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十七章 汉人的血性
这次,一直接近到百步,火枪兵依旧没有射击,他们相互依靠着,将枪口微微抬起对准骑兵的面部。
五十步。
四十步。
三十、二十……。
“轰……”十几杆火枪一瞬间同时爆响,枪口喷出炽热的火焰,十几颗弹丸密集地射向两个重骑,几乎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两个重骑应声侧翻。
这本是以十几换二骑的战斗,但因为火枪兵的集中,重骑兵为了一次全歼火枪兵,不得不将间距压缩到最小。
可两名重骑在被密集弹丸射杀后侧翻,这使得边上两骑也被殃及池鱼。
上面说过了,重骑在冲锋过程中,一旦摔倒,不死就是奇迹。
这一瞬间的功夫,四骑相继侧翻,余骑中至少有两骑,仅在一个呼吸之间,径直地撞中了聚集在一起的火枪兵,一闪而过之后,只有三人站在原地。
多尔痛的心也在滴血,他真的在后悔。
为了损失掉的九名重骑,天知道,这支重骑的价值,几乎每个骑兵、每匹战马都倾注了多尔衮无数财力和精力。
多尔痛情绪几近失控地,指着幸存的三个火枪兵方向,嚎叫道:“替本王辗碎他们!!!”
重骑兵再次转向。
经过两次吃亏,他们都学乖了,他们尽量地收缩起身子,但这缩不了多少,胸部以上,依旧暴露无遗。他们使劲地低头,试图减少面部的目标,可依然无法完全遮蔽。
但军令已下,重骑兵再次开始加速冲锋。
隆隆地蹄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所有人都被吸引在这场原本以为一面倒的步骑对决中,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场内仅存的三个火枪兵,面对着重骑兵庞大的躯体,如同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三人并排而立,站得笔直。
但他们已经不再装填。
所有人都能理解,打到这时,他们没死,已经是奇迹了。
还能去苛求他们什么呢?
义兴朝的官员们用手遮眼,他们不忍看着最后三名勇士,被铁骑辗碎。
此时就算是心再狠的人,也不禁眼中有泪,热泪!
吴争在自责自己心狠。
可他不后悔!
江北明人被清廷奴役已经四年之久,有了奴性。
这种奴性,会使得他们渐渐忘掉自己的民族和祖宗。
这种奴性,需要鲜血去唤醒。
汉人的脊梁需要热血去浇灌,才能再度挺立起来。
吴争知道自己不是神,无法凭自己一己之力去拯救这场本已经成为事实的亡国之战。
能拯救明人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吴争只能用手段去惊醒、唤醒,去激励,去团结。
这三十火枪兵的坚韧,超过了吴争的预料。
吴争甚至想阻止继续决战下去,哪怕剩下三颗种子也好啊。
可这距离,重骑一加速,不用说吴争,恐怕连多尔衮也阻止不了,多尔衮也不可能去阻止,因为他已经厉吼着“替本王辗碎他们”。
二里的距离,弹指即至。
重骑冲入百步之内时,三个火枪兵有了动作。
一人退后,二人弯身。
观看的清廷官员发出一阵吵杂,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招数。
吵杂声惊到了义兴朝官员,他们以为发生了什么奇迹,欣喜地放下遮掩眼睛的手来,向战场望去。
在重骑兵接近到三十步内的时候。
退后的那名火枪兵开始向前冲锋,他踩着两名同袍的背,跃起!
对着迎面冲来的一名重骑兵,捅出了他,从枪管上卸下的短剑。
重骑兵的速度太快,快到根本来不及转向,甚至连稍稍改变一下行进角度都不可能。
跃起的火枪兵在刹那之间,被如同一堵墙般的冲撞,撞得往回飞起,然后重重地摔在数丈之外,激起数尺高的尘土。
两个俯身的火枪兵,被正面的重骑兵踩踏而过。
而那重骑上的骑手的脖颈上,插着一柄正巍巍颤抖的短剑,骑手早已放掉了手中的长戟,无助地挥舞两下手,都无法够得着那柄短剑,然后一头栽在马背上,再无声息。
高台上一片肃静。
除了明臣喷火的怒目和清臣惊愕、恐惧的眼神,也就剩下急促的喘息声了。
多尔衮铁青的脸,象是要噬人般。
而吴争慢慢转向这三十火枪兵阵亡的方向,挺直起腰杆,沉声大吼,“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吴争身后,还有七十士兵,齐声喝道:“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声势震天,却是悲壮!
钱肃乐一步步走向高台边,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膝跪倒,然后伸天出双手,长吸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大呼道:“壮哉!……壮哉!我大明勇士!”
他身后的陈子龙、王翊和义兴朝官员们,于是跟随太傅,跪在地上向这三十勇士致敬。
在这一刻,不管所有的政见分岐,还是私人恩怨,早已抛至九宵云外,所有人的心里,仅存的就是对鞑子的恨意。
在这一刻,没有人在意士大夫向平民行此大礼。
不屈的精神,化解了阶级的隔阂。
洪承畴、范文程知道,今日多尔痛的策略已经完全失败了,不仅完败,还让汉人有了英雄。
英雄很重要,榜样很重要。
这就是吴争明知结局一定是输,也要打这场不公平的对决。
多尔衮自然也明白,自己弄巧成拙了。
他铁青着脸,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吴争,在吴争面前五步之外停住。
二人的目光紧盯着对方。
双方官员下意识地拉开距离,气氛如同充塞了火药一般,一点即燃。
高台下二十清军重骑慢慢开始向高台抵近,跟随多尔衮而来的一百随扈抽出了腰刀。
吴争背后的七十火枪兵抬起了枪口。
官员们的额头上慢慢冒出了一颗颗汗珠。
多尔衮微微抽搐了一下脸部的肌肉,几乎与吴争同时开口。
“你没输。”
“我输了。”
在所有人为二人的话,目瞪口呆的时候。
二人又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也没赢。”
“你也没赢。”
两次的异口同声,说的意思也几乎一样——这是一场“平局”。
这让场内气氛顿时一松,剑拔弩张的景象开始改变,有心大的,还露出一丝笑意来。
第七百十八章 那就让人家听声响呗
紧接着,多尔衮阴恻恻地道:“可你终究会输,输得非常彻底。”
吴争神色不动,“未必。”
刚刚放松的手再次握紧了刀柄,刚刚松开的弦再次崩紧,刚刚露出的笑意僵化在脸上。
“你犯了个错误,致命的错误。”多尔衮眯着眼道。
吴争依旧坦然,“请指教。”
“本王的重骑是从后军调来的,不在一百随扈之中。”多尔衮多少有些得意,这是岳乐那小子的建议,今日事了之后,多尔衮打算不再追究岳乐依附豪格之罪,“你的一百随扈已经阵亡三十人,而本王除麾下一百随扈之外,还有二十铁骑。只要本王一声令下,便可将你们一网打尽。”
声色俱裂霸气满满。
让义兴朝官员为之色变。
这话不仅让义兴朝官员愤怒,连范文程洪承畴等汉臣都看不下去了。
洪承畴道:“摄政王此言有待商榷,常言道,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王爷此举……。”
“闭嘴。”多尔衮头也不回地喝斥道,“这不是朝堂,此地本王作主。”
陈子龙怒骂道:“尔为堂堂清廷摄政王,却以此卑鄙手段来算计谋害我朝谈判使者,尔等可还要颜面乎?满清朝廷可还要颜面乎?”
多尔衮连眼睛都不看陈子龙一眼,对着吴争道:“本王不想要他们的命,只要你的命。你死,他们可活。这次,你怎么选?”
陈子龙见多尔衮不理他,更是怒极,他一撩衣摆竟一头向多尔衮撞去。
吴争横跨一步,挡在陈子龙面前,“人知礼,兽无礼,鞑子如兽。卧子先生何必与畜生一般见识?请稍安勿躁,先退回去吧。”
这话骂遍了所有满清官员,拜音图和岳乐等武臣立马上前,拜音图指着吴争怒吼道:“南蛮子只会逞口舌之利,方才三十人尽丧于王爷铁骑之下,还敢饶舌?”
不想,这话同样触及了多尔衮心中之殇,他怒目回瞪,斥骂道:“多嘴,退回去!”
拜音图莫名其妙,只好后退。
多尔衮回头看着吴争,阴恻恻地道,“骂……继续骂。一会儿,本王会让你知道,骂的代价。”
吴争这次没有理会,而是看着洪承畴众人道:“本公就算只有七十火枪兵,但只要发生火拼,也有一搏之余地,你们这些人,势必会成为枪口下之游魂。”
这话倒没有夸张,高台上人员本就集中,火枪射击,几乎到了无须瞄准的地步。
这种程度的射击,避无可避。
所以,吴外这话让洪承畴范文程等汉臣无不变色。
多尔衮似乎也感到了吴争的挑拨用心,他呵呵一声道:“无非就是七十杆火枪罢了,就算任由你施为,也就一次射击。本王一百随扈尽是可随时为本王赴死的勇士,可第一时间挡在诸公身前……吴争,可你绝没有第二次射击的机会。”
这话似乎安定了那些汉臣的不安,可象洪承畴范文程这样的,却知道这是多尔衮安抚人心之言,真要是打起来,但凡被火枪兵在二三十步之间枪口指着的,定无幸存之理。后面随扈根本来不及替他们挡子弹。
可他们终究不敢去顶撞多尔衮,只能选择向后挪步,希望借助别人的身体来挡住炽热的弹丸。
这种下意识的举动,让官员们都纷纷效仿。
多尔衮身后很大一段距离,出现了空档。
反观吴争这边,象陈子龙这样与吴争一向不对付的都昂首站在了吴争身侧,嗤声斜视多尔衮。
人心向背,让多尔衮心中更加恼怒,他已经决定,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除吴争而后快。
多尔衮必杀吴争之心,并非因今日十名铁骑,折在当场。
也非因兄弟多铎死于吴争之手。
而是多尔衮今日真正感到,面前的吴争,会动摇清廷的根基,这小子太会煽动人心了。
武勇不可怕,善谋亦不可怕。
可怕的是能将武勇善谋之人聚拢起来,如臂使指之人。
所以,多尔衮不得不撕破颜面,不知羞耻地冒着受世人诟病的可能,下决心当场铲除吴争,以求一劳永逸。
多尔衮认为,值!
他的手刚刚抬起,吴争就开口道:“本公劝你还是多做思量,你的手一旦挥下,或许可以杀我,但你自己,还有身后所有满清官员,都将为本公陪葬。”
多尔衮冷哼道:“还是以这七十杆火枪来威胁本王吗?无用!”
他的手已经抬到最高处,就待挥下。
吴争依旧平静,“摄政王勇如虎狡如狐之名吴争早有耳闻,你真认为,我会没有准备后手来防备你的狡诈反复吗?”
这话让多尔里一震,确实,这事有些奇怪,按道理,象吴争这般“奸滑”之徒,是该有些后手,特别是当三十重骑从后军调来之时,他不该忽略这种力量平衡的打破。
多尔衮起初听岳乐建议,立时认为这是除掉吴争的好机会,也同样在观察吴争会不会引起警觉,但吴争没有警觉,这才让多尔衮起了必杀之心。
在多尔衮看来,这险值得冒,就算死几个大臣,只要能杀死吴争,回京也能对朝廷有个交待了。
顺便还能替兄弟多铎报了仇。
可现在,听吴争这么一点,加上吴争的镇定,多尔衮的疑心瞬间升起。
他下意识地左右一顾,突然回首道:“本王差点就中了你缓兵之计了。这高台四周即是空旷之地,你麾下大军就算此时出城,也赶不及救援,你还有何后手可以依仗?”
所谓嘴巴说不信,身体却很诚实。
多尔衮话说得自信,可手确确实实地不敢挥下。
吴争提高声音喊道:“小安子,人家不信,那就让人家听声响呗!”
“喏。”站在高处的宋安随即挥动手中的令旗。
旗影方起,“轰”地一声巨响,一颗乌黑的炮弹带来尖啸声,以肉眼可见的痕迹,生生砸在了高台左侧十丈附近,平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红衣大炮?!”清廷官员齐声惊呼起来。
第七百十九章 本公年少气盛,怕捺不住自己性子
多尔衮的脸色剧变,援军确实无法来得及救援吴争,但红衣大炮的炮弹却来得及。
他这时才领会到吴争刚才说“或许可以杀我,但你自己,还有身后所有满清官员,都将为本公陪葬”的真正意思。
但多尔衮依然怀疑,红衣大炮轻则千斤,重则三四千斤,泰州被吴争夺取才三天,应该不可能迅速将红衣大炮运来,或许只有这么一门也说不定。
多尔衮仰头一个哈哈,“不过就是门红衣大炮罢了,数里之外,击中本王的机会能有几成?”
吴争笑了,“摄政王手难道不累吗?不妨放下手,登高向泰州方向瞧瞧。”
多尔衮的手确实还举着,这样子多少有些尴尬,他疑惑地慢慢放下手,大声道:“来人,取千里镜。”
吴争没有阻拦,任由多尔衮登高远眺。
多尔衮用千里镜一看,心里格噔一下,泰州方向,二十多门红衣大炮一字排开,最左的一门,几个明军正在装填,这显然就是方才射击的那一门。
多尔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局势显然已经扭转,已经不是他所预期的了。
当然,杀死吴争,还是能做到的,但杀死吴争需要时间,这个短暂的时间,足以让火炮一轮齐射。
二十多门火炮的齐射,多尔衮甚至能想象出这片地域将被轰成齑粉。
可多尔衮依旧在疑心,他还是想不通吴争怎么可能将如此多的红衣大炮三天之内从对岸运至泰州。
他慢慢退回来,看着吴争道,“这些火炮怕是假的吧?”
吴争挑挑眉毛,哼道:“小安子,人家还是不信,那就多射几发吧。”
“喏。”旗影再闪。
“轰”“轰”“轰”“轰”四声巨响之后,高台左右两侧,出现了四个大坑。
多尔衮脸色再变,他终于相信,吴争真的将红衣大炮运来了。
洪承畴和范文程赶紧上前劝道:“王爷,今日本是双方议和,切不可伤了和气。”
多尔衮木立了一会,突然脸色一变,呵呵笑道:“镇国公,本王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不会介意吧?”
这时,吴争身侧的陈子龙却不肯善罢干休了,他大吼道:“如此出尔反尔食言自肥之人,还能谈出什么来?请镇国公下令火枪火炮齐射,今日陈某宁肯与鞑子同归于尽,也不要与他们议和!”
吴争一听,心中里暗暗叫苦,他回头冲钱肃乐施了个眼色,然后对陈子龙道:“议和本是朝廷决策,但凡有一成和谈的希望,也能避免生灵涂炭不是?卧子先生今日受了屈辱,吴争感同身受,这样,咱们听听,如果对方确有诚意,那就继续谈,如果没有诚意,咱就一拍两散,回去聚集大军,用枪炮来谈。”
钱肃乐一见吴争眼色,领悟到吴争定是有苦衷,于是大步上前,一把拽住陈子龙劝道:“卧子啊,镇国公是谈判主使,凡事由他决断便可。”
陈子龙本还要争辩,不想钱肃乐拽他的手在他袖子里一捏,陈子龙受痛,看向钱肃乐,这才见钱肃乐的在向自己使眼色。
陈子龙不是个蠢人,随即有了些领悟,于是气冲冲地顿足道:“也罢。你们想谈就谈,陈某耳不闻,心不烦……。”
边说边走了回去。
吴争这才松了口气,回头对多尔衮道:“摄政王既然说是玩笑,那本公就当作是玩笑吧。可因摄政王这不适当的玩笑,浪费了我军四颗炮弹,这贵国多少该有些表示吧?”
多尔衮呵呵笑道:“本王不缺银子,四颗炮弹的银子还是出得起的,你开个价,本王绝不还价。”
吴争也笑道:“我朝虽然缺银子,但也还不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本公的意思是,在我方火炮的射程之内,除非有贵方的火炮相抗衡,否则,这土地自然该归我方。摄政王以为呢?”
多尔衮的眼神一缩,他明白吴争的意思。
确实,清军的火炮远没有运来,以如今的兵力,真要硬撼明军相同兵力,已经不易,再加上这二十多门火炮的齐射,就算多尔衮也只能认怂。
多尔衮咬牙道:“镇国公这是要趁火打劫?要知道,之前的赌局……。”
吴争一抬手道:“摄政王千万不要再提之前的赌局,因为一提,本公心里就疼,心一疼,本公年少气盛,就捺不住性子。”
威胁,赤果果地威胁。
可多尔衮气势受挫,还真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来。
洪承畴适时上前做了和事佬,“镇国公,有道是万事以和为贵。既然摄政王已经澄清,这只是个玩笑,镇国公也道不介意这玩笑,那就继续谈……继续谈吧。”
吴争微笑道:“继续谈可以,但泰州本公突然不想交还了,这权当是给我军四颗炮弹的补偿吧。”
多尔衮大怒,指着吴争道:“本王还远不至于受你威胁的地步,你要占泰州,可以,能守住本王十五万大军的全力一击再说。”
气氛又是一僵,范文程跑上前来,冲吴争陪笑道:“镇国公之前也说了,泰州是交换龙潭的,出尔反尔终究是不妥……。”
吴争斜了范文程一眼,讥讽道:“之前摄政王出尔反尔时,范大学士可没有如此正义凛然啊。”
范文程尴尬地一噎。
洪承畴道:“镇国公,我朝豫亲王毕竟死于你之手,摄政王一时激愤,与镇国公开了这么个玩笑,也算事出有因。如果义兴朝硬要占据泰州,我朝肯定是不会答应的,这样就谈不下去了。一旦战事再开,怕是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
吴争挑挑眉道:“洪大学士这是在威胁本公?”
洪承畴正色道:“镇国公误会了,洪某这是在分析利弊,所谓和谈,条件总得双方都可接受才是,否则直接刀兵相见,何须和谈?故,洪某以为,泰州的归属还是维持之前双方的共识才好。至于镇国公想要的,不妨再慢慢谈。”
吴争回头扫了一眼钱肃乐等人,见他们都微微颌首,于是对洪承畴道:“这话还算是有点道理……行,那就继续谈吧。”
第七百二十章 不服!
一出闹剧之后,双方重启谈判。
吴争已经不掺和,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多尔衮却不同,他虽然也靠着椅背不掺和谈判,可一双凶眼,微眯着紧盯着吴争。
不过这时,义兴朝官员的气势已经反压,清臣也因为多尔衮的那出“玩笑”而显得比较拘紧起来。
有句话说的好,正义只存在于火炮的射程之内。
被二十多门重炮指着,没有人的心里会不忌惮,就没有气势可言。
这次谈判就比较顺利了,最后双方达成共识,泰州泰兴归属清廷,明军在十五天内撤回南岸,但清廷不得在泰兴驻兵,泰兴做为一个不设防区域,形成双方的缓冲地。靖江正式归属义兴朝。清军从龙潭撤回北岸。
双方都没有再提到沈致远和钱翘恭,似乎被共同遗忘。
但吴争所提出的关于“四颗炮弹”的赔偿问题,被独立地单独列了出来,吴争提出,清廷以今日谈判的高台位置方圆二里土地,做为三十阵亡士兵汉家衣冠的墓地,来充作“四颗炮弹”的赔偿。清臣官员在多尔衮没有反对的情况下同意了,但提出只能立无字碑,不允许江北百姓悼念祭祀,义兴朝官员认可了。
最后的协议经吴争和多尔衮签字确认,但须各自送回京城用印。
士兵的尸体大都残缺,已经不适宜移动,但吴争坚决要求将他们带回家,最终,七十火枪兵含着热泪,用双手捧着已经泥土分不开的血肉,残肢进行收殓。
这种悲伤,让在场明臣无不掩面落泪。
吴争强硬下令,不准流泪,他对着七十火枪兵道:“百姓可以流泪,但我们不能流泪,我们没有资格流泪,我们能做的就是沿着他们的路走下去。等将鞑子赶出关外,甚至彻底消灭的时候,我们如果还活着,才有资格流泪。”
吴争转向义兴朝官员道:“你们也没有资格为勇士们流泪,他们今日的英勇无畏,需要你们的口去传颂,去告诉江南百姓今日在发生的一切,当每个百姓都能勇士的事迹耳熟能详之时,你们,才有资格为他们流泪。”
没有一人来反对吴争的言词,只是,这次吴争的命令不再好使。
将士们清晰地看见,他们的主帅眼睛里,有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
仇恨,从没有象今日这样深深地进驻到将士的心中。
因为,在今日,他们看到了曾经是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袍,成为了英雄。
而英雄,死在了不公平的较量中,几近于谋杀。
这让他们,不服!
战死不冤,冤得是不公平!
他们相信,他们的主帅也不会服,他们要将这不公平,加倍还于敌人头上。
清臣们远远地看着,多尔衮的随扈也在收殓着重骑的尸体,还有受伤的战马。
但清骑的尸体基本都是完整的,他们有着铁甲的包裹。
那些降清的汉臣们,眼中的神色是复杂的,他们复杂的眼神中,或许也有一丝悲伤。
这不是立场,而是,就算是畜生,看到物伤同类,也会悲伤。
当双方官员告别时,洪承畴及范文程等汉臣几乎都回避着明臣的目光。
而多尔衮对吴争说道:“镇国公多多保重,本王总有一日,会迎镇国公入京作客。”
吴争回答道:“多谢摄政王盛情,本公也会在应天府为摄政王安置好宅邸。”
……。
回泰州城的路上,官员们围着吴争问道:“既然镇国公已经调来大量火炮,且泰州城内北伐军有一万余人,为何不趁势而上,扩大战果?”
吴争苦笑道:“就只有四门炮,还是从舟山水师炮舰上卸下来的,张名振动用了八百人,日夜兼程才运到的,多尔衮看到的二十多门炮,除四门真炮外,全都是木头伪装的,而且炮弹也不多,仅有二十四颗实心弹,就算真全部打出去,恐怕也形成不了气候。”
吴争的解释,让官员们面面相觑,心里着实捏了把汗。
吴争道:“泰州已经深入清廷腹地,很容易被三面合围,万一清廷之后变卦,泰州驻军就会成为一支孤军。不如换取泰兴的不设防,如此以靖江为跳板,随时可以泰兴用兵。”
吴争的解释,让官员们连连点头称是。
之后,与钱肃乐二人相对时,吴争歉然道:“小婿惭愧,未能救兄于水火之中。”
钱肃乐摇摇头道:“这不怪你,多尔衮其实根本没有交换二人的意思,他不过一直在试探你。洪承畴有句话说得对,既然是谈判,就必须各让一步,否则就不存在谈判的必要了。就算你以二十多门火炮威胁,逼清方签下城下之盟,可多尔衮的十五万大军近在咫尺,随时可以撕毁和约,那么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就会白费,局势还是会回到原状。吴争,义兴朝需要休养生息,北伐军也一样。”
吴争点点头道:“是。这四年,我一直忙于征战,少有时间去理会政务。趁着此次和谈,大将军府辖下六府之地,需要好好治理一下,夯实根基了。”
钱肃乐欣慰地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收复失地是目的,但一味沉迷于目的,往往会忽略了收复失地究竟为得是什么?只有让百姓相信,你能带着他们走出这乱世,百姓才能真正地拥戴你追随你效忠于你。”
吴争应道:“吴争谨记于心。”
“钱谦益毕竟是朝廷首辅,你羁押他终究会使朝廷和陛下面上无光……还是放了他,让他随使团回京吧。”
“好。”
“另外,既然和约已经签订,陛下有意召你回京进行封赏,你还是得去的,至少颜面上得过得去。”
“好,我去。”
当天,因军队撤退也有许多琐事,不能说撤退就撤退,使团离去后,吴争打算留宿泰州城,临时征用了泰州衙门,将一干清廷任命的官员赶了衙门。
泰州百姓有心系故国者,听闻明军在城外血战清军,呼朋唤友地聚集在衙门前,手中捧着各种自认能拿得出手的吃食和自酿的酒,要犒军劳师。
第七百二十一章 王师还能北伐吗
这种箪食壶浆的景象,让吴争觉得有些汗颜,无以面对。
看着那一张张纯朴的满是因沧桑而布满沟壑的脸,吴争知道,他们才是真正的汉人百姓,血液中的凝聚力隐隐地在指引他们,在做出怎样的选择。
也正因为此,吴争甚至轻易放过了清廷任命的官员,还有那些原本该被清洗一空的奸商富豪财产。
吴争不敢,是真的不敢,他怕等军队撤退之后,清军会对这些无辜的百姓清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被百姓推举出来。
他端着一碗混浊得已经看不见碗底的酒,颤巍巍地来到吴争面前。
“敢问这位将军可是城中明军主帅?”
吴争点点头应道:“我是。”
老者将那碗酒高高捧起,“听闻王师收复泰州,老朽从家中徒步三十余里,就想将这碗酒敬于将军。”
老者仿佛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巍颤颤的将手降了下来,“老朽原本也能请得起将军喝碗好酒的,可鞑子南下,老朽家中三个儿子和儿媳妇,还有那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尽丧在鞑子之手,鞑子劫掠杀人之后,还一把火烧了我家四间屋,若不是老朽外出走亲戚,怕也早已命归黄泉。”
说到此处,老泪婆娑。
他身边的百姓无不擦拭起眼角。
吴争心中一阵酸楚,他上前一步,欲伸手去接老者手中的碗。
老者下意识地缩了出手,抬着泪眼问道:“将军不嫌弃这碗黄汤?”
吴争强睁着眼睛,阻止着自己欲滚出的眼泪道:“在我眼中,此时老丈手里端得不是黄汤,而是江北父老乡亲的一片心意,我又怎会嫌弃呢?”
说着,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那一股带着浓浓酸味的酒进口,让吴争强忍喉咙的翻滚,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可眼中原本就已经安捺不住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落下。
砸在碗中,“嗒嗒”作响。
百姓抽泣声隐隐响起,有妇孺噎不住声,哭声开始连成一片。
是啊,四年的亡国奴生涯啊,再见王师北进,心中的委屈和自豪,怎么能控制得住激动呢?
除了那些铁了心投清的,心系故国的百姓又如何不涕泪交流呢?
吴争上前搀扶着老者问道:“那老丈如今在何处安身?”
老者答道:“乡党们不忍见老朽无家可归,便让老朽暂居在祠堂内安身。”
吴争长吁了一口气,“若老丈在此地已无亲人,不如随大军南返,由官府来赡养您吧?”
老者惊愕了,他张大着嘴巴看着吴争。
所有听到吴争说话的百姓,都张大了嘴巴。
老者半晌才问道:“将军话中的意思,是王师要退回南岸吗?”
吴争面露愧色,只能点点头。
老者的脸、百姓的脸瞬间黯淡下来,那种浓浓的失望,如同一张巨大而浓重的网,网着并撕扯着吴争的心。
吴争只能解释道:“不是将士们不拼命,只是义兴朝还无力以半省之力对抗占据数省的清廷,这场仗打到现在,我军已经无力北上,只能和谈……。”
老者呐呐地问道:“老朽就想问将军一句话。”
“老丈只管问就是。”
“王师还能北伐吗?”
“当然能!”
“当真?”
“当真!”吴争从没有如此郑重地承诺过,从没有如此不给自己留下一点地余地过。
“老朽还能活着看到吗?”
吴争一愕,看着这个摇摇欲坠的老者,一时噎住了。
然而老者却突然转身,大声道:“哭什么?将军应了,王师终究会北返,无非多熬些日子罢了。老朽或许看不到,可你们终将能看到。”
被老者这么一说,百姓们的眼中开始有了光亮。
吴争热血心上涌,大声道:“老丈说得对,我吴争有生之日,必将北伐,请泰州父老乡亲们见证。虽说我军明日撤回南岸,可局势也已经与之前不同。靖江已经是我朝的土地,另外,按和约,清廷将不在泰兴驻囤军队,乡亲们若是在泰州待不下去,可去泰兴,如果泰兴容不下太多人,可以去靖江,更可以去南面杭州、松江等府。”
说到这,吴争再一次邀请老者道:“老丈随我军南撤吧,至少,在南岸不会再受鞑子欺负。”
老者轻轻拍拍吴争搀扶他的手道:“将军好意,老朽心领了。若是还年轻,当随将军南下,为将军执鞭坠镫、阵前效力。只是老朽时日无多、故土难离啊……将军率虎贲再度北上之日,若老朽已经身故,也会在地下祝福将军旗开得胜、王师光复京城。”
吴争紧抿着嘴唇,点头不止。
老者回头招呼道:“你们既然有心推举老朽出来,那就别躲着藏着了。”
说完回头对吴争道:“将军带着这些孩子们走吧,乡亲们都说了,让孩子随将军上战场,杀鞑子去。况且,王师一旦撤退,这些孩子保不准就被鞑子抓去当苦役或者抓去当壮丁回头与王师交战,那可就辱没了祖宗了。”
吴争抬头看去,一片黑压压的年轻人向自己涌来。
吴争大声道:“本官正有意在靖江设一卫,以庇护北岸百姓。请放心,你们的孩子就在靖江从军,定可保护你们。有他们在,也能时刻威慑清军,不敢对我汉人百姓恣意妄为!”
吴争的这番话确实让百姓们安下心来。
泰州离靖江不远,离泰兴就更近。
听到孩子们在靖江从军,再加上双方此时已和谈成,那这些孩子们的安全应该不会凶险了。
还别说,吴争的这番话,让那些原本还在犹豫不让孩子从军的父母,顿时有了让自家孩子也从军的意愿。
两个时辰的功夫,踊跃报名从军者,超过二千人。
若不是天色暗下来,人数怕是会更多。
当天晚上,吴争收获了一笔意外之财。
蒋全义来见吴争,他将之前与王一林一起率水师从江都开始,收刮了大半个扬州府及周边五、六县之事,一五一十向吴争做了汇报。
当吴争听闻此事之后,惊讶地嘴巴都合不拢了。
确实,大将军府的财政非常拘紧。
第七百二十二章 意外之财
此时的杭州府财政司,若不是莫执念以江南商人,特别是浙商,组建钱庄和江南商会硬撑着,吴争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做个甩手掌柜。
官员的俸禄、福利,将士的饷银、抚恤,军工坊、港口、造船所、两大院校等等,这些可都是烧钱的机器。
此战之前,莫亦清向吴争直陈了财政司的空虚,吴争拍着脑袋想出了建新城以拉动经济的策略,但他知道,这种做法很凶险,完全是以不断地胜利来支撑投资人的信念的。
也就是说,只要打一场败仗,就会使得各地商人对吴争势力失去信心,转而观望,没有人傻到去投资一个没有军事胜利的势力,一旦商人转为观望,大将军府财政将会陷入绝境。
吴争也渐渐意识到这点,有了停战巩固辖下势力的意思。
所以,蒋全义的汇报,对于吴争而言,是雪中送炭。
吴争激动地问道:“大概有多少?”
蒋全义摇摇头道:“这事卑职没有插手,全是王一林率水师所为……不过卑职在当时掩埋时大致看到这这笔金银财物的数量,估算着怎么也得有二、三百万两之数吧。”
吴争大喜,有这笔意外之财,那么筹建靖江卫就不成问题了。
来回踱了几步道:“我肯定是不能亲自去了,多尔衮还在北面兴化,我一旦往东去,多尔衮就会觉察出来。这样,我明日一早派人知会多尔衮,你带一千人,以收拢之前转进时失散士兵和阵亡水师将士遗体的名义,去把这笔金银挖掘出来。得手之后,转西南方向,与我在泰兴会合。”
蒋全义应道:“卑职遵命。”
吴争叮嘱道:“要小心行事,宁可埋在那,也不要被鞑子发现嗅到气味。”
“是。”
吴争吁了口气,然后对蒋全义道:“此战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靖江,清廷已经承认我军对靖江的占领。所以,我打算在靖江组建部署一卫。本来打算将正在训练的新兵抽调一些过来,可按今日泰州百姓送子弟从军的数量来看,只要再两日,应该能到五千人以上。我准备由你部二千多老兵为骨干,补充这些新兵,组建靖江卫,由你任靖江卫指挥使。你意下如何?”
蒋全义大喜,他这两天确实在踌躇自己及部下的出路。
虽说已经归入北伐军序列,可吴争的原话是暂隶属于杭州卫。
杭州卫只是一万人的编制,也就是说,蒋全义部最多是杭州卫辖下一营,蒋全义的官职也就出不了镇抚或者一所守备了。
这倒不是蒋全义有官瘾,而是将一万人的部队,带到今日仅剩二千多人,蒋全义不得不为部下考虑。
能不屈居人之下,自然是最好的,这也是蒋全义赶着来向吴争汇报此事的原因之一。
可此时,吴争竟要由自己麾下二千多人组建靖江卫,这就是说自己将正式成为大将军府辖下第六卫的主官,这如何不让蒋全义欣喜?
这就等于自己将正式进入吴争势力的核心层,并具有相当的话语权。
蒋会义立即单膝跪地,拱手道:“谢大将军提携,卑职绝不负大将军所望!”
吴争点点头道:“泰兴见。”
“是。”
……。
这个夜里,兴化城也不平静。
衙门里,多尔衮脸色阴沉地要滴水。
在他面前,坐着洪承畴、范文程二人。
倒不是这二人成了多尔衮心腹了,而是这个时候,多尔衮需要统一口径,回朝之后,此战经过是要摊开来,在皇太后、皇帝和满朝群臣面前述职的。
“两位大学士,如何看待今日这场对决?”多尔衮沉声问道。
范文程思忖着答道:“若没有太和殿前的那场演练,范某恐怕真以为火枪兵不过如此,在范某看来,今日吴争麾下三十火枪兵有所藏拙,怕是吴争故意为之,只扰乱我方视线。”
多尔衮斜眼看着范文程,“范大学士的意思是吴争在示敌以弱?”
“确有可能!”
“荒唐。生死关头,还能藏拙,真把这南蛮小子当作无所不能了吧?”多尔衮嗤声道,“恐怕是范大学士心中太在意皇上欲组建新军的意思吧?”
范文程老脸无端一红,多尔衮眼毒,心眼更是玲珑,一眼就看穿了范文程真正的意思。
范文程惊骇于三十火枪兵的战斗意志不假,可他更在意的是火枪兵被铁骑全歼,这会使得以多尔衮为首的满清武臣,觉得火枪兵不过如此,那么皇帝福临的组建火枪军的意愿就会受到这些人的强烈阻挠,所以才有了“栽脏”吴争藏拙的话,不想被多尔衮这还客气地戳穿了。
洪承畴虽然与范文程在朝堂也有一时瑜亮之争,可面对多尔衮,洪承畴还是与范文程站在了一起。
不过洪承畴没有直接替范文程解围,而是悠悠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多尔衮目光一凝,“怎么,洪大学士也认为吴争在藏拙?”
洪承畴道:“藏不藏拙,只有吴争自己心里清楚,洪某说得是,今日一战,明军的气势已经完全不同了,王爷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多尔衮脸色一变,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洪承畴不为多尔衮的神色所动,他慢条斯里地道:“在洪某看来,今日高台下一战,其凶险远甚于与义兴朝任何一战。”
多尔衮皱眉道:“本王铁骑不是已经全歼明军火枪兵了吗?”
洪承畴沉声道:“难道王爷至今还看不明白,此战对于江北民众造成的影响吗?”
多尔衮怒道:“本王岂能看不明白,本王当时就看明白了,这才动了杀机……可当时洪大学士不是也想阻拦本王动手吗?”
洪承畴喟叹道:“不说王爷最后能不能杀死吴争,就算王爷真如愿了,可此战的影响会消失吗?如果吴争在谈判时被王爷谋杀,那么此战的影响力将更大,吴争的四卫、江南明人,将因吴争的死亡,而团结起来同仇敌忾,王爷,这才是洪某阻拦的理由。”
第七百二十三章 胜之、迫之、压服之
多尔衮听得明白,他没好气地道:“可是不杀吴争,难道此战影响就可减轻了吗?”
洪承畴悠悠道:“如同阳光直直照在身上,却无法闪躲,避无可避,此策是为阳谋。吴争以三十士兵的性命,达到了两个目的,一是向江北民众展示着与清廷势不两立的决绝,二是为江南明军树立起典范,一石二鸟,说不定还在向应天府那位天子示威……后生可畏啊!”
多尔衮带着讥讽道:“才高八斗的范洪两大学士,在这不及冠的南蛮小子面前,也无计可施了?”
范文程脸色一变,流露出一丝愤慨,但适时一低头,不为人所见。
洪承畴却神色不动道:“面对阳谋,无法以阴谋取胜,这如同再寒的冰,在面对阳光时,都会融化一般,就算你躲进屋里,阳光依旧可以将热慢慢传进来……避无可避。”
“洪大学士是说,我大清就这么坐而等吴争北伐了?”多尔衮的讥讽已经赤果果地不再遮掩。
洪承畴头一昂,表情淡漠地道:“那也未必。阳谋并非不可破解,至少在洪某看来,吴争的谋略还欠些火候。”
“此话怎讲?”多尔衮的讥讽慢慢散去。
“我朝已经占据大半河山,这是军势。吴争明知不敌,却想另辟蹊径,以凝聚人心形成人和来抗衡我朝军势,可惜他还嫰了些。此次停战,虽然被他占去了靖江,但明军依旧被限止在南岸,他的后续影响无法向江北渗透,而百姓愚昧,忘性又大,只要朝廷施以怀柔之策,慢慢地,民心思安,此战的影响力就会淡去,他的阳谋,也就不攻自破了。”
洪承畴说得确实没错,这种以鲜血和人命形成的影响力,只要怀柔,用时间去化解,如果以杀人去压制,结果往往是适得其反,所谓压迫越重,反弹越强,星星之火必将化为燎原烈火。
这个方法,确实是根治此症的良方。
但问题是,清廷做得到吗?
做不到,哪怕是装样子,也做不到。
如果真能做到了,何必入关呢?
这就是矛盾的症结所在,一家兄弟闹分家,吵架打架,静下来,旁人劝劝,或许就想通了,又重归于好,这叫打断骨头连着筋。
可如果是外来的强盗,占了这家家业,强盗会想着和这家人做兄弟?
那还叫强盗吗?
洪承畴显然是人格分裂,他在做了铁杆满清臣子之后,可心里依旧在用着他做明臣时的思路。
这就是汉奸的心理。
多尔衮显然是不买洪承畴帐的,他摇摇头道:“太慢了,用你的方法,怕是没个三五年做不到。”
洪承畴一愕,点头叹道:“王爷说得是,三五年是短的,十年八年也不嫌长。”
多尔衮厉声道:“本王等不了那么久。本王兄弟死于他手,这仇不可不报。义兴朝以绍兴一府之地死灰复燃,此恨不得不雪。”
洪承畴长叹道:“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讲。”
“以阳谋对阳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朝有着数倍于义兴朝的实力,无论他怎么做,我朝倍之相对,以势压人,胜之迫之压服之。”
“好!”多尔衮击掌赞道,“此策甚合本王之心。洪大学士果然是天纵之才。”
洪承畴一拱手道:“王爷谬赞了。”
可多尔衮突然仰头呵呵一笑道:“两位大学士果然玲珑心思。一个挖坑,一个绕圈,为得无非就是皇上欲组建火枪新军之事吧?想让本王赞同……呵呵!”
洪承畴与范文程相视一眼。
然后转向多尔衮,苦笑道:“洪某一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王爷的。可太和殿中的演练和今日之战,王爷难道还不明白,吴争真要组建起一支五万人的火枪军,我朝除了骑兵,还有什么可与之抗衡?所沈致远讲,这新式火枪的射程可达二百步,王爷麾下怕是除了强弩兵之外,所有弓手都将成为火枪兵的靶子吧?步兵就更不用说了。”
范文程适时帮腔道:“洪大人所说的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据沈致远讲,这火枪兵最多三个月,就可成军。王爷,今日之战,三十火枪兵就折损了王爷十名重骑,可一旦停战,吴争可短时间成军十倍百倍火枪兵,王爷训练重骑怕是没三年,无法成军吧?”
多尔衮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知道,范文程说得不差,训练重骑,三年确实需要,哪怕以满蒙族青壮组建,也得两年时间。
而且多尔衮也不可能将骑兵从北方调来江南,江南的地形多水域,不适合骑兵作战,就更不用说重骑了。
吴争真要与自己打一场消耗战,这种兵员补充的差距,足以扭转长江沿岸战局的平衡。
多尔衮慢慢缓下脸色,手指轻叩案几道:“多少人?谁来领军?”
洪承畴范文程闻言大喜。
洪承畴答道:“我朝精通火枪战术的将领不多,虽明降军中有原三大营的将领,可早已不复早年神机卫的风采了。皇上打算以沈致远钱翘恭二人为副都统,组建新军。”
“荒唐。”多尔衮皱眉道,“这二人归降之心,尚未理清,就赋于如此重任,且新军驻囤京城,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后果难料?另则,副都统之职,也不能授于这二人,你们是打算让这新军入哪旗?”
洪承畴忙解释道:“王爷怕是有所误会,新军虽归皇上直隶,但不在旗籍,且不驻于皇城内。皇上的意思是将新军安置在拱北城操练以拱卫京畿。新军兵员以招募汉人为主,但副都统以下参领佐领等主要军职,也由旗人出任。所以,沈致远钱翘恭二人虽为副都统,其权力主要在于训练新军。另外,新军在我朝旗军团团包围之中,谅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多尔衮听明白了,这支新军不在满汉八旗之列,这就只是小皇帝开始想涉足军权的一步试探。
虽然心里不怎么同意,可多尔衮不想因此区区小事而与福临再次剑拔弩张。
第七百二十四章 智者千虑罢了
多尔衮沉吟了很久,开口道:“本王又有何好处?”
洪承畴与范文程双目一碰,正容起来。
这就是谈利益分配了。
洪承畴道:“皇上欲组建万人新军,不过洪某和范大人已经劝谏过了,新军控制在六千人更合适,皇上应允了。如此一来,按我朝旗兵编制,五个参领十二个佐领……王爷可占三成。”
多尔衮眼皮子一颤,道:“都统是谁?”
洪承畴犹豫了一下道:“这……倒还未定?”
“二位大学士当本王三岁小儿呢?”
洪承畴赶紧道:“皇上倒是提过起一人。”
“谁?”多尔衮眼一睁,道。
“奉恩镇国公岳乐。”
多尔衮闭上眼睛,深思起来。
过了好一会,洪承畴轻声问道:“王爷可有异议?……岳乐毕竟是皇上钦点之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功绩,都非常合适。”
多尔衮确实在犹豫,他可以不反对组建新军,但如果这支军队不在他的控制之内,那就必须反对。
就算皇帝,也回避不过他摄政王大将军的权力。
但听到皇帝提名的是岳乐,这让多尔衮想起在今日高台上,岳乐向自己建议除掉吴争的情景。
不得不说,多尔衮心里还是对岳乐高看一眼的。
有了这个前提,多尔衮就在想如果将岳乐延揽到自己麾下的可能。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岳乐的亲叔,基本上,沟通想来不存在问题,今日之事就表明,岳乐有向自己靠拢的心意。
再则,真要因这事,断然驳回皇帝的意思,闹大了,多尔衮也觉得不值得。
于是多尔衮睁眼道:“本王可以不反对,但参领佐领员额,本王得占五成,这是本王底线。”
洪承畴长吁一口气,应道:“佐领分配就按王爷的意思,参领总共五人,王爷占两个……如何?”
多尔衮哼了一声,不再反对。
洪承畴此时欲言又止,一副憋屎般地模样。
让多尔衮厌烦地轻喝道:“还有何事?”
洪承畴回答道:“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关系到新军对朝廷的忠诚和战力……。”
“有话直说。”
“皇上打算给二人赐婚。”
多尔衮“噢”了一声,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爹生了他们兄弟十六个,宗室女子多了去了,赐个婚,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多尔衮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洪承认畴道:“皇上是将王爷爱女和郑亲王孙女指给沈致远钱翘恭二人。”
多尔衮“噌”地起身,指着洪承畴范文程大骂道:“尔等敢羞辱本王……可是以为本王的剑,不够锋利,斩不下尔等头颅吗?”
洪承畴赶紧解释道:“王爷息怒,此事容下官慢慢道来。”
多尔衮确实是真怒,虽说满汉联姻从他爹和他哥时,就已经是国策,但宗室女子也仅仅限于许配汉大臣,尚未普及到普通官员头上。
副都统在旗,那官倒也不算小了,正四品,可问题是新军不入旗,也就是说降一阶很正常。
从四品,对于常人来说,够高了,可对于多尔衮来说,平常恐怕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
虽说自己女儿也是庶出,可问题是多尔衮就一个女儿,平日里也是宠爱得紧。
可现在,一听皇帝将给自己女儿指婚的对象是刚刚新附的汉人,多尔衮焉能不怒,这是故意在羞辱自己啊。
多尔衮强忍着怒火,喝道:“讲。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本王绝不与你们善罢干休。”
洪承畴此时只能实话实说,因为任何虚言在多尔衮面前不管用。
“皇上一年年在长大,亲政是迟早的事。王爷应该能猜到,皇上组建六千火枪兵只是第一步,只要义兴朝不灭,就算西北东南战事告捷,扩火枪军也是势在必行之事。今日的副都统,他日前程不可限量啊。王爷此时若真能收住沈致远的心,他日必为王爷得力臂膀……况且,皇上为钱翘恭指婚郑亲王庶出孙女,其意也在平衡,若王爷不同意,皇上指婚其它宗室女,怕是王爷为错失先机啊。”
洪承畴的苦口婆心让多尔衮渐渐冷静下来。
多尔衮确实有本事,也有权势。
可问题是,他的权势震慑别人可以,震慑不了他的兄弟们。
谁让他的兄弟太多呢?
谁让他排行老十四呢?
这亲兄弟啊,往往大多数都不肯买他的帐,因为他们是兄,多尔衮是弟啊,这不是说手中军队多就能压服的事,多尔衮也不能一个个杀过来吧?
不久前,多尔衮将侄儿豪格下狱,结果豪格死了,宗室谁不指着多尔衮骂?
天下未定,多尔衮同样也明白,这时闹翻对自己没好处。
洪承畴说得有道理,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让别的宗室占了先筹,那济尔哈朗可能就会由此借力翻身,济尔哈朗可是皇太极钦点的辅政大臣。
想到这,多尔衮沉声道:“不必说了。此事待本王回京,再作定夺。”
洪承畴范文程之前捏了把汗,听到多尔衮此时松了口,这才暗吁一口气。
……。
“你这饱读兵法十八篇的脑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戴着铁镣的钱翘恭因伤口的痛,啮着牙,讥讽着面前与他并无二致的沈致远,“三天前你还一肚子的良策妙计,现在呢?瞧瞧,早知今日,还不如在兴化与鞑子决死一战,多杀几个鞑子呢……好嘛,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两天前,当兴化那支二千多人的残部再次反复,配合明军全歼济尔哈朗留下三千清军的消息传到顺天府,沈致远钱翘恭就没了在贤良寺优哉游哉的待遇,直接换到牢里。
刚开始时,二人被分别关押刑讯。
今日,才刚刚被关在一起。
被钱翘恭不断羞臊的沈致远,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施施然地抖着腿道:“智者千虑罢了,谁能猜到吴争会渡江北攻,要早知道,你我还折腾什么劲?你也不必到松江来找我,跟着吴争就行了。再说了,你能想到蒋全义王一林两混帐能不顾你我身在虎穴,私自临阵反水吗?”
第七百二十五章 那你就去死吧
钱翘恭倒不是真怨恨沈致远,他只是看不惯沈致远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和满不在乎的纨绔。
他瞪了沈致远一眼,叹息道:“你小子竟能抗得住大刑,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其实这样也好,至少那二千多将士安全归建了……沈致远,我可是被你害死的,共赴黄泉路上,得换成你听我的。”
沈致远呵呵一声,声音大了点,扯到了皮肉伤口,痛得一咧嘴,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了下来,可一缓下来,脸上就露出那油腔滑调的笑来,“你就知道动不动说死……你要死你死,我还没活够呢。”
钱翘恭一愣,急问道:“你还有应对的办法?”
沈致远靠着墙道:“哪有办法?在这牢里,就算有最好的办法,也就是等死,听天由命呗。”
钱翘恭大怒,骂道:“死到临头了,还贫嘴胡吣!”
沈致远道:“你安心待着吧,有我这个福将在,你能活。”
钱翘恭没好气地怼道:“怎么活,想腆着脸真降清吗?”
沈致远没搭理他这茬,压低声音道:“你没觉得,那些用刑之人没下狠手吗?”
钱翘恭闻言皱起眉来,确实,这不太合理。兴化军队一反水,清廷还想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身无长物一贫如洗,肚子里刮不出二两油,如果清廷想杀,刑讯根本没必要,直接杀了就成。
钱翘恭问道,“你是说,清廷信了你我是真降?”
沈致远嗤声道:“信也是信我,你这张脸怎么看也不象轻易肯降之人。”
钱翘恭竟笑着点点头道:“那倒是。”
沈致远这才发现自己话中的语病,翻着白眼赌气道:“那你就去死吧。”
钱翘恭伸脚轻轻一踹道:“怎么不识逗?快说说,清廷为何不立即杀了我们。”
沈致远道:“本来我以为清廷是顾及你我的身份,可现在看来不象,我们的身份再高,也高不过多铎亲王的身份去。所以,清廷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我们,肯定不会是因为我们的身份……那么也只有一点了,那就是那日我在太各大殿前的火枪操练。”
“你是说清廷就算得知兴化军队倒戈,为了组建新军,也不会杀我们?”
“非常有可能,洪老儿不是说,小皇帝还要为我们赐婚吗?兴化军队反水,我们毕竟不在,要凭这点,就说我们也是诈降,说不过去啊。”
钱翘恭皱眉道:“也不对啊,明军降清的多了,他们就找不出更合适的能训练火枪兵将领?”
“哪里这么容易找到,鞑子只重火炮,二百年前明军神机营就与鞑子交战了,可鞑子入关前,你见过鞑子有火枪兵吗?”
“象是有些道理,可明降军中总有能训练火枪兵的将领吧?”
“那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没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吧?”沈致远也想不通,“你说会不会是之前太和殿前演练的是新式火枪的原因?”
钱翘恭没好气地怼道:“我哪知道?”
……。
吴争率军撤退时,带走了泰州五千子弟。
泰州只是个散州,下辖仅一个如皋县。
一州一县十几万人口,生生招募了五千青壮,确实是够“狠”了,这恐怕清廷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倒不是吴争心狠,而是百姓主动将子侄送来,这也不好推辞啊。
衙门前的老者说得没错,此时明军一撤,清军回来,泰州汉人子弟要么征为苦役,要么充入汉旗为兵。
这兵可不是好兵,是奴兵。
说不定被逼着,与明军交战,死了还得背叛祖宗。
所以,吴争虽知有些过分,但也没有拒绝,一家发放十两安家费之后,就将这五千人带走了。
到泰兴,与已经先到一步的蒋全义会合。
吴争将蒋全义运来的金银,交与张名振,由水师派船转运杭州府,交于莫执念,同时,吴争让张名振带话,让莫执念向名下在应天府的江南钱庄分号知会一声,准备一百万两票汇。
之后,吴争令蒋全义领军暂驻泰兴,等龙潭清军撤完,再渡江进驻靖江。
安排好防务之后,吴争率一百火枪兵,乘水师舰船沿江西进,应朱慈烺让使团带来的传召,去往应天府。
……。
吴争特意在龙潭以东二十里上岸,为得是去探视金山卫。
金山卫都指挥使鲁之域副指挥使吴易,早已列队等候。
一见吴争,二人就行向吴争请罪。
确实,吴争心里对二人在攻龙潭一战中的指挥,不太满意。
以一万兵力攻龙潭少一倍的清军,居然攻不下,这确实让人有些失望,这就造成了济尔哈朗来得及回援。
否则,只要龙潭在手中,吴争就不会放弃泰兴,因为泰兴不象泰州那般深入腹地,它几与靖江隔江相望,以王之仁的水师和舟山水师相互配合,清廷若不派出大军,几乎没有可能对泰兴造成威胁。
不过吴争没有当着金山卫将士的面指责二人,反而加以安抚。
探视了受伤将士之后,吴争交待鲁之域吴易,严密监视催促清军撤退,在清军全部撤至北岸之后,将防务与京卫交接,然后率军返回金山卫归建,再前往杭州见自己,商议金山卫补充兵员缺额之事。
叮嘱完之后,吴争前往应天府。
……。
让人意外的是。
吴争这次轻装简束地进京,刚到玄武湖畔,便见廖仲平带人迎候。
与吴争见了礼之后。
吴争笑道:“廖大人怎么知道我到来的时间?”
廖仲平难得露出笑容,他答道:“使团回京,太傅就向陛下回禀了镇国公已接旨回京之事。算算时间国公也该到了,陛下便令我前来迎候国公。我辰时三刻就已经在此了,结果国公现在才到。”
吴争哈哈笑道:“这么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我是去龙潭以东探视了金山卫。”
廖仲平道:“还请国公边走边说,陛下交待,申时三刻将亲率文武百官,在太平门外迎候国公凯旋。”
吴争大愕,这是要唱哪出?
可终究不能让皇帝等太久。
于是,两支队伍合拢两列,向南急奔而去。
第七百二十六章 朱慈烺究竟要干啥
紧赶慢赶,赶在申时三刻到了太平门外。
远远就看到了皇帝高大的御辇,和两列前出的禁军,还有后面无数京城百姓。
激昂雄壮的礼乐鼓声响起。
吴争赶紧下马,徒步上前。
朱慈烺率文武百官象征性地往前走了三步。
吴争此时已经近前,向朱慈烺躬身一揖道:“劳陛下亲自出迎,臣惶恐。臣甲胄在身,无法全礼,望陛下恕罪。”
朱慈烺满脸春风地迎上,伸手作势搀扶道:“镇国公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如今凯旋,朕理该出城迎接。”
吴争再次谦让道:“这是臣份内中事,不当陛下挂念。”
这时,朱慈烺身后文武重臣上前与吴争一一寒喧。
吴争穷于应付之余,看到重臣眼中看向自己时,都有一种古怪的神色,连钱肃乐也是如此。
这让吴争心里有些嘀咕起来。
好在,重臣脸上的笑意是掩盖不住的。
吴争不好多问,只能含笑颌首不止。
繁琐的仪礼之后,君臣便要结伴回城。
这时,宫中内侍前来传皇帝口谕,要吴争上御辇,与皇帝共乘回城。
吴争意外至极,这太阳还真是要从西边升起了吗?
不过这样的抗旨,太扫人兴了,所以吴争也就随着内侍来到御辇前。
吴争躬身道:“臣奉召前来。只是与君共乘辇驾,太过引人注目,还请陛下容臣骑马随辇驾进城吧?”
朱慈烺从半透明的绢纱中伸出头来,笑道:“怎么,堂堂镇国公,上阵与敌厮杀都不怕,那怕与朕共乘?快快上来。”
吴争左右一顾,一咬牙,扶着内侍的手先登马扎,再上御辇。
辇舆上,朱慈烺面朝马头方向,吴争也只有坐在朱慈烺对面,背对马头。
队伍慢慢开始前行入城。
一入城,街道两边的百姓比城门外更拥挤。
百姓在欢呼,“陛下万岁”“义兴朝万岁”“大明万岁”……。
看着春风满面的朱慈烺,吴争突然懂了。
朱慈烺在向自己显摆,显摆他的丰功伟绩,显摆他的得民心。
是啊,能在清军已经破城这样危急关头,将清军逼退,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京城百姓由此免于被鞑子荼毒,自然对皇帝佩服的五体投地,朱慈烺确实有可以自豪的理由。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吴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铠甲,看看朱慈烺身上鲜艳的龙袍,再看看辇舆后锦衣缇骑禁军和满眼的蟒飞鱼斗牛服,显然是寒酸得紧。
为了省银子和制作方便,吴争身上的铠甲是松江军工坊的产出,乌黑没有光亮。
与北伐军所有上中下级军官的铠甲一样,没有任何标识,除了关节处的棉麻绳串连和棉衣的内衬,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吴争微微苦笑,向朱慈烺拱手道:“臣恭贺陛下。”
朱慈烺的目光一直在两侧欢呼的百姓身上,此时听吴争恭贺,回头笑道:“爱卿贺朕什么?”
吴争正色道:“贺陛下聚拢民心。如今义兴朝已经与清廷签订和约,正是一边秣马厉兵,一边与民休养生息的时候,民心在我朝,自然事半功倍,不出三年,二十万王师定可北伐。”
朱慈烺似笑非笑地看着吴争,他道:“知道朕最欣赏爱卿哪点吗?就是爱卿任何时候,都从不忘记北伐大业。不象有些人啊,京城才刚刚太平,就着急地劝朕大婚祭祖拜庙上尊号。”
吴争平静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年龄到了,大婚也是情理中事。京城防御战,陛下以禁军出战,隔断谭泰和济尔哈朗会合,当论此战首功,祭祖拜庙上尊号,也未尝不可。”
朱慈烺哈哈笑道:“吴争,你也学会奉承朕了吗?”
“臣只是实话实说。”
“好个实话实说。”朱慈烺手指点点道,“不过这些谏言,朕都驳回了。”
吴争有些惊讶,朱慈烺已经十九岁了,就算此时大婚,在这个年代也已属晚婚。
“陛下这又是为何?大婚之后,皇后但有所出,义兴朝臣民也能心安啊。”
朱慈烺敛起脸上的笑意,反而有了一丝戚意,“国破家亡,强敌压境。朕虽有收复河山之心,可仅以义兴朝十余府之地五六万兵马,想要北伐,谈何容易?朕自己流亡三年有余,不想让朕的后代,也步朕的后尘。”
吴争安慰道:“事在人为。只要陛下心中始终有北伐大业,这一日终将会到来。”
“朕已向先皇灵位立下誓言,不收复顺天府,朕绝不大婚!”
吴争有些惊愕,这是要闹哪样?
可这时心里一动,吴争突然想起当日在宫中,贸然认下的义妹阿乐。
那个曾经陪伴朱慈烺三年流亡生涯的民间女子。
难道是朱慈烺嫌弃她,不愿立她为后?
就在吴争胡思乱想的时候。
朱慈烺突然绽放笑容,象是自责道:“今日本是迎大将军凯旋的好日子,瞧瞧……朕竟失态了。”
吴争心头大震,朱慈烺今日确实有些反常,义兴朝虽然没有否认过自己大将军的官位,可也一直没有正式承认过。当然,更没有封授另外一人接任大将军,这就象是一种君臣之间心知肚明的对峙。
可现在,朱慈烺突然称呼自己为大将军,这让吴争心里反而不安起来,难道出了什么意外不成?
朱慈烺好象怕吴争没有听清自己的称呼,重复了一句,“朕欲册封大将军为王。”
吴争惊呆了,回过神时,忙推辞道:“陛下是知道臣并非惠宗后人的,这王爵臣万万不敢受。”
朱慈烺道:“大将军非惠宗后人之事,朕已经说与朝堂诸公了,大将军不必为此担心。”
吴争怔怔地看着朱慈烺,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是什么意图。
朱慈烺道:“非宗室封亲王,吴王的封号确实不妥。所以,朕让内阁拟封号,内阁呈上了几个,朕在其中选了会稽郡王,觉得非常适合大将军。大将军是绍兴府人氏,庆泰朝当初又是从绍兴府起事。”
这话让吴争想到,朱慈烺不是临时起意,他是思虑周全的。
第七百二十七章 原来如此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陛下究竟想要臣做什么?”
朱慈烺笑了,看着吴争道:“大将军不必疑虑。朕知道区区一个郡王爵,你未必看得上。如今大将军辖下除了原三府之地,又多了绍兴、宁波、金华三府,只比朝廷少了一府,就算要自立,怕也无人可以阻拦……但,只要大将军一日未反,就是义兴朝的臣子。朕是义兴朝天子,还得赏罚分明。大将军之前击败多铎之功,朕还未赏,此战又立援应天府勤王、收复靖江新功,朕不得不赏,否则,朕以何面目号令天下?大将军就不必再推辞了。”
吴争突然明白过来,敢情,朱慈烺在百姓的欢呼下,真想做个明君了?
果然,朱慈烺道:“朕与大将军并无私怨,之前朕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也是为了重振明室。如今朝廷已与清廷停战议和,不管是朕,还是朝堂诸公,都认为朕应该与大将军摒弃前嫌,携手共振明室……大将军,朕可是一片诚心,还望大将军不计前嫌才好。”
听朱慈烺这么情真意切地说话,吴争也觉得该掏掏心窝子了。
“陛下不究臣往日跋扈,臣感激不尽。如果陛下仅仅是要与臣携手、同心同德以抗清军,臣绝不推诿。陛下何不把话说完?但凡臣能做到的,无不从命。”
“好。大将军果然是爽快之人。”朱慈烺击掌道,“朕听闻大将军麾下火枪营强悍,此战不仅克敌制胜,还与清廷摄政王旗下重骑分庭抗礼……朕想请大将军为朝廷代为购置些新式火枪,并派得力之人,为朝廷训练新军,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吴争心中暗叹,果然如此。
“陛下有旨,臣自然不能抗旨意。不过有些话,臣还得向陛下说明。”
朱慈烺见吴争爽快地应了,大喜道:“大将军尽管讲来。”
“火枪、弹药购置所需不菲,且后期养护所需更是一笔不小的巨资。大明朝在成祖时,就已设神机营,可二百年后,库中火器皆已锈烂,可用者十中无一。”
“无妨。朕就算节衣缩食,也会凑齐所需银子。”
“火枪其实不足以对抗大群骑兵。”
朱慈烺眉头微皱,但随即笑道:“朕听廖仲平说了,江南不适合骑兵大规模作战。”
吴争点点头,“那臣就最后一句话了。再好的武器,也需要敢战的士兵去使用。望陛下对将士们……好些。乱世之中,他们才是陛下最大的依仗,万万不可再发生以白条去代替阵亡将士抚恤金之事了。”
朱慈烺点头道:“朕记下了。”
“陛下需要多少杆火枪?”
“朕欲在宫中设置一支五千人的火枪禁军,廖仲平的京卫也需要新设一万火枪军。”
吴争想了想,应道:“臣的火枪也是从国外购进,虽说松江军工坊已经在仿制,但产量还不大……这样,这一万五千杆火枪,臣分成三次送入京城,第三个月交五千杆,这样也方便陛下分批组建新军了。”
朱慈烺点点头道,“就按爱卿说得办。”
吴争道:“此次事了,臣回杭州府之后,便会将力量转向南面,只有让清军主力牵制在西、南两个方向,义兴朝才能有多些时候的休养生息时间。北面就有劳陛下了。”
“爱卿尽可放心。”
“西南义军……如果有求助于我朝,陛下不妨允诺施以恩惠。”
“唔。”
“还有一事,臣不知如何开口……。”
“爱卿但说无妨。”
“臣担心钱谦益,以臣的观察,此人不忠于任何人,仅忠于利益。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可此人在明、清之间反复无常,还请陛下留意此人。”
朱慈烺目光一闪而没,淡淡说道:“爱卿与首辅之间的恩怨,朕也有所闻。此次和谈,首辅言行确实有欠考虑。爱卿擅专羁押首辅之事,朕不追究了。”
吴争心中黯然一叹,知道朱慈烺心中恐怕听不进自己的话,在朱慈烺看来,自己与钱谦益的矛盾,正是他所需要的,只有臣子闹矛盾,皇帝才可在国事和内阁之间游刃有余,这就是所谓的帝皇之道。
吴争不再劝说,道:“臣确有失礼之处,请陛下责罚。”
“爱卿多心了,国事唯艰,朕只是想分解你和首辅之间的矛盾。”
话说到这,朱慈烺心中的正事算是了了。
他稍一犹豫,开口道:“你此去回京,该进宫见见媺娖了。”
吴争沉默着,过了一会,答道:“不合适。”
朱慈烺眼中闪过一丝阴沉,转瞬不见。
“看来你还是对朕心有纠结啊?”
吴争摇头道:“陛下多心了。臣身边已经有正妻钱瑾萱和侧室周思敏……之前钱肃典在宁波府殉国,钱翘恭至今还困在顺天府生死不明,钱家两代人,皆为义兴朝流血……陛下,钱家负不得,若负,令天下人皆寒心。”
朱慈烺点点头道:“但朕可以下旨,允你娶平妻……。”
吴争道:“一家不容二妻啊。臣若不应,负长公主一人,臣若应下,怕会负两人。”
这话没错,倒不是吴争矫情,已经有了一妻二侧,还在扮情圣。
实在是,在这个时代,妻与侧室、偏室、妾侍有天壤之别。
这关系到以后孩子的承嗣资格。
所谓传嫡不传庶,立长不立幼。
唯有妻所出,才为嫡。
侧室、偏室、妾侍所出,皆为庶。
朱慈烺说可立平妻,可家业只有一份,传给谁?
就算吴争自己不在意,那也得防备着以后孩子们争。
就算孩子们个个兄友弟恭,也得防备有心人一个个地去怂恿不是?
无端就埋下一颗雷,吴争不能没事给自己挖个坑不是?
问题的关键是,钱家不能负,长公主又不可能为侧室、偏室,这绝对没有任何的周旋余地。
所以,吴争只能硬下心来拒绝。
朱慈烺轻叹道:“既然你无意,那朕也不勉强于你……只是媺娖已是婚配的年龄,朕得为她物色驸马人选。”
“臣祝长公主,早日……觅得良婿。”
第七百二十八章 不负理想,不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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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话说得非常决绝。
可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个最大的心结。
那就是再也不想和这般旧势力搅和到一起。
与朱家联姻,好处是有,可以将两股势力迅速合在一起,就算是貌合吧,至少也是合了。
但坏处更明显,一旦和这股势力粘上,自己就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泥沼。
人嘛,总是有七情六欲的,也总是有亲朋好友的。
到时所有皇亲国戚都成了自己的亲戚,这革新如何进行下去,重演崇祯旧事吗?
吴争前面所做的一切,就会白费。
已经追随吴争的那些人,就会心冷,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吴争不想在之后,把大量的精力浪费在新旧势力的纠缠,那就得决绝。
决绝,虽然有负佳人,但,不负理想,不负天下!
……。
“我叔身上伤势还未痊癒,今日不便见客。镇国公……还是请回吧。”
站在兴国公府门外,吴争古怪地看着王一林,“我可是听说,兴国公伤势已经有所好转,都能下地了。”
王一林翻着白眼道:“传言有误。”
“一林兄,兴国公不会是不好意思见我吧?”吴争一把推开王一林,直往府里闯,这应天府,除了皇宫,还真没有可以拦得住吴争的地方,兴国公府,也不例外。
王一林大急,可也真不敢强行阻拦,他一边追一边大喊,“吴争,你不能直闯国公府啊。”
这是在通风报信啊。
吴争一边撸袖疾走,一边冲府里大喊,“王老儿,你以为托病就能阻止得了我吗?还不快快出来见我。”
这就是传说中的恶客了。
当正在啜着酒盅,手里还擎着油腻腻、啃到一半的鸡腿的王之仁,目瞪口呆地看着闯进来的吴争,愣了好半晌,“呯”地砸盅于地,破口大骂道:“老夫都躲着不出门了,吴争,你还找上门来,也不让老夫得一安生?”
吴争却不加理会,大剌剌地在王之仁对面,撩起衣摆坐下,然后对王一林哈哈一声道:“劳烦一林兄替我添副碗筷。”
然后一把从王之仁面前抢过酒壶,对着壶嘴就来了一口。
王之仁也算是个混官场多年的老油子了,却对着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吴争,着实感到无奈。
他点点吴争,放下手中的半根鸡腿,道:“都要成王爷的人了,也不识点长进、懂点礼数。”
吴争没搭理他,只是冲着桌上的菜肴下嘴。
王之仁彻底没辙了,他只好问道:“说吧,找老夫何事?”
吴争这才抬起头来,道:“这话当由我来问才对。说说吧,为何如此?”
王之仁愣了半晌,明白了吴争的意思,于是长叹道:“老夫不是你,也不如你。老夫是降过一回清的人……回来后仔细想想,老夫觉得这旨不能抗,你可以轻易说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没有人会质疑你,至少没有人会怀疑你有投清之心,可老夫若抗旨任由清军突破江防,兵临应天府城下,怕世人都会觉得,老夫是故意为之……到时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瞧瞧,就算如此,老夫也不得不躲在府中,主动上书,将三府之地交还朝廷,以示忠诚、清白。”
吴争明白了,是真的明白了,这老儿是故意的,也就是说,他是故意将自己陷入绝境,宁可以死来化解世人对他放清军突破江防的质疑。
吴争拿起酒盅,举杯道:“兴国公,吴争这杯酒敬您。”
王之仁一愕,好半晌,他苦笑道:“清军攻入京城,首恶是老夫……老夫若不是阵前重伤,此时该待在狱中。你敬我什么?”
吴争正色道:“若非兴国公将水师主力调往镇江方向,吴争就只能率杭州卫西进,增援应天府,不说来不来得及,就说来得及,恐怕也无余力染指靖江、泰兴、泰州,如此,就算能击退清军,也只能是个平局,维持原状其实就是输,我们与清廷拼不起消耗。可现在,至少我们有了靖江,有了泰兴的不设防,这对于日后的北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全是兴国公的功劳。这一杯酒,兴国公受之无愧!”
王之仁老泪婆娑,偌大的年纪,竟泣道:“有你这番话,老夫这回就算没活过来,也值了!”
吴争安抚了王之仁一会,然后掏出一百万两的钱庄票汇,推到王之仁面前。
王之仁一愕,“你这是何意?”
吴争道:“此战,国公麾下水师伤亡过半,这银子,国公用得上。”
王之仁皱眉道:“朝廷此次在抚恤上倒是没有亏待……再说了,老夫受你银子,这要传出去,怕也不妥。”
吴争回头看了王一林一眼,“这银子还真不是我的,说起来,应该是一林兄的。”
王之仁不解。
吴争便将王一林率军在扬州府大肆劫掠沿途豪门富商,然后在半路掩埋所得财物之事,自己从蒋全义那得知情况,将它挖掘出来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王之仁怒瞪了王一林一眼,骂道:“你就专门给老夫捅瘘子。”
王一林一声不敢吭。
吴争赶紧打圆场道:“江北算是敌占区,况且一林兄倒也没冲着普通百姓下手,兴国公就不必再责怪了。这笔银子若能用在抗清大业上,也算不负一林兄背这骂名了。”
王之仁想了想道:“也罢。老夫领你这情,这银子老夫收下了。”
吴争道:“今日来,一是探视国公身体,二是还想与国公商议一下日后的江防。”
王之仁道:“你有何良策,不妨明说。”
“如今和约已经签订,估计在不短的日子里,两岸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兴国公的水师或许不再是朝廷侧重的对象。”吴争将皇帝要组建共一万五千火枪兵的事与王之仁说了,“但事实上,在我看来水师的作用将更重要。长江是沿江数省商贸命脉,水师控制江面,就能将江上商人的税赋纳入我朝手中。当然这不仅仅是银子的事,更是间接影响北岸乃至清廷的大事。试想如果国公封锁江面三个月甚至半年,对岸会发生什么?势必大乱。”
第七百二十九章 此人心机甚深,不可不防
王之仁点点头道:“这是自然。但不是已经停战了吗,恐怕我朝没有理由封锁江面吧?”
吴争微微一笑,“当然不能封锁,但我们可以控制有些南来北往的物资数量,譬如粮食、茶叶、铜铁、煤矿等等。”
王之仁一点就通,他明白了吴争的意思,点点头道:“老夫记下了。”
吴争道:“今日之后,我兵力重点将会由北转南,北面诸事,还须仰仗国公水师了。”
王之仁道:“这你放心,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清军占一点便宜去。”
吴争回头看了一眼王一林,笑道:“朝廷没对一林兄如何吧?”
“看在我叔的份上,没有追究,只是罢了我的军职。”王一林显然很不服气。
王之仁道:“让他赋闲一段时间也好,等水师补充新兵时,老夫再想办法,让他复职。”
吴争点点头道:“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国公尽管派人传信就是。”
“会的。”王之仁应道,“听说这次你大庭广众之下,将首辅钱谦益羁押了?”
吴争苦笑道:“我也是没有办法,这厮太烦人了。”
“明日你就会被陛下册封为郡王,势如中天,以钱谦益的心性,想来不会马上施以报复,但你要当心,此人心机甚深,不可不防。”
吴争应道:“多谢国公提醒,我也觉得此人阴诡。”
送吴争出门时,王一林向吴争开口讨要一千杆火枪,他是想在赋闲时,偷偷为水师组建一支火枪队。
吴争答应了。
……。
晚上,吴争去见了钱肃乐。
“听说你拒绝了陛下,与长公主的亲事?”钱肃乐难得的微笑着。
吴争摇摇头道:“话倒不能这么说,陛下也没点明,只是……让我进宫看望一下长公主罢了。”
钱肃乐道:“其实你没必要顾及老夫和钱家,对于此事,老夫还是赞同陛下意思的。对于义兴朝的利益而言,你能与陛下站在一起,是社稷、天下之福。”
吴争摇摇头道:“短期之内,或许是有益的,但长此以往,却是弊大于益。执政理念的不同,最终还是会走向决裂,这不是靠一桩联姻可以掩盖得了的……与其走到最后是场悲剧,不如现在划清界线。”
“可如果按你的设想做,割裂迟早也会到来。”钱肃乐虽然已经站在了吴争这边,但心里还是期盼,这一天不要出现,“难道你就不能想办法以怀柔来慢慢改变矛盾吗?”
吴争断然摇头,道:“不可能。如果大明未亡,或许还能怀柔,慢慢来改变这一个阶层,哪怕不行,也可以生老病死来实现更替。可现在不可能,面对强敌,我没有时间,天下百姓也没有时间。贪图此时的太平,就会让朝政重新回到老一套。我举个例子,就之前朝廷以白条抚恤阵亡将士家人的事,在杭州府,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为什么,因为从我以下,所有人都明白这个最简单的道理,朝廷诸公能不明白?可他们心里明白,做得却是另一回事。这已经成了常例。”
“朝廷这一年的赋税,多少也有三百万两吧,可入国库的,仅一百九十多万两,近三成的损耗啊。这在杭州府,不可想象,那会让许多人掉脑袋。”
“听说朝廷也提高了士兵的饷银,可我听说,二两一月的饷银,到士兵手上,却只有一两二钱……可笑啊,这钱去了哪?岳父是太傅,能说出个一、二来么?”
“我还听闻,户部下属钱庄的本金,已经动用了四成,连储户的银子也都已经有挪用。哼……明明是一条康庄大道,生生走成了一条死胡同。”
“一边嘴里喊着改革、清明,一边变本加厉地往自己口袋私吞国帑,从上至下的腐烂,这一身的臭味,就算刮骨都清除不了。我不否认,当今皇帝确有振兴之心,可他实力不足,又无容人的肚量,他只能借助这个阶层,可一旦被这个阶层粘上,借力越多,皇权的公信度损失就越大,直至重演他父亲崇祯帝的悲剧。”
“我当初在绍兴府,倡议拥立长公主监国,为得就是长公主不懂政治,却有一颗公正之心,如此可以慢慢还朝堂清明。可现在,义兴朝有了皇帝,而他显然与我理念不同。那么,我只有重建一个势力,让皇帝治下的臣民,看得二者之间的不同,然后自发地改变。这是我能想出的最有效的方式了,至少,在将来决裂之时,我族同胞可以少死人。”
钱肃乐轻叹道:“你说的,其实老夫都明白,只是可惜了长公主……哎,造化弄人啊。”
吴争抿了抿嘴,坚定地道:“与北伐大业相比,儿女情长可以放在一边。”
钱肃乐适时岔开话题道:“对于陛下封你会稽郡王之事,你如何看?”
“在这事上,陛下没有听听岳父的谏言?”
钱肃乐摇摇头道:“老夫只比你早回来三天,一到就听说了这事。”
“这么说来,应该也不是钱谦益、陈子龙等人的提议?”
“照理说,不是。”
吴争苦笑着摇摇头道:“咱的皇帝,看来城府又深了许多。”
于是,吴争将朱慈烺要组建总计一万五千火枪军的事,与钱肃乐说了。
钱肃乐闻听,皱眉道:“一万五千人,那至少得近百万两现银,国库哪有这么多银子?那你是应下了?”
吴争道:“我也得能拒绝啊。若是拒绝,我怕陛下能当场将我从辇舆上赶下来。不过我倒是赞成此事的,与其国库被蛀虫蛀空,不如将它化成军力,如此,至少义兴朝在将来的北伐中,有兵可用。”
钱肃乐皱眉道:“老夫不解的是,所需的银子,会从哪来?”
吴争古怪一笑道:“不管从哪来,只要是真银就行。”
钱肃乐瞪了吴争一眼道:“你何时离京回杭州府?”
吴争道:“明日大朝之后,我便回去。短时间内,北面不会有战事,我的精力得放在南面。”
第七百三十章 来自商人的强烈抗议
钱肃乐问道:“可你眼下,也不能向福建用兵啊?”
吴争呵呵一笑,“用不着我出兵,岳父难道忘了南面还有个永历皇帝吗?我听说,郑森已经向永历帝上书效忠了,加上多铎已死,清廷少了一个大将,这样一来,清军想轻易攻下广州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暗中支持永历帝?这如果要被陛下知道,怕是……。”
“没什么不可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陛下能想通的。就算想不通,能奈我何?”
吴争逼人的气势,已经不知不觉地散发出来。
……。
此时的杭州府,也不平静。
江南商会的构成,主体是以莫执念和当时粮价大战一败涂地之后被莫亦清提议,以债转股的杭州府商人。
之后经吴争同意,商会又向江南各地扩散,汲取资本,如今江南商会除杭州商人之外,占股份较多的是,忂州龙游商帮苏州洞庭商帮宁波鄞县会馆。
江南各大商帮与北方的晋商山东商帮的争斗,由来以久。
等清军入关后,北方资本的南下,让江南商帮面临着灭顶之灾。
这也是历史上,江南能抗击清军数十年之久的一大主要原因。
是人都知道,打仗打得是钱,没有资金,任何抵抗最多是昙花一现,持续不了多久。
所以,吴争势力的横空出世,让江南商帮大松了一口气。
因为江南守住了,这代表着晋商山东商帮无法大举南下,否则,有着皇太极钦封的八大皇商,足以吞噬掉江南各地商帮。
虽说吴争以强硬手段在江南征收了商税,但出于对自身生存的压迫面前,江南商人还是拥护和资助了吴争势力。
当然,在吴争后续的政策下,江南商人的利益还是没有被削减,反而因为三府商贸比以前更繁荣而多赚了不少利润,相当于切合了“薄利多销”的概念。
这是良性循环的结果。
按理说,吴争势力地不断扩张,战争连续的胜利,江南各大商帮应该更加支持吴争才对。
但今日,江南商会却发生了各大商帮齐聚江南商会会所,向莫执念提出强烈抗议之事。
他们推举了洞庭商帮席本桢为首,强烈抗议大将军府对杭州粮价的管控。
这事的起因,其实没有对错。
吴争在两年前那次粮价大战之后,就下令在杭州嘉兴松江三府实行严厉地粮价管控,以一两银子一石五斗(一斗约二十斤,也就是十五斗)粳米做为市面粮价。
可两年过去,其他不说,单就大将军府向三府百姓发放的士兵军饷阵亡将士抚恤,就高达三百万两之巨。
两年,三百万两的额外发放,这对于三府市面的冲击,显然是非常巨大了。
原本钱庄以年息一成的利息吸引百姓手中的闲钱,市面上的银子还算可控。
可随着钱庄开始完成初始积累资金,利息也渐渐下降到年息半成,对百姓的吸引力已经不高。
由此,百姓对土地和房屋,还有日常的花费,渐渐上升。
带来的后果就是所有东西都在涨价,地价房价日用品奢侈品等等,连带着人工也在上涨,涨幅还是相当大的。
可问题是粮价不涨,没法涨。
谁敢涨?
各大商帮确实是钱多得数不清,可面对着官府和军队,脆弱得就象个鸡蛋。
粮价不涨对百姓确实是件好事,因为再穷的人,也该吃得饱了。
一两银子能买一十五斗(约三百斤),而三府之地的工酬,最低已经到达一月二两。
没办法,吴争开设工坊港口造船所,三府之地的百姓,只能肯做事的,基本不存在失业这个词。
但问题是,这三府之地,由于茶叶蚕桑业的兴旺,自身的粮食产出,无法满足自身的需要。
那么粮食就得从周边购买。
随着三府物价的不断上涨,周边的粮价因大量需要也在上升,贩粮的利润就变得越来越薄,直到亏本倒贴。
既然亏本,那就不做。
可问题来了,这些商帮的粮商,做惯了粮食买卖,多少的店铺和人手,所谓船大调头难,一时间怎么可能转到其它买卖?
开始时,各大商帮还强撑着,用别的生意利润来补贴粮食买卖,可几个月下来,撑不住了,这就有了今日齐聚会所,提出强烈抗议之事。
莫执念当然也没有办法,别的事他还可以自作主张,可关于粮价,他还真作不了主。
于是安抚诸人,让他们等吴争回来,再作商议。
可商人们,皆不肯走,这每拖延一天,便是巨大的损失,要知道,三府之地,数百万百姓,一天消耗的米量有多大?
于是,他们在会馆和客栈住了下来,声称一定要等事情解决后才肯离开。
……。
莫执念愁眉苦脸地回到家中,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
确实,这事很伤脑筋。
吴争现在率军在外作战,闹个不好,后院起火,那问题就严重了。
见到祖父愁容的莫亦清,问明事情原委之后。
她微笑道:“此事不难,无非是银子的事罢了,阿爷何必苦恼?”
莫执念摇摇头道:“这哪是银子的事,粮价是大将军定下的,当时就叮嘱过,无论任何情况下,粮价必须稳住,粮价稳,民心就定。”
莫亦清道:“既然粮价不能涨,那就贴补粮商呗。”
莫执念皱眉道:“银子从何处来?三府数百万人,一天就得数万石粮,一石粮涨一成,那就得数万两一天。”
“与三府的稳定相比,一天数万两银子值得。”莫亦清正色道,“况且,之前有消息传来,朝廷已经与清廷和谈了,大将军回杭州想必不会太久,就算十天半个月下来,也就是几十万两银子,先由财政司垫付,撑到大将军回来,再作定夺也就是了。”
莫执念有些心动,他问道:“依你所言,怎么个贴补法?难道还要在三府各县各个城门记录入城的粮食,然后按数量进行发放不成?这恐怕太繁琐了,况且,如果有不法商人将入城粮食囤积不卖,岂不是让他们白白贪了补贴银子?”
第七百三十一章 陈子龙等人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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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亦清沉默下来,她沉吟了很久,道:“这不难解决,各县官府皆有户籍黄册,由各乡村里正发放粮食凭据,凡三府户籍在册百姓,每月领取购粮凭据,然后可至任何粮店购买平价粮食,粮店将凭据汇总到粮商处冲抵粮款,再由粮商持凭据至财政司换取粮食差价。”
莫执念闻听大喜,可随即又皱起眉来,“按你的意思,是要放开粮价?这万万不成,不仅我没有这个权力,连右布政使熊大人,也没有这个权力。”
不想,莫亦清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将军定粮价为得是三府百姓可以买得起粮食,可如今粮价确实已经不能再维持原状了。阿耶应该知道,三府之地,有多少国外商人和外地商人云集,他们也在享用低价的粮食,而这银子却是由粮商在出,这状况无法长期维持下去。所以,变革势在必行。”
莫执念低头沉吟起来。
莫亦清见祖父犹豫,劝道:“阿耶可以将此理与熊张二位大人商议,想来应该能说得通。就算之后大将军见怪,无非是将这暂时的应变之计回复原状罢了。”
莫执念道:“也好,明日一早,我就去与二位大人商议。”
……。
次日,莫执念与熊汝霖张煌言商议。
熊汝霖张煌言觉得可行,赞成这个应变之策。
于是,三人以大将军府的名义,推行了粮价新政,三府之地,沉寂了两年的价格,开始浮动。
这一浮动,当天一石粳米的价格就变成了一两一石。
百姓因为有了购粮凭证,利益没有受到损害,所以平静地接受了。
但利益有人得到,就一定有人失去。
粮价的浮动,特别是官府对本地百姓的贴补,让各地商人和国外商人有了对立情绪。
这种情绪渐渐开始积淀起来,酝酿着另一个变局。
……。
吴争从太傅府回到镇国公府时。
宫中的内侍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他们是奉旨替给吴争送郡王朝服来了。
“奴婢恭喜会稽郡王贺喜会稽郡王。”一见吴争来,内侍腆笑着向吴争道喜。
吴争微笑道:“赏。”
看着红漆盘上郡王朝服正中,那个纻丝纱罗织金闪色的五爪行龙龙头,吴争不经意地摇摇头。
正如朱慈烺说的,这郡王爵,吴争还真看不上。
之所以接受,依旧是为了双方的妥协。
当然,吴争势力的不断壮大,也确实需要一个名目,来安定人心。
王爵,可以稳定人心。
府中侍女们鱼贯而入,在吴争面前小心地撑起这件朝服。
义兴朝,除了朱以海,没有别的王爵了,当然,朱以海现在是亲王,还高吴争一等。
但从朝服上而言,没有多大的区别。
同样的是正面坐龙,同样的身前身后两肩五爪行龙各一团。
边上宋安嘿嘿笑道:“少爷不试试?”
吴争斜眼道:“有得是时间穿,急什么?”
宋安腆着脸道:“那今日之后,我是不是得改口称王爷了?王爷是不是得给点赏赐啊?”
吴争正色道:“无论何时,少爷都还是你少爷,但你这次回杭州后,还得回军校去。”
宋安苦着脸发出“噢”地一声悲鸣。
虽然,听起来很假。
吴争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陈子龙会在这时前来拜访。
与陈子龙同来的还有都御史王翊兵部侍郎冯京第兵科给事中董志宁。
吴争对陈子龙很恼火,准确地说,是有敌意的。
这也难怪,陈子龙几次三番地和吴争过不去,最不可饶恕的就是吴争去镇江时的那次刺杀。
虽说与清军勾结,并非是陈子龙的意思,是陈子龙心腹宋征舆所为,但陈子龙也逃不了干系。
吴争没有追究陈子龙,完全是为了当时正在与清军交战,而陈子龙在应天府及江南的影响力巨大,故朋旧友弟子门生,没有三千,也有两千。
这也是陈子龙策划废黜朱慈烺失败,朱慈烺没有杀他的原因。
当然,吴争不追究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陈子龙抗清之心确实不容置疑。
吴争原本是不想见陈子龙的。
可听说来的还有王翊冯京第董志宁三人,确实引起了吴争的兴趣。
冯京第是王翊的人,跟来不奇怪,可董志宁却是钱肃乐的人。
自己刚与钱肃乐分开,也没听钱肃乐说起有什么别的事啊,董志宁来做什么?
于是吴争让宋安请四人进来。
吴争没有亲自出迎,而是大剌剌地端坐于正堂主位,一脸冷漠。
陈子龙四人随宋安进来,看到吴争这样一副表情,陈子龙的脸色一沉。
王翊三人已经拱手见礼,“恭贺镇国公,晋会稽郡王受封大将军。”
吴争含笑向三人点头,却不看陈子龙一眼。
陈子龙脸色更加阴沉,万分不愿意地随意一拱手道:“贺喜镇国公。虽说陈某与国公政见不同,但国公所立下的功劳,陈某还是……认可的。”
吴争心里感到惊讶,这陈子龙转性了?
看来今日的来意不小啊。
有求于人还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这让吴争感到好笑。
吴争依旧没搭理陈子龙,而是冲王翊三人笑道:“诸位请坐下说话。”
然后斜眼看着陈子龙道:“杭州大将军府早已被三府百姓认可。这大将军位,朝廷授不授,吴争都是大将军。至于会稽郡王……呵呵,得之不喜而已。卧子先生以为然否?”
陈子龙脸上有怒容一闪,但很快消失,“名正,方可言顺。镇国公的大将军位能得朝廷认可,大将军该感到荣幸才是。至于会稽郡王,还须明日陛下颁下旨意……。”
吴争皱眉轻喝,打断陈子龙道:“卧子先生若是来找不自在的,尽可请便!”
气氛一下僵住了,王翊一面冲陈子龙施眼色,一边打圆场道:“大将军不必动气,都知道卧子先生就是这般火爆脾气……呃,可用意还是好的。”
吴争听了暗暗好笑,陈子龙是怒火大炽,可话还没说,走也不是,在那异常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