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将本宫身份诏告天下
当着朱以海和王之仁、张国维、钱肃乐的面,方国安怎能以举止不当去坚持杀张煌言呢?
方国安生生咽下一口恶气,“既然如此,那就杖责三十,以敬效尤吧。”
王之仁一拍掌,大笑道:“瞧瞧,越国公果然宰相肚里能撑船啊,当为我辈楷模。”
朱以海也夸道:“越国公确实有肚量。”
张国维见张煌言性命无虞,自然不吝惜几句好话,“越国公大度,张某自愧不如。”
钱肃乐怔怔地看着这群戏子,心中就象吞了坨X一般地恶心。
可想到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板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看到一场和气,王之仁笑道:“越国公啊,那个百户吴争,也是一片忠于朝廷之心,只是年纪尚小,不懂分辨是非,听风就是雨,这不,闹了这么大一个误会。这样,越国公也好好教训他一下,出出气,如何?”
这下方国安脸色变得非常阴沉了,都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吴争,是方国安决意要杀的。
这一步,怎么都不能让。
“兴国公,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方国安沉声道,“张煌言是言官,可闻风而奏,本公可以不再追究,可那吴争却非言官,监国麾下数以千计的将领,若都效仿吴争,凭空构陷朝廷重臣,此例一开,不用满清南下,我等就自乱阵脚了。此例绝不能开,故本公必杀吴争,以警示天下。”
王之仁闻听,心中很明白。
方国安肯放过张煌言,却不肯放吴争。
为得就是张煌言是一介书生,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可吴争不一样,他是将领,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将领,手中还有数百老兵。
如今都撕破脸了,方国安岂能不知打蛇不死,后患无穷的道理,而让吴争活着?
但方国安的话,确实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堂内一片寂静。
半晌,方国安向朱以海拱手道:“殿下若无别事,恕臣便要动手了。”
说完,甩了把下摆,出门而去。
钱肃乐盯着王之仁急道:“兴国公,这可如何是好?”
王之仁也郁闷,他来本不是为了张煌言,而是为了吴争。
可不想,有心栽花花不开啊。
“钱御史先别急,张煌言、吴争有本公的兵护着,一时半会,方国安动不了手。”
张国维道:“这事还得殿下出面,否则仅凭兴国公硬挡,是挡不住方国安的。”
朱以海犹豫道:“可如果孤强硬保下吴争,逼反了越国公,这又如何是好?”
王之仁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觉得百般失望。
这时,王之仁的副将在堂门口禀报,方国安要抢吴争了。
王之仁叹道:“看来这小子命该如此……罢了!”
说完,挥挥手,示意副将别管了。
……。
吴争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留的一着后手,就这么废了。
在他看来,绍兴府朱以海,能与方国安相抗的,就只有王之仁了。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不管王之仁表面上与方国安怎么合拍,但利益分割上,二人就是潜在的对手。
所以,吴争打算拉一方,对抗另一方。
这确实是步好棋,不,应该说是步妙棋。
吴争将王之仁的心思,揣摩得很透。
但结果却南辕北辙。
王之仁在最后,还是放弃了吴争。
在被重新按回池塘边那块石板上时,吴争觉得好悲哀。
原本还有张煌言作陪,如今张煌言被拉去杖责了,历史终究回到了原来的道路。
并没有因自己的出现而改变轨迹。
上路的只有自己。
吴争不明白,自己前生今世,怎么就这么背呢?
这次死了,还会有再一次穿越吗?
吴争闭上了眼睛,看来,人真的不能与天争,争不过!
就在吴争自己都感到绝望的时候。
天意终究显露出它的难测。
变数来了。
这个变数,不但方国安、王之仁震惊。
连朱以海都惊愕了。
“长平公主?!”
张国维与钱肃乐面面相觑。
长平公主的到来,对任何南明势力都是一个强大的冲击。
正统!
这是一个看似荒谬,但却深入人心的命题。
朱以海问道:“诸公,孤该如何应对?”
钱肃乐随即出言道:“殿下,如果有长平公主在,殿下就不会再因正统,受制于隆武朝,臣以为,殿下该即刻出迎,万不可让长平公主久候,引起非议。”
张国维道:“如今之局势,殿下困一隅之地,北有满清,南有隆武朝,此时若有长平公主在,大事可图。”
王之仁道:“先帝子嗣已绝,长平乃先帝嫡女,若殿下得长平,便可一改被动局势,与隆武朝争一时高下。”
就连方国安也道:“臣以为,这是上天眷顾监国殿下,殿下万万不可错过这绝佳之机。”
朱以海随即起身,大喝道:“传召绍兴府,七品以上官员,来王府觐见公主殿下。令王府乐伎,奏雅乐……。诸公,随孤出迎。”
一身宫装的朱媺娖,脸色平静地面对着跪拜的官员、军兵。
身后郑叔,也已经是太监打扮。
与在吴庄不同的是,她(他)们的脸色都很平静。
平静得如同是一潭死水。
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王府正堂。
朱媺娖当仁不让地在主位坐下。
“本宫只有一个要求。”声音平淡却坚决,令人无从抗拒。
朱以海应道:“公主殿下尽管说。”
“即刻诏告天下,本宫的身份。”
众人悚然而惊,诏告天下,这等于将朱媺娖自己陷入众矢之的。
朱以海应道:“如殿下所愿。”
“哦,本宫还有件事,需要劳烦鲁王殿下。”
“公主殿下尽管吩咐。”
“本宫由扬州南下,若非得嘉定总兵麾下哨官吴争相救,只怕此时早已不在人世了。今日本宫能重归皇室,自然应该封赏有功之臣。鲁王殿下,这事难办吗?”
“呃……这事不难……不难办。公主殿下放心就是。”
“本宫已经累了,请鲁王殿下替本宫安排歇息之所吧。”
“公主请。”
第六十章 话绝、意绝,便是不可挽回。
正堂之中。
朱以海和方国安等四人面面相觑。
只有傻子才想不明白,长平公主此来的目的。
这绝对不是凑巧。
世上凑巧的事多了去了。
虽然说得风淡云轻,可言下之意,依旧是那个待死的吴争。
朱以海心中大叹侥幸。
如果早一刻将吴争杀了,天知道长平公主还会不会现身。
如果长平去了福州隆武朝,那自己的监国位置,恐怕想保也保不住了。
朱以海还庆幸,来的是帝女。
如果来个皇子,那就真如同烫手山芋了。
留也不是……杀,也不是。
朱以海脸色渐渐变得沉稳。
“越国公。”
“臣在。”
“长平殿下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吴争有护驾之功,杀不得。”
方国安满肚子的羊驼奔跑,可他一样清楚,朱以海已经改变了立场。
虽然朱以海不足以压服自己,但朱以海加上王之仁,那自己就不得不伏低。
极不情愿的方国安沉声道:“臣听殿下的。”
朱以海遂展颜道:“孤就知道越国公识大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越国公放心,孤会严厉斥责吴争,绝不会再有下次。”
方国安已经清楚今日无法如愿,于是道:“臣离开驻地已久,想今日便回钱塘江防线,这就向殿下辞行。”
朱以海脸色一沉,但很快恢复常态,他岂能听不出方国安话中的威胁意味?
他淡淡地说道:“越国公思忧极虑,乃朝廷之幸。钱塘江防线就劳烦越国公了。”
“臣告退。”
……。
吴争莫名其妙地被释放。
莫名其妙地被勒令即日去梁湖卫所上任。
其实在被士兵按在池塘石板上时,吴争也听见了众人恭迎长平公主的声音。
但在吴争看来,一个亡国公主,实在于时世无补。
吴争认为,长平公主其实不应该现身,一个女子能从京城逃出生天,就应该隐姓埋名,好好地过完一生。
看着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张煌言,吴争嘿嘿笑道:“张大哥,人算不如天算啊?”
张煌言蹩着眉头道:“张某确实未曾想过,结果竟会是这样。原本以为再怎么不堪,总也好过你身首异处。不想临了,依旧被你占了上风。”
小安和厉如海面色欣喜,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焉能不喜?
碍于监国有令,吴争无法与张煌言长时间话别。
“张大哥,经过今日,你我就是生死兄弟,无论有何事,别忘向吴争知会一声。只要吴争有一口气在,必会追随大哥。”
张煌言强忍着伤痛,作欢笑状道:“吴兄弟所言,正是我想说的,咱们来日在杀鞑子的战场上见。”
“告辞。”
“保重!”
……。
吴争真没想到,张国维和钱肃乐会在城门口相送。
这让吴争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劳二位大人来送,小子受之不起啊。”
张国维微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吴争啊,好自为之。”
“谢张大人提点。”
钱肃乐道:“公主殿下为你不惜自暴身份,吴争……你缺了大德了!”
说完,摇摇头,转身顾自而去。
吴争很不解,公主自暴身份与自己何干?
怔怔地看向张国维,张国维苦笑道:“祸福难料,吴争,切不可辜负了公主一番维持之心。”
说完,也走了。
吴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就是回不过味来。
……。
刚回到始宁镇,吴争就看到池二憨在路口顾盼等候。
在看到吴争的第一眼,池二憨就跪倒在吴争面前。
“少爷,周公子走了。”
吴争一愣,继而喝道,“你就任由他走啊?蠢货!他可有说要去哪?”
池二憨突然带着泣音道:“少爷,二憨不该瞒你,江边时,周公子就喊出他是长平公主。”
“轰”地一声,吴争的头就象炸了一般。
他突然间,理清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断了的右臂,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尊贵,还有不知尊卑的小蛮和永远死人脸的郑叔。
吴争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不为别的,为的是那天自己傻不楞登地在周世民面前,说他老子的坏话。
吴争更想通了,连王之仁都无能为力,自己为何能莫名其妙地从方国安手中逃生。
交换,利益交换。
长平公主做为先帝嫡女,她的存在能使得朱以海有先天的合法性。
这才是朱以海会改变主意,拼着与方国安决裂,也要保住自己性命的理由。
吴争一拨马头,怒喝道:“池二憨,回庄集结人马,随我去绍兴府。”
这时,一个人影窜出,生生挡在吴争马前。
“你要去做什么?”小蛮冷冷地问道。
吴争木然,是啊,自己去做什么?
带兵闯王府,掳走长平公主?造反吗?
还是见到长平公主后,仅仅为了向她道声谢?
吴争突然觉得,自己象个傻子,不,就是个傻子!
“你不是傻子。”小蛮道,“至少在公主心里,你不是个傻子。公主说了,你有一颗常人无法企及的心。她说,照你心里的意思去做吧,她会为你祈福。待做到了极致,就算不成功,此生也无憾。”
吴争默默地听着。
小蛮道:“公主让你别去找她。她不属于吴庄,特别是身份暴露之后,你……不适合再去找她。”
话绝、意绝,便是不可挽回。
身份的差距,有时就如同不可逾越的鸿沟。
吴争突然开口问道:“她……还留下什么话?”
小蛮迟疑了一下,脸色微红道:“公主让你好好待……我。”
吴争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些虚渺变幻的云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错失了生命中一些美好的东西。
错过,便无法再追回。
这就是命运。
长平说的没错,自己就算去了绍兴府,能做些什么?
把她抢回来了吗?
让大明公主待在吴庄?呵呵!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吴争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二憨、小安,随我回庄集合队伍。”
池二憨一怔,他傻傻地问道,“少爷,还去绍兴府吗?”
吴争厉声道:“去个屁,去梁湖卫所。”
第六十一章 瞒上不瞒下
回庄的路上。
吴争才得知眼前的小蛮,才是真正的周思敏(民)。
朱媺娖冒用了小蛮的名字。
周思敏,是朱媺娖的娘舅表姐妹。
朱媺娖大舅,也就是明思宗崇祯皇帝愍周皇后的长兄。
是周思敏的父亲。
国丈周奎生性吝啬,在京城陷落后,周奎及全家都被大顺朝捉拿,妻子、媳妇被迫自缢,长子被打死、周奎和次子、侄子被严刑拷打几乎丧命的时候,不得不交出三百万白银巨款和家产。
幸好周思敏此时在苏州葑门(周家祖籍),才免了一时之难。
朱媺娖在太监郑公公等人的掩护下,逃出京城。
南下至苏州,可没过多久,清军就南下了。
弘光帝的投清,灭了朱媺娖心中最后一丝期盼。
万念俱灰之下,朱媺娖想回京求死。
此时周思敏提议南下杭州,周家在杭州有族亲,想去投靠。
不想在路上遇见了吴争。
后面的事,吴争亲历亲为,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吴争已经不再怨天尤人,在这个乱世之中,实力就是一切。
所以,他迫切地想拥有实力,而手中的兵力,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实力!
哪怕出头的橼子先烂,吴争此时也顾不得了。
做该做的事,守护该守护的人,这本就是自己苏醒时定下的目标。
回到绍兴府这三天所经历的事,让吴争明白,许多事靠一腔热血无济于事。
自己只有学会比龌龊之人更龌龊,比奸滑之人更奸滑,才能在这世上达成自己的目标。
认识到这一点,吴争的心开始平静。
那就让时间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吧!
……。
回到吴庄,安抚了吴老爹和妹妹。
看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蛮,不,周思敏,吴争却依旧称呼道:“小蛮,你就留在吴庄吧。”
不想吴小妹和周思敏异口同声地开口道:“不行!”
吴小妹瞪了周思敏一眼,对吴争道:“哥,不能将她留在吴庄。”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
周思敏回瞪着吴小妹道:“我不稀罕,吴争,我跟你去梁湖卫所。”
吴争恼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去什么卫所?”
周思敏眼眶一红,“吴争,殿下可是要你好好待我的?”
吴争怒道:“那你找你的殿下去。”
周思敏大哭出声:“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吴老爹看不下去了,指着吴争骂道:“孽畜,有本事冲鞑子耍威风去,在吴庄,轮不到你发号施令。”
转过头,瞪了吴小妹一眼,“好歹人家周姑娘是客,还有没有点家训教养了?”
再对周思敏道:“周姑娘,争儿去卫所,确实不适合女子跟随。况且海边数百人就要安置到庄里,你留在吴庄,也能帮着打理庄务,就算是帮老朽一个忙了。不知周姑娘意下为何?”
还真别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吴老爹这一劝,周思敏也就收敛起哭声了,她勉强点点头道,“也好,那就听吴老爷的。”
可心里依旧不解气,瞪了吴小妹一眼道:“可我不和她一起。”
吴小妹翻着白眼哼声道:“谁稀罕!”
吴老爹想了想道:“行,这样吧,周姑娘就住始宁大街,打理那些铺子生意,小妹这在吴庄,帮爹打理庄务。”
这下二女不再有意见了。
吴争冲着吴老爹一竖大拇指,换得的是吴老爹的瞪眼。
当天午后,吴争率领三百多人,前往梁湖卫所上任。
路上,吴争对陈胜说起朱以海交待的查证梁湖卫所兵员空额之事。
不想陈胜一听,大笑起来。
“何故发笑?”
“大人,大明卫所,兵员空额司空见惯,这还用得着查吗?”
“啊?”
“大人也是带兵之人,难道连此事都不知道?”陈胜奇怪地看着吴争,就象看一个异类。
吴争拼命地回忆着,半晌摇摇头道:“我叔麾下从没有发生过兵员空额之事。我麾下九十六人,除在嘉定府战死外,也从不曾少过一人。”
陈胜愣愣地看了吴争许久,方才喟叹道:“令叔,人杰也。大人亦人杰也。大明朝若有象你们叔侄这样的将领,岂会被鞑子占了这大好江山。”
“照你这么说,梁湖卫所是肯定有兵员空额喽?”
陈胜答道:“这勿容置疑。大人可知道卑职在金山千户所时,卫所吃空饷有几人吗?”
吴争摇摇头。
“正好一半。”
吴争大惊,“可我见你当时带兵溃……咳,当时你麾下兵员并没有少啊?”
陈胜不以为意,笑道,“按制一个百户麾下满编一百一十二人,千户以下十个百户,一般编制八、九百户就算满编。而空额也非产生于每百户麾下。”
吴争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千户之下,可能只有四、五个百户是满编的,其它百户,全是空架子?”
“正是。千户所内,满编的百户多则六人,少则四人。甚至三人者,也不少见。”
“可据监国说,历次派人前往梁湖卫所巡检,也不见异常啊?”
陈胜哈哈大笑起来,“大人或许不知,这其中是有诀窍的。每逢有上面前来巡检,千户就会把满编的百户列队供其校阅。”
吴争不解道:“那不露馅了吗?”
陈胜摇摇头道:“换大人前往巡检,能在见过一面之后,记住每一张脸吗?你能在校阅过三、四个百户之后,分清楚之后所校阅的士兵,是已经校阅过的吗?”
吴争恍然大悟,“你是说,几个百户轮番接受校阅?”
“正是,只是列队最前面的百户、总旗等军官是常设的,他们身后的士兵,就是之前已经校阅过的,这种方法已是司空见惯了。”
吴争又不解了,“连你都知道,那监国派往梁湖巡检的官员,被蒙蔽一、二次也就罢了,为何数次都查不出异常?”
陈胜嗤声道:“大人正直,自然是不知此中猫腻。监国派往梁湖卫所巡检的官员,又怎会是不吃腥的猫?”
吴争有种醍醐灌顶的恍然。
连根都烂了的树,树枝又怎会是好的?
瞒上不瞒下,大明朝官员上下一致地见怪不怪,这才有了被亡国之噩。
第六十二章 不丢人
拍拍陈胜的肩膀,吴争咬着腮帮子道:“这样也好,至少对监国有个交待。况且,我带三百多人新进,也不至于在实力上逊于那王百户而吃亏。”
陈胜笑道:“大人放心,对付那种吃空饷都吃得走火入魔的宵小之徒,哪用得着三百多人?卑职率麾下五十几人,就能干翻他们整个卫所。”
吴争知道陈胜在吹牛,不过没有去拆穿他,军人嘛,就该有自信,吹牛也是种自信!
可吴争是真没有想到,陈胜没有吹牛。
一进梁湖卫所,陈胜的话就被验证了。
代千户王一林不在卫所。
暂时主事的是一个叫陈尔火的百户。
见到吴争率大队人马前来。
这厮生生想给吴争来个下马威,他带着另外四个百户,加上三百多号人,在卫所门前将吴争一行挡了下来。
“你就是吴争?”
“是。”
“听说你之前就是个从七品哨官?”
“是。”
“从七品一跃成为正六品百户,与我等平起平坐,这是一飞冲天啊?”
“得蒙监国殿下青睐有加,吴争惶恐。”
“哟,听听,听听矣,满嘴子吊文啊……就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也敢得监国青睐?少他X的扯蛋了,依咱看,你不会是背后有人吧?”陈尔火爱昧地冲吴争眨眨眼。
而另一个不知道姓名的百户捧哏道:“依我看,不是背后有人,而是身下有人吧?”
于是,一场轰然大笑。
二憨、陈胜大怒,一起往前冲。
吴争伸手左右一拦,然后对陈尔火道:“陈百户,请自重!本官是正经被监国任命的梁所卫所百户,你我以后就是同僚,还须守望相助,何必如此出言羞辱?”
陈尔火“呸”地一声,指着吴争的鼻尖子骂道:“谁与你同僚?老子和众兄弟为大明朝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他X还在你娘怀里吮奶了吧?还敢和老子称同僚,众兄弟说是不是啊?”
哄笑声更响了。
吴争笑道:“陈百户说为大明朝出生入死,不知可否说说经历了哪几战,受了哪些伤,杀了多少鞑子,立了多少军功,也好让我等后进瞻仰瞻仰?”
陈尔火闻言一愕,脸色阴沉下来。
他转身冲着那几个百户道:“兄弟们,这小子找哥几个茬来了,哥几个说,该怎么收拾他啊?”
“揍呗。”
“对,揍他X的。”
“让他见识一下,什么都上下尊卑。”
“小毛孩,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一会儿让你哭着使劲瞻仰吧。”
……一阵子的叫嚣,不知道是碍着人数相当,还是碍着军规,陈尔火等人却没有真动手。
扫了一眼身后义愤填膺的士兵们,吴争笑着对陈尔火说道:“直你X的。”
陈尔火看着吴争的笑脸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厉声大吼道:“你敢骂本官?”
吴争笑道:“对。就骂你了。”
拿手指一个个地点着,“直你X的。”
“直你X的。”
“直你X的。”
“直你X的。”
五个百户,一个没少,全骂到了。
吴争转身看着陈胜道:“你说过的,五十几人就能干翻整个卫所。我给你一百人,看你的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是乱战。
陈胜一声大喝,“兄弟们,干!”
吴争往后退了几步,悠闲地在一旁观战。
虽然没有真动刀,可这架打得是拳拳击肉,“璞璞”的闷声响成一片。
以百人对三百多号人,原本该是败多胜少。
可场面上,陈胜的百人却是压着对方打。
人和人,真得不一样。
这就象一头狼,面对着一群羊。
经过血战,见过生死的这群老兵,或许骂人骂不过对方,但要说到干架,那就……哎,怎么说好呢?
没让吴争等太久,也就是一柱香的功夫,陈尔火带来的那三百多号人,全躺地下哀呼了。
陈尔火却是站着的,因为他退得快,退得远远的,身上没有挨一拳头。
这世上有种人,骂人在前,一旦开架,闪得最快。
陈尔火最是典型。
吴争依旧在笑,看着陈尔火笑。
陈尔火却是心惊胆颤,他不能逃,这当着全体同僚和士兵的面逃了,日后就没脸带兵了。
他强撑着,虽然腿在哆嗦,脸上却是一片怒意。
“吴争,你敢指使属下犯上作乱?”这帽子扣得够大,声音却任谁都听得出色厉内荏。
吴争没有理会他,而是对陈胜道:“就知道你吹牛,看,这么个大活人,你居然看不到。”
陈胜闻弦知雅意,一声大喝道:“来人,抓住那厮。”
于是,十来个士兵左右向陈尔火扑去。
吓得陈尔火惊叫一声,如同受了惊的兔子,飞窜而去。
吴争呵呵一笑,抬脚来到那个刚刚捧陈尔火哏,说吴争身下有人的百户面前。
这百户趴在地上,原本只是低哼的,可见吴争一前来,那哼声骤然变大,直接叫唤起来。
吴争弯下腰,笑问道:“本官是因为身下有人?”
“不,不,我嘴臭,我乱说的。”
“哦,这么说本官身下没人喽?”吴争一瞪眼。
“不,不。大人身下有人。”改口很快。
吴争不乐意了,“究竟有人还是没人?”
“没有……有,大人身下有人。”
“哦?有谁啊?”
“啊?我……我妹。”
吴争身后的士兵轰然大笑起来,先前的憋屈一扫而空。
反观着陈尔火等人带来的士兵,一个个沮丧地低着头。
吴争起身,冲着那些低头的士兵道:“诸位兄弟,本官新上任,没想和你们过不去。做为军人,打架没什么,打输了也不丢人。刚才陈百户说,你们为大明朝出生入死,却不解释一下,你们是怎么个出生入死法。可本官却可以告诉你们,我和身后的兄弟们是怎么个出生入死法。”
说到此处,吴争“嚓”地拉开胸前衣襟,指着胸前的创口道:“这是本官在嘉定府被敌射的。”
转头对身后士兵道:“兄弟们,别藏着掖着,给卫所的兄弟看看,你们是怎么个出生入死法。”
身上有伤的士兵们,一个个拉开衣襟,将伤疤展露出来。
第六十三章 颜面
卫所的士兵愣愣地看着。
“卫所兄弟们,本官身后的将士,在嘉兴府外击杀鞑子五十余人,在金山卫码头全歼鞑子守兵一百人。他们确实在为大明朝出生入死,你们呢?”
吴争道:“军人嘛,伤口是种荣耀。伤口越多,越能证明为大明朝出生入死。咱们不比打架谁厉害,以后咱们比谁杀鞑子多,好不好?”
卫所的士兵稀稀拉拉地应着“好”。
听着这种有气无力地应声,吴争心里大摇其头,这批人被几个百户带坏了,恐怕一时无法扭转过来。
收拢衣襟,吴争拿脚踢了踢那个不再叫唤的百户,“贵姓?”
“卑职姓施。”
“哦,死百户?”
“是,是。”
“带本官去驻地如何?”
“嗞溜”起身,哪还有受伤的样子,施百户连连躬身道:“吴大人请,请!”
一个百户如此应对另一个百户。
这恐怕真不多见了。
吴争身后的士兵一脸自豪,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用拳头打出来的尊严。
他们更知道,没有吴争,他们就会象面前那数百卫所士兵一样。
卫所的士兵怔怔地看着吴争身后的士兵,他们的眼神中充满着羡慕。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百户官服的疤脸汉子,带着数个随从,策马飞奔而来。
还别说,这百户的到来让卫所士兵士气一振。
连原本已经逃得不见踪影的陈尔火也露出身影来。
陈尔火几乎以哭腔迎上,“王大人,你可要为我等做主啊。”
几个百户一涌而上,七嘴八舌地乱成一团。
吴争回过身来,冲已经戒备的陈胜、二憨微微摇头。
打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怎么说王一林是卫所代行千户之职,再要用拳头说话,就有欺上之嫌。
陈胜、二憨在吴争示意之后,虽然不再虎视眈眈,但戒备之意却不见丝毫减少。
连麾下士兵也脸色凝重。
在他们看来,打了小的来了大的,护短,在军中可谓习以为常之事。
那王一林从马上一跃而下,没有理会围上来的几个百户。
上前几步,打量了一圈卫所的几百士兵。
转过脸,对吴争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陈尔火一众个个喜出望外,王一林的到来就象给他们打了一支强心针。
百户与百户的争斗、打架,这在军中并不算什么,只要不闹在人命就是。
可王一林不同,他是整个卫所的主官,吴争再厉害,也是属下。
以上压下,焉能不吃亏?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吴争的好戏。
吴争拱手道:“新任百户吴争,奉监国令,前来梁湖卫所就任。敢问尊驾是……?”
不想王一林瞬间变脸。
“吴争?!哟……吴兄弟,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王一林的疤脸迅速绽放出一朵花来,令所有人都为之一愕。
这是咋回事?
连吴争也有些莫名其妙。
“大人这是……?”
王一林呵呵大笑着上前一把揽住吴争,“哥哥是王一林,暂代卫所千户职,吴兄弟,我可是盼了你几天了。”
吴争恍然道:“原来是王大人,属下有礼了。”
“别,别。吴兄弟,都是自己人,可别见外。”王一林春风满面,可回头一看陈尔火等人,脸色骤然凝结起来,“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可知道我吴兄弟是何人?那是从嘉定府死人堆爬出来的人物,金山卫码头一战,全歼一百鞑子,那可是真鞑子,连监国和兴国公对此都赞赏有加,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骂得陈尔火等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王一林拽着吴争道,“吴兄弟,走,哥哥为你设宴接风洗尘。”
吴争从惊讶中回过味来,王一林提到监国和兴国公,却不提越国公和其它重臣,这么说,王一林很可能是兴国公的人。
想到之前自己让小安送去兴国公府的信,吴争有些明白了。
于是也笑道:“王大人太客气了,卑职为大人引见几人。”
王一林一怔,遂展颜道:“好,好。吴兄弟能在嘉兴府外和金山卫击杀鞑子,想来麾下自然是勇士如云,快快替哥哥引见。”
吴争将王一林引到陈胜面前,“他叫陈胜,原金山卫所总旗,他和他的麾下杀鞑子不下百人。”
“好,好汉子。本官最钦佩杀鞑子的英雄。”王一林冲着陈胜一竖大拇指道。
吴争一指池二憨道:“他叫池二憨,随卑职从嘉定府到金山卫,一人杀鞑子就有十七人之数。”
王一林悚然作色,一拳擂在池二憨胸口,见池二憨眼都不眨,大惊道:“勇士,这绝对是勇士,吴兄弟,你麾下有此人,足可抵一百兵啊。”
吴争谦虚道:“王大人过奖了。”
再指着宋安道:“他叫宋安,追随卑职也数年了,从嘉定府到金山卫,也杀了八个鞑子。”
“好,好,吴兄弟麾下真是英雄辈出啊。来,三位兄弟,一起饮宴。”王一林豪迈地邀约道。
陈胜等人的眼睛看向吴争。
吴争笑道:“能得王大人邀约,是你们的荣幸,还不谢过王大人?”
王一林眼中精光一闪即逝,他心里清楚,这三人对吴争的忠诚,恐怕不是自己可以替代的。
不过王一林城府极深,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
这一顿宴席,丰盛得出乎吴争等人的意料。
整只的烤羊、烤乳猪、二斤多重的葱烤鲫鱼,四、五斤重的糖醋黄鱼,连始宁镇荣禄楼都未必能张罗些这些来。
别的配菜就不用提了。
菜好,可吃得着实不畅快。
原因还是在于人,王一林宴请吴争四人时,叫来了陈尔火等五个百户作陪。
说是让他们向吴争赔罪。
用王一林的话说,“吴兄弟,从今日起,咱们就是一个锅里勺饭吃的兄弟。他们也跟了我几年了,所谓不打不相识,吴兄弟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之事就揭过不提了吧?”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王一林是上官,吴争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能再说什么。
于是在陈尔火等人纷纷上前敬酒的时候,吴争只能虚与委蛇。
第六十四章 各怀心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一林挥手示意陈尔火等人退去。
吴争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了。
于是也让陈胜三人退下。
“吴兄弟,今日你在绍兴府之事,我都听说了。你还能来梁湖卫所,说到底,全仗兴国公相护。我说句重话,男儿在世,当知恩图报,吴兄弟以为对否?”
吴争应道:“王大人所言极是,吴争断做不出恩针仇报之事。”
“好!我就说嘛,吴兄弟如此英雄人物,岂会不懂兴国公的心意?”王一林一举酒杯,“来,吴兄弟,今日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今日不醉无归。”
吴争顺着王一林,一饮而尽。
王一林大着舌头道:“我也是个爽快人,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兴国公是我亲大伯,吴兄弟若愿意效忠兴国公,从今以后,我们就是自家人。吴兄弟放心,兴国公说了,只要吴兄弟忠心,这梁湖卫所副千户之职,必是吴兄弟囊中之物。”
吴争眼光一闪,“王大人说笑了,这梁湖卫所副千户理该是王大人的,卑职岂能喧宾夺主,这等小人行径,吴争不为。”
王一林哈哈大笑道:“好。有吴兄弟此言,我心甚慰,不过兄弟不必介意,你升任副千户之时,哥哥会调离梁湖卫所,前往定海军中任职。到时哥哥为将陈尔火等人带走,他们几个用习惯了,你也不必担心他们妨碍了你。”
吴争心中一动,笑道:“那王大人肯定是要高升了?”
王一林有些扭捏,衬得那疤脸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没什么可对吴兄弟讳言的,兴国公应了我,去定海军中任千户。”
吴争起身拱手道:“那卑职先恭贺大人荣升了,日后还得请大人多多照应。”
“哪里话,你我兄弟自然该相互照应才是。”
“王大人言重了。”
“咦(拖音)……,不瞒兄弟,我代理梁湖卫所已经两年,对卫所最知根底,这些人啊,别看他们平日吆五喝六的,可也就是唬唬百姓,真打起来,恐怕连平岗山上的土匪都打不过,就别说与清军交战了。”
吴争一愣,心中一动,“王大人说得有点过了,再怎么着,这些都是军户,久经训练,怎会如此不堪?”
王一林嗤声道:“吴兄弟毕竟年少不更事。你道这梁湖卫所有多少人?”
吴争稍作迟疑道:“卑职来时,监国和我说过,梁湖卫所有六个百户,自然该是六百多少。”
王一林呵呵一笑道:“六百多人?吴兄弟今日全见到了。”
吴争听了,心中恍然,陈胜说得没错,有一半人,已经不错了。
可脸上却做惊骇状,“王大人莫要说笑,今日卑职所见,最多也只能有三百余人。”
王一林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笑道:“吴兄弟,梁湖卫所六个百户不假,可兵员嘛,就这三百余人。”
吴争震惊道:“这……这如何是好,万一清军南下,凭这么,如何抗击鞑子?”
王一林道:“那就要看吴兄弟了,过不了多久,这梁湖卫所就是吴兄弟的。”
吴争默然看着王一林。
“吴兄弟不必太过担心。”王一林压低声音道,“真要是清军攻来,打不过逃就是了,再说了……还可投降不是?”
吴争原本对王一林还有些好感,听到这话,瞬间将王一林划归到对立面。
“王大人,这是兴国公的意思?”吴争的脸色凝重起来,“吴争亲叔死在嘉定城,吴争若投敌,恐怕叔叔在天之灵绝不肯答应!我愿意追随兴国公不假,但兴国公若要吴争投敌,恕吴争不能从命。”
“啊?!”王一林一愕,立马改口道,“看看,看看,终究是酒量浅,喝一点就说胡话了。兴国公怎会有这等意思?只是我满口胡说罢了,吴兄弟万万不可当真。”
吴争正容拱手道:“卑职敬王大人也是磊落汉子,其它事,卑职都可从命,唯有投降二字,请大人不要再提。”
王一林脸色凝结起来,直瞪瞪地盯着吴争。
吴争平静地回视,不卑不亢。
过了许久,只见王一林突然“呯”地一声,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叫道:“好!兴国公果然没有看错人,吴兄弟真是忠臣义士,我可以向吴兄弟保证,我王一林或许会逃,可绝不投清。”
吴争愕然,这难道是试探吗?
不过吴争并不在意,因为这就是他的本心,拱手道:“请王大人转告兴国公,只要不投清,其余事吴争唯命是从。”
王一林起身,举杯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请!”
“请!”
……。
吴争是不知道。
就在当天晚上,王一林又离开了卫所。
连夜去了绍兴府,见他大伯王之仁。
“大伯,侄儿问清楚了。吴争压根就没有投清的意思。”
王之仁微微点头道:“老夫想来也是,若他真有投清的想法,也不会拖着张国维三人向监国殿下出首了。”
看了王一林一眼,王之仁道:“将梁湖卫所的真实情况和他讲了吗?”
王一林道:“按大伯的意思,都和他讲了。”
“他怎么说?”
“除了面露惊愕,什么也没说。”
王之仁道:“此子年纪虽小,但城府极深,且看着吧。你平时留意些,老夫也会关注他会不会将梁湖卫所之事,向监国禀报。”
王一林犹豫了一下道:“大伯,若他真向监国禀报了,那侄儿怎么办?”
王之仁不耐地瞪了王一林一眼,“瞧你那点出息,有本公在,你怕什么?安心回去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唉,是,是。侄儿听大伯的。”王一林连声应道,“可吴争要是禀报了此事,大伯该如何处置他?”
“这也是你该问的事吗?”王之仁沉下脸,不过没有真瞒着他的亲侄,说道,“真要禀报了,就表示他心中并没有真正效忠于本公,这样……那就留他不得。”
王一林应道,“侄儿明白了,大伯尽管放心,侄儿理会得。”
第六十五章 鞑子来袭
有了王一林的大力支持,吴争和三百多部下迅速在梁湖卫所安顿下来。
麾下士兵进入了整训。
王一林没有说谎,在得到吴争的承诺之后。
足额的军粮、军械配给,按时送来。
不过,说是足额,在吴争看来,依旧是被克扣的。
当然这不是兴国公的原因,也不是王一林的原因。
而是制度如此。
士兵一天二斤粮食,菜肴就乱了,一人一天就两文钱。
两文钱能买啥?
大概半斤鸡蛋、一斤素几、两斤青菜,三块豆腐。
这不是加起来,而是四中选一。
两文钱中还包括做菜要用的油盐酱醋。
士兵们并不觉得委屈,可吴争却明白,这样的伙食练不出强兵。
作战意志是一回事,体能又是另一回事。
这世上已经有了红衣大炮,但作战依旧是冷兵器为主。
好的体能决定了作战的强度和持续性。
吴争打算改变,要练出一支强军,必须从伙食做起。
首先,把海边捕捞的海鲜运往军营,卖谁不是卖,肥水不流外人田。
其次,保证每人每顿有半斤肉。
最后,鸡蛋。
由此每人每天的伙食费,涨到了二十文(一两银折四百文)。
这对于一般中等以上人家,未必是件难事。
但对于供养三百多号士兵,却是一件非常不易之事。
三百多号人,一天的菜肴开销就是二十两。
加上吴争承诺的给每人每月二两饷钱。
单就这两样合起来,一个月就要一千三百两。
关键是海边捕捞的百姓,还需要补贴。吴庄种地的百姓还需要养活,因为九月只能种植杂粮,收成也要在两三个月以后。
只有始宁街的铺子,立竿见影,已经能自给自足了。
陈秉申家讹来的五千五百石粮和从黄得功处敲榨来的二千四百石粮被吴争封存,另作它用。
当日在荣禄楼,黄得功应承的万石粮,肯定是无法兑现了。
因为黄得功在吴争回始宁镇之前,就已经逃了。
好在已经落入吴争手中的玉佛尚在。
吴争将玉佛交给了沈致远,让他卖给他爹沈半城。
吴争是给了沈致远压力的,他威胁沈致远,如果不卖到一千两,那么之前答应的总旗官就不作数。
沈致远大叹交友不慎,自己胳膊肘往外拐,之前已经替吴争讹了爹爹五千两,不过好在这玉佛确实价值不菲,他还是抱着玉佛回家去了,因为沈致远也清楚吴争现在的难处。
花钱如流水,这五个字准确地说出了吴争的现状。
养兵是最烧钱的,那就是个无底洞。
不过这事却带来另一个变数。
人心向背的变数。
王一林这人吧,带兵还算可以。
虽然贪了点,吃了三百多人的空饷。
但对卫所已经在的士兵,倒没有克扣。
所以,在卫所中,王一林的声望还是不错的。
可吴争一来,他麾下三百多人的伙食迅速改善。
这就引得原卫所士兵的眼红。
都说货比货该丢,人比人得死。
每天就餐时,那浓浓的肉香,弥漫在卫所的上空。
许久不识肉味的士兵们,哪个不猛吞口水?
不少脸皮厚的士兵,偷偷前往吴争麾下军营,去蹭点吃食。
实时,吴争就当作没看见。
可后来,来蹭的人越来越多,这下吴争没法子了,哪能再养三百多人?
于是,吴争令人在军营外竖起了一道篱笆,生生将双方隔离了开来。
这下,王一林的耳根子没法清净了。
天天有许多将士前往陈情。
王一林无奈之下,找上了吴争。
“吴兄弟,你这不是拉仇恨吗?就算家中再有钱,那也不能这般挥霍不是?这兵啊,得穷养,给他们三分颜色,就得上房揭瓦。听哥的,别再整那没用的,喂饱就行。”
吴争拒绝了王一林。
王一林也没动气,只是叹道:“得,哥哥在此也待不了多久,梁湖卫所迟早都是你的,你爱咋整就咋整。”
王一林的放手,确实让吴争在卫所里积蓄很多仇恨。
没错,就是仇恨。
人啊,往往眼红别人手中的东西。
自己得不到,最好别人也得不到。
这样自己心里就平衡了。
……。
三个月的时间,一眨眼过去。
已经近年关了。
海边的小村落已经初具规模,百姓自给自足,以捕捞的海货卖给卫所换取银钱,日子倒过得不错。
吴庄的百姓收获了一茬粗粮,在吴争的补贴下,倒也能吃饱。
反倒是始宁街的十几间铺子,不到百人的规模,产生了不错收益。
看来周思敏小小年纪,还真有了治家能手的雏形。
沈致远用玉佛向他爹换了一千两银子,解决了吴争的燃眉之急。
吴庄、海边、卫所,构成了一个距离百多里的三角。
这三处,洋溢着一种幸福,知足常乐!
在吴争看来,这年,应该是能平稳过去了。
可很多时候,事实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一股规模并不大的鞑子骑兵,由富阳以西绕过钱塘江南下。
沿路诸暨、嵊县两县不发一矢,开城门而降。
诸暨降也就罢了,它的管辖权在方国安手中,可嵊县三界千户所,那是朱以海麾下三大卫所之一,七八百号人,说降就降了。
二千鞑子骑兵直入绍兴府腹地,在嵊县分兵两路,一路北上攻上虞,一路向南攻新昌。
整个绍兴府小朝廷震动。
官员们忐忑不安、思尤极恐。
朱以海又在打算跑路了。
若非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极力劝阻,以辞官相胁,朱以海怕是连多待一天都不想。
朱媺娖在此时表现出了她身为帝女的不同之处。
她现身于朝堂之上,只说了一句话,“诸公想走,本宫不强留,但本宫誓与绍兴府共存亡。”
话很平常,特别是对这些久经宦海的老油条们来说,这无非是句空话。
哪个君王、主帅,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但这从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口中说出,确实让所有须眉汗颜。
朱以海由此生出一股豪气,决定打这一仗。
可朝廷的大军都在钱塘江东岸和定海一线。
远水解不了近渴。
第六十六章 此请,孤不允。
绍兴府如今只有廖仲平的卫所,和梁湖卫所。
二者兵力相加听起来该有二千多人,但谁心里都明白,加起来能有一千二、三百人就不错了。
用这样的军队去硬抗来袭的鞑子虎狼,没有人觉得,这有胜的希望。
如今唯一还可期待的是,吴争能抵挡鞑子两天,兴国公和越国公能在两日内回师绍兴府。
如此,绍兴府才有喘息之机。
既然监国主意已定,战争的准备还是有序地开始了。
一面向方国安、王之仁送去求援信,一面朱以海召见了廖仲平和王一林、吴争。
至于新昌,鞭长莫及,力有不逮,被朱以海有选择的放弃了。
人啊,很多时候,就象驼鸟一样,顾腚不顾脸。
原本吴争是不在召见之列的。
但吴争毕竟是朱以海钦点的百户,在朱以海看来,吴争是自己人。
危难关头,朱以海还想着吴争是自己人,不知道这是吴争的幸还是不幸。
……。
这是一场没有什么必要的重要军事会议。
至少对吴争来说,根本不需要来。
绍兴府眼下可调动的军队,就是廖仲平的卫所和染湖卫所。
一千多号人,却由着监国殿下、民部尚书这样的顶层人士亲自指挥,还有一群文官在那排兵布阵。
显然有些不伦不类。
当然,安排临时征兵,是必须的。
可这不关吴争什么事。
吴争的注意力一直在朱以海右侧的朱媺娖身上。
相较于朱以海现在的慷慨陈词,朱媺娖反而显得平静而端庄。
是怎样的经历,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能如此的镇定?
朱媺娖的目光一直没有焦点,她也没有看吴争一眼,似乎就根本没有认识过他。
玻璃心的吴争觉得有些受伤,好歹咱也是结义兄妹啊。
大哥也喊了不下数十声,咋能说翻脸就翻脸呢?
“吴百户,以你之见,如何?”朱以海的声音,惊醒了一肚子乱草的吴争。
“呃……。”吴争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前面说些什么。
但吴争的反应很迅速,稍一斟酌,吴争脱口道:“鞑子来的是骑兵,野战肯定是打不过的。好在江南水域众多,鞑子又不熟悉地形,只要利用好这点,击败鞑子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面露异色。
吴争心中沾沾自喜,暗道咱还是很有急才的。
可马上吴争觉得不对劲。
饶是朱媺娖崩紧了脸,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迎着吴争征询的目光,朱媺娖不着痕迹地眼神一凝。
吴争心中大汗,难道是牛头不对马嘴吗?
张煌言看出了吴争的走神,微笑上前,站在吴争身边道:“吴百户心中已有破敌良策,这自然是振奋人心之事。监国殿下的意思是,为梁湖卫所补充壮丁,问你可有异议?”
吴争老脸一红,感激地看了一眼张煌言,向朱以海道:“感谢监国殿下体恤,臣必定全力整训新兵,不负殿下厚恩。”
朱以海何等老练,岂能看不出吴争走神?
不过在朱以海看来,这无关轻重,“吴争,孤听说这三个月,你在梁湖卫所做得不错。”
吴争应道:“回殿下话,这全赖王百户倾力相助,臣不敢居功。”
这话说得有水平,深谙为官之道,满堂的官员暗暗点头。
不卑不亢,也没有喧宾夺主。
边上王一林也是微笑地看了吴争一眼,眼中满满都是情意。
朱以海看了一眼王一林,再向吴争道:“你们都是大明忠臣良子,不过兴国公有意调王百户前往定海军中效力。此次梁湖卫所抗击来敌,还得依仗你才是。”
吴争听了一愣,看向王一林。
王一林脸一红,低下头去。
临阵怯敌,调离危境,吴争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只是看到那个端坐在朱以海身旁的女孩,吴争心中一叹。
杀鞑子,不正是自己该做的事吗?
何必在意别人是战是逃。
于是向朱以海拱手道:“蒙殿下器重,吴争当以死相报。殿下但凡有命,臣无有不从。”
朱以海闻言大喜,“好,真勇士也!孤没有看错你,这样,新征壮丁首先配给你三百人,加上卫所原有兵力,你可在三界设防,抗击来犯之敌。”
吴争傻眼了,倒不是怯战。
而是去三界设防,那就从梁湖出兵向西南约一百里,吴争就算是本地人,可对于三界地形也不熟啊。
这是其一。其二,虽然不知道进犯上虞的鞑子骑兵精确人数,但以一千步兵,以野战对抗千人的骑兵,这就象是开玩笑了。
吴争自然是不能答应。
“殿下令臣抗敌,臣不敢不从。但若要臣领千人抗敌,战场设在何处,请殿下允臣自决。”
朱以海微微皱眉道:“那你讲讲,想在何处抗敌?”
吴争应道:“以臣之见,鞑子占领嵊县之后,没有倾全力进攻会稽,而是一路攻上虞,一路攻新昌,无非是想将会稽变成一座孤城,以逼迫殿下投降。”
“孤知道,讲重点。”
“是。殿下知道,来敌是骑兵,人数并不多,应该是江北鞑子为来年南下派出的前哨,一来是进行侦察,二来如果绍兴府诸县可以传檄而下,那么也不排除直接占领浙东全境。”
“……。”
“臣的意思是,放鞑子进上虞,然后在上虞境内,全歼来敌。”
这话一出,群臣真正色变了。
语不惊人誓不休。
初生牛犊不怕虎。
后生可畏。
这些是好听话。
难听的也有。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大言不惭。
无知、狂妄。
诸公请看,牛在天上飞。
这些话如同一根根刺,扎向吴争心里。
甚至有官员上前弹劾,“请殿下治吴争谗言之罪,会稽乃新朝京畿重地,吴争竟然敢妄言任由清军入上虞,如此会稽城将直面强敌。如此江山社稷危矣。望殿下三思。”
这种人还真挺多。
每个人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晚上安睡。
放鞑子入上虞,那等于是卧榻旁边,有猛虎在侧,岂能酣睡?
这是要了朱以海和在场官员的老命了。
连张国维、钱肃乐都向吴争投来斥责的目光。
朱以海眉头蹩得更紧,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吴争,此请,孤不允。”
第六十七章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吴争深吸一口气道:“殿下,臣并非危言耸听。如果此次不将来敌全歼,待他们返回江北,来年绍兴府对鞑子来说,便再无一点地形优势可言。臣对三界地形不熟,若勉强率千余步兵与鞑子骑兵野战,恐怕一战尽没,如此既陷自身于死地,更愧对殿下厚望。若殿下执意在三界拒敌,请殿下另派将领带兵。”
堂内一片嘘声。
张煌言注视了吴争很久,此时站在来道:“殿下容禀,臣以为吴百户之言在理,所谓背水一战,方才有险中取胜的机会。况且会稽距离上虞也有六七十里地,就算吴百户在上虞阻敌失败,总也能为朝廷争取兴国公、越国公回援的时间。”
钱肃乐意外地开口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天时地利人和,方可决胜千里。吴百户择与己有利之地形抗敌,并无不妥之处。请殿下三思。”
朱以海皱眉,看看张国维,又看看钱肃乐,最后将目光转向身边朱媺娖,“长平公主,有何高见?”
朱媺娖微微一愕,这种军国大事,来问自己,合适吗?
不过朱媺娖很沉稳,她不动声色地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本宫不知军国大事,但有一点本宫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此话一出,堂内哗然。
在场的都是人精,岂能听不出长平公主言下之意?
她是在说,如果吴争此时应下朱以海的命令,可在作战时,就算按自己的想法,根据战场形势作出改变,也在情理之中。
所有人看向吴争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爱昧。
公主明显在护着吴争。
朱以海阴沉着脸,问道:“吴争,你可有地把握在将来犯之敌全歼于上虞境内?”
吴争心中暗骂十几句“小娘皮。”
这能是说有把握就有把握的事吗?
有把握的话,这堂内哪个人不会毛遂自荐地去领兵?
这可是天大的军功啊!
吴争原本是想实话实说的,可眼角余光看见朱媺娖那冷冷的眼神,吴争话到嘴边,就改了口了。
“臣……有把握。”
朱以海的眼神更阴沉,他冷冷说道:“好,既然吴百户愿意立下军令状,孤就准了你的建议。”
吴争一听心中大骂,谁听见老子说愿意立军令状了?
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朱以海转头对张国维道:“张尚书,今日就将三百壮丁交于吴百户,由他带回梁湖卫所。吴百户,望你不要辜负孤的期望。”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吴争如同哑巴吃黄莲,也就只能应道:“臣领命。”
……。
带着三百壮丁上路。
吴争的心是扑通扑通地乱跳。
王一林在身边安慰道:“吴兄弟麾下数百虎贲,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想来必能马到功成。”
吴争大怒,再没有顾及所谓的“兄弟”情意,“王大人,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你比谁都清楚,就梁湖卫所那三百多鸟兵,一见鞑子怕就一哄而散了。你倒是拍拍屁股去了定海军,我呢?这就是兴国公承诺的照抚?”
王一林尴尬地陪笑道:“吴兄弟,你知道的,我去定海军任职,是你一到任,我就与兄弟说了的。真不是我怯敌脱逃。”
看了王一林一眼,吴争收敛起怨气,“王大人见谅,卑职也是忧心过甚,倒不是怨恨王大人。”
王一林道:“不怪吴兄弟,这事放谁身上,也没法坦然。不过……。”
说到这,王一林突然凑到吴争耳边道:“如果吴兄弟真到了凶险之时,不如率兵向东去投兴国公,以兴国公对吴兄弟的赏识,再怎么着,也能接纳你的。”
吴争看着王一林道:“王大人,这三个月来,吴争承你的情,往日或许在有些事上,多有得罪,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记恨于我。”
王一林一怔,连连道:“吴兄弟,我当你是自己人,这客套话就不说了。”
吴争正色道:“记得王大人在初次见面时就说过,就算逃,也不会投降清军。”
“哥哥确实说过此话。”
“好!今日一别,或许就是阴阳两隔,但如果我还活着,不想在战场上与王大人刀兵相向。王大人能答应吴争吗?”
王一林脸色一正,道:“我早看出吴兄弟是个忠义之人,你放心,哥哥就算做乞丐也不食鞑子俸禄。”
……。
回到卫所之后。
原卫所士兵得知王一林已经调任,就象没了娘的孩子一样,沮丧地送王一林离开。
送走王一林之后,吴争下令炖了几锅子大肉。
面对着懵懂茫然的原卫所士兵,吴争道:“鞑子来了!”
这话一出,场内一片寂静,半晌,有不少人坐倒在地上嚎嚎大哭起来。
每个人都明白,当兵吃粮,平日里胡作非为,祸害百姓。
可真要是打起仗来,他们就是第一个死的。
想到要面对占了大半个大明疆土的鞑子,不怕,那是假的。
可,怕有用吗?
没有了王一林,在这个新任代千户面前,他们就是一群后娘养的。
肯定,送上去死的第一批就是他们。
焉能不怕?岂能不哭?
吴争冷冷地扫了一圈,说心里话,吴争真瞧不上这批兵油子。
可与身后这三百刚刚放下锄头的壮丁来说,这批兵油子无疑是自己必须依仗的。
手中的兵员太少了。
真只靠带来的三百多人去阻击鞑子骑兵,无疑是送死。
“诸位兄弟,本官不讲虚文,记得刚到卫所那天,本官手下士兵将你们全都打趴在地时,本官就说过,打架输了不丢人,咱们以后比的,是谁杀鞑子多。如今鞑子来了,本官还是一句话,比谁杀鞑子多!这三个月来,想必各位都清楚本官是如何对待兄弟的,你们也不用去想本官会厚此薄彼,谁杀鞑子多,肉就给谁吃,谁就是本官的生死兄弟。”
嚎嚎大哭的人,慢慢收敛起哭声。
象是一群没了娘的孩子,突然发现,自己有可能成为有娘的孩子。
这种期盼,让人有了希望。
有希望就有力量,有力量,就有信心。
所有人开始倾听吴争说话。
第六十八章 站直喽
转过头来,吴争对着带来的三百壮丁道:“你们也一样,在本官心中,没有亲疏之分,一切按杀敌数见分晓。不仅是吃肉,总旗以下职位,也是如此,累积军功优者晋职,劣者去职。本官绝不徇情枉私。”
有胆大、混不吝者大声问道:“大人此话当真?”
吴争道:“本官从来都是言而有信,麾下三百多兄弟可以为本官做证。只要你们能追随本官杀鞑子,每月二两的俸禄照发,伙食一视同仁。”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这算不上重赏。
但对于自认必死之人来说,吴争的话给了他们希望。
幸存之后,有好日子过的希望。
人总是为希望而活着,不是吗?
吴争大喝道:“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吃完这顿肉,随本官前往始宁镇。”
人群如一窝蜂地往肉锅涌去。
可吴争的眼睛反而有些湿润,他在心里暗道,兄弟们啊,可知道在你们之中,有多少人将在这场战争中死去吗?
……。
都说慈不掌兵。
不能煽乎士兵去死的将领,称不上好将领。
为将者的本份,就是让人去死。
区别将领称不称职之处,是让士兵死得值不值。
吴争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将领。
因为他总是不忍心这些活生生的人,因自己的煽乎一个个地去死。
吴争如此,吴峥亦如此。
把军队带往始宁镇,为得是能少死人。
可这需要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始宁镇,将成为战场。
为此,吴争宁可毁掉始宁镇,甚至不介意毁掉吴庄。
在吴争看来,人亡地存,人地皆亡。
始宁镇是去往绍兴府唯一的通道。
也就是说,鞑子要进军会稽,始宁镇是必经之路。
吴争对始宁镇太熟了,熟到能闭着眼,搜索着走完整条始宁街。
始宁街是条古街。
街道地面是石板,因年代久远,石板破损之后,形成的凹凸很深。
最深处,可以埋下一只脚。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埋下马蹄,但吴争愿意试试,挖深些试试。
街宽不及一丈,从街道两侧店铺的二楼,打开窗户,两侧百姓同时伸手手去,可以握住对方的手。
这便是吴争考虑的地形。
山川河流之地形,对于鞑子骑兵来说,根本不顶用。
鞑子以二千人袭击绍兴,来的绝不会是傻子。
肯定避水而行,绕山而走。
那么,在吴争看来,真正的地形优势就是城镇。
特别是始宁街。
如果能将鞑子埋藏在始宁街,就算赔上整条街,也值了。
可吴争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阻力会如此之大。
吴争是在始宁镇长大的。
都说亲不亲,家乡人。
华夏百姓,最难舍弃的就是故土。
当听说吴争要迁移、驱逐百姓时,整个始宁镇沸腾起来。
无数的长者指着吴争破口大骂。
这些人,在吴争的脑海中,都有着或深或浅的记忆。
无数的住民往吴争扔烂菜帮子、臭鸡蛋。
那如同氨水般令人作呕的气味,沾在身上、脸上,那种滋味,难以言语表述。
吴争木然地站立着,任由百姓们发泄着。
所有的士兵都被勒令退后。
吴争知道,这是自己欠家乡父老的。
身边的脏杂之物,已经累积过膝盖。
心狠之人,甚至拿起了石头砸去。
吴争的额头已经流血。
一声悲呼中,一个身影如鸟投林般扑向吴争。
以她娇弱的身躯替吴争遮挡着。
吴小妹起来了,她看到这一幕,气得瞪大了眼睛骂道:“都瞎了你们狗眼了?看看我哥是谁?朝廷正六品百户。他毁掉始宁街,为得是杀鞑子,不是为了霸占你们的店铺。”
指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吴小妹也不容情,“都一大把岁数了,几十年都活到狗身上了吗?鞑子在扬州、嘉定做了什么,你们没听过吗?我哥从嘉定府死里逃生,难道就是为了站在这,任由你们殴打、羞辱吗?你们……你们没良心……呜!”
吴小妹失声大哭起来。
场面渐渐地稳定下来。
“诸位乡亲,且听吴某一言。”一个厚重苍老的声音响起。
吴老爷来了。
“吴家虽然祖籍不在上虞,但在始宁镇也有百年了。我吴某为人,诸位乡亲想必也有所耳闻。所谓知子莫如父,犬子无状,吴某是知晓的,毁掉始宁街,驱赶乡亲,这事确实不妥。但吴某以为,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鞑子来了,诸位生死难知,留下这份家业,难道要资敌吗?”
吴老爷抖颤着胡须,大喝道:“犬子无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请诸位乡亲见证,若始宁街毁,而吴庄存,吴某当众举火,烧了吴庄。”
声音暗哑,力却铿锵。
吴老爷数十年在始宁镇的威信,在这个时候展露无疑。
百姓的叫嚷声渐渐熄灭,他们默默地转身。
人潮由此渐渐地退去。
无数人无言地回家收拾本就寒酸的行装。
无数的妇人,暗暗地掉泪。
无数的孩童嘶声啼哭。
吴争满眼泪水,向吴老爷拜倒在地,“爹,是孩儿不孝,让你在乡亲父老面前丢脸了。”
吴老爷圆睁着泪眼喝道:“起来!站直喽!记住爹刚才对乡亲们的承诺,若到时,你败了,爹死了,吴庄……由你来烧!”
然后放缓语气道:“争儿啊,也别太担心,爹陪着你。”
吴争急道:“不,爹不能留在吴庄,您与幺妹一起往绍兴府撤。”
吴老爷摇摇头道:“让你小妹走吧。爹都活这么大岁数了,眼见独子为国争战,而顾自逃命,爹于心何安?”
吴小妹泣声道:“爹和哥哥不走,我绝不离开,好歹我们一家人,生死都在一起。”
吴老爹厉声道:“你要忤逆爹吗?你必须走!现在就回吴庄收拾东西,连夜去绍兴。”
吴争一把拽过还要开口的吴小妹,“幺妹,听爹的话,刀剑无眼,你一个女孩子家,万万不可留在这里,一旦开战,哥护不住你。还有,带上小蛮,去绍兴府投……长平公主,有着之前的香火情,她……想来她会照顾好你的。”
可吴小妹死活不应。
第六十九章 你也要……保重!
这时,周思敏(小蛮)匆匆赶来,边走边嚷道:“吴争,听说你要毁街?”
近了前看到一地的狼籍和吴家父女兄三人的表情,小蛮叹道:“看来传言是真的。”
吴争沉声道:“周姑娘,你不能再留在此地,与我妹一起去绍兴府投公主殿下吧。”
周思敏眼中流露出难得的关切之意,“那你……呃,吴老爷怎么办?”
吴争苦笑道:“我爹性子拗,就让他留在吴庄吧,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让人把他送往梁湖以北的平岗山。”
周思敏咬着贝齿,呐呐道:“你也要……保重!”
“二憨,将小姐和周姑娘送上马车。”
周思敏点点头,拽起吴小妹离开。
吴小妹悲呼道:“爹……哥……你们要活着,没有你们,我怎么活?”
……。
驱赶走了百姓。
往日热闹非凡的始宁街成了一条鬼街。
吴争下令,趁夜挖深坑、凹陷,覆上薄木板。
然后对沿街店铺的墙壁进行砌凿。
改装出一个个一尺见方的垛口,然后在外面覆上木板,刷上灰。
派人从竹林砍来几百根毛竹,按着垛口,调整了长短。
又令刚刚入军的那三百壮丁扮成店铺伙计。
其实这批人用不着扮,与士兵相比,他们更合适做小二。
将原卫所的三百多士兵组成弓弩手,全部安置在沿街店铺的屋顶上。
从黄得功逃走后,上虞县县衙已经无主。吴争带着陈胜、池二憨率麾下三百多人,埋伏在县衙大门内。
沈致远被吴争允许带兵了。
吴争都很意外,这个自幼娇生惯养的沈家少爷,竟然熬过了三个月的地狱般体能训练。
沈致远此时那俊郎的外表中,已经透露过一丝英气。
不过吴争没打算让沈致远上阵,或许是下意识中的维护?
沈致远被吴争派去统领百名刚刚征集的始宁镇壮丁。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配合屋顶的弓弩手,用石头砸。
说是壮丁,其实大部分是始宁镇的地痞油子。
这年头,好人家的子侄,谁肯来做这种拼命的买卖啊。
吴争是没有办法,征集这批人,也花了吴争不少银子,还没打起来,每人先发了二两银子,承诺事后再每人发二两。若有人伤亡,额外抚恤十两。
战前的准备忙乱而又显得井井有条。
陈胜的全局观令吴争刮目相看。
二憨勇猛、小安子机灵,可他们与陈胜一比,那就差了一截。
几乎七八成的琐事和统筹,全是陈胜在调动和分配。
包括屋顶上弓弩手与壮丁的安置,雇来挖坑的百姓,拆墙凿洞的泥瓦匠……都由陈胜一一分配妥当。
吴争心中感慨,嘉兴府外,自己还真是捡了个宝。
半夜时分,吴争带着陈胜等人巡视始宁大街。
经过大半天的改造,虽然粗糙,但基本已经符合了吴争的设想。
利用始宁大街的狭窄,使得鞑子骑兵无法一涌而上。
从沿街店铺的垛洞,以一丈多的毛竹横闩街面,使得鞑子骑兵无法高速通过,消除骑兵的优势。
然后以壮丁的火油罐、石块,对敌进行骚扰,配备屋顶弓弩手对敌进行由上而下的打击。
再由自己率三百多精锐进行突击。
这样的设想,无论从理论还是可行性上,都无可挑剔,至少吴争自认为是天衣无缝。
但这仅仅是设想。
很难保证鞑子会根据自己的设想,进入始宁大街,钻入自己的口袋中。
这就需要一个人,去引敌。
当吴争把想法与众人说了之后,小安立即自告奋勇地道:“少爷,我去。”
吴争摇摇头,“你年纪太小,面相更显得太过机灵,要使得鞑子减轻戒心,还得一个貌似忠厚的中年人,或可完成任务。”
这话一出,原本想开口的池二憨闭上了嘴。
陈胜想了想道:“那卑职去。”
吴争依旧摇头,“你带兵时间长了,身上一股子军人味道太重,鞑子中不乏精明之人,一旦识破,不仅完不成任务,更害了你自己。况且,我身边少不了你。”
被吴争一一否定,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这时,厉如海拱手道:“若吴大人信任我,我或许可以前往一试。”
吴争借着火把的光,上下打量着厉如海,这次吴争没有摇头。
“厉捕头,你可知道此行的凶险?或许鞑子一见到你,根本不给你开口的机会,就会一箭射来?”
厉如海道:“那就是我的命,我认。不过大人放心,我也想到了应对之策,可以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哦?说来听听。”
“鞑子绕过钱塘江南下,所经各县还没有听说屠城之事发生。加上鞑子此来兵力并不多,只是速度太快,使得朝廷没有时间应对罢了。如诸暨、嵊县两县不发一矢,开城门而降。这已经给了鞑子一种误导,他们会认为,上虞县也会象诸暨、嵊县两县一样,可以兵不血刃就传檄而定。”
吴争心中闪过一道灵光,“你是说,向鞑子献城?”
“正是。”厉如海说到此处,带着自信的口吻道,“黄得功已经逃了,但衙门中知县官服尚在,卑职可乔装成上虞知县,带上几个衙役前往迎候鞑子,如此一来,鞑子必定认为上虞县已经兵无斗志,自然不会怀疑到我等用意。”
吴争连连点头道:“好!这计肯定能成,只是衙门中的衙役肯随你前往冒险吗?”
厉如海道:“卑职身为上虞县衙捕头,已有数年之久,别的不敢自夸,手下总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大人不必担心,这事就交给我吧。”
吴争伸手按在厉如海肩上,沉声道:“如果事成,你与你的手下当记此战首功。”
厉如海苦笑道:“大人所说的首功,就算了吧,朝廷都已经朝不保夕,卑职要首功何用?卑职愿往,是想保始宁镇、保上虞县一方平安,并无别求。卑职只想恳请大人,若此战我等不幸,望大人照顾我等家中亲人。”
吴争有些动容,应道:“你放心,本官应下了。”
第七十章 首战告捷
吴争感到自己的运气在好转。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应该说,出乎意料的幸运。
次日凌晨,在厉如海带人刚出始宁镇不久,向西派出的斥候回来禀报,往始宁镇而来的鞑子骑兵只有三百人左右,此时已经到达三界,距始宁镇约五、六十里。
虽然不知道,为何来得鞑子这么少,也不知道分兵的鞑子去了哪?
但对于吴争来说,做好自己的本份事,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天塌下来,该有高个子去顶。
于是,吴争迅速下令,各就各位,准备迎敌。
这天是阴天,本该大亮的天空,显得灰暗。
等了半个时辰,鞑子还是没来。
所有人都心急起来。
这就象是蓄足了劲头,没地方使劲一般,憋得难受。
特别是屋顶上那帮子地痞油子,已经起了躁动。
吴争心中也担心厉如海出事,于是将指挥权交给了陈胜,自己去了街南的城隍庙。
趴在城隍庙屋顶,望着西边的官道,那里空无一人。
吴争是真担心了,五、六十里路,以骑兵的速度,半个时辰早就该到了。
难道真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吴争胡思乱想,心里长毛的时候,就听身边小安子急道:“少爷,来了!”
吴争赶紧抬头望去,果然远处官道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
“快,回去告诉所有人准备,鞑子来了。”
吴争目不转睛地盯着,在这一刻,吴争突然发现自己不紧张了,心里反而有了一丝期盼。
或许是等得时间长了的缘故吧。
当看清走在头里,厉如海的身影,吴争悄悄地滑下屋顶,向北县衙跑去。
……。
沈致远的手心里满满地一手汗。
他很紧张。
头一次带兵嘛。
可沈致远心中对吴争一肚子牢骚,说好的带兵,这下可好,人生第一次的指挥,手下却是这么一群地痞油子。
坏心眼的吴争,沈致远恨恨地埋怨着。
训练有素的卫所弓弩手,屏息静气地趴在屋顶上,专注地看着距离自己不足几丈的鞑子骑兵,迅速从自己的眼鼻子底下经过。
鞑子骑兵的速度并不快,实际上,想快也快不起来。
始宁街太狭窄了,最多并排三骑,再多一骑就会相互撞上。
整条街上,除了散乱的马蹄声,再无别的声音。
鞑子十几个前锋进入始宁街,往前奔驰了一里路,然后停下,四下随意打量了一圈,就有几个骑兵拨转马头,回去报信了。
从衙门门缝中偷窥的吴争赞赏地看了陈胜一眼,心里暗暗庆幸。
幸好是陈胜提醒,只挖北边半条街,没有在整条街上挖坑。
陈胜提醒的很及时,他预料到鞑子在进入始宁街前,肯定会派斥候侦察。
如果陷坑提早被发现,就会引起鞑子警觉,就很难引入街道了。
鞑子终于进入了街道。
密密麻麻地人影,让吴争的眼睛一眨不眨。
身后、身边的士兵捏紧了手中的刀柄。
……。
鞑子骑兵的速度明显加快,面对着这样一条空旷的街道,凡是带过兵的人都会有警觉。
虽然有上虞县令的投诚,但鞑子从不轻易相信明人。
快速通过,是最正确的应对之策。
“隆隆”的马蹄声响彻了始宁街,没多久,鞑子骑兵就过了半条街。
前面就是一路的陷坑了。
吴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因街道地实的关系,每个陷坑并不大,如果鞑子意识过,只要策马一跃,就能跃过去。
只有在不防备的情况下,前马失足落坑,才能引得后马撞上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被临时征来的那百个地痞油子中,一个鸟人憋不住心中的紧张,突然大喊尖叫着,将手中的石头砸了出去。
“直他X的混蛋!”
吴争厉吼爆粗,他被这种意外打击得想杀人。
距离太远,根本无法传令应变。
吴争只能踢开衙门大门,手擎钢刀大喝道:“随本官杀敌!”
三百多人,在吴争、陈胜、池二憨三人的带领下,向南冲锋。
那地痞油子的猝然投掷,使得鞑子立即意识到有埋伏。
暴吼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鞑子前锋骤闻巨变之下,反而忽略了前方,将主意力转向了两侧屋顶。
所谓歪打也有正着。
随着前锋战马陷坑,后面的骑兵不断向前撞击。
一时,场面显得异常混乱。
两侧店铺中埋伏的人手迅速用毛竹横闩街面。
于是“辟里叭拉”的脆响中,不断地有鞑子从马上摔下。
屋顶上,卫所弓弩手反应迅速,立时发动,向半条街的鞑子骑兵饱以箭矢。
沈致远一脚踹倒了那个该死的地痞。
随即大声下令攻击。
无数的石头、木棍、火油罐伴随着箭矢向街中敌人头上招呼。
这阵仗确实骇人,双方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
整个就是鬼哭狼嚎啊。
特别是那百来人的地痞油子,从上而下,占着地形优势,冲着二、三丈距离的鞑子投掷,这气势那叫一个勇猛。
还真别说,这些人的“勇猛”着实对鞑子走到了震慑作用。
火油罐的燃烧,产生了大师的烟雾。
混乱之中,根本无法判断伏兵有多少人,只能凭声音去猜测。
地痞们的鬼哭狼嚎让鞑子产生了错觉,士气迅速下降。
当吴争率三百多人扑到面前时,抵抗随即停止。
此战有惊无险。
吴争看着一片狼籍的始宁街,心中凛然,暗暗庆幸。
幸亏只来了三百敌人,半条街足够容纳了。
这要是一千骑兵全来,那等于大半的敌人都安然无恙。
他们安然无恙,自己的末日就到了。
厉如海带着他的手下过来,微笑着对吴争拱手道:“祝贺大人!”
吴争笑道:“你们当记首功。”
当沈致远拎着那个闯祸的地痞过来时,吴争指着他半天,骂不出来。
心里憋得慌,伸脚踹翻,才吐出一个字,“滚!”
可怜那小子,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向吴争抱拳道谢,“谢大人不杀之恩。”
第七十一章 不能死社稷,何苦监国?
惹得吴争哭笑不得,这厮该是戏文看多了吧?
那小子一路地向南跑,一路上有人打他,踢他。
直到他跑出大街。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兴奋和欢笑。
胜利来得太容易,屋顶准备的箭矢、器械只用了三成。
千余人中,无一人阵亡,受伤的三、四人,还是因为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三百鞑子啊,这对于江南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胜利。
吴争也在自喜,胜利总是来得如此意外,却又如此容易。
可吴争此时,并没有意识到一句古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终究是不够老练,缺乏历练。
被胜利冲昏了头的卫所将士,从上至下,忽视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那就是本该随三百鞑子齐至的另外七百骑兵,在哪里?
这对于街上近千将士、壮丁,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这是上天给吴争的磨练和考验。
可,太过残酷了。
当那个被所有人鄙视的闯祸者,连滚带爬地哭喊着跑回来时。
伴随他而来的是“隆隆”的马蹄声。
那闯祸者甚至来不及喊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就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鞑子主力到了。
……。
朱以海要逃了。
不,按朱以海自己的话,要转进舟山,继续领导反清复明的大业。
朱以海原本以为,方国安、王之仁的援军会及时赶到。
可最新的消息是,方国安借口钱塘江防线遭遇清军进攻,无力抽调援军前来。
为此朱以海直骂了十八声“小娘皮。”
就算真有清军进攻,也该派支军队回援“京城”。
哪有任凭京城陷落的道理?
而兴国公王之仁要比方国安忠诚,确实派了三千援军前来支援。
可三千援军,呃……是不是小了点?
对方可是骑兵啊。
可真怪不了王之仁,他的定海水师正在海上,鞑子绕过钱塘江来袭太过突然,王之仁手中仅有八千人,能调三千人来已是不易。
总不能让定海防线唱空城计吧?
朱以海心乱了,所以毅然决定,转进!
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已经磨破嘴皮子了,这次也无法劝阻朱以海。
因为张国维三人,无法与堂内十数个朝中重臣相对抗。
朱媺娖今日没有说过一句话。
准确地说,除了在当日吴争被方国安胁迫朱以海治罪,朱媺娖很少说话。
这个世道,是男人的世道。
做为女人,哪怕是公主殿下,对于朝政,也没有资格说话。
看着这君臣文武的表演,朱媺娖白晰如玉的脸上枯井无波。
二千鞑子骑兵,就让这坐拥六七万大军的朝廷慌乱到想“转进”。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这笑话不好笑,反而……可悲。
朱媺娖由此想到了她的父亲,勤政爱民的父亲。
虽然严厉,可这不影响朱媺娖心中,他是一个好帝王。
一个省吃俭用,连皇后都在织布的帝王,在这千百年来,不说仅有,也属罕见的。
朱媺娖更想到了父亲的自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父亲做到了。
若是父亲还在,江南岂会是如此的景象?
朱媺娖的心中一片酸楚,父亲啊,你可曾想过,你之后的天下?
可想到这,朱媺娖突然想起了吴争来。
这个……混蛋!
满嘴的叛逆,如果父亲在,肯定得砍了他的脑袋。
可朱媺娖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些道理。
如果是在没有离开京城时,朱媺娖认同吴争所说的话,可经过这一番颠沛流离,朱媺娖发现,吴争说的,有些道理。
哪怕大明亡了,明人依旧是明人,至少大多数的草民,都认为自己是明人。
大明养士三百年,口口声声是大明忠臣的,饱读圣贤书的重臣,却腆着脸降了清。
朱媺娖心中喟叹,恐怕以父亲一己之力,改变不了这天下。
人心变了,特别是所谓的精英阶层的心变了,何以回天?
朱媺娖也不知道,她只是个女子,一个亡国失家的孤苦女子。
她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
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
没得辱没了父亲、辱没了帝女的颜面。
可朱媺娖没有想到的是,朱以海没有抛弃她。
“公主殿下随本王一起去舟山吧。”
朱媺娖的眼睛终于凝聚成一点,面前的朱以海,原本在朱媺娖心中可以算是一个明君,能为百姓捐出私房钱的监国,这世上不多了。
可现在,朱媺娖有一种针扎般的痛。
既然不能死社稷,何苦监国?
难道就为了那片刻登顶的愉悦?
朱以海是父亲的族叔,论辈份,朱媺娖该称他叔祖。
不能劝,无法劝,只能沉默。
可如今要让自己与他一块儿逃,便是死,亦不能。
朱媺娖平静地说道:“本宫不能走。走了便是愧对还在为大明血战的将士。”
朱以海并不是真的要呵护这个孤苦无依的侄孙女,在他看来,朱媺娖与己有用,长平公主的名号,就是一块活生生的招牌,可以让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拥有大义。
岂能轻易舍弃?
朱以海微微皱眉道:“长平,你真信他一个小小百户,手下区区千把人,能挡住鞑子骑兵?听本王的,走吧!”
朱媺娖没有看朱以海,而是将目光发散,向堂内十几个官员,用平静地令人惊讶的证据道:“吴争能从嘉定府的尸体堆中活着回到绍兴府,本宫为何不信?吴争在嘉兴府以北官道,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能救本宫和数百明军,本宫为何不能信?从京城到绍兴府,辗转数千里,本宫见过无数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草莽之辈,却鲜见有为大明朝忠臣的文臣良将。在场诸公,请告诉本宫,为何不能信吴争?”
听着这女子娓娓道来,却刀刀扎心。
官员们无不愧然,低下头去。
都说读书人,要是不明是非对错,那就是假话了。
可问题是,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一回事。
至少,在现在,没有人敢明着说,我要逃跑。
可有个人却不一样,他就说了,我要逃跑,你待怎样?
第七十二章 说不通,便用强。
这人自然只能是朱以海。
朱以海沉声道:“长平,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天下大乱之际,身为皇族就该珍惜性命,岂能轻易言死?没得等到天下子民需要大明皇族振臂一呼之时,天下再找不出一个皇室血脉来,如此,岂不是称了鞑子的心意?你不必再坚持,就随本王去舟山。来人,请公主殿下上路。”
说不通,便用强。
图穷匕现。
满堂官员无不色变。
朱以海是监国不假,可监国就算是实权在握,也不是皇帝。
监国是臣,公主就算是女流之辈,那也是帝女,是君。
以臣对君,以下对上,用强?
可道理是道理,道理永远屈从于实力。
就象后世有位开国元帅说过,真理和正义永远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没有人开口劝阻。
但朱媺娖有能力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按自己的意愿活着,或者去死。
一翻手,朱媺娖的右手擎着一把匕首,指着自己白晰的咽喉。
若吴争在,或许能认出这把匕首来,当日在决定转道金山卫时,小蛮(周世敏)也曾经用这把匕首表白过心迹。
朱媺娖身边的郑叔,眼见剧变发生,阻拦不及,只能跪下泣道:“殿下,请保重凤体。”
满堂的官员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朱媺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大明亡了,先皇身死社稷。本宫偷生苟活于世,已是不该。今日鲁王强掳本宫远去海外,本宫不去。不是不去,是不能去!前方将士还在浴血拼杀,朝廷却要弃他们而不顾,怎能不让将士寒心?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肯为复明大业效命?本宫不强留鲁王和诸公,但请鲁王与诸公成全,给本宫一个机会,让天下还忠于大明的将士们知道,皇族还有人愿意与他们一起流血舍命,给天下明人一个希望,为大明挽留一丝人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煌言横跨一步道:“臣愿随公主殿下留下。”
钱肃乐哂然道:“老朽年迈,不堪舟船劳顿,愿与公主殿下留下。”
张国维轻叹一声,冲朱以海跪下道:“监国殿下容禀,此时撤离,确实不妥。前方将士若闻知监国转进,士气便会崩溃。先不说能不能挡住,就说兴、越两位国公的援军,此时应该就在路上。以臣看,总得等到战报传来,再定撤退也不晚。监国若真不安,可先将王府诸人和行李送去码头,等战报传来,臣愿意率王府侍卫为监国殿后。”
张国维的语气平和而无奈,但对于人心的杀伤力,却比张煌言和钱肃乐的诤言更大。
他说的更切合在场官员的心态。
没有人愿意逃跑,不管是胆小还是因为别的,能堂堂正正地活着,没有人愿意苟且偷生。
这前提无非还是两个字——利益。
所以,当张国维平声静气地说出这番话之后,官员们的态度瞬间有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那就是等战报来,再决定逃还是不逃。
人心就是这么复杂,明明是想逃的,但碍于名声,总想有个堂皇的借口,不至于使自己颜面丧尽。
而张国维给了他们一个借口,那就是不得不逃。
战报一来,败局一定,为监国计,为江山社稷计,所以才不得不转进。
多好的借口,多么堂皇的理由。
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众臣,朱以海无奈点头,采纳了张国维的谏言。
于是,朱以海及众官员的家眷和行李照旧送往码头装船。
朱以海和官员们留下,继续等待从上虞县传来的战报。
……。
可是他们都不明白。
这份战报很可能就传不出来。
人死光了,自然就传不出来。
这场仗,来得非常的突然。
战场优势迅速扭转。
原本是吴争他们以有备对无备。
可这时,是鞑子骑兵以有备对无备。
当鞑子骑兵出现在始宁街南城隍庙口时,吴争只来得及嘶声喊出一句“各就各位。”
可想而知,这种慌乱的程度。
这支千人的军队,是拼凑而成的。
三百多经过三个月训练的吴争的嫡系。
三百多原卫所士兵。
三百从朱以海那分来的刚刚扔掉锄头的壮丁。
还有就是百来名临时花重金征召的当地游民。
命令,在这个时候真得不管用。
这个时候得杀人。
吴争没有杀人。
他只能身先士卒,率三百多嫡系向鞑子骑兵发起反冲锋。
为那些新兵菜鸟赢得整束的时间。
沈致远在杀人!
很难想象,一个从没有杀过人的少爷公子。
第一次杀人会是举刀向自己人。
沈致远在流泪,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害怕杀人。
这是一种心理的颠覆。
所有人的观念中,杀人都是一种罪恶。
敢杀人的人除了刽子手,就是强盗恶人。
可沈致远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杀人的感觉。
这让他控制不住地流泪,他认为自己成了恶人、罪人。
杀人,是震慑混乱最好的方法,特别是对那些乌合之众。
身经百战的老兵,面对杀人,反而会激起强烈的反抗情绪。
可对于这些平日欺压百姓为乐,手中却无人命的二流子来说,杀人的震慑是极大的。
混乱由此而稳定下来。
这些人这才发现,身边就只有他们自己了。
三百多精锐被吴争率领反冲锋去了。
卫所的三百多人依照吴争的命令,自觉地回到了屋顶上。
三百壮丁在小安的率领下,分散于店铺中。
这就是各就各位。
地痞油子们这时觉得自己真孬。
听着南面那拼杀声,他们觉得自己怂。
仗义每多屠狗辈。
对于这些混子来说,面子的重要性远高于性命,当然这也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会不会真死。
但现在,他们发现会真死,不是死在鞑子手里,而是死在面前这个沈少爷手里。
沈致远杀了三人,脸色赤红,双目亢奋圆睁,手里滴血的刀微微抖颤。
混子们不约而同地一声吼叫,从地上捡起之前三百鞑子尸体边的弯刀,一窝蜂地向增的战场涌去。
沈致远愣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大喊道:“回来,回来,你们该上屋顶……。”
第七十三章 咱干不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还有谁能听到?
就算听到,也回不过身来了。
这就象是人潮涌动中,就算背后是亲爹在喊,也回不了头。
战场就是绞肉机。
吴争率三百多人反冲锋。
说心里不怕,那是假话。
不仅吴争怕,手下三百多老兵哪个不怕。
怕是一回事,冲不冲是另一回事。
老兵不象新兵,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称。
称得是自己该不该去死,值不值得。
老兵也会溃逃,这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该死,或者死了也是白死。
老兵不会逃,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必须死,如果不死,会生不如死。
所以,他们坚定地追随着吴争,去死。
这场战斗并不如预料的可怕。
双方都有优势是劣势。
鞑子骑兵以有备对无备,打了吴争一个措手不及。
引起了吴争部下的骚乱。
也使得始宁街的所有布置白费。
可吴争也有优势。
首先总的人手,并不处于劣势。
以一千对七百,还占着便宜。
其次,虽然反冲锋的人数不多,落了下风。
但也属出其不意,鞑子显然没有预料到吴争会率军反击。
当然,这不具备本质优势,改变不了战场格局。
但有一点,吴争有着先天优势。
地利!
始宁街道狭窄,鞑子骑兵无法一排涌入。
吴争所部接敌,用不着面对七百人,最多只有三四人,这是其一。
其二,也是歪打正着,吴争率部反击,无形中起到了与敌胶着的格局,这使得鞑子优秀的射术无用武之地。
其三,最为重要。鞑子之所以没有继续以骑兵优势,向明军发起冲锋,不是他们仁慈,而是之前一战,始宁街上乱物纷堆,毛竹、石块、条木、火油罐碎片,那是狼籍一片。
骑兵冲锋?就就是自己找死。
有这三点,吴争以三百多人向鞑子反冲锋,看似惊险,但实际却不然。
最多是狭路相逢而已。
鞑子不傻,他们迅速作出调整。
调整就是下马。
没有速度的骑兵,还不如步兵。
就象没有子弹的步枪就是烧火棍一样,不,还不及烧火棍。
因为烧火棍抡起来砸人,还趁手些。
这样双方就无所谓优劣势了。
剩下的就是用刀说话。
真正交战的只有双方前列的十几个士兵。
只有等前面的士兵被砍死,倒下之后,后面的人才能递进。
这很残酷,但很公平。
原卫所的士兵速度很快,他们从北半街的屋顶向南爬行。
到了南半街,骤然发动了箭袭。
从上至下,面对着近在咫尺,拥挤成一团的鞑子。
几乎不用瞄准,就箭箭着肉。
鞑子是骑兵,轻骑兵。
没有装备盾。
除了身上的皮袱子,装备并不比明军好。
被明军突然袭击,一下子就有数十人中箭倒下。
可鞑子的反应同样快。
数十人倒下后,产生的空间,已经足够他们从背上取弓,然后弯弓搭箭了。
第二战场由此开辟。
前面是肉搏,中间是箭矢飞舞。
明军的箭术确实不如鞑子,射击的间隔时间和精准度,决定了胜败。
双方都不断地有人中箭,但从屋顶上掉下的明军数量,远高于中箭倒地的鞑子数量。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吴争达到了他的目的。
鞑子确实被堵在了南半街,连一步都不得进。
这给了混乱的明军,整束的时间。
可问题是,这样一来,小安子所率的三百卫所精壮,他们进了店铺之后,发现根本无用武之地,鞑子被挡在了南半街进不来,就算有再好的埋伏,也使不上。
吴争这时也醒到自己的失策。
可无法改变,准确地说,是有苦说不出。
这样胶着的肉搏战,根本不允许后撤。
哪怕是稍稍松动阵线,都会使得防线崩溃。
眼下拼得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泄,那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所以,吴争所部陷入了苦撑。
用命苦撑。
……。
沈致远喊不回奔跑的百名混子,只能急追。
本以为这批混子是血气上涌,捡刀去和鞑子拼命的。
可不想,沈致远发现,跑了没过百丈。
这群混子迅速转身,折进店铺与店铺间的巷子里。
沈致远差点一口老血喷出,临阵溃逃啊,他恨自己没多生几只手,将这批混蛋一一斩首。
深吸了一口气,沈致远做出决定,追!
可一转进巷子,沈致远眼前一黑。
被四个混子从左右一包抄,得,成了俘虏了。
沈致远一脸的悲愤,出师未捷身先死,吴争兄啊,你说对了,我真不适合从军。
好在,混子们没有对沈致远下毒手。
一个魁梧的汉子走到沈致远面前,“沈大人,你保证不喊,我就让人松开你的嘴。”
沈致远连连点头。
那汉子头一甩,混子松开了捂着沈致远的嘴。
“来人啊,杀逃兵……唔!”
汉子大怒,骂道:“果然,狗官都一个尿性。没一个说话算数的。”
沈致远怒目瞪视。
那汉子压抑着声音道:“沈少爷,你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
沈致远心中大骂,我是沈家独子,始宁镇不识本少爷的能有几个?
汉子没有理会沈阳致远狠毒的眼神,顾自说道:“沈少爷,哥几个没有人是孬种,可这时去助吴大人,无非替吴大人助声威,根本帮不上忙,反而给吴大人添乱。”
沈致远不再发出唔唔声,他知道这汉子说得在理,敌我双方一千多人,挤在这狭窄的街道中,想转个身都难。
这百名混子冲上去,确实没有多大用处。
同时沈致远也听出了汉子有话要对自己说。
于是沈致远点了点头。
汉子显然看懂了沈致远的意思,再一次歪头,让人松开了沈致远的嘴。
沈致远嫌弃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混子的手摸啥了,这么臭?
“你……你们,不是临阵溃逃?”沈致远问道。
那汉子“啪”地一拍胸口道:“咱周大虎就算平日干过些祸害乡邻之事,可那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有道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既然答应了吴大人,咱怎能逃跑?那不是说话象放屁吗?咱干不出这种不要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