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北城失守
可现在,清军在连丢十二府的背景下,想让军心不涣散,太难了。
特别是一个亲王死在了绍兴府,这对于士气更是雪上加霜。
多尔衮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滞留黄河边,死活不渡河,其用意只有一个,就是威慑。
济尔哈朗得知这情况之后,就明白自己可能被坑了。
如今的义兴朝,可不象是弘光朝。
至少君臣上下都在齐心协力地抵抗。
突破江防就已经这么困难了,何况是攻一个有三万守军的坚城?
当然济尔哈朗不是惧战,如果给他两、三个月的从容部署时间,他还是自信能有成算的。
但现在不同,短时间内,以并无明显优势的兵力,攻一座军心未失的坚城,这几乎是没有达成的可能。
明知这一点,济尔哈朗也无法罢战。
兵力都压上去了,总不能撤兵吧?
这一撤,白白损失了一万多兵力不说,清廷刚捡起来的面子,就被他丢了。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很清晰了,停战、召回、述职、罢官一条龙。
赋闲是轻的,搞不好被多尔衮落井下石,那就老命不保了。
济尔哈朗只能拼一把,压上了这一万八旗兵。
此时济尔哈朗心中还是有些把握的。
八旗兵在此时的士气和战力都远胜于明军,况且应天府神策、太平二门外,已经有二万清军攻了三天了,加上谭泰在钟阜、金川二门的助攻。
济尔哈朗觉得如果运气好,说不定真能攻破神策、太平二门,哪怕是一门,只要攻进去,事就成了,至少这样回京时,能向朝廷交待了。
一万八旗兵生力军的加入,加上济尔哈朗渡江至龙潭亲自指挥。
应天府守军遭受了巨大的、不堪随的压力。
济尔哈朗严令,但凡畏战不登者,就地斩杀,这使得原本还心神不定的清军作出了拼死状的进攻。
神策、太平二门及周边十里的城墙上,皆是双方交战的士兵。
激战一日,至天晚收兵时,廖仲平的京卫伤亡已经超过五千人,这个数字超过了之前三日攻防战的伤亡。
可以想到,这一日激战的残酷。
廖仲平已经感觉到这样下去肯定是收不住了,他连夜向朱慈烺进谏,请皇帝下旨,诏镇国公来援。
可朱慈烺拒绝了,不是他此时还不想下旨,而是他与吴争已经有了约定。
事实上,从那天君臣奏对之后,吴争已经得到了朱慈烺的默许,可以率军入京增援。
可这事,朱慈烺无法向廖仲平和群臣说明,他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四天,吴争怎么还不派兵来援?
眼下也只能靠自己了,朱慈烺随即下旨,开始连夜在城中征召壮丁助明军守城。
其实之前,已经征召过一次,只是那次的征召相对较为宽松,只征十五至三十五岁的男丁,且孤寡者不征,之前有家人阵亡者不征,有兄弟者征兄不征弟。
可现在,这限度开始扩大至极处了,凡十三岁至四十五岁男丁,皆在征召之列。
一个夜里,征召起义士六万人,向四门急援。
而清军方面,这一日的攻城,伤亡也不比明军小。
但八旗兵没有伤亡,济尔哈朗虽然调来这一万八旗兵,但还在犹豫是不是将八旗真的派上战场。
所谓刀枪无眼,济尔哈朗担心八旗军伤亡太大,无法向朝廷交差。
可这一日激战下来,清军也一样随不起象今日一般的伤亡。
所以,济尔哈朗决定孤注一掷,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对应天府发起全力一击。
他派人连夜知会谭泰,明日辰时初,四门同时发起总攻。
次日凌晨,天色还未亮起时,清军攻城。
在一开始,济尔哈朗就在神策门用上了八旗的重甲兵。
一百重甲兵,在济尔哈朗运来的六门红衣大炮(清讳夷)的支援和三千清军弓弩手的掩护下先登。
这批重甲兵,确实打乱了神策门的明军防守。
清军火炮和抵近射击的弓弩,极大地压制了城墙上守军的抵抗力度。
之前所用的大部分防御手段失去了效果。
神策门守军和义士的伤亡迅速增加,一个时辰之后,清军重甲兵至少有六成在井阑、登城车的辅助下登上城墙。
接下来,守军就如同被屠杀一般。
重甲兵几乎是所向披靡,他们几乎不以挥刀砍杀为目的,只是致力于冲撞,明军根本无法组织起无效防御。
城墙上本就拥挤,重甲冲撞之下,无数的明军被撞下城墙。
好在城下明军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递补,城墙上就象是一座绞肉机,无休止地吞噬着生命,可人力终究有尽时,此时,八旗军的总攻已经开始了。
济尔哈朗早有预案,在看到重甲兵登上城墙那一刻,他便下令总攻,并以红衣大炮集中轰击城门。
仅半个时辰,城门被火炮轰开一个大洞。
济尔哈朗立即下令余部对城门发起冲锋。
城门随即被清军攻占,城墙上的守军已经陷入上下两面夹击。
城下的守军,陷入了苦战。
然,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情况下,明军和百姓依旧死战不退。
他们依仗着民居和建筑与清军周旋。
此战一直持续到午后,城墙上的守军先被清军歼灭,而后城下抵抗的明军也渐渐死绝。
神策门六千守军及一万征召的壮丁,大半天的功夫,几乎全军覆没,幸存者不足一成。
当噩耗传至太平门时,君臣几乎个个面如土色。
廖仲平和诸臣跪请皇帝移驾出城南向。
朱慈烺拒绝,誓言与城共存亡。
他甚至要亲自率六千禁军,对清军发起反击,夺回神策门。
当然,这个提议,被群臣一致劝阻。
朱慈烺无奈之下,采纳廖仲平的建议,率禁军和群臣返回皇城。
授权廖仲平,皇城之外一切军务,可临机决断。
廖仲平其实也犯了个错误。
他的判断,济尔哈朗会主攻太平门而不是神策门。
因为太平门离皇城更近,更方便清军攻打皇城。
所以,廖仲平将大部分兵力,部署在了太平门方向。
第六百八十八章 危在旦夕
可廖仲平的判断失误了,老奸巨滑的济尔哈朗反其道而行之,主攻了神策门。
然后一战攻下神策门。
当然,就算廖仲平将主力部署到神策门,也只是延缓了清军攻破城门的时间,结局依旧不可能变。
因为廖仲平就算知道神策门危急,就算有时间能派军队增援神策门,他也派不出太多的机动兵力了,太平门此时一样正在被一万清军强攻。
神策门的失守,代表着城墙已经对清军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廖仲平只能硬抗太平门不失,同时,派一支六千人的偏师部署至鸡笼山司天台一线,以此来迟滞北面清军的南下时间。
这个时间,不是用来助皇城部署防守的,而是廖仲平盼着吴争能及时赶到。
当天傍晚,天色将黑时,西北钟阜、金川二门相继失守。
驻守二门的六千明军和一万民众全军覆没。
谭泰率部挟破城之威向南挺进,子夜时分,其部前锋与济尔哈朗会师。
至此,应天府北城已尽落清军之手。
济尔哈朗随即下令,从两部人马中,挑选出一支三千人的生力军,连夜向南突击。
……。
这一夜,应天府所有人无眠。
奉天殿灯火长明。
君臣百余人凄苦相对。
谁也没有想到,应天府会如此轻易被清军攻破,前后才四天啊。
三万守军,前后征召了八万民众。
这样的实力,就算清军再强悍,怎么也该守住一、二月才正常。
不得不说,守军和民众都尽力了。
至少没有出现士气崩溃的现象。
所有人,包括朱慈烺都想问个为什么?
可这还重要吗?
钱谦益恨声道:“陛下,镇国公吴争坐拥四卫大军,如今京都危急,其部金山卫却滞留镇江,迟迟不北上增援,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右都御史王翊出声呛道:“首辅此话偏颇,朝廷没有旨意,镇国公如何调兵入京?此时我朝危急之时,急需内上下同心,首辅就不要横生枝节了吧?”
钱谦益怒道:“老夫不也是为了陛下和朝廷着想吗?吴争执掌四万虎狼之师,却按兵不动,如今京城危急,朝廷大军伤亡过半,就算能挡住清军不再南下,怕也没了再震慑吴争的实力……。”
“咳。”陈子龙干咳一声,打断了钱谦益,然后说道:“镇国公恐怕也不会预料到京城会如此快失守……首辅此时还在纠缠于镇国公存有异心之事,怕是不合时宜吧?还是想想如何化解眼前危局才是。”
这话引得群臣附应。
钱谦益见大臣应和,不敢犯众怒,于是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钱肃乐出列奏道:“陛下,虽说北城失守,但皇城外廖大人麾下尚有一万多军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清军攻破北城,同样伤亡巨大,只要掐住鸡笼山要道,短时间内,清军无力南下。况且,太平候夏完淳已经率建阳卫奉旨北上,此时应该已经到达大雁关,明日将可抵达西城。如此,就算鞑子再强悍,也无法短时间包围皇城。臣以为,陛下应离开京城南下,与镇国公会合,只要陛下平安,就算清军占领整个应天府,我军依旧能再次光复。臣恳请陛下为社稷、为宗庙计,移驾镇江府。”
王翊也躬身道:“太傅所言实为老成谋国之言,还请陛下移驾。”
所有人同声应和,包括钱谦益也不出言反对。
可朱慈烺却沉声道:“朕为一国之君,岂能弃臣民而仓皇逃离?太傅方才也说了,清军虽然攻占北城,可南城还在我军手里,我军也并非无一战之力……真到了关键时候,朕的禁军也可出城增援廖卿。诸公不必再劝,朕意已决,誓与城共存亡!”
钱肃乐、陈子龙、王翊等人眼神相碰之后。
王翊奏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那请陛下派使臣出城,诏镇国公派兵前来增援。”
朱慈烺点头道:“准。”
说完,朱慈烺起身,“诸卿先议着,朕去探视一下长公主。”
……。
柔仪殿。
一样灯火通明。
这个夜里,整个宫城没有一处不灯火通明。
“你走吧。”朱慈烺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玉玺(吴小妹交给朱媺娖的那方惠宗玉玺)放在朱媺娖的面前,“带着它去找吴争,让他即刻出兵救援京城。但记住,玉玺绝不可交给他。”
朱媺娖确实没有想到,朱慈烺深夜来看自己,为得是让自己离京。
在这一刻,朱媺娖心里十分感动,她眼中涌出两行泪,“哥哥为何不自己带着玉玺离开。”
朱慈烺道:“朕若弃城中臣民逃了,日后如何去见父皇?况且,若是朕去投他,难保他不会重演挟天子令诸侯之事。只能是妹妹带玉玺去,如此,他就算起异心,只要朕在世一天,他拿着玉玺也无法号令天下。”
“哥哥不走,妹妹也不走……要死,就死在一起。”
“胡闹!”朱慈烺厉声道,“生死就在旦夕之间,你拖延一刻,朕的处境就多险一分。难道你想让你我都亡于应天府不成?”
说到这,朱慈烺放缓语气道:“若朕真有不测,你可凭玉玺,或自立或拥立,但记住,新君必须是我朱家血脉。否则朕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朱媺娖大哭起来,“只要哥哥无事,义兴朝就不会亡。哥哥听妹妹一句劝,即刻出城吧!”
朱慈烺幽幽一叹,慢慢伸手抚摸着朱媺娖的一头秀发,“国亡已四载有余,妹妹真以为天下民心还在明室吗?从古至今,凡国之将亡,必现妖孽,或造反自立或通敌卖国,义兴朝能横空出世,朕确实占了他的便宜。可朕也是没有办法啊,若真放任他壮大,义兴朝还是朕的义兴朝吗……朕知道妹妹与他有旧,可在江山社稷面前,这不重要,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朕,也包括你。他若奉旨来救,自然是最好,他若不来救,导致京城沦陷、朕殉国,他必遭天下人唾弃,到时你便可凭玉玺和朕的诏书登基。”
第六百八十九章 兄妹情深?
朱媺娖慢慢收起眼泪,她抬头道:“这真的重要吗?难道比哥哥的生命还重要?”
“当然!”朱慈烺郑重地说道,“否则,朕四年前就该追随父皇而去。苟且偷生四年,为得就是重显太祖往日荣光。若不成,朕宁死。媺娖,快快离京去吧。或许朕的死,能让天下人心重聚朱氏,这也算是哥哥为你铺出一条路……别负朕的一番苦心!”
朱媺娖哇地一声,再次哭了出来。
她扑向亲兄长的怀里。
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烛火摇曳,似乎在为这对苦命的兄妹叹息。
……。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济尔哈朗攻破了应天府,占领了近半个城池,确实达成了他战前所愿。
从战术上来说,他确实是胜利了。
按照眼下的战局态势,明军仅廖仲平手下还有一万余京卫和二万多民壮,就算加上皇帝的六千禁军,怕也无法抵挡清军对皇城的合围。
济尔哈朗自己判断,三日之内,清军就可突破鸡笼山,包围皇城。
此时在应天府的清军已经聚集到了近三万人。
攻破皇城,几乎唾手可得。
灭一国,这对于济尔哈朗的诱惑明显有些大。
但问题是,清军前锋在鸡笼山遭到了六千明军的殊死抵抗,到天色亮起时,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依旧难越雷池一步。
随后赶到的济尔哈朗,和谭泰商议之后,决定一面亲自组织强攻,一面派谭泰率部去守西城。
这个命令非常正确,因为此时夏完淳的建阳卫,已经离应天府近在咫尺。
谭泰赶到西城时,正好遇夏完淳部入城。
两军随即暴发了激烈的遭遇战。
双方都是幸运的。
如果晚一刻,建阳卫就会全军入城,一万多建阳卫势必对谭泰的六千人形成绝对的兵力优势,那么战局可能由此而扭转。
如果晚一刻,被谭泰所部清军控制了城门,那么这场遭遇战就会演变成攻城战,没有攻城武器的建阳卫恐怕还真力有不逮。
所幸,双方都是幸运的,这场遭遇战,清军占据的是单兵战力优势,而建阳卫依仗的是兵力优势。
双方激战半日,士气都盛,一时无法击败对方,陷入了僵持战。
……。
西城、城中鸡笼山、太平门城门三个战场同时激战。
最惨烈的鸡笼山战场。
建阳卫来援的消息,让城中守军看到了一线希望。
守军士气大振,廖仲平开始调兵增援鸡笼山。
双方在这一日,以清凉门、鸡笼山、太平门一线,形成了一条僵持战线。
这条战线将京城一分为二,北面被清军占领,南面依旧在明军的手里。
这种僵持,引发了济尔哈朗心中的不安。
因为他知道,还有一支生力军迟迟没有现身,那就是吴争的北伐军。
济尔哈朗是想打个时间差,借义兴朝与吴争之间的间隙,迅速攻破应天府,然后凭借城墙阻挡吴争,由此来达到灭一国的战术目的。
可问题是建阳卫的到来,让济尔哈朗非常不安。
建阳卫牵制了谭泰所部,清军又在鸡笼山、太平门两处战场受阻。
是,济尔哈朗自信可以获得最终突破,但这需要,时间!
可时间不在清军这边。
济尔哈朗心里很清楚,渡江的清军没有后援,多尔衮的十五万大军不敢渡河,囤于黄河岸边,唯一的作用就是威慑,除此之外只能是徒费粮秣罢了。
如果吴争的北伐军出现在京城,那济尔哈朗反而心安了,无非是一场决战罢了。
双方的兵力和战力在明面,可问题是北伐军迟迟不现身,不得不引起警觉。
济尔哈朗心里涌起一阵惧意,这股惧意甚至超过了对灭一国显赫战功的渴望,他有了撤退的念头。
他将想法知会谭泰,却遭到了谭泰的断然拒绝。
其实这不难理解,也怪不得谭泰。
试想任何一个将领,攻入敌国京城,胜利在望,谁肯撤?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
主要的是二人的想法不同,立场也不同。
是,济尔哈朗是亲王。
可谭泰也不差啊,清廷真正的征南大将军。
如果不是吴争收复南都、义兴朝崛起,哪轮得到济尔哈朗骑在谭泰头上?
舒穆禄?谭泰,七年来战功赫赫,松锦之战俘洪承畴,败何腾蛟、白广恩,讨伐金声桓、王得仁、李成栋,无一不胜。
有道是屁股决定立场,谭泰是多尔衮的人,济尔哈朗与多尔衮是政敌。
这次谭泰肯遵奉济尔哈朗的命令,已经是出自对清廷的忠诚,可不代表着谭泰能事事听济尔哈朗的。
眼见城破,皇城唾手可得,济尔哈朗将自己调往西城,谭泰就已经感受到济尔哈朗想抢首功了,只是一时奈何不了济尔哈朗,只能屈从。
如今败象未露,灭国之功就在眼前,济尔哈朗却说要撤,谭泰能答应吗?
不能!
济尔哈朗无法强硬撤退,他一撤,谭泰就成了一支孤军,把征南大将军和一支六千人的军队抛弃,就算是福临,也做不到。
再有,失去谭泰侧翼掩护,济尔哈朗无法保证攻入城的清军在明军反噬下安然退去。
无奈之下,济尔哈朗只好安慰自己,这只是自己心中的错觉,此战从突破江防到杀入京城,前后三天时间,吴争就算听闻京城危急,立即集结大军北上,也需要至少五天的时间。
而这两天的空隙,或许就能占领整座应天府了。
虽然这是济尔哈朗自己哄自己,但济尔哈朗也做了些准备,他调出一支三千人的偏师北撤,意图是,协助龙潭守军,巩固防御,为清军保留一条退路。
济尔哈朗的这个部署,挽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谭泰。
但有得必有失,两军本就是处在僵持状态,这是一种力量平衡。
不用说三千人的调动,哪怕是一千人,都能被对方感觉出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感觉,让廖仲平这个本来稳重的人,做出了全线反击的决定,不仅如此,他还在反击前的那一刻,向皇帝陈请,调三千禁军出宫,增强反击力量。
第六百九十章 多尔衮开始渡河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在接到廖仲平奏疏时,朱慈烺做出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调五千禁军出皇城,按廖仲平的方略,经玄津桥向西,沿进香河,对鸡笼山方向的清军发动了侧击。
此举,不仅仅是增援鸡笼山方向的明军,更是一锤子在谭泰和济尔哈朗两部之间钉入了一颗钉子,掐断了二者之间的直线联系,也就是说,谭泰和济尔哈朗如果要联系,就得北绕一圈,这需要花半天的时间。
朱慈烺的这一决断,确实为廖仲平减轻了压力,也为最后胜利争取了时间。
……。
在京城君臣、百姓都盼着镇国公吴争援军到来的时候。
吴争在干啥?
吴争亲率火枪营、杭州卫,在舟山水师的炮火支援下,以犁庭扫穴之势,荡平了靖江三千九百清军守兵,占领了靖江。
就在济尔哈朗心中隐隐感觉不对劲的时候,从丹徒出发的金山卫已经抵达龙潭外围,随即向驻守龙潭的清军发起了进攻。
龙潭是个小镇,但在王之仁的经营下,已经成了一个要隘,本是为了坑清军的。
可王之仁重伤,加上水师倾囊而出,给了清军一个极佳的机会,轻易占领了这座要隘。
而此时,金山卫却因此而陷入了苦战,可谓是天意弄人。
吴争本来是想以王之仁水师和舟山水师联合封江。
到了真挡不住的时候,就在应天府水域,让出一个缺口,让一部分清军突入,以应天府坚固的防御来消耗这支突入的清军。
这样,以镇江府为据点,结合守军和金山、杭州两卫,就算镇江水域也被突破,同样能抵御清军攻城。
这不是吴争怯战,不想与清军堂堂正正地以正合。
实在是力有不逮,不管是朝廷还是大将军府,仅以十府之财力,供养七万大军已经捉襟见肘,加上几乎从没有停下的战争,底子已经耗尽,急需修养生息。
吴争杀多铎,确实是想拖清廷同样陷入这种财政困局,可绝不是想当下就与清廷决战。
可王之仁的突然重伤,让吴争不得不改变原本的作战思路。
在吴争预想之中,应天府可以挡住清军一、两个月,这个时间足以让自己从容进攻靖江,然后进攻泰兴,这样,就形成一种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格局。
清军攻应天府攻不下,可吴争可以攻下靖江、泰兴,这样清廷势必恐惧吴争会率部北上,直入腹心,如果真按吴争的想法,这事还真有可能,缺少粮饷,吴争完全可以在沿路劫富济贫,这事,吴争干得出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所以,照吴争的想法,最好是打得清廷不得不主动撤退,理想状态是能占据江北一个州府,做为日后北伐的跳板。
但人算不如天算,战局瞬息万变,谁能知道,如此坚固的城池加上兵力并不比清军少太多的应天府,竟不到四天就被清军攻破。
如果吴争能想到这点,只怕啥想法都不会有,早就直接派金山卫增援京城了,毕竟,京城一失,整个江南人的士气都会下降,好不容易有的大好局面就会化为乌有。这样的损失,吴争是承受不起的。
可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药可买。
吴争得知京城危急的时候,杭州卫已经从靖江出发登陆对岸,向泰兴进军了。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哪怕退兵,恐怕也救不及京城了,吴争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只是在心中祈祷鲁之域、吴易进攻龙潭顺利,这样围魏救赵,或许还能逼济尔哈朗回援龙潭,如此,说不定能减轻廖仲平的压力。
吴争下令加速向泰兴进军,是加速,不是急行军,这是为了在赶到泰兴时,立即组织起进攻。
第二天凌晨,也就是济尔哈朗打算撤退,却被谭泰拒绝的第二天凌晨,杭州卫对泰兴发起了进攻。
泰兴是个小县,在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唐建县,此时隶属扬州府。
清廷原本没有在泰兴驻囤军队,只有三千六百兵力驻囤于泰州。
因吴争光复长江东南十府,清廷才在泰兴驻屯了一千八百守军。
可此时,靖江被攻下的消息已经传到泰州,那儿的三千六百清军,已经在杭州卫前锋到达泰兴之前赶到,两部会合之后,有了五千四百人,这就让吴争无法迅速攻下泰兴,一天激战之后,吴争没有连夜攻击,而是下令当夜让将士休整,等待后军赶来。
打算天亮时发起强攻。
……。
两天的时间,足以将战场变化,传到黄河边。
多尔衮闻知军报,就已经感觉到战局的变化不妙。
他的判断几乎与济尔哈朗相同,攻入应天府的清军应该立即从应天府撤退。
因为龙潭绝对无法守住,金山卫是清军守军的两倍,龙潭虽然是要隘,但也仅仅是个要隘。
无民可以协防,清军死一个就少一个。
加上清军刚刚攻下龙潭,周边都是明军控制的地盘,不具备任何可借力之处。
打顺风仗还好,可要让这些降清明军与金山卫打一场殊死之战,很可能形成哗变。
这样一来,攻入应天府的清军就被隔开了,丧失了退路。
如果攻下应天府还好,可以凭应天府城墙防御,且应天府中的囤粮和百万民众的存粮,足以保障二万多清军的需求。
可如果陷入僵持,那就是万劫不复之境。
那一万八旗军是绝对损失不得,就算是多尔衮也无法承担这一万八旗兵在江南全军覆没的结果。
多尔衮立即手书传令,令济尔哈朗撤退。
同时将战局变化急奏朝廷,建议朝廷,只要义兴朝送还豫亲王多铎的尸体,可以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争,然后进行和谈。
之后,多尔衮开始组织前锋渡河。
这个时候,多尔衮就算再谨慎,也只能冒险一搏了。
因为一旦泰兴被吴争攻下,那么黄河以南沿海,就没有一支可以抵挡吴争北上的清军了。
这会使得局面失控,清廷或许可能由此而失去黄河之南的整片土地。
所以,就算冒险,多尔衮也须搏一搏。
第六百九十一章 各怀鬼胎
战局的变化,往往就在细微不经意之间。
吴争攻下靖江,兵临泰兴城下的消息,在泰兴周边各县引起不小的混乱。
连带着有驻军的县的清军,自动向泰兴增援。
这就使得正在镇江水域与王之仁水师交战的一万清军阵线开始松动,这不难理解,明军都攻到清军侧翼了,泰兴一失,明军只需一天时间迂回,这一万清军的背后就会出现明军。
清军开始出现慌乱的苗头。
王之仁在镇江水域水师的压力聚减,于是水师开始分兵向应天府水域西进。
水师这个无意的动作,着实帮了正在进攻龙潭的金山卫大忙。
一直苦于没有攻城武器的鲁之域、吴易在几艘水师炮船的支援下,向龙潭要隘发起了猛攻。
战况迅速扭转,这下,终于轮到清军苦苦支撑了。
……。
此时的济尔哈朗,虽然还没有接到多尔衮的撤退令,但龙潭被攻击、靖江被吴争攻占的消息已经传来。
这次济尔哈朗不再犹豫,他明白,再不撤,怕真要被明军包饺子了。
于是,济尔哈朗一面封锁这两个消息,一面知会谭泰撤兵,这次,济尔哈朗是以军令的形式,勒令谭泰撤退。
奈何谭泰正打得兴起,满心的不想撤。
也确实是可以理解,谭泰所部在城里,占据民舍之利,对建阳卫的射箭居高临下。
而建阳卫只进城了前半部分,后一半还在城外,被清军死死挡着,是进进不得,退退不得。
只能用脑袋硬顶着高处而来、有如长了眼睛般的箭矢,还得与对面清军死磕。
加上夏完淳的指挥确实不及身经百战的谭泰老练。
虽然是僵持,但谭泰更得心应手一些,双方的伤亡比,也是打成一比二,建阳卫的伤亡更大些。
所以,谭泰根本不把济尔哈朗的撤退军令当回事。
济尔哈朗这下抓耳挠腮,没辙了。
可他毕竟是个老江湖,居庙堂之高,早已修练成了精。
他在思忖之后,想了个破解之法,他立即派人向明军方向射出书信,建议双方停战和谈。
廖仲平得知情况愕然,他虽然得皇帝授权,可以临机决断,可这样的大事,他还是不敢应,迅速派人向皇宫通报。
……。
其实问题还是出在消息的闭塞。
从江岸至龙潭再到应天府一线,如今都控制在清军手中。
济尔哈朗是得到消息了,可义兴朝却还没有得到消息。
得到廖仲平奏报的朱慈烺是惊愕,然后第一个反应是大吼,“来人,快……快将长公主追回来!”
已经在奉天殿滞留了两天的文武官员们在一阵的寂静之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就象明军胜利了一般。
只有钱肃乐、陈子龙、王翊等人面面相觑,但这算这了了数个清醒的人之中,观点也是不一样的。
钱谦益在回过神之后,立即拜伏在地上,泣声大呼道:“天佑大明,天佑吾皇!”
引得无数官员山呼起来。
朱慈烺脸上也显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双手伸出、张开双臂道:“全仗诸公忠义,全仗将士勇武!”
钱谦益高声应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是一阵山呼。
朱慈烺脸上笑意渐盛,“诸卿平身!”
钱谦益立即奏道:“既然清军有了退意,陛下当指派有为之臣,组成使团与济尔哈朗谈判善后事宜。臣毛遂自荐,愿为使臣前去与济尔哈朗谈判。”
朱慈烺笑着刚要开口,钱肃乐上前道:“臣以为此事不急。陛下,清军明明占据优势,却突然提议停战谈判,臣虽然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急着谈判怕是中了济尔哈朗的奸计。”
钱谦益反驳道:“不管是不是济尔哈朗的奸计,此时清军已经攻入京城,我朝危急关头,停战无论对朝廷、对陛下还是城中百姓都是好事。太傅难道想让清军围攻皇城吗?”
钱肃乐皱眉道:“首辅之言也有道理,但对于济尔哈朗的提议不可不防。陛下,臣以为停战可以,但清军应先撤出城外,方可谈判。”
王翊道:“恐怕济尔哈朗不会应允,如今清军已经占据优势,岂会吐出到嘴的肉?”
见有了帮手,钱谦益更加有了精神,他向朱慈烺拱手道:“陛下,太傅之言太自以为是了。依臣之见,应立即回复济尔哈朗,停战、谈判可在同时进行。”
钱肃乐立即反对道:“不可!无论济尔哈朗因什么理由提议停战和谈,至少我朝应该了解原因之后,再作出是否谈判的决定。”
钱谦益怼道:“太傅的意思是,宁可陷君王、臣民于危境,也不欲与济尔哈朗和谈?”
钱肃乐怒道:“钱某何曾说过这话?何曾有过这意思?”
钱谦益斜眼道:“如果不立即和谈,万一清军再进攻怎么办?”
钱肃乐道:“自然是继续抵抗。”
钱谦益“嘿嘿”冷冷一笑道:“太傅莫要忘记了,城中已经有二万多清军。”
陈子龙突然走上两步,挡在钱肃乐和钱谦益之间,开口对钱肃乐道:“太傅,我认为首辅所言在理,此战从清军突破江防起,即在我朝土地上交战,无论输赢,百姓都深受其害。如今城中上百万百姓在清军的屠刀之下,能早一刻停战,都是好事。若真按太傅所言,只停战不谈判,很可能战事再起,到时打烂的还是我朝都城,受苦的还是我朝百姓……太傅啊,能让百姓少受些苦难,不就是你我平生所愿吗?”
钱肃乐张大了口,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慈烺见没有人反对,于是颌首道:“既然诸爱卿没有异议,那就按首辅奏请,与济尔哈朗和谈吧。朕只有一个要求,绝不割地赔款。”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双方几乎是一拍即合,立即就地停战,展开了谈判。
连谭泰都不再反对,当然,他不反对的原因也是得知了北伐军正在猛攻龙潭,这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双方既然都有意谈判,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半娘徐老的圣母皇太后
义兴朝以钱谦益为首的十人使团,与济尔哈朗、谭泰为首的清军将领团,仅一个时辰就达成了初步构想,那就是要将“和平”从京城漫延至江北。
不过,因为济尔哈朗、谭泰还不足以完全代表清廷,也没有替福临、多尔衮做主的权力,所以,义兴朝想要让清军退回江北,回到战前状态的愿望,一时还真达不到。
但是,济尔哈朗“郑重”承诺,无论清廷如何决策,他个人是无比赞成双方取得谅解、实现“和平”的。
毕竟是在锦州、松山,与明军九战九捷的清廷郑亲王,皇太极死前钦授的辅政大臣,虽说被多尔衮搞丢了辅政之衔,可所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济尔哈朗的承诺还是打消了义兴朝很大一部分顾虑的,特别是钱谦益的顾虑。
但也有有识之士,譬如象钱肃乐、王翊这样的,他们向朱慈烺直谏,认为停战可以,和谈可以,签署条约须三思而后行,至少得等与镇国公吴争联络上,再做定夺。
确实,如今的义兴朝两国公,一个重伤休养,一个半个月没有联络上,如此关乎社稷将来的条约,怎么也该通个气不是?
可问题就出在谏言的后半句上。
朱慈烺不傻,反而非常聪明,甚至比朝堂上很多大臣更敏感。
他在初闻济尔哈朗想要和谈时的狂喜之下,慢慢冷静下来后,也同样感觉到了反常,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朱慈烺心里也在嘀咕,狼不吃肉改吃素了?
但钱肃乐、王翊等人的谏言,让朱慈烺感觉到了另一种危机。
京城不到四天被攻破,京卫伤亡近半,民壮更是伤亡惨重,但不可否认,朱慈烺的态度和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如今“将清军逼退”,使敌无功而返,守住了都城,这绝对是可以镌刻于青铜器上的赫赫功勋,能让朱慈烺在臣民心中的地位大升。
这能与臣子分享吗?
换个人,或许还行,可再分享给吴争,那不是助纣为虐吗?
强臣压主,这事遏制还来不及呢,怎能猛火添薪?
朱慈烺确实想要振兴明室,但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注重于权力平衡的帝王之道,已经刻骨铭心。
加上钱谦益及九成以上的文武都极力赞同和谈。
于是结果就很容易想到了。
随着多尔衮谕令撤退的谕令到达,一切和谈的障碍已经扫除。
济尔哈朗先退了一步,答应将清军撤出应天府,驻囤于北面龙潭周边,龙潭的归属须等谈判之后决定。
这样的“退让”更让义兴朝觉得济尔哈朗是富有“诚意”的。
皇帝当日就下旨,以首辅钱谦益为义兴朝谈判代表,授以临机决断之权,全权负责与清廷停战和谈事宜。
于是,当天晚上,清军开始组织撤退,但进展很慢,按济尔哈朗的话说,清军需要休整,撤退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令人惊诧的是,从济尔哈朗射书给廖仲平,建议停战开始,到双方达成初步谅解,清军开始撤退,仅仅只用了六个半时辰。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至少可叹前无古人吧!
次日天一亮,十数缇骑从东、南城门齐出,一路向镇江,一路向杭州府。
因为,这个时候,金山卫猛攻龙潭和吴争攻下靖江并挥师泰兴的消息终于入京城了。
而金山卫拼死拼活地攻龙潭两日,在王之仁水师一部的炮火支援下,眼看着就要攻下龙潭,结果,从应天府撤出的清军前锋,火速回援龙潭。
金山卫不得不停止攻击,向后退了十五里。
好在,济尔哈朗还是“守信”的,没有直接挥师追击,否则,金山卫危矣。
可笑的是,义兴朝君臣在得知清军真实的撤退原因后,强忍着泛上喉咙的酸楚,还异口同声地对皇帝歌功颂德,都道皇帝圣明,化解了义兴朝最大的一次危机。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彰显他们之前所做决定的正确性。
同时,应济尔哈朗的要求,做为清军撤出应天府的回报,义兴朝须立即勒令吴争对泰兴的进军,原地驻囤,等待和谈完成之后,再作后计。
于是,缇骑四出。
……。
武英殿,在清军入关之处,摄政王多尔衮率先抵京,以武英殿作为日常理事之所。
如今,已经成了圣母皇太后(即孝庄文皇后)和小皇帝福临处理日常政务的便殿。
此时的武英殿,静得就只剩下呼吸声了。
洪承畴、范文程等满汉文武重臣十几人,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十一岁的小皇帝,虽说已经登基三年,可终究还是个大半孩子,他的脸色苍白。
刚刚他已经吵着要返回盛京去了。
被圣母皇太后厉声训斥之后,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已经半娘徐老的圣母皇太后布木布泰依旧风采不减当年,逝去的年华并未体现在她的脸上。
不过要说她漂亮,那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排在五福晋最后压车尾,好看的程度可以脑补想象。
可现在她沉着脸,将手中多尔衮急递而来的奏折重重地在案上一拍,道:“诸公倒是说说,豫亲王薨,诸公都道要为豫亲王报复义兴朝,怎么就演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呢?一万多明军已经进攻泰兴,摄政王领军十五万却在黄河北岸踌躇不前,郑亲王和征南大将军好不容易攻入应天府,却因明军威胁到后路,不得不与义兴朝停战言和……诸公,我大清难道无人了吗?”
“臣等有罪。”十几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就这么趴伏在了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面前,恭敬得无以复加。
也确实能理解,曾是孝庄文皇后的布木布泰为皇太极和大清朝,立下了卓著的功劳。
不说别的,就说两件事,一是如果没有她牵制多尔衮,福临还真坐不稳皇位。二是若没有她,洪承畴或许还未必会降清。若不是布木布泰亲至关押洪承畴的帐篷,服侍了洪承畴数夜,感动了洪承畴,洪承畴还真说不定象崇祯震悼褒恤、感动华夷那样,杀身报国了呢。
第六百九十三章 是和是战,诸公就没有一个定议吗?
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后世所传的“以身侍奉”那有些牵强附会了。
布木布泰当时是五大福晋之一的西侧福晋庄妃,再怎样也不至于对一个俘虏屈身相就,皇太极也不可能丢得起这脸。
而且当时洪承畴都快饿死了,哪有劲做些不可言之事?
况且布木布泰也不是风华绝代,想让一个饱读诗书的洪承畴在那种环境下行苟且之事,这就绝对说不过去了。
所谓数夜服侍,“以壶承其唇”,那是在说洪承畴当时绝食,人已经饿得不行了,布木布泰是一口一口地给他灌下人参汁,动之以情,喻之以理,经过数天的努力,终于说服洪承畴投了清。当然,范文程的现身说法的作用,也不能抹杀。
所以,洪承畴对于布木布泰确实是死心塌地的。
此时见圣母皇太后嗔怒,洪承畴奏道:“皇太后息怒,非我军作战不力,实乃吴争太过狡诈奸滑。臣与诸公复原过此战,郑亲王和征南大将军挥师攻应天府之策,虽显仓促了些,但并无过错。事实也证明了这点,坚固的义兴朝都城,在我军的攻击下仅仅四天就城破,我军随即占领半个城池……奈何吴争不按常理行事,试问从古至今,有寻个臣子竟然在都城危急之时,竟不救援而擅自进攻他处?当时吴争的金山卫在镇江丹徒,杭州卫就在江阴,从丹徒至应天府仅一天的路程,可他偏偏不救应天府,而是攻靖江……虽说此时都明白了他围魏救赵的策略,可当时,谁敢有把握说他的策略一定能成功?这要是万一失败,他恐怕就算攻下泰兴,也难抵京城丢失的罪过。”
皇太后听了洪承畴所奏,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她对洪承畴的才能和忠诚还是比较放心的,从某一方面来说,她信任洪承畴甚至超过信任多尔衮。
“大学士所言在理……只是如今郑亲王和征南大将军所部数万大军被困在长江南岸进退不得,如何应对?报复还应不应该继续下去,是战是和,须尽快回复摄政王啊。”
是战是和?
这关系重大,就算洪承畴也一时踌躇起来。
这时,议政大臣(清太祖所置,议政五大臣及理事十大臣共理政刑)范文程奏道:“老臣以为,如今我朝财力告馨,就算再打下去,义兴朝一时也难攻灭,与其再陷入江南泥沼,不如议和,等西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可以抽出兵力时,再征伐义兴朝不迟。”
范文程是彻彻底底的汉人,追溯起来,还是北宋名相范仲淹十七世孙。
可他也是彻彻底底的汉奸,他投清的资历那比洪承畴可要早是太多了,他投清是主动的,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八旗军攻下抚顺,范文程与兄范文寀主动求见努尔哈赤,成为清朝开国元勋之一。
还别说,皇太极特别信任他,称为“深受倚赖”,一点都不过分,但凡讨伐明朝的策略、策反明朝官员、进攻朝鲜、抚定蒙古、国家制度的建设等等,都有范文程参与决策。
所以,范文程对皇太极,那也是铁了心的效忠。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福临八岁登基,大权落入多尔衮之手,可范文程一直拒绝、排斥多尔衮,被多尔衮敌视,这也是太后布木布泰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弘文院大学士祁充格反对道:“臣以为不妥,摄政王十五万大军正囤于黄河边,就算明军攻下泰兴,也难以北上。而郑亲王和征南大将军麾下尚有三万大军,可与明军一战。”
洪承畴眉头一皱,呛声道:“大学士可知道,摄政王的奏疏上也提议与义兴朝和谈?”
被洪承畴这么一说,祁充格顿时沉默了。
祁充格和刚林、冯铨三大学士,那可是多尔衮的死党,洪承畴的这一呛,呛到了他们的软肋。
可这一幕在十一岁的福临听来,眼中闪过一丝少年不该有的阴沉。
太后布木布泰皱眉道:“是和是战,难道诸公就没有一个定议吗?”
洪承畴稍一思忖,道:“臣等未能亲眼所见江南战况,不过是根据奏报而私下揣测,要定和还是战,还须咨询过知情人,方可定夺。”
祁充格找到了机会,他怼道:“敢问洪大学士,摄政王、郑亲王还等着朝廷旨意,短时间内,去哪找知情人?”
太后布木布泰问道:“洪卿家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洪承畴没有理会祁充格,冲皇太后答道:“回皇太后,还真有!之前被郑亲王围剿的义兴朝水师残部,已经归降我朝,其首脑二人,已经奉旨进京,此时就在京城等待皇上召见封赏。”
太后布木布泰犹豫了一下道:“这二人归降是真心吗?”
洪承畴微笑道:“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何身份?”
“一人是义兴朝太傅独子,一人是义兴朝镇国公吴争的同乡,还有一人留守,未能进京,但他的身份也重要,是义兴朝兴国公王之仁的亲侄……太后,这三人的身份足以让我朝在天下人面前羞辱义兴朝,让义兴朝颜面丧尽,如此,民心就会离义兴朝而去。”
太后布木布泰很快懂了,她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依洪卿家所奏……皇帝,下旨吧!”
福临眼皮微垂,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抬起头来时,已经面无表情,他这乎机械般地开口道:“请洪大学士代朕拟旨……!”
……。
次日清廷大朝。
寅时刚过,太和门前的金水桥上,已经人流如梭。
文武百官络绎不绝。
沈致远和钱翘恭也在此列,只是二人远远避开了人潮,显得有些不合群。
自然是不合群的,不过这正常,至少在清廷的官员眼中,这很正常,新附的嘛,不合群在情理之中。
所以,大多数汉臣在路过时,报之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你们来得不算晚,再晚怕是没有好位置了。
而满族官员路过,皆投以一双白眼,其中更多的是鄙夷。
第六百九十四章 疼得令人发抖、羞得没脸见人
其实这也正常,但凡上过战场的,都看不起降臣。
因为降臣得到的官位,往往是将士们浴血奋战都可能无法达到的。
再则,投降的汉臣多了,肥缺就都被占去了呗!
可沈致远和钱翘恭二人自得其乐,在过金水桥时,沈致远在钱翘恭耳边叹息道:“要是有一日,能马踏金銮殿,方为大丈夫。”
钱翘恭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好气地随口道:“想点有用的,别做白日梦。哪个朝廷也不会允许你如此胡来!”
沈致远翻着白眼道:“谁说的?要是我现在率军攻入此地,当青史留名!”
钱翘恭这才明白沈致远的意思,皱眉道:“小点声,别让人听到了。我可不想为了你莫名其妙地一句话,死在顺天府。还有,你想过今日怎么应对了吗?一想到等下要跪拜鞑子,我就全身不舒服。”
沈致远斜了一眼钱翘恭道:“你只要在跪拜时想一想,这些被你跪拜之人,以后将倒在你的火枪枪口之下,心里就会舒服了。”
钱翘恭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沈致远。
准确地说,这一路上,钱翘恭受够了沈致远。
沈致远却顾自继续说道:“翘恭兄弟,一会进殿,所有事都得听我的,你就啥也别说,顺着我的意思就行,免得生乱牵累到我。”
钱翘恭怒道:“你当我三岁孩童啊?我可是秀才。”
沈致远嗤声道:“谁还不是秀才似的。我也就比吴争晚了一年。”
钱翘恭怼道:“我是禀生。”
“呃……。”沈致远噎了一下,“翘恭兄弟,咱是带兵的,不比文。”
钱翘恭无语,他斜了一眼道:“你别跟我谈兵法啊,你要再说一句兵法有云……你信不信我就大喊反清复明?”
沈致远忙道:“好,好。我不说……翘恭兄弟,我不是想让你闭嘴,也不是看不起你,我知道,说实话,你强过我,说假话,你也未必输于我。可要说半真半假的话,你还真不如我。等下进殿,说实话,得死,说假话,也得死,只能半真半假,方可活命,懂吗?”
钱翘恭看着这个半吊子,彻底无语了。
二人好不容易磨蹭到太和殿阶前,见无数官员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
钱翘恭有意避在一边,不想去搭理这些官员。
可沈致远却兴奋得紧,这厮有些自来熟。
他噌噌几步,窜到离殿阶最近处,惹来不少白眼。
这站位是有规矩的,哪怕是未入殿在外等候,也一样。
越靠近殿阶,官位越高。
沈致远却不理会这茬啊,他窜到洪承畴面前,大笑道:“亨九先生,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洪承畴敷衍地笑着,他是知道沈致远、钱翘恭今日要上朝的,是他向太后谏言的嘛,只是他不知道面前这厮是沈致远还是钱翘恭。
“你是……?”洪承畴打着哈哈道。
沈致远哈哈大笑道:“我叫沈阳致远,亨九先生果然贵人多忘事,之前……就是亨九先生在应天府被吴争击败,然后和谈,那时我就在吴争身边,见过亨九先生的。”
太不会说话了,什么叫被吴争击败和谈?
这就让洪承畴为难了,要知道,那时的沈致远还没有资格让洪承畴去记住他。
可沈致远说话太响,完全这象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看着渐渐被沈致远的大声吸引过来的同僚,洪承畴心里恼怒得狠,这娃怎么这么不晓事,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洪承畴脸上依旧笑得和风扑面般,“哦——,原来是沈将军啊!洪某年过半百,老眼昏花,竟没认出将军来,还请沈将军多多包涵。”
“咦……亨九先生这是什么话,您是什么人?沈某又是什么人?亨九先生不记得我,那是应该的。”
好话人人爱听,被沈致远这么一说,洪承畴心中的不快瞬间淡去。
可沈致远接下来的话,让洪承畴恨得只想掐死这小子。
沈致远接着道:“这说起来,亨九先生还是沈某前辈,小子愚钝,一直与大清朝为敌,这时想起来,早该追随亨九先生降清,好在……现在也不晚,小子新降,往后还得请亨九先生多多提携。”
这话听起来没毛病,至少在满人官员听来是真没毛病。
可在汉人官员听来,那就有太大毛病了。
许多事可做,却不能说,往开了说,触霉头、犯忌讳。
这些饱读诗书的降臣,时常以弃暗投明来标榜自己的降清行为,把明朝贬得如商纣,以此来自欺欺人。
就象一个快要结痂的伤疤,看似没什么事了,可只要再去碰碰它、挑挑它,依旧会流出一股脓水来,疼得令人发抖、羞得没脸见人。
汉人降臣一个个脸色潮红,纷纷扭头避之,生怕粘染到自己身上来。
就更别说正当其面的洪承畴了,洪承畴的脸是忽赤忽白,一个自诩文才的大学士,愣是被沈致远这半吊子秀才噎得说不出话来。
想发作都发作不了。
往往这时,总有好事者凑热闹。
祁充格听得乐了,他呵呵大笑道:“那后生,你可不能厚此失彼啊……瞧,我朝除了洪大学士是你的前辈,那边范大学士更是你的前辈的前辈,你也得去拜见一下才是。”
这话引得满人官员一片窃笑声。
范文程心中哀号,自己躺着都中枪。
下意识地往后避,心想,那小子不会真是个蠢人吧?
可沈致远就是个蠢人。
他一听,好嘛,扔下洪承畴窜到范文程面前,拱手长揖道:“晚生见过前辈!”
这下,满人官员更是忍俊不禁,纷纷掩嘴笑了起来。
范文程是哭笑不得,这还真是个愣小子,分不出好歹事来。
他一瞪眼,拂袖道:“谁是你前辈,好生一边待着去。”
这时如果沈致远听范文程的话,闭嘴退到一边,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让洪、范两大学士有些下不来台,但毕竟是玩笑话,反正文武百官对这些事个个心知肚明嘛。
同殿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互诋毁甚至羞辱,也是常有之事。
第六百九十五章 这是晚辈想都不敢想的啊!
可问题是,沈致远来劲了。
他一把拽着范文程的袖子道:“晚生几年前就敬佩前辈的高风亮节,平生就以能见范大学士一面为盼!”
沈致远诚恳的表情,让周围本来准备吃瓜看热闹的官员没了兴趣,拍马屁嘛,谁每天不遇上十个八个的?
纷纷摇头准备转身离开。
这下范文程有些恍惚了,他一时想不明白自己何事入了这愣头青的眼?
看着沈致远清秀的脸和清澈无邪的目光,范文程真信了,他下意识问道:“不知何事让你如此想见老夫一面?”
边上钱翘恭急得跺脚,他是真急。
钱翘恭已经猜到沈致远想说的话了,可就因为这,钱翘恭才急啊,你说,在人家的地盘上,说这么招惹人的话,这不是明着寿星公吃砒霜,嫌命长吗?这和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干死不一样,太冤不是?
那边沈致远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本来长得就清秀俊郎,让人看着心喜,如今更是真心诚意地说道:“小子听闻范大学士为了向大清效忠,在万历年间就与令兄义无反顾地投了太祖皇帝,这份远见让后生晚辈钦佩……。”
这话让范文程心里十分舒坦,他眉眼慢慢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丝笑意。
可沈致远最后随口的一句话就改变了这一切,“……晚辈最佩服的,还是范大学士为了效忠大清,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舍得……啧啧,这是晚辈想都不敢想的啊!”
“……晚辈最佩服的,还是范大学士为了效忠大清,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舍得……啧啧,这份对大清的忠心,是晚辈想做都想不到的啊!”
“呼啦”一下,原本转身的文武官员们立马转了回来,一个个如同憋屎般的表情,紧抿着嘴。
挑衅!绝对是挑衅!
就算范文程是头猪,也明白沈致远是故意扮猪吃老虎了。
不仅范文程意识到这点,洪承畴也认识到了。
洪承畴的目光阴沉起来,但范文程却不是目光阴沉,他是喷火了。
沈致远的话确实过了。
范文程降清不假,助清攻明、延揽明臣都不假。
可他没有献自己的妻子,这一点,绝对是沈致远污蔑。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这事发生在清军入关之前。
范文程有个漂亮媳妇,奈何满清有个疯流王爷。
这王爷就是被吴争砍了脑袋,挂在绍兴城头示众三天的多铎。
多铎被满人称颂的之处有二,一是骁勇善战,二是疯流好色。
听说老范家有美人,多铎心痒痒啊,有一日,趁着老范上朝,多铎趁机来到老范的家中,强行掳走了老范的娇妻。
范府下人哪敢阻拦,只能派人急忙跑去向老范汇报。
当时老范在满清已经算得上是位高权重了,他怒不可遏地询问是谁如此大胆,敢掳走自己的媳妇,可一听说是多铎强占了他的妻子,心里马上就认怂了,既不敢去多铎王府中要人,也不敢向皇太极禀报此事。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还是官员和见到多铎掳人的吃瓜群众们,将多铎强占范文程娇妻之事传扬了出来,这下闹得满城风雨,传到了皇太极那里。
皇太极自然知道这位兄弟张扬跋扈、疯流好色的本性,他也看不惯了,而且老范又是他的肱股,又是朝廷的重臣。
于是,皇太极下令让多铎将老范的妻子送回范府。
对,就是送回去,过了好几天才送回去。
范文程妥妥地迎回了自己的娇妻,虽然头上带了点绿,但对于一个能把家国情怀抛之脑后的人来说,这点忍辱负重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终,多铎被罚一千两银子,夺其十五个牛录,这事就算了了。
想想也是,在老范眼中,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一千两加上十五牛录,值了!
所以,还真不是老范献媳妇,他也是受害者,最多只是怂了而已。
如今沈致远这般说法,确实够得上污蔑了。
范文程自信,绝对能整死沈致远,以他在清廷朝堂经营二十多年的地位和人脉,整死沈致远,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可肯定不是现在,沈致远确实在挑衅,勿容置疑,所有官员都是见证。
沈致远确实是污蔑,勿容置疑,所有官员都是见证。
就算现在老范学三桂兄,冲冠一怒为红颜,当场搏杀了沈致远,这事也说得过去,当然,得老范能打得过沈致远才行。
假手殿卫?这肯定不行,那就得走司法途径了,得小皇帝福临、皇太后下旨。
这事对簿于堂,传扬开了面子过不去不说,关键是,这就是一桩寻衅滋事案,毕竟沈致远没有对满清朝廷挑衅、污蔑,仅仅只针对范文程,所以,这事上升不到国事上去,也就是私人纠纷。
加上今日福临、皇太后还要接见沈致远和钱翘恭,国事要紧啊。
想老范既然能为了“国事”连媳妇都可以让了,这等区区“羞辱”,自然也有唾面自干的修养了。
于是,在殿门口内侍一声“上朝喽”的尖叫之后,双目喷火的范文程狠狠地瞪了沈致远一眼,在群臣的窃窃私语和掩嘴偷乐下,拂袖登上了殿阶。
沈致远居然还在范文程身后拱手揖身,端得是一副后生晚辈的好模样。
洪承畴阴着脸经过沈致远面前时,停了停,“沈致远,这是大清的太和殿,不是绍兴府的府衙也不是杭州府的布政司司署。记住喽,你要想寻事,洪某会让你生不如死!”
洪承畴此时确实后悔了,后悔不该将这小子引进朝堂。
他的原意是,不管沈致远二人真降还是假降,利用二人和那支二千多人的降兵,先把江南义兴朝名声搞臭了再说。
然后,再加以拢络二人,就算是假降也能整成真降,他自己不也是过来嘛,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不是吗?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洪承畴要跟多尔衮斗,一直处于下风,为啥?不是因为在朝堂上站在洪承畴这边的汉人不够多,而是没有军权。
第六百九十六章 咱身在曹营心在汉
洪承畴是汉人,哪怕是汉奸,那也是汉人不是?
在满清,汉人也掌着兵,就算八旗中,那也有汉旗。
可问题是,洪承畴的手升不过去。
而降清汉将那,就更不可能了,虽说都降了清,可他们与洪承畴不是同道中人,譬如吴三桂等人,与洪承畴根本尿不到一壶去,双方的诉求背道而驰,洪承畴是忠于清,只是想揽权,可那些降清明将,心里想的是地盘、银子、女人,最好能割据一地,做个土皇帝。这二者的道,是冲突的,是对立的。
所以,洪承畴是想借此机会把沈致远、钱翘恭和那二千多人控制在手里,甚至壮大它,变成自己的后盾和底牌。
可不想,沈致远在太和殿前来了这些一出,这让洪承畴的头,有点痛了。
倒不是洪承畴想替范文程抱不平。
事实上,洪承畴最想看到的是范文程倒台。
因为范文程号称崇德朝汉臣第一人,而洪承畴却是顺治朝汉臣第一人。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相轻。
洪承畴自然不会替范文程抱不平,洪承畴想到的是,沈致远这小子太难控!
沈致远听了洪承畴的这声威胁,恭谨地揖身道:“多谢亨九先生提点。”
这种恭敬的态度,一时让洪承畴有种错觉。
可想到之前被沈致远一句话弄得自己差点失态,洪承畴一声冷哼,“好自为之。”
说完,拂袖而去。
钱翘恭满脸恼意地走上前来,斥道:“你搞什么名堂?”
沈致远和钱翘恭是上不了朝的,他们来,只是等候召见。
听着钱翘恭的责问,沈致远微笑道:“不搞什么名堂,就是探探清廷的底线。”
钱翘恭一愣,问道:“那你探到什么了?”
沈致远诡异一笑道:“探到清廷其实比咱的义兴朝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惨不忍睹。”
“就这些?”
“对。”
钱翘恭大怒,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俩?早知你就这么胡为,我该拿把土堵上你的嘴!”
沈致远正色道:“这些难道还不够?”
钱翘恭愕然。
沈致远悠悠道:“我真想不通,象满清这样的朝廷,怎么就亡了我大明朝了呢……钱翘恭,你知不知道,看到这些满汉官员我就想笑,让我对北伐顿时充满了信心。”
钱翘恭突然懂了沈致远的意思,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确实,以后世的说法,大明朝好歹也是封建制度,远胜于满清的奴隶制度,这怎么就劣币淘汰了优币呢?
要知道,大明早已有了内阁,而这个时候,满清还是典型的奴隶制度,就象前面说的,老范媳妇被多铎强掳了,其实这在满清并不违法,老范是八旗镶白旗旗奴,多铎做为旗主,是有权强占旗奴妻子的。
若不是皇太极袒护了范文程,范文程甚至根本找不到地说理去,所以,最后其实是多铎吃了亏,就玩了几天,生生赔了一千两,外加十五牛录的人。
沈致远出身商人之家,虽然他也是个读书人,可他从小就只爱武装,如果愣要将他划入读书人的行列,充其量也只是个滥竽充数的读书人。
可钱翘恭不同,钱家的书香门第,让他已经刻上了读书人的烙印,只是钱翘恭刚刚长成,就被他爹塞到了吴争身边,可以说,吴争对钱翘恭的影响是巨大的,说吴争彻底颠覆了钱翘恭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一点都不过份。
按钱家叔侄离开钱肃乐选择追随吴争时的对话,他们不是背叛,只是走一条与父亲(大哥)不一样的救亡之路。
此时沈致远的话,确实让钱翘恭心中震动,是啊,为什么?
沈致远目光四下一扫,道:“这时候想想,吴争是对的。如果他真取而代之,坐上了那个位置,恐怕天天就得在这群人中间劳神费力了,还谈什么北伐?你看现在大将军府多好,万众一心,大伙拧成一股绳,为北伐而努力。”
钱翘恭没好气地道:“要全是你这样的,怕是再多几个吴争,也会焦头烂额。我让你来救人,你却带我等降了清。”
沈致远嘿嘿一声道:“咱身在曹营心在汉,等完成大业之时,天下人自然会明白你我一片冰心在玉壶的。”
钱翘恭叹了口气,“可大将军府,也未必会象你说的一心……要知道,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我只盼啊,父亲能早日想明白,这样至少,钱家上下能一心了。”
沈致远无所谓地随口道:“大将军府再不齐心,也好过眼前这清廷。”
这时,内侍的尖叫声再起,“宣……沈致远、钱翘恭入殿进见。”
……。
面对着满殿数百双眼睛的招呼,见过世面的钱翘恭反而有些紧张。
可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的沈致远却应对自如。
他一路拱着手,笑嘻嘻地冲这些根本就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
就象在自己家招呼客人一般。
还真别说,满人的官员还真有回以笑脸相对的。
这不奇怪,满人的官员之中,特别是武官,大字不识几个的占了大部分,这也是范文程以一秀才就能被清太祖努尔哈赤、皇太极善遇,参与指挥谋划事宜的主要原因。
可问题来了,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文人,未建什么大功,就占据庙堂之高,这让那些跟随皇太极南征北战的悍将情何以堪?
不服气、有矛盾,是情理中事。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些个文人在大明朝社会风气中熏陶惯了,大有拿自己不当外人的自觉,做了官,还真就象那么回事了。
他们不仅占据朝堂中高位,还一个劲地约束和谏言,让这些清人也学礼义、知廉耻,但凡有什么“稍微”出格些的举动,譬如劫了点财,抢了些银子,掳了个把良家妇女什么的,就一折子递进宫去了,偏偏皇太极还特别听他们的,一弹劾一个准。
如此一来,满汉官员之间的关系能好吗?
不在太和殿打起来,上演全武行就不错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虚与委蛇
而今日,沈致远在太和殿外,当着满汉群臣的面,损着当朝汉臣中最威风的二人,这让满族官员,特别是那些被范文程、洪承畴平日“压迫”惯了的满族武官,心里那叫一个解气。
他们觉得,沈致远这小子还真对他们的脾气。
这样一来,自然对沈致远好意倍增。
而汉臣们对沈致远的态度那就截然不同了,他们一个个对沈致远横眉冷对。
倒不完全是为了范文程受辱,而是他们发觉沈致远跟他们不象是一路人。
但凡是降清的文臣,不管私下里有没有纠葛,可在面子上都是过得去的,特别是当着满人的面,那叫同气连声。
不抱成团,怎么在这异族的朝堂上待下去?
可沈致远坏了规矩,这让汉臣们对沈致远抱有戒备之心。
不过还好,总还不算是得罪,最多是疏远罢了。
洪承畴头都不回地冷冷提醒道:“还不赶紧拜见皇上?”
沈致远下跪之前,还不忘冲洪承畴拱手称谢。
“臣沈致远拜见皇上。”
见沈致远已经跪下,钱翘恭万分不愿意地落后沈致远一个体位,也跪下道:“臣钱翘恭拜见皇上。”
小皇帝福临规规矩矩地抬手道:“从淮安到京城,路途遥远,想来是受了不少苦。二位卿家平身吧。一会儿,朕会有恩旨给你们。”
沈致远、钱翘恭二人起身。
沈致远谦恭地说道:“臣二人往日与清军在战场厮杀,皇上能不加罪我等,已是隆恩,可不敢再要封赏。”
小皇帝木着脸道:“以往阵营不同,各为其主,朕怎会因前事而加罪二位呢?只要你们往后一心忠于朝廷,勇立新功,朕绝不吝惜赏赐。”
“谢皇上。”沈致远躬身应道。
这时,范文程出列,先向小皇帝拱手一礼,然后冲沈致远道:“你先别忙着谢。皇上可以不追究你等往日与我军交战之罪,可你等归降大清之心,在本官看来,尚有可疑之处!”
沈致远脸色一惊,忙道:“我等归降大清之心,天地可见。沈某从见到范大人始,对范大人一直是尊敬有加,将范大人视为榜样、典范,范大学士何故见疑我等?”
这话引来满臣们窃笑,让范文程更加懊恼,“天地能不能见你二人忠心,本官无从查考,可本官对你二人归降大清之用心,有几处疑点,须你二人当着皇上和诸公的面,解释明白。”
沈致远拱手道:“范大人请问,沈致远无不实言相告。”
范文程阴沉着脸问道:“你是义兴朝镇国公吴争同乡好友,听闻四年之中,你从一个秀才直升副千户,全赖吴争提携,本官要问的是,你为何弃吴争于不顾而归降大清?这不是有违忠义二字吗?”
沈致远看了龙椅上的小皇帝一眼,见皇帝没有异意,又环视了一圈满殿官员,然后向范文程问道:“敢问范大人,能实话实说吗?”
范文程皱眉道:“自然须实话实说,难道尔敢当面欺君乎?”
沈致远用力一点头道:“好,那就实话实说。禀皇上,回范大人话,其实沈某归降大清,原因无非两点,一是好死不如赖活,被郑亲王重兵两面合围,身后又是大海,逃无可逃,要想活命也只能降了。二则事实不象范大人所言,沈某与吴争同乡好友不假,可那是吴争受封镇国公之前的事了,范大人既然对沈某往事甚为熟稔,当知沈某对吴争的妹妹吴小妹素有爱慕之心……可吴争他不肯啊,沈某数次恳求吴争成全,却被他推三阻四、拒人以千里之外,究其根本,无非是看不起沈致远,这从日常之事就可证明。范大人应该知道,追随吴争身边的有两名小厮,如今都已经是指挥使、副指挥使,而我沈致远十四岁中秀才,熟读兵法,却至今还是个副千户。所以,吴争并没有对沈致远有多大恩义可言,那与范大人口中的有违忠义何干?”
沈致远的话,让不少满臣下意识的点头,表示理解。
身后钱翘恭早已是目瞪口呆,好在他一直低着头,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范文程盯着沈致远的眼睛,“保命、惜命、怀才不遇的理由,听起来合理,可毕竟你与吴争是同乡,虽说吴争没有厚待你,但你区区一个秀才,四年成为五品副千户,也不算薄待。你真会由此而生反叛吴争之心?”
沈致远眨巴着眼睛道:“听闻范大人也是大明秀才出身,祖上也是北宋名相范仲淹后人,说起来大明虽没有厚待范大人,可也不算薄待,范大人怎么就归降了大清呢?按范大人的意思,朝廷是不是也该对范大人存疑啊?”
范文程怒道:“尔敢当殿行离间挑拨之事?”
沈致远平静相对,“沈某之前问过范大人,范大人言之凿凿地说,须实话实说……。”
说到这,沈致远转身向小皇帝一礼道:“臣所答之言,句句属实,有一句谎言,愿一死谢罪。”
小皇帝一声不吭,所有臣子也冷眼旁观。
此时祁充格呵呵一声出列道:“范大人可还有话问沈致远?若没有,那就往下议事吧。”
范文程一时还真想不出来怎么为难沈致远,脸色有些发青。
这时,洪承畴突然开口道:“本官有话问钱翘恭。”
祁充格看了一眼洪承畴,没有说话,回了列班。
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怨怼之意,可一闪而逝,也默默退回,在他心里,却对洪承畴有了怨意。
要知道,汉臣在朝堂上抱团,已经是汉臣心照不宣之事。
可洪承畴明明知道沈致远对自己不敬、羞辱,此时还给沈致远打圆场,这就是胳膊肘往外拐了,范文程岂能不怨?
洪承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面的意思就有好几层,一是默认了沈致远反怼范文程关于厚待、薄待的辩解。二是赞同了祁充格建议往下议事。三是不管你老范信不信,反正我洪某人是信了,既然信了,就不必问了,问下一个呗。
第六百九十八章 南蛮子,好大的口气
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多话就不必说得太明白。
洪承畴已经站队了,小皇帝的身体微微向后仰了仰,然后稍作停顿了一下,便开口道,“洪大学士,但问无妨。”
洪承畴向小皇帝躬身一礼,然后走向沈致远身后的钱翘恭,站定之后,上下打量了几眼,道:“本官的问题和范大人的一样,你也不妨明言。”
钱翘恭心里一动,稍作斟酌之后,他几乎是照样画葫芦地照搬沈致远的腔调,回答道:“钱某的妹妹四年前许于吴争,那时吴争还只是个百户。家父不嫌他职卑位低,将舍妹许配于他,可四年过去,吴争已是镇国公,却迟迟不迎娶舍妹过门,大有悔婚之意……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另外,此次江北水师陷于江都,其中有仪真京卫残部,钱某叔侄本是京卫主将、副将,听闻麾下同袍危难,自然是想营救,可力陈吴争数次,皆被他所拒……不得已之下,钱某说通沈致远私自率三百余人渡江营救。接下去的事,洪大人想必都知道了,钱某与沈致远一样,认为大明已亡,天下分崩离析日久,百姓需要过安生日子,早日结束战乱总是好的,义兴朝仅占据十府之地,无法与大清之盛相提并论,加上钱某也认同沈致远好死不如赖活的说法……所以就降了。”
不得不说,钱翘恭的随机应变能力确实厉害。
他的回答与沈致远如出一辙,那就是十句话中九句半是真。
洪承畴不动神色,他一直盯着钱翘恭的眼睛。
大约十数息之后,洪承畴转身,向小皇帝躬身道:“回皇上,臣问完了。臣以为……可以采信二人所言。”
小皇帝福临微微颌首道:“如此甚好,那就……。”
说到这福临停住了,又是头微微向后仰了仰,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道:“钱翘恭,朕问你,你可知道令叔在宁波府阵亡了?”
骤闻此事,钱翘恭神色剧变,他站立的身子颤抖起来。
沈致远的心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抬脚想起搀扶,可终究慢慢将脚放下。
钱翘恭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泪水如泉涌般流下,“回皇上话,臣还是刚刚听闻……家叔阵亡。”
小皇帝道:“他是与我朝豫亲王交战时阵亡,此战豫亲王不幸被吴争所俘,不想吴争心性暴虐,竟将豫亲王杀害。此时我军已经渡江南下,为豫亲王报仇……朕想令你率己部参战,与吴争正面搏杀,你可愿意?”
沈致远的心提得更上了,他的呼吸都急了起来。
钱翘恭再吸一口气道:“回皇上……臣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臣愿意尊奉皇上旨意,与吴争搏杀,可臣麾下那二千多将士,他们都来自于江南,新附大清不久,便要与往日同袍战场搏杀,恐怕不妥……皇上,若调我部去西北,甚至广州,臣绝无二话……或者,请皇上宽限臣一年时间,让臣整训,一年之后,我部定尊奉皇上旨意,指哪打哪!”
小皇帝没有反应,殿中数百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福临又是头微微向后仰了仰,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道:“洪爱卿,继续吧。”
洪承畴拱手之后,转向沈致远,问道:“你与吴争自幼一起长大,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致远明显一愕,答道:“吴争……其实我真不熟。我熟稔的是他十三岁中禀生之前,至于从嘉定回来之后,你与他交往并不多,特别是他攻下杭州之后,我被他闲置在平岗山,而他却一路北上……。”
洪承畴皱眉打断道:“在你看来,义兴朝廷与吴争之间的积怨有多大?”
沈致远答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实话,义兴朝与吴争之间所有的一切纠葛,在以往各朝各代都曾有过。强臣压君、强君压臣,古来有之。”
“你是说,义兴朝君臣之间的嫌隙是可以调和的?”
“我可没这么讲。”沈致远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要看大清朝廷的态度。”
“怎么讲?”
“压得越厉害,反弹越强烈。至少在反清这件事上,义兴朝上下并无分歧。如果大清迫之过甚,势必君臣联手,共御外敌。”
“就算君臣联手,义兴朝能挡住我朝全力一击?”
“沈某只是个副千户,这问题沈某确实回答不了。”
洪承畴转向钱翘恭,问道:“你的意思呢?”
钱翘恭一脸木然地反问道:“洪大人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实话。”
“实话是,如今义兴朝能挡住的机率至少有七成以上。”
这话让满人官员,特别是武官,恻目怒对。
“南蛮子,好大的口气!”一个与钱翘恭年纪差不多的满族武臣出列,瞪着钱翘恭道,“若皇上下旨,我只须二万大军,就可荡平江南!”
钱翘恭连眼睛都没看过去,他一脸木然地说道:“蛙,都是望着井口吹大气的。刚刚皇上说了,大清豫亲王在宁波府被俘,后被吴争斩杀于绍兴府。敢问这位将军,自认可比得上豫亲王?”
“你……!”那满族武臣饶是自信满满,也无法敢自诩强于多铎,可胸中一股戾气憋不住,直冲着钱翘恭扑来。
钱翘恭不动。
可那边洪承畴却一步上前,将满族武臣拦了下来,“大殿之上,一切有皇上定夺,镇国公不可放肆!”
这满族武臣竟也是镇国公。
不过他的镇国公与吴争的镇国公,相去就有些远了。
大明爵位,公候伯子男,公为异姓王之下最高,俗称国公。
但清廷的镇国公,全名是奉恩镇国公,却是八分爵位的最末等第二。
八分爵位,全名又叫入八份爵位。
有“入八份爵位”,自然也有“不入八份爵位”。
清廷入关前,每战有所虏获,均分为八份,每个旗有资格的贵族按各自等级参与战利品的分配。
后来,这些人的身份逐渐固定下来,成为贵族的一种等级,称“入八分爵位”。
第六百九十九章 最简单的道理,往往最难做到
当时清廷的宗室封爵等级有十二,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奉恩镇国公、奉恩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
奉恩镇国公仅排在奉恩辅国公之前,堪堪入八分。
而这个满族武臣,便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孙,饶余敏郡王阿巴泰的第四子岳乐,也就是福临的堂兄。
岳乐被洪承畴阻拦,虽然心里愤愤不平,可也不敢当殿冲撞福临,于是哼了一声,指着钱翘恭道:“我记下你了。”
可钱翘恭不理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抬。
差点让岳乐再次暴发。
洪承畴往左一步,整个人背挡在岳乐面前,正面对着钱翘恭问道:“是什么理由,让你说出义兴朝有七成以上把握挡住我军全力一击?”
钱翘恭平静地回答道:“人。”
“何意?”
“江南有汉人千万之众。”
那边岳乐一听,再次插嘴吼道:“千万蝼蚁罢了。我军入关时,仅十余万大军,就不费吹灰之力攻入了京城。攻灭弘光朝时,百万明军一哄而散。”
钱翘恭这次理他了,还点点头道:“这位将军说得是。但凡带兵之人,都明白兵败如山倒的道理,军心、士气一失,再多的人也没用。可如今却不一样了,明军已经在江南站稳脚跟,甚至还北上收复十府之地,连应天府都光复了,这就让江南汉人重振了军心、士气,有军心、士气的国家,无法轻易战胜,是以,义兴朝拥有千万汉人,至少有七成以上不败的机会。”
岳乐虽然气愤,但也不糊涂,他只是嚣张惯了而已。
洪承畴慢慢点点头,他发现,一直默不作声的钱翘恭,其实还真有些见识。
洪承畴没有再问钱翘恭,而是回到沈致远面前,“听闻庆泰朝时,曾诏告天下,吴争是明惠宗后裔,你与吴争一起长大,这事是真是伪?”
沈致远摇摇头道:“我与吴争一起长大是实,可我也无法验证这二百年前的事啊……与吴争共处的十余年间,我还真看不出来他会是惠宗后裔,这事有些蹊跷……若以我窃见,这事十有八九是伪。”
洪承畴不再追问,而是改变方向问道:“战前吴争辖下仅三府之地,本官还听闻,他麾下四万大军的粮饷高于义兴朝明军一倍。本官想知道,他是如何负担起这庞大的军费的?”
沈致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一笑。
洪承畴皱眉道:“为何发笑?正面回答本官问题!”
沈致远这才答道:“其实这不难解。吴争四年间,收复十府之地,没收各地府衙、不良富豪及通清商贾钱财,不下千万之数。可没有一两入了他自己的口袋,若是每个朝廷的官员也能如此,就不会再有养不起兵的问题。”
这话让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脸红和不堪,没人去理会沈致远,也无人反驳,因为反驳等于自讨没趣,他们只是将头稍稍扭往反方向。
洪承畴心中一叹,他明白沈致远说得在理。
这本就是很浅显的道理,谁不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去做,那是另一回事了。
洪承畴缓缓吸了口气,收拾起心中的琐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他提议今日召见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的目的。
他看向沈致远、钱翘恭二人,“以你们看,此时,我朝该不该与义兴朝决战?”
这一问题问出,让所有目光都向沈致远、钱翘恭二人聚拢。
岳乐更是紧张不已,他的手心甚至捏出了汗水。
他不能不紧张,这关乎他二十几岁人生的未来。
岳乐也是刚刚随豪格班师回朝不久。
去年,他追随肃亲王、靖远大将军豪格出征四川,激战至十二月,灭了大西政权,在凤凰山射杀张献忠,随后被多尔衮召回,二月回到京城。
本来是大功回朝,可豪格与多尔衮宿怨已深,三月,豪格就被多尔衮构陷削爵,然后幽禁,仅一个月就死于狱中。
而岳乐追随豪格南征北战,加上父亲阿巴泰又与郑亲王济尔哈朗关系密切,自然被牵连,若不是此次多尔衮率军南下,恐怕此时岳乐可能已经被罢黜,甚至囚禁于狱中了。
岳乐知道无法取信于多尔衮,于是向福临效忠。
可问题是福临在多尔衮的强势下自顾不暇,所以,岳乐只能寻找机会带兵出京,一来躲避多尔衮随时到来的发难,二来也好建立些军功以自保。
昨日就听闻朝廷对与义兴朝决战之事犹豫不决,岳乐就一心想促成此事。
如今听洪承畴问起这事,岳乐怎么会不紧张?
可问题是,不管是沈致远,还是钱翘恭,二人都没有猜想到,是否与义兴朝决战这样的大事,清廷居然会询问他们的看法,这是二人事先没有商量过应对方法的。
于是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异口同声说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不该。”
“该。”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沈致远额头开始隐隐冒汗,能让这个愣头青出冷汗,这事确实麻烦了。
可钱翘恭除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什么表情也没有,更别说惊慌了。
洪承畴回头看了福临一眼,福临依旧一脸木然,见皇帝没有阻止的意思,洪承畴沉声道:“究竟是该,还是不该?”
沈致远刚要开口,被洪承畴阻拦。
洪承畴指着钱翘恭道:“你先说。”
钱翘恭开口道:“不该。”
“为何不该?”
“我之前说过了,此时豫亲王阵亡,明军士气正盛,朝廷大军被牵制在西北、东南,且北方蒙古部落反叛未能平定,此时与义兴朝决战,最多只有三成胜算。”
“胡说!”岳乐不禁大声吼道,他转向福临道:“皇上,臣愿率二万人南下……。”
福临开口道:“镇国公且听洪卿家把话问完。”
岳乐只好再次退回。
洪承畴对钱翘恭的回答未置可否,他转向沈致远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第七百章 沈致远破釜沉舟?
沈致远心中急转,面对着洪承畴阴沉的目光,沈致远知道,这时再临时改变说法,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暗暗一咬牙,不如将错就错呗。
“回洪大人,沈某以为,该!”
“说你的理由。”
“明军如今确实是士气正盛,特别是吴争的北伐军。可这也是义兴朝最弱的时候。”
“此话怎讲?”
“连番交战,不管是义兴朝,还是吴争的北伐军,已经兵疲马乏,伤亡累累。如果此时不继续进攻,就会给他们喘息之机。如果等他们缓过气来,恐怕……连三成胜算都没有。”
这下所有人都向沈致远怒目而对了。
洪承畴冷笑道:“你是说,假以时日,明军可能会战胜我军,义兴朝可能会战胜我朝?”
沈致远一本正经地应道:“是。”
“放屁!”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皇上,臣请战率军南下,不灭义兴朝,臣死罪!”
“南蛮子无耻!”
“他是义兴朝的奸细,皇上,须杀了他二人。”
……如果嘴能杀人,估计沈致远、钱翘恭此时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可沈致远、钱翘恭依旧好好的站在那。
因为福临开口了,他道:“你为何如此肯定,假以时日,义兴朝会战胜大清?”
沈致远微笑道:“回皇上话,因为明军有火枪。”
此话刚落,引来一片嗤笑声。
岳乐大声笑道:“南蛮子难道不识我朝铁骑吗?难道不识我朝红衣大炮吗?区区几杆火铳,也敢狂言能战胜我大清?”
面对着吵杂的辱骂、奚落声,沈致远向福临躬身一礼道:“皇上容臣把话完。”
“讲。”
“吴争已经组建了火枪营,丹阳之战,吴争以火枪兵全歼一千清骑,想来皇上和诸位都已经知晓。先不说这火枪能不能真的完胜骑兵,但这个战例确是事实。如今的火枪,已不是崇祯朝或者更前朝的火铳,而是吴争从西方购买来的燧发枪,与火绳枪不同的是,燧发枪不需要点火即可发射,装填速度快了,射程远了,威力更大……。”
“满口大话,当我等没见过火枪吗?”这显然是降清汉臣说的,而且地位不低。
“再快的装填,也快不过我朝骑兵的冲锋。”这显然是满臣说的,很可能是武将。
等了一会,见福临没有反应,洪承畴问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你有何凭据?”
沈致远依旧微笑道:“我此次奉诏北上,随身带着三十火枪兵。若皇上和诸公不信,不妨实地演练一番,便知真假。”
“荒唐,宫中禁苑,岂可溅血?”
“演练就演练,难道还怕他不成?!”
沈致远微笑着看着洪承畴,任由满汉官员的唾沫向自己喷洒。
洪承畴在犹豫,不,他是在等皇帝发话。
不,更准确地说,是在等圣母皇太后布木布泰的意思。
布木布泰一向严谨,虽说在武英殿参政,但恪守祖训,从不前出到太和殿来。
今日是个例外,一是皇帝还小,摄政王多尔衮又率大军南下了,朝堂上没个主心骨,二是事关大清是否与义兴朝决战的战略。
所以,布木布泰今日隐身在皇帝身后,不时对皇帝进行指点,但就算如此,她也不自己开口,而是借皇帝之口说出来。
福临开口道:“演练看看也好,知己知彼嘛,殿前空旷,就在那演练吧。”
洪承畴有些惊讶,忙劝谏道:“皇上,两军搏杀,稍不留意,便是血流五步,太和殿前不可粘染血光。”
这时沈致远道:“洪大人多虑了,我说的演练,就是我部操练,无须两军搏杀。只要取士兵铠甲,演练装填速度、射程及对铠甲的破坏程度,就能验证我说的并非虚言。”
福临道:“那就按沈卿家的方略办吧。”
……。
太和殿前,奉命而来的三十火枪兵排成三行,三行间距向右错开,从天上看下,就象个平行四边形。
内侍抬着沉重的铠甲,以木架立于远处。
殿阶上,满汉群臣整齐地站着,许多满臣武将脸上带着不屑。
这很正常,这些清将,与明军交战多年,大部分都见识过明军的火枪。
况且清军中也有不少火枪。
射程短且不齐,不成片时对步兵的杀伤力不大,就更不用说面对骑兵了。
唯一的好处在于射击时发出的巨响,可以惊吓战马。
当然,如果有栅栏、城墙等屏障辅助时,还是有不小杀伤力的。
沈致远被安排在福临左近,因为他需要为福临讲解。
“皇上,之前的火绳枪需要在装填之后以火捻子点火,影响速度不说,还会因雨天而无法用于作战。”
“火绳枪射程仅五十至八十步,但燧发枪已经可达一百五十步外。”
这话让沈致远边上的官员,心头一惊,特别是清将,虽说嘴上在羞辱沈致远,但此时已经付诸于实际演练,欺君的罪名可不小,他们自然是有些信了。
可一百五十步(一步指得是左右脚各跨一步的总距离,大约是1.2至1.4米,各朝代步的长度都不相同),这着实让他们有些不安了。
这时,负责布置的内侍前来禀报,一切安置完毕。
福时点头道:“那就开始吧。”
内侍将一柱香(约合30分钟),三次对折折断(约三分半),然后插入香雲炉点燃计时。
沈致远冲阶下钱翘恭点头示意。
钱翘恭取出一个竹哨,以哨发令。
在江南军校训练时,受外籍兵的训练影响,每营都有鼓手发令,而一队就以竹哨发令。
当哨声吹响时,火枪兵熟练地进行射击。
伴随着“啪啪”声,一股股青烟袅袅升起。
第一排射击之后退至最后开始装填,第二、三排上前,第二排射击,然后退到第一排之后装填,第三排开始射击。
三排轮流射击,动作如行去流水、酣畅淋漓。
如果摸着脉搏,就会发现,几乎不超过四次心跳(三秒左右,熟练的燧发枪手,一分钟可以击发4-5次,以三段击的方式,间隔时间就会降低六成以上)就会有一轮枪声响起。
第七百零一章 你究竟是真降还是假降啊?
看到新式火枪威力的清将们,他们的脸色开始凝重。
他们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固执的他们,依旧坚定地认为,或许这火枪确实能克制步兵,但对清军骑兵,依然无用。
因为骑兵的速度更快(轻骑战马的时速大概40公里左右,但骑兵作战在于整体配合,也就是说,一支骑兵中不可能是所有战马都是优良马,得按速度慢的战马来,能控制在时速30已经算不错,能到35就是精锐了,这是短板原理,一只水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它最短的那块木板)。
时间流逝,四分之一的香,很快就燃烧完了。
洪承畴的脸色已经很阴沉,他在心里默默数了,火枪兵总共击发了十六次,这代表着,如果从一百五十步(约二百米)起算,冲锋的步兵在接触火枪兵之前,至少得承受三次火枪齐射,这对于步兵是非常恐怖的。
因为从遭受第一次射击时,冲锋的步兵就会有停滞的情况出现。
毕竟是人嘛,恐惧会引起下意识的停顿。
承受三次火枪齐射还是理论上的,真正上了战场,至少是四轮。
四轮,很可能根本坚持不下来,而全军崩溃。
内侍们将立在一百五十步外的铠甲卸下,抬至殿阶上,供君臣验看。
这不是重甲,是普通的步兵甲,以皮革和棉麻布制成,在胸腹等关键位置缀以铁鳞片防护。
而此时,皮革和棉麻布的弹孔,显示着已经弹丸洞穿,而被击中的铁鳞片上形成了一个个凹坑,这说明,一百五十步外,弹丸依旧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将铁鳞片打成凹坑的动能,足以对穿甲的士兵造成伤害,甚至打成骨折。
看过之后的清廷君臣,默默地返回殿内。
进殿之后,福临的第一句话就问道:“沈卿家,吴争麾下有多少火枪兵?”
沈致远答道:“吴争已经囤有三万杆火枪,只是因为连续征战,缺少时间训练,才一直没有组建起大量火枪军。但在臣北上之前,江南军校已经成立,火枪兵已在训练……。”
岳乐这时不再气焰嚣张,他长吁一口气道:“好在训练未久,成军怕是需要时日。”
沈致远微笑道:“这位将军可知道,吴争在丹徒全歼灭一千骑兵所用的火枪兵,仅仅训练了不足二十日,其中一半时间,还是在行军路上……。”
这话让所有人,包括福临、洪承畴,乃至一直对沈致远不屑的满臣武将,都脸色剧变。
不足二十日,这太不可思议了,可事实摆在眼前,又不能不信。
那边钱翘恭原本已经不悦,听到沈致远侃侃而谈,脸色气得铁青。
沈致远却继续补了一刀,“可以想见,如果与义兴朝和谈,吴争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训练火枪兵,不用多,一个月时间,便会有三万火枪兵聚集在他的麾下。这就是臣之前回答洪大人该战的理由。”
殿内一片死寂,这绝对不是小事。
关乎大清朝的战略和目标。
洪承畴适时奏道:“臣恳请皇上暂时辍朝,留待明日再议。”
过了一会,福临应道:“就依洪卿所言。”
……。
沈致远、钱翘恭及随扈被安排在了明照坊的贤良寺。
要说起来,明未亡时,这儿可是大名鼎鼎的十王府。
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
沈致远、钱翘恭自然不会去感叹这事,也没那心情。
明朝地方官员进京,是不能随便住客栈酒肆,但凡有人大胆违反,等于给科道言官送子弹,必被弹劾,轻则打五十下屁股,重则罢官去职。
再则,有明一朝,官员的俸禄相对是低的,这是明太祖仇富的结果。
京城的客栈酒肆消费又高,所以,一住进客栈酒肆,那就明摆着是个贪官,谁能傻到这地步,不打自招?
那不能住客栈酒肆,住哪呢?
各地设在京城的会馆?
那就更不行了,这等于是地方官员与京官拉帮结派、互相勾结,这可是大罪,不是打几下屁股能完事的。
有道是“旅馆清尊日复斜,鹧鸪啼处客思家。晚来墙角胭脂雨,落尽山桃满树花。”
说的就是这种地方官进京,凄凉无助、担惊受怕的感觉。
那住哪呢,寺庙、道观。
有明一朝,皇帝修道走火入魔,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城的寺庙、道观绝对比客栈多,与想象中的“青灯枯佛”没有一丝关联。
出家人之地,清静、悠闲,风景如画,关键是伙食也不错,就算有同僚前来探望,也可回赠一杯清茶,显示出自己坦坦荡荡的胸怀,让皇帝十分放心,让御史无话可说,何乐而不为?
原本沈致远、钱翘恭的级别还住不进贤良寺。
只是今日原本要下的恩旨,被沈致远这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一番,生生给弄黄了。
礼部没辙了,无奈之下将他们塞进了贤良寺。
反正大明也亡了,十王府也早已成昨日黄花了,就不存在越制不越制了。
走在贤良寺的碎石小道上。
见周围没人,钱翘恭早已憋不住了。
“沈致远,你倒是讲讲,你究竟是真降还是假降啊?”钱翘恭确实很恼火,沈致远将火枪之利完全透露给了清廷,这说起来,就是出卖军事秘密啊。
如果不是知道沈致远的心性,换一个人,钱翘恭说不定当场就掐死他了。
沈致远眯着眼,看着双目喷火的钱翘恭,嘿嘿一乐。
然后背负双手,迈着八字步,颠啊颠地往前走。
口中还哼着小曲,这气派倒是可以配上一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可这架式更惹恼了本就窝火的钱翘恭。
钱翘恭终于使出一招,在吴争身边看多了的正蹬腿,可惜啊可惜,沈致远受习惯了吴争的踹,如今早已形成一种闪避的本能,就算是吴争在此施为,也难一脚踹中,真要是被踹中,要么是猝不及防,要么是沈致远想拍马屁,故意被踹中。
试想,学吴争初使“绝招”的钱翘恭,又怎么可能如愿以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