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二章 陈子龙欲弹劾钱谦益
看着局促的陈子龙,吴争问道:“卧子先生有话就直说。”
见吴争给了个不太中顺滑的台阶,陈子龙也就不矫情了,他道:“今日来国公府上,陈某有一事求助于国公。”
吴争没有应声。
陈子龙干咳一声道:“明日大朝,我等欲提议罢黜钱谦益,还请国公伸援手,助我等一臂之力。”
吴争瞪大了眼,他实在不明白,陈子龙已经四十出头的人了,想法怎么还是如此天真?
对于钱谦益,吴争根本没有好感,甚至比起陈子龙来,吴争更厌恶钱谦益。
在吴争心里,陈子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但这伪君子有一可取之处,就是执拗地为他心里认为对的事情坚持不懈地努力着。
可钱谦益却不同,他表面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可背地里做着令心恶心的事,这也是个伪君子,但这伪君子绝不如陈子龙,因为钱谦益根本不忠于任何人、任何事,他只忠于自己。
吴争光复应天府之后,朝廷北迁,其实从那时起,吴争已经对庆泰朝堂,失去了把控。
否则,以吴争脾性,若在应天府,哪容得了钱谦益这小人?
可问题是,如今钱谦益的首辅,是朱慈烺授的。
很明显,朱慈烺是钱谦益的后台。
罢黜钱谦益,那得看皇帝答应不答应。
若是别人弹劾也就罢了,你陈子龙在皇帝眼中,那可是谋反未遂的奸臣、反臣,皇帝能遂你愿?
这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了。
陈子龙见吴争张口结舌,还以为吴争只是惊讶和犹豫。
他义正词肃、慷慨激昂地道:“钱谦益身为明臣,世受皇恩,不图回报,国殇之时,竟背宗弃祖,投降满清。后被清廷黜落,苟活隐居在应天府,见国公光复应天府,行投机之事……。”
吴争冷不防地怼道:“本公记得,举荐钱谦益的好象那是卧子先生吧?”
陈子龙被得噎住了,他老脸一红,愠怒道:“陈某也是被他蒙蔽,念在同是江南士人一脉,才举荐了他。”
吴争随意地一甩衣袖,呛声道:“卧子先生此时弹劾钱谦益,难道真的是为了大义,而不是为了曾经与钱谦益争风吃醋,挟私报复?”
陈子龙既羞又怒,他转头冲着王翊三人大吼道:“陈某早说过,竖子不相与谋……没得上前来自取其辱。”
吴争大怒,大喝道:“来人,叉出去!”
宋安早已看陈子龙三番四次地害自家少爷不顺眼,如今听吴争下令,带着府卫一涌而上,根本不给王翊三人求情的机会,将陈子龙两面夹住,拖拽了出去。
王翊三人目瞪口呆,见陈子龙已经被叉出门口才醒过神来。
冯京第、董志宁跺脚一叹,冲吴争一拱手,转身追了出去。
王翊本也追出去了,可到门口停了下来。
他叹息道:“大将军这又是何必呢?卧子先生往日虽说确有对不住大将军的地方,可今日毕竟是为了国事来求助于大将军。不怕大将军生气,王某在许多地方也不赞同大将军,可这不却影响王某为大将军每一场胜利欢呼,击掌赞叹。”
“政见不同,可以求同存异,可以去教化、改造,但就算无法教化,总不能以霹雳手段清除异己吧?若天下人都是雷同了,这样的天下怕也未必是大将军所要的,至少不是大将军心中所想要的。至少卧子先生在抗清一事上,与大将军是同道,就算他无法成为大将军的追随者,大将军也完全可以让他在适合他的职位上,为北伐大业出力吧?”
说完,王翊转身出门。
可身后传来吴争的声音,“且慢。”
王翊站住回头。
王翊的话,确实出乎吴争意料,吴争觉得往日忽略了此人。
倒不是吴争不明白这道理,而是吴争认为,旧士族中,很难找到这样明理之人。
吴争道:“都御史不妨进来,讲讲汝等今日来意。”
王翊道:“大将军何不派人请回卧子先生,让他向大将军讲明来意?”
吴争轻哼道:“你以为,本公之前对卧子所言,就只是为了出口心中恶气?”
王翊一愣,他蹩眉思量了一会,“这么说,大将军是故意为之?”
吴争没好气地道:“你说呢?”
王翊进屋,问道:“可大将军为何啊?”
“若王大人与陛下换位而处,会容忍一个反臣、逆臣去弹劾自己的心腹?”
王翊一怔,“大将军是说,陛下会庇护钱谦益?”
吴争悠悠道:“换作是我,我也会。对皇权而言,需要的是顺臣,而不是能臣。忠臣所好,可不听话啊。况且,陈子龙还真不能算是能臣,加上之前两次拥立的作为,在陛下心里,更称不上忠臣。可钱谦益不一样,他拥戴陛下从杭州回应天府登基,有从龙拥立之功,且在首辅任务上,多次谏言甚合陛下心意,为陛下掌管户部,设置钱庄……王大人以为,陛下会偏向谁?”
王翊闻听,哭笑不得,他急道:“大将军怕是误会了。若只是大将军所说的,王某等人也不会随卧子先生来向大将军求助。”
吴争是真愣了,问道:“那你们究竟为何而来?”
王翊叹道:“大将军可能还不知道,钱谦益竟向陛下谏言,以朝廷所辖七府之地,七品以下实缺、五品以下散官,向六府富豪、商贾筹款……。”
卖官鬻爵?
吴争的脑袋里立马浮现了这四个字。
吴争急问道:“陛下允了?”
王翊黯然点头,“不仅如此,钱谦益还向陛下谏言,如今义兴朝尚未能开科取仕,打算以京城三品以上大臣,举荐六府士人为官,以此来向江南士族示好,换取士族对义兴朝的支持……。”
吴争愕然,心中上万匹草原神兽呼啸而过。
其实,吴争并不意外,朱慈烺走得本就是示好菁英阶层,来换取他们支持的这条路。
可吴争还是没有想到,朱慈烺会走得如此正大光明,不假以丝毫掩饰。
第七百三十三章 新首辅人选
这个方法,崇祯朝和弘光朝都已经用过了,有句民谣很契合“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
吴争只是没有想到,自诩明君的朱慈烺会这么直接地卖官鬻爵?
这让吴争突然想起朱慈烺口气老大地要组建一万五千火枪军,自己还奇怪朝廷怎么突然有钱了,敢情是靠这法子来钱。
这其实就是饮鸠止渴啊。
崇祯朝的灭亡,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大明精英阶层地背叛,没有之一。
这个精英阶层,不仅仅是士大夫。
而是大明士大夫阶层与大明商人形成的官商勾结。
大明朝三大商人势力,一是北方以晋商为首的商帮,他们是大明灭亡的罪魁祸首,靠卖国被皇太极钦封为皇商八大家。崇祯穷成狗,西北农民饿的义军四起,他们却家中窖银上亿两。相当于崇祯朝二十年财政收入(崇祯末年,一年财政收入大概四、五百万两,崇祯帝加三饷加到七百万两到九百万两,满朝士大夫就与皇帝杠上了,直到皇帝服软)。
二是江南商帮,他们虽然从为祸程度上,相对晋商要稍逊一些,但也是大明灭亡的罪魁祸首之一。因为江南商帮“只图财不害命”,他们倒没有卖国,反而有相当一部分,在清军下江南时,资助各地义军反抗清军。倒不是说江南商帮爱国,他们也不是不得已,南北资本的对决,从清军一入关,江南商帮已经落了下风,这也是历史上晋商在清初辗压江南商帮的最大原因。江南商帮以东林党为代言人,开创中国历史上商人集团控制朝政的先例,降低甚至形同虚设的商税,变相提高农税,造成国库空虚,为大明的灭亡埋下了祸根。
第三就是福建、广东沿海的商人集团,他们亦商亦匪,以汪直,郑芝龙为代表。就象郑成功他爹郑芝龙,一年收入数百万两白银,养兵十数万,清军南下时,带着数千万白银投降了满清。
吴争之所以如同躲瘟疫一样躲避着江南士族,宁可重建势力,也是在前三年中,对士族已经失望透了。
江南士族中,象钱肃乐、张国维、张煌言这样正直的人不多见。
象陈子龙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多数。
如钱谦益、宋征舆这样如墙头草随风倒的也不少。
象这样的精英阶层,还有什么可以仰仗的呢,说士大夫亡了大明,这句话绝不夸张。
可现在,朱慈烺要重走他爹的老路,甚至比他爹还不堪,至少崇祯帝还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地卖官鬻爵来换取银子,崇祯帝要真这么做了,至少不会亡得那么快。
在这一刻,吴争打算管了。
吴争不能看着义兴朝这么毁掉,至少在目前,吴争还是义兴朝臣。
“你们打算以谁来接替钱谦益?”吴争蹩眉问道。
王翊大喜,他们的力量确实不够,从陈子龙下台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军权,靠着嘴皮子还真不当事。如果吴争能助他们一臂之力,那形势就绝对不一样了。
王翊随即答道:“我等确实商量过,能接替首辅之职的人选有二,分别是太傅、卧子先生。”
吴争一听,立马摇头,这不开玩笑吗?
“不妥,这二人不适合。太傅是本公的岳丈,皇帝忌惮我怎么可能让太辅任首辅?而陈子龙更不可能了,皇帝心里怕是赶不走他还窝着一肚子火呢。真要提了,皇帝绝不可能答应。”
王翊轻叹一声道:“这些,我等还想到了,可如今义兴朝人才凋零,为首辅者,终究需要考虑名望、资历……一时,还真没有合适人选。大将军心中可有人选?”
吴争思虑起来。
王翊突然道:“大将军麾下,张国维张公倒是合适,他在鲁王监国时就是兵部尚书……。”
吴争断然回绝道:“不,张公不合适。”
开玩笑,张国维刚跳出了这滩泥沼,吴争哪舍得让他再回来?
再就是,张国维带兵能力还行,为相执政,能力却也有不逮。
一时间,二人沉默下来。
王翊烦恼道:“如今的内阁,也不是庆泰朝大将军所组建的内阁了,陛下大权独揽,钱谦益几乎事事唯陛下心意行事,内阁五臣的投票权,如同虚设。大将军啊,这样下去,不换首辅,卖官鬻爵之事怕是越演越烈,到时,人心一散,怕是弘光朝的结局重演啊。”
吴争突然心中一动,他一拍大腿道:“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很合适,是能臣,也有资历,最主要的是,名声也好。”
王翊大喜,问道:“敢问大将军,何人?”
“黄道周。”
“啊?”王翊脸色一变,“幼玄先生不是隆武帝重臣吗?”
吴争道:“隆武朝被清军攻灭,隆武帝被多铎俘虏押往顺天府地,生死不明。黄道周还有一些隆武大臣却因多铎攻绍兴而滞留宁波府,我在收复宁波府时,从狱中救了他们。只是当时黄道周伤得不轻,加上久困牢狱,身体需要调养,就把他们留在了宁波府。”
王翊思忖道:“幼玄先生是天启年的庶吉士,隆武朝首辅、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能力、资历、名望皆是上选……可陛下能答应隆武朝的重臣来做义兴朝的首辅吗?”
吴争道:“黄道周是天启朝庶吉士,崇祯朝的翰林,这样的资历,陛下恐怕无理由拒绝吧?”
王翊摇摇头道:“大将军或许不知,幼玄先生是崇祯朝翰林不假,可因屡次冲撞先帝,而被先帝不喜,由此先后两次连贬六级,调任江西按察司照磨,后又因江西巡抚解学龙以忠孝之名为由,向朝廷举荐黄道周,先帝大怒,将二人廷杖八十,永远充军广西。后来先帝想起他来,欲召幼玄先生回京城,可幼玄先生已经无意再辅佐先帝,加上李贼已经攻占河南,也就不了了之了。”
吴争听了瞠目结舌,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第七百三十四章 老夫知足了!
想了想,吴争道:“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先帝是有意召回黄道周的,说明先帝已经不追究黄道周的无礼,陛下应该不会反对。”
王翊道:“就算陛下应允,可幼玄先生未必肯辅佐陛下。”
吴争想了想道:“无妨,这事我去说项。隆武朝已灭亡,黄道周除非去投永历,否则就只能赋闲了,好歹我也救了他们性命,这点面子总得给我的。”
王翊想了想道:“那就按大将军的意思,王某这就回去知会卧子先生和诸公。”
说完,拱手告辞。
吴争忙道:“明日大朝,都御史先不必急着弹劾,看我的眼色行事也不迟。”
“也好。”
……。
让吴争没有想到的是,王翊离开不久,钱谦益会来投帖拜访。
与王翊、陈子龙等人不同的是,钱谦益投帖时,还夹着一张礼单,别的就不说了,就其中一张二十万两的钱庄汇票,就可以说明人家的财大气粗了。
敢情,义兴朝国库空得跑鼠,皇帝要卖官鬻爵筹钱建新军,而义兴朝的首辅、户部尚书,投个贴就是送二十万两。
吴争恼得“呯”地一声,将贴子和汇票拍在案上,大骂道:“硕鼠!”
宋安轻声问道,“少爷……是不是去回了他?”
吴争闷声道:“去,把贴子和汇票一并带上,扔出府去。”
“是。”宋安应声,拿去贴子和汇票出了门。
吴争心中一动,大声道:“小安子回来。”
宋安转身跑了回来,“少爷还有何事?”
吴争上前一步,从宋安手里一把拽过汇票,“这银子少爷生受了。去,将他带进来。”
宋安愣了一愣,掩嘴偷笑。
吴争一瞪眼道:“笑什么?”
“少爷不是贪银子的人,何必为了二十万两见钱谦益呢?这不是糟践自个吗?”
吴争道:“银子无罪,就看在谁手中了……要是他天天送二十万两来,少爷我天天见他。一个月下来,就是数十万大军啊。”
说着二人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宋安笑得正欢,不想吴争说变脸就变脸,抬腿冷哼道:“还不去?”
宋安连忙应是,转身急跑。
……。
“恭喜王爷、贺喜大将军。”钱谦益如同弥勒佛般笑容如掬。
仿佛在泰州时被吴争下令叉走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啊。吴争心里叹道。
在这人面前,陈子龙就象是个小孩了。
吴争换上一张笑脸,拱手道:“首辅光临寒舍,可有要事?”
钱谦益笑着嗔怪道:“王爷也不请钱某坐下说话?”
吴争忙道:“瞧瞧,瞧瞧,忙着与首辅讲话了,竟忘了让座……请,首辅请。”
二人插诨打科,笑容满面,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友重逢呢。
寒喧了一阵,想来能扯的都扯过了,就连钱谦益家的那个瘦马柳如是,吴争都问候到了。
实在没什么可扯了,吴争只好问道:“首辅此来,不会就为了向我道贺吧?”
钱谦益笑着点点吴争道:“果然还是不够老成,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吴争心里无数神兽飘过,“首辅说得是,吴争受教了。”
钱谦益忙不迭道:“老夫倒真不是数落王爷的意思,老夫这是当王爷是自家人呢,好歹老夫长王爷数十年,老夫当王爷是自家子侄……呃。”
看着吴争慢慢冷下的脸色,钱谦益刹住了话头,“老夫此来,一是为了向王爷道贺,二来……确实是有要事相商。”
“首辅不妨直言。”
“是这样……王爷应该也知道,我义兴朝仅十三府之地,朝廷直辖的,也就七府之地,这还是算上了兴国公的三府。”
说到这,钱谦益小心地看了一眼吴争。
见吴争没有不快的意思,才继续道:“北方清廷在年前就已经开科取仕,可我朝的财力不足以开科取仕,各州府各县的官员,大都是留用,而我朝士子却无法取而代之,老夫接任首辅以来,已经接到无数学子、士人的陈情书……。”
“说重点。”吴争打断道,但脸色却是似笑非笑,不象生气或者不耐烦的模样。
钱谦益一愣,忙道:“所以老夫在想啊,是不是事急从权,参照前朝举荐的方式,先让一批学有所成的士子入仕,如此既能巩固朝廷对地方的管辖力,也能缓解士人对朝廷的不满,以防止士人北渡,为清廷效力。”
听听,听听,义兴朝无法取仕,这些文人士子就要往北,投效清廷了。
这都什么教育啊?
固然读书人“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无可指责,可国破家亡之时,却要去投效敌人,这也太无耻了些吧?或问题是,这种现象在此时,非常普遍。
吴争“唔”了一声,无法判断是赞同呢还是反对,或者只是表示听见了。
钱谦益有些委屈地道:“王爷想必也知道,应天府光复才两年,陛下登基才一年,对各地士子的了解根本无从谈起。要举荐,只能依靠当地士绅和留任官员的举荐,所以,有些士绅就会向朝廷上贡些银两和粮食或其它财物……王爷别误会,这些老夫全纳入国库,绝不占一文。”
钱谦益言词凿凿地发誓道。
吴争又“唔”了一声。
钱谦益有些激愤起来,“可如陈子龙、王翊、董志宁之流,却数次在朝堂上向陛下弹劾老夫,说老夫贪脏枉法、卖官鬻爵云云……王爷,这是污蔑、这是莫须有。老夫是一心为了陛下、朝廷、天下黎民分忧。”
吴争终于开口,“首辅受委屈了。”
知音啊!
钱谦益一听吴争这话,一行浊泪流下,他起身上前,捧着吴争的手道:“都说王爷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今日能得王爷公心定论,为老夫平冤,老夫知足了!”
说哭就哭,高手啊。这技能吴争是自叹不如的。
不经意地从钱谦益的手里后出被捧住的手,再不经意地甩了甩,往边上宋安身上摸了摸。
宋安是敢怒不敢言啊。
吴争伸手虚引道:“首辅先歇会,喝口茶顺顺气。”
第七百三十五章 哪来的银子?
钱谦益连连应是,还真喝了口茶,然后取帕子往眼角按了按。
这才抬头道:“不瞒王爷,老夫听闻,陈子龙、王翊正在联络朝臣,在弹劾老夫……。”
说到这,钱谦益一双眼看向吴争。
吴争此时正微微低着头,左手把玩着桌上的茶碗盖子,似乎没有发现钱谦益看向自己。
钱谦益等了好一会,见吴争没反应,干咳了一声。
吴争这才抬头道:“这事我知道。首辅来时,陈子龙、王翊等人前脚刚走。确实如首辅所言,他们想联络我,一起弹劾首辅。”
钱谦益几乎是让人看得见地长吁一口气,他摸摸胸口道:“王爷能如此坦诚相待,老夫没有看错王爷,老夫放心了……敢问王爷,是怎么回的他们?”
吴争微微皱眉道:“还能怎么说?这些都是言官科道,我也时常被他们参劾。只好,总不好太得罪吧……我就是说,我虽说是国公,可也不好太插手朝堂之事,特别是弹劾当朝首辅之事,就让他们找别人去吧。”
钱谦益一脸感激地道:“王爷果然是正人君子,老夫佩服。”
吴争讶然失笑,这四年来,自己的绰号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可这“正人君子”还真第一次闻听。可惜啊,这四个字就算是出自陈子龙之口,吴争也能自喜一下,可现在,吴争恶心想吐。
钱谦益却急迫地道:“老夫今日来,为得也是请王爷伸手助一臂之力。明日大朝时,若陈子龙等人弹劾老夫,还请王爷援手。”
吴争犹豫道:“这……不妥吧?”
钱谦益忙道:“这有什么不妥的?不瞒王爷,老夫的身后可站着陛下呢。陈子龙等人再叫得响,若是陛下不允,他们也只是狂吠几声罢了。王爷,若此次你能为老夫援手,老夫足领王爷之情。”
“哦?”吴争一声哦,来得恰是时候。
钱谦益左右一顾,看了一眼宋安。
吴争心领神会,朝宋安轻轻一甩手,宋安识趣地告退。
钱谦益道:“王爷如能援手,老夫另有重谢。”
说到此,钱谦益抬手一比,二。
吴争翻白眼道:“首辅啊,本国公年纪虽轻,可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况且本国公也不是贪钱之人哪。”
钱谦益眯眼一笑,重新比了下,三。
吴争依旧摇头道:“都是同僚,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
钱谦益再变,他右手五指一张。
吴争道:“首辅公忠体国,却被奸小冤屈,本国公若是坐视,公道何在?”
说到此处,吴争问道:“如何交付?”
钱谦益哈哈一笑,道:“明日事成,老夫当天派人送来府上。”
吴争点点头道:“好。那首辅要我怎么帮?”
钱谦益的老脸随即阴沉下来,“协从人等罢官,首恶连同家人流放。”
吴争饶是有心理准备,也不觉心中一凛。
“首辅这是要赶尽杀绝啊?……这再怎么说,都是同僚,政见不同,罢官也就是了,何必流放祸及家人呢?”
钱谦益听了吴争的话,反而一愕。
好半晌,钱谦益点点吴争叹道:“王爷果然是个性情中人。”
他摇摇头道:“但凡政敌,一旦动作,便是你死我活、至死方休。王爷今日一念之仁,他日必遭他们反噬。有道是除恶务尽哪,王爷。”
吴争犹豫道:“可这……这几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心里终究是过意不去。”
钱谦益呵呵一声,冷笑道:“王爷还真是好忘记性,当日陈子龙派宋征舆勾连清军,在镇江府刺杀王爷,难道王爷不记得了吗?”
吴争皱眉道:“当然记得。”
“那就是了。”钱谦益道,“可当日陛下庇护陈子龙,连带着宋征舆也没处置,只是囚于牢中。可如今陛下已经视陈子龙如眼中钉、肉中刺,此次王爷与老夫联手,不但可将陈子龙扳倒,还可顺便解决了宋征舆,一举两得啊王爷。”
看着钱谦益有些得意的嘴脸,吴争突然道:“原来首辅是受了陛下的旨意而来。”
钱谦益一怔,有些吱唔起来,“王爷误会了,这绝不是陛下的意思。”
吴争叹道:“这银子若是首辅的,本公收也就收了,可若是陛下的……为人臣的,怎么好收呢?要不,一会儿劳烦首辅,将这张汇票一并带回去吧。”
说到这,吴争压住桌上那张汇票,然后朝钱谦益面前一移。
钱谦益连忙再推回来,道:“王爷是真误会了,这银子绝不是陛下的,也绝不是国帑……是老夫的私产。”
吴争目光一闪,道:“首辅原本是康庄之家,拿出二十万两,本公信。可首辅去年已经被清廷黜落,从顺天府贬到应天府待罪,这一番折腾,怕是家底也薄了吧?”
钱谦益一时不明白吴争的意思,下意识地点点头。
吴争立马变脸道:“首辅这是欺本公年少吗?”
钱谦益一惊,忙道:“王爷这是何意?”
吴争恼怒道:“既然首辅家底已薄,刚刚首辅应下的五十万两,若不是陛下出,首辅出得起吗?这不是在欺本公年少吗?”
钱谦益这才会意过来,“王爷息怒,容老夫慢慢解释。”
吴争哼了一声。
钱谦益想了想,斟酌道:“王爷认为,以如今义兴朝的财力,三、五年间能否打败清军?”
吴争不置可否。
钱谦益只好自问自答道:“以老夫看来,是绝无可能的。朝廷在此战之后,廖仲平的京卫折损过半,兴国公的水师更是仅存八千余人,太平候夏完淳的建阳卫,伤亡三千余人。招募的三万新兵,尚需要时日训练。再说说王爷麾下,四卫大军,经此一战之后,伤亡也不小吧?听说王爷打算再建二卫,可老夫知道,大将军府府库怕也拘紧吧?可就算王爷重建六卫大军,对于北方数十万清军而言,也仅仅只是一支不具太大威胁的军队而已。虽说王爷四年来,不断地打胜仗,可真伤到了清廷筋骨了吗?除了杀了一个豫亲王多铎之外,其它的胜利不过只是啃了一下清廷的皮毛,远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第七百三十六章 空手套白狼啊
听了这话,吴争再按捺不住性子了,厉声道:“你想说什么?是想劝本公降清不成?”
钱谦益此时反而镇定了,他道:“王爷抗清之心,世人皆知。老夫就算是个蠢人,也不可能劝王爷降清。老夫只是想说,既然我朝无法在短期内北伐,如今又刚与清廷签订下和约,理应壮大势力才是。”
吴争这才缓和下脸色,问道:“怎么壮大?刚签订和约,难道再启兵端不成?”
钱谦益摇摇头,神秘一笑道:“王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虽无力北伐,但可以西进啊。”
吴争一愣,道:“可西面安庆府、黄州府,西南九江府也是清廷占领之地啊。”
钱谦益呵呵一笑,道:“王爷容老夫慢慢说来。”
吴争还真被他引起了兴趣。
钱谦益道:“之前大顺贼兵在湖北被清廷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击败,李自成死后,大顺贼兵余部一分为二,一路向鄂西败退,一路由隆武朝招降,李贼之妻高桂英被隆武帝封为节孝贞义一品夫人,其部也号称忠贞营,隶属于隆武朝湖广巡抚堵胤锡之下,在湖广一带抗清。隆武朝亡后,堵胤锡率部投了永历朝,可忠贞营却依旧滞留在湖广。”
“王爷之前击败多铎所率清军,光复宁波、金华等地,清军在浙西几乎已经丧失了控制力。如今忠贞营已经开始向东进军,兵锋直指九江、安庆。”
吴争听了,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说,我军可以配合义军收复九江、安庆?”
钱谦益一愕,道:“王爷怎会作如此想?若我军配合忠贞营收复九江、安庆,岂不与清廷再次开战?老夫的意思是,趁清军现在无力应对忠贞营,我军可以沿长江西进,接手湖广。五爷试想,我朝从忠贞营手中接管湖广,清廷见责自然是没道理的。”
吴争大愕,他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冷冷道:“这么说来,我军势必与忠贞营一决生死?清廷却能隔岸观火,这不是便宜了清廷吗?”
钱谦益道:“清廷确实是占了便宜,但获利最大的是我朝。湖广乡绅士族苦贼军日久,原本隆武朝湖广巡抚堵胤锡在时,贼军还有所收敛,如今堵胤锡不在了,贼军劫掠乡绅士族之事,屡有发生,湖广乡绅士族已经数次派使向我朝陈情,盼王师西进,剿灭贼军,还湖广清平。”
吴争终于明白了,他问道:“我军要西进,必然要经过清军占领之地,就算沿长江以水师廿西进,也须沿江清军不阻挠,首辅是如何安排的?”
钱谦益微笑道:“如今义兴朝已与清廷签订和约,这事对于清廷而言,乃求之不得的好事。朝廷只要派使前往,清廷定然同意。”
“这么说来,首辅许诺的五十万两和这二十万两,应该都来自湖广乡绅士族的上贡吧?”
钱谦益微微一笑,颌首道:“正是。”
吴争问道:“这事,陛下想必是同意了吧?”
钱谦益道:“王爷这次没猜错,陛下确实同意了。只要王爷愿意,朝廷和王爷各出二万大军,在没有清军的阻挠下,足以荡平湖广。”
吴争全明白了,难怪朱慈烺同意钱谦益的谏言卖官鬻爵,以筹资组建一万五千火枪兵。
难怪这次下了血本,又是王爵,又是称呼大将军,如此示好,就为了自己配合西进。
但吴争明白,大顺军虽然得到了隆武朝的承认,可义兴朝却不承认,依旧是贼军。哪怕在隆武朝,也是有些大臣认可,有些大臣不认可。
譬如大顺军余部刚开始与隆武朝合作抗清时,是在湖广总督何腾蛟麾下效力,可何腾蛟对双方的联合并不热衷,他是被逼的,一开始,他派出军队打算击败入境的大顺军,不料却被实力尚存的大顺军击败,在武力震慑之下何腾蛟不得不选择与大顺军合作。
可以理解,朱慈烺他爹是被李自成逼上吊的,做为儿子,怎么可能与大顺军合作,定然除之而后快。
此时能既报了父仇,又能收复一省之地,如此好的机会,朱慈烺岂能轻易放过?
最关键的是,这符合朱慈烺的执政理念。
朱慈烺本就是要延揽士族、豪门这个精英阶层来重现明室荣光嘛。
湖广精英阶层的主动投效力,又是出钱又是拥戴,朱慈烺怎么可能拒绝?
可吴争却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虽然也不看好忠贞营,但它毕竟是一支抗清力量。
先不说它的战力如何,但至少它的人多,与何腾蛟联合时,大顺军还有十八万人,两年的征战下来,被隆武朝改编为忠贞营,堵胤锡接手时,尚有十二万人。隆武朝灭亡,忠贞营一分为二(不是闹分裂,而是清军南下湖广,忠贞营被分割开来),滞留湖广的忠贞营,也有超过五万人之数。
这样一支抗清力量,被自己人剿灭,吴争真不知道该叹息呢,还是该鼓掌。
但有一点,吴争可以肯定,就算自己不参与,朱慈烺也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以义兴朝的实力,北伐不够,剿灭这支义军是足够了,况且,听钱谦益的话意,湖广方面的乡绅士族,已经有了勾连。
这让吴争想到,曾几何时,顺天府就是这么被北方商帮、乡绅士族卖给了满清。
看着吴争沉吟,钱谦益还以为吴争在犹豫他能得到什么利益,于是微笑道:“陛下答应,收复湖广之后,朝廷将默许王爷对江西、福建用兵,收复之地皆归王爷统辖,无须向朝廷交纳赋税。”
这让吴争心中一动,之前确实与朱慈烺在辇舆上说起过,自己今后的战略将向南边转移,看来朱慈烺当时是听进去了,这才想着给自己画了这么一张大饼。
问题是如今江西、福建都还在清军之手,连台州、温州也未收复。
也就是说,朱慈烺这是想空手套白狼啊。
但不得不说,吴争听了钱谦益的话,还真有些心动。
第七百三十七章 将计就计
多铎一死,浙西、浙南就只有博洛残部了,此战,自己还奇怪博洛为何一直没有动作,现在明白了,博洛在戒备义军东进,无力向金华、宁波进攻。
所以,在吴争心中,确实有先缓口气积蓄实力,然后南下收复失地的想法。
吴争想到一个问题,“清廷怎么可能坐视义兴朝占据整个湖广?”
钱谦益道:“朝廷派员出使北面,只要清廷不插手此战,我朝默许清廷对湖广北部的占领,以长江为界。”
吴争无语,宁与外贼不予家奴啊。
他暗暗做出了决定,这事他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因为北伐军的实力确实还不足北伐,自己需要一些时间去强军,研发武器、发展民生并且理顺六府杂乱的关系。
另外,对义兴朝而言,这场战争是正义的,是收复失地,民军是叛贼嘛。
如果朱慈烺决意要做,除非决裂,否则,吴争只能同意,最多是不参与,坐观其变。
但不参与是消极的,所以吴争决定,自己必须参与,如此至少可以保下那支忠贞营。
六府之地的人口,在连续两次招募兵员之后,青壮已经枯竭,在第二次招募兵员时,甚至已经突破“三丁以上者入伍,独子、二子不招”的界线。
所以,数万兵员的忠贞营对吴争的诱惑力是非常大的。
于是,吴争临时改变了主意。
“既然陛下和首辅皆有西进的想法,本公不反对。”
钱谦益大喜。
吴争道:“但本公有一个条件。”
“王爷请讲。”
“本公必须是西征军的统帅,朝廷可以委派副帅,但军机决断之权,必须由我掌握。”
钱谦益犹豫了一下道:“这事……还得陛下首肯,老夫这就进宫向陛下请示。”
吴争伸手虚引,“首辅请便。”
望着钱谦益的背影远去,吴争蹩紧了眉头。
宋安从门外进来,不解地问道,“少爷真打算与义军交战?”
吴争斥道:“你又偷听?”
宋安一副委屈的表情道:“少爷也没有令我不许偷听啊。再说了,我守在门外,这数丈的距离,不听到也难啊。”
“你……。”
看着吴争就要恼羞成怒,宋安赶紧叉开话题道:“少爷一直说,要团结一切抗清的力量,义军都已经被隆武朝招安了,我们为啥还要进攻?再说了,出大力打赢了,土地和人口全归了朝廷,我们能得到什么?只是一个许诺罢了,江西、福建还在清军手里,如今又是刚签订和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开战呢?”
吴争看着愤愤不平的宋安,叹息道:“你以为少爷想啊,可朝廷毕竟不是少爷一个人的朝廷,这天下也不是少爷一个人的天下。每个人的诉求不同,你无法强迫别人服从你的意志。当然,也能用强权做到,可你家少爷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做到,就算能做到了,也不想做,因为义兴朝的臣民,终究是江南抗清的另一支主力。”
宋安点点头道:“那之前少爷答应都御史的……怎么办?”
吴争想了想道:“钱谦益知道陈子龙等人之前来访,想来应该是在外面安排了眼线。”
宋安大怒,“我带人去把这些小贼拿办。”
“不。”吴争摇摇头道,“拿这些小喽啰有什么用?没得还打草惊蛇,既然已经决定西进,那么就让陛下和钱谦益安心点吧……这样,我写封信,你派人送去太傅府上,这事得由太傅出面调停,否则,以陈子龙的火爆脾气,成事不足,没得还给我添乱。”
“是。”
吴争再次陷入沉思。
让钱谦益这样的人继续担任首辅,危害太大。
这厮让吴争有些想起后世的那个大汉奸“汪”,同时有学识、有才能,也同样畏敌如虎、一副失败论的腔调。
让这样的人,继续为首辅,义兴朝很有可能会坏在此人手里。
可问题是,首辅的任免权,不在吴争手里。
皇帝视钱谦益如肱股,肯定不会轻易如了陈子龙等人的心愿。
送信给钱肃乐,只是调停和安抚……吴争突然一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
次日四更刚过,五更未及,吴争就叩阙进宫。
好在宫门大朝会时,都是提前半个时辰开启,见是镇国公吴争只身进宫,宫门守卫倒也不敢阻拦。
含凉殿中,朱慈烺虽强作仪容,可依旧忍不住小小打了个哈欠。
不过他的神色还是不错的,想来昨日钱谦益的回话,让他很满意。
“爱卿知不知晓,朕刚睡下一个时辰,这么大早来见朕,莫非是为了昨日首辅来请示朕之事?”朱慈烺笑着调侃道,“爱卿未免也太性急了吧?虽说西征之事朕心意已决,可与清廷的商谈、大军的调集,还有粮草筹办等等,一两个月时间都是快的。”
说到这,朱慈烺见吴争面色不对,还以为吴争太执拗了所请之事,于是笑道:“爱卿放心,对大将军的武功,朕还是认可的,这征西军主帅之位,自然是大将军的。”
吴争却不理这茬,沉声道:“臣今日赶在大朝会前进宫,为得不是征西军主帅之位。”
朱慈烺一愣,问道:“那大将军所为何事?”
吴争道:“臣请陛下罢去钱谦益首辅之位,另选贤能。”
朱慈烺的脸色一变,“是首辅昨日得罪了大将军?”
吴争摇摇头道:“臣虽年少狂浪,但还不至于因话语得罪而奏请陛下替臣出气。”
“那又为何?钱谦益往日里与人和善,也听说与大将军结有私怨啊,在朕看来,他可比陈子龙脾气好得太多了。”
吴争道:“可对于首辅人选,臣宁可选陈子龙,而非钱谦益。”
朱慈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大将军今日进宫,为得就是向朕举荐陈子龙为首辅?你可知道,陈子龙谋反之事,并非子虚乌有,若不是朕发现得早,可能就被他得逞了。朕是不想追究,才没有将事公诸天下,否则,你就算是有十个脑袋,也得都摘了去。”
第七百三十八章 君臣之间的交易
吴争摇摇头道:“陛下误会了,臣只是打个比方。陈子龙自然也不是首辅的合适人选。”
朱慈烺听吴争否认,脸色缓和了一些,他不解地问道:“朝中除了钱谦益、陈子龙,还有谁适合首辅……呃,大将军是想举荐太傅钱肃乐吧?”
吴争依旧否认道:“太傅是臣的岳父,论品性、才能,确实能胜任首辅之职……虽说内举不避亲,可太傅毕竟是臣的岳父,臣总还得避嫌不是?”
吴争的这个否认,让朱慈烺脸色更加和缓起来,“爱卿能识大局,朕心甚慰。那爱卿究竟何意?”
吴争决定先谈罢免钱谦益的事,于是道:“钱谦益卖官鬻爵、贪脏枉法、内外勾通、为祸朝堂……论罪当斩。”
朱慈烺的脸立马就黑了,吴争说的是事实,可问题是这些,他都知道,这本就都是他点过头的事。
吴争这等于是对着和尚骂秃驴啊,脸能不黑吗?
“朕不允。”朱慈烺强忍着怒火,冷冷道。
吴争道:“陛下自然可以不允,但臣也有权在朝堂之上弹劾。”
这话确实没错,吴争就算不封王,以他镇国公的爵位,掺和内阁不合律法,可弹劾不法、纠不臣,足矣。
朱慈烺愣了许久,生生憋出了七个字,“钱谦益乃朕肱股。”
吴争道:“若钱谦益只是陛下一个弄臣,臣反而可视若未见。可他若是义兴朝的首辅,臣不能当作不见。”
朱慈烺沉声道:“朕如若不准,你又当如何?”
是,朱慈烺有这个权力。
吴争道:“陛下想替钱谦益背这个黑锅?”
朱慈烺沉默,他瞪着吴争不说话。
吴争道:“朝堂之上,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钱谦益卖官鬻爵之事,没有人立即弹劾,只是因为顾及陛下颜面。可怨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算陛下到时想拦也拦不住了。”
朱慈烺道:“朕知道,是陈子龙在暗中串连,与朕作对……朕不轻饶他。”
“不轻饶?杀他?陛下若是能杀,早在陈子龙谋划政变时就杀他了。朝堂之上,至少有三成官员是他的故旧心腹,陛下杀陈子龙,等于自毁根基。”
朱慈烺怒道:“朕可以罢了他的官,将他逐出京城……谁要敢附从,一并黜落。朕不信,谁还有胆敢从他?”
“我。”吴争平静地说道,就象是在回答一个关于谁饿了的简单问题。
朱慈烺目光收缩起来,如同一根针。
“你在威胁朕?”
“陛下要这么认为,那臣就只好承认了。”吴争依旧平静,目光平视着朱慈烺。
“朕若不应,你就会起兵造反?”
“那不叫造反,陛下。”吴争淡淡地说道,“那叫清君侧。”
清君侧?历来清君侧清得都是君王自己,朱慈烺焉能不懂。
朱慈烺厉声道:“朕麾下尚有七万大军。”
“兴国公仅剩八千人,夏完淳八千,廖仲平的京卫不足二万,陛下禁军六千,其余三万是刚刚征召的新兵……我不明白,陛下哪来的如此自信?”
“朕可以先杀了你。”朱慈烺咬牙切齿道。
吴争竟点点头道,“可以,陛下做得到。前提是陛下已经做好与我同归于尽的准备。”
赤果果地威胁,偏偏朱慈烺竟无法反驳,其实他明白吴争的意思,号称的七万大军,如果真吴争一声令下,真正肯为自己卖命的怕不到一半。
朱慈烺自然是不想与吴争同归于尽的。
吴争看着朱慈烺涨得赤红的脸,叹息道:“陛下是明室正朔,以先朝太子名份登基,收复失地、重振大明是陛下的心愿,陛下也说了,要做个明君,明君怎么能和卖官鬻爵这等丑事沾上关系呢?既然现在有合适之人背锅,陛下又何必执拗呢?”
朱慈烺赤红的脸慢慢平复下来,他声音依旧急促,“钱谦益是朕的心腹,若朕将他弃之不顾,日后还有谁肯为朕效力?”
吴争有些惊愕,“那就请陛下在江山社稷和钱谦益之间选择吧。臣告退。”
不等朱慈烺有所表示,吴争拂袖转身。
背后传来朱慈烺的声音,“谁……能接任首辅?”
吴争心中叹息,既想做好人,却没有那份能耐,抗又抗不住,三心二意,怕是连坏人都做不成啊。
吴争转身道:“原隆武朝首辅黄道周可胜任。”
朱慈烺大惊,瞪眼道:“此人不可用。”
吴争道:“陛下无非是担心黄道周与先帝有积怨罢了。其实陛下不必担心,黄道周既然能真心辅佐隆武帝,说明他对明室并无怨恨,况且先帝之后也曾下旨召回黄道周,是因义军占领河南,才不了了之。”
看了一眼朱慈烺,见他脸色不再激愤,吴争道:“况且,如今的内阁也不如从前,长公主监国时,内阁决定一切军政事务。如今陛下登基,内阁不过是承陛下旨意办事。当然,首辅的权力倒是相对大了许多,可陛下试想,如连首辅都只知道迎合圣意,不能劝谏、纠正陛下的失误,这朝堂上只能是一群只懂得察言观色的弄臣罢了,谈何励志图强,实现北伐大业?”
朱慈烺想了想,终于叹气道:“钱谦益……可罢去首辅之位,可依旧是阁臣。”
吴争摇摇头道:“钱谦益不能留在内阁,须罢官去职,但可以不追究其罪。”
“可以除首辅、阁臣,但须保留其户部尚书职。吴争,这是朕的底线。户部一摊子事,皆在钱谦益的掌控之中,临时换人,怕会一团糟糕。”
这就是讨价还价了。
君臣二人显然没有保持礼仪的自觉,倒象是菜场的商贩和顾客。
吴争能猜到,很显然这一年中,皇帝和钱谦益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事,尤其是户部,更是一笔外人无法窥探的糊涂帐。
可这不是吴争想追究的事,吴争想了想,道:“臣遵旨。”
朱慈烺道:“一会大朝会,朕不想场面太过尴尬,望大将军约束陈子龙等人。”
吴争苦笑道:“陛下是高看臣了,若是太傅和都御史,说不定还能给臣一个面子,陈子龙……呵呵。”
看朱慈烺脸色不虞,吴争只好应道:“臣尽力就是。”
第七百三十九章 血染奉天殿外
此时卯时已至。
吴争出宫门转奉天殿而去。
义兴朝臣们都已经在殿门外等候。
见吴争着一身五爪行龙大红郡王朝服而来,一个个陪笑着拱手,向吴争道贺。
钱谦益笑得更是连皮都皱成一团了,不但拱手,还大声道:“恭喜郡王。”
就连板着脸的陈子龙,也心不甘情不愿地拱了下手,吴争没有介意,与一个犟驴没什么可较劲的。
吴争微笑着向群臣颌首致意,点得脖子都快抽筋了。
行至前列,吴争走向含笑而视的钱肃乐,近身之后,吴争压低声音道:“我已与陛下达成共识,罢去钱谦益首辅之职,征辟原隆武朝首辅黄道周接任。”
饶是钱肃乐老成,闻听吴争此言也大喜于色,“久闻幼玄先生为人刚正不阿,屡次对先帝犯颜谏争,义兴朝能得幼玄先生为首辅,大幸也!”
吴争轻声道:“不过陛下执意留任钱谦益户部尚书。我也不好逼迫过甚,也就应了。”
钱肃乐笑容一敛道:“也是难为你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钱谦益也是受旨意办事,在这一点上,过于苛责于他,反倒显得我等气量狭小了。”
吴争斜了陈子龙一眼,对钱肃乐道:“一会儿还请太傅拦着他点,莫让他太过了。”
钱肃乐点点头道:“放心就是。要不,我现在就劝劝他?”
“也好。”吴争点点头。
可这时,内侍大喊“陛下临朝,百官进殿。”
吴争一声苦笑。
钱肃乐安慰道:“别担心,我一会看着他就是,好在总算能罢免钱谦益,也算是达成了他一半的意愿。”
群臣肃手侧立,吴争当先拾阶而上,很显然,吴争已经成为义兴朝百官中,当之无愧,权势最显赫的一个。
……。
没有任何悬念。
在百官山呼之后,皇帝在龙椅上坐下。
便有内侍宣旨,册封吴争为会稽郡王,世袭罔替,并正式授吴争为大将军。
也就是说,名义上,除禁军、京卫之外,吴争是义兴朝所有军队的主帅。
在殿中文武群臣再一次道喜恭贺之后。
陈子龙突然出列,大声道:“臣有奏。”
钱谦益脸色一紧,他知道,戏要上演了,他看了一眼吴争。
可吴争站在左侧最前列,没有转头,钱谦益无法从侧面看到吴争意思。
他心一急,立马出列大声道:“禀陛下,臣要弹劾陈子龙……。”
陈子龙大怒,“陛下,臣要弹劾钱谦益。”
于是殿中大哗。
朱慈烺面容木然,没有一丝反应。
钱肃乐出列道:“今日陛下册封会稽郡王,是大喜事,二位大人就算有奏,若非军情急务,还请私下奏对为好,也算是给陛下和郡王一个面子了。”
钱谦益自然是就坡下驴,他冲陈子龙哼了一声,然后退回原位。
可陈子龙却不知道钱谦益已经被内定黜落,依旧不依不饶地大声道:“朝有奸倿,国之难安。钱谦益卖官鬻爵、贪脏枉法人人皆知……。”
朱慈烺突然道:“陈子龙,你就算有奏,也该等朕的旨意宣读完毕再奏不迟。”
所有人都一愣。
陈子龙噎了一下,只能住嘴。
钱谦益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再次看向吴争,他奇怪,照理吴争该是时候助自己一臂之力,弹劾陈子龙反击了。
可接下来朱慈烺的旨意却是,罢去钱谦益首辅之位,由原隆武朝首辅黄道周接任,钱谦益仅保留户部尚书职。
群臣皆大惊,特别是钱谦益和他的追随者们更是一脸惨白。
钱谦益出列急呼道:“陛下,臣冤枉啊!”
这时,吴争横跨一步,挡在钱谦益面前。
钱谦益大怒道:“吴争,钱某可没得罪你,反倒是……。”
吴争轻声道:“钱大人,以你的聪明应该明白,这事已经有了决断,再闹将起来,结果很可能就是,你担上所有罪名。本王劝你识趣些,至少还有一个尚书的体面。”
钱谦益不是傻子,他只是被当头一棒,打得急怒攻心,稍一冷静,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皇帝的旨意,已经是有备而来,那么不管是皇帝愿意还是不愿意,苦恼还是不甘心,当殿一宣,就成了法律,也就是说,就算皇帝是不乐意的,等宣完旨意之后,那就是皇帝的意思。
如果此次钱谦益再闹,等于是抗旨,直接和皇帝过不去了。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将与钱谦益对立,就连钱谦益的追随者也将不敢替钱谦益说话。
钱谦益瞪了吴争好一会,才恨恨地一跺脚,他明白,自己被吴争耍了。
这是缓兵之计,稳住自己,让自己甚至来不及布置和应对,直接将结果放在了自己面前。
钱谦益更明白,帝皇无情,自己做为心腹,在需要的时候,被弃之如弊履。
输了,输了。钱谦益慢慢抬起手来,向朱慈烺行礼道:“臣遵旨。谢陛下不罪大恩。”
原本所有人,连同吴争都以为今日这事了了。
可没想到,第三道旨意又宣了,除陈子龙少师位,罢免一应官职,限三日内出京,永不得入京。
陈子龙原本见钱谦益落得就有下场,正在笑的,顿时笑容僵硬了,瞬间变得苍白。
他惨笑道:“陈某一心为了大明,呕心沥血,竟落得如此下场,该……该啊。”
一边惨笑,一边踉跄而出,等到殿门口,陈子龙仰头大呼道:“大明不亡,天理难容。”
这话一出,满殿皆惊。
朱慈烺更是脸色铁青,大喝道:“拿下!”
吴争与钱肃乐眼神一碰,二人左右跨出一步,刚要开口求情。
不想,殿门口陈子龙一待喊完这句话,深吸了一口气,直直撞向殿前柱子,轰然倒地。
一片惊呼之后,朝堂乱了,吴争和钱肃乐转身向殿外急跑。
到跟前时,陈子龙一面是血,半靠在柱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钱肃乐急道,“我去求陛下传御医。”
说完起身,被吴争一把拽住。
“你……。”钱肃乐还以为吴争要阻止。
吴争道:“我去。”
说完,反身进殿。
第七百四十章 仅仅是权、势吗?
“臣请陛下召御医救卧子先生。”吴争躬身道。
朱慈烺一言不发。
钱谦益此时上前一步到吴争面前,大声道:“王爷,陈子龙口出大逆不道之言,陛下刚刚下旨捉拿……。”
吴争大怒,扬手一记耳光扇了过去,“啪”地一声脆响,让所有扭头在看殿门外的群臣回过头来,纷纷向殿内退回。
钱谦益被吴争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先是震惊,后勃然大怒,脸冲朱慈烺,手指着吴争道:“陛下,吴争敢当着陛下的面,殴打臣,臣恳请陛下……。”
“贱人。”吴争一声贱人,让钱谦益嘎然止声。
“一个刚被黜落的罪人,也敢在大殿之上直呼本王姓名、对本王不敬,你真当本王不敢杀你么?”
吴争声色俱厉,生生迫得钱谦益倒退两步,一时竟懵了。
吴争随即转身,厉声道:“臣请陛下,召御医救人。”
这一声,哪怕是傻子都听出了其中的铿锵之音。
瞬间的寂静,而后闻讯而至的钱肃乐,和就在跟前的王翊,皆走到吴争身后,大声道:“臣等恳请陛下,传召御医救人。”
于是,御史台、吏部官员皆出列齐声道:“臣等恳请陛下,传召御医救人。”
朱慈烺铁青着脸,终于开口道:“传……御医。”
……。
次日,吴争悄悄离京。
只有钱肃乐相送。
倒不是吴争因得罪皇帝而只能选择悄悄离京。
而是吴争,不想再招惹是非,他心里很明白,现在自己最缺的就是时间,大将军府辖下六府之地,最需要的是整合,军队需要整编、改造,武器需要研发,民生、教育还有那永远不够花的银子。
吴争不想把时间花在尔虞我诈、营营苟苟之上。
对应天府的大部分人,吴争选择敬而远之。
“卧子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钱肃乐叹道,“你也莽撞了,当殿与陛下起争执,实为下策。”
听到陈子龙没死,吴争很欣慰。
面对钱肃乐的指责,吴争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些。
君臣有矛盾的,自古以来多了去了,可当殿将矛盾暴露、展示在百官面前,那就是在逼着百官站队,这就是分裂的开始。
这一点,吴争也很清楚。
“虽说陈子龙一向与我不对付,甚至可以说,也有取死之处。可我总以为,他不该这么死,更不该撞死在奉天殿前。”吴争摇摇头道,“暇不掩瑜,陈子龙对大明的忠诚,勿容置疑。天下人心已经够不堪了,这份忠诚,不容亵渎。”
钱肃乐欣慰地点点头,“你能有如此胸襟,老夫甚是欣慰。老夫也不是在怪你,况且,你这么一闹,也有不小的收获。”
“收获?”
“是啊。昨日散朝之后,不少官员请老夫引介,想要见你一面,尤以卧子先生门下者为最。”
吴争闻听呵呵一声。
钱肃乐佯斥道:“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的劫富济贫四个字,一直是阻拦许多人向你靠拢、效忠的障碍。”
吴争道:“岳父误会了,这些官员的拥戴,我不稀罕。如果真想得到他们的效忠,我也就不会提及劫富济贫四个字了,或者在陈子龙当时数次劝说时,就改口了。”
说到这,吴争抬起头,看着天空道:“我要的是一个人人皆可以站着活的天下。就算无法做到极致,但也不妨碍我尽力使它变得更好一些。岳父大人,替我转告那些人,能追随我的意志的,我欢迎。若无法追随的,咱们相敬如宾。至少在抗清这件事上,我和他们还是可以结伴而行的。”
钱肃乐郑重地点点头,他的眼睛充满了赞赏。
钱肃乐自己也很奇怪,自从转变了立场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吴争顺眼了。
他所说的,所做的,无一不十分贴切地符合自己的心意。
而让钱肃乐更觉得奇怪的是,吴争的所言所行,更象是自己心里隐隐想做却做不到的。
看着吴争百骑远去的背影。
钱肃乐自言自语道,“大道至简啊。”
……。
时值深秋,冬天将近。
这时的战争几乎很少有在冬天打起来的。
一是因为士兵御寒能力不足,不管是战斗还是行军之后都会出一身臭汗,然后被寒风一吹极易受寒。二是,冬天之后,就是春耕,如果因为打仗耽误了春耕,那么一年的收成就受影响了,显然不合算。
所以,除非危急关头,否则不管是攻还是守,基本上都会避开冬天。
朱慈烺当时说战争准备至少一两月,其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义军虽说进逼九江、安庆,可到现在没打,估计年前是打不起来了。
而清军,已经退回北岸,加上和约一签订,自然也是打不起来了。
所以,吴争很清楚,西征至少会在春耕之后,也就是说,中间有四、五个月的空隙时间。
吴争需要用这个空隙时间,好好练出一支强兵。
出于这个考虑,吴争以此战伤亡最少的金山卫,暂时换防了靖江的蒋全义部。
集中起所有有作战经验的火枪兵,随同杭州卫南返。
……。
大军凯旋。
沿途各府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杭州城门外,更是人山人海。
城中大将军府、杭州府台及各司台衙门官员皆列队城外恭迎。
队伍中,更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吴争的亲人,吴伯昌、吴小妹及钱瑾萱、周思敏四人。
无数敬仰、羡慕的目光聚焦在这四人身上,吴伯昌乐呵呵地与人颌首,钱瑾萱气定神闲,周思敏视若无睹,吴小妹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了。
身边的钱瑾萱感觉到了吴小妹的局促,伸手握住了吴小妹的手,轻声鼓励道:“夫君如今已经贵为郡王,妹妹按律就是县君,受人瞩目是常理中事,妹妹如果觉得不适,可以迎头目光看过去。”
吴小妹鼓起勇气,朝着人群看来的目光加看过去,也怪了,所有被扫到的目光,皆纷纷回避。
吴小妹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钱瑾萱微笑道:“权、势罢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宴请群商
边上吴伯昌听到二女问答,笑着抚须道:“也不尽然,除了权和势,还有敬重。争儿能力挽狂澜,光复十三府之地,在百姓中的威望,才是百姓不敢与你对视的真正原因。”
钱瑾萱脸微微一红。
他向吴伯昌福身一礼道:“多谢公爹指教。”
这时,有报信斥候急驰而至,大呼道:“来了……来了,王爷大军回来了!”
锣鼓、唢呐、欢呼齐起。
相对于应天府的入城,这次,吴争是主角。
每个将士们的脸上有着灿烂的笑容,还有比亲人来欢迎自己凯旋,更能让将士自豪的事吗?
无数的爆竹和烟花,在大军列队进城的时候绽放。
还有比回家,更让将士们心动的事吗?
吴争在迎向父亲、妹妹、妻子那一刻,下了一道令,“就地解散!”
“噢……。”
这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
回大将军府的路上。
吴争留意到队伍后面一小簇人远远地跟着。
“那是些什么人?”
莫执念答道:“回王爷,是商会中人。”
“他们有事?”
莫执念迟疑了一下,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请罪道:“老朽也是迫不得已,这才采纳了清儿的建议,违反了王爷定下的规矩,请王爷责罚。”
吴争想了想道:“如此处置甚是恰当。我当初定下这规矩,也只是为了不让百姓买不起米,吃不饱肚子,如今百姓的薪水日益见涨,米价稍稍有些上涨,也在情理之中。何来责罚二字?”
“谢王爷体恤。”
吴争想了想,道:“既然见到了,那就让他们入府等候吧,这事我来处理。另外,备两桌酒菜,我请他们吃酒……你们也一起作陪吧。”
“这……。”莫执念稍作犹豫。
边上张国维道:“不过是些商贾罢了,王爷若有定计、谕令,就由莫老代为转达就是。”
此时的商人,地位依旧很低。
虽说明末江南商人大多与东林党勾结,以至于赋税流失,朝政凋弊。
但这一勾结的主导方是东林党人,也就是说东林党人在利用商人圈钱,而不是商人真正有话语权。
商人不过是东林党人谋财的工具,就象个臭不可闻的夜壶,用则取,不用则弃。
举个例子,嘉靖年间,宁波城内东门口(商贸最繁荣的市集),有一王姓皮货商人,“家累千万金”,且知书达礼,对丰坊(宁波府人,嘉靖二年进士)十分推崇,经常性送一些礼物给丰坊,但从不讲回报。
丰坊不解,问书童,书童告诉他:“大概是想要到得您的题字吧。”
丰坊就写了“阑坡”二字送给王姓皮货商人。
这字让当时一个书生看见了,说“这不是东门王皮”吗”?
王姓商人知道后,开心得不得了,说:“我在这个城市中,就像虱子一样的藐小,您把东门送给我,这不要太大了。再说,皮有什么不好,我正贮藏着羊皮,等待着百里奚那样的名人出现。”
当下,还准备了一份厚礼,上门拜访答谢丰坊。
从这可以看出,王姓商人虽有千万巨财,可面对士人那种卑微。丰坊写“阑坡”二字相赠,原是有嘲笑之意,不意却被聪明的王姓皮货商解为抬高自己的话。
当然,这也反映出商人是社会底层人物,有求高之愿。
无论是莫执念还是张国维流露出的意思,也就是吴争的身份,不能太给这些商人脸了。
吴争笑了笑,道:“我还有事,要仰仗他们,按我说的去办吧。”
听吴争坚持,莫执念也就不劝了,应道:“是。”
……。
听闻王爷要请他们吃酒席,倒让这群商人打起了退堂鼓,他们亦喜亦惊啊。
为啥呢?
他们怕啊。
有道人“无奸不商”,特别是古代的商人,真正做大的,哪个不是背后没有些见不得人的事?
资本的原始积累中,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哄抬物价、坑蒙拐骗,这还是最普遍的。
勾结盗匪、杀人越货,甚至勾连外敌,发国难财,也不稀奇。
加上社会地位低下,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只能以攀附权贵来自保。
所以,商人们最想接近的是官府,最怕的也是官府。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剑,当头落下来。
沈万三够富、够豪了吧,家破人亡也是旦夕之间。
有个微胖的商人嘟哝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每月亏空个十几万两,按你我几家的财力,也不是支撑不下去……好在王爷也没有什么例外的杂税苛捐摊派,权当是孝敬王爷了呗。咱不去了,行吗?”
边上一个更胖的商人应和道:“陈员外说得是,都道民不与官争。何况粮价之事,利益的是百姓,有百姓拥戴着,咱斗不过官府。也就是现在有商会在,咱能向莫老发发牢骚,要换作以前,也就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了……谁叫咱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奸商呢。算了吧?”
边上十几商人纷纷应和。
这时,为首的席本桢道:“诸位说得是,可既然王爷发话了,咱也推不掉啊。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先去邀宴才是正经的。”
这话让群商人纷纷点头,虽说心里害怕,但也是个诱惑,至少赴了这顿宴,回家之后,那得吹老鼻子的牛皮了。
能和堂堂王爷同席,这得是多大的荣耀?
……。
身着玄色五爪行龙王服的吴争,端坐在主位上。
身边大将军府诸官员作陪。
这阵势,这气势,让这群商人无不噤若寒蝉。
哪还有开口的胆量?
吴争微笑着扫过每个人的脸。
“本王有那么可怕吗,竟让诸位员外都不敢动箸了?”
员外郎,在唐时,是六品近侍官,是郎中之下助理,明朝时,升为从五品,相当于一个散州知府。
可明末时起,随着官制改革,成为了一个闲职,渐渐与科举无关,然后随着国库空虚和卖官鬻爵,渐渐和财富联系在了一起,只要肯花银子,地主和商人都可以捐一个员外官职来做。
也因为如此,员外这个官,成为了明末,一时烂大街的称呼。
而这些商人,哪个没有买个员外郎的财力?
但,这时员外只是一个客气的称呼,已经与官名无关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工商皆本
吴争出乎意料的开场白,让众商人们面面相觑。
这时莫执念起身打圆场道:“王爷,可否让老朽为您引见诸员外?”
吴争见商人们确实没有勇气自我介绍,于是点点头笑道:“那就劳烦莫老引见。”
莫执念指着为首的商人,“这是龙游商帮主事席本桢席大人。”
吴争心中一怔,称员外也就罢了,称大人未免过了吧?
只听莫执念继续道:“崇祯十三年间,江南饥荒,饿殍载道。席大人目睹惨状,发家中金八千两,至襄、樊等地购粟,运贮苏州,如数赈济。按户计口,计口授粮,吴中得活者甚众。席大人家中尚有余力,凡乃经商之地金陵、临清、济宁等地有灾情者,悉与吴中之赈一样。此事上达天听,朝廷以其忠国爱民,即授以文华殿中书(从七品),加南京太仆寺少卿(正四品)。”
这倒是出乎吴争意料了,没想到这群商人之中,倒有个义商。
吴争伸手拿起酒杯道:“席大人有此义举,令本王敬佩……来,本王敬你一杯。”
席本桢连忙取杯,双手一拱,行礼道:“这都是前朝之事了,小人不敢当王爷敬酒。”
吴争摇摇头道:“义举不分朝代,席大人可当得本王这杯酒。”
见吴争坚持,席本桢不再推辞,头微微一仰,浅尝即止。
莫执念指着席本桢左边微胖商人道:“王爷,这位是苏州洞庭商帮主事程本原程员外。”
见这个其貌不扬的微胖商人,吴争微笑着点点头示意。
可接下来,莫执念的介绍让吴争大吃一惊。
莫执念道:“程员外先祖,可是大名鼎鼎的宾渠先生,宾渠先生所发明的丈量步车,曾在万历年间,为首辅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立下过汗马功劳。”
吴争开始还没反应,但听到丈量步车心里一动,问道:“莫老所说的宾渠先生,可是万历年间的程大位?”
“正是。”
程大位,基本打过珠算的人都知道,珠算之父嘛,也是卷尺的发明者。
他的成就《直指算法统宗》被倭人拿去,由此创立了“和算”。
《算法统宗》万历二十年(1592)刻印。其中珠算加法及归除口诀,与现今口诀相同。乘法以“留头乘”为主,除法以“归除法”为主,一直为后世珠算长期所沿用。
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吴争看着这个微胖的程本原,问道:“程员外继承了令祖算法几成?”
程本原起身,拘紧地揖身道:“小民愚钝,不及家祖万一。”
吴争微微一笑,道:“本王临时出个题,程员外当场解来,能否?”
程本原道:“小民斗胆一试。”
吴争哈哈一笑,左右一顾,找不到合适之物,于是大声道:“来人,去府中竹苑折一根细竹杆来。”
等细竹杆取来后,吴争往自己左手臂一比划,然后抽剑斩断,交给程本原道:“不用尺,将其均分十段,能做到吗?”
程本原接过竹竿,微微一笑,道:“请王爷借文房四宝一用。”
吴争点头。
程本原将竹竿放在纸上,然后取一根箸至门口,向府卫道:“劳烦砍下一节。”
府卫问道:“取多长?”
“随便。”
拿了断箸的程本原返回酒桌,将自己的发结打散,扯下一根发丝,将其一端与纸上竹竿重合按住,然后将头发拉直,与竹竿形成一个夹角。
再以断箸在头发上取十段,每取一段以笔作下记号,留下十个点。
以最后一点与竹竿另一端画了根线。
吴争就阻止他继续了,“可以了。程员外家学渊博啊,本王佩服。”
程本原恭谨地道:“王爷能以此为题,自然是懂得解法,小民献拙了。”
吴争伸手虚引道:“程员外请坐。”
莫执念继续指着那个更胖的商人道:“这位是鄞县会馆主事陈文奂陈员外,乃崇祯十一年举人。”
吴争“哦”了一声,问道:“陈员外怎么就弃举从商了呢?”
陈文奂拱手道:“崇祯十三年,家中因大火付之一炬,先父早亡,寡母尚在。小民只能弃举子业,治生以奉母。”
吴争颌首道:“原来是孝子。请坐下说话。”
气氛慢慢活跃起来,吴争适时阻止了莫执念的介绍,让其余商人自我介绍。
这些人的成分,让吴争有意外之喜。
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看来自己的想法可以实现了。
人嘛,三杯酒下肚,拘紧就渐渐松缓了。
随着气氛开始热烈,突然席本桢起身拱手道:“敢问王爷,如何看待我等商人?”
这话让席间迅速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投向吴争,在官员们看来,这是僭越,在商人们看来,这却是他们心中想问却不敢问的话。
吴争慢慢收敛起笑容。
商人们的脸色开始发白,心中如同井中的吊桶,七上八下。
席本桢的额头也慢慢渗出汗水来。
大明朝对商人的遏制,是有宋以来,最强硬的。
过了好一会,吴争总算开口了。
一开口就满座皆惊。
吴争只说了四个字,“工商皆本。”
倒不是吴争首倡“工商皆本”,如今在应天府任御史的黄宗羲,早在绍兴府鲁王监国时,就提出了这个倡议,但不受人待见,朝廷从上至下不同意啊。
士农工商,农为本嘛。
已经将工商也抬举到本的份上,这就颠覆了社会阶层的划分。
农、工、商皆为本,那谁为尊?亦或者,谁更尊?
这话若是寻常官员、士人、学子说,早就引得一片叫好声了。
可现在,这话出自吴争之口,那就不同了。
吴争是大将军,如今贵为会稽郡王,统辖六府,也就是说,这六府之地,吴争一言而决人生死。
他的话几同律例,身边是有吏人记录的。
如果是平时,张国维等人早就出言劝说了,可吴争在这酒宴之前说过,他有事要仰仗这些商人。
这让官员们以为,吴争是在利益交换,这才没有人在此时出言反对。
商人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转而狂喜。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席本桢不确定地呐呐开口问道:“王爷所言……可当真?”
吴争呵呵笑道:“诸位放心,本王还没喝醉,自然当真。不仅如此,本王还将在之后立法,所有人的私人合法财产,不可侵犯!如此一来,你们的合法私产将可以安心地传给子孙后代,再不会上演前朝沈万三诸如此类的悲剧。”
这话更具有爆炸性,这是在颠覆观念和伦理。
席本桢急问道:“那私人财产是否合法,如何界定?又如何保证各地官府不会以此来构陷、侵吞商人财产呢?”
吴争平静地说道:“本王之前说了,工商皆本。如今你们起了个好头啊,江南商会,虽不隶属于官府,但你们这次抗议,让本王想到,除了士人、学子的陈情权之外,商人也该有个可以直陈诉求的组织……本王以为商会就可以做到。商会将是大将军府直面各地商人诉求的组织,商会可以组成一个议事机构,留此机构来向官府陈情,既可表达诉求,也达到监督各地官府的目的。当然,商会并不会因此而拥有任何官府的权力。仅仅就是起到乡绅对于政务的建议、谏言权。”
够了。真的够了。
这已经使得所有商人们都欣喜若狂,因为这是一种地位的平等,这是商人这个群体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平等。
也就是说,他们从此不用再依附谁,他们有了他们自己可以发出声音,提出诉求的地方,那就是商会。
席本桢突然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问道:“敢问王爷,想让我等做些什么呢?”
这话让商人慢慢沉寂下来。
交换。这是他们第一反应。
商人嘛,记得的第一句话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如果有,那一定就是骗局。
吴争给出的果子太大,大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么,需要的回报就一定更大,说不定就大到他们付不起。
吴争笑了,笑得很满意。
再没有什么比与聪明人谈事更舒心的了。
吴争整理了一下思路,道:“本王确实有两件事要仰仗诸位。”
席本桢颤抖着嗓音,道:“请王爷明示。”
商人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个声音在安静的场内,显得异常地清晰。
吴争笑道:“别那么紧张,诸位。本王要说的事对诸位而言,确实是有些风险,但绝不至于是绝路。”
说到这,吴争正容道:“首先,我要你们打败北方商帮,在每个州每个县,无论是盐、铁、香料、药材、成衣、银楼、粮糖等等,彻底击败他们,掌控每个行业。这事听起来很难,事实上也很难,但你们能做到,因为今日的你们,不再是单独与北方商会作战,而是团结成一个商会,在与北方还是各自为政的商人作战。”
席本桢及所有商人都被吴争的话震惊了,这事太大了,大到了他们几乎不敢想象。
是,往日里,南方商帮与北方商帮之间的明争暗斗很平常,可那只是一家与一家之间的争斗,从未上升到一场战争的规模,虽然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比有刀光剑影的战争更加可怕。
因为,那是以南北商人的身家性命为代价的,那是以南北百姓的生计为代价的。
任何一个行业的战争,都会让需要这些物资的人身受其害。
战败者,可能比死更痛苦。
而战胜者,未必有收获,至少在短时间内,肯定是没有收益的。
席本桢苦涩地道:“王爷是要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啊?!”
吴争道:“席大人可以舍弃家财赈济灾民,是为仁。程员外家学渊源深厚,是为智。陈员外弃举子业,治生以奉母,是为孝。诸位贤达齐聚江南商会,是为义。仁、智、孝、义皆在,何愁不能战而胜之?”
席本桢苦笑道:“王爷过于高看我等了,北方商帮以出卖大明,与满清交易物资而囤积起巨量财富,清军入关后,皇太极更是投桃报李,钦封八大皇商,赋以特权,我等不过比升斗小民稍稍富足了些……如何对抗?”
看着这些脸色苍白、窃窃私语的商人们,吴争道:“席大人所言,句句属实,本王自然是看得到的。可诸位也应该清楚,山西商帮(晋商)与山东、陕西等北方商帮之间,龌龊不断,特别是晋商受封八大皇商之后,对其余北方商帮的打压。所以,北方商帮无法象江南商会这样形成合力,以团结对分裂,以有备对无备,此战我们已经抢占了先机。再则,本王自然也不会坐视,晋商有清廷支持,而你们有本王支持。”
吴争的这席话扫去了商人们脸上的阴霾,席本桢问道:“敢问王爷能提供何等支持?”
吴争说了两个字:“商道。”
席本桢重复道:“商道?”
“对,可以通畅无阻的商道。”吴争解释道,“但凡本王治下之地,江南商会货物往来,皆畅通无阻。”
商人们面面相觑。
程本原好不容易开了次口,“王爷,恕小民不敬……王爷治下,仅六府之地啊。”
吴争沉声道:“诸位的目光就如此短浅吗?”
商人们窃窃私语起来,而席本桢、程本原几人却已经领会到了吴争的意思。
是啊,吴争从无到有,三府之地用了两年,扩张到六府之地,只用了一年。
席本桢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的意思是说,明年还会有战争?”
吴争哂然一笑,道:“虽说停战了,但这不代表着不再北伐。诸位,舟山水师将保护诸位的商队,在长江沿线的安全。另外,本王还将重新组建一支水师,来保护你们在近海和远洋的商队安全。”
这话让所有人一愣,他们是真心听不懂。
但吴争没有解释。
席本桢拱手道:“请王爷容我等商议片刻。”
吴争点点头。
十几商人围成一圈,轻声商议起来。
陈文奂道:“诸位仁兄可听懂了王爷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七百四十四章 商战和商学院
商人们大多数都在摇头,只有席本桢若有所思地道:“席某倒是想起一事来。”
程本原催促道:“席兄倒是快说呀。”
“席某听闻,近几个月海上不太平,在长江入海口,茶山至陈钱山海域,有不少去往北方的船队打一伙新出现的海盗劫掠。”
陈文奂点头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好在往杭州、吴淞的船队未听说有遇劫的……难道王爷指得就是这个?”
席本桢道:“想来是,也只有我朝水师能提供保护了。”
说到这,席本桢问道:“诸位的意思如何?”
陈文奂道:“我倒是赞成的,先不说家仇国恨,就说真要清军南下了,到时北方商人挟清军之威压制我等,我等如何反抗?”
程本原点头道:“其实程某也不反对,我和诸位一样,有大量的店铺在北方,京城也有好几家,受北商压制、欺凌日久,这还是清军没南下呢,要真到了那时,怕我等没好日子过了。”
“我也不反对,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赢,要是输了……可如何是好?”
“我也是这想法,若是让我捐些金银,我自然就答应了,可这终究关乎身家性命……还是谨慎些为好。”
“席兄,你是主事,还是你做主吧。”
席本桢沉吟了一会道:“既然王爷有两个条件,不妨听听另一个,再作计较?”
“也好。”
商人们回到原位上。
吴争问道:“诸位商议好了?”
席本桢道:“我等商议之后决定,还是听听王爷另一个条件再议不迟。”
吴争道:“也好。本王第二个仰仗诸位之事,其实与第一个是紧密相关的。”
顿了顿,吴争道:“诸位都是江南富商巨贾,自然知道人才二字的重要。偌大的家业,遍布天下的产业,对人才的渴求,可想而知。可本王要说的是,还有什么人才比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更适合心意呢?过往天下,有才能之士,皆以科举入仕为毕生追求,所以,对于经商只是浅涉,甚至一窍不通,这显然是与诸位所需人才是不贴切的。”
“这就是本王第二件需要仰仗诸位之事,办学!”吴争郑重地说道,“所谓行行出状元,诸位的经商本事,当属天下翘楚,这行当中,江南怕是没有人能比得上诸位了。本王希望诸位能办学,抽调得力之人因材施教,甚至亲自传授,为我朝培养出一批可以驰骋商场的商业人才。”
吴争说了一大堆,可问题是人家没听明白。
在一片懵懂之中,席本桢试探地问道:“王爷是想……让我等捐款助学?”
吴争有些惆怅,他耐着心解释道:“本王没有向诸位伸手要银子的意思……本王是要你们为自己培养人才。诸位家大业大,年纪都不小了,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业传承下去的困难?”
席本桢见吴争面色不虞,也有些紧张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可我等……都有设私塾,且平日里也不忘培养自己子侄啊。”
吴争道:“在十人中挑选培养人才,和在千万人中挑选培养人才,岂能同日而语?如此浅显的道理,诸位不明白?本王的意思是,创立江南商学院,集江南商会各家商帮菁英,合众家之长,因材施教,三五八年之间,为江南培养出一批经商人才来。诸位,这是一个良机,与北方商帮的战争,将是一场跨越五年、甚至十年的持久战,足以让这批学子成长起来。到时,这批学子将成为诸位手中,纵横商场的最大依仗。”
这下,所有商人们都懂了,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席本桢想了想道:“王爷的意思我等听明白了,只是席某尚不明白的是……这批学子的最后归属及学子的任用,归于何方?”
吴争道:“本王的设想是,在松江新城设立商学总院,隶属于江南商会名下,各府设立分院,每府每期三至五百人,两年招一期。学院所占土地由官府无偿提供,学院的教学、管理等庶务,皆由商会自治。学员学成之后,也皆归商会统一安排差事,本王绝不干涉。当然,如果诸位同意,每年财政司将为成绩前十的学员提供职位。”
这话让所有商人心中都吁了口气,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替他们人作嫁衣裳。
按吴争所说,每府五百人,如今仅六府之地,也就三千人,官府提供学院土地,这笔银子其实并不多,但他们都听出来了,吴争要的是他们诸家的经商经验,这可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看家本事。
教,可以。
一起教,也可以。
但培养出来的人,必须他们掌控,这是他们最担心的事。
如今吴争明确了学员的归属,这就扫清了他们最大的顾虑。
席本桢再次开口问道:“王爷之前承诺,工商皆本。我等想问,经商学院培养出的学员,能否入仕?”
所有商人都摒住了呼吸,这确实是个问题,也关乎商人最大的利益,因为一旦可以象明经科举那样入仕,那么之后的科举场中,商人子弟就能占一席之地,这更影响到将来朝堂之上,商人的话语权。
张煌言终于忍不住发声,“王爷,这……使不得。”
是啊,商人是最底层的人种,就算腰缠万贯,也无法摆脱一股铜臭。
自然是不可以与高高在上的士族,同立朝堂的。
吴争抬手示意张煌言继续说。
看向那些商人,吴争道:“本王设立江南学堂,学员入仕从政。本王设立江南军校,学员入伍从军。如今创立江南商学院,学员自然是经商了。本王刚刚是承诺了以后每年,有十名成绩优秀者可以入财政司,但,财政司虽有品级,却并非在正式官员之列。所以,在这一点上,诸位就不要想多了。本王最后告诉诸位两句话,一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二是想要的太多,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这话让商人们大失所望。
席本桢拱手道:“请王爷再给我等一些时间商议。”
吴争允了。
商人们又去商议了。
第七百四十五章 度量衡
张煌言急道:“王爷,这可不能轻率,商人逐利,欲壑难填……当以北方晋商里通外国为鉴啊。”
张国维也道:“工商皆本,我没有意见,可若是让商人入仕,这行不通。”
吴争笑道:“诸公太紧张了,我没有同意商人入仕啊。但无论农、工、商,都是治下百姓,只要不犯法,那就是良民,商人的地位必须提高,唯如此,才可真正与北方商帮一战。诸公心里都明白,北方商帮的强大,仅晋商八大皇商,掌控的财富就有数万万两之巨。非常之时,非常手段,军队的正面交战和商人的暗战,二者缺一不可。”
张国维、张煌言听吴争说明立场,于是颌首认可。
这时,那边商人争议还是比较大的,主要是两点,一是对于各家经商窍门、经验的公开,二是对于学员日后的分配。
这很显然,已经与吴争的提议无关,也就是说,商人们对与北方发动商战和商学院的设立,已经几乎没有异议。
商人们渴望着社会地位的上升,吴争满足了他们,虽然依旧没有入仕的可能性,但所有人都知道,随着官府认可的商学院成立,这代表着商人将在未来挤进读书人的圈子。
这一点,非常重要,试想当两年一届,无数的商学院弟子充塞于民间,与士族争抢着生源,而财政司,这个对朝堂举足轻重的衙门,势必成为影响朝政不可忽略的存在。
没有人反对,哪怕之前对是否同意商虹口区的人,都不再犹豫。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这将使得原本处于社会底层的商人,从此可以与农工并肩。
商人逐利,一倍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三倍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
何况这是改变他们和孙子后代人生的机遇。
席本桢上来施礼道:“我等愿意遵从王爷的令谕,只是北方商帮,特别是晋商,得到清廷的暗中支持,这恐怕不是以我等财力可以抗衡的。”
吴争道:“晋商背后有清廷,江南商会背后,同样站着本王。本王会提供你们武力上的保障,但有一点要说清楚,鉴于如今双方停战,本王无法在明面上给你们支持。”
这是一种变相的保证,商人们听了,长吁了口气。
“敢问王爷,意欲何时发动商战?”
“随时都可以,记住,打压对方,抢占市场,损人甚至可以不利己……。”
“我等明白了。”
在他们告辞之时,吴争道:“席、程二位留下,本王还有事要嘱咐二位。”
将二人引到书房。
吴争说道:“以下所说的,是本王最大的机密,连大将军府诸公都不知详情,二位绝不可向外透露一星半点。”
席本桢、程本原肃容道:“我等定会守口如瓶。”
吴争斟酌了一下道:“想必二位已经听说了在外海,有海盗抢劫去往北方的商船?”
“是。”
“本王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伙海盗是本王所派,目的在于打击清廷和北方商帮贸易。”
吴争这一句话,让二人的冷汗渗出,浸湿了后背。
席本桢沙哑着喉咙问道:“不知王爷将此事告知我二人,是何用意?”
吴争严肃地道:“江南商会海上贸易日益增长,如果仅抢劫去往北方的商船,势必等于告诉天下人,这伙海盗是我朝所派,或者是我朝所指使。本王告诉你们的目的是,你们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安排一支商队被劫,而被劫的船上,所有人都必须是可信之人,同时要装有粮食和日常所需物资,当然,这一切的耗费,他们会给你们足够的金银做为补偿。另外还有一点,告诉你们,也是为了安定你们的心,商战一起,明里有水师保护你们的安全,晚里有海盗劫掠冯方商船,为你们扫清对方货物来源。”
席本桢、程本源张口对视一眼,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吴争拿起之前折下的竹竿,递给程本原道:“还得劳烦程员外,按之前的方法,将这根竹竿细分成千份,力求一丝不差。”
程本原惊讶地问道:“不知王爷何用?”
“本王要统一度量,以此竿为基准,为米,十等份为分米,再十等份为厘米,再十等份为毫米。”吴争随口答道。
这话却让程本原二人惊骇莫名,“王爷是要废除丈、尺、寸的度量吗?”
这确实有些疯狂,在程本原二人看来,更是疯狂还没有必要。
字同文、车同轨是壮举没错,可吴争麾下仅六府之地,整个义兴朝也才十三府之地,合起来不过就是明朝一个承宣布政司的疆域。
仅以一省之地,废除已经使用成熟的度量标准,而义兴朝之外,有着数十倍的土地都无法去改变,这会引起六府之地的巨大震荡,不仅仅是商人,这还牵扯百姓,甚至所有人。
试想,国内外商人在进出货物突然改变度量衡方式,这会引起多大的混乱啊?
程本原二人惊骇是有理由的。
看着他们四目圆睁的表情,吴争呵呵笑道,“二位多虑了,本王只是想在军工坊改变度量标准,为得是日后与北方清廷的度量标准区分开来……呃,这与你们无关,不必多问。”
这话是没错,一种度量衡的提出,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精准,重要的是实力的支撑。
就算现在吴争把那竹竿再加长一倍,称之为一米,只要推行,就是无容置疑的一米。
吴争知道,世界以米制的度量公约要在二百多年后在法国签订,那么,有这二百多年的时间,足以让东方先确立起这个标准来,这就是一种日后难以逾越的差距。
当然,这个标准的推行很困难,特别是现在所辖土地、人口不足的情况下。
吴争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在军工坊推行起来,然后再想办法慢慢扩散开去。
当然,吴争的目的不仅在此,另外的一个重要目的,是要让军工坊实现流水线作业。
将火枪、火炮配件化,然后进行组装,这种速度的提升,将会演变成一场产业革命。
而要实现这种改变,最重要的是度量衡的规范。
只能严格的控制度量衡的标准,才能实现配件能装配在任何一杆火枪、任何一门火炮上。
当然程本原二人是无法理解的,他们听吴争这么回答,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程某愿意为王爷效劳。”
第七百四十六章 这怎么能叫助敌呢,该叫敌助我才对。
当天夜里,吴争如今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莫执念四人闭门商议。
“我先说说京城所发生的事。一是钱谦益就罢去首辅一职,陛下允准了我的举荐,征辟前隆武朝首辅黄道周接任,二是陛下要组建火枪军,向我开口购买一万五千杆火枪,三是陛下令我率军西征,收复湖广,四是我欲设靖江卫镇守靖江……。”
“诸公,如今与清廷暂时打不起来了,这也符合我们的实情,北伐军需要修整、补充、训练,需要研发、改良武器。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商业需要发展……诸公有什么异议,或者想说的,不妨直言。”
吴争召集的会议,向来都是简洁明了、直截了当,没有什么拐弯抹角的。
张国维道:“幼玄先生几天前已经到了绍兴府,派人传信来,要见王爷……不过我以为王爷所考虑的,似乎有些欠妥啊,幼玄先生确实是难得的治国人才,大将军府此时正需要象他这样的人,王爷为何还要举荐至朝廷呢?”
吴争呵呵笑道:“我之前还真有这心思,不过人家眼高于顶,连崇祯帝都不放在眼里,哪会理会咱一个小小异姓郡王。”
张国维也笑道:“那倒是,幼玄先生之前出使绍兴府求援时,确实对王爷有所不敬……不过当时王爷还只是候伯爵吧?”
吴争皱着眉,甩甩手道:“过去的事,就不管了。有道是昨日他对咱爱搭不理,明日咱让他高攀不起。”
吴争的孩子脾气让四人忍俊不禁。
张国维道:“可今时不同往日,王爷已经贵为郡王,幼玄先生应该会另眼相看。”
吴争正色道:“我也倒不是真记恨他不搭理我……其实我心里有两种考虑,一是黄道周的心性如同陈子龙等人,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我无非是个权臣,甚至是个存有异心之人。与其两相厌烦,不如各干各的,等他真正发觉按着原来的老路走不通的时候,自然会发现,这边风景独好。”
说到这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所以啊,还得仰仗诸公啊。内政之事,我还真不如诸公,咱之前就说好了的,内政这块,我放手诸公尽情施为,我只管领兵打仗,一旦打下来交给诸公治理。”
四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确实,吴争说话还是算话的,大到各府主官任免,小到鸡毛蒜皮,内政之事,吴争说不沾手就不沾手,任由这四人说了算。
吴争最多就是拎个总纲,轻易不会插手,这也让这四人可以尽情施展胸中所学和抱负。
五人笑完之后,吴争接着道:“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如今的义兴朝堂,可不是我和诸公在的时候,诸公是不知道,钱谦益都窜掇着皇帝卖官鬻爵来敛财了。我是真不明白,皇帝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用错误的手段怎么可能达到正确的结果?虽说咱管不了,可毕竟同在一竿大明旗下,我这才举荐了黄道周去接任首辅,至少,以黄道周的正直,不至于让皇帝错得太远了。”
张国维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有件事我不明白,我们的火枪是高价通过卫匡国从海外购得的,库存总共才三万杆,如今陛下要从这购去一万五千杆,那我们自己难道不组建新军了吗?况且王爷刚才也说了,要在靖江新置一卫。”
吴争问道:“如今军工坊的产出如何?”
张国维道:“刚开始时,一天仅出十几、二十杆,不过从一个月前,匠人熟练之后,已经能每天产出四、五十杆了。但也已经难以继续提升,毕竟坊子就那么大。”
吴争点点头,这是规模上的瓶颈,而匠人一旦熟练之后,再想提高一个层次,会非常难,也就是说,再想提升几乎不太可能,需要非常长的时间。
吴争道:“那就再建新工坊……再建它两个。”
这话立马让张国维语气反转,“其实一万五千杆也是能凑得出来的,大不了将库存的先交付朝廷……。”
吴争呵呵笑着用手指指着张国维,对其余几人道:“瞧瞧,瞧瞧,咱们的张公如今也抠门起来了。”
几人都笑了起来,张国维脸一红道:“王爷是不知道,我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在朝堂上敢情有十几年之久了,可真没见过象王爷这般使银子的……王爷算过这几年你花出去的银子吗?我是大致估算过,这么说吧,按今年六府之地赋税收成,需要至少五年才能有这数。王爷啊,我不是责怪你,只是这两年若不是莫老支撑着,咱们怕是连官员俸禄和军饷都付不起。”
吴争歉然地冲莫执念一笑,道:“确实是辛苦莫老了。”
莫执念忙起身道:“份内中事,不值一提。”
吴争却正容道:“不过我方才说的可不是戏言,我们确实需要再扩建两个工坊。”
这话顿时让四人脸色一变,张国维道:“两个工坊算上雇工、材料,至少又是四、五十万两银子,王爷刚才也说了,南北暂时没有大仗可打,这银子该使到刀刃上去。”
连莫执念也道:“四、五十万两,挤挤还是有的,可生产出火枪,囤于库房,这确实不划算。”
吴争笑道:“那就卖出去。这不,皇帝已经要一万五千杆了吗?过些日子,怕是北面鞑子也用大量购买火枪了。”
这话更让四人吃惊。
张煌言皱眉道:“我之利器,岂能于人?朝廷也就罢了,卖于敌,岂非助敌?”
吴争哂然道:“这怎么能叫助敌呢?诸位现在想必都知道了,生产出一杆火枪,成本也就十来两,可我们买来多少两一杆?六十两啊,多少倍的利润?按我说,只要清廷想买,咱就可劲地卖,卖一杆得到的利润,咱能生产四杆还多,这怎么能叫助敌呢,该叫敌助我才对。”
张煌言愣了一会道:“可一旦清军有了火枪兵,再加上骑兵,我们刚刚拥有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