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给你找了五千两
孙致远拖拖拉拉,三步一回头,五步退一步地回到家门口。
欣喜的管家赶紧迎上去,一边派小厮进园给沈老爷报信。
跪在爹爹沈晋财面前,沈致远做好了领受家法的准备。
不想,这次沈晋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
“别在我面前碍眼,要跪,进祠堂跪去。”沈晋财嗞溜着他那只紫砂壶道。
沈致远一愣,遂开颜道:“爹,儿子如今是八品小旗了。”
沈晋财眼睛一瞪,喝道:“八品小旗怎么了,不过是个奴**子。咱沈家家大业大,要做官就做正经官,哪怕花钱买个县令,你爹也舍得。那可是正经的七品官。”
沈致远怼道:“人家吴争,如今是百户,正六品官。”
沈晋财怒道:“有啥了不起的?拿命换来的,夭寿。咱不稀罕。今天起,你不得离开沈园半步,好好在家读书。别跟着那小子胡混,没得丢了命,找谁说理去?”
“我可是八品小旗,在册军官,爹你关不住我。”
“放肆,老刘,请家法。”
“爹,把小旗打伤了,你得犯法。”
“放屁,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你一个屁大的官,就算你做了知府、巡抚,那也是我儿子。”可话是这么说,沈晋财却没真打。
“爹,你就让我去吧。”沈致远求道。
沈晋财气哼哼地说道:“儿啊,如今是乱世,从军死得最快,爹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咱沈家三代单传,没得到了你这一代,绝了后。”
“爹,我有办法不会死。”
沈晋财没好气地道:“啥办法?上了战场,刀枪无眼,谁能护着你?”
沈致远谄笑道:“官越大,就越不会死。”
沈晋财嗤道:“就凭你?手无缚鸡之力,做个小旗恐怕也是那小子施舍你的吧?还想升官,做梦去吧。”
“爹,咱家不是有钱吗?吴争说了,捐一万两升做总旗。爹,那可是七品官。”
沈晋财一听,腮下肥肉乱抖,瞪着眼大骂道:“我早就看那小子不地道,补个正经县令缺,也不过六千两,他一个总旗就敢收一万两?他干嘛不去抢?做他个大头梦去。”
沈致远一听不对,赶紧道:“爹,我也是这么跟吴争说的,好在他还讲理,后来说了,只须……五千两。”
沈晋财瞪了沈致远半天,叹道:“人家胳膊肘啊都往里拐,你个傻子就知道往外拐,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沈致远尬笑道:“爹真英明,什么事也瞒不过爹。可孩儿见了吴争带来的那八百多百姓,他们贫苦无依,孩儿就想着帮帮他们,尽些心力。”
“天下贫苦之人多了去了。沈家再家大业大,那也施舍不过来啊。再说了,他吴家也是富户,听说那小子昨日把吴庄的铺子、地和房都收回来了,他咋不多捐点,要你来骗爹?你啊,真是个傻子,我咋就生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呢?”
“爹,你可别冤枉了吴争,他把铺子、田地都给了那些百姓了,连吴庄还住着军兵呢?”
“那不就完了吗?有田、有铺子,也能养活那些百姓了。”
“爹啊,如今已是九月,田地收成要待明年了,这半年多的功夫,那些百姓咋办?”
沈晋财迟疑了老半天,终究松口了,颤抖着手伸出五个指头来,“行吧。咱就当做善事了,你爹我捐……五百两。”
“五百两?八百人呢,一人还不到一两,能吃几天?爹,你就当给我买个总旗官,算是为了我保命总成吧?”
“那……那就出一千两,不能再多了,你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你儿子的命,就值一千两啊?”沈致远大喝道。
沈晋财瞪眼道:“你的命自然是不止一千两的,可给了钱,真打起仗来,也保不了你的命。”
“那好,我走了,你留着那一千两给你养老吧。”
“唉……别走。你这傻东西,爹出还不成吗?就五千两,可不能再多了。还有让吴争那小子别撒赖,给你升官……要敢撒赖,爹打上吴庄门去……。”
……。
孙致远回到吴庄,去找吴争。
一进门,就看见吴争端着粥“嗞嗞”地吸着。
他调笑道:“吴争,吴大人,吴百户,一碗稀粥愣是被你喝出了吃龙肝凤髓的气势,实在令小弟佩服。”
吴争正含着一口粥,准备咽下。
被突然这么一句,差点就噎了。
用力咽了下去之后,吴德转头,怒目以对,“亏你还这是个读书人,进人家屋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沈致远嘿嘿一笑,上前坐在对面,问道:“你不是请厉如海吃酒吗,怎么回来喝粥了?”
“没吃,退了。”
“退了?”沈致远大愕,“这眼前还是那个挥金如土的吴少爷吗?区区二两席面,你也好意思退?再说了,人家肯给你退吗?别又借着你百户的身份欺压客家了吧,吴争,我告诉你,都乡里乡亲的……。”
“闭嘴,说什么呢?”吴争厌烦地斜了沈致远一眼,“都没吃,凭啥不能退?二两银子,可以买三百多斤粮食了,你也看到了,八百人加上三百多士兵,一天光米就得三千斤,你当吴家山上有矿啊?不得紧着点?”
沈致远惊讶道:“那三百多士兵,难道也要你养?不是说朝廷答应编为三个百户了吗?”
吴争放下碗来,“这倒不假。可如今哪个卫所不拖欠着粮饷?越国公、兴国公将浙东所有钱粮都截留了去,除了绍兴府八县,朝廷就没有任何进项了。这次鲁监国也算是仁义了,拿出私产二千两用于安置百姓,你倒说说,我没上任,好意思再去开口要吗?”
“我说呢,你咋就变得这么狠,硬生生地榨了陈家五千多石粮食,好歹人家也与你定过亲。”
吴争大怒,“我是因为缺粮去榨陈家的吗?陈家伙同二黄占吴家十几家铺子时,他们想过与吴家定过亲吗?”
沈致远赶紧道:“我说错了成吗?你看你这急得,好好说话不行啊?对了,我来是告诉你,我给你找了五千两。”
第四十五章 我爹是急公好义,我是才德兼备。
“呃……。”吴争瞪大了双眼,“你抢谁家了?不是刚说乡里乡亲的……。”
“你想哪去了?”沈致远没好气地道,“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我也得有那能耐啊。呃……这五千两,是我爹捐的。”
吴争张大了嘴,还没咽下的半口子粥,从嘴角滴溜了出来。
“你爹……令尊能捐五千两?太阳从西边出了吧?等等,让我冷静一下,清清耳朵……我没听错吧?”
“吴争,我爹虽然抠了点,可对我这个儿子可没得说,别这么说我爹啊!”
吴争点点头道:“这话倒没错。你爹对你还真没话说,你娘走那么早,全靠你爹既当爹又当娘把你拉扯长大,连个弦都没续上。”
沈致远神色凄然起来,眼看着就落泪。
不想吴争话锋一转,道:“可这不是因为你爹舍不得出聘礼钱吗?”
沈致远大怒,“吴争,信不信我与你割袍断交?”
吴争正色道:“说吧,你爹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呃……你怎么知道?”
“就你,还有你爹,我能不知道?说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咳,就是想升个官。吴争,你看啊,我虽然中秀才比你晚了一年,可好歹也熟读兵书,有道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捡要紧着说。”吴争皱眉道。
“行。那我就说实在的,你说我这么个人才,当个小旗,是不是屈才了?怎么滴,也该是个总旗不是?”
“你爷俩,当我卖官呢?”
“这怎么是卖官呢?我爹是急公好义,我是才德兼备。”
“我只是个百户,没有权力升你做总旗。”
“吴争,你这就不地道了啊,二憨一个下人,不也做了总旗了吗?我是你兄弟啊。”
“下人怎么了?二憨随我出生入死,杀了多少鞑子,你也好意思与他比?”
“呃……那行,我不与二憨比,可宋安都跟我说了,这三个百户,朝廷是允了你提拔百户以下军职的。吴争,这么多年交情了,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前程,你可不能埋没了我?”
吴争愣愣地看着沈致远,话说到埋没人才这个高度了,吴争就无话可说了。
见吴争沉默,沈致远决定再添一把火。
“吴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死了。可你要知道,你当初和我逃出始宁镇时,也不过是个书生。你看,现在你不也是个身经百战的百户了吗?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闭嘴。”吴争忍无可忍厉声喝道,“行,你要找死,我不拦着。这样,当总旗可以,兵不能带,留在我身边,也算是个参军。”
“不行,不带兵,单我一个人,算个屁总旗?”
“我不能让你祸害几十号人。”
“吴争,你太看不起人了,这怎么叫祸害呢,你能变成现在这样,我也能行。再说了,我一肚子兵法,怕是连你也没这能耐吧?……吴争,就当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如何?”
“给我机会?什么机会?”
“你想啊,要是有一天我真成了一代名将,那你,可是伯乐啊。再者说了,你想,手底下有我这么一个名将,你难道就没有自豪、没有荣耀?”
吴争怔怔地看着沈致远,人的脸皮,得到怎样厚的程度,才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番话来。
这是真正的内心强大啊。
无知者无畏,无耻者无敌!
不过吴争确实被说服了。
沈致远只比吴争小三月,这个年纪,确实有很大的塑造性。
正象他说的,真要是成了一代名将呢。
有志者,事竞成。
“行。我给你机会,但有一点,你刚说了,我从军时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我到了我叔那,叔叔是往死里练我,你要是能受得了这份罪,半年之后,我让你带兵。”
沈致远闻言雀跃道:“兄弟,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不会耽误我。”
吴争张了半天嘴,没合上。
……。
黄得功担了一整天的心。
他一片一片摘着书房外,一朵盛开的月季花花瓣,口中叨叨着,“报,不报,报,不报……。”
报是死路一条。
不报也是死路一条。
难怪他这么纠结。
不过,想必是老天开眼。
事情有了转机。
一个差役进来禀报道:“大人,有请帖。”
黄得功懊恼地喝道:“本官正烦着呢,不去。没点眼力见。”
差役道:“是吴争吴大人的请宴。”
“天王老子请宴,本官都不去……呃,你说谁?”
“回大人,是吴争吴大人的请宴。”
黄得功愣住了,吴争请宴?
他要做什么?
指责我吗?没这必要,直接拿信告发就是。
羞辱我吗?那请宴做什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不对啊,他有什么能求我?
虽说只是个奴兵官,可终究是朝廷六品命官,没必要求我一个七品知县啊。
难道……难道他想……。
“霍”地,黄得功眼睛一亮,他认为抓到了事情的本质。
“去,告诉送信人,本官准时赴宴。”
“另外,让人准备一份重礼,到时本官要带着去。唔……就把我卧房那尊晚唐白玉佛像装匣拿上就是。”
……。
晚上,依旧是在“荣禄楼”。
吴争没有真向掌柜退了席面,只是改到了傍晚。
倒不是吴争真想省那二两银子,而是厉如海说完事之后,就直接告辞了。
吴争倒是挺喜欢厉如海这种性格。
真正想干事的人,绝不想浪费时间在应酬吃喝上。
吴争很意外,他到“荣禄楼”时,黄得功已经在了。
“黄县令,来得早啊,莫非是本官迟到了?”
“不,不。吴大人没有迟到,而是本官正好有事出门,回来时早了些,嫌回了衙门再出来麻烦,就在这等吴大人了。”
“劳黄县令久候了。”
“还好,不久。吴大人……那咱们入席?”
“好,好。掌柜,直接上菜吧。”
“得嘞。”
吴争与黄得功在雅室坐下。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没人说话。
不过脸上都带着笑容,气氛还算融洽。
第四十六章 尔虞我诈
不一会,伙计就已经在桌上布完菜肴。
趁着这功夫,吴争笑着开口问道:“不知黄大人喜欢喝老酒还是……?”
“老酒,老酒。本县就好这一口。”
吴争冲小二道:“那就上两壶老酒吧。”
“好嘞。”
一会儿,酒菜上齐,吴争挥手,示意伙计全退了出去。
黄得功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从身边拿出一个檀木匣子,放在桌上,然后单手轻轻推到吴争面前。
黄得功道:“今日吴大人请宴,本县自然不能空手而来,略备点薄礼,还望吴大人不弃、笑纳。”
吴争挑挑眉毛,笑道:“这是给本官的?”
“正是。吴大人何不打开看看。”
说着,黄得功起身,替吴争打开檀木匣子。
吴争探头一看,好一尊白玉佛像,通体晶莹晰透,内中充盈着和润之光,象是在流动一般。
乍一看,就能令人爱不释手。
“吴大人,这可是晚唐之物,虽然不是出于宫廷,但坊间怕是不多见了,它跟了本县十余年,今日就赠于吴大人了。”
“黄大人,这礼……怕是太贵重了吧?”
“咦(拖长音)……吴大人这是见外了,你我虽然年纪相差甚远,可同住一方土,共饮一江水,有道是,亲不亲,家乡人哪。吴大人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吴争呵呵笑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将木匣移到一边。
黄得功见状,心中暗喜。
吴争问道:“想来黄大人也猜到了本官今日邀宴之意?”
黄得功斟酒道,“略猜到一、二,只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黄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本县以为,吴大人今日邀宴应该是……结个善缘,大人,本县猜得对不对?”
吴争展颜大笑,“黄大人果然是久经宦海沉浮之人,深谱个中之道。佩服佩服。”
“如此说来,本县以是猜对了?”
“对,对。黄大人是本县父母官,本官不日就要去卫所上任,自然要与黄大人结个善缘了。”
黄得功心中终于吐出一口气,只要吴争有所图,那么此事就能谈下去。
“听吴大人说是去卫所上任,本县只有一个千户所,大人可是去梁湖千户所上任?”
“正是。”
“如此说来,你我可就要在本县共事多年了?”
“那还得请黄大人多多护持啊。”
“这话怎么说的?”黄得功佯怒道,“应该是相互护持……才对嘛。”
“好,就如黄大人所言。”
“好,好。以后你我就是兄弟了。来,做老哥哥地敬兄弟一杯。”
吴争心中想吐,有这么腆着脸认兄弟的吗?那胡子一大把的人了,也亏他说得出口。
可嘴上却应道:“今日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黄得功睁着醉眼道:“吴老弟,咱都兄弟相称了,这明人不说暗话,那封信可在你处?”
吴争也是醉眼朦胧,“确实在我手中。”
“那好,只要你将信交还给老哥哥,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老哥哥绝不二话。”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尽管说,尽管说就是。”
“好。我就两个条件。一,十天之内,我要一万石粮食。”
“好说,好说。咦……老弟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之前你从哥哥处拿走了二千四百石,又从陈家拿走了五千五百石,合计起来,有八千石了吧?”
吴争苦笑着叹道:“老哥想必已经知道,朝廷说是给了我三个百户的编制,可除了军服军械,粮饷一个子都没给。我手下三百多士兵,加上海边那八百张嘴,一天就是十几、二十石的粮食,一年就是七、八千石,如今这世道,若不在身边备上两、三年粮,心中不安哪。老哥你说,是不是这理?”
“哦?……理解,理解。这事我便能做主,老弟尽管说第二条。”
“这二嘛,也不是难事,我要梁湖卫所副千户之职。老哥知道的,这乱世之中,身边有人才安全啊,否则就算有再多的钱粮,也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
“对,对,兄弟说得是。只是老哥不过一个七品县令,怕是帮不上兄弟这么大的忙啊。”
吴争脸色一凝,“老哥哥这就没诚意了啊?那封信是谁写给谁的,难道老哥不知道?不是区区副千户了,就算千户,那也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吗?”
吴争说这话,是在诈唬,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信是博洛写给谁的,只知道是个朝廷重臣。
所以,吴争心中很紧张,如果这时,黄得功反问一句是谁,那这就会被识破。
可黄得功没问,他已经完全相信吴争从孙明贞处得到了那封信,同时也对吴争要以此要挟,谋取私利,深信不疑。
“老弟啊,如果你要些钱粮,那老哥哥我就一口应下了,可这副千户,确实不是老哥能定的。”
“那就烦劳老哥将我的要求向越国公通禀吧,我等你的消息。”
黄得功想了想,道:“也好。兄弟你切莫着急,老哥明日就跑趟绍兴府,把你所求禀报上去。不过……你可得把信藏好了,这可关系到老哥哥的性命啊。”
吴争宽慰道:“老哥放心,我知道此事轻重。嘉定一战,我算是看透了,八月我与叔还在与鞑子浴血搏杀,六月潞王朱常淓就将杭州拱手送给了鞑子。若不是我见机快,改道金山卫,否则,老哥就看不见我了。”
听吴争这一通牢骚,黄得功心中大定,他压低声音道:“兄弟说得是,大明气数已尽,这天下啊,迟早都是满清的。你我趁现在手中还有些权力,早投过去,早安心。”
“哟,敢情你我想到一块去了?要知道,我这副千户,那也是因为这事才索取的。否则,等过去了,一个百户,谁当你回事啊,老哥说是不是?”
“唉,唉。”同道中人啊,黄得功心花怒放,满脸堆笑地应道,“你我也是不打不相识,兄弟放心,明日我一定为你说好话。”
吴争顺势拱手道:“那此事就靠老哥在越国公面前多多美言了?”
黄得功忙不迭的应道:“应该的,应该的。”
第四十七章 他无德,我有德。
与黄得功散了之后,吴争就夹着那檀木匣回了吴庄。
进了庄子,吴争直接就去了周思民住处。
只是在门口,吴争就被拦了下来。
与往日不同,今日拦吴争的,不是小蛮,而是郑叔。
“郑叔,你这是何意?”吴争带着些许醉意瞪眼问道。
“吴大人回吧,公子已经歇息了。”
“这才戌时刚过,哪有这么早就寝的道理?”
“公子身体不适,就早些躺下了。”
吴争看着郑叔,心中有些恼意,试想兴冲冲地来,吃了一记闭门羹,换谁也心情不好啊。
“烦郑叔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找义弟。”
“吴大人还是明日再来吧。已是夜里,毕竟……男女有别。”
吴争恼了,“老郑,本少爷看你是个忠义之人,才对你礼敬三分。别过分了啊?让开。”
郑叔一张死人脸,就是不让。
吴争大怒,一把拽开郑叔,“你不过是个下人,就算周思民是女子,那与我也是结义兄……兄妹,此时夜未深,当着你和小蛮二人,本少爷来见义妹,哪来的男女之防?再敢阻挡,别怪本少爷翻脸不认人。”
这时,屋子里传来周思民冷冷的声音,“吴争,你想做什么?”
吴争边走边骂道:“先是小蛮,后是郑叔,三番两次与我作对,你倒好,早晌还叫声大哥,这没几个时辰,就一口一个吴争了,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进了屋子,见周思民冷冷地看着自己,吴争咽下了还有的牢骚。
这世上,有些人的眼睛会说话。
当然,前提是你能看得懂。
吴争看得懂,所以,他咽下了牢骚。
“义妹,我就是来看看你,顺便……呃,对了,我今日得了件好东西,想拿来让你瞧瞧。”
说着话,吴争把木匣放在桌上,然后抽开盖子。
周思民斜眼看了一眼,“看过了。你可以回了吧?”
吴争尴尬道:“送我玉佛之人,说这是晚唐之物,吴家虽然算是富户,但对这种前朝器物,却不精通。我想着义妹出身名门,想来对这玉佛有些见识,就是想问问,这玉佛值钱吗?”
周思民闻言,又看了眼玉佛,道:“我对鉴赏古物,也是外行,帮不了你。”
吴争有些失望,“原本想着,要是值钱,就拿去卖了,也好给海边百姓添些衣物器具,眼看着天气就要转冷。罢了,义妹歇息吧,告辞。”
说完,伸手去收起木匣。
“且慢。”周思民开口道。
“义妹还有何事?”
“我虽不懂鉴赏,可此处有人懂。”
吴争问道:“谁?”
周思民侧了下脸道:“郑叔。”
“呃……。”吴争大窘,看着郑叔,一时无语。
周思民道:“郑叔,看在他用意良善,也是为了帮助贫苦百姓的份上,就帮他看看吧。”
郑叔没有理会吴争,向周思民揖身道:“是。”
走上前去,郑叔从木匣双手取出玉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遍。
然后开口说道:“老奴也只是门外汉,不过之前算是见过不少、听过不少玉器。据老奴所知,唐朝玉器,玉料多以和阗青白玉为主,中后期,丧葬玉绝迹,以佛教玉器、实用玉器皿、摆饰玉为主。佛教玉器又多以玉佛和飞天玉为主。这玉佛质料、雕工皆属上乘,虽不敢说定是晚唐之物,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吴争听得云里雾里,就干脆问道,“郑叔就明说,这玉佛值钱吗?”
“值钱。”
“呃……能值多少银子?”
“不说别的,就说这块玉,至少能值千两银子。”
吴争吸了口凉气,一个七品县令随手一送就是千两银子。
果真应了一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
“没想到这狗官出手还真大方。”吴争摇摇头,感慨道。
不想周思民听了,冷声问道:“你口中所说的狗官,可是那黄县令?”
“是啊,晚上我请他吃酒,他就送了这个玉佛给我,说是带在身边十来年了。”
周思世大怒道:“你明知道他勾连朝廷重臣,暗通满清,还与他欢宴,还收他如此重礼,你……你……。”
吴争一看,连忙道:“义妹别急恼,先听我把话说完。”
吴争把与厉如海商量怎么从内衙偷出密信,一一对周思民说了。
周思民这才脸色和霁起来,“就算如此,你也不该收他这礼。君子重于义,你既不想与他同流合污,又何必收他重礼呢?”
吴争愣了,“义妹,这玉佛用的玉,不是他采的吧?这玉佛也不是他雕刻的吧?这玉佛不过是经了他的手,到了我的手里罢了。都说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所以玉佛到了我手里,正好证明他无德,我有德。”
周思民被吴争这番歪论说懵了。
吴争笑道,“义妹放心,不管如何得来,只要将它用在善事上,都是好事。明日我就去始宁街把它卖了,替百姓换来过冬之物。”
听吴争这么一说,郑叔微微一叹。
吴争听到,回头问道:“郑叔莫非有话要说?”
郑叔道:“如此精美之物,理当留在家中,以作传世,卖了……哎,可惜了。”
吴争大笑道:“再好也不过是件死东西,放着不能当饭吃,能替那些百姓解决过冬之忧,岂非更值得?况且,如今世道,就算留着,不定什么时候清军南下,被抢了去呢。义妹,早些歇息,吴争告辞。”
说完,吴争乐颠颠地走了。
周思民看着吴争地背影,叹道:“真不知他是真是假,是忠是奸,总觉得他说得不对,可细加想起来,却又觉得对。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郑叔点头道:“奴也有些疑惑了,听其言观其行,时而豁达大气,时而阴险粗俗,可往往在这看似阴险粗俗里,竟让人不由地心生……钦服。呃……奴失言了,望公子恕罪。”
周思民随意地挥挥手道:“何来之罪?”
小蛮突然开口道:“听你们说得真累,其实很简单,他就是个率性随意之人。”
周思民听了与郑叔面面相觑,心道,真是率性随意吗?
第四十八章 密信得手
用胳肢窝随意地夹着玉佛盒子,吴争去了他爹的卧室。
他爹不在,听下人说,去了祠堂。
吴争改道去了祠堂。
一进祠堂,吴争就看见他爹和吴小妹正在给吴之番上香。
这嘴硬心软的老头子。
看着吴争来,吴小妹开心地迎上来,“哥,回来都两天了,就只见着你一面,爹念叨你好几次了。”
哟,这可是意外。
还没等吴争咧嘴乐,吴老爹就开口道:“没有的事,他死在外面才好呢。”
这话着实难听,吴争只能装作没听见。
对吴老爹说道:“爹啊,孩儿今日想和您商量件事。”
吴老爹没好气地道:“商量什么?你自己做主就好了。乡里乡亲的,你上门讨要铺子也就是了,为何要杀人?为何要敲陈家竹杠?爹没本事,教了你十三年的圣贤之道,远不及你在外面胡混三年。这下做了官,长本事了,敢向乡亲动刀了,吴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畜?”
吴老爹是越说越激动,直指着吴争教训起来。
好在吴老爹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倒没爆粗口。
吴争连忙辩解道:“爹啊,陈家与二黄勾结谋夺我吴家产业,我去讨要有什么错?”
“你讨要回来就是了,何须动刀,又何须敲竹杠?陈家陈老爷虽说平日里爱占点小便宜,可终究不是什么大恶不赦之人,况且你爹早年为你定了这桩亲事,两家说起来还是亲家,你这么肆意妄为,叫我如何面对乡亲?”
“那是陈秉申令护院先向孩儿动的刀。难道孩儿就要任凭陈秉申杀吗?爹说两家是亲家,可陈秉申占咱家铺子的时候,可有想过两家是亲家?”
吴老爹闻听有些惊愕,“陈老爷会令人向你动刀?”
“可不是嘛,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做证。不瞒爹,孩儿去时,就想讨回铺子,再敲些钱粮,还真没打算杀人。”
“你……你还好意思说?你从小读的圣贤书都读……去了?”吴老爹吹胡子瞪眼道,“一直教你要以德服人,以德服人懂不懂?”
吴争赶紧上前,替老爷子抚背,生怕气出个好歹来。
“爹,孩儿记得您的教诲,也记得圣贤之道,可如今是乱世,若真要照本宣科,孩儿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有道是佛祖虽有仁慈,可也有当头棒喝。对好人确实该仁慈,可对恶人,只能以恶制恶……呃!”
吴争是好声好气地解释,可没想到吴老爹是越听越生气。
“好你个孽畜,三年不回来,回来教训起你爹来了?你爹是你教的吗?小妹,请家法,今日我抽死你。”
幸好吴小妹见机快,上前搀扶住吴老爹,“爹爹,哥伤还没好呢,再要是动了旧创,那可如何是好?”
还真灵,吴老爹直愣了半天,也就不再提请家法了。
不过,临了冒出一句,“那就记着,等伤好了,一起抽。”
吴争向吴小妹暗中比了比拇指,吴小妹却狠狠白了吴争一眼。
吴老爹道:“小妹啊,扶爹回吧,别搭理这孽畜,多看他一眼,爹就少活好多天。”
吴争连忙阻拦道:“爹,孩儿真有事和您商量。”
吴老爹没好气的应道:“啥事?”
“是这样。爹,庄子、铺子、田地已经收回,孩儿是想……将田地和铺子交于孩儿带来的百姓耕种,爹看在这些百姓破家逃难的份上,这三两年就意思意思收些租吧。不知爹意下如何?”
吴老爹大眼一瞪,“我还没死呢。吴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吴争以为他爹不肯,急道:“爹,我那已经答应监国殿下了,殿下还特意赐了二千两私产,用以安置百姓。爹……我都已经夸下海口了,说爹急公好义,乐善好施,您可不能让孩儿没了颜面啊?”
吴老爹在吴小妹的搀扶下,没有理会吴争,向门口走去。
路过吴争身边时,还推搡了吴争一把。
吴小妹向吴争施了个眼色,道:“爹啊,哥也是慈悲心肠,这点啊,最象爹了。”
吴老爹闷声道:“象啥了?从小到大就没见他哪点象我,都中了秀才了,好好的书不读,偏要去投军,差点就回不来。这一回来,又当强盗又杀人,我是作了几辈子孽,生了这么个畜生!”
吴小妹陪笑道:“哥是年少轻狂,其实心地是最好的,否则,又怎会将吴家默默地、铺子交于那些落难百姓呢?这还不是象爹啊?”
吴老爹被说得如炎夏喝了碗冰镇杨梅汤一般,满心的熨贴。
在门口站住了脚,没有回头,丢下一句,“做善事,就别藏着掖着,还收什么租?默默地和铺子白给他们用五年就是了,咱吴家还不差这两口吃食。”
吴争听了大喜,“太谢谢爹了。”
“甭谢。”吴老爹没好气地道,“就算陈老爷真有什么不对之处,可陈家那丫头心地还是好的,以后别难为陈家了。”
“唉……听爹的。”吴争忙不迭地应道。
看着吴小妹搀扶着爹离开,吴争心里松了口气。
再过两天,海边百姓的住房应该就建好了。
一半百姓要安置在田地和铺子里。
没有爹的点头,吴争还真不敢自作主张。
这下好了,总算是大石头落地。
这时,小安跑来禀报道:“厉如海来了。”
厉如海脸色阴沉地进来。
让吴争心里一咯楞,难道事情没办成?
“厉捕头,可是出了意外?”
厉如海沉着脸,摇摇头。
从胸口取出一封已经开口的信,不过没有递给吴争,而是捏在手里。
“大人真要看?”
吴争隐隐觉得不对。
“本官不是半途而废之人,自然是要看的。”
“大人可知,这信是写给谁的?”
“看了才知道。”
厉如海紧抿着嘴道:“卑职奉劝大人,还是不要看为好。”
吴争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伸手,从厉如海手里抢过信来。
厉如海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祠堂的门槛上,“大人,看了就是天大的祸事,卑职现在已经后悔莫及了。”
吴争没有理他,将信纸抽出。
第四十九章 真是他
打开来一看,饶是吴争有了心理准备。
可在看到信首那名字时,也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是他。
吴争突然明白,无论是弘光朝,还是鲁王监国,南明各朝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了。
弘光朝号称百万大军,从朱由崧登基到投降满清,不过十四个月。
对于朱由崧,民间有所童谣,“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而鲁王监国,在史上不过也只坚持了十六七个月。
相对于朱由崧,鲁王朱以海要廉洁英明的多。
可为何也会重蹈覆辙呢?
问题的根子,原来在此——方国安。
方国安,越国公、镇南大将军,领三万人驻守钱塘江东岸。
他一旦投敌,整个江防瞬间即垮。
吴争的心如同被一根丝线拎着一般,悬在了半空中。
不用说绍兴府了,就算是更南边的诸县,倾覆也在旦夕之间。
“噌”地起身,吴争厉声喝道:“方国安不过是个国公,鲁王还是监国呢。危及到江山社稷,本官不信鲁王会视若未见、听之任之。小安子,替我备马,我要连夜去绍兴府告发。厉捕头,你随我同行,以作证人。”
厉如海却摇摇头道:“大人,听卑职一句劝,此事……便作罢吧。方国公手掌三万大军,兵员人数占鲁监国麾下军队一半之数,就算鲁监国敢将他治罪,可要是因此逼反了方国公,那……大人,还是算了吧。”
吴争气得手簌簌发抖,可他知道厉如海说得有理。
乱世之中,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谁的拳头硬,就是谁说了算。
自己去出首,恐怕会遭受无妄之灾。
但吴争的心在痛,鲁监国亡了,绍兴府麾下八县百姓怎么办?
爹和妹妹怎么办?
麾下三百多将士怎么办?
那八百刚刚有了家,有了盼头的百姓怎么办?
吴争的汗毛一根根直竖起来。
“走。”吴争坚定地说道,“随我去绍兴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这天下真没救了,你我迟早都是一个死,无非是早死几天罢了。”
厉如海怔怔地看着吴争,突然揖身道:“就凭大人这句话,卑职愿随大人走这一趟。大人说得对,无非一死罢了。”
“不行。哥不能去。”吴小妹送完她爹,正好回来找吴争有话说,不想恰好听到了这些话。
吴争蹩眉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凑什么热闹。你一走,爹还不得急死?再说了,此行福祸难料,我岂能让你同去?”
吴小妹固执地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和哥一起去,有我拖累着,哥不至于不想想后果。”
说着,吴小妹的眼睛红了,两颗晶莹的泪水滴落。
吴争心里一痛,“幺妹,听哥的,好好待在庄中侍奉爹,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替哥哥好好孝敬爹,啊?”
吴小妹泣声渐响,“哥,三年未回,这才回来两天啊,你就忍心不顾爹和我?”
吴争鼻子升起一股浓浓的酸意,心中暗道,妹啊,你可知,哥早已死了,死在了嘉定城最后一战的那一刻。
用力地咬了一下牙,吴争厉声道:“二憨,看住小姐,我回来之前,不得让她离开吴庄半步。”
二憨一把拽住吴小妹的手臂,可嘴里说道:“少爷,这事交给小安就可以了,我还是随去去绍兴府吧?”
小安备好马车进来,正好听见二憨在背后说到他,大怒道:“二憨,你说啥呢,咱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少爷在哪,我就在哪。你听少爷话,好生看好小姐就是。”
二憨眼巴巴地看着吴争,眼中充满着期盼。
可吴争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与厉如海出门而去。
三人刚到庄门口,就被陈胜拦住了。
陈胜奇怪地问道:“这么晚了,大人就是要去哪?”
吴争道:“朝中有奸细,本官要去绍兴府向鲁监国告发。”
陈胜惊道:“何人?”
吴争犹豫了一下,“近前来。”
待陈胜凑近,吴争道:“方国安方国公。”
陈胜惊愕,“大人,这可万万去不得,这是引火烧身啊!”
吴争道:“本官知道,可真得有人去。”
陈胜急道:“就算大人去,又能如何?方国公手下三万大军,就算鲁监国也奈何不了他半分。大人这是在……自寻死路。”
吴争怒喝道:“放屁。我若熟视无睹,任由此獠卖地求荣,那才叫自寻死路。你也是带兵之死,难道不懂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休要啰嗦,让开!”
陈胜见吴争主意已决,不再劝说,只是求道:“既然如此,属下恳请大人带我同去,带将士同去。”
吴争皱眉道:“我又不是去造反,带这么多人去做什么?如果因此被人诬陷,岂不冤枉?”
陈胜还待再劝,吴争固执地说道:“你好生在此安抚士兵,有鲁监国在,我不会有事。记住,我若真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护我爹和我妹安全,还有周……公子。”
陈胜双目盈泪道:“属下记下了,大人保重。”
……。
黄得功看着吴争丝毫没有异议的收下玉佛,他心中大定。
离开酒楼之后,黄得功横想竖想,觉得还是事不宜迟。
随即回县衙套上马车,带着几个护卫赶往绍兴府。
丢信之事,肯定是瞒不过去的。
如果吴争的要求达不到,肯定会声张。
到时自己恐怕就是死路一条。
反而是应承吴争的要求,不但可以化解密信泄露,而且能平添一个得力助手。
可吴争的要求不是他一个县令能做到的,必须通过方国安。
原本黄得功是害怕,可现在,找到了解决的方法,黄得功自以为方国公就算责骂几句,也能对付得过去。
这一路上,黄得功是紧赶慢赶。
他认为,这事能早一点解决,自己就能早一天睡个安稳觉。
吴争决定告发,和厉如海、小安离开吴庄出发时,黄得功刚刚赶到绍兴府方国安的国公府。
第五十章 有难同当
方国安看着跪在面前涕泪交横的黄得功。
脸色狰狞至极。
他甩了黄得功三记响亮的耳光,外加一记窝心腿。
厉声喝道:“你罪该万死!”
黄得功趴伏在地,饮泣道:“小的就是国公爷的一条狗,死活全在国公爷一言之间,只是以小的看来,若那吴争能归附于国公爷麾下,倒是件好事。请国公爷容小的再活几天,办完了这事,小的任凭国公爷处置。”
瞧瞧,瞧瞧,这姿态放得多低。
大明朝的官,十有七八,就是这德性。
所以才让数十万鞑子占了大好河山。
方国安还真吃这一套,他收敛了怒气,沉声道:“你如何保证那吴争会如你所言,归附本国公麾下?”
黄得功连头都没敢抬,可他耳朵好使,一听方国公的语气,他就明白小命是保住了。
于是哪有不添油加醋的道理?
“禀国公爷,小的来前,正与吴争欢宴。小的还送了一尊唐代玉佛于他。”
方国安听了,也是一愣,唐代玉佛?
黄得功看着方国安脸色,心知方国安也动心了,赶紧道:“不瞒国公爷,那玉佛其实是赝品,是小的前些年从一盗贼手中查获的。不过虽说是赝品,但材质、雕功绝佳,与真品相差无比,单就那块白玉,市价也在千两之上。”
方国安对千两银子没有兴趣,一听说是赝品,就气顺了。
“他收下了?”
“是。他没有一丝推诿,就收下了。”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
要么不收礼,收礼只……咳。
收了就等于接受了说项,如果再反悔,这就代表人品有问题,以后名声就臭了。
没有收礼不办事的道理,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
听到吴争收下这份大礼,方国安确实有些信了黄得功的话。
方国安原本就有收揽吴争之心,只是吴争当日没有顺他的意,所以心里不爽。
想到吴争这次为了一座赝品玉佛,主动要来投靠自己,想想都觉得过瘾。
可方国安也有怀疑,他问道:“吴争就没有别的要求?”
黄得功连忙奉承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国公爷的火眼金睛。那吴争贪得无厌,竟想请国公爷赏个副千户的职缺。”
方国安听了,不怒反喜,一个副千户,就算是个正千户,他也肯拿出手。
如今的朝廷,可不是以前的朝廷,封赏个千户,那等于甩大白菜一般。
当然,甩得都是空帽子,也就是说,有名无实。
可吴争不一样,他一定是实缺,就算不给他补兵员,他麾下已经有了三百户。
所以,方国安笑了。
人最怕无所求,所谓无欲则刚嘛。
但凡有所求,就能被控制。
方国安自信自己能控制得住这个有所求的吴争。
“论罪,你罪该万死。不过本国公看在你往日忠心的份上,不为己甚。这样,你回去告诉吴争,就说副千户之事,本国公答应了。让他把密信交出,同时尽力掌控染湖卫所,听本公命令行事。此事办得好,本公不但不降罪于你,还会重重赏你。可听明白了吗?”
黄得功连忙拜伏道:“小的谢国公爷不杀之恩。”
“去吧。”
……。
吴争硬下心来,决定告发。
可做为穿越来的后世人,吴争不存在愚忠的问题。
做该做的事,不代表着直不楞登去送死。
吴争一路上,还是动了脑筋的。
要扳倒方国安,确实很难。
特别是方国安掌握着朝廷一半的军队,也就是说,真把方国安惹毛反了,这小朝廷等于垮掉了。
小朝廷少三万人,满清就多了三万人,此消彼涨嘛。
所以,吴争做了两个决定。
在路上,吴争特意在到了绍兴府时,先找了家店栈,写了一封信,让小安立即送出。
之后,吴争带着厉如海,去了张煌言的宅子。
倒不是吴争想祸水东引,祸害张煌言。
而是吴争下意识地将张煌言当成自己的大哥。
心里有事找大哥嘛。
还有一点是,吴争觉得,直接向朱以海告发,恐怕真会招来不测,帝皇心术,君威难测,这个道理吴争还是懂的。
把自己与张煌言绑在一起,就等于与张国维、钱肃乐绑在一起,和这三人绑在了一起,等于与朱以海绑在了一起。
这叫有难同当。
说到底,吴争心思还是很坏的。
……。
张煌言是个急性子,可能是因为张煌言此时也年轻吧。
他在听了吴争陈述之后,立即拖着吴争前往钱肃乐的宅子。
这个时辰,两更天,恐怕也只有象张煌言这样的人,才会毫无顾忌去敲开上官的门。
钱肃乐也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听完事情详细之后,在张煌言的竭力唆使下。
三个一起去敲张国维家的门。
张国维的性格显然与前二者不一样。
听完之后,张国维看着吴争,冷静地问道:“除了密信,你还有什么证据?”
吴争答道:“有县衙捕头厉如海为人证。厉如海就在门外,张尚书若要询问,可传他进来。”
张国维摇摇手道:“不必了,还有别的吗?”
吴争一愣,心道,这还不够吗?
钱肃乐、张煌言也是如此表情。
张国维轻叹道:“当然不够。吴争啊,你还年少,许多事只看见表象。这封密信你是从何处得来?上虞县县衙,对吧?”
“是。”
“人证也只能证明,是从黄知县书房偷出了这封信。对吧?”
“是。”
“所有的证据,只有密信的称呼,将方国安联系起来。对吧?”
“是。”
“那如何证明方国安与敌私通?”
“啊?”
“吴争,我问你,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满清贝勒为了离间监国与方国安君臣之间的关系,故意写了这封信?”
“呃……?”
张国维喟叹道:“吴争啊,虽然本官相信你一片为国之心,也相信这封信真正的意思,但这事真要到了监国殿下面前,根本经不住方国安一句话。”
张煌言怒道:“什么话?”
“方国安可以反问,如果有一天,从满清贝勒处发来一封密信,被人截获,信的抬头是你或者钱大人,你们又该如何自辩?”
第五十一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听了张国维的话,吴争、张煌言、钱肃乐三人面面相觑。
沉默了许久,吴争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事如果再拖下去,那后果只会一天比一天严重。真等到鞑子南下进攻的那一天,钱塘江防线反戈一击……呃?”
不想张国维嗤声道:“放肆。吴争,本官念你心中一份赤诚,不与你计较。你可知道,就算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此时告发方国安,殿下若治罪,等于将他逼反,朝廷立时倾覆。”
吴争抗声道:“可如果任由他卖地求荣,最后的结局,并无二致。”
张国维蹩眉喝道:“那也比现在当即倾覆要久的多。”
吴争傻眼了。
他看看张煌言,又看看钱肃乐。
心中觉得一股子闷气盘旋,一时血气上冲,“噌”地起身道:“讳疾忌医,宁可眼睁睁地坐视灭亡,也不肯引刀一快,断臂求生,大明就是这么亡的。”
张国维大怒道:“竖子不足以谋大事。”
吴争嘿嘿冷笑道:“张大人是太老了,人老心更老。诸位大人都觉得这是个恶疮,不能捅破,那么就请坐视吧。我吴争言轻位卑,愿以这条烂命,为诸位大人抛砖引玉。告辞!”
吴争愤然离去。
看着吴争的背影,张煌言一跺脚道:“朝夕道夕死可矣。吴兄弟,我陪你同去。”
钱肃乐默默地低着头,好一会,他抬起头来,看着张国维道:“大明老了,方有此劫难。你我也老朽了,竟不如一个少年人看得真切。与其苟延残喘多活一年半载,不如慷慨赴死,以留一个清名。张大人保重!”
说完拂袖直追。
张国维一脸懵懂,他呐呐道,我为朝廷、为监国、为江山社稷计,这难道错了吗?
错了吗?
真的错了吗?
一次次的扪心自问,让张国维觉得越来越没有底气。
看着洞开的大门,张国维突然放声引吭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话音中,张国维昂首挺胸,走出门外。
远方的天色渐渐亮起,吴争、张煌言在前,钱肃乐中间,张国维远远跟随。
他们的目标是王府,监国鲁王的玉府。
……。
黄得功连夜回始宁镇。
到始宁镇时,天色也刚刚亮起。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了结此事,便换了顶轿子,赶往吴庄。
此时的吴庄正堂里,吴老爹、吴小妹、陈胜、二憨、沈致远五人沉默相对。
怎么办?
该说的话,这大半个晚上都说过了。
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五人都已经一一剖析过了。
剩下来的,就是默默地等待。
吴小妹“噌”地起身,对吴老爷道:“爹,要不我去和周公子说说此事?”
吴老爷蹩眉道:“那不过孽畜带回的一个公子书生,身带残疾,他能有什么办法?终究是个外人,就别添乱了。”
吴小妹道:“女儿观其言行,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或许他家有亲人、朋友在朝为官也说不定。就算没有,至少见多识广,也能出出主意不是?”
吴老爷没好气地道:“要是他家有亲人、朋友在朝为官,怕也不会被你哥带回庄子来了。”
这时池二憨突然插嘴道:“老爷,让小姐去试试,或许有用。”
吴老爷嫌弃地瞥了池二憨一眼,道:“长本事了啊?干了个破总旗,连老爷都敢忤逆了?在吴庄,我的话不好使了?”
瞧吴老爷子这威风的,可别说,池二憨、宋安还就吃吴老爷这套。
想当初,五、六岁的年纪,那个冰天雪地的夜里里,二人窝在始宁街南端城隍庙前奄奄一息,被吴老爷收养到现在。
可以说,吴老爷对他们是真正的恩同再造,没有吴老爷,二人早死了。
池二憨或许敢忤逆吴争,但绝不敢忤逆吴老爷。
人嘛,总得有所敬畏,总得感恩图报不是?
否则,和畜生有何区别?
可这次,池二憨还真的忤逆起吴老爷了,“老爷,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去求求周公子,或许真能帮得上忙。就算帮不上,咱们也没损失不是?”
这话确实在理,吴老爷不过是碍于这张颜面。
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吴老爷一直恪守君子之道,以“耳不闻人之非,目不视人之短,口不言人之过,庻几为君子。为善不求人知者,谓之阴德”时时自省。
君子不求人。
可如今独子身处险境,吴老爷终究是狠不下心肠来,池二憨说得没错,无非是求人罢了。
挥挥手,吴老爷道:“那就去吧,如果人家不乐意,千万别强求。”
“唉。”吴小妹赶紧应了一声,出门而去。
这时,下人来报,黄知县来访。
吴老爷、陈胜、二憨、沈致远面面相觑。
来得太快了吧?
吴争昨晚近午夜才离开吴庄。
怎么算,也得现在才能请见监国出首吧?
就算当即事发,从绍兴府派兵前来,怎么也得晌午时分才到。
况且,黄得功不过是个县令,缉拿可不是他的本份事。
陈胜沉着脸道:“吴老爷子放心,有我和三百多将士在,定保吴庄无恙。”
吴老爷从陈胜处得到了信心,于是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听听,当地父母官到访,咱吴老爷子,就一句话,让他进来吧。
这风度、这风范,没了边了。
黄得功听了下人回复,心中一愣。
暗道吴家虽不是望族,可在始宁镇,那也是百年之家了。
这迎来送往的待客之道,也不懂吗?
吴争年少不懂事,没得吴老爷一大把年纪,也这么不懂事吗?
不过黄得功心中有急事,倒也不讲究这。
提着衣摆碎步快走,进了吴家正堂。
一进去,就看见吴老爷四人正襟而坐,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瞧模样,这不是刚起身,而是一夜未眠了。
黄得功惊奇地发现,这四人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着,连起身见个礼都欠奉。
“吴翁早啊。”黄得功尴尬地拱拱手道。
吴老爷手一引,道:“黄县令起得更早。黄县令,请坐吧。”
第五十二章 该如何处置此獠?
待黄得功坐下,吴老爷道:“黄县令这么一大早,不知来寒舍有何急事?”
黄得功连忙问道:“先问吴翁一句,令郎吴大人何在?”
吴老爷沉默地看着黄得功,没有回答。
黄得功错会了意,以为吴老爷是怀疑自己此来恶意。
于是赶紧解释道:“吴翁别误会,本县前来是来报喜的。”
吴老爷是真愣了,“报喜?喜从何来?”
黄得功笑道:“令郎不日就要升迁了。”
“升迁?”
“正是,越国公已经答应,升吴大人副千户之职。吴翁,这可是从五品实缺啊,吴家这是祖宗有德,吴大人一年连升五级啊。本县来,就是向吴大人道喜来的。”
看着黄得功满脸的春风。
如果在场四人不知道吴争去做什么事,还真以为吴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可四人都知道,吴争去做的就是告发越国公方国安,又怎会被越国公提拔升迁呢?
黄得功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他赶紧问道:“吴翁,吴大人呢?”
吴老爷知道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于是实话实说,“犬子半夜去了绍兴府,至今未归。”
黄得功闻听惊愕,吴争去绍兴府做什么?
难道他要亲自和越国公谈条件?
呃……!
黄得功毕竟官场沉浮十几年,他很快回味到吴争去绍兴府为得是什么。
想到这,黄得功豆大的冷汗渗出。
堂内一片寂静。
好一会,黄得功喘息着,瞪着一双元神的眼睛,带着哭腔道:“吴伯昌,你养的好儿子,自己找死也就是了,还得连累你、你、你、你,还有吴庄所有人。可怜本县还割肉送他一尊价值不菲的玉佛,没想到临了,还被他害了。”
一边说,一边撑着起身。
可心中恐惧已经到了极点,腿一软,“呯”地摔倒在地。
陈胜在一边嗤笑道:“无胆懦夫。”
黄得功闻听回头道:“你敢骂本官?”
池二憨冷冷道:“骂你又待怎会,咱二人都是总旗,官品不在你之下,况且你这种卖国求荣之徒,理该被活剐喽,骂你是轻的。要不是怕脏了吴庄清静,就让你吃咱一刀。”
说着,“呛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指着黄得功道:“滚!”
黄得功从来不怕读书人,怕得就是这种莽汉。
他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更懂得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于是两手跪爬着起身,也不管官帽已经歪了,忙不迭地冲向门口。
到了门口,犹感觉不解气,回头道:“你们等着,越国公大军必将踏平吴庄,到时,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铮”地一声,白光闪过,池二憨手中的刀不见了。
正插在黄得功向前的地上,刀把还在“嗒嗒”地抖动。
“娘咧……!”黄得功吓得一声骇叫,拔腿往外逃去。
……。
话说吴争与张煌言三人前后脚进了监国府。
生生将刚睡下的朱以海从被窝里取了起来。
朱以海睁着腥松的睡眼,打着呵欠,不住地埋怨道,“听说钱塘江北岸清军近日来,一直在调动,杭州府也传来消息,这些天不断有清军抵达。想来明年开春,清军就要南下了。浙东总计才六、七万的兵力,哎……难啊,令孤夜不能寐,这不,一更过后才睡下……呃。”
朱以海突然发现吴争也在场,惊讶地问道:“吴争,你不去梁湖卫所上任,跑来绍兴府城有何事?莫非梁湖卫所空员之事有了眉目?”
吴争左右一顾,拱手沉声道:“殿下,臣此来是要告发越国公方国安,暗中私通满清,意图卖国之罪。”
朱以海一听,双目圆瞪,残存的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惊得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吴争,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
“这可是指控当朝重臣,你……你……如果查实无中生有,你可想过后果?”
吴争呈上密信,“殿下,臣有物证,府外还有人证。”
朱以海无意识地接过密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吴争把三天前到达始宁镇,发生的与密信有关的事,一一向朱以海说了一遍。
朱以海听后,渐渐回过神来,将密信仔仔细细又看了两遍。
猛地一拍桌子道:“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狼,亏孤一直将他视为朝廷支柱,连截留钱粮这等僭越之事,孤都忍了。想不到他不仅不思图报,反而要暗中通敌、卖国求荣。”
骂到这,朱以海看向张国维、钱肃乐三人,“你们说,该如何处置此獠?”
张国维道:“召见方国安,让他当堂对质,总得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
朱以海的眉头微皱。
钱肃乐道:“应该罢免他的军职,令他自证清白。”
朱以海的眉头更紧。
张煌言愤声道:“殿下,以臣之见,趁现在他还无防备,派兵直接拿了,以防不测。”
朱以海一拍桌子,大声道:“理该如此。来人,传廖仲平。”
……。
方国安这晚睡得很舒爽。
能在绍兴府楔入一颗自己的钉子,这是方国安筹划很久的事了。
梁湖千户所是离绍兴府最近的一个卫所。
也是监国鲁王麾下三大卫所之一。
可以说,只要将梁湖卫所控制在手里,那么,绍兴府就落入囊中一半。
方国安一直嫉妒,王之仁将他的侄儿安排进梁湖卫所。
幸好鲁王对王之仁也有顾忌,一直没有授王一林副千户之职,而是以百户暂行千户职责。
如今好了,只要吴争效忠于自己。
那么,梁湖卫所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吴争可是朱以海自己选的,只要稍稍在边上加把劲,吴争这副千户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到时一旦大事发动,绍兴府、监国鲁王以及所有明臣皆拿捏在自己手里。
这份大功,怎么也能换回自己在新朝廷一品大员的顶子吧?
方国安穿好衣服,还意犹未尽地伸手往被窝里一探,然后再重重地捏上一把。
“嘤咛”,从被窝中传一声娇啼。
真是个难得的尤物。
方国安心道,这才满意地咂巴着嘴,往门口走去。
第五十三章 给朱以海点了十个赞
这时,一个百户军服的汉子急步跑来。
在方国安面前低声禀报道:“国公爷,今早刚过三更,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还有新任梁湖百户吴争,进入监国府。”
方国安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
吴争与那三人进了鲁王府,这说明什么?
说明黄得功那蠢货被吴争耍了。
前脚后脚,吴争就到了绍兴府,用意不言自明。
方国安勃然大怒,一脚将那个报信百户踹了个四脚朝天。
“混帐!三更的事,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那百户呐呐道:“属下怕打扰了国公爷休息,况且,张国维等人夜入监国府的事,也时有发生,所以,属下就想等国公爷……啊!”
“啪”地一记重重的耳光声响起,之后,方国安厉声骂道:“混帐,谁关心那三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本公说的是吴争!来人,将他拉下去,杖责六十。”
方国安脸色狰狞地看着那个百户被拖了出去,丝毫没有理会百户的哭求声。
他庆幸自己留了一手。
从接手浙东卫所后,方国安就在监国府外安排了细作、眼线。
原本是防止朱以海偷偷逃跑,也防止自己突然处于不利的境地。
眼下看来,自己这个决定无疑是明智的。
虽说迟了一些,但还来得及,绍兴府中只有一个未满编的千户所。
而自己在绍兴府却有一千亲兵。
方国安一咬牙,大喝道:“来人,集合队伍,随本公前往监国府。”
……。
廖仲平在混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传来监国府。
“廖千户,孤要你立即集合卫所军队,包围越国公府,缉拿逆臣贼子。”
廖仲平听闻大惊,越国公?
这是拿鸡蛋碰石头啊。
他连忙劝道:“殿下,万万不可啊。卫所中没有满编,仅有六个百户,这六个百户中,同样尚未满编,所有人加起来,不足五百人。而越国公府,常驻国公亲军千人之众,如果包围国公府,怕无法避免一场火拼。望殿下三思。”
张煌言道:“廖千户,如今天色刚亮,想那方国安未必知晓殿下要捉拿他,只要出其不意,定可手到擒来。”
朱以海听得是连连点头,义愤填膺地喝道:“此言甚是,廖仲平,孤令你即刻前往,依命行事。”
吴争心里起码给朱以海点了十个赞。
他怀疑起史书来,按朱以海的伟岸,怎么可能只支撑了一年多时间?
廖仲平见朱以海主意已定,只能点头应道:“臣遵命。”
可廖仲平还没退到门口,就有王府侍卫匆匆前来报信。
“禀报殿下,越国公率千人聚集于府外,叫嚣交出吴争,治其罗织、诬陷朝廷重臣之罪。”
殿中五人面面相觑。
朱以海脸色变得惨白色。
是人都知道,方国安能直接叫嚣交出吴争,那表示张国维等人来王府,都在方国安的视线中。
也就是说,王府外,甚至王府内,都有方国安的眼线。
这怎么不令朱以海恐惧?
“怎么办?”朱以海颤抖着声音问道,双眼无助地扫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哪还有初闻方国安私通敌国的义愤填膺?
张国维暗中扫了吴争一眼,吴争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个意思。
这就象是在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同意告发的原因。
张国维在看了吴争一眼之后,上前道:“殿下不必惊慌,方国安聚兵于王府前,只围不攻,说明他依旧心有忌惮。所以,殿下只管下令,让他入府商谈,想必不至于发生火拼。”
钱肃乐皱眉道:“这事如果不说破,或许还可装作不知,可如今双方都撕破脸了,还商议什么?”
张煌言大声道:“钱大人所言甚是,到了这地步,就退不得。请殿下发令,臣愿率王府侍卫与方国安拼杀。”
吴争听了,心中一阵激动,上前道:“臣愿意为先锋,只要臣还有一口气,绝不让方贼入王府半步。”
不想,朱以海突然就爆发了。
“都是你,区区一个百户,管好份内事也就是了,谁让你诬告越国公的?王府内侍卫不过三百人,怎么与府外千人相抗?”
吴争目瞪口呆,呐呐道:“廖千户可以出府调动卫所官兵前来增援……。”
“放屁。”朱以海怒喝道,“等廖仲平带援兵来,黄化菜都凉了,就给孤收尸吧。”
吴争的心忽地沉下,拔凉拔凉的。
这就是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口中的英主?
这就是自己准备效忠的监国?
钱肃乐瞥了一眼吴争,“殿下,吴百户也是心系殿下,心系社稷安危,纵有不妥之处,也可体谅。”
吴争的心麻木了。
张煌言道:“殿下,臣以为吴争所言有理,汉贼不两立,我等当……。”
“闭嘴!”朱以海厉喝道,“你,还有你,滚出去,屋外候命。廖仲平,去府外向越国公传话,就说孤是信他的,请他入府商议善后之事。”
……。
被逐出屋外的吴争和张煌言,四目相对。
除了叹气,啥也不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吴争心忧之事恐怕比张煌言更多。
于是吴争开口了,“张大人,张大哥,兄弟有一事相托。”
张煌言紧抿着嘴,看着吴争,好一会才道:“但凡力所能及,我绝不推辞。不,就算力有不逮,我也愿为吴兄弟去做。”
吴争有些感动,道:“若我有不测,请张大哥照顾我爹和我妹,还有吴庄中人。”
张煌言仰头喟叹道:“此事我做不了。”
“……。”
“不是做哥哥不愿意,确实是有心无力。若连你都遭不测,我又如何幸免,又怎能能护得住吴庄?”张煌言悲哀的眼神,让吴争心中一痛。
他有些后悔起自己的草率。
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星夜赶来绍兴府告发方国安,就不会连累吴庄。
更不会拖累张煌言。
张煌言说得对,虽说张煌言有拥立之功。
但真到了舍弃的时候,张煌言在朱以海心中的价值,未必比吴争高一分。
吴争虽是新附,可手中有兵,张煌言虽是心腹,可仅仅就是一个书生。
第五十四章 驱虎吞狼?
看着吴争内疚的眼神,张煌言突然莞尔一笑。
“吴争,虽说我比你大几岁,但很多地方我不如你,你的很多见识,都让我望尘莫及。国难之时,能遇到你这般的人物,相交莫逆,便是幸运。世间事,看开就好,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必强求?吴庄中人,有他们自己的命运,你尽了心力也就是了,不必执拗。”
话是这么说,可吴争是当事人,怎能放得下?
“谢大哥宽慰,只是你我就这么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吗?”
张煌言闻言一愣,“你还有何想法?”
吴争左右一顾,凑近张煌言耳边轻声嘀咕起来。
“驱虎吞狼?”张煌言脱口而出。
他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吴争,叹息道:“吴兄弟,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曹孟德。”
“呃……!”吴争差点被口水噎住。
张煌言叹息道:“吴兄弟如此年纪,视时局之精准,令人叹为观止啊。”
吴争刚要开口,就见方国安领着二、三十士兵,押着小安、厉如海进来。
“少爷,你还好吧?”小安哽咽道。
“大人?!”厉如海的眼神很复杂。
吴争横跨一步,拦在方国安面前。
方国安轻蔑地看了吴争一眼道:“区区萤火微末之光,也敢与本公为敌。在本公眼中,尔等不过冢中枯骨,不值一哂!滚开,别逼本公在王府杀人!”
张煌言是真担心吴争,他上前拽住吴争右手,“吴兄弟,不可作无谓之事,不值得。”
吴争坚硬地挡着不退,一样轻蔑地注视着方国安,话却是对张煌言说的,“张大哥,你莫看这厮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可他心里却是怕得很。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恶事,这种恶事,必遭天地诛之。”
方国安暴怒,厉声道:“竖子安敢欺我乎?来人,杀了他!”
张煌言急了,迅速上前几步,挡在吴争面前,“方国安,你敢在王府行凶?”
吴争却平静地说道:“张大哥让开,他不敢在王府杀人。要敢杀,他早就带军队冲进王高尔夫了,何必还假惺惺地进来与殿下商谈?”
张煌言心中灵光一闪。
对啊,如果方国安真有心在眼下造反,直接攻进来就是,何必来这一套?
想到这,张煌言中气足了不少,“方国安,殿下正在等你,本官劝你莫要借机生事。”
方国安心中一紧,他实在没想到被这竖子一眼看穿了心事,他确实没有当即造反的打算。
起事的时机还没到,准备也不充分。
如果此时造反,就算能攻下王府,捉住朱以海,也很难从绍兴将人带至杭州去。
毕竟,绍兴府还是大明之地,攻入王府捉住监国,等于公然承认了自己谋反。
如此一来,浙东的明军和义军,就会视自己为敌。
在没有清军的帮助下,自己独木难支。
而如果仅率三万人以突围的方式,前往杭州投靠。
那在新朝中,焉能争得一席之地?
方国安是想将浙东之地献于满清,以换取自己日后的荣华富贵。
借今日吴争诬告之名,率兵包围王府,一是逼朱以海诛杀吴争,以泄自己心头之愤。二是趁此警告朱以海,别真把自己当成了君。
所以,吴争说得对,方国安不敢在王府杀人。
一杀,双方都没有了退路。
“你究竟想干什么?”方国安强忍着心头的愤怒道。
吴争指着小安和厉如海道:“他们只是我带来的,与今日之事没有任何关系,你想泄愤,可以冲我来,别为难他们两人。”
方国安瞪了吴争很久,终于让了一步,他一挥手道:“放人。”
吴争让开了去路。
方国安与吴争擦身而过之时,留下五个字,“准备授首吧。”
看着方国安的背影,张煌言终于松了口气。
这倒不是张煌言怕了方国安。
而是统率大军久了,一言定人生死,方国安身上自然有那种气势。
就象当官当久了,身上有股无形的官威一样。
“吴争,你太大胆了。这要是将他逼急了,真不定就杀了你。”
吴争苦笑道:“你以为我不逼他,他就会放过我吗?”
张煌言一愣,暗道也是。
小安一把抱住吴争,“少爷,可担心死我了。”
吴争奋力从小安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没好气地斥责道:“不是和你们说了吗?躲起来,没有我出声招呼,就不要显身。怎么就被他抓住了呢?”
厉如海闷声道:“大人是不知道,这王府外有许多方国安的眼线,我们一到王府外,就被他们盯上了,哪还能躲得了?”
吴争恍然,想到之前还没等朱以海派兵捉拿,方国安就率军队包围了王府,此中蹊跷不言而喻。
……。
“你是女子。”
吴小妹盯着周世民道:“你一定是女子!”
“你既是女子,还肯跟我哥来吴庄,那就是喜欢他。”
“你既然喜欢他,如今他有难,就该出份力。”
小蛮在边上急了,一侧身,挡在周世民和吴小妹之间。
“你凭什么说我家公子是女子?你凭什么说我家公子喜欢你哥?就那个阴险粗俗家伙,哪个女子肯喜欢他?你别欺负我家公子啊,上次之事,还没和你计较呢。”
吴小妹一把拽开小蛮,冲着周世民道:“从你言行气度就能看出,你出身显贵之家,可为何就不肯想法子救救我哥?你就不怕我哥真死了?”
周世民轻叹道:“你也说了,这是你哥的决定。既然他坚持要去做,就有他的道理。生死由命,这个乱世,很多人都会死,我也一样。或许早死反而是种解脱。再说了,我一个残废之人,又怎能救得了他?”
吴小妹跺跺脚,指着周世民道:“我见过心狠的男人,却没有见过你这般心狠的女人。好,就当我没来过。”
说完,甩袖走了。
周世民怔怔地看着吴小妹的背影,总觉得与这小女孩有种亲近的感觉。
这种没有理由的感觉,让她轻轻一叹。
第五十五章 公子,万万不可啊。
小蛮低声宽慰道:“公子,别将那刁蛮丫头的话听心里去。”
周世民微微一笑道:“说人家刁蛮,我看啊,就数你最刁蛮任性。”
小蛮闻听不依,扭着身子,撒起娇来。
边上郑叔却感觉不对劲,他素知周世民的心性,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逗小蛮?
那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郑叔心中一凛,“扑通”跪下道,“公子,万万不可啊。”
小蛮吃惊地看向郑叔,又看向周世民。
“公子,郑叔这是做什么啊?”
周世民平静地说道:“我的命,是他救的。没有他,我们到不了绍兴府。”
郑叔泣道:“公子是君,吴争是臣,这是他应当做的。”
“君?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就没有君了,我只是一个没有了手臂的废人。”
“公子切不可妄自菲薄啊。”
“郑叔啊,可记得当日在路途遭遇乱兵抢劫?”
“奴记得。”
“那郑叔就该记得,若非遭遇抢劫,我等应该是回京的。”周世民悠悠叹息道,“当时就决定,如果无法去杭州,我就回京求死。”
郑叔涕泪交横,“可得苍天眷顾,公子不已经安然来到了绍兴吗,何必再去赴险?”
“未必是赴险,我的身份,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地住在吴庄。鲁王监国,毕竟是朱家人,想来不至于亏待了你我。郑叔,我主意已定,不必再劝。”
小蛮终于听懂了,她急道:“公子,可千万不能暴露了身份,如今这时候,暴露身份等于引来无穷的变数,万一……呃!”
小蛮这话说的对,但凡国亡,皇子帝女的境况最过凄惨。
他们需要面对的不仅是新朝的缉捕,还得面对自己人的暗刀子。
不管敌人还是自己人,每个被拥立的新君,都无法容忍这些皇家贵胄。
因为他们的存在,对自己的大位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周世民伸手轻抚着小蛮的脸道:“你就留在吴庄吧,朝堂之上的日子不适合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给不了你什么,让你留下来,就是对你最好的安排,相信他……会照顾好你的。”
小蛮急得哭出声来,“我不要他照顾,我就要侍奉姐姐。”
周世民的眼中泪光闪动,他别转头去,“我意已决。”
……。
吴争四人一直等在王府正堂之外。
看着远处正堂紧闭的大门,四人的脸色都显得凝重。
生死就在这开门、关门之间。
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在谈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里面的人,正在进行利益交换。
否则,水火岂能相容?汉贼如何共存?
此时,正堂之门有了开启的动静。
吴争转头看向小安和厉如海,“都准备好了吗?”
小安和厉如海坚定地点点头。
方国安脸带笑意地出现在视野里,这令吴争、张煌言心中一痛。
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可真揭开了谜底,二人依旧深深地感觉心痛。
天下确实没有正邪对错,唯有利益成败。
方国安的笑容就象一把剑,杀人于无形。
将吴争和张煌言的心,击个粉碎。
方国安看着吴争等人的神情,如同猫看着爪下,垂死挣扎的老鼠一般。
讥讽、戏虐。
吴争强按着内心的紧张,看着方国安一步步近前,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近些,再近些。
“拿下!”方国安厉声喝道。
小安和厉如海弯下腰,如箭般向方国安而去。
可吴争、张煌言看到向自己等人冲来的竟是朱以海的侍卫,齐声大喝道:“小安、厉捕头,住手!”
声嘶,而沙哑。
小安、厉如海停住了脚步,回头怔怔地看着吴争。
那眼神中,满满地都是疑惑,仿佛在问吴争,为什么叫停。
可随即被一涌而上的朱以海侍卫按压在地,捆了个结实。
余者又朝吴争和张煌言扑来。
吴争与张煌言双目相对,彼此都明白了对方所思所想。
如果来捉拿自己的是方国安的人,那自己四人还可一拼。
只要拿下方国安,局势就有可能扭转过来,那么朱以海就不会因惧怕方国安而舍弃立场。
可现在,动手的是朱以海的侍卫。
如果反抗,方国安正好将谋反的罪名送回给吴争二人。
所以,不能反抗。
方国安得意地走到被捆绑的吴争、张煌言面前,嗤笑道:“很失望,是不是?没有人保得住你,监国也不例外。很快你就会在江边被砍下脑袋,就象你在金山卫砍下的那些鞑子脑袋一样。”
吴争微微张嘴,嘴唇蠕动了几下。
方国安有些不解,“怎么,有话说?本公给你机会,来,说吧。”
说话间,将耳朵凑近吴争。
“呸!”一口口水正好吐到了方国安的脸上。
方国安歇斯底里地喝道:“来人,杀了他,杀了他们!”
朱以海的侍卫面面相觑,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捉拿二人。
可方国安带来的士兵,却听令向二人扑来。
张煌言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笑骂道:“好你个吴争,堂堂朝廷正六品百户,还象个顽童吐人口水。”
吴争哈哈大笑道:“不好意思,时间太仓促,只是口水,没酝酿出痰来。”
二人一起放声大笑。
方国安的士兵冲来,可朱以海的侍卫岂肯让步?
双方又对峙起来。
……。
听着屋外的喧哗。
朱以海脸色如同冰块凝结。
张国维仰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钱肃乐憋不住了,愤声道:“外面二人,都是大明的忠臣良将,殿下就忍心让他们枉死?”
朱以海沉声道:“孤什么时候让他们死了?捉拿他们,孤这是在保护他们。”
“可殿下也听见了,方国安要杀他们。殿下为何不去制止?”
朱以海叹息道:“孤若去制止,那么之前与方国安的协定就会作废,事情又回到了谈判之前。钱大人啊,与江山社稷相比,一、二人的生死,何足道哉?若有一天,孤也须面临这样的死亡,孤也定能视死如归。”
钱肃乐听完,觉得朱以海说得确实有道理。
但他更发现,自己的内心接受不了这种道理。
第五十六章 道理是讲给人听的,畜生不配!
不能接受,就得劝谏。
钱肃乐愤然道:“殿下不救,臣愿去救,无非陪他们二人一起死。”
说完,钱肃乐向朱以海长揖,昂首向门外走出。
“住手!”一出门,钱肃乐就大喝道。
方国安转头一看,是钱肃乐。
于是连多看一眼都懒得看,对着朱以海的侍卫喊道:“本公奉得就是殿下之命,这二人构陷本公,论罪当斩。殿下就在屋内,此地发生之事,皆可耳闻,如果殿下要阻止,早就派人前来传令了,你们难道要违抗殿下的命令吗?”
侍卫们有些懵了,方国安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外面闹成这样,五十步外正堂中的朱以海,早已听得清清楚楚。
可直到现在,只有钱肃乐出来喊了声“住手”。
侍卫们开始相信方国安的话,他们犹豫了,慢慢散开,任由方国安的士兵将吴争二人拖走。
钱肃乐急了,扑上来大喝道:“方国安,殿下没有下令杀死他们。”
方国安一把甩掉被钱肃乐拽住的袖子,下令道:“将二人拖至府门外,斩!”
钱肃乐心中大恸,仰头悲呼道:“苍天啊,你睁眼看看吧,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
张国维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算心如死灰,也有死灰复燃。
他默默向朱以海一揖,然后退出门外。
“且慢!”
方国安冷冷地回头,“怎么,尚书大人也要阻止本公?”
张国维道:“殿下说得很清楚,只抓不杀!”
“之前确实如此,但这竖子当众吐本公一脸口水,如此羞辱于我,本公与他不共戴天。就算殿下亲自前来阻拦,本公也不会轻易饶过吴争。”
方国安的话故意说得特别大声,就象生怕堂内的朱以海听不见。
吴争突然仰头说话了,“方国安,口水是我吐的,有本事只管冲我来。张煌言可没吐你口水,小安和厉捕头也没有吐你口水。你不能迁怒他们吧?”
方国安眼睛一眯,狞笑道:“好。张尚书也听见了……那就如你所愿,来人,将他们三人放了,将吴争拖出去斩了。”
小安痛哭出声,“少爷,要死死一块。你不能丢下我……。”
吴争已经被拖着走了,他笑道:“小安子,回去照顾好教老爷和小姐。”
这时,被释放的张煌言慢慢走到方国安面前。
方国安面带讥讽地看着张煌言,“怎么,张编修是想与本公讲道理吗?”
张煌言呵呵道:“道理都是讲给人听的。畜生不配!”
还没等方国安发怒,张煌言突然“霍”地一声,然后就听见一声“呸”。
一口白乎乎,沾乎乎的浓痰生生粘在了方国安的脸上。
张煌言哈哈大笑道:“这下好了,我要吐了你一口了,来,来,送我上路吧。”
这个大变故震惊了很多人。
连拖着吴争的那两士兵都停住了,张着迷瞪的双眼,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气氛凝固了很久,方国安终于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巨吼。
“啊……!来人,替本公剁了他……!”
钱肃乐睚眦欲裂,他嘶吼着,“方国安,杀了这二人,你必定遗臭万年!”
方国安不屑道:“大明朝到了今日地步,该遗臭万年的,多了去了,还轮不到本公。”
张国维默默地转头,他知道,没有朱以海出面,谁也阻止不了方国安。
可问题是,朱以海不想为了这二人,去与方国安撕破脸。
很多人啊,心态就象驼鸟一般,将头垫进屁股下,仿佛所有灾难都消失了。
明知道方国安通敌,可宁愿装作不信。
张国维在叹气,他发现原本以为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的心,还是冷了、死了、绝望了。
张煌言也被拖走了,并在门口追上了吴争。
吴争苦笑着摇头道:“张大哥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张煌言哈哈大笑道:“方才你不是没酝酿出痰来吗?这下你我算是如愿以偿了。解不解气?”
吴争歉然道:“解气倒是解气,可惜连累了大哥。”
张煌言摇摇头道:“这世道,与其多活一年半载,不如死了早投胎干净。你我相识虽然不久,可肝胆相照,这黄泉路上,一起作伴也不寂寞。”
吴争的心里,温暖起来,他突然觉得,就算这世道再不好,可有了象张煌言这样的人,哪怕牺牲也是值得的。
可吴争不想死,更不想让张煌言死,将头拧转,望着府门西侧,心中暗骂,狗日的,怎么还不来,再不来,老子真死翘了。
……。
回到正堂的张国维,看着朱以海道:“殿下可知,今日张煌言、吴争一死,殿下身边就少了一文一武两个忠臣。殿下看着他们去死而不加以援手,试问日后,还有谁敢为殿下效忠?”
朱以海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其中原委,张尚书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孤要二人的命,而是方国安执意为之。”
张国维苦涩地摇摇头道:“可殿下明明可以阻止啊。”
“怎么阻止?”朱以海被逼急了,噌地起身喝道,“让孤为这二人与方国安撕破脸?舍弃浙东唯一的大明根基?张尚书难道不知道,逼反方国安,你我末日近在眼前?”
张国维看着脸色狰狞的朱以海,突然觉得那日在自己家喝酒发牢骚,吴争所说的话,真的很有道理。
不,准确的说,是吴争所说的话背后,那一份真知灼见。
这天下绝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愚忠于一家一姓,这才有了今日之祸。
天下汉人中有才能的人何止千万,哪个不比眼前这个朱以海更适合统率明人反清?
摘下头上官帽,张国维平静地说道,“臣惶恐,向监国乞骸骨,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望殿下允准。”
哭喊的钱肃乐踉跄而进,正好看到听到这一幕。
于是也摘下乌纱,双手奉上,“臣也向殿下请辞。”
朱以海怔怔地看着张国维、钱肃乐,突然尖叫起来,“不准,孤不准。当日是你们将孤从台州请来,如今你们却要弃孤而去?”
第五十七章 老好人也有气性啊?
方国安带来的士兵,将吴争、张煌言押到了王府东面一个池塘边。
池塘边有石凳,士兵将二人按压上去。
只要刀快,手眼敏捷,一刀下去,头颅就会滚落池塘。
当士兵充当的刽子手举起钢刀,用力挥下。
西边传来一声大喝,“刀下留人!”
这临时刽子手,他X的太不专业了,他已经蓄力挥下,哪刹得住势头?
“咻”地一声,一枝弓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叮”地一声,射在刀面上,劲力十足。
直将刽子手手中的长刀,生生荡了开去。
吴争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睁开,虽然无法回头,但心中一松,狗日的终于来了,好险!
王之仁在看到小安送进府的信时。
原本确实不想掺合方国安的事。
毕竟二者在钱塘江南岸,要联手抗敌。
但王之仁有一点逆鳞,那就是容不得朝臣投清。
不是因为他有多忠诚于大明朝。
恰恰相反,弘文帝、潞王接连投清时,他也上过表,投过清。
可王之仁与方国安还是不同的。
王之仁之所以上表投清,是因为感到绝望。
试想君王都投降了,他一个定海总兵,哪还有选择的余地?
可王之仁毕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之后听闻,郑遵谦发动绍兴府官绅起来造反,杀死清朝委任的知府等官吏,宁波府钱肃乐和生员董志宁等人也竖起了反清义旗等等。
王之仁心动了,正好一心降清的明朝原太仆寺卿谢三宾,派人到定海希望借助他的兵力剿灭董志宁等抗清民众,并许诺以重金相酬。
巧的是钱肃乐也派人来争取王之仁的支持,希望他叛清反正,重新回到大明阵营。
王之仁便将计就计,带兵顺利到了宁波府。
一举拿下谢三宾等一心降清的官员,由此公开叛清反正,重新回到了大明阵营。
而此时,原潞王(就是在杭州降清的那位)麾下的总兵方国安,率部一万多人赶到钱塘江东岸。
就这样双方联合起来,沿钱塘江组织起抗清防线。
王之仁与方国安一直没有什么龌龊,二者都相对克制,不仅是守望相助,还因为浙东真经不起内耗了。
所谓唇亡齿寒,二人都很清楚,总共就那么六七万兵力,要是再内耗,那死的不仅仅是对方,还有自己。
所以,如果是别的事,王之仁肯定不想管。
可问题不是别的事,此事正触碰了王之仁的逆鳞。
拨乱反正之人,最恨的是投敌,除非他是假拨乱反正。
因为他最需要的就是向世人证明自己是真的反正。
王之仁决定管,还在于如果方国安投敌,那么钱塘江防线如同虚设。
这不仅关乎浙东安危,更关乎他自身的安危。
至于吴争送来的信中,表示愿意听从自己的指挥,这反而不重要了。
方国安在绍兴府有亲兵,王之仁也有亲兵。
当王之仁率兵到达王府外,射出的这箭,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方国安麾下士兵岂能不知道兴国公王之仁?
他们更知道监国麾下,越国公和兴国公二人实力相当。
来的如果是别人,士兵们早被拔刀相向了,可对王之仁,他们是真不敢。
带着吴争和张煌言,王之仁进入了王府。
方国安已经得到禀报,正向府门而来。
迎面撞上,方国安一眼就看见吴争、张煌言未死。
方国安心中大恨,“兴国公,难道此事你也要插上一脚?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莫要为了这么二人,坏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王之仁道:“越国公息怒,不是我想管你的事,而是我不明白,这二人究竟犯了什么罪,要被砍头处死?不知监国殿下可有地令谕?”
方国安为之一愕,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处死吴争二人。
所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现在方国公自然是不怕吴争、张煌言的,但已经撕破脸了,就不能再让二人活着。
“兴国公,在王府面前杀人,如果没有监国殿下的默许,本公岂会僭越?”
王之仁点头道:“越国公且稍安勿躁,如果这真是监国殿下的意思或者殿下默许,那我转身就走,绝不阻拦越国公。我这就去向殿下请示,越国公意下如何?”
方国安脸色极度阴沉。
其实他不敢立即举兵攻入王府,真正忌惮的就是王之仁。
双方兵力相当,真拼起来,就算最后自己胜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
到时没人没钱没地盘,新朝怎会拿自己当回事?
所以,方国安依旧在忍耐,不到万不得已,他无法果决。
“兴国公既然不顾你我之间的交情,非要替二人出头,那本公不拦你,就等你一柱香的时间。”
“多谢。”
王之仁向身后副将叮嘱道:“看好这二人,本公没有回来,任何人不得伤了他们。”
说完冲方国安歉然一笑道:“越国公见谅。”
方国安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别转头去。
……。
王府正堂,朱以海象只决斗的公鸡般,与张国维、钱肃乐二人对峙着。
那二人用辞官相挟。
朱以海岂能放二人离开?
张煌言一死,再离开这二人,朱以海身边就再没心腹之人,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所以,就算朱以海再混,也知道不能放这二人走。
王之仁进来,看着这三人的架式,不仅抽抽嘴角冷笑。
都这个时候了,堂堂监国,竟连个臣子都不敢护。
这样的主子,能护得上墙吗?
“臣参见监国殿下。”
“兴国公,你来得正好,帮孤劝劝张尚书、钱御史。国事艰难,孤身边万万不能少了他们二人啊。”
王之仁慢慢转身,冲着张国维道:“哟,没看出来,这老好人也有气性啊?”
张国维怒瞪一眼道:“休要隔岸观火,这事后果,你难道想不出来吗?”
王之仁再转向钱肃乐,嗤笑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钱御史也是倡导过义军之人,怎么就不明白,这世道已经不是靠嘴皮子解决的时候了。钱御史如果真是血性之人,来,本公腰间有刀,可以借予你,你杀将出去,把人救下。本公振臂为你叫好!”
第五十八章 读书人之气节
钱肃乐被激得满脸赤红,一怒之下,还真上前,“呛”地一声从王之仁腰间抽出刀来,一跺脚,大喝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今日我就让兴国公看看,读书人之气节。”
说完,一头冲向门口。
王之仁还真没料到钱肃乐会有这一手。
赶紧追上去,一把抱住钱肃乐的腰,连连说道:“钱御史息怒,钱御史息怒,怎么这么不识逗呢?且稍安勿躁,有本公在,那二人死不了。可如果钱御史真冲出去,引起混乱,方国安可真会借机动手了。”
钱肃乐心中知道王之仁说的有理,方国安现在正找不到理由杀人呢。
自己要真是持刀冲了出去,不仅自己会死,还得连累张煌言二人一起遇害。
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想到此处,钱肃乐喟然一叹,将刀扔在地上,“兴国公说得对,百无一用是书生。老朽恨啊,早知有国破家亡的今日,早该投笔从戎,也不至于事到临头,面对屠刀,只能引颈就戮。”
王之仁松了口气,于是拉着钱肃乐回到朱以海面前。
“殿下,二位,以我之见,今日之事不能真究。”
朱以海眼神一亮,心道,总算来了个明白人,这时朱以海看向王之仁的眼神,那叫一个炽热。
知音哪!
“兴国公此言大善,孤就是这么想的,可张、钱二位却误会孤怕了方国安啊。”
王之仁哂然一笑,“殿下英明。此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被清军所趁,与社稷不利。”
“兴国公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言,张尚书、钱御史,你们听听,听听。”
张国维与钱肃乐相视喟叹,然后低头不语。
朱以海见二人不理会自己,尴尬地讪笑一声,转头对王之仁道:“以兴国公之见,这接下去,该如何善后?”
王之仁道:“人不能杀,别的都可商量。臣请殿下传越国公进来商议善后之事。”
朱以海犹豫道:“可越国公要是执意……呃,孤是说这王府外……。”
王之仁直接打断道:“殿下放心,有臣在,臣可保王府上下平安。”
这明明是僭越,可在朱以海听来,无疑是天籁。
得到王之仁的保证,朱以海的腰杆迅速直起。
“来人,传越国公进来。”朱以海大声道。
王之仁一插手,方国安已经感觉事情棘手。
此时听到朱以海传见,方国安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
他用眼神示意副将,副将拱手而退。
方国安阔步而进。
“不知殿下传召臣,有何要事?”方国安明知故问道。
朱以海看向王之仁。
王之仁上前几步,一把托住方国安的右肘弯,笑道:“越国公啊,方才我请示了殿下,如今才明白,这原来是场误会。”
转过头,“殿下,是不是误会啊?”
朱以海点头如捣蒜,“是误会,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方国安先是一愕,后恍然,这种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他?
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全张煌言、吴争的伎俩。
方国安冷笑道:“误会?本公通敌,人证、物证确凿,哪来的误会?”
王之仁脸一侧,一板,“咦(拖音)……,瞧越国公说的,这是什么人证、物证啊,所谓人证,只能证明从上虞知县黄得功书房得到了这封密信,如何证明这信与越国公有关?所谓物证,就更可笑了,如果满清朝廷随便给人写封信,朝廷都认为是通敌,那朝廷中岂不人人自危?反正我是肯定不信越国公会投敌的,越国公你说对吧?”
朱以海赶紧道:“孤也绝对不信,如果越国公想投敌,早在潞王投清时投了,何必等到现在?”
方国安脸色变得很复杂。
他是知道自己在潞王投清时,怎么想的。
潞王献杭州府投清,他只是一方总兵,手中一万多人,加上随潞王投清,这不过是附从而已。
怎会可能得到清廷重用?
反正清廷还不能立即平定江南,不投清,积蓄实力,然后再卖个好价钱,当然了如果南明真能帮扶,那么就继续为南明效力,这叫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是方国安的本意。
现在,听王之仁、朱以海这么一说,方国安就觉得被人“啪啪”地打脸一般。
王之仁一直留意着方国安的神色,见方国安脸色不停地变化。
王之仁转头对张国维、钱肃乐道:“二位觉得越国公象是会投敌之人吗?”
张国维微笑道:“我也不信越国公会投敌。”
钱肃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道:“我也不信。”
王之仁哈哈大笑,转向方国安道:“听听,听听,越国公,自殿下以降,没有人相信你会投敌。这可不就是误会吗?”
方国安心里明知道这是王之仁的伎俩,可就象被架在了烤架上,下不来了。
只能应道:“臣谢殿下信任,谢诸位同僚信任。”
王之仁这才拍拍方国安肩膀道:“就是嘛,多大的事啊,殿下自然有火眼金睛,岂能如此轻易上了鞑子的当?对吧?”
方国安只能顺势道:“殿下自然是慧眼识人的。”
“所以啊,这张煌言啊,就是个驴脾气,固执直拗的很,可他身为言官,闻风而奏,也是本份,越国公大人大量,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对吧?”
方国安明知不对,可就是腹中火,发不出来。
“本公自然不会与张煌言一般见识,但他当众吐本公一口痰,这口气本公怎能咽下?”
王之仁厉声道:“越国公说得对,这事得严办。殿下意下如何?”
朱以海点头道:“这等下作之事,确实不可成例。以兴国公之见,当如何惩治?”
王之仁转脸对方国安笑道:“越国公是苦主,自然要越国公解气才是。我们就听越国公的,越国公,你说,该怎样才能解气?”
方国安此时才真正了解了王之仁的本事,这软刀子递的,自己连火都没处发。
王之仁先将通敌定性为误会,再将张煌言定性为,是闻风而奏之余举止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