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二章 大战将启
迁移潮造成的最直接后果是,华亭地价几乎一日一变,甚至每个时辰都在变。
而大将军府对无主荒地的严控,使得华亭地价,形成有价无市的局面。
一个月后,当官府再推出二万亩荒地时,抢购者云集。
骤然将地价哄抬至二百五十两一亩的天价。
江南商会居然先发后至,竟只抢到其中五千余亩,余者皆被蜂涌而来的各地商人哄抢。
这种情形,让熊汝霖等人震撼,特别是莫执念,对吴争的点石为金之术佩服得无以复加。
这个翻手为云、空手套白狼的操作,让莫执念至少在一、二年内,不必再面对财政窘迫的困境,也使得军工坊、港口、军校等在建设施有了坚实的财力保障。
同时,也加快了华亭城道路、房屋及公用设施的建设进度,反过来影响、促进了各地各国商人的入驻。
形成了良性循环。
当然,这是后话了。
……。
在吴争抛出建新城治所这招棋的时候。
北方清廷已经得知了多铎被杀的消息,朝野震动。
当朝豫亲王战死,这已经是清廷不可承受之重了,何况是在被俘之后遇杀害,更令清廷无法容忍的是,多铎的人头竟被悬挂城头示众三日。
这是从未有过的耻辱,是整个满清王朝的耻辱,是努尔哈赤建立大金以来从未有过的巨耻。
整个满清朝堂,有了“同仇敌忾”的激愤。
小皇帝福临下旨,废弃大清与义兴朝的停战条约,撤回正与义兴朝谈判的使团,拜摄政王多尔衮为大将军,以举国之兵征伐义兴朝。
多尔衮随即在顺天府及京畿周边承德府、锦州府、永平府、昌平府、天津府等二十四府之地开始征兵。
对,征兵,没错。
清廷此时确实外强中干,京师、山东、山西、河南,可调之兵几乎枯竭。
不过此次征兵,还是比较温和的,清廷也考虑到人心不稳对统治不利,所以,征兵的地域仅限于济南府以北,太原府以东。
多尔衮一面征兵,一面急令江北济尔哈朗返回江都,并调淮南、湖南两地清军,置入济尔哈朗麾下,号称十万大军,可其实淮南、湖南两地清军调往江都的,合计不到三万,也就是说济尔哈朗麾下,真正可用的也就六万多人,这其中八旗兵仅一万余人。
但就算如此,清军的兵力也远远超过了义兴朝。
多尔衮勒令济尔哈朗在五天之内,对应天府和镇江两地发起进攻。
而十天之后,多尔衮将亲率大军南下。
……。
山雨欲来风满楼。
停战条约的废弃,清廷使团的离开,大战将启,此时的应天府一片风声鹤唳,义兴朝似乎在风雨中已经摇摇欲坠。
洪武门外的荣来酒楼,一直是京城中消息的聚集、分散之地。
此时,酒楼里照样是宾客满座,没有因战争即将到来而空旷起来。
只是,客人聊天的话题,集中在了对战争的猜测和揣摩中。
“听说了吗?江北鞑子已经聚集起十万大军了,估计也就在这三两日就要进攻了。”
“头报有赏,二报吃巴掌……你问问诸位,这事谁不知道?”
“啊?那您说说,这次咱明军能打胜吗?”
“啧……啧,难喽——!这要是换半年前还好说,那时,咱有兴国公、镇国公在啊,这二位国公一个在陆一个在水,合计起来,一样六、七万大军啊,是不是?可现在,兴国公麾下折损了一半,镇国公又在南边迟迟不肯北上,这仗啊……悬喽!”
“说得也是啊,你说,好好一支水师,明明在杀鞑子,怎么就成了叛军了呢?要是他们能回来,鞑子哪敢渡江啊?”
“就是,我朝能坐享南都,可不就是二位公爷的功劳,特别是镇国公,从绍兴府到应天府,七、八成的仗可都是他打的,却被……赶出了京城。”
“嘘……噤声,别乱讲,也不看看这是在哪?”
“怕什么,实话实说罢了。朝廷还能杀了我不成?”
“这话也得反过来说,镇国公功劳是有,谁也不否认,咱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可他也确实太跋扈了些,所谓天地君亲师,听说过有哪个臣子把君上从奉天殿的宝座上拽下来的吗?将心比心哪,哪个君上能容忍这种臣子?”
“这话我可不认同,如今可是乱世,你见过哪朝有君不在位数年之久的吗?虽说南边有皇帝,可咱们也没认哪,对不?”
“这话在理,讲礼也得看时候,但凡有本事的人,脾气自然大些,况且镇国公不也是明室吗?都是一家人,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吗?”
“胡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所谓汉贼不两立……。”
“你省省吧,二两黄汤下肚就满嘴胡话,谁是汉,谁是贼?镇国公是贼?有替大明朝光复十府之地的贼吗?真要多有这样几个贼,我大明朝早就将鞑子赶回关外吹北风去了。”
“这话在理。听说了吗……镇国公在绍兴打败了来犯的四万清军,不仅活捉了敌酋多铎,还一刀斩了多铎的脑袋挂在城头上示了三天众……听听都来劲、解气。”
“得了吧,瞧把你乐的,要不是镇国公鲁莽,哪有今日大兵压境之祸?”
“胡说八道,镇国公不杀多铎,鞑子就不南下了?应天府还是人镇国公和兴国公光复的呢,要不是二位公爷,你我还是亡国奴,做人得讲点良心不是?”
“得,你有理。可眼下大战就要来了,我们这等小民,还得想着保命才是,你们有辙吗?”
“有个屁辙,要不在城里等死,要不往南逃呗,反正我不想做亡国奴了。”
“对,我也是准备去杭州,至少那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你们说得容易,怎么逃?我家在城里,十几家店铺,城外二、三千亩地,这可是咱家几代攒下的家当,怎么带走?我不逃了,听天由命吧!”
“我也是,心急也没用,这说起来都得怪那卧子先生,要不是他朝三暮四,一会儿拥立镇国公,一会又拥立当今圣上,害得君臣反目,事情也不会糟糕成如今这样。”
第六百七十三章 你的腔调倒越来越象他了
“唉你这话在理,这陈子龙啊,看起来是个正直君子,可实际上呢,做得都是腌臜事。听说啊,在朝廷归应天府之前,他就策划了淳安之变,幸亏当时镇国公到得及时这就是个祸害。”
“对,听说之前阵亡将士家人的大乱,就是他下令以白条抵银子的。”
“没错。我还听说,镇国公被赶出京城,也是他的阴谋。”
“估计将江北水师定为叛军,也是他在暗中捣鬼。”
“这就是个祸害啊。”
“就是,老天怎么就不落道雷,把他劈死呢?”
这就是闲聊,这也是民意。
民意容易被蛊惑。
它的产生和发展,有着不可控性。
开始还在议论即将发生的战事,聊着聊着,这楼就歪到不知哪去了。
百姓爱一个人、恨一个人,都有极大的随意性。
譬如象现在,他们心中的不满和怨气,就直冲陈子龙而去了。
所有不对的事和错误的事,一股脑地扣在了陈子龙的头上,直将陈子龙骂成了一坨狗屎。
甚至希望陈子龙不得好死!
好在,这次是真的闲聊,如果是有心人在边上一煽惑,怕又是一团乱。
可说者无心,听者却是一窝子心。
角落的屏风里,钱肃乐和陈子龙正在对饮说事。
这不是指得和尚骂秃驴吗?
你说无端听外面人将自己骂成这德性,还把根本与自己无关的锅扣在自己头上,这种憋屈怕是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陈子龙脸色铁青一跃而起,想冲出去训斥、理论,被钱肃乐一把拽住,“堂堂一朝少师,与些愚民较什么真?”
陈子龙压抑着吼道:“你倒是心安理得,听听他们将陈某糟践成啥样了?”
“公道自在人心,谁还没被骂过?你没听见,二位国公不也被埋怨、被骂了吗?”
陈子龙慢慢平息了怒气,“你倒是没被骂。”
钱肃乐呵呵道:“可我的结果和你一样,空顶着个太傅,手中无一丝实权,只能在一旁听、看,无能为力。”
陈子龙一口饮尽面前的杯中酒,坐回了原处,看了钱肃乐好一会,才开口道:“听说这次是他上书要陛下释放陈某的?”
钱肃乐摇摇头道:“你听岔了,他是要陛下将你递解杭州大将军府将你治罪。”
陈子龙冷哼了一声音,“我可不领他的情。”
陈子龙不傻,反而非常聪明,他自然能想清楚这其中的道道。
如果吴争真要皇帝释放自己,那可就真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了。
自己谋划政变已是死罪,如果再与吴争有了牵扯,皇帝怎么可能让自己活着?
甚至牵累到家人。
朱慈烺接到吴争的上书,他第一反应就是只要你想要的我就偏不给。
你想要治陈子龙罪,朕就偏偏放了他,就让你难受。
但他自然也想得到,会不会是吴争故意混淆视听,所以,放是放了,可不准陈子龙离京,监视居住。等于是将牢房从一间屋子扩大到了一座城。
而对于吴争擅杀多铎,引起清廷报复,朱慈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认为这是吴争故意在为难他,为难朝廷,祸水南引,以清军来削弱朝廷的实力。
所以,面对着朝堂上几乎一致谏言,请镇国公率军北上增援应天府,朱慈烺断然拒绝。
而是严令回京的廖仲平,统帅二万多京卫部署北、东两个方向城门。
并将一万新兵,补充给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
同时下旨,即日起实行全城戒严,称要与清军决一死战。
可迫于兵力、财政和舆情压力,朱慈烺还是退了一步,他知道靠四万多军队,无法抵挡清军渡江进攻,需要征召更多的军队。
于是准备重新启用陈子龙,因为陈子龙在江南,特别是在应天府至松江一带,声望很高,无论是招募壮丁,还是筹募银子,陈子龙的份量都是极重的。
只是内阁员额已满,朱慈烺同时也对陈子龙有戒心,所以,授何官职,朱慈烺还在犹豫之中。
这也是陈子龙能在城中自由行动,与钱肃乐酒楼对斟的原因,否则,此时陈子龙也就只能在家中独饮。
钱肃乐微笑道:“他也没说要你领情啊。”
“你是为他来说项的?”
“他是他,我是我。我为何要替他说项?”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我说话不必兜圈子。你此次去杭州传旨,难道没想过不回来?”
钱肃乐点点道:“想过。”
“这是实话。”陈子龙道,“可我想不通,你为何要回来?”
“如果我说,为了忠诚,你信吗?”
陈子龙目光一闪,却摇摇头道:“你的腔调倒越来越象他了。你我本是一路人,可我从你的眼神中感觉到,你不再与我同道。”
钱肃乐稍一沉默,然后道:“其实你我依旧是一路人,或许过程和方法不同,但我们的目的相同。”
“不。”陈子龙非常坚决地说道,“我们曾经同道,面对异族入侵、国破家亡,想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扶持宗室,重现大明之荣光,甚至我宁可背负不忠不义之骂名,前后三次废黜君上。可如今,你我心里都知道,大明朝完了,没救了。数年的呕心沥血,换来的是分崩离析、割据和权臣,如今福建、广州被清军占领,南边三帝二逃一俘,清军入云南指日可待,江北清军不日就会进攻应天府,而他,你的贤婿,怕是内心窃喜吧?”
钱肃乐平静地说道:“你误会他了。”
“误会?”陈子龙哂然一笑,略带讥讽地问道,“误会他什么?是误会他有不臣之心,还是误会他打算袖手旁观?”
钱肃乐依旧平静地答道:“他有不臣之心,你我都清楚,他走到这一步,实力放在那,就算他自己没有不臣之心,麾下人也会架着他往前跑,这一点,无须掩盖和回避。但我想说的是,你或许小看他了。”
陈子龙有些惊讶,“小看他?是何处?”
“他所图的,可不仅仅是那个位置,而是整个天下。”钱肃乐说道。
第六百七十四章 我只为自己和天下百姓作说客
“哈哈哈哈。”陈子龙大声笑了起来,“陈某是不是听错了?覆亡在际,他真以为义兴朝凭他那数万军队就能起死回生?十府之地怕都保不住,还敢妄谈天下?”
钱肃乐静静地等陈子龙笑完,道:“不是还有你我相助吗,不是还有朝中无数忠义之人襄助吗,还有天下数千万汉人相助吗?”
陈子龙脸色渐渐凝固,喝斥道:“竖子不相为谋!一盘好棋,生生被他的滋意妄为下成了一局死棋,还敢奢望陈某助他一臂之力么?”
“卧子啊卧子,你不也曾经在朝堂上,倡议拥立他吗?”钱肃乐叹道,“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他的意图,也是想还这世间一个朗朗乾坤啊。”
陈子龙有些激动起来,“陈某当初确实打算拥立他,一则是他是明室后裔,二则他确实有胜于常人的才能,三则长公主监国名不正言不顺,于国于朝不利可你也知道,他竟想颠覆大明朝近三百年的传承,太祖都要与士大夫共天下,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这样的妖孽,怎能得天下,若被他窃取天下,不用鞑子来攻,我朝就内乱而亡了。”
钱肃乐苦笑道:“可他终究也是说说罢了,这几年,也没见他重施故伎,对杭州三府之地的世家士人进行劫掠啊。”
陈子龙道:“可他治理三府之地日久,治下各州县衙门所任用之人,出自哪里?除了留任之外,可有一个新晋士人?官员皆来自他军中手下,三府士子敢怒不敢言罢了。”
“这不是朝廷没有开科取士吗?”
“哼,你以为朝廷开科取士,朝廷委派的流官能去他的地盘上任?三府之地农税减免,却将赋税转嫁于世家和商贾头上,这不应着了他声称的劫富济贫吗?”
“可毕竟三府之地的民生在转好,这一点无可指摘吧?况且三府的世家商户,也没有反对,彼此相安无事啊。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杭州城中商人都在称赞他,因他的政令,商人的利润所得,并没有因商税而降低,反而增加了很多。”
陈子龙嘿嘿冷笑道:“你果然站到了他一边,为他说话了。江南沿海,本就是商贸繁荣之地,商人利润增加不是什么怪事,可中原呢,商业凋弊,如果按他的做法,官府如果把农税转嫁到商人头上,怕是十府之地就有九府得反乱。再有,按他的任官方略,这天下士人阶层,如果失去了入仕特权,定会生乱。陈某就奇怪了,他难道就想着让他麾下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去替他牧民吗?”
钱肃乐平静地说道:“他有解决之道,江南学堂已经建成,三府孩童皆可免费入学,且学堂还提供一顿丰盛的午餐。一期便是三千人,卧子啊,三年一期,不出十年,他的麾下再不缺可用之人。”
陈子龙震惊了,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彻骨地寒意。
这是一种尽乎绝望的寒冷。
三年一期,十年之内,他的麾下就有一万可用之人。
这个数字,近乎明末在册官员的半数。
够了,真得够了。
这是一种精英阶层的彻底更替,利益的彻底洗牌。
无数的世家和豪族将因此而没落。
陈子龙怒极而笑,道:“太祖啊历祖历宗啊,你们听见了吧?大明宗室出了这么个数祖忘典的妖孽!”
钱肃乐突然开口道:“他不是明室后裔。”
陈子龙身子一震,“这话当真?”
钱肃乐慢慢将误会的前因后果对陈子龙说了一遍。
陈子龙愣了半晌,嘿嘿冷笑道:“我说呢,原来确不是朱家人。可也怪了,当今天子、公主明知道实情,却不说破,任由天下人误会大明朝到今日地步,不冤!”
说完,陈子龙瞪着眼睛看站钱肃乐,“你就不阻拦?”
钱肃乐苦笑道:“阻拦得了吗?”
陈子龙厉声道:“这将引起一场史无前例的乱世、浩劫!你我更会是历史的罪人!”
钱肃乐反问道:“如今不就是乱世吗?国已亡、家已败、百姓惨遭屠戮还能乱到哪去?最差的都已经发生了,为何就不去尝试一下万一呢?万一真如他所期待的,破而后立呢?卧子啊,眼下最紧要的是挡住清军,过了眼前这关再说,至少在杀鞑子这一点上,你我和他,甚至陛下,乃至大西、大顺民军,都是一路人。”
陈子龙张大着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陈子龙才开口问道:“他想我怎么帮他?”
钱肃乐摇摇头道:“他不需要你帮他,他需要的是你帮义兴朝守住应天府。”
陈子龙闷声道:“就算是吧,我也没想让他领我的情那他想让我怎么做?”
“和上次清军攻应天府时一样,募兵、筹饷、安定人心!”
陈子龙突然问道:“今日,你到底是陛下的说客,还是他的说客?”
钱肃乐悠悠道:“我只为自己和天下汉人百姓作说客。”
陈子龙沉默了很久,终于点头道:“好,那就合作一次,仅此一次。”
含凉殿中。
“呼。”朱慈烺长长吁了口气。
他对面前的钱肃乐道:“太傅果然是朕的肱股,这次可是帮了朕大忙了。陈子龙肯与朕同心协力,此次防御清军来犯,朕就有了五成把握。”
钱肃乐提醒道:“陛下切不可小视清军,以臣看,还得诏令镇国公率军北援,方可放心。”
朱慈烺皱眉道:“太傅觉得朕离开了镇国公,就守不住这江山了?”
钱肃乐赶紧道:“臣是以为,多一份力量对朝廷总是好的。”
朱慈烺冷哼道:“朕心里有数,真要是战局不稳,会诏令镇国公来援的。”
“陛下圣明。”
朱慈烺问道:“太傅以为,朕启用陈子龙,该当授以何职?”
钱肃乐答道:“卧子要替陛下募兵、筹饷、安定京城人心以臣看,最好还是官复原职为佳。”
“太傅的意思是让陈子龙重归内阁?”
“是。”
第六百七十五章 济尔哈朗的烦恼
朱慈?r阴沉着脸想了想道:“依律,内阁阁臣确实该是六大学士。可陈子龙谋反之事,已经世人皆知,要朕重新让他回内阁,这事不成!朕要是开了此例,世人皆可视律法如无物。”
钱肃乐只好应道:“陛下说得是,可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职位,起不到事半功倍之效,还请陛下斟酌。”
朱慈?r起身走了两步,说道:“朕虽罢去了陈子龙的官职,但少师加官尚在,这样……再让他领个咨政衔吧,如此一来,办差事也就名正言顺了。”
钱肃乐闻听,心中微微一叹,知道皇帝对陈子龙成见已深。
不过这咨政倒也合适,虽无品无衔,但权力可大可小。
就是咨政不是个常设官职,属于临时性的。
倒是有些委屈了陈子龙了。
这时朱慈?r对钱肃乐和颜悦色地说道:“朕刚才说了,按律内阁是六位大学士,太傅对朝廷忠心耿耿,且劳苦功高,朕想请太傅再次入阁,另外都察院左都御史之位尚空缺,朕有意让太傅兼任,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钱肃乐想了想,躬身道:“谢陛下提携之恩。”
……。
钱肃乐离开之后,就见钱谦益从后面屏风出来。
朱慈?r道:“钱卿觉得太傅所说可信吗?”
“回陛下,太傅的忠心还是可信的,至少对于抗击清军来犯之事上,太傅不会有异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对于卧子……。”
“不妨明说。”
“卧子也是个正直之人,但性格偏执,他既然已经公然谋反,断不会轻易罢休。江南士人,几乎都与卧子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远在顺天府,也有其门生故旧。与太傅相比,卧子对陛下更具威胁,臣担心……。”
朱慈?r点点头道:“钱卿说得没错,朕之所以重用太傅,而不授陈子龙实职,也是担心这点。”
说到这,朱慈?r证据变得生硬起来,“只是相较于南面那人,陈子龙还算可控的。”
钱谦益连忙顺着朱慈?r话意道:“是。吴争已经截留一百多万两商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次羁押京卫都指挥使廖大人,还断其一指,更是气焰猖狂。”
朱慈?r恨声道:“若不是眼下军情紧急,朕绝不容忍。”
钱谦益呐呐道:“陛下说得是,依臣之见,恐怕陛下还得……。”
朱慈?r怒道:“连你也要朕去求他吗?没了他朕就无法抵御清军了吗?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没有他,朕一样能守住朕的天下。”
“是。是……。陛下容禀,杭州府有消息传来,替吴争执掌财权的江南富商莫执念,兴办起江南商会,募集巨资,以投资各种官府专营的禁榷,获利甚丰。江南但凡有名的商人皆被拢络在内,应天府参与者也不计其数,甚至……甚至连江北清商也有参与其中……。”
朱慈?r脸色铁青,骂道:“竟然敢与清廷勾联,替朕将此事传扬出去,朕倒是想看看,他能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也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满口的忠义之下,是何等嘴脸!”
此时的朱慈?r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有力措施来制裁吴争,怕也就是用舆情来出出气了。
钱谦益匆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有何不可?”朱慈?r怒道,“朕揭穿他的画皮,还错了不成?”
钱谦益赶紧解释道:“陛下容禀,这江南商会,吴争没有在里面占一点股份,就算陛下宣扬出去,怕也抓不住其短处。怕倒反而得罪了江南江北的世家富商。”
朱慈?r恨声道:“我大明朝就断送在这些奸商豪富、贪官污吏之手了!朕恨不得下旨抄没了他们的家产。”
“陛下,这可行不得,若真做了,怕我朝根基动摇啊!陛下可知道,这些商人背后,都是各地的世家豪门,谁也无法知道,有哪位朝中重臣入股其中。一旦触及,怕是会引起反噬,到时后果难料啊……再有,咳……臣在想,如此巨利,是不是户部也入些股?陛下知道,如今钱庄里头寸往来……还是有些结余的。”
朱慈?r脸色忽青忽白起来,好一会他喟叹道:“不是朕贪图那些钱财,只是念及国库空虚,既然钱卿有意,便就……爱卿看着办吧。不过,绝不可以用户部的名义。”
“陛下放心,臣会安排好一切。”钱谦益心里吁了口气,其实他是先斩后奏,早已投入了二百万两入了江南商会,他生怕朱慈?r断然拒绝,那如今大战一起,用到银子时,事情暴露出来,他就真没办法转圆了。
……。
沈致远、钱翘恭、蒋全义、王一林四人这小日子过得还真不赖。
拿下了兴化县,而周边各县驻守的散乱清军,无论从兵力还是战力都无法对这二千多人形成实际的威胁。
占据了白驹场、刘家庄这两在盐场,这清廷着实头痛。
不得不头痛啊,真要彻底围剿太难了。
这伙“强盗”少数说多不多,说少却不少。
投入二、三千进攻,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一旦调动万人,那就是一个字——逃!
济尔哈朗的难处,一是兵力调度有问题,江北是还有四万多大军,可这是布防千里江岸的,抽调三、五千没问题,抽调上万,那防线就是张筛子网。二是一旦调集大军,这二千多人再来个“战略转移”,把兴化周边的各县祸害一遍,那损失就大了去了。万一要去再突然失踪,结果出现在济南甚至更北,这事就不那么可推诿的了。
所以,在郑亲王济尔哈朗围剿大军的前锋,与沈致远他们“小小”干了一仗,双方各有损失之后,清军就以松散包围的姿态停了下来,不再主动进攻了。
这就是个泥坑,打打不得,不打又不行。
打得太狠,怕他们逃,打不狠,这日子下去怎么是个头?
济尔哈朗此时的头,真是一个比两个还大。他就差亲自前去,求这伙义兴朝的“叛军”了。
第六百七十六章 沈致远要降清
济尔哈朗两次派人去招安,被“叛军”打了回来。
济尔哈朗甚至还提出,只要沈致远他们肯主动离开,无论想撤往哪,他都不阻拦,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可这么优渥的条件开出来,“叛军”就是不答应,就象要死赖上兴化,与县城共存亡了。
就在济尔哈朗不知道如何办才好时,因豫亲王多铎的“遇害”,清廷终于下旨,要与义兴朝决战了。
多尔衮令济尔哈朗尽快体面地结束围剿这支义兴朝“叛军”之事,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嘛,这道理济尔哈朗也懂。
多尔衮限期济尔哈朗将江北清军向六合、仪真、江都一线集结,完成渡江进攻应天府、镇江府的准备。
这下济尔哈朗是被逼到了墙角了,怎么办?
细思之后,济尔哈朗咬牙作出了决定,他派人向沈致远下了最后通牒,要么降、要么撤、要么双方在兴化决战。
同时,济尔哈朗下令清军向兴化县城进逼,给予“叛军”足够的威慑和压力。
……。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济尔哈朗确实够“仗义”了。
进、退后路都任由选择了,还想人家咋滴?
沈致远、钱翘恭、蒋全义、王一林四人开了个会,议题自然是怎么选择。
蒋全义沉声道:“这还用得着商议吗?二万多兄弟,如今就剩下几百号人了,鞑子若有本事,就来取了去!”
钱翘恭道:“我的意思是,不要作无谓的牺牲,我与致远此来,确实是有在敌后打出一片天的想法,可毕竟局势在变,如今济尔哈朗所部清军,已经三面包围了兴化城,我们唯一的退路也就是大海,可问题是,金声桓已经走了,虽然鞑子不知道,但只要大战一启,济尔哈朗就会很快知道,其实我们没有退路,之后势必就是一场猝死的围剿。所以,我认为应该撤退,趁清军还没有发现我们虚实之前。”
王一林原本是个粗犷之人,可在沈致远等人面前,他却“乖巧”得象只兔子。
水师原本是他的直属麾下,可王一林很清楚,真正掌控水师的,不是他,而是面前这三人。
这就是现实,不由得他不“乖巧”。
王一林犹豫了一下道:“我觉得钱大人说得对,因时而异,我们虽有决死之心,可我们也是一支孤军,就算此战能拼死二、三千鞑子,可对于整个局势而言,并无益处。我赞同撤退。”
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沈致远。
现在,这个终于掌握起军队,不再是纸上谈兵的沈致远,已经成了这支军队的真正首脑。
沈致远很满意,他满意于自己终于执掌了军队。
不,沈致远不仅仅是满意,他还胸怀大志。
沈致远自得地扫了三人一眼,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投降?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了,撤?那我们当初北上做什么?让金声桓直接送我们回杭州就行了。”
这话还没落地,蒋全义“噌”地窜起来,怒骂道:“沈致远,你敢投敌?”
钱翘恭眉头一皱,对沈致远斥道:“你没糊涂吧?你这一投降,毁了你自己不说,连大将军也被你牵累了。”
连王一林也瞪眼道:“投降这事可做不得,打不过逃就是了,何必做这等辱没了祖宗的事呢?”
沈致远却好整无瑕、自得其乐地道:“本将军主意已定,尔等遵命行事便是了。”
蒋全义怒骂道:“好你个沈致远,蒋某麾下几百号兄弟,绝不会向鞑子跪下讨饶!你敢投敌,莫怪蒋某腰间钢刀不留情面!”
王一林也站起来道:“某麾下水师兄弟,也绝不会向清军投降。”
钱翘恭依旧皱着眉头,他感觉有些不对劲,怎么想,也不存在沈致远要投降的理由啊?于是,他开始选择沉默。
那边蒋全义发现钱翘恭不说话了,更加愤怒,他大喝道:“钱大人,你可是京卫副都指挥使。难道你要眼看就这厮将兄弟们带进沟去吗?某是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奉这厮号令,可若他真想投敌,钱大人,莫怪属下要……反了!”
沈致远看着三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摇摇头喟叹道:“瞧瞧,瞧瞧,太沉不住气了。要是我是主将,你们只能当副将呢,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有句话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这话一出,钱翘恭眉头一挑道:“你是想诈降?”
沈致远赞道:“这三人中啊,也就你的脑子能跟得上本将军。没错,我就是这意思。”
在三人惊愕的目光中,沈致远自得地一笑道:“淮安周边,驻防清军不多,眼下包围我们的,只是济尔哈朗所部,可他们不可能长期待在这,只要南岸稍有风吹草动,济尔哈朗肯定得调兵回去。我们待在这,大有可为。若是吴争北伐,我们突然率军倒戈……啧啧,诸位想想,多大的功劳哇?”
三人面面相觑,钱翘恭想了想问道:“你如何取信清廷,鞑子不傻,怎会相信我部突然有了降意?”
沈致远惊讶状,“怎么能说是突然呢?从江都时起,一万余大军,到如今不足三千人,这种损失,无论对哪方军队都是不可承受的重创。眼下济尔哈朗决意围剿,我等不想做无谓的牺牲,无奈投降,不在常理之中吗?”
说到这,沈致远诡异一笑道,“诸位莫非是忘记了,我部可是朝廷已经定为“叛军”的军队。面临死亡,山穷水尽,不投降还要真送死啊?再说了,在清廷眼中,我们是不是真心投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部的投降,可以作为打击义兴朝的最佳方式,也就是说,清廷会以此大肆宣扬义兴朝不被百姓拥护。所以,只要我们答应,清廷绝不会生疑,至少在明面上,清廷会深信不疑。”
这话让三人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王一林突然道:“万一清廷令我部与南岸我军相互厮杀,怎么办?”
沈致远胸有成竹地随口道,“投降谈判时,这可以做为必要条件提出来……你们放心,现在提什么,只要不是让小皇帝福临主动退位,清廷不会拒绝我们任何合理的条件。”
第六百七十七章 义兴朝两国公战前会晤
蒋全义嘶声道:“可我与兄弟们力战而亡,也不愿意背负投降的污名。”
沈致远哼了一声,“请便。你若不愿意,可以带着你那几百人撤退,我绝不拦你。不过话说回来了,你撤往何处?应天府?怕是不能容你。杭州府?吴争不会收留你。还有,我们如果由此立下滔天军功,也与你无关,到时你后悔就成。”
还真别说,被沈致远这么一说,蒋全义一时还真沉默了。
仗打到这份上,二万人死了,他们几百幸存者就这么撤退,确实无法甘心。
没有希望也就罢了,可恨的是,沈致远给了他们建功的希望,哪怕可能是个火坑,但不得不说,沈致远的方案还是有几分可行的。
这十来天的占领,蒋全义他们也对淮安清军的兵力有了些了解,正如沈致远说的,留下确有可为。如果到了吴争北伐之日,反戈响应……想到这,怎么可能不心动起来?
钱翘恭突然开口往三人头上洒了瓢冷水。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钱翘恭沉声道,“朝廷虽然定我部为叛军,可朝堂之上,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依旧在杀敌。所以,我部将士的家人,并没有因此而受到牵连。但此次不同,一旦投降,正如你所说,清廷必定大肆宣扬,如此一来,我部将士的家人,定会被朝廷追究,更悲惨的是,会被不明实情的乡邻声讨和泄愤。沈致远,你家人在绍兴,可将士们的家人在京城、镇江、苏州等地……你会害死他们的。”
这话瞬间让蒋全义暴怒,他瞪起眼来,厉声喝道:“沈致远,你这狗贼……!”
一边骂,一边“呛啷”一声抽出刀来。
王一林见势不对,赶紧起身扑上,挡在二人中间,拦住了蒋全义,“蒋大人,这不是在一起商议吗?有不妥之处,说出来才能寻得解决之法不是?”
沈致远恼怒地狠狠瞪了钱翘恭一眼。
以沈致远的聪明,怎么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
只是,正如沈致远当初劝吴争时说的,“你得学学我,就象我想要做个统率大军、驰骋沙场的大将军,虽然渺茫,但认准一件事,做下去,不管别人怎么评说,做到极致,便可无愧于心。”
这话就如同刻在沈致远心里一般,现在,他依然是这么想,“吴争,若有一日需要我去死,我定不会皱一皱眉头”。
沈致远想到了,可他不说。
只要达到目的,手段可以不计,胜利需要牺牲,哪怕是牺牲来得过于惨痛和难以承受。
沈致远转头面对愤怒的蒋全义时,脸色已经平静,“蒋大人,我之前说过了,你可以选择不参与,你可以撤退。但如果你想留下,就得忍受这种痛楚。没有胜利是不用付出代价的,我们也在牺牲,牺牲声誉、牺牲性命,就象在仪真阵亡的那二万将士。与驱逐鞑虏的大业相比,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我在内。你……自己做选择吧!”
被王一林死死抱住的蒋全义不再挣扎,他持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不再怒目瞪向沈致远,他在哭,嚎哭,歇斯底里的嚎哭。
嚎哭让蒋全义精疲力竭,他慢慢依着王一林的身体瘫倒在地,手中的刀脱手落下发出一声“咣啷”的脆响。
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汉子就算是自己死,也不会如此嚎哭。
可现在,他明白这次需要的不是他去死,也不是他麾下同生共死的兄弟去死,而是他们的家人。
他怎能不哭?
亲手将自己的家人送入死亡的痛苦,没有人能忍受这种肝肠寸断的痛苦。
钱翘恭后悔了,真真的后悔了,他用力地抽了自己两记耳光,他也在流泪。
他知道沈致远能想到,但他不赞成沈致远故意隐瞒。
所以,他说了出来。
在钱翘恭心里,他认为什么事都应该放在明处,尤其是对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而言。
可现在,钱翘恭后悔了,他发觉沈致远似乎是对的。
有时候,隐瞒反而是种爱护,有时欺骗……也是一种善意。
当一切悲剧注定要发生时,当事人不知道,是一种,幸福。
当蒋全义停止哭泣,当钱翘恭不再流泪,当王一林冲着沈致远坚定地点头,当沈致远紧抿着嘴唇,坚定地伸出右手,当四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
远处传来一声响雷,暴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让屋檐下形成了水帘,打得屋外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似乎要洗涤这个龌龊的天下,还世间生灵一个清平世道一般。
……。
王之仁接到吴争的邀约,他是真的不想去。
人嘛,总得顾及自己的这张颜面。
选择朱慈?r,抛弃吴争,这是自己的选择,虽然现在知道错了,可这时后悔也已经晚了。
所以,王之仁不想面对吴争。
王之仁不能去。
在这种尖锐的对立下,去私下与吴争会晤,一呈被皇帝知道,后果会非常严重。
可王之仁不得不去。
大战迫在眉睫,就算王之仁是个新兵,也明白以现在这二万水师,是防不住如此长的江岸的,况且这集中还有一万新兵,才训练不足十天的新兵。
原本只要吴争能率军北上,那挡住清军的胜算就会大增。
可问题是皇帝死活不肯下诏求助于吴争,这似乎关乎寻常人无法理解的颜面。
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舟山水师。
王之仁为了麾下这二万水师,不得不去见吴争,以求得舟山水师协防江面。
吴淞口外的水面上。
吴争在船上与远来的王之仁秘密会面。
二人默默地对视,许久都不开口。
终于吴争开口了,“兴国公啊,你着实不该如此。”
王之仁顿时如点燃地爆竹,一连串地倾泻着心中的怨言,“我为什么不能如此?太子自然比你一个不知真假的惠宗后裔来得名正言顺。我效忠于朝廷,忠于明室正朔,难道有错吗?吴争,老夫不欠你的,我也没有错,我问心无愧……!”
第六百七十八章 老夫不如你
吴争静静地听着,一直等王之仁把想要说的都说完。
然后开口道,“兴国公误会了。不该如此,我说的是,国公不该任由朝廷将江北那支水师定为叛军。你是国公,更是阁臣,你有一票的权力。说到底,国公终究是弃了这支水师,如果这支水师能在之前返回南岸,今日将清军阻挡在江北的可能性就会大增。”
王之仁有些惊愕,他突然厉声道:“你为什么不反对?你也是国公,你比我更有实力去否决内阁决议,你不也一样选择了放弃?”
说到这王之仁已经很激动了,“是,我承认,我确实有私心,我确实垂涎朝廷许诺的王爵,我……。”
王之仁突然象老了许多,他突然喟叹道:“我老了,一年间我发觉自己老到了已经无力、无心再去训练一支水师,老到了只想让自己的风烛残年安生一些……可你呢?你也老了吗?你不仅是国公,你还是庆泰朝的大将军,虽说义兴朝没有确认,但也没有旨意罢免你,这支水师是你求我训练的,以你大将军的官职,这支水师至少在名义上也是你的麾下,可你不也一样放弃了他们吗?”
这话是有些道理的,不管是崇祯朝、义兴朝还是清朝,大将军的封号相当于天下兵马大元帅。
名义上是掌控天下兵马的,包括王之仁的水师,这也是吴争能让王之仁代为训练水师的主要原因。
当然,在实际上大将军是不可能真正掌控天下兵马的,先不说大将军以下的各封号将军不乐意,皇帝也不会允许啊。
吴争依旧静静地听着,听着王之仁语无伦次的牢骚。
走到王之仁说完,吴争苦笑道:“我真得能象你所言去阻止吗?你应该知道的,只要我阻止,那就是武臣干政,不,应该还得加上权臣欺君的罪名。以当时首辅陈子龙的脾气和这位矢志不屈的天子脾性,一场内战不可避免。兴国公啊,一加一再怎么样也能大于一,可一减一,却一定是小于一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当时那种情况下,也只有你可以阻止,毕竟这支水师是你的直属。”
王之仁愣了许久,终于喟叹道:“晚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据最新传来的消息,该部仅存二千余人,在海门被清军的围攻下逃脱,如今下落不明……这过去好几天了,再无消息传来,想来已经全军覆没,就算有幸存的,怕是对眼下战局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怜我那侄儿一林,怕也是凶多吉少了。我大哥过世早,就他一个儿子,家中寡嫂、侄媳妇还有一个才七岁的孩子……哎,这往后的日子让他们怎么过啊!”
王之仁说着说着就有了泪,这个时候,王之仁不再是执掌水师的主帅,也不是一朝国公,更不是看透世事的政客,他只是个老头,为亲人吁叹的老头。
吴争轻轻一叹道:“全军覆没,倒也未必。”
王之仁一愣,抬着泪眼看着吴争,急问道:“你是不是派去援兵了?水师突然失踪难道与你有关?”
吴争没有回答,反问道:“听闻朝廷匀了你一万新兵补充水师,挡住清军渡江,国公有几成把握?”
王之仁眼中有一丝光亮,他盯着吴争的眼睛道:“吴争,一林如果真能脱险,王家……我王之仁记你一份情。”
没等吴争说话,王之仁道:“要说把握,没有!但你放心,清军要渡江,得先从我王之仁的尸体上跨过去。我王之仁好歹也是义兴朝的兴国公,上了战场,从不含糊。”
这话让吴争有些感动,他点点头道:“二万水师要在千里江面上阻挡清军,确实难了些。但也请兴国公放心,我吴争绝不会坐视旁观以获渔翁之利。虽然皇帝没有下诏令我北上,但我已令舟山水师至吴淞外水域待命,战事一旦暴发,水师可以迅速沿江西进,国公只须负责从应天府至镇江府的江面,镇江府以东水域,由舟山水师接手防御。另外,金山卫已经动身前来吴淞,杭州卫也正在聚集……。今日与兴国公会晤,吴争只是想告诉兴国公,面对鞑子,我们依旧可以并肩御敌,国公的身后,有我!”
王之仁愣愣的看着吴争,突然起身向吴争长揖道:“……老夫……不如你啊!”
吴争赶紧起身搀扶道:“都是一家人,国公这话……过了。”
王之仁感叹道:“由你今日这番承诺,我部水师战至只剩一人,也断不会放一个清军登陆应天府。”
“不。”吴争摇摇头道,“抵御是手段,但不是目的。如果真到了挡不住时,不妨放些清军登陆。”
王之仁惊愕地张大了嘴,他骇然问道:“你想借清军之手……?”
吴争呵呵笑道:“国公想到哪去了?我吴争再无耻,也到不了借鞑子之手铲除异己的地步。”
“那你为何……?”
“应天府有三万京卫,这还不算皇帝的六千禁军,听闻朝廷已经有募集新兵了,加上应天府的城防,抵御二、三万清军想来不成问题。廖仲平已经回京,他虽然作战才能并不出众,但性格沉稳、谨慎,以他领导京卫防御,大致不会有失。”
王之仁想了想道:“可清军兵临京城城下,这恐怕……不妥吧?”
吴争微微蹩眉道:“皇帝下诏誓与应天府共存亡,这话不能光说说。国公啊……我们的目的是防守,至于如何防守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放一部分清军进来,江面上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而这部分清军也无法对京城造成太大的压力,何乐而不为呢?为了皇帝和朝廷的那一层面子,令无数将士枉死,那不是忠诚,是犯罪!”
王之仁还在犹豫,“那要是皇帝下诏,勒令水师不得放一个清军登陆,我又当如何应对?”
吴争眯起了眼,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王之仁精神一振,大声应道:“好,就这么干!”
说到这,王之仁意味深长地看了吴争一眼,道:“如果此战之后,王某还活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
第六百七十九章 你也太狠了!
吴争微笑道:“兴国公也不必太担心此战烈度,以我的判断,清廷更多的是色厉内荏。刚得到消息,清廷已经在北方二十余府征兵了。可想而知,清廷的兵力到了何等拘紧的程度。”
“你是说……此战,清廷只是在吓唬我朝?”
吴争摇摇头道:“不。清廷要报复,这勿容置疑。毕竟一个亲王被杀了,这要是一声不吭,人心就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嘛。”
“那你是什么意思?”
“国公应该听说过程咬金三板斧吧?”吴争嘿嘿笑道,“清军估计就这三板斧,挡住了,后面就好打了。清廷新征的兵力,可都是汉人,这些兵员,未经训练、人心又不稳,可想而知,能有多少战力,无非是凑凑数、应应景罢了。所以,国公要留意的是,济尔哈朗的三板斧。”
王之仁点头认同,他道:“既然有舟山水师相助,防守住江面就有了六成以上的把握……再说了,你不也说可以在必要时放一部分清军登陆吗?”
吴争正容道:“只能放清军登陆应天府,因为应天府有足够的防守兵力,而镇江府水域,那是万万不可松懈的,清军一旦在那登陆,便能如入无人之境,局势就会一片糜烂。”
“我明白。”
吴争道:“我这几天研究过济尔哈朗这人,年轻时作战勇猛,打仗确实是把好手。可如今老了,快五十的人了,做为辅政的亲王,却被多尔衮压得死死的。这种形势下,济尔哈朗的进攻一旦受挫,就会踌躇起来,毕竟对他而言,无过即是功嘛。所以,战争一开始,清军的主力会攻得非常凶猛,可只要我们能顶住并歼灭其中一部分,济尔哈朗就会变得非常小心……哈哈。我都想到了济尔哈朗变成小心的模样了。”
王之仁被吴争的笑声感染,他的脸色也变得轻快起来,“你说得有道理。这仗或许还真不是我想的那般不堪。”
二人随即商议了两军的联络方式等事宜。
这时,宋安悄悄进来,将一封信呈给吴争,“少爷,刚刚送来的急报。”
吴争接过,打开一看,脸色顿时数变,看到最后,吴争恨声骂道:“这两个不知死活的混蛋,想做什么?”
王之仁一惊,急问道:“吴争,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吴争气得说不出话,生硬地将信递给了王之仁,然后在边上直喘气。
王之仁诧异地接过信一看,与吴争一样,脸色剧变,他呐呐道:“这……这怎么可能,一林怎会降清?水师怎么可能降清?”
王之仁的手在颤抖着,他突然道:“不对……钱翘恭、沈致远不是你的人吗?他们怎么也会降清……他们怎么会在水师?”
吴争一看到信,就知道这不可能。
沈致远投清?
打死他都不信。
更何况有钱翘恭在,钱翘恭怕是死上两、三回,也不可能投清。
所以,吴争随即会意到这其中这奥妙之处。
也随即领悟到沈致远、钱翘恭此举的用意。
王之仁“噌”地突然跳了起来,他指着吴争瞠目结舌地道,“老夫明白了,这事是你授意的对吗?你早就私下派钱翘恭、沈致远去增援了对吗?可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事就算瞒过了清廷,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些将士之前被定为叛军,可朝廷并没有牵连他们的家人,如今降清之事证据确凿,接下来,这些将士的家人就必定会被朝廷追究……你……你也太狠了!”
吴争苦笑道:“我授意什么?若真是我授意的,我何必将此信给你看?兴国公一看就猜到了,这事瞒得住谁?”
王之仁想想也对,他颓然坐倒,“完了,这下全完了,上万的人都将因此事而受到牵连。”
吴争将钱翘恭、沈致远私自带人增援江北水师的前后,对王之仁说了一遍。
王之仁也苦笑道:“这二人就想不到这事的后果吗?”
吴争哼声道:“王一林或许想不到,可钱翘恭、沈致远怎么可能想不到?不过钱翘恭想到定不会去做,这事啊,十有就是沈致远挑起的。”
王之仁惊讶地道:“既然他们能想到后果,那还去做?这不是把将士家眷往火坑里推吗?”
吴争幽幽道:“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反而就下定了决心。”
这话中的意思,王之仁能听得明白。
王之仁震惊了,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吴争道:“疯了,疯了……也就你这个疯子,会有这么些个疯子的手下。”
吴争嗤声道:“王一林可是国公的亲侄子,还划不到我的名下来。”
“那也是被你的手下带坏的!”王之仁怒怼道。
大眼瞪小眼,好一会,王这仁皱眉道:“他们很难取信于清廷,一旦被清廷识破,前功尽弃不说,还白白牺牲了这么多无辜的家人。”
吴争却摇摇头道:“清廷肯定信。”
“这话怎么讲?”
“这其中的关键不在于清廷信不信,而是清廷愿意不愿意信。”吴争边想边说道,“试想,一支与清军浴血奋战明军,突然投降了,这是怎样的一种气势和威风?再有,这其有兴国公的亲侄、当朝太傅的独子、镇国公的嫡系,清廷怎么可能放过如此的振奋军心士气和震慑天下人心的好事?如今清军即将发起进攻,剿灭这支军队需要大量的兵力和时间,与损失数千人兵力和无数物资相比……呵呵,易位而取,我一定选择信!”
王之仁听明白了,他道:“这话在理,可问题是,如果清廷仅仅只是如你所言,表面上信。那这支军队必定被严加看管起来,甚至军权易手,这对日后的作用就会大幅降低,乃至变成一步弃棋。”
吴争点点头道:“是啊,我也想不通,这二人打得是什么主意。做到这一步太难了……可现在,我们也只能选择信,信任他们一定能做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王之仁突然喟叹道:“其实啊,某心里是在羡慕你,羡慕你手下有这么些人。曾几何时,某身边也有这样的人,可这世道,待上几年,身上的这股子劲啊,也就没了……。”
第六百八十章 不能让将士流了血再流泪!
“得救!”吴争霍地起身道,“必须得救!将士的家人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死,更不应该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王之仁摇摇头叹道:“你救不了,也救不得。这可不是几十上百人,而是数千上万人。这些人一旦不被朝廷追究,最多三、五日,清廷就会得到消息,这不是明着告诉清廷,那支投清的水师是诈降吗?”
吴争愕然,可他依旧坚持,“那也得想办法救!水师名册应该在你手里,你回去销毁它。其它的,我来想办法。”
王之仁道:“毁名册简单,我自然会去做,可这起不了什么作用,名册兵部还有一份。吴争啊——听老夫的,事已至此,真救不得,你这一救,等于卖了那二千多将士。况且,按律这些将士家人还不至于都死,直系之外的最多也只是坐牢或是流放。除非……。”
说到这,王之仁心中一动,道:“要说救,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除非……。”
吴争急问道:“除非什么?”
王之仁看着吴争犹豫了一会,才答道:“要救他们,只有陛下大赦。可不告诉实情,陛下怎么可能去赦免这些叛军家人?告诉实情,陛下怎么可能去赦免你想救的人呢?”
吴争稍作斟酌,然后道:“我要去京城。”
王之仁惊愕道:“你疯了?这个时候去京城,先不说陛下会有如何反应,就说此事,你难道准备因此事而与陛下争吵而决裂吗?吴争,大战随时会暴发!你一旦被扣甚至发生不测,这将让之前你我商议好的一切,化为乌有!”
吴争平静但坚定地说道:“你我之间该说的,方才都谈妥了,就算我不在,张国维、熊汝霖会按计划行事。京城,我必须得去,将士们可以为国家而舍弃自己的家人,我就不能让他们在战场上流血……还流泪。”
王之仁愣了许久,喟叹道:“老夫算是明白了,那两小子的疯劲,就是从你这学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带着我侄儿一林和那二千多水师……哎,你就是个妖孽!一窝子的妖孽……也罢,老夫说服不了你,你去吧。”
吴争拱手道:“国公保重!”
王之仁拱手还礼道:“老夫别的帮不上你,但此战,老夫定不负你所托!另外,你可以带兵前往,老夫苏州、常州、镇江三府,任由你通行!”
吴争应道:“国公好意心领了。不过我毕竟不是去造反,带兵前往反倒落人口实……我就带一百亲卫前往。”
王之仁想了想,默默点头。
……。
叛军降清的消息传到应天府,引起一片混乱。
这二千多人的前身是仪真与敌死磕的京卫残部和兴国公麾下水师。
特别是京卫残部,那在京城百姓心里,就是战神一样的存在。
要知道,从清军入关之后,明军确确实实没打过这样酣畅淋漓的仗,哪怕是镇国公吴争,他一连串的胜利,几乎都是以众击寡、以有备对无备,同时,也没有如此规模的打过一场攻防战,可二万京卫在仪真面对二倍于己的清军,愣是硬抗了一月有余。
这确实振奋了明人。
也是之前,阵亡将士家人在得不到朝廷全额抚恤联络起来抗议时,得到京城百姓同声共气、积极相应的原因。
甚至在朝廷将江北水师和仪真残部定为“叛军”时,百姓心里都一样以敬仰之心看待这支军队,无数百姓自发地在寺庙为幸存的将士焚香祈福。
百姓心里有一杆秤,只要将士们还在杀鞑子,那就是英雄。
可现在,这尊心中的战神像,骤然之间,就轰然坍塌了。
愤怒的百姓纷纷向官府陈情,严厉追索叛军将士的家人。
特别是之前已经阵亡的那二万将士家眷,更是愤怒到了极点,他们认为这支降清残部,辱没了仪真为国捐躯的英灵。他们聚集在洪武门前力陈,要以最严酷的刑法株连降清叛军的家人。
愤怒的百姓渐渐失控,他们打砸着那些“降清叛军”家人的房屋、家具,甚至放火焚烧。
恶毒地诅咒着那些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降清叛军”家人。
半日之内,有十多人死于这波骚乱,其中大部分是不堪凌辱,选择自尽,或悬梁或投井。
直到官府有所动作,将这些“降清叛军”家人尽数缉拿、并实施通夜宵禁之后,继之前因白条之后的第二次京城骚乱,才渐渐平息下去。
老天都觉得不忍,当夜下起了磅礴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宿,似乎在为不公而哭泣。
义兴朝廷的反应,几乎与王之仁、吴争猜测的几无别样。
当江北水师投清的消息传来,朝廷迅速做出反应,责令京兆府配合禁军,捉拿水师相关家眷。
旨意严令,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反贼家人,都不得放过。
京城百姓次日一早就闻知官府动作迅速,反贼家人尽数缉拿,皆拍手称快。
坊间酒楼茶肆,交谈得都是这个话题。
百姓甚至还纷纷向官府检举漏网的“逆贼”家人,来换取官府的赏钱。
着实令人唏嘘,可悲、可叹!
一个晚上下来,被缉拿之人数,已经超过三千人。
这倒不是禁军和京兆府行动不力,而是另外的将士家人,不都在京城,而是别的州府。
钱肃乐更为直接,先是声明与钱翘恭断绝父子关系,再派人回宁波府鄞县钱家祠堂,将钱翘恭从族谱中除名。
然后上书请罪、请辞。
王之仁是已经知道情况的,他在闻讯之后,跟随着钱肃乐,照样画葫芦,声明断绝和王一林的关系,并上书请罪、请辞。
二人的动作太快,让都察院的御史们只好将连夜写好的弹劾奏疏扔进了火炉。
奇怪的是,朱慈烺没有因此而夺了钱肃乐、王之仁的官爵,反而召二人进宫,好生安抚了一番。
这令朝中大臣们百思不得其解,啧啧称奇。
当然也有少数人,已经口味出了一些不同之处。
但能品出不同滋味的人,自然明白其中厉害之处,纷纷选择三缄其口,以免祸从口入。
第六百八十一章 吴争的反常
吴争入京,已是次日近午时了。
如王之仁所说,苏州、常州、镇江一路申通无阻。
当然,没有旨意,怕是也没有人敢拦,也拦不住。
过丹阳时,朝廷已经得报,镇国公入京的消息。
大朝已散,一时间内阁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急禀皇帝,恭候旨意。
朱慈烺也傻眼了,所有人都猜不透吴争的来意。
你说是向震慑朝廷,来个下马威吧,却只带了一百人,不象。
你说是前来探亲吧,也没个文书奏递,象吴争这等爵位,京城那可不是随意能进出的。
可要说脑子烧坏了,前来送死吧?所有人都明白不可能。
眼看着吴争已经离应天府越来越近,听着一声声信使急报,君臣议了多时,也没有个切实可行的应对之法。
直到吴争的请见折子奏递到宫中,朱慈烺一咬牙,下旨准吴争至含凉殿面圣,令内阁四臣(王之仁不在京)及都察院右都御史王翊、新任左都御史钱肃乐、少师兼咨政陈子龙,共七人作陪。
这几乎是义兴朝最强大的阵容了。
倒不是朱慈烺想要给吴争最大的规格,而是朱慈烺确实不明白吴争的来意。
大战将启,朱慈烺也不想多生枝节。
……。
吴争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从正阳门直到洪武门,宋安和身边的亲卫才被宫门守军拦下。
从北城赶回来的廖仲平,疑惑地看着吴争。
吴争微微一笑,没有和廖仲平说任何话,独自一人,在内侍的引领下,徒步入宫。
含凉殿中,君臣九人,齐齐看向独自而来的吴争。
没有人主动开口询问。
吴争走到离朱慈烺一丈外,站住。
但也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直视朱慈烺。
这是长达一柱香时间的对视。
这其中甚至没有一声咳嗽,除了刻意屏住的呼吸声,再无别的声音。
终于,钱谦益开口了,他喝斥道:“镇国公为何不向吾皇行臣子之礼?”
吴争没有回答,甚至连头都没回,眼都没转。
钱谦益有些落不下面了,他愠怒吼道:“大胆!汝眼中可还有君父吗?”
朱慈烺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吴争。
吴争终于开口了,他回过头来,向钱谦益迈上一步。
钱谦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可马上醒悟到自己失了气势,老脸一红,又往前生生挪了半步,刚要开口时,吴争开口了,“你是谁?”
你是谁?
一般人不认识,都会开口问一声,你是谁?
客气些,问,阁下何人?
不客气些,那就是,你是谁?
虽然吴争语气平静如水,可谁都品得出,这其中的火药味。
吴争怎会不认识钱谦益,在京城时,虽说钱谦益还是个三品侍郎,但也有几面之缘。
如今问出,你是谁?只能说明,吴争不承认钱谦益现在的地位。
这是一种挑衅,至少在朱慈烺看来,就是挑衅。
朱慈烺脸色一变。
钱谦益开口了,他冷哼道:“钱某乃当朝首辅!”
吴争没有理会钱谦益,而是将目光投向陈子龙,“本公离京之时,我朝首辅是陈子龙陈大人……。”
“吴争,任命钱说对益为内阁首辅,是朕的旨意。怎么……朕还不能另择首辅了吗?”
吴争哂然笑了笑,转身道:“陛下自然可以另择首辅,但臣却从没有接到我朝首辅变动的邸报,故臣始终以为,钱大人只是个侍郎罢了。”
朱慈烺一时语塞,确实这事确实有违常规,不用说是首辅这个官职了,就算是朝堂上各部主官有所变动,按律也该通告各府,就更不用说是象吴争这样的一方诸侯了。
当然,这不是什么可以深究的事。
所以,吴争也仅点到为止,不再纠缠,“陛下这是在与诸公商议大事吗?若是,臣可以在外静候,等陛下商议完之后,再行进见。”
朱慈烺一愣,他扫了一眼众臣。
钱谦益确实是不识好歹,他上前一步道:“吴争,有什么话,就当着诸公的面说,不必藏着掖着!”
“滚!”吴争字正腔圆地嘴里嘣出这一个字来,让满殿惊悚。
钱谦益却受不了这种羞辱了,他厉吼道:“小贼,你敢当殿羞辱老夫?”
吴争平静地说道:“你错了,本公没有羞辱你的意思,因为不值当!”
朱慈烺脸色一青,喝斥道:“吴争,之前你不知道钱卿已是首辅,可谓不知者不罪。可如今你已知晓,还当着朕的脸羞辱当朝首辅,你当朕治不得你罪了吗?”
吴争依旧平静地答道:“臣光复应天府时,这位钱大人还做着清朝的官。臣在绍兴府击败多铎之时,这位钱大人已经是我朝首辅了。敢问陛下,臣在绍兴府急需增援之时,这位首辅钱大人可有谏言增援?”
朱慈烺一时无话可对。
钱谦益立马醒悟到吴争的意思了,他急欲开口辩白。
不想吴争却上前一步,“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响起,“我打你了,你奈我何?”
可怜钱谦益是怎么也想不到顺争敢当着皇帝和群臣的面,下此狠手,结果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着了吴争的道。
一时间,他愣住了。
吴争转身对朱慈烺道:“臣代陛下小施薄惩。”
朱慈烺大怒,怒喝道:“来人,拿下!”
边上钱肃乐急了,向边上跨出一步道:“陛下且慢,臣有奏。”
朱慈烺哼道:“不准!”
陈子龙移出一步道:“臣有奏。”
朱慈烺再哼道:“不准!”
王翊移出一步道:“臣有奏。”
朱慈烺犹豫了,他不再哼,蹩眉道:“卿有何事,须此时奏?”
王翊道:“吴争乃我朝镇国公,刚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当殿殴打首辅,虽有大过,可尚不至于拿办。如今大战将启,正需上下同心协力之时,还望陛下三思。”
钱谦益却嚎哭跪地,“陛下,吴贼嚣张至此,当着陛下和诸公的面殴打老夫,此乃欺君啊……望陛下为臣做主。”
却不想,吴争一步窜出,对着钱谦益当头一个鞋底正踹,直将钱谦益踹了个后翻,怕是踹中了鼻子了,钱谦益从地上抬起头时,已经血糊了脸。
第六百八十二章 你想要朕怎么做?
朱慈?r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吴争说不出话来。
但他心里已经明白,吴争显然是故意的,否则不会这么反常。
所有人,除了钱谦益,都看到了这种反常。
钱肃乐慢慢上前,挡在了吴争之前,向朱慈?r躬身道:“镇国公只身远来,怕是有大事要与陛下单独奏对,臣请先退至殿外静候。”
陈子龙、王翊随即躬身道:“臣等附议。”
朱慈?r抿嘴沉默了半晌,才用力一挥手。
诸臣默默鱼贯而出,而进来的殿卫抬着悲呼不止的钱谦益退去。
殿中终于清静了。
朱慈?r与吴争一上一下地对视着。
“镇国公好大的威风!”
“是陛下宽宏。”
“朕没有镇国公所想的那般宽宏。”朱慈?r沉声道,“在朕没有改变主意之前,镇国公还是说明为何要如此猖狂吧!”
“臣只是想看看,陛下的宽宏能到何种程度。”
朱慈?r目光一缩,“就为这?”
“就为这!”
朱慈?r笑了,“你不该来。”
“我知道。”
“可你依旧来了。”
“是。”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是。”
朱慈?r面色一凝,“看来你还真是有所依仗了。可在朕看来,你最大的依仗不过就是你麾下四卫,可四卫远水救不了近火,朕就是现在杀你,他们也赶不及前来救你。”
吴争摇摇头道:“陛下错了。臣所依仗的不是四卫北伐军,而是陛下您哪!”
“此话何意?”朱慈?r着实惊讶了。
“如果陛下不是皇帝,臣就不敢孤身前来。”吴争平静地道,“正因为您是皇帝,这天下是您的,陛下才不敢杀臣。”
朱慈?r有些晕,他蹩眉看着吴争。
吴争轻叹一声道:“清军即将进攻,陛下杀臣容易,可杀了臣之后,就得面临两面受敌,臣不说四卫能不能替臣报得了仇,但义兴朝却必定由此而亡。”
朱慈?r懂了,他厉声喝道:“你敢威胁朕?”
吴争摇摇头道:“臣不敢。臣也无意,仅仅为了威胁陛下,而孤身前来犯险。”
朱慈?r缓了缓怒意,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推金山、倒玉柱,吴争突然撩起衣摆,跪下道:“臣请陛下给江北将士家人一条活路!”
朱慈?r惊愕了,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吴争道:“朕自信没有做错,他们是叛军家人,叛军投清,千真万确,你……你竟为着他们的家人向朕求情?”
吴争正容道:“不。他们不是叛军,他们一直在为国与清军浴血奋战。”
“朕不信!”朱慈?r冷冷道,“朕知道了,叛军中有你的人,其中有太傅的独子,还有一个叫沈致远的人……你在为他们乞命。”
“哎……。”吴争叹息了一声,将前前后后的事,与朱慈?r说了个通透。
朱慈?r开始震惊,而后脸色数变,他冷冷道:“这么说来,这些事都与你有关。朕明白了,水师之前举旗拥立你,如今诈降投清,他们都在向你效忠,而不是朕!”
吴争愕然。
朱慈?r的理解方式,出乎了他的意料。
“朕可以取信,他们的诈降,但无法取信他们效忠的是朕。所以,朕不能赦免他们的家人。”
吴争的脸色开始凝固,他缓缓起身,看着朱慈?r道:“这是你的天下,如果你觉得,杀了他们和我,能让你的江山稳固,不妨现在动手。但有一句话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我和他们死了,义兴朝的灭亡,指日可待,我在泉下等你。”
朱慈?r毫不动容,他道:“在朕看来,你与鞑子要的都是朕的江山,你与鞑子,无异!”
吴争愤然道:“怎会无异?鞑子是向奴役我族,而我,就算要夺这天下,要不会将天下汉人沦为奴隶。”
朱慈?r有一些动容,但他依旧道:“既然注定要亡,天下人又与朕何干?”
吴争瞠目结舌,愣了半晌,苦笑道:“看来是我来错了,我以为你就算是再昏馈,至少还有一丝朱家享国三百年,该对天下子民有的怜悯之心。我以为,至少你还会象你的父亲顾及到你的子民……好吧,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你可以下令杀我和那些将士家人了。”
朱慈?r静静地看着吴争,吴争慢慢闭上眼睛。
“你打算怎么救?要朕怎么做?”
吴争瞬间睁开眼,惊讶地问道:“你改变主意了?”
朱慈?r答道:“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朕是天下之主,总得顾及子民……说吧,你想朕怎么做?但朕须提醒你,朕一旦下旨赦免他们,江北叛军的诈降,就会被清廷识破。”
吴争大喜,点头道:“陛下说得没错。所以,臣此来就是想请陛下,暗中联络几个可信的大臣,让他们以仁义之名,上书谏言陛下不株连叛军家人,下旨大赦。这合乎圣人之道,如此,陛下可下旨赦免死罪,将犯人家眷尽数流放。至于之前臣在殿上殴打钱谦益,也是出乎保密……钱谦益毕竟是首辅,可臣不信任他,不这样做,避不开他……这事干系太大,容不得走漏一丝风声,还请陛下见谅。”
朱慈?r没有纠结此事,他皱眉问道:“我朝算上金华、宁波,仅十二府之地,流放何处?”
吴争道:“臣欲在吴淞建座新城,正缺人手,陛下可将他们以劳役抵罪之名,流放吴淞。”
朱慈?r古怪地看了吴争一眼,“建新城,你好大的手笔。”
吴争道:“说是新城,其实只是将大将军府北移至吴淞,臣甚至连建城墙的银子都筹措不齐。”
“没城墙你也敢北移?”
“臣只为激励士气。”
朱慈?r无意在此事上纠结,他道:“你最终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
吴争想了一会,道:“是,我确实是想拢络人心。可这么做,错了吗?”
朱慈?r一怔,吴争的坦然出乎他的意料。
这种不加修饰、近乎真小人的脾性确实让朱慈?r有些措手不及。
是啊,错了吗?
朱慈?r有些懊恼地蹩眉道:“可朕为何要助你拢络人心?”
就就象是有些赌气的味道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
吴争想了想道:“如果陛下想要江北水师残部,臣绝不阻拦。”
朱慈?r沉吟了一会道:“不必了,朕无意强求。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朕还是懂的。”
“谢陛下。”
朱慈?r看了吴争很久,终于开口道:“你此来若只是为了此事,朕……允了。”
吴争大礼参拜道:“臣替将士家人拜谢陛下隆恩。臣还想对陛下说一句……陛下此情,臣领了。”
朱慈?r淡淡说道:“朕只是为了朕的子民,与你无干。”
吴争微笑道:“臣明白,臣告退!”
在吴争倒退后,转身的时候,朱慈?r突然道:“朕若拿此事与你换个承诺,如何?”
吴争转身,道:“陛下请讲。”
“南北守望相助,共抗清军。”朱慈?r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五年之内,你不能反。”
吴争有些惊讶,慢慢就回过味来。
朱慈?r求援都求得这么清新脱俗,让吴争不得不佩服。
至于五年之约,吴争毫无意见,在吴争看来,北伐恐怕五年都未必够,朱慈?r能不与自己纠缠,自己就阿米陀佛了。
吴争吸了口气,应道:“臣……遵旨!”
朱慈?r慢慢伸出手来,“君子一诺。”
吴争回走几步,伸手击掌,道:“君子一诺!”
……。
柔仪殿。
郑三躬身在朱???贫?叩溃骸俺す?鳎?蚬??丫?踩怀龊槲涿帕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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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三摇摇头道:“只知道镇国公当着陛下和诸公的面,出言羞辱首辅钱谦益,并打了首辅一记耳光、踹了一脚,首辅满脸是血被抬去御医诊治。之后镇国公与陛下在含凉殿奏对半个时辰,所有大臣都在殿外等候,无人知晓奏对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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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三轻声道:“可最终,陛下也确实没有降罪于镇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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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三连忙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躬身赔罪道:“殿下息怒,奴婢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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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
……。
次日,钱肃乐、陈子龙、王翊等十六大臣联名上书。
进谏皇帝,大赦叛军将士,以彰示国朝和天子的仁慈。
皇帝采纳了群臣的谏言,随即下旨,江北叛军所涉家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尽数没入奴籍,没说话至松江充作苦力,以劳役抵罪。
由此,松江官府接受了第一批“移民”。
……。
仗打得如果为得是颜面,那就是死战了。
无论是清廷还是义兴朝,几乎都倾尽了所有此时能调动的军队,征召了所有能征召的壮丁,来打这一场原本不该在眼下发生的战争。
而始作俑者,义兴朝的镇国公吴争,已经返回松江。
按照与朱慈?r达成的承诺,北伐军金山卫开始向镇江府进发,而后续的杭州卫,也已经从杭州府出发。
正如吴争与王之仁会晤时所料,战争一开始就是一场血战。
清军一开战,就以二万兵力,在应天府方向和镇江方向,超过百里的江面上横渡。
双方共有近八百门大小火炮,从一开始参与了对射,百里江面上万舸急流。
巨大而炽热的弹丸,砸在水中,激起滔天巨浪,腾起一片水雾。
虽说这时的炮弹不具有后世炮弹的爆炸力,但它的势能却依旧是强悍的,被它砸中的船只,无不船毁人亡,激起漫天的纷屑。
双方驶近江中心的船只,对火船对攻,再近就是弓弩对射,直到双方胶着,士兵开始跃上对方的船只,开始搏杀。
战争从开始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消耗战。
滚滚长江,不分敌我地吞噬着双方士兵的生命。
一日下来,船只残骸和阵亡者的尸体,几乎布满了江面。
夜幕下,星星点点的残火,与清月一起映照着战场的狼籍和不堪,时不时,还隐隐传来尚未断气者,断断续续、极尽痛苦的申吟声。
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
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
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
胡笳千古恨,一片月临城。
王之仁以二万水师,强撼清军渡江。
第一天,水师就阵亡二千七百多人。
倒不是说清军的水战能力也已经碾压明军了,而是这种全方位、大规模的渡江,让王之仁的水师无法集中于一点或者一个面去对抗。
水师的分散全线封堵战术,让水师无法发挥出最大的战力。
这才是第一天就阵亡二千七百多人的根本原因,但清军伤亡还是比水师多得多。
二万进攻的清军,先锋三千人被打残,主力折损超过二成,总计伤亡六千人以上。
其中阵亡者超过三千人,主要是交战时落水溺水而死或者失踪。
王之仁感觉不妙,清军的攻击烈度远超过想象,他急奏朝廷求援。
同时,向松江吴争求援。
吴争在第一时间,调金山卫西进接替丹徒及周边防务。
由此增强镇江至丹徒之间的陆地防御。
同时,吴争令舟山水师至江阴,但没有继续西进。
这是吴争担心清军在应天府和镇江方向进攻受阻之后,另辟战场,从靖江方向,进攻江阴。
此时江北清军号称十万大军,但主力仅不到六万。
可这六万人,就已经让义兴朝不堪重负了。
吴争无法想象,万一江阴方向的江面上出现清军,战局将会怎么的糜烂。
吴争不敢调动舟山水师西进增援王之仁。
另外,吴争认为,按之前与王之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约定,王之仁一旦顶不住,就放弃对应天府方向的阻截,全力防御镇江方向,放一部分清军由应天府守军抵挡。
所以,吴争并未意识到,人心的复杂,终究是难以预估的。
又是两天激战,至第三天战斗停息时,王之仁确实已经撑不住了。
水师二万人,伤亡超过四成,战船损毁过半。
再无法形成对应天府至镇江整条江面的封堵。
第六百八十四章 江防被突破
王之仁向朝廷急报,欲按吴争的建议,放弃对应天府方向的江面防御,将水师仅有的实力集中于镇江丹徒方向,希望以京城的城防来应对突破江防的清军。
可此奏,被朱慈烺强烈申饬,勒令王之仁必须守住应天府至镇江之间的江面。
这就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那一夜,王之仁在龙潭方向的江畔,看着如墨水涌动般的江面,伫立了很久。
没有人能知道王之仁在想什么,只是他的亲卫依稀中到了王之仁的诵读声。
“……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予之精神兮,变为日星。
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
之后,王之仁向朝廷上疏,誓言死战。
并向松江派出了信使。
随即王之仁开始调动水师,将主力移向镇江方向。
自己率三千多偏师守在应天府方向江面。
次日凌晨,也是激战的第四天。
济尔哈朗再一次整合二万清军,在应天府和镇江方向发起渡江强攻。
王之仁亲率舰队,冒着如雨点般的矢石和弹丸,阻截来犯清军于龙潭正面方向。
战至午后,几乎全军覆没。
王之仁,右胸中了一箭,或非亲卫救援及时,怕是真要当场阵亡了。
随即,清军突破江防,从龙潭方向,也就是应天府东北方向登陆,进逼京城。
清军突破江防和兴国公重伤昏迷的消息急传京城。
朝廷顿时出现混乱。
百姓大量出南门逃难。
甚至出现任上官员逃离。
朱慈烺立即下旨封闭四门,令廖仲平将部署在西北金川门方向的京卫调动至神策、太平门一线。
他自己亲率禁军,抵至至太平门以南三十里,随时增援。
这个时候,朱慈烺已经后悔令王之仁死守江防了。
他明白,如果王之仁要是殉国了,那自己就等于断去一臂。
朱慈烺派出十名御医去给王之仁诊治。
……。
吴淞口。
吴争青筋绽露的手,已经将王之仁的信捏成了一团。
他眼中有泪影。
吴争无法理解,为什么?
不是说好的吗?
将在外君命所不受!
在吴争看来,就算有二万清军登陆之后围攻京城,也无法对有三万多守军的坚固城池形成真正威胁。
而清军一旦拆分成水上、陆地两部分,水师的压力自然就减轻了。
只要镇江府水域不失,镇江城和丹徒又部署了重兵,清军就无法迅速胜利,拖下去,战局就会出现变化,虽然胜利的天平不一定是向着义兴朝倾斜,但也不会一定是向清廷倾斜。
而吴争更认为,只要拖下去,清廷的潜在不安定因素就会暴发。
可王之仁选择了去死,这明显是送死。
吴争无法理解,为什么?
看着被王之仁亲卫送到自己面前的近百家眷,吴争心中有一股难以言语的悲戚。
难道忠诚,仅仅就是个死吗?
难道你不知道,你要是一死,水师将无人掌控吗?
难道身后名,比天下存亡和最后的胜利更重要吗?
“宋安。”吴争大吼道,“传本公令,金山卫即刻沿江岸西进,夺回龙潭。舟山水师协同杭州卫渡江,全力进攻靖江……。”
“喏。”
王之仁的重伤昏迷,逼着吴争开始冒险。
不得不冒。
镇江府方向水师没有了王之仁的统帅,很难立即融入进舟山水师。
吴争无法在朝廷没有授权的情况下,迅速接管王之仁的水师,就算有王之仁的托付,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整合,需要时间。
吴争没有时间了。
一旦镇江府方向水师崩溃,局势就会一片糜烂。
到时千里江防如同虚设,清军可以从任何一处登陆,然后再迂回西向甚至南下。
所以,吴争只能冒险发起进攻,战术的指导思想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你突破我的防线,我同样突入你的腹心。
你围我的京城,我攻你之必救。
……。
在这个双方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一支队伍却面临着抉择。
那就是沈致远和钱翘恭的那支二千多人的“叛军”。
做出“投降”决定时,沈致远等人因被清军包围着,无法得知外面的情况。
现在,他们知道了,知道清军正在猛攻义兴朝。
之前,清廷在得到济尔哈朗的奏报,得知这支“叛军”欲降的消息是,迅速作出反应。
令济尔哈朗答应沈致远等人的任何要求,并将此消息向江南散布。
在这支明军正式归降之后,令沈致远等人北上京城,接受皇帝钦封,以示皇恩浩荡。
“我们不该投降。”蒋全义有些后悔,“就差了那么几天时间,当时再撑两天,或许我们就能帮上朝廷的忙了。那时,不管是朝廷诸公还是镇国公,想来都能替我们说句公道话。”
王一林很郁闷,他没好气地埋怨道:“现在说这些……晚了!如今戒备我们的清军就在百步之外……还是想想怎么应对让我们北上接受清廷封赏之事吧。”
钱翘恭看了沈致远一眼道:“这事确实难解,如果我们四人一齐北上,万一清廷反脸,那就等于自投罗网,而我部这二千多人的性命可能不保。”
三人都看向沈致远,还真奇怪,赵括般的沈致远,此时竟真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钱翘恭是因事前许诺、应承,那是没办法。
可蒋全义是战场上拼出来的,王一林更是老兵油子,能让他们也心服的,那沈致远就不该是赵括。
沈致远依旧是那副天塌下来关我屁事的表情,他说道:“没听说活人被尿憋死的。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怕啥?接受封赏总好过被砍头,去就是了。”
蒋全义恼道:“要去你们去,蒋某不去!受鞑子的封赏,蒋某觉得腌臜!”
王一林也道:“咱亲叔可是当朝国公,还是算了吧,我也不去。反正济尔哈朗也没指定几个人去,沈大人和钱大人去也就是了。”
沈致远双手一拍道:“这不就齐活了吗?二人北上二人留守,正好!”
第六百八十五章 乱世当用重典
钱翘恭皱眉道:“家父可是当朝太傅,我不能辱没了父亲和钱家门楣……要不,沈致远,你一人去吧?”
沈致远哼道:“靠眼下这二千多人,在清军的监视下能做什么?连死都不怕,还怕丢了颜面?与我们将要立下彪悍史册的功劳相比,没什么不可舍弃的。敢情,在你们眼里,就我沈致远不要脸对吧?行,你们做你们的忠臣,我去做无耻小人。可你们记住喽,咱投降是为了啥?”
蒋全义、王一林沉默不语。
钱翘恭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你说得对,既然已经走出这步,就无须自欺欺人。这样,我陪你去,蒋大人和王大人留下,万一有什么不对,军队也能有个主心骨。”
沈致远呵呵笑着起身,走到钱翘恭边上,揽着钱翘恭肩膀道:“亲不亲,自家人。说起来咱还能攀上亲呢。行,就这么说定了。”
钱翘恭苦笑道:“我是真后悔,就不该怂恿你一起来。”
沈致远哈哈笑道:“可你也别否认,这事还是可行的……另外,这事凶险之余,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兴奋?”
钱翘恭瞪了沈致远一眼,斥道:“难道在你眼中,这关乎数千人性命和上万家人的大事竟是儿戏?”
沈致远正色道:“失败了,那叫儿戏。可如果成功了,就是筹谋。诸位,风云际会,咱能参与其中,在史书上留下浓浓的一笔,何其幸哉?”
蒋全义抿嘴道:“敢问沈大人,如果你和钱大人离开之后,济尔哈朗令我部参战,与明军交战,如何应对?”
沈致远道:“不会。如果我与钱翘恭不肯北上,那或许会。可我们北上了,就不会。二千多人对于这场战争而言,无论哪方,都不会放在眼里。清廷想得到的不是这二千多人的战力,而是战力之外的东西。”
“如果有万一呢?”
沈致远不耐烦地答道:“哪有万一?真要是有万一,那就表示我与钱翘恭已经死在顺天府了。我们都死了,你们想干嘛干嘛,该干嘛干嘛,问有何益?”
蒋全义先是一愣,而后肃容拱手道:“好!或真有不幸之事发生,蒋某绝不让沈大人和钱大人在黄泉路上孤单!”
王一林也拱手道:“王某也愿与三位大人共赴黄泉!”
“呸!”沈致远干唾了一口,“尽是丧气话,我沈家一脉单传,我还没娶妻生子呢!”
这话引来其余三人的恻目鄙夷。
次日一早,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由陆路北上。
蒋全义、王一林留守。
……。
朱慈烺犯了个错误,差点让清军攻入北城钟阜、金川二门。
倒不是说朱慈烺无能,而是朱慈烺缺少军事才能,或许他有正治的天赋,可毕竟从没有接触过军事,为太子时,虽有初步涉略,但终究是纸上谈兵。
在得知清军突破江防,兵临应天府时,朱慈烺急令廖仲平将部署在北城的兵马调往神策、太平门一线,以对抗攻城的清军。
这调动不应该说完全错,但确实是错了。
这话听起来矛盾,实则不然。
从龙潭突破的清军,攻应天府最近的城门是玄武湖南北的神策、太平门,这没错。
如果清军转向迂回至北城钟阜、金川二门,明军自然能发现,随即调兵也确实来得及。
可朱慈烺没有想到的是,济尔哈朗在得知清军突破了龙潭方向明军江防后,随即派出了一支八千人的偏师,沿江去向西南,由江浦东渡,这支偏师的主将,正是之前江心岛清军的主帅舒穆禄?谭泰。
如此一来,明军就无法迅速得知清军的异动了。
一天之后,直到这支偏师前锋登陆,出现在钟阜、金川二门外,情况万分危急。
幸好廖仲平稳重,在得到皇帝旨意调兵东向时,在钟阜、金川二门多留了一千守军。
这一千守军的顽强抵抗,让明军有了一个多时辰的增援时间。
虽然廖仲平率军赶到时,守军已经全部阵亡,清军前锋已经占领二座城门,但也立足未稳,被廖仲平以优势兵力一个猛烈反击击退。
情况非常凶险,只要援军晚到一个时辰,一旦清军站稳脚跟,那么时刻留意战局变化的济尔哈朗,就会将手头仅余的一万人调往江浦,事实上,这一万人当时已经集结。
得知北城二门得而复失,济尔哈朗大呼可惜。
他迅速调整部署,将这一万人继续向龙潭方向增兵。
并令谭泰继续进攻北城二门,牵制明军,以分散各城门的守军兵力。
也就是说,应天府面临着清军四个城门的同时进攻。
敌人对京城的猛烈进攻,引起城中不小的骚乱。
许多世家富商纷纷各官府陈情,希望朝廷开启南门,放百姓逃难。
这种民意,得到了朝中不少官员的支持。
朱慈烺这时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狠厉,他断然拒绝了官员、乡绅的陈情,颁布布了全城共存亡,若有人胆抗旨逃亡,可就地诛杀的诏令。
为起到震慑效果,朱慈烺下令就地斩杀了正阳门内最嚣张、猖狂的一些显贵和士绅。
人数达到一百多人,其中还包括两个之前因朱慈烺登基,前来投奔的明室旁支。
所谓乱世用重典,这道旨意,让全城军民空前地团结起来。
但也留下了一个隐患,那就是朱慈烺,得罪了一些人。
这些人,并不是真的是一些人,指得是一个群体,摸不着、看不见,却能真正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这是一个既得利益团体,是社会菁英层,他们所拥有的能量,甚至远超过皇帝和内阁。
他们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拥有全天下最大的财富和人脉,更是因为无论谁来当皇帝,他们的利益永存。
可以说,明朝的灭亡,除了优胜劣汰之外,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失去了这个群体的支持。
不仅仅是失去了支持,更是被这个群体所憎恶。
在他们的眼中,皇帝只是他们的利益代言人,国家只是他们的利益共同体。
第六百八十六章 多尔衮在黄河边止步不前
就象钱肃乐去杭州见吴争时说的,这个群体,他们忠的不是国家、民族,也不是君,而是他们自身和整个阶层的利益。
就象后世建国伟人评价的,如果不是朱元璋及时调整思路,恐怕得不到天下。
陈子龙、钱肃乐甚至象张煌言等人,其实都属于这个阶层。
只是张煌言等人想挣扎出来,并付诸了行动。
钱肃乐醒悟到人的一生,只需要做成一件事,足矣。
而陈子龙却依旧效忠于他的阶层。
这个阶层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士子菁英和无数的巨贾显贵。
就算有几个有识之士,发觉不对,也无法从这样一个庞大而富有粘着力的阶层中脱身而出。
这样的阶层,几乎占据了天下财富和人才。
它有着不死之躯,朝代的更替,对它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件新衣。
这就是他们可以掌握着海一般的实力,而明末朝廷却无法支付抗击鞑子的大军军饷。
这就是大明亡,而他们依旧可以凭借这个群体而继续高居庙堂。
这就是满清坐拥三百年江山,到多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真正原因。
哪怕后世,这股力量依旧存在,只是被压缩了许多,压缩到几乎不被世人所留意。
而压缩它的力量,来自于觉醒的民众。
可眼下,它却是无敌的存在。
人挡,人死!
国挡,国亡!
好在,朱慈烺仅仅是初次得罪。
好在,它也懂得牺牲,它绝对不会为了几十个或者几百个伪代言人去与一个真代言人对抗。
它还懂得,分寸。
……。
济尔哈朗也犯了个错误。
他不该动用手中这最后一万机动兵力。
要知道,此时的江北清军号称十万,但真正能调动参战的不超过六万人。
突破王之仁水师江防,已经折操作损了近一万。
正在进攻神策、太平二门的兵力已经达到二万人。
还有一万被王之仁部署在镇江府方向的水师牵制着。
谭泰那支进攻钟阜、金川二门的偏师分走了八千人。
手中仅存的一万机动兵力一旦调动,那么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非胜即败。
济尔哈朗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错误?
当然不会!
戎马生涯数十载的郑亲王济尔哈朗,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个错误?
可他还是毅然调动了这一万人,增援神策、太平二门。
因为济尔哈朗没有时间了,粮草、军械补给跟不上,火炮无法短时间运过河。
而应天府城墙上的火炮却正在向清军猛烈地开火。
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多尔衮率十五万大军南下了。
咦,这不是好事吗?
难道济尔哈朗会为了与多尔衮的私怨,置国战成败而不顾?
当然不是!
那贯着爱新觉罗的姓氏,济尔哈朗还分得清轻重。
让他不得不动用机动兵力的真正原因不是多尔衮率十五万大军南下,而是多尔衮所率十五万大军至徐州以北(黄河入海口在明朝改道,明弘治八年,为保京杭大运河漕运的畅通,筑断黄陵冈,以淮河受全河之水。所以,当时的黄河河道在徐州附近入海),还没过黄河就停滞不前了。
为啥?
难道是多尔衮想借明军之手,彻底铲除济尔哈朗?
当然不是!
连济尔哈朗都分得清轻重,摄政王多尔衮又怎会让数万清军为济尔哈朗陪葬?
真正的原因还是出在这十五万大军身上。
这十五万大军是新征的,几乎九成半是汉人。
虽说此时的汉人还不足以拥有后世百姓觉醒的民族大义,但至少还没有铁了心为清廷拼死搏杀的勇气。
刚征的兵,加上是为异族打仗,可想而知,这支军队的战力能到何种程度。
多尔衮也是没有办法。
京城确实还有近三万八旗兵,可敢动吗?
在入关时,多尔衮所率十二万八旗军,这四年来,已经折损近半,特别是灭弘光朝之战,八旗兵就减员近二万人,这是多铎做下扬州十日惨剧的真正起因。
史可法虽说在皇位继承人之事上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且军事能力确实堪忧,但他在抵抗清军之事上,足以掩盖他的任何缺失。
扬州一战打痛了鞑子,打得让多铎失去了理性,也打出了汉人的铮铮铁骨。
八旗兵的迅速减员,导致了清廷在使用八旗兵上有了畏缩。
这没办法,满人人口太少,死一个就得十几年才能成人。
所以,在之后的战斗中,八旗兵主要用来驻囤,这是后人称驻京八旗、协防八旗的由来。
譬如,在吴争收复杭州府时,清军之中,隶属杭州将军麾下的八旗兵仅四千人,其余都是明军降兵或者招安的盗贼。
再譬如,光复应天府时,江宁将军麾下八旗兵不中七千人,其余也是明军降兵。
所以说,明朝,特别是南明,不是灭亡鞑子手里,而是亡人明人手里,这话,绝对是没错的。
清军入关仅一年,就招降了四十多万各路明军。
这些军队主要被投入西北、西南方向,围剿大顺、大西义军残部。
而弘光朝灭亡之后,清廷招降的明军高达二十多万。
这些军队被投入南下福建和广州。
令人齿冷的是,这些投降的明军,十有七八铁了心追随鞑子,杀起自己同胞来,甚至比鞑子还狠,嘉定三屠就是李成栋干的。
吴争原本有机会杀了李成栋,但出于让隆武朝存在牵制多铎的目的,没有下手。
明末的明军将领,已经有了军阀的雏形。
他们大多数心中没有了忠诚二字,只想着地盘和银子。
而屁股决定立场,上面说的那个阶层,才是左右南明灭亡的最大根源。
试想,假如这个阶层以财力供养南明大军和江南各地义军,那么恐怕福临和多尔衮会主动和谈,划江而治,这还是清廷最理想的情况了。
多尔衮所率十五万大军滞留黄河岸边,不肯越雷池一步,实在是多尔衮也没有把握,一旦渡河,这支大军会不会一哄而散。
这在原本清军一路高歌猛进时还好,这些大都因为被官府所迫或被生计所迫的汉人,或许还真就为鞑子上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