,也没人有统兵之才。”
张国维摇摇头,对吴争道:“你看看,这仗怎么打得下去?”
吴争想了想,问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还能怎么说,顺其自然,过一天算一天呗。方国安当时向殿下承诺绝不投清,可也提出须将你治罪。如今你活得好好的,难保方国安会不会信守诺言。”
吴争心里也确实担心,方国安会投敌。
这就象颗致命的毒疮,不挤破它会死,挤破它一样是死。
可吴争真正担心的不是方国安,而是朱以海。
方国安就算真投了敌,也不过烂了浙东半边江山。
可若朱以海一逃,那整个浙东就真垮了。
吴争慢慢地打量着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
张国维是人精,一看吴争神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吴争,寒舍只有我等四人,心里有话,但说无妨。”
吴争道:“好。那我就说了。我以为如今最要紧的不是方国安,而是监国鲁王殿下。三位大人今日也看到了,监国离开的消息,足以瞬间击垮明军的士气。”
张国维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可你有什么好办法?”
吴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换监国。”
换监国,这三个字将张国维三人震得张了嘴。
半晌之后,钱肃乐厉声道:“吴争,你想谋反吗?”
吴争丝毫没有紧张,反诘道:“我谋反?谋谁的反?钱大人若想向鲁王尽愚忠,尽管请便。吴某依旧是前次那句话,复明,复得是汉人之明,并非朱家之明。吴争虽然言词狂妄,但所思所想绝无一丝私心,为得就是驱逐鞑虏。监国殿下心志不定,难堪重负,如果三位大人真想在反清复明之事上干成一番大业,就必须先换了效忠的对象。如此君臣一心,方可成事。”
“你……竖子不足为谋!”钱肃乐吹胡子瞪眼。
张国维忙打圆场道:“吴争啊,说你年少不更事,还真没错。”
又转向钱肃乐道:“钱大人,之前就说好了,只是我等四人闭门而谈,心中有话,都可畅所欲言嘛。”
钱肃乐不再瞪吴争,往一边转过头去。
张国维问道:“吴争,这换监国之事,可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先不说文武群臣肯不肯答应,就说换了鲁王,还有哪个皇室可以担此重任呢?况且,换上的皇室未必比鲁王殿下更英明。”
吴争微笑道:“张大人此话差矣,想当初鲁王在台州就蕃,几位大人不就一封书信,将鲁王请来监国了吗?况且,其实还有个皇室,定会比鲁王更英明。”
张国维大愕,“谁?”
连钱肃乐也忍不住转过头来,没听说浙东还有哪个皇室啊?
吴争道:“这皇室三位都见过,先帝嫡女,长平公主殿下。”
这下不用说张国维、钱肃乐,就连张煌言都震惊了。
女子为监国?
这天下听说过皇侄监国,却不曾有过公主监国的。
好半晌,钱肃乐指着吴争对张国维道:“你听听,你听听,满嘴胡言乱语……。”
吴争平静地说道:“钱大人先不必动怒,吴争只是提议拥立长平公主监国,又不是拥戴公主即皇帝位。长平公主是先帝嫡女,身份比起那些蕃王而言,更显尊贵。况且三位大人这些天也已经清楚了公主的心性,她是真正想反清复明。更难得的是,她能效先帝,死社稷,如此监国人选,三位难道熟视无睹吗?”
第八十三章 家国天下!
这真不是张国维等人熟视无睹,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想到这点。
因为公主是女子,从性别上来说,就被他们选择性地忽略了。
任何人拥立任何一个皇族,首先想到的是未来,是传承。
女子为帝,如何传承?
传给外姓?
所以,被吴争这么一点,三人都低头思考起来。
好一会,张煌言问道:“吴贤弟,如果拥立公主监国,日后大业有成,拥立谁来登上尊位?”
就是这个问题困扰着张国维和钱肃乐。
他们抬起头来,将目光投于吴争脸上。
吴争正容道:“山河破碎,国之将亡。在此之际,似乎不该想得那么长远,如今最紧重的莫过于如何抵挡来年清军南下。生死存亡,迫在眉睫,这大雁还在天上飞,诸公就在想着清蒸还是红烧,岂不荒谬?”
以问代答,吴争巧妙地避过了张煌言的质问。
经过这些日子,特别是今日得知朱以海弃国而逃,吴争就打定了主意。
举旗反清是大义,拉拢一切可拉拢的人壮大自身实力是手段。
与志同道合之人,一起打出一片汉人天下,才是最终目的。
与其听从一个瞻前顾后之人宣调,不如选一个自己可以信任的人效忠。
吴争信任朱媺娖,一个心中干净的人,最适合定对错、判是非、定方向。
如今的朝廷,就缺少这样的主上。
张煌言不再问,他知道再问也没有用,许多话,就算心知肚明,也无法说出口。
张煌言不完全认同吴争所说,大明立国三百年,天下人心还未丧绝。
至少各地义军举旗反清,都需要以皇族为名。
大义,不可或缺。
但张煌言觉得吴争有一句话说得对,大雁还在天上飞,就在想着清蒸还是红烧,何止荒谬?
所以,张煌言沉默。
张国维已经清楚吴争用意,在他看来,吴争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最多不过是个身具异禀的毛头小子,往往敢说的人,危害不大。
为官数十年,张国维最怕的就是尔虞我诈,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
张国维对吴争没有敌意,甚至视为子侄。
同时,张国维认同吴争其中一句话,朱媺娖是先帝嫡女,她所拥有的名份,远比朱以海这般皇室子弟,更具大义。
所以,张国维也沉默。
只有钱肃乐一脸悲愤,他悲愤的不是吴争满口胡言乱语,而是他一直引为知己的张国维,视为弟子的张煌言,居然沉默。
沉默代表着默认,至少是不反对。
钱肃乐是崇祯十年进士,曾授太仓知州。
年近四十的钱肃乐,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根除不去。
在他的世界里,非黑即白,奉朱以海监国,为得是延续大明的一线生机。
如果与抗清相比,在钱肃乐看来,社稷的存亡更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在延续明室维持现状和北伐复兴相较而言,钱肃乐更看重前者。
这就是区别。
象钱肃乐这样读圣贤书的人,更注重的是传承。
“可笑,本官还从未听说女子监国的前例。”钱肃乐嗤声道。
“有。”张煌言面无表情地说道,“前元阿剌海别公主就曾为监国公主。”
“那是外族!”钱肃乐激辩道。
吴争补刀,“就是这个外族,统治了汉族上百年。”
钱肃乐怔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视为弟子的张煌言会站在吴争一边。
钱肃乐悲愤,悲愤则口不择言,他脱口而出,“长平公主身份固然尊贵,可毕竟是女子,是女子就得出嫁。吴争,莫道老夫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救公主殿下于危难,少年男女,一见钟情,此例多不胜数,公主监国之后,若与你有了私情,他日你窃取天下,易若反掌。小小年纪,城府、权谋竟如此之深,可谓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气氛立变。
张国维阴沉地看向吴争,其实这点,张国维也已经想到。
乱世之中,武臣窜起极快。
往往一场胜仗,就能连拔数级,而且手中军队翻滚着扩张。
这一点,从吴争身上就能体现,回来数月之间,从一个从七品哨官晋升到正五品千户。
可谓一飞冲天。
谁能保证,公主监国之后,二人郎情妾意之下,不将江山社稷、官职爵位私相授受?
张国维心性沉稳,原本不想点破此事,其原因一是不想破坏四人之间紧密的关系。
二是他还是相信吴争,小小年纪,不会有如此城府。
可如今,一旦被钱肃乐点破,张国维就不能不正视此事。
所以他以阴沉的目光注视吴争。
张煌言很坦然,钱肃乐的话对他造不成任何情绪波动。
他相信吴争,打心底里就信任。
张煌言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与吴争相识区区数月,就会对他的人品有如此信任。
但有一点张煌言可以肯定,吴争真的在做事!
这一点很重要!
所以,张煌言依旧沉默。
吴争犯难了。
他自己也认为钱肃乐的担忧是可能的。
自己一旦拥立公主监国成功,那官职势必火箭般地窜升。
有拥立之功嘛,很正常。
那时内有公主监国,外有自己手掌重兵,要是二人之间真发生点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吴争清楚自己真没有这个想法,可被钱肃乐说破,就开始有了这个想法。
这想法很……具诱惑。
家国天下!
可吴争来自后世的一点灵台清明,瞬间熄灭了这个极具诱惑的想法。
就象刚刚自己说的,大雁还在天上飞,就在想着清蒸还是红烧,何等荒谬?
这小朝廷在惊涛骇浪之中,说灭就灭。
一旦在座四人心中彼此有了猜疑之心,由此分裂而酿成内耗,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如镜花水月。
与其将目光放在这危卵之上,不如放开胸怀,去拥抱更大的江山。
面前这三人,是吴争所知道南明抗清最坚决的人。
自己在前方与鞑子拼杀之时,背后,绝不能失去这三人的支持。
还须是完全信任的支持。
吴争的眼神变得坚定,他坦然地面对着钱肃乐噬人的目光,还有张国维猜疑的眼神。
第八十四章 亲疏有别
PS:感谢书友“帝国的未来”的打赏。
“吴争抗清之心,天地可鉴。既然诸位对吴争用意有猜忌,我可当着三位立下誓言,此生若尚长平公主,天地厌之。三位也可联手杀吴争,吴争绝无怨言。”
面对吴争落地有声的誓言,钱肃乐收敛了噬人的目光。
面对着吴争清澈的眼神,张国维脸色缓和下来。
张国维道:“老夫相信吴争,断不会如钱大人所说,心怀窃国绮念。”
钱肃乐生硬地一拱手道:“或许是本官多虑了。”
张煌言赶紧打圆场道:“都是同道中人,既然误会已解,那就继续商议接下来的事吧。”
钱肃乐道:“就算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鲁王终究是你我奉迎而来,如此废黜监国之位,我等就成了乱臣贼子,当遗臭万年哉。”
吴争道:“钱大人是否认同鲁王是明君?可当复兴大明之重任?”
“这……。”
“钱大人是否认同长平公主是先帝嫡女?”
“是。”
“既然如此,亲疏有别,钱大人何苦执着?鲁王监国是臣子拥立,并非受命于天,既然他无法胜任,被臣子黜落,又有何不可?况且我等只是废黜鲁王监国之职,并非去剥夺他的王爵。就算真会遗臭万年,与天下尽沦落于鞑子之手相比,这虚名又何足道哉?”
钱肃乐沉默不语。
张国维劝道:“钱大人,老夫觉得吴争所言有理。有着名正言顺的长平公主不顾,拥立一个隔了三代的蕃王,本身就甚是荒谬。如果长平公主监国,南边福州隆武朝就没了吞并绍兴府的借口,老夫以为,此事可行。”
这话没说错,确实亲疏有别。
虽说都是皇室,但血缘的距离相差太远。
隆武朝朱聿键是朱元璋九世孙,从朱元璋处排辈,那就是朱以海的叔叔,朱媺娖的太叔祖。
江山社稷的传承,基本上都是辈份往下走的,就象朱棣抢了侄子的皇位,倒退一代已经是少见,倒退三代四代,那就闻所未闻了。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拥立长平公主监国,绍兴府就有了与福州隆武朝抗衡的大义。
不至于地盘小,而被隆武朝吞并。
可钱肃乐依旧不说话。
张煌言道:“钱大人心里如果有什么话,不妨明说出来,也好过相互猜忌。”
这话有些重了,猜忌二字,确实重了。
钱肃乐霍地抬头道:“鲁王确实首尾两端,可毕竟是君上,我等以下犯上,终归是罪过。如今天下纷乱,我等造此孽,如何再号令天下?”
张国维皱眉道:“钱大人也说了,眼下是乱世。我等并非要谋反,只是鲁王确实不适合监国,换更适合之人担任罢了,何来造孽一说?”
吴争拱手道:“那依钱大人之意,该当如何?”
钱肃乐看了吴争一眼,艰难地说道:“老夫以为,再……再看看……。或许经过今日之事,鲁王会有所改变。诸位放心,我不是愚钝之辈,若鲁王真不堪……我愿随诸位举事。”
吴争与张国维、张煌言面面相觑。
可没有办法,这事需要四人同心协力,方可成事,失去了钱肃乐的支持,此事不能成。
除非吴争率军兵变,那就真成了谋反了。
张煌言再次打圆场道:“既然钱大人还有顾虑,此事先搁置吧。我等不妨议议如何应对眼下困局。”
张国维转向吴争道:“清军另外一千骑去往何处,可有消息?”
吴争摇摇头道:“尚未有消息传来,我与手下总旗们也商议过,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这路鞑子以骑兵速度快的优势,过新昌至金华,后沿东阳江东进,目的是占据台州,一来截断绍兴府与隆武朝的南北呼应,二来截断我朝南撤之路,为来年开春南下灭亡我朝做打算。”
张国维蹩眉道:“浙西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驻有一支数千明军,由文华殿大学士原我朝兵部尚书朱大典统率,如果清军骑兵如你所言前往金华,怎会没有一丝消息传来?”
吴争一愕,又一个兵部尚书?
张国维看出了吴争的疑惑,解释道:“安宗在南京登基,时为兵部左侍郎的朱大典总督上江军务,建州人南下后,朱大典不敌,后率军回金华,据府城固守。当时,方国安率众南奔,马士英、阮大铖亦在其军。方国安本与朱大典有隙,阮大铖使人向朱大典索饷四万两未遂,遂围攻金华。鲁王监国后,传旨后方才解了围。之后鲁王以朱大典为文华殿大学士,建行台督师,辖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不久唐王在福建登基,是为明绍宗,向金华传旨,授朱大典为东阁大学士,督师如旧。朱大典接受了明绍宗的册封,此后朱大典所部虽然还在浙西,但已经不听鲁监国宣调。我朝兵部尚书之位这才由老夫接任。”
吴争听了心里感慨,童谣唱得没错,果然是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自己这千户,恐怕还算是不错了的,至少朱以海答应补充满编。
“依下官猜测,这其中有两个可能,一是朱大典已经投敌,二是鞑子骑兵绕过了金华。”
张国维摇摇头道:“老夫清楚朱大典此人,虽说才能不足,但绝不会投清。你说的后一种更会可能。”
吴争道:“诸位大人放心,始宁镇战后,下官已经向嵊县、新昌、奉化三个方向派出斥候,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传来,只是眼下之急,重要的是如何抗击这支骑兵。始宁镇一战,鞑子狂妄,以为江南无人,这才使得我以地利侥幸得手。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想必这支骑兵此时已经得到消息,如果回击,必不会再着此道。接下来就会是一场硬仗。”
听吴争说起作战,张国维等人脸色都凝重起来。
钱肃乐道:“吴争,若让你暂时来统领三界卫所和绍兴府卫所,集合三卫之力,可有把握击败这支清军骑兵?”
第八十五章 老夫没听见
吴争苦笑道:“三界卫所在这伙鞑子骑兵进犯时,就已经溃散,听说逃到绍兴府的不足百人,这样的残部如何敢与鞑子骑兵对抗?至于绍兴府廖千户的卫所,也不过六百余人,况且鲁监国绝对不会同意,让他手中最后一支力量去打这一场不知胜仗的恶仗。”
钱肃乐沉默下来,吴争说得不假。
朱以海原本掌握的三界、梁湖、绍兴府三卫,如今唯有廖仲平的这一卫是完好的。
梁湖卫所其实已经残了,本身只有三百多兵,始宁镇一战,阵亡过半数。
三界卫所等于已经除名。
这种时候,朱以海宁肯转进,也绝不肯把最后的依仗扔出来。
钱肃乐突然抬头道:“本官虽然散去当日召集的义军,但还有不少人滞留在绍兴府周边,只要派人重新召集,不说多,千把人想来还是能招募到的。”
吴争闻言精神一振,原本自己是想继续招募壮丁的,可始宁镇已经招募过百人,而且当日一战的血腥已经瞒不住了,正常良家子弟,哪还敢来投军?
如果钱肃乐真能召来千人,这批人肯定比现招的壮丁要强上不少,这战还真有可为。
吴争斟酌道:“那样就会超过卫所兵员上限。”
钱肃乐看了一眼张国维道:“有兵部尚书在此,超不超该有他说了算。”
张国维没好气地道:“老夫没听见。”
“那就劳钱大人辛苦一趟了。”吴争起身拱手道。
不想钱肃乐苦笑道:“召集人手容易,可如何招?”
吴争一愣。
张国维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当日钱大人遣散这些义军时,原本承诺的饷银皆未兑现。你也知道,浙东除绍兴府八县之外的赋税,皆被两位国公截留。朝廷没钱啊。”
吴争黑着脸,心中大骂他X的。
钱肃乐喟叹道:“若是往日,我没有毁家纾难之时,就算卖地卖宅,也得补上这钱,可如今,我是真的无力贴补啊。”
看着这个执拗的中年人,吴争心里不禁一阵悸动。
钱肃乐虽然愚忠,可心中一份报国执念,确实让人敬佩。
这世道,象这样有脊梁的读书人不多见了。
“钱大人,若按承诺的饷银兑现,需要多少银两?”吴争问道。
钱肃乐道:“当时随我起事者有六千多人,我承诺每人给五两安顿家室,这钱当时我已经付清了,没付的是之后遣散的每人五两。”
吴争倒吸一口凉气,“三万多两?那我可凑不齐这么多?”
张煌言奇怪地问道:“吴争,你之前安顿百姓就已经动用了吴家祖产,这次你哪来的银子?”
吴争笑道:“不瞒诸位,这次始宁镇一战,我倒是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来犯鞑子身上所带皆是黄白之物,战后清点,竟有二万八千两之多。”
三人闻听,无不张口结舌。
张国维骇然道:“区区建州鞑虏,何时竟福足如此?呃……不对,就算福足也不会随身携带,他们哪来的银子?”
张煌言是听懂了,他答道:“还能是哪来的银子?那些恬不知耻的降臣所献呗。”
钱肃乐“呯”地一声拍在桌上,怒道:“天下正因为有这等祸国殃民的官员,如今的抗清大业才变得如此艰难。”
吴争道:“这二万八千两,我本不该隐瞒,只是想到朝中……咳,狼多肉少,加上阵亡将士需要抚恤,这才……嘿嘿。”
张国维拿手指点点吴争,笑骂道:“若不是你小子之前有毁家纾难之举,老夫就拿你与方国安等人同列。说吧,还有多少结余。”
“除去抚恤伤亡将士之银,全部都在,大概一万七千两。不过幸存将士的赏赐还没有发放下去,一人十两,还得扣除近六千两。应该最后能结余一万一千两左右。”
张国维有些激动起来,“好,有这些银子,招募人手,打赢这战就有望了。”
钱肃乐道:“吴争,虽说只有一万多两,可这次只须招募千人,先付这千人所欠的饷粮,只需五千两。剩下的,只做日后饷银、抚恤之用,也可支撑三两月。此战定能胜!”
张煌言道:“粮草之事,由我等尽力补给,绝不让你与将士饿着肚子与鞑子拼杀。”
吴争点头道:“事不宜迟,请钱大人尽快召集人手,赶在鞑子回击之前,能训练几日算几日,总比措手不及的好。”
钱肃乐道:“老夫这就回去安排。绍兴府不大,有个一天半日的,就可以通知到。吴争,你就在绍兴府滞留一日,明日便可带人回梁湖卫所。”
“好!”
四人都不约而同地回避改立监国的议题。
因为都知道,眼下最急的是这剩下的一千鞑子骑兵。
……。
离开张国维宅子,吴争返回王府外。
只见朱媺娖身边的太监郑叔,正引颈顾盼。
见吴争回来,郑叔碎步急奔几步。
“吴大人,你可回来了。”
“郑叔,发生何事?”
“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着郑叔将手中一个精致小木盒递到吴争面前。
小木盒古色古香的,反正挺可爱。
“郑叔,这是……?”
“公主殿下听闻吴大人没有从朝廷领到伤亡将士抚恤,心中不安,特让老奴送来这颗南珠,说是让大人卖了,充作抚恤将士之用。这珠子虽然值不上万两,可三、五千两,总还是能卖的。”
吴争心中一暖,连忙推辞道:“这可使不得,公主殿下闺房私物,岂能典当来充军资?”
郑叔道:“吴大人想来也略知殿下脾性,既然殿下令老奴拿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吴大人还是收下吧,莫辜负了殿下一番体恤将士们的心意。”
吴争忙解释道:“郑叔,上者赐不敢辞,这道理吴争懂。不过抚恤将士的银子,已经有了着落,这珠子嘛,还请郑叔带回去交还殿下,请郑叔转禀殿下,我与将士们领殿下这番心意。”
郑叔听闻吴争说银子有了着落,本想出口问的,可看吴争眼神,就咽了回去。
第八十六章 这世道,想做事真难。
在宫中久了,郑叔知道有些事不能问,不知道比知道好。
“吴大人,银子当真有了着落?”
“当真。”
“那好。既然如此,老奴就回去复命了。”郑叔收回小木盒转身,打算回去。
吴争道:“郑叔且慢。我想问问周姑娘和舍妹在王府可好?”
郑叔惊讶地转回身:“周姑娘不是留在吴庄吗?她与令妹没有来过王府啊。”
吴争头轰地一声炸了,这兵荒马乱的,两个女孩……。
郑叔也急了,他急问道:“怎么,吴大人难道就没有派送护送吗?”
被郑叔这么一问,吴争的紧张反而平息了。
大爷的!
吴争“霍”地转身,向人群中的池二憨大步而去。
可怜池二憨是怕极了吴争,从吴争与郑叔在那说话时,池二憨就不自禁地往后缩。
如今看吴争冲自己而来,慌忙转身就跑。
“跑!你使劲跑。跑了就别回来了!”
这下池二憨迈不动步了,只能可怜兮兮地转身,冲吴争跪了下来。
“说吧。人在哪?”
“吴庄。”
吴争抬腿一个正踹,将池二憨踹得仰天翻倒。
“长本事了?敢擅自做主,瞒骗少爷了?”吴争越说越气,“你知不知道,要是始宁街之战败了,她们会落入鞑子之手?两个女孩,你让她们怎么活?”
不想池二憨反而犟了起来。
都说老实人都有股子倔脾气,“少爷,我觉得小姐说得对,一家人就算是死,也得死一块。还有,要是败了,少爷和我们都死了,让小姐寄人篱下,如何活?少爷也看见了,监国殿下说跑就跑,连公主都没带上,与其这样,倒不如一起死了。”
吴争原本还只是气池二憨擅作主张,这时被池二憨这么一怼,心里的火轰地窜了起来。
“呛”地抽出腰刀,架于池二憨颈上。
边上宋安、厉如海等人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恳求。
吴争不理会他们,怒瞪着池二憨道:“吴家都死绝了,你觉得畅快对吗?”
池二憨还真犟,面对着吴争的怒火和颈上的刀,他眼都不眨,“少爷,先不说我没有劝说小姐留下,这是小姐自己的意思,之后老爷也点了头的。就说少爷真的败了,这次鞑子只是千人,最多也就是在始宁镇劫掠一番,不会长久停留,只要藏得好,不让鞑子找到就是了。”
这话确实说得没错,吴争当时一是事务繁多,没有细想,二是关心则乱。
其实就象池二憨说的,这场仗看似凶险,但对百姓的危害远没有想象得大。
与扬州、嘉定、江阴不同,前者是鞑子占领,有足够时间屠城。
而始宁镇之战,就算吴争败了,鞑子也没有时间效仿扬州等地,来个屠城。
毕竟它们是孤军深入。
吴争不是傻子,被池二憨占破,自然也就明白过来。
可这面子落不下来了,这不,立即转变方向道:“那你擅自抗命、隐瞒不报,这又如何说?”
池二憨脖子一挺,“少爷要杀便杀就是。”
大爷的,愣是不给吴争一个台阶下。
吴争毛了,大喝道:“好,如你所愿。池二憨抗命、瞒报,来人,当众杖责四十,以敬效尤。”
这下宋安真急了,他赶紧横跨一步,挡在吴争和池二憨中间,道:“少爷,另外鞑子一千骑兵尚不知下落,战事说来就来,真把二憨打伤了,可不好。”
厉如海也劝道:“虽说池二憨抗命、瞒报,可也是出于好心……。”
“好心个屁!”吴争大喝道:“你知道我们拼死拼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亲人能在这龌龊世道中活下去,活着看到世道太平?只要她们能活下去,哪怕是卑微地活下去,嫁个人生儿育女,我们死得也就值得了。可这厮夺走了她们活下去的权力,怂恿着她们为这龌龊世道陪葬……。”
“本宫觉得池二憨做得没错。”
话音传来,吴争一僵。
“臣参见公主殿下。”
得郑叔复命,朱媺娖终究是不放心。
不顾礼仪地出王府,想当面问问吴争银子之事究竟着落在哪。
没想到正好遇见了这事。
朱媺娖的眼中有些泪光。
吴争的话,让她心悸。男人拼死拼活,为了让女人活下去,这没错。可女人活着又为了什么?
看着吴争,朱媺娖道:“女人也可以有选择的权利。只要是自己的选择,一样可以无怨无悔。既然吴小妹和周思敏选择同生共死,那就是她们的选择,就算你是为她们好,也没有权力去强迫她们,按你的意思去做。”
吴争没有接话,因为他听出了朱媺娖话中的余音。
朱媺娖自己,何尝不是在做选择。
虽然这选择很痛苦,但她终于是做了决定,苟且地在这龌龊世道中,继续活下去。
对她来说,死比活容易。
吴争不能接话,也不敢接话。
只听朱媺娖道:“请吴千户看在本宫的面子上,饶过池二憨这遭。”
吴争应道:“臣遵旨。”
不想池二憨这孬货,平时木讷,这时却灵醒得很,他爬起身来上前,向朱媺娖跪下道:“谢公主殿下为二憨求情。不过千户大人责罚的是我抗命、瞒报之罪。我确实犯了军法,是军法,便不可容情。”
池二憨被当众杖责了四十杖。
这让在场所有士兵都心惊肉跳、禁如寒蝉。
军法无情!
吴争冷眼看着,可心中却奇怪,池二憨这厮啥时候这么灵醒了?
恐怕这么快的反应连小安子都做不到。
吴争确实有杀鸡敬猴的打算,麾下士兵的成份太杂了,杂到不忍细说。
就象周大虎那混蛋,竟敢当着朝廷文武的面,给自己撂挑子,差点就令自己下不来台。
士兵们凭着一股子血气到现在,这本是好事。
可满心欢喜地到了绍兴府,见到的却是朱以海逃跑。
这就象被冰水淋了一头似的。
如今朝廷虽说升了他们的官,可该有真金白银的赏赐,却一钱没有。
自己还得瞒着,用缴获的银两去赏赐。
哎,这世道,想做事真难。
第八十七章 皮糙肉厚
池二憨果真是皮糙肉厚,寻常人挨四十杖,怎么也得在床榻之上哼哈几日。
可这厮挨完之后,就骨噜起身,除了走路有一拐一拐之外,愣是看不出有啥地方不妥。
以至于吴争在怀疑,是不是施刑士兵在故意放水。
此时,王府内的朱以海,同样没闲着。
他正春风化雨般笑容面对着魏文远。
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连眼角余光都不给的傲慢。
其实这不怪朱以海善变。
面对着吴争这般杀敌功臣,朱以海需要慷慨激烈。
面对着魏文远这般数百里来援的功臣,朱以海需要怀柔。
朱以海很累。
累得心力交瘁。
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帝皇之道,在于平衡。
吴争原本是朱以海想做为股肱之臣加以培养的,可现在朱以海发现,那小子就是养不熟的一头狼,没准会在什么时候反噬主人。
所以,哪怕朱以海对王之仁有意见,自然对魏文远也有意见,那也不妨碍现在面对魏文远这一脸春风化雨般的笑容。
吴争窜得太快,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压不得,就得找人平衡。
没有机会,就得创造机会。
魏文远就是最恰好不过的人选。
“魏镇抚,孤之前看见王府外你麾下三千虎贲,军容整洁,个个精神抖擞。如此想来,清军此次来犯余敌,就得依仗魏卿了。”
魏文远是王之仁的心腹,岂会不知王之仁的心思。
甘心屈居于鲁王麾下,并非是忌惮鲁王是英主,而是如今形势之下,南下投隆武太憋屈,因为隆武朝中的实缺基本满了,拥立之功赶不上。
而重新投清,王之仁着实不愿意。
虽然自知不是忠臣义士,可三姓家奴的恶名,王之仁宁死也不想背,所以尽量克制着与鲁王相安无事。
这也是方国安不肯派军来援,而王之仁肯派援军的主要原因。
毕竟覆巣之下没有完卵嘛。
魏文远应道:“臣愿为殿下、为朝廷分忧。”
魏文远说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很明白,这场仗不是为朱以海而打,为得是吴争。
人嘛,就得争个面子。
那个小百户……不,现在可是千户了,如果再打上一场胜仗,不用说自己,就算是兴国公,恐怕也得忌讳那小子三分了。
既然这样,就不能把这次机会让给吴争。
一千鞑子骑兵,确实难啃,可这险,得冒。
“回殿下,臣愿领殿下命,臣麾下三千将士愿为殿下、为朝廷尽忠。”
“好。”朱以海大声叫好,“魏卿放心,一应粮草、军械,满额补给,杀敌有功者,孤绝不吝啬封赏。”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反正朱以海就是不谈钱。
双方虽然各怀心思,可目的相同,倒是一拍即合。
魏文远所部,由此在绍兴府驻囤下来,等待鞑子骑兵的消息,准备一战。
……。
得知朱以海已经将迎战鞑子骑兵的任务交给了魏文远。
吴争倒是松了口气。
不是想推卸责任,而是吴争确实认为,三千明军精锐,迎战一千鞑子骑兵,胜算极大。
就算真不能匹敌,自保也应该无虞。
既然有人要建军功,自己窜得太快,再要强去争抢,难免惹人诟病。
所以,吴争甚至连做后援的打算都没有,免得被人指责抢功。
老老实实带兵回梁湖卫所整训,经过这一战,确实该好好训练这帮子杂牌军了。
不过吴争并不放弃之前的计划,钱肃乐在此事上也十分热心。
毕竟,吴争在为他兑现一部分承诺。
但吴争没有料到的是,钱肃乐不仅召集了千人,还将他的嫡长子钱翘恭送到了自己面前。
钱翘恭长得很帅。
这是吴争第一感觉,阳光男,个子与吴争相仿。
令人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下官梁湖卫所百户钱翘恭,见过千户大人。”钱翘恭彬彬有礼,躬身抱拳道。
吴争心里腹诽,钱肃乐明上正人君子,可提携儿子的速度不慢啊。
转眼之间,就是一个正六品百户。
心里想着,可行动却不慢,吴争上前,挽住钱翘恭臂弯道:“钱兄,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不想,钱翘恭却微微一闪,躲过吴争搀扶。
往后稍退一步,直视吴争道:“翘恭奉监国殿下、兵部张尚书之命,投大人麾下效力。但明人不说暗话,翘恭还受右佥都御史钱大人之命,监督吴大人,望大人不怪。”
“呃……。”吴争其实不傻,能猜到钱肃乐此举的意思,真要提携儿子,将钱翘恭留在绍兴府廖仲平卫所,更安全。或者直接弄个文职就是了。
将儿子送到自己的眼鼻子底下,无非就是起个监视作用。
可这事你做也就做吧,没必要说出来不是?
说出来也不要紧,也必要当着自己手下将士的脸,还这么大声讲出来……太尴尬了!
吴争脸色不虞,不过总算克制住了,没有直接发作。
“咳,本官怎会见怪?……来,本官为你引见卫所另外几位百户。”
说着吴争替钱翘恭一一引见麾下几个心腹总旗,不,现在是百户了。
“这是百户陈胜。”
“陈百户有礼,陈百户当日在金山卫一战,翘恭闻听已是如雷贯耳,今日得知始宁街一战,更是仰慕不止。往后还有军中诸事,向陈百户指教。”
何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胜原本看不惯钱翘恭。
本来嘛,君辱臣死。
钱翘恭当众给吴争一个下马威,等于扇了众将士一记耳光,谁不对其怒目而视?
可如今钱翘恭一下子变成谦谦君子,陈胜只能拱手还礼,吱唔道:“钱百户言重了。”
吴争在边上听了涌起一股火来,他X的,这小子是故意来灭自己威风的。
没好气地冲池二憨一指道:“这是池二憨池百户,人称池一刀。”
“早从家父口中闻听池百户万夫不挡之勇,今日得见,翘恭三生有幸。”
池二憨不久前挨了四十杖,心中正憋屈得慌,冷哼一声,抬手一拱,算是还过礼了。
钱翘恭却神色不变,脸上依旧笑容满面。
第八十八章 让人窝火的钱翘恭
PS:感谢书友“帝国的未来”的打赏。
“这是宋安,宋百户。”吴争暗暗向池二憨赞赏地看了一眼。
“宋百户有礼。”
宋安却别过头去,冲池二憨道:“二憨,最近我耳朵不太好使,你找根草茎帮我掏掏。”
钱翘恭没有一丝尴尬,依旧春风扑面。
吴争反而有些好奇了,这小子是涵养真得高,还是装的?
换了自己虽说不至于翻脸,可笑肯定是笑不出来了的。
“厉如海厉百户。”
“厉捕头是陈溪乡人,崇祯十四年任上虞县捕头,任上素有清廉之名。今日同在千户大人麾下效力,还望厉百户多多见教。”
厉如海闻言一怔,原本也想随池二憨、宋安一样来个不搭理的,可如今有些不好意思了,勉强笑道:“厉某只是个衙差,蒙千户大人提携,方有今日……钱百户不必见外。”
吴争指了一下沈致远道:“这是沈致远……沈总旗。”
沈致远伸着脖子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吴争如此贬低自己,勃然大怒道:“吴争,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先不说我为你筹措一万多银两的军饷之功,就说在始宁街一场恶战,我可有丢你脸之举?”
吴争点点头道:“不错,你说的,是实情。”
“可连二憨、小安子都成了百户了,为何我还是总旗?”
“没有别的,就为一件事。”
“啥事?”
“你没杀过鞑子。”
“呃……。”
“手上没有鞑子性命,我如何放心将百余条人命交到你的手里?”吴争突然转头大声道:“兄弟们,没有杀过鞑子的人要做你们的百户,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五百八十几条汉子异口同声地应道。
声势之大,震耳欲聋。
让钱翘恭带来的千余人,为之侧目。
他们神情有些古怪,主官难道不是朝廷任命的吗?
沈致远愣了半天,涨红了脸道:“吴争,你看着,下一次,我定杀几个鞑子,再来找你理论。”
吴争莞尔一笑,没有理睬沈致远,而是回过头去,冲钱翘恭笑道:“钱百户见笑了,本官也是没办法,为了激励将士奋勇杀敌,定下了这规矩。”
钱翘恭神色不变答道:“吴大人的规矩虽然与朝廷律法有悖,可依属下看来,确是明智之举。”
吴争是真愣了,这钱翘恭是真傻还是假傻,没听出自己言外之音吗?
手上没杀过鞑子,你也好意思在我的卫所里任百户?
此时钱翘恭冲着吴争身后将士拱手道:“钱某虽非军户出身,不过前两年在天津卫入过军,去年随家父在宁波倡议出兵后,在奉化县也杀过三个鞑子。此事,可由钱某身后千余义士印证。”
然后转过头来,大声问道:“诸位义士,钱某可有一句谎言?”
“没有!”那千人的大吼声,丝毫不逊于吴争那五百多人。
报复!
这绝对是报复!
吴争腹诽着。
“好,好!”吴争击掌叫好,“能得钱百户襄助,本官如虎添翼,如此一来,反清大业有望。”
钱翘恭陪笑道:“大人,是反清复明大业有望。”
吴争心中大骂,他X的,嘴里却应道:“钱百户所言,正是本官想说的。”
……。
回到湖卫所,直接面对的就是编制问题。
钱翘恭带来了一千一百余人,这还是经过遴选之后的。
钱肃乐几个月前解散了这支义军,甚至连遣散费都没发。
至少有一半人滞留在了绍兴府左近。
听闻这次能兑现之前钱肃乐许诺的银两,岂能不纷纷闻风而来?
加上吴争麾下原有的五百八十余人。
卫所兵员一下子到达一千七百人。
可问题是,千户所满编织,就需要设置十个百户。
而吴争不想这样。
一是手中没有那么多可用之人,二是太过分散,效率不高,反而增加了开支。
所以,吴争决定明面上分设十个百户,暗里却只设五人,将两个百户合二为一,称为营。
这样,每个百户麾下,就有了二百二十四人,辖四总旗。
吴争自领一营,但具体事务交给了沈致远和周大虎,这是吴争不放心这二人,倒不是怀疑忠诚,而是不放心这二人什么时候给自己出妖蛾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总放心些。
陈胜、池二憨、宋安、厉如海各领一营。
各营骨干都是始宁街一战后的幸存者。
而剩下的五百八十人,被吴争组成了一个整体,交与钱翘恭一人统带。
做为五营的兵员储备、补充。
钱翘恭没有提出异议。
当五箱白花花的银子,抬到钱翘恭带来的千余人面前时,那些人的目光是直的。
“诸位兄弟,自今日起你们就是正经的卫所士兵了。”
“每人每月二两饷银,月月结清,连续三个月未清,你们可以自行离开,本官绝不追责。”
“本官麾下,伙食非常好,吃过的都知道,顿顿有肉,米饭管够。”
吴争的话,让这些人喜出望外。
好人啊,好官啊!
可接下来的话,让他们脸色凝重起来。
“可大伙都知道,当兵吃粮的下一句是拿饷卖命,本官好吃好喝、真金白银地款待你们,你们就得为本官卖命。敢降清者斩,战场溃逃者斩,违令不遵者斩,抢劫百姓者斩。记住这四条禁令,你会在本官手下过得很舒坦。”
“当然了,本官做为主将,一样可以承诺,本官若降清,或者克扣你们军饷自肥,那你们人人都可以向本官背后捅刀子。”
“话糙了点,不过说得漂亮也没用,怕你们听不懂。是好汉还是孬种,还得战场上比比,总旗及之下职位,每次战斗之后更换,杀敌多者上任,本官绝不徇私。”
吴争的话,确实切中了这千人心中最计较的地方。
当兵最怕的不是打仗,而是没得饷拿,死了没有抚恤。
这时的人当兵,为得就是一个生计,拼命不怕,怕得是拼了命,啥也没得着。
吴争用白花花的银子让他们相信了,跟着吴争有银子拿。
有银子,这就够了!
吴争不奢望他们短时间里,拥有理想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