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 追赃助饷才是大顺朝的败亡原因?
吴争嗤声道:“我现在若真要夺位,他肯定坐不稳那位子。但我还是会北上,我得吓唬吓唬他,让他收敛些,别认为这天下本就是他该得的。上岸之时,已有人向我禀报了京城这些天发生的事,他做得太过了,若不是周思敏和岳父无恙,此时,北伐军应该已经在北上途中了。”
钱肃乐不觉得突兀,他知道这些事迟早吴争都会知道,等到了吴争这样的实力,很多事是瞒不了他的,就算京城没有布置暗桩眼线,也会有无数有心人主动传消息给他,这是很好的示好机会,有心人自然不会错过。
吴争道:“就算我不北上,他的位置也已经摇摇欲坠。陈子龙率众发动政变,就是个很好的证明。他现在其实不应该将精力放在我这边,还是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位置。陈子龙代表着义兴朝堂最大部分人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放也不是,一放,陈子龙的心性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可想而知,一定继续与他对着干。杀也不是,一杀,等于他就站在了最大多数的对立面。这就是个烫手山芋,有他好受的。”
钱肃乐默默地看着吴争,不接话。
吴争讪讪道:“岳父大人别误会,我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不明白,你们……呃,陈子龙等人口中的忠诚,对象是谁?他们已经在淳安有过一次政变,理由是牝鸡司晨。然后废黜公主拥立了他,理由是庆泰朝不能没有天子。如今再次故伎重施,他们的忠诚如此地不堪一击,这还得到了无数士人的追随……简直不可思议。”
“名利罢了。”钱肃乐悠悠道,“陈子龙是个正直之人不假,但在正直之前,他首先还是个文人,是文人,就有义务去维护这个阶层的利益,就得受到这个阶层的影响和掣肘。从太祖废宰相设内阁至今,大明文人就是这天下的半个主人,与士大夫共天下,这话不是虚的。二百多年来,文人欲重振相权,皇帝自然得固君权,于是产生了剧烈的矛盾,尤以万历年间为甚。太祖设锦衣卫,成祖设东厂,宪宗设西厂,无非是固皇权,可二百多年的争斗,撕裂的不只是阶层,更是人心。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仇恨会保留、堆积起来,超越了对错,甚至越过了对国家民族的大义和忠诚。大明朝的党争,真是清流与阉党之争吗?不,是君权与相权之争。”
吴争听得懂,阉党的背后站着皇帝,他们本就是皇帝扶植起来对抗臣子的工具。
吴争道:“是。可我不明白,既然二者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陈子龙为何还要口口声声复兴宗室呢?”
钱肃乐斜了一眼吴争道:“一杆旗罢了。你不是也一样?至少现在,你还是自称明臣。陈子龙原本有拥立你的意思,可你得罪他了……不,你得罪的不仅仅是他,而是这个阶层。知道李自成为何败亡吗?”
吴争一怔,“为何?也与这个阶层有牵连?”
钱肃乐点点头道:“自然是有牵连。李自成号称百万大军攻下京城,百万虽说是虚的,二、三十万还是有的。时任工部营缮司员外郎赵士锦,守阜成门,亲眼目睹李自成率军进城。他说,民军进城时军纪严明,士兵但不抄掠,敢犯者,以手足钉于前门栅栏之上处死后再示众。京城无数百姓蜂涌而至向民军跪拜,口中称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
吴争有些惊愕,“可坊间不是传言,民军军纪涣散,对京城百姓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才使得功败垂成吗?……或许……或许是李自成自认为大功告成之后,放松军纪腐化所致吧?”
“荒唐!一个能短时间聚拢百万兵的统帅,会是个贪腐之人吗?就算腐化,短短前后四十二天,能腐化到何种程度?”钱肃乐沉声道,“李自成攻城之前,见过无数京郊百姓,在百姓口中,一致认为他是个和蔼可亲、衣着朴素之人,难道这些百姓也是受贼人蛊惑,替李自成涂脂抹粉吗?”
“至于奸淫掳掠,更是以讹传讹。民军起于乡野,或许乱起来波及寻常百姓是有,可要说对寻常百姓奸淫掳掠,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如果民军是这般行止,怎么可能明军屡剿不亡,怎么可能越剿势越大,又怎么可能攻入京城?”
吴争理解,民军真要是伤到了民众这个根基,李自成就是无根之木,又怎么可能壮大到百万大军?
这些兵员,那可都是来自最底层。
吴争有些明白了,“岳父大人的意思是,李自成遭到了这个阶层的反对而败亡?”
钱肃乐叹道:“虽不中,但不远矣。李自成的败亡源于四个字,追赃助饷。这是太祖能坐稳天下,而李自成终究败亡的原因所在。李自成麾下大将刘宗敏以极其酷烈之手段严刑拷打王公贵族,乃至魏藻德、陈演等阁老,所获七千万两白银之巨,就连李自成都惊讶了,可在埋怨刘宗敏时,刘宗敏却道,皇帝之权归汝,拷掠之威归我。这就决定了民军的败亡了。”
“追赃助饷。”吴争呐呐道,“难道这错了吗?难道不该向王公贵族追赃,而向贫苦百姓摊派吗?七千万两啊,岳父大人,如果我有七千万两,三年之内,兴数十万大军北伐,何愁鞑虏不灭?”
钱肃乐蹩眉道:“刘宗敏得了七千万两,结果如何?”
吴争一时语塞。
钱肃乐叹道:“现在该知道陈子龙等人,为何之前明明要拥立你,却最后弃你如弊履了吧?就因为你所倡议的,劫富济贫,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比追赃助饷更令陈子龙等愤怒,视你如寇!”
吴争沉默了。
“吴争啊——。这话是没错,谁都知道没错,可现实不是那么一回事。自古以来,朝代更迭,这一阶层如同活物一般,不断地死也不断地生。它掌握着这世间除皇权之外的最大权力,甚至许多时候超越皇权。”
第六百五十八章 钱肃乐终于改变
钱肃乐怅然道:“太祖以民军定天下,可最后也要靠这一阶层才能坐稳江山。你喊出这样的口号,或许能让你得到天下大多数人的追随和拥护,可真到了最后,你会发现,真正能支撑起天下的,不是百姓,而是他们。”
吴争的脸色渐渐冰冷,“他们?他们会何有如此大的权力、实力?”
“钱、人、特权。”钱肃乐答道,“最重要的是,他们掌握着天下为数不多的仕人学子,皇帝要治理天下需要人才,他们掌握着这些人才。”
“对,穷人读不起书。”吴争脸色更冷,“知道为何我不去延揽京城那些官员、士人吗?因为他们不象岳父大人目的纯粹,要改造一个人很难,特别是已经定性的成年人,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所以我选择敬而远之。我宁可自己培养一代人,也不想求助于他们!”
钱肃乐摇摇头叹息道:“你没回来的这两天,我与瑾萱逛遍了半个杭州城。我看到了你治下的百姓,看到了你创办的新学……我很欣慰,你确实在做事,我知道你一直在做事。可这不代表着你能改变这个世道,培养一代人很难,不是你免去了学子的学费,穷人家的孩子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进学,也不是你以商税取代农税,就能让百姓从此衣食无忧……你没有时间等到这一代人长成,这是千百年形成的规矩,你改变不了的!”
吴争的脸色铁青,“不!如果改变不了这个世道,那就去砸毁它。如凤凰涅??、浴火重生,就算我没有改变世道的能力,但我有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钱肃乐惊愕道:“你疯了?!”
“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劫富济贫,只是想让那些人吐出一点是一点,让贫苦百姓少一些负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能者多劳,难道不应该如此吗?我甚至还从商税方面给了他们一定的补偿,至少在杭州三府之地,这样做效果是好的。所以,我想一直这么做下去。”
吴争的脸色已经狰狞,“可如果有人要挡我的路,我不介意与他们硬碰硬,也不介意将屠刀挥向他们。”
钱肃乐震惊了,其实他明白吴争此时的实力,已经足以撼动义兴朝,甚至已经达到了取而代之的程度,可问题是,吴争却要如此作为,好好的日子不过,太折腾了,甚至可以说是在自寻死路。
钱肃乐嘶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图了什么?”
吴争闻听钱肃乐的问题,反倒一愣,是啊,图什么?
辛苦了四年,身边无数人死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吴争想了很久,苦笑道:“我还真没有认真想过自己要什么。我只是在想,如果仍旧依靠这个阶层得到天下,数年或者数十年后,还是会陷入这个轮回。我这四年,就想着驱逐鞑虏了,此时想来,我原本以为自己想要的很多,可经历过了,反而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与那些死了的人相比,我已经够幸运了。”
钱肃乐仔细地打量着吴争,他虽然不明白,但他信。
吴争已经没有必要撒谎,拿着一对大王的人,不必对拿着一对瘪十的人撒谎,因为他任何诉求,都可以得到。
吴争突然反问道:“那岳父大人毁家纾难又是图什么?”
钱肃乐明显一愣,他张口欲言,可随即又咽回去,思忖起来。
同样过了许久,钱肃乐道:“我图得是天下太平,图得是国强民富,图得是……上对祖宗下对百姓,问心无愧。哪怕父母再有不是,那也是自己的父母,受了委屈,总不能连祖宗都不要吧?”
吴争点点头道:“这话在理!”
说到这吴争心中一动,道:“我知道自己图什么了?”
钱肃乐问道:“是什么?”
“岳父大人拿父母、祖宗做比喻,那我就拿日后的儿孙做比喻。”吴争斟酌了一下道,“我图得是我的儿孙,不会象数十万朱氏明室后人那样,被百姓忌恨,最后惨死于百姓之手。”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让钱肃乐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可钱肃乐终究是明白过来了。
钱肃乐突然道:“你需要我留下吗?”
吴争心中一震,他愕然地看着钱肃乐。
钱肃乐有些尴尬地抽搐着脸,“想必你知道,我……赋闲了。这次以太傅身份来杭州传旨,或许还得感谢你在绍兴、金华、宁波三府的胜利……当然,你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
吴争明白了,是真明白了。
钱肃乐说的话都是假的,他的心性怎么可能因为罢官而突然决定站到自己的阵营来呢?这是一种决定性的改变。
这让吴争很激动,他起身,向钱肃乐长揖至地,“谢谢!”
饶是钱肃乐睿智,也一时无法理解吴争这一声莫名其妙地谢谢,“你……你谢我什么?”
吴争微笑起来,这种笑,来自是心里,会心的笑。
“我谢岳父大人终于改变,我谢上天体恤我四年的隐忍,这让我心里对这天下有了希望……执拗如岳父大人,都能转变,那这世间最大部分人,就都能转变……我就不用狠下心,将屠刀对准自己人了。”
钱肃乐恍然,而后大怒,指着吴争骂道:“混帐,你在指责你的岳父迂腐愚昧吗?”
吴争一怔,这才会意到自己的口误,赶紧赔罪道:“岳父大人莫生气,小婿一时激动,竟口不择言了。”
钱肃乐哼了一声道:“隐忍四年?如果你这四年的作为也叫隐忍,这世间就没有嚣张跋扈之人了。”
吴争稍稍有些尴尬,“敢问岳父大人,是什么令你有了如此改变?”
钱肃乐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我的女婿,你的儿孙,也是我的曾孙,我同样不想让他们再遭遇这种惨状,在这一点上,你我同道。我想通了,人这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已经足矣,而我之前想做的太多了,可能力有限,所谓眼高手底,以至于入了岐途尚未自知……。”
第六百五十九章 你的媳妇,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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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肃乐道:“这四年间,我的目光一直放在了拥立明室正朔和防备你谋反之上,竟疏忽了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建州人。人哪,往往走到最后,却忘记了自己为何出发……毁家纾难四年有余,可到头来竟发现自己一事无成,反倒是你,被我一直防范着,却在四年之间收复了十二府之地,这着实令我汗颜哪。说起来……还得是萱儿一语点醒了我。可叹,年近半百,眼光仅不如肃典、翘恭和萱儿……。”
钱肃乐不胜唏嘘。
吴争信了,真信了。
面前这个老人,确实让吴争既爱又恨,敬他的气节、风骨,恨他的执拗和顽固。
好在,老头现在终于改变了。
“岳父大人不必难受,闻道不分先后……呃。”
看着钱肃乐“狰狞”起来的脸色,吴争赶紧住嘴,生生将“达者为师”四个字憋了回去。
钱肃乐问道:“杭州府可容得下我这老头?”
吴争点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
“只是什么?”
“在我看来,岳父大人更适合在京城。”
钱肃乐蹩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声道:“你是想让我当细作?恕难从命!”
吴争摇摇头道:“岳父大人误会了,我怎能让当朝太傅去做这等事?”
“那你是何意?”
吴争稍一犹豫,斟酌着说道:“天下如岳父这般的文人士子不少,我可以用四年等着岳父改变,却已经没有时间去等着这些人改变,他们虽然可恨,可终究是汉人。”
钱肃乐懂吴争的人意思了,他轻叹道:“你说的在理。这些人,都是忠义之士,放在任何朝代,都值当世人向他们竖起大拇指。”
“是啊——!”吴争苦笑道,“忠义之人,执拗地选错了努力的方向,朝着错误的目标,最后只会离正确越来越远。而正是因为这些人,造成的危害甚至远远超过了如洪承畴这样的叛逆和象马士英这样的奸臣、贪官,后者让世人惊醒,而前者,就是这些口中高喊着大义之人,让追随他们的人在蚀骨的悲壮中,莫名其妙地死去。”
“你想让我去说服他们?”
“是!他们对我有着天生的戒意,令我无法靠近,我也不想靠近。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一个窃国篡位的权臣。所以,只能仰仗岳父大人了。”
钱肃乐默默地看着吴争,他懂了。
可他还是问出了一个他怀疑了四年多的问题,虽然明知答案,可依旧在问,执拗如厮!
“那个位置,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吴争想了想,答道:“岳父大人说对了一半。那个位置确实很重要,它可以引领我族走向辉煌,也能走向没落甚至亡族。可它对我不那么重要,我说过的,如果有人能比我更胜任,我绝不恋栈这位置。但如果要将它交到一个无法胜任的人手中,我也绝不答应!”
钱肃乐又听懂了,他点点头道:“能听你这么说,吾心甚慰。好吧,如你所愿。但我希望,你能记住今日的话,记住肃典的死,记住所有在你的命令下赴死的人,他们不是为你而死,他们为得是这天下。我,也不是为了吴姓天下而助你,为得是天下姓汉。”
吴争肃容,整衣,然后长揖倒地,“吴争谨记岳父大人教诲!”
之后,吴争与钱肃乐谈了很久。
关于此次清军南下的应对,关于义兴朝的合力对外,关于拉拢最大范围的人心等等。
这是一次转变,不仅仅是钱肃乐的转变,也是吴争自身的蜕变。
直到黄昏到来,宋安在门外催促,该吃饭了。
吴争才起身道:“岳父大人,请饭后再继续。”
不想,钱肃乐拒绝了。
“走了。”钱肃乐一拂衣袖道,“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够了。”
吴争一愣,“岳父大人不休息一晚再走,吃顿饭,也好见见家父?”
“不了。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有得是时候与令尊畅饮……原本想着回去鄞县看看肃典,可清军不日就会南下,而朝廷至此还不知道你杀了多铎,我得赶回去,让朝廷有所准备。”
说着,大步出门而去。
吴争是有些不理解这快半百的老头,怎么还是如此雷厉风行。
“岳父大人,那瑾萱……随你回京吗?”吴争追着大喊道。
“不,她就留在杭州府了。”
“那……那该如何安置?”
“她是你媳妇,你自己看着办!”
自己看着办?
吴争无语。
……。
吴争带着宋安去了江南学堂。
吴老爹和吴小妹已经搬出大将军府,在江南学堂里建了座一亩小院,倒也雅静。
吴争赶到时,因等得久了,吴伯昌虎着脸,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吴小妹、周思敏还有钱瑾萱六目齐齐看向吴争。
吴争赶紧上前陪礼道:“爹,等久了吧?”
“还知道回来啊?”吴伯昌没好气的怼道,然后对钱瑾萱、周思敏招呼道,“人已经来了,这下可以开饭了吧?”
吴争讪笑着坐上了桌,宋安更是胆颤心惊地敬陪末座,坐在了吴伯昌的对面。
“爹近来身体可安康?”
“托你的福,还没被你气死!”
吴争赶紧转换话题:“爹这些日子教书育人还顺利吧?”
“还没被那些顽童气死!”
吴争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吴伯昌没搭理他。
吴争只好看向吴小妹。
吴小妹掩嘴笑道:“爹说反话呢,那些孩童很聪明,就是没读过书,尚不明礼。”
吴争大概明白了,确实,只有富贵人家的孩子,才办私塾。贫苦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没人教哪懂礼?
想来是惹恼了父亲。
吴争大声道:“但凡不服管教,爹放手揍就是,就象小时候揍儿子一般。”
吴伯昌闷声道:“你是我儿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可那些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爹怎能下得去手揍?”
吴争笑道:“那您就把他们当成自己儿子,然后再揍他们。”
这话意味深长,让吴伯昌品味了不少时间。
第六百六十章 我要当先生
吴伯昌最终点点头道:“这话有理。不过,学堂的先生……。”
吴争问道:“先生怎么了?”
吴伯昌摇摇头不说话。
吴小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这些先生自恃才高八斗,如今却在给顽童启蒙,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了,时常在爹面前风言风语。”
吴争点点头道:“也难怪。人嘛,寒窗苦读十余载,总想做番大事的。如今争着入学堂,无非是朝廷数年不开科取士所致……这样,明日我下令,每年从学堂百余先生中遴选十人,补各县衙门实缺,如此,他们的心就定了,爹也不用听那些人的风言风语了。”
吴争的这一步安排,也是有深意的。
这些先生在学堂教书的过程中,他们自己也在受新学的潜移默化。
至少,他们不会排斥新学理念。
从百人中遴选十个补各县衙门实缺,也有助于新学理念在各县的推广。
吴伯昌脸色好了起来,他点点头道:“是该如此,这些人可是人才,凭心而论,让他们给孩童启蒙,确实大材小用了。”
吴争摇摇头道:“未必。在儿子看来,这些人除了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之外,并无别的特长,唯一的长处,就是识字明礼。爹,儿子说的是礼,不是理。所以,让他们在教书育人的同时,明白我想让他们知道的理,才能入仕,才能成为我需要的人才。”
吴伯昌也摇头道:“你说的理,太难懂。你爹我都不甚懂,你说这好好的天地君亲师,怎么就要把君排除在外?你们说,你们懂他的那歪理不?宋安,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懂吗?”
宋安眨巴着眼睛道:“懂。”
吴伯昌大怒,骂道:“你懂个屁。”
宋安委屈地道:“宋安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听得懂老爷、少爷的令就是了,不需要懂别的。”
吴争偷着乐。
吴伯昌愤然转向吴小妹问道:“你懂他说的理吗?”
吴小妹赶紧摇头道:“不懂。”
吴伯昌老怀大慰道:“这才是我的亲闺女。你们说说,懂吗?”
“我懂。”钱瑾萱说道。
吴伯昌一愣,没好气地道:“你就向着他。”
钱瑾萱平静地说道:“公爹恕罪,但萱儿是真的懂。”
“好,那你说说他的理。”
“萱儿放肆了。”钱瑾萱不卑不亢地说道,“这理其实就四个字,虚君实相,如此君就可以超然,无对错、无功过,成为真正的圣人,受万世敬仰。”
“皇帝那还是皇帝吗?”吴伯昌不是真不懂,他本来只是想挤怼儿子,不想怼出个才女来,不禁来了兴致。
钱瑾萱答道:“内阁拆分相权,皇帝任免阁臣,皇帝依然是皇帝。”
吴伯昌点点头道:“是他教你的?”
钱瑾萱答道:“萱儿刚见到大将军。只是萱儿时常从父亲那听到这些见解,有所领悟,不过怕是盲人摸象,未窥全豹,还须大将军赐教。”
吴争听了,也觉得惊讶。
笑了笑,吴争道:“其实你领悟的相差不远,如果还有疏漏,那便是皇帝须掌控军权,至少是一支能与内阁所辖军队匹敌的军队。虽然不参于朝政和对外作战,却是平衡朝堂势力的秤砣,以此来保证皇帝对内阁诸臣的任免权。”
钱瑾萱福身道:“多谢大将军指教。”
吴争摆摆手道:“指教不敢当,这也不过是我私下揣摩所得罢了,闭门造车,能不能行之有效,还须实践证明……先吃饭,有什么,连吃连说。”
钱瑾萱往门外看了看,轻声问吴争道:“……敢问家父如今在何处,为何不随大将军来接我?”
看着这个名义上早已是自
己妻子的少女,吴争安慰道:“岳父大人已经返回京城了。”
钱瑾萱大惊,“那……那我……父亲走时,可有交待?”
吴争尴尬地点点头道:“有。岳父说,你是我媳妇,让我自己看着办。”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惊,而后笑声一片,直将钱瑾萱羞得满脸通红。
吴伯昌乐了,他心里对吴争的怨气,瞬间一扫而空,他笑眯眯地道:“亲家翁果然是豪爽之人……得,那就挑个好日子成亲。”
钱瑾萱闻听猛一抬头,她不敢去忤逆公公,将目光投向吴争。
吴争看着她惊慌的眼神,心中一叹,对父亲道:“爹爹啊,瑾萱好歹出身书香之家、当朝太傅嫡女,眼下太傅为国事奔波,你不能为了抱孙子就这么草率让她成了你儿媳吧?缓缓……先缓缓,如今儿媳就在你眼前,你还怕跑了不成?”
说完,在桌下冲着吴老爹轻轻踢了踢脚,施了个眼色。
吴伯昌只是抱孙心切,随口一说罢了,心里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况且看到吴争向自己施眼色,也就改了口,“说得也是,倒是当爹的不识礼数了,那……那瑾萱是随你去大将军府,还是留在学堂啊?”
吴争一愣,看向钱瑾萱。
钱瑾萱感激地看了吴争一眼,抿着嘴轻声道:“听公爹的。”
吴伯昌扫了吴争一眼,道:“既然未完婚,随他去也不合礼数……那就留在学堂吧。”
吴争点点头。
钱瑾萱应道:“是。”
吴伯昌乐呵呵地道:“难得一家团聚,今日高兴……得喝老酒!小安子,去,拿酒。”
一顿饭吃得都很开心。
饭后,一家人在院中围着石桌闲聊着。
吴小妹缠着吴争道:“哥,问你要个人。”
吴争笑道:“沈致远?”
吴小妹顿时柳眉倒竖,顿足道:“爹爹,哥哥欺负人。”
吴伯昌掏掏耳朵道:“啥?”
众人莞尔。
看着吴小妹急得要哭出来,吴争忙道:“哥逗你呢?你说,要谁?”
吴小妹一指周思敏道:“她。”
吴伯昌佯怒道:“什么她?没规矩!”
吴争皱眉道:“思敏就在你眼前,你还问我要她做什么?”
吴小妹道:“让思敏留在学堂当先生。”
吴伯昌斥道:“荒唐,思敏如今是一品国夫人,你留她在学堂,岂不乱了礼数?”
周思敏看向吴争,眼中流露着恳求之色。
第六百六十一章 延揽廖仲平
吴争想了想,对吴伯昌道:“爹爹,战事方息,儿子军务繁忙,恐怕很少有时间待在大将军府,您让思敏留在学堂,时间长了怕会憋闷坏她。不如就让她当先生吧,虽说是国夫人,可终归是您儿媳,您和妹妹都在教书,她自然也能。”
吴伯昌犹豫了一下问道:“仗不是赢了吗,怎么还繁忙?”
吴争犹豫了一下道:“清军伤亡不小,南面确实短时间打不起来,可北面情况堪忧,儿子得未雨绸缪啊。”
吴伯昌点头道:“既然你也赞成,那就如思敏和你妹妹所愿吧。”
吴小妹乐得跳了起来,“谢爹爹。”
周思敏也高兴地起身一福,“谢公爹。”
不想,这时钱瑾萱开口道:“不知能否让我也和妹妹们一起教书?”
吴伯昌和吴争惊讶地相视一眼,最后吴伯昌拍板,“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瑾萱出身书香之家,区区启蒙先生想来足以胜任,那就,这样定了吧。”
……。
好在小院厢房够用。
西厢房内,钱瑾萱看着吴争,有些担心地道:“爹爹回了京城,怕是有危险。之前陛下派禁军围了我家,思敏也被扣留在宫中,如今得知多铎已经被你所杀,陛下必定震怒,爹爹回京,岂不羊入虎口吗?”
吴争摇摇头安慰道:“别担心,以你的聪明,自然能想到陛下为何派岳父前来杭州。先不说陛下需要忌惮我的军势,就算他一意孤行,也得在乎他的五千京卫……清军不日就要南下了,你是不知道,在我们的这个陛下眼中,岳父肯定是比不上这五千京卫。”
钱瑾萱点头应是。
然后她问道:“不知九叔和哥哥有没有随你回杭州,我有些想他们了,能否让我见他们一面?”
吴争心中一震,忙道:“宁波府是钱家祖籍,刚刚收复,九叔熟门熟路,我就让九叔暂时留在宁波府整顿了。”
钱瑾萱听了,想想也对,“那哥哥呢?”
吴争开始镇定起来,“翘恭没有随我出战,战前,我派他北上了。”
“北上?”
“对。他和沈致远一同去的。之前兴国公水师突破清军江防,占领江都,虽说水师被朝廷定为叛军,可我终究于心不忍,所以派翘恭和沈致远北上,看看有没有机会能救出这支孤军。”
钱瑾萱没有怀疑,吴争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只是她担心地问道:“有危险吗?”
吴争笑道:“危险自然是有的,不过清军没有水师,应该有惊无险。”
钱瑾萱相信了。
她突然脸色有些红,从边上一口箱子里取出几张钱庄票汇,递给吴争。
吴争犹豫着接过,“这是?”
钱瑾萱轻声道:“这是当日你给爹爹的银子,爹爹说让我交还给你,另外还有一千两,是之前朝廷补发了大半年的俸禄,爹爹又往里凑了些,说是给我的……嫁妆,他恐怕不能亲自在杭州为我置办嫁妆了……。”
吴争有些惊讶,这老头,太执拗了。
一千两,在吴争眼中真不算什么,可吴争知道,钱肃乐一年的俸禄也没有这个数。
每月七、八十两,大半年就是六、七百两,凑这一千两,估计还得是钱肃乐问朋友借的。
吴争叹了口气,将票子中的那张一千两取出,然后把其余的还给钱瑾萱,“你的嫁妆,我收下了,我派人替你置办。但这笔银子,你拿着,给岳父也好,你自己留着也好,随你。”
钱瑾萱聪慧,听懂了吴争的意思。
可她依旧伸手推了回来,“爹爹已经回京,你比我见他的机会多,还是不要假手于我了吧?况且日后我在学堂,也没有什么需要花费的。”
吴争有些愕然,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一样的倔!
……。
到了吴争这样的地位,还象吴争这样累的人,义兴朝真得不多。
吴争并非专权,凡事无巨细,都要自己决断。
吴争将大部分的政务交于了布政司衙门,除了决策,几乎不管事。
甚至连财权都是尽数交给莫执念。
吴争唯一管的,就是军权。
可仅此一方面的事务,就足以让吴争忙得脚不沾地了,
夜深人静之时,吴争没有休息。
他去了演武场,廖仲平就被安置在那。
除了没有自由,其它的倒是非常优渥。
当吴争拎着一坛五年陈的状元红站在廖仲平面前时。
廖仲平眼中闪过一抹悲凉。
不过瞬间隐去,廖仲平笑道:“镇国公是来为我送行的?”
吴争轻叹道:“是啊。你我相交时日已久,这份情意总还是有的。”
廖仲平脸色变得凄然,他呵呵惨笑道:“镇国公能出现在廖某面前,想必绍兴府一战已获全胜……廖某该为镇国公贺!”
吴争点头道:“是胜了,说全胜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军一样伤亡惨重……钱肃典阵亡殉国了。”
廖仲平脸色数变,“壮哉,我大明将军!廖某恨……恨不能象钱将军这样与鞑子死战,马革裹尸……也罢,钱将军英灵未远,黄泉路上,廖某也能与他为伴,就不寂寞了。”
吴争愕然之后,立马醒悟到这是误会了,“你以为我是要杀你?”
廖仲平一愕,问道:“难道镇国公不是要取廖某性命?”
“我为何要取你性命?”
“廖某奉陛下密旨,此来并非是要增援镇国公,而是要在镇国公殉国之后,接管杭州三府。镇国公难道还想放了廖某不成?”
“我知道!”吴争平静地说道,“我不仅知道你的来意,也知道你违抗旨意,交出了虎符……。”
“不。”廖仲平立即不论道,“廖某只是被张国维等人设计陷害,被他们控制搜出虎符罢了。”
吴争无奈地点点头道:“好吧,好吧,廖将军是被迫的。可你以为,这样说就能聚集于皇帝和那班子人精?”
廖仲平突然点头道,“我知道了,镇国公今日,不是来送行的,是来延揽廖某的。”
吴争一怔,将酒坛往桌上一顿,索性直接道:“既然你猜出来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就是这个心思。”
第六百六十二章 你还不如一个匹夫
“那镇国公就不必开口了。”廖仲平摇摇头道,“镇国公也说,你我是数年的交情了,就该清楚廖某的为人。”
吴争叹息道:“可我以为,廖将军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今的局势,本该是通力合作的……。”
廖仲平打断道:“镇国公见谅,道理我懂……可廖某以为,镇国公之所以要延揽我,怕为的也是廖某的忠诚吧?廖某自认这一生除了忠诚二字,再无别的可取之处。但如果我答应了镇国公,镇国公恐怕反而要不安心了。”
廖仲平这话中的意思,吴争也懂。
一个人要坚守忠诚,真的不容易。
忠诚不容亵渎!
但凡有了一次背叛,就很难杜绝第二次、第三次。
这就象女人,第一次之后,就象没有了防线。
如果廖仲平真的一口答应吴争,选择了背叛皇帝,那恐怕就不是吴争想要的廖仲平了。
这就是一种对立和矛盾,让吴争无计可施。
吴争长叹一声,“好吧,我不强人所难。不过在你决定之前,先看看皇帝的密旨也不晚。”
说着将钱肃乐带来的密旨递给廖仲平。
廖仲平诧异地接过,这一看,脸色惨白到无人色。
吴争沉声道:“这就是你选择效忠的皇帝,他将你奉旨承办之事,全推诿于你,说旨意明确是令你增援绍兴府,可你抗旨不遵、居心叵测,欲陷害本公于凶险之地,旨意上让本公将你捉拿,任由本公发落……廖将军,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就是那颗已经被他丢弃的一文不值的棋子吗?”
廖仲平脸容抽搐着,他惨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我的命,镇国公如果念及你我还有些交情,请善待廖某家眷,赐他们温饱……廖某在九泉之下感恩不尽!”
吴争彻底无语了,怔怔地看着廖仲平半天,吴争起身,“我不杀你,你……回去吧!只希望,他还能容得下你!”
廖仲平闻听瞬间僵住了,他额头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
被吴争杀,虽说冤枉至极,可至少说明他是忠诚的,那么家人还能得到额外的抚恤和赏赐。
被吴争放回去,那就说明吴争与他有交情,甚至是他故意将五千京卫的指挥权拱手让人,皇帝怎能信他、容他?
他突然跪下嘶声恳求道:“请镇国公杀了廖某!”
吴争怒道:“我要杀你,还和你废什么话?”
“镇国公杀我,我还能得一忠臣名声。可若我这么回去,定逃不了一个叛臣的恶名,身死事小,还要牵累家人……望镇国公成全!”
“放屁!”吴争怒骂道,“忠诚是美德。可我不明白了,你身上流淌的是汉人的鲜血,天下上千万同胞正处于鞑子奴役、屠戮,水深火热之中,你竟熟视无睹?你明知道皇帝派你来的目的,却为了你心中所谓的忠诚,可以麻木不仁?你可知道,一旦我真死在了平岗山,清军就会占领绍兴、金华两府,这二府一失,严州就不保,严州不保,杭州府就面临东西合围,你真以为,凭你的五千人和杭州府仅剩的七千人能将清军挡在钱塘江南岸?区区一万余人,能防住千里江岸?痴人说梦!”
“廖仲平,本公敬你是个忠义之人,可这不代表着你的忠义对象是正确的。绍兴府一杀猪的匹夫,面对鞑子来犯,尚能振臂一呼,聚千八百人敢收复绍兴府,虽然最后几乎尽没,可此战,彰我汉人之血性,令城中鞑子闻风丧胆……而你,堂堂三品京卫都指挥使,见识竟不如一个屠夫?”
“滚吧!本公没有时间与你废话,和你说这么多,无非是念及你我曾在三界共御鞑子的袍泽情义。回去抱着你所谓的忠诚死去吧,我倒是想看看,你到九泉之下,如何面对那些枉死的同胞和自己的祖宗。”
吴争转身离去。
此言,振聋发馈。
廖仲平脸色铁青,冷汗如同雨下。
在吴争一脚跨出门口时,身后传来廖仲平的声音,“还请镇国公……留步。”
吴争深吸一口气,收回了迈出的脚,慢慢转身看着廖仲平。
廖仲平道:“敢问镇国公,定要北伐吗?”
吴争沉声答道:“笑话!本公麾下四卫号称北伐军,岂能不北伐?”
“镇国公误会了,我指的是应天府。”
吴争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廖仲平再存有绮念,于是坚定地答道:“当然!但那不叫北伐,准确地说,叫北上!”
廖仲平苦涩而艰难地问道:“在向自己人伸出屠刀时,镇国公难道心中没有一丝不忍吗?”
“有何不忍?”吴争更加坚定地回答道,“如果能让千万汉人好好活下去,我绝不介意杀光皇城中的任何人。”
廖仲平脸上剧烈地抽搐着,他的身体颤抖的厉害。
吴争这次倒没有催促他,而是静静地看着廖仲平。
半柱香之后,廖仲平终于做出了选择,他推金山倒玉柱,曲双膝跪在吴争面前,大礼参拜道:“廖仲平愿追随主公,效忠主公!”
吴争长吁出一口气道:“我不想逼你,虽然我确实想延揽你。你真做出决定了?”
廖仲平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吴争的眼睛,拱手道:“廖某希望在抗清战场上阵亡,而不是死在南北内战中。”
吴争上前,搀扶起廖仲平道:“一加一肯定好过一减一的道理,我懂!这么说吧,只要他不向我伸出屠刀,我愿意与他在大明同一杆旗帜下共同抗清。”
廖仲平激动地道:“主公英明。如此,廖某就放心了。今日之后,属下便追随主公左右,任凭驱使……。”
“不。”吴争很干脆地打断道,“你不能在我身边。”
廖仲平闻听,他脸色突然变得苦涩,半路上的降将,果真无法取信于人啊!
吴争继续道:“你得回去。”
廖仲平一愣,随即恍然,他凄苦地问道:“主公是想让廖某去京城卧底?”
“是。”
“主公还是想着北上?”
“不。你误会了。”吴争平静地说道,“本公还没有如你所想的那么丧心病狂,眼下抗击清军进攻才是第一要务。”
第六百六十三章 断其一指,以示薄惩
“让你回京城,一是多铎已经被我所杀,清军短时间内就会南下,大战一旦爆发,京卫需要合适的人去统领,义兴朝堂里善战之人不多,也只有你,才能让我放心。还有……毕竟你的家眷都在京城,你若留在我的身边,恐怕……会有不测。”
廖仲平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在跪向吴争的那一刻,他就当家人都死光了。
现在,吴争提及他的家人安危,这让廖仲平心中生起一股暖意,他是真的在感激。
可很快他立马就反应到,“主公是说,已经杀了多铎?”
吴争将大致情况对廖仲平说了一遍。
廖仲平咬牙道:“杀得好!此举会让无数死于多铎之手的百姓家人,由此感念主公的恩情,更能激励我军将士的士气,应当传于全军将士和诸府百姓知晓,共庆敌酋伏诛!”
吴争道:“所以,你得回去!”
廖仲平躬身道:“属下遵命!只是属下如何取信于陛下?若陛下不信任,怕是无法取得京卫军权。”
吴争沉默了一会,抬头道:“那就须廖将军受苦了。”
“主公尽管说,属下无有不从!”
“请廖将军自断一指。”
廖仲平开始一愣,随即醒悟起来,咬牙道:“请主公借刀一用!”
吴争转头向门口喊道:“宋安,取刀和伤药来。”
刀光一闪而过,廖仲平压抑的嘶吼声响起,十指连心,这种痛楚,无以言表。
宋安替廖仲平上药、包扎之后。
吴争对宋安道:“去张公府上,请他代为拟疏。”
“是。”
“廖仲平抗旨不遵,阴谋加害本公,险些造成绍兴战局一片糜烂……论罪当诛。可念及其是钦使,本公无意僭越,仅断其一指,以示薄惩……即日押送京城,望陛下为臣做主,施以严惩,以慰此战中伤亡将士在天之灵……。”
说完之后,吴争指着断指,对宋安道:“将断指随同奏疏连夜送往京城。”
“喏。”
吴争回过头,看着痛得额角冒着黄豆般冷汗的廖仲平道:“你的这根手指,不是我要的,而是他要的,我对你越狠,他就越信你,你的家人也就越安全。”
廖仲平自然明白,从听到吴争口述的奏疏,他就明白吴争的用意。
他啮牙咧嘴地点头道:“主公用意,廖某明白。”
吴争倒了一碗酒递给廖仲平道:“你晚两天,也就是后天动身北返,这两天里,你还须受些折磨。而我,不会再来看你。”
“我明白。”
“清军最多不过十日,定会对应天府至镇江一线发起进攻,北面就全仰仗你了!”吴争捧起碗道,“这碗酒,我敬你!”
廖仲平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强忍着痛楚大呼道:“痛快!”
“记住!我要你做的不是细作、卧底,这些不需要你。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挡住渡江来犯的清军……若有紧急,可去找太傅。”
廖仲平有些惊愕,但随即也明白了,于是点点头。
吴争道:“太傅为明,你为暗。不是万不得已,别去找太傅。”
廖仲平应道:“属下明白。”
“我会留意着战局,杭州、金山两卫会在之后向嘉兴府集结。等你确实支撑不住或者皇帝派人前来求援的时候,这两卫就会迅速北上……大胆地去打,你背后有我!”
“谢主公。”
“不用谢。你我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来,再饮一碗酒,期待江北会师之日,你我再共谋一醉。”
“喏。”
……。
出门回大将军府的路上。
宋安问道:“少爷,你真信廖仲平?”
吴争微笑道:“为何不信?”
“廖仲平转变得太快……这让我有些疑惑。”
“不必疑惑。”吴争平淡地说道,“我从来不强迫人来效忠我,我仅需要他们效忠自己、还有自己的祖宗和身上流淌的血。廖仲平是个固执之人,他的改变类似于太傅。所以,你不必去怀疑。”
“是。可我认为,如今京城除了六千禁军和廖仲平的一万余京卫,剩下的只是三万新兵,而兴国公水师又去其半,况且无法挡住清军渡江。”
吴争道:“就兵力而言,应该是勉强够了。新兵也无妨,也已经训练了几个月,况且,此战毕竟义兴朝是防御,新兵的劣势不会太过明显。只是朝中能打仗的确实不多,我估计皇帝会启用夏完淳。”
宋安道:“这……不太可能吧?皇帝明明知道之前夏完淳率军抵大胜关,不是为了勤王而是拥戴少爷,只是还没付诸于行动京城局势就平定下来。如今皇帝怎会启用夏完淳呢?”
宋安说得没错,这一启用,授得可是实打实的军权,还是京卫的军权。
除了万不得已之时,皇帝怎会将一颗炸弹放在卧榻之旁?
吴争却微笑道:“如果等到皇帝向我求援时,在皇帝心里,夏完淳的威胁还重要吗?”
宋安被这么一点,心里顿时透亮。
是,如果皇帝到了连吴争都不忌惮了的时候,又怎会去忌惮夏完淳呢?
宋安也笑了起来,“原来少爷都已经想好了。”
吴争却摇摇头道:“我只想好了一半。”
“一半?”
“对。一半!”吴争轻叹道,“还有一半,就须看那娃儿心里,是鞑子的威胁重,还是我的威胁重?如果他认为我的威胁更重,那么吴三桂引多铎入关之事就会重演。”
宋安紧张起来,“那……那少爷得赶快调北伐军进驻嘉兴府,到时万一有变,也可随时北上。”
吴争苦笑道:“我倒是真想啊。可惜没有旨意,我军怎能北上?执意要出兵,只能引起一场内讧,岂不让鞑子见笑?”
宋安急道:“那就眼看着鞑子南下吗?”
吴争拍拍宋安的肩膀道:“你就认定那娃是吴三桂之流?我倒不觉得,他复兴明室之心,我还是信的。”
“可万一呢?”
“没有万一。”吴争的神色却没有说话声那么坚定,是啊,板荡才识人心啊。
第六百六十四章 也太能折腾了
“若真有万一,他老子得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那他就是自取死路。”吴争沉声道,“过几天,我会由海路北上,是时候去会会兴国公了,不能由他这样懒散着不干活。另外……得去见见那两不省心的,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如今可不比之前,那时好歹有一纸协议在,就算被擒,清廷还不至于真杀了他们,可现在多铎被我砍了脑袋,他们……就真悬了。”
宋安眼睛一亮道:“少爷,我也同去吧?”
吴争摇摇头道:“你不必去了,你有更要紧的任务。”
“啊?”
“钱翘恭、沈致远不在,军校火枪兵的训练就停滞了一半,方国安不擅此道,需要有得力的人去……你这次领火枪兵在绍兴府一战,确实指挥有度,我想让你去训练火枪兵,扩编起一支万人的火枪军,你意下如何?”
宋安犹豫道:“我觉得少爷还是另派人去吧,我得守在少爷身边……。”
吴争皱眉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将来火枪兵必定成为我军除水师之外的绝对主力,而你更会在这支不断壮大的军队之中,奠定你迈向名将行列的根基。况且,那二百外籍兵的开销太大了,早日练兵成军,能省不少银子,我在想,雇佣期满之后,让这些外籍兵回去了。”
可宋安却道:“我还是想待在少爷左右,对我来说,少爷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
吴争有些感动,但依旧沉着脸道:“这是命令!”
宋安委屈地应道:“喏。”
说完他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方国安一早到了大将军府求见,说是沈致远擅自带走三百火枪兵和数百支火枪及弹药,这事他有罪责,要向少爷请罪。”
吴争想了想道:“让他候着,再晾晾他,得让他长点记性。一营火枪兵就从他的眼皮子底正被拉走,还带走一船火枪和弹药,他是得好好反省。”
“是。”
吴争突然想起一事,对宋安道:“你速去张公府上,让他在之前的奏疏后面加上一句。”
斟酌了一下,吴争道:“……请陛下递解罪臣陈子龙来杭州府,交于臣处置为盼。”
宋安闻听一愣,问道:“少爷这是想救陈子龙?可陈子龙与少爷作对……为何救他?”
吴争微笑道:“将廖仲平放回京城,再怎么掩饰,雕琢之意也有些明显,我需要将那娃的目光转向另外之人,陈子龙是个合适的背锅之人。再有,虽说陈子龙固执、昏馈,可我对他的品行还是认可的,这样的人,可恨,但不可杀。让他来杭州吧……他的才能不是朝政,而是教书育人。”
“可皇帝未必肯放人。”
吴争嗤声道:“他会放的。对他而言,陈子龙已经没用了,不仅没用,更象个烫手山芋,杀不得,放不得,能丢到杭州来祸害我,再好不过了。况且,这个时候,他不敢拒绝我!快去,莫要等到张公派人送信出城再追回来。”
宋安精神一振,应道:“我这就去。”
……。
杭州城中,与吴争这样还没歇着的人,还真不少。
莫宅主楼,莫执念的书房。
这是个禁区,闲人莫入。
敢入的,得有沉入白洋池的觉悟。
这闲人包括的人很多,除了孙女莫亦清和莫执念的长随,几乎谁都是闲人。
甚至连已经被召回,负责着财政司事务的嫡长子,也就是莫亦清的父亲,未得通传,也不得入内。
莫执念此时正埋头书写着,桌上一叠帐本,还时不时地拨弄一下面前的一架沉香木算盘。
他的长随端着一红木长盘进来,将上面的一碗冰糖燕窝,轻轻放在莫执念的右手边。
这距离是有讲究的,既要不影响莫执念拨弄算盘,还得是一旦莫执念想端起来喝,只要一抬手就能够着。
做任何事,都难。
所谓做一行精一行,做下人,那也是技术活。
长随放下碗碟后,抱着红木长盘,悄悄退到一边,蹑手蹑脚地,如同没有进来过。
直到莫执念放下帐本,悠悠长吁一口气。
长随才上前一步道:“老爷先喝了吧,莫等凉了。”
莫执念微微点头,右手端起碗来,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就放下不喝了。
长随递上一块雪白的帕子,莫执念接过,往两边嘴角轻轻按了按,问道:“长林啊,这事有下人做就行了,就不必你亲自侍候了,你若困了,先去歇息就是。”
莫长林低声道:“老爷说笑了,老爷尚未安歇,我怎能先睡呢?”
莫执念一叹道:“一转眼,你我都老了,这等熬夜之事,还真吃不消了。可如今杭州府斗进石出,这窟窿是越来越大,要不是截留下运往应天府的商税,怕是半月之后,连官员俸禄和将士饷银都发不出了。”
莫长林轻声道:“恕奴多句嘴,这大将军也太能折腾了。养活三府官员和数万大军已是不易,还办军校、军工坊,扩大港口什么的,这可都是砸银子听不见声响的无底洞啊,若不是老爷用莫家的产业帮衬着,恐怕绍兴府一仗,士兵连饭都吃不上了……这还不算,前些日子,大将军还办起江南学堂,办也办了,可还不收银子,说是要免费,免费了还不算,还要白白让学童吃顿午饭,吃饱还不成,定了什么标准,一人必须二两肉一个蛋,白米饭管饱……您说说,这若不是莫家支撑着,杭州府衙门、大将军府怕早就垮了。可问题是咱莫家也不是采不完的金山银山啊……。”
莫执念平静地看着莫长林道:“你啊,这么多年了,眼光真没什么长进,就看见了鼻子底下一张嘴了。港口可以钱生钱,你没见港口往来的货物总量,每月都在递增吗?军工坊已经开始制造火枪,这关乎北伐大业,若杭州府自己能大量制造了,就无须向卫匡国购买了,这其中的差价,可不是一星半点。办军校,这是大将军守业的根基。至于江南学堂,收买民心懂不懂?莫家每年还花上几万两赈济穷人、修桥铺路呢。”
第六百六十五章 财政困局
莫长林闻听一愕,忙陪笑道:“老爷说的对,要不怎么您是老爷,我是奴呢?”
莫执念皱眉道:“说过多少次了?你不是奴,整个莫家,就连清儿也得尊称你一声长林叔,谁敢说你是奴?”
“那是老爷和孙小姐抬举。”
莫执念道:“不是抬举。你是我的兄弟!虽非亲兄弟,胜于亲兄弟。”
“谢老爷。”莫长林依旧恭敬地应道。
莫执念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点点莫长林道:“你啊——!”
莫长林轻声道:“可老爷也要为莫家想想,再这么下去,不到一年,就算莫家也会被拖垮了。如今各商铺、票号,急需现银周转了啊,如果莫家缺银之事,一旦被外人所知,怕是会引起大乱啊。”
莫执念带着一丝苦涩道:“是啊。可这事不能与大将军说,说了也没用,刚刚绍兴府大战结束,清军又将南下,那又是一场不知要死多少人的大仗,打的,可都是一车车的银子啊……我在想,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就只能再加一成商税了。”
莫长林帮帮忙道:“老爷,这可是得罪人的事。之前大将军征一成商税,听起来商人是吃亏了,可实际上是没有多少损失。相比从前没征商税时,商人不需要再交各地官府的孝敬钱和各关卡的过路费,这一抵消,实际上商人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是大将军新税政能迅速推行的主要原因。可现在,老爷如果再加一成,莫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莫家已经上了大将军的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时,外面有护院声音响起,“禀老爷,孙小姐求见。”
莫执念一愣,随即叹息道:“这孩子……唉,也是苦了她了。”
转头对莫长林道:“你去引清儿进来吧,再给她端碗燕窝来。”
“是。”
一会儿,莫亦清进来,“清儿见过阿爷(ya,四声)。”
“清儿啊,都一更天了,怎么都不歇息?”
“阿爷不也还没睡吗?”
莫执念叹道:“你啊,就这么拼命帮他,他也未必领情。”
莫亦清道:“帮他等于帮莫家,帮莫家即是帮清儿自己。”
莫执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傻孩子,你还真把他的话当真了?那是不可能的事,真要等到他功成之时,莫家又还有哪家商贾能相提并论?孩子,就是个死结,解不开的。”
莫亦清低头轻声但坚定地说道:“既然他说了这话,清儿就信。清儿想尽力试试。”
莫执念长叹道:“都怪阿爷,当年与他定下盟约之时,就该让你们完婚,也就没现在这般烦恼了……哎,可谁能想到,短短二年多时间,他能一口气收复八府之地,手中军队扩张到四万人呢。”
莫亦清上前,安慰莫执念道:“这怎么能怪阿爷呢?我们都是常人,是常人就无法掌控命运……这是孙儿的命,孙儿得认。”
莫执念老眼一红,他拍拍莫亦清的手道:“这是阿爷欠你的……无论如何,阿爷都会为你争取。”
莫亦清凄然笑道:“不要。阿爷,真到了那时,千万别为孙儿争什么,因为没有为上者能容忍被下属胁迫,阿爷的争取,只能令孙儿离他越来越远,就算真成了,孙儿也没法得到真正的幸福……最重要的是,孙儿怎能看着莫家因此事而拖累?阿爷,莫让孙儿心里不安。”
莫执念老泪纵横,“好孩子……好孩子!”
莫亦清长吸一口气,正容道:“阿爷,孙儿此来是为了江南商会之事。”
说着,将手中的一本名册双手呈上。
莫执念也收敛起激动,拿帕子抹了下脸,然后伸手接过,问道:“都理清楚了?”
“是。商会总本金为三千万两,莫家以六百万两入股,占二成,为最大股东。余者共一百七十家,占其中八成。如今一半入股金已经交清,余下一半的银子,将在三个月内交清。”
“江北有几家,占了几成?”
莫亦清答道:“江北共十一家,按阿爷交待的,不得超过二成,故十一家募得六百万两,联络之事皆是爹爹负责的。”
莫执念点点头道:“如此甚好。银子如今放置何处?”
“所募大都是票汇,由爹爹保管,现银大概五百万两,按阿爷嘱托,置于财政司银库。”
“好,好。这笔银子,来得正是时候,可算是解了阿爷一时之急了。”
这时,莫长林端着冰糖燕窝进来。
莫执念道:“清儿坐,先喝口燕窝。”
莫亦清从莫长林手中接过,道了声谢之后,在左侧椅子上坐下,舀了一勺浅尝。
莫长林悄悄退下。
莫亦清此时抬头道:“阿爷是想挪用这笔银子?”
莫执念没想瞒孙女,点点头道:“阿爷是这么想,先渡过眼前这关再作计较。”
莫亦清微微摇头道:“不成!这事关乎商会信誉,关乎阿爷和莫家信誉,挪用这笔银子之事一旦传出去,商会人心必然分崩离析。”
莫执念轻叹道:“阿爷知道,可眼下大将军要抚恤赏赐阵亡将士,还要新募定海卫,加上官员俸禄军饷……这所需银两至少得三百万两,所截留的商税仅一百多万两,库中存银四十余万,加起来缺额至少百万。一时间,从哪筹措?”
莫亦清坚持道:“商会的银子,莫家只占二成,阿爷若挪用,用得可是别人家的银子。这无疑有悖阿爷为商之道。阿爷自小就教孙儿经商最重信誉二字,岂能因事急而违背?”
莫执念看着眼前的孙女,欣慰地点点头道:“你能有这份执着,阿爷甚慰。你说得在理,可眼下阿爷确实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莫家已经拿不出这笔现银,无数商人都在盯着莫家,若要卖田地筹款,怕是更会引起城中慌乱。”
“既然财政司已经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阿爷为何不将实情告诉大将军呢?”
第六百六十六章 善于把握机会的方国安
莫执念叹道:“当初阿爷与大将军谈盟约时就说好的,军政归他,财政归我,只要他的银两用在实事上,我就不能阻拦。如今他的钱都用在实事上,阿爷怎能食言而肥?哎……也怪这两年多,他的进展太快,就算莫家银子赚得再快,也赶不上他花钱的速度啊。你可知道,一旦再次开战,那就算莫家真被世人、同行诟病,阿爷也只能挪用商会银两了。”
“我去与大将军商量。”莫亦清道。
莫执念摇摇头道:“不成。这事还没困难到须推搡到大将军那的地步……况且你阿爷、莫家,也丢不起这人!”
“阿爷就当孙儿想去见见他……这应该无妨吧?”
莫执念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去求他一次,这等于更远了他一步。”
莫亦清微笑道:“孙儿以为,他不会是那种人……况且,阿爷似乎忘记了,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莫执念一愣,思忖了一下道:“那……你去试试?”
“是。”
“如果不成,也别逼他。”莫执念叮嘱道。
“是。”
……。
方国安心里焦灼。
三次被吴争拒见,这让他心急如焚,就差学廉颇赤身负荆请罪了。
辖下将领擅自带走一营,这放在哪朝,主帅之人都是大罪。
方国安不想被吴争势力边缘化,他急须辩解,当着吴争的面辩解。
好在,吴争在方国安第四次请见时,终于答应见他了。
可吴争一见到方国安,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沈致远带走多少人?多少杆枪?多少弹药?多少石粮?”
方国安赶紧答道:“沈致远带走包括他自己在内三百零六人,除三百零六人,人手一杆枪之外还带走五百二十四杆枪,弹药无法获得精准的数目,因为各营训练领去的弹药是十天一汇总,沈致远离开时,领去的弹药消耗还不清楚,但他从库中领走四大箱未启封的弹药。至于粮食,除了日常的配给,几乎没带。”
吴争忍不住骂道:“真是不知死活!”
骂完之后,冲方国安道:“回吧。这事我知道了。”
方国安一愣,他迟疑道:“大将军不打算怪罪于我?”
吴争道:“你拦不住他。”
方国安听明白了吴争的意思,他愧疚地说道:“方某有负大将军所托。”
吴争起身,上前安抚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还望方大人回去恪尽职守,不要再出现类似事件。另外,各营训练弹药须每日汇总,不得过夜!”
方国安应道:“喏。”
应完,方国安试探地问道:“大将军难道不打算派兵增援沈致远部?”
吴争沉默了一回,道:“二千七百火枪兵,在绍兴府一战折损不小。如今杭州府可调动兵力不多。”
方国安道:“方某麾下尚有三千人,若大将军信任方某,方某愿北上增援沈致远及水师。”
吴争摇摇头道:“三千人,怕是杯水车薪。”
方国安还以为吴争嫌弃他手下的兵,忙道:“大将军可能不知道,钱翘恭训练火枪兵时,方某也时常将这三千人一起训练,虽说射击没有火枪营士兵那般娴熟,可自信相去也不远。况且练兵还须实战,如果大将军允准,这三千人可任由大将军驱使。”
吴争惊讶地看着方国安。
不是因为方国安擅自组织手下随同火枪营训练,事实上,吴争并没有规定方国安卫戍军校的三千人不准训练火枪。
所谓法无禁止便可为,吴争也没有打算因此而追究方国安。
吴争惊讶的是,方国安肯放弃手中的军权。
这个世道,军权才是真正的保命、保利益的屏障。
象方国安这样的人,更是熟谙其中三昧。
吴争保留方国安这三千人,并将他们安置到远离杭州府,其实也是为了防备方国安万一有变。
可如今,吴争确实有些惊讶方国安的这番表态了。
是真心,还是假意?
方国安也有些紧张起来,他担心吴争拒绝。
倒不是方国安真赤胆忠心,而是形势所迫,方国安不得不往里掺和进一脚。
方国安的这三千嫡系,大都是从方国安从左良玉剿寇时的部下,是与李自成、张献忠对战湖广的老兵。
这支亲卫营,一直被方国安带在身边,从不舍得轻易使用。
换句话说,之前方国安在多铎的煽惑下反明,如果一开始就派这支亲卫攻绍兴城,怕是吴争根本就赶不及增援。
当然,方国安也因为当时二万多大军临阵哄然崩溃,一时乱了分寸。
可现在,这支军队被当成守门卫队安置在军校,这确实让这些老兵心中不服。
他们在怂恿方国安,不,准确地说,是在逼方国安。
军人嘛,想被人看得起,还得在战场上建功。
让这些老兵看门,谁能受得了这种冷眼?
其实方国安心中也知道,一旦这样下去,他将慢慢被北伐军边缘化,自己也将慢慢淡出吴争的视线。
他也不甘心。
所以,方国安放走沈致远,不仅仅是忌惮沈致远与吴争的亲密关系,否则,就算沈致远率一营能从军校顺利逃出,方国安都来得及在码头截住他,哪怕已经出港,方国安也能派船出海追截。
方国安在制造一个契机,重新回到乱世大舞台的契机。
而眼下,就是机会。
吴争手头兵力捉襟见肘,需要用兵。
紧急之时,用到这支军队,就免不了用到刀口上。
用到刀口上,就有机会立下军功,立下军功,就须赏赐、升迁。
升迁之后,掌握的兵力就更大。
壮大就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
方国安需要这样的机会。
吴争想了想道:“可这三千人一旦离开军校,军校的卫戍由谁来担当?”
方国安道:“军校在校学员,尚有三千人,他们已经训练三个月,本来是要补充进火枪营和炮兵营的,如今由他们接替我部卫戍军校,应该不成问题。”
吴争道:“如今宁波府要新编定海卫,且此战四卫皆有伤亡,合计起来近二万空缺。我已下令新募三万新兵,这三万兵需要训练……我在考虑,由方大人来担当这三万人的训练,由宋安负责辅佐方大人,只是宋安上任,可能会晚些日子。不知方大人意下如何?”
第六百六十七章 无情未必真豪杰
方国安踌躇起来,他听得出吴争话中的意思。
交换,这就是一种交换。
也就是说,吴争可以启用这三千人,但前提是方国安得放手。
这放手的意思就是,这三千人在以后,与方国安无关。
做为补偿,吴争将三万新兵的训练权交给了方国安,是人都知道,训练新兵最直接的好处就是,负责训练有将领,在士兵中的威信,有了别的将领无法匹敌的优势。
这就象是读书人的启蒙老师一样,往往记忆深刻。
但方国安也知道,吴争给这份补偿打了个折扣,那就是把宋安塞了进来。
虽说是辅佐自己,可凭宋安与吴争的关系,这绝对不是辅佐,甚至可以与自己匹敌。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打个对折,那自己还有一万五千新兵。
最重要的是,自己能以此真正进入吴争势力的核心层。
三万新兵,除了新增的定海卫,其余二万人势必补充进现有的四卫。
也就是说,吴争麾下总兵力应该在五万人,而自己将是三万人的启蒙教官,这份量绝对可以碾压许多将领。
方国安想到的更深层一些,只要这三千人,最后能存活下一半,那么这一半人在军中的官职,就是自己最坚实的基础。
方国安同意了。
他欣然从命!
……。
吴争没想到莫亦清会主动找上门来。
虽然有些微微的尬,但好歹吴争这些年脸皮算是练厚了。
“亦清此来,所为何事?”
莫亦清刚见着吴争时,确实有些情绪波动,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波光。
可很快,她就回复自然。
“清儿此来,是向夫君禀报财政司的窘迫。”
吴争有些诧异,他不是不知道莫执念确实手紧,可之前问过莫执念,莫执念的回答是没问题了。
可现在,莫亦清直接说出窘迫二字,让吴争不得不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
确实,这如果不是事情坏倒了极难的程度,莫执念是不会让莫亦清亲自来说出窘迫的。
因为这关系到二人的盟约,还有莫执念在吴争心中的地位。
莫执念要防备,吴争会不会因此减小到莫家的依赖,而重新物色一家替补或者取代。
吴争收拾起心中的纷乱,平静地说道:“别急,慢慢说,任何事,都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莫亦清于是将财政司眼前的困难,对吴争说了一遍。
吴争的脸色有些凝重起来,“也就是说,缺口是一百多万两?”
“不。”莫亦清摇摇头,“准确地说,应该是眼下缺口一百多万两。可就算渡过眼下难关,之后这个缺口会越来越大。简单地说吧,如果按照现在的耗费速度,哪怕夫君从此没有新的开销耗费产生,以财政司的月入,加上莫家的贴补,半年之后,莫家需要卖田地、商铺来支撑了,而这也最多支撑半年。到时,北伐军和各衙门官员甚至连饷银俸禄都不能发放。”
吴争心中确实震撼,他问道:“那钱庄经过这一年多的发展,难道就不能贡献出一些吗?据我的记忆,钱庄的盘子在二万万两,哪怕暂时挪用一成,也是二千万两之巨。”
莫亦清答道:“夫君记得没错,钱庄的盘子总量确实是二万万两,可一年多的时间里,钱庄在各州府的分号迅猛扩张,单就顺天府,就有大小分号十八家,这些都需要巨大的流动现银,另外,二万万两只是体现在帐面上,更多的是商铺、地产等实物,譬如当初粮价波动一役,莫家以一千多万两向杭州城破产商户无息放贷,商户以商铺及产业折算成银子入股钱庄,这些都是实物,一旦大量变现,势必引起市场混乱。”
“钱庄每月收益在百万两之数,可钱庄股份,夫君和莫家加起来只占五成,朝廷户部二成,兴国公一成,其余二成是各地商贾。虽说钱庄分红三个月一次,可户部和兴国公从来都是先借后还的,而夫君和莫家的分红,亦是如此……钱庄分红之后所余的利润,需要满足不断地扩张,如今钱庄拥有千家分号,利润远不足以覆盖支出,夫君之前说挪用一成,可实际上已经挪用超过一成半。”
“松江港口的修缮扩大,已经投入三百万两之巨,且每日还在继续投入。兴建军工坊投入二百万两,每月的原料、雇工等投入不下二十万两,而产出仅用于北伐军,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收益。军校兴建所耗不多,可每月的耗费不下十万两,且如今夫君新募三万人,就算每人每月二十两计,便是六十万两一月。还有江南学堂……。”
“不必说了。”吴争打断道,“我知道,莫老受苦了……也苦了你。”
吴争明白,自己确实为难了莫家……不,准确地说,近乎是敲榨。
看着原本肤色白皙到透澈的莫亦清,此时眼下已经有了微暗的眼袋,吴争心里最柔软处有过一丝悸动。
可很快,吴争就说服了自己,这是一场交易,这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吴争慢慢平复了下来。
莫亦清有些感伤,“无论是为夫君,还是为莫家,对我而言,都是份内中事。只是阿爷太苦了……每日直到二更都还未眠,让人……担忧。”
吴争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听莫老提及,三府之地的商税一直呈上升之势?”
“确实如此,可上涨再快,都无法迅速筹集起这么大笔的现银。”
“商会呢?”吴争问道,“应该初具雏形了吧?”
莫亦清道:“此来也是因为商会,阿爷欲动用商会的现银,以补缺口。可我认为,挪用这笔银子,一旦会所出去,怕于夫君和莫家声誉有损,这才前来请夫君定夺。”
江南商会不是后世那种组织松垮型的团体,而更象是一个投资基金。
而且是囊括了江南,甚至江北无数富商、巨豪的具有着官府背景的实体。
当然,这是吴争凭军力根本无法做到的。
事实上,只有象莫家这样的世商,才能将这些人聚集起来。
当然,也缺不了吴争的影响力。
第六百六十八章 卖天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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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莫执念,吴争无法去聚集这批人,这批人天然对吴争抱有戒备之心。
而没有吴争,莫执念也没有那么大的魄力,或者说没有足够可以吸引他们的利益,将他们聚拢。
简单地说,吴争提供丰厚的利润点和一幅足以引人垂涎欲滴的蓝图,并为之提供军力做为保障。而莫执念提供人脉和资产,并为之提供声誉的背书。
这才在一年内,组建起如此庞然大物——江南商会。
所以,吴争赞同莫亦清的观点,这银子确实不能动,一动就坏了规矩,而这规矩的破坏,足以瞬间令这个组织分崩离析。
商会本就是利益的共同体,它的向心力仅是财富,一旦连财富都无法保障,那么基础瞬间坍塌,也就没有了向心力。
“你说得对!”吴争认同道,“商会的银子不能动。”
莫亦清道:“可眼下这关,实在难过。不知夫君可有良策?”
吴争蹩眉道:“搞银子的办法不缺,可问题是要在短时间筹集如此大笔的钱,恐怕真只有抢了。”
“这万万不可。”莫亦清脸色一变,赶紧劝道,“如今与夫君三年前收复杭州城时不同,如今夫君是杭州府的主人,无论是富人还是贫苦百姓,都是夫君治下子民,除非他们有罪,否则怎能由此而劫掠?”
吴争苦笑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莫当真。”
看着吴争的脸,莫亦清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其实我倒是有半个办法,只是还没想通后续……。”
吴争一听,来了精神,鼓励道:“说出来让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完善。”
莫亦清低头斟酌了一会,抬起头道:“这办法还是得着落在商会那五百万两上。”
吴争没有反应,静静地听着,等待莫亦清继续往下说。
“商会筹措起如此巨量资金的目的,无非是入股各地被官府控制的禁榷行业,以此来获得超乎想象的利润。所以,不是这笔银子不能动,而是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让大小股东心服口服的理由。”
吴争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
“就这些。”
“啊?”吴争有些错愕,“没了?”
“没了!杭州府,乃至十府之地,能容纳五百万两的行业并不多,最关键的是,这行业的规模必须远远大于五百万两,而且,不能分散,一旦分散,这笔银子能落到财政司份额就会打折扣。”
吴争问道:“你的意思是,找个能说服商会股东的理由……哪怕是画一张饼,只要他们赞同,那就是投资而不是挪用?”
“是。可一时想不出有合适的理由。”
吴争抬手道:“你且休息一会,容我想想……。”
吴争闭上眼睛,开始思忖起来。
五百万两,不管对个人还是官府乃至朝廷,都是一笔巨款。
按北伐军的耗费,也足以支撑起一支五万人的军队开销一年。
吴争能听懂莫亦清的意思,就是需要找一个足以容纳这五百万两巨资的池子,并令人信服。
可大将军府辖下,符合这个条件的几乎没有。
唯一可以容纳的是军工坊,但这是吴争的底线,不用触碰。
而且,军工坊的意义在于自给自足,吴争没有意愿去扩大它的规模。
穷兵黩武,是取死之道。
军工的投入在于精,而非量。
这是一个投入却不有产出的行业,至少在目前来说,军工坊出产还无法对外销售,也不可以!
过了很久,莫亦清轻声道:“夫君如果真想不出办法,也不要着急。那就按阿爷所说,出售莫家田产和商铺,来弥补这个缺口了,这样应该还可以支撑半年。”
吴争突然眼睛睁开,急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莫亦清诧异地看着吴争答道,“我说按阿爷的意思,出售莫家田产和商铺应急……。”
“停。”吴争脸色渐渐舒展,“我想到办法了。”
“夫君有何妙计?”莫亦清惊喜地问道。
“卖地!”
“卖地?何处之地?”
吴争微笑道:“松江府港口周边无主之地。”
莫亦清脸上的惊喜渐渐隐去,她轻声解释道:“夫君怕是不知,就算以杭州城中,一座占地一亩的小院,也不过二百两。要卖到五百万两,至少需要近三万座小院,这还不计因大量抛售带来的价格暴跌影响……松江府无主荒地,要卖五百万两,可想而知,至少需要近百万亩,可谁愿意花巨资去买呢,这想来无法说服商会大小股东。”
吴争微笑道听莫亦清说完,然后问道:“为何说商会股东不愿意购买松江府无主荒地?”
莫亦清刚想解释,吴争笑着抬手阻止了,然后道:“我知道你想说因为地荒、人烟稀少,不具体价值。”
莫亦清点点头。
吴争道:“如果我说,准备以吴淞港口为基础,建造一座可容纳百万人口的大城呢?”
莫亦清惊愕起来,她急道:“夫君如此手笔,自然可以让商会踊跃购买土地,可是,夫君又如何去建造这样一座城池呢,建造这样规模的城池,须耗费不下十倍的钱财,夫君难道想以五千万去换五百万吗……且城中百姓从何而来?”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我为何要投入五千万?既然可以卖五百万,我为何只卖五百万?”
饶是莫亦清聪慧,也跟不上吴争的思路,她想了很久才问道:“五百万两,须卖出百万亩荒地,夫君如果想卖地来筹措建城资金,就须卖千万亩,可港口周边哪来那么多荒地?”
吴争笑得有些古怪,道:“你以为我要贱卖荒地?五两一亩?”
“松江荒地五两一亩不算低,十两一亩已经是极限,杭州城外上等水田,也不过五十两一亩,象绍兴、松江两府,最多不会超过三十五两。”
“不。我卖的是新城城中宅地,而不是城外田产。得卖一百两一亩,先卖一万亩,一个月之后以二百两一亩卖二万亩,与杭州城中宅地价相似。然后直到一年之后,我再卖三百两一亩。”吴争嘿嘿笑道。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不会有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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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亦清几乎是惊到尖叫起来,“这……这不可能,商会股东肯定不可能答应如此的价格。”
吴争反倒是平静地说道:“会的,他们一定答应会的。你回去转告莫老,让他向商会股东透露一句话,三天之后,大将军府会出布告,大将军府将在两年后迁至港口新城。”
莫亦清听到这一句时,瞬间明白了吴争的意思,她全明白了。
“夫君果然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莫亦清的脸色舒展开来,灿烂如雨后彩虹一般。
吴争微笑道:“不过是卑劣的揽钱手段罢了,不值智者一哂。”
莫亦清惊讶道:“夫君的意思是这只是权宜之计?”
“不。”吴争正色道,“迁大将军府,我不会食言。但……他们或许会误会,而这误会我希望持续五年或者十年。我希望,你能守口如瓶!”
莫亦清懂了,她轻声问道:“难道连阿爷那,也不能透露吗?”
吴争看了莫亦清好一会,才点头道:“是。当然,你如果定要告诉莫老,我也不会怪你。”
莫亦清脸色一紧,她又听懂了。
她恨自己为何要听懂。
……。
莫执念惊喜地看着他的孙女。
这困扰他三天三夜、几乎以为没有可解之道的难事,竟如此轻易地解决了?
吴争以迁大将军府至新城的承诺,促使商会抢购松江荒地,此举意义重大,不但解决了眼下一百多万两的资金缺口,还顺带着解决了之后至少一、二年的资金缺口。
因为一旦付诸实施,商会的胃口绝不会只有一万亩地。
虽说新城还是天上飞呢,但任何事、特别是商人、大商人,他们的目光能看得远一些。
一个新城,且为大将军府官署的新城,也就是治所,这城中的地价,自然得比现在的杭州城贵上许多,一百两一亩,到两年后真的搬迁时,利润翻一番是少的,极有可能翻两番。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占据了新城土地越多,话语权就越大。
莫执念佩服吴争在这个时候还将土地分成几个时间段拆开卖。
限量出售,这更能激起人的购买欲。
眼看着土地升值,而且想买还买不到,这种被人为压抑的渴望,足以让人丧失理智,陷入疯狂。
但莫执念心中也有疑惑。
莫执念慢慢冷静下来,他眼睛没有看向莫亦清,但话的意思却是在问莫亦清。
“这不通啊。松江临海港口周边百里周边,几乎是一马平川,与杭州府相比,显然不适合做为新都?”
新都。
没错,吴争没有明着说,但意思却很明白。
否则,仅仅是大将军府官衙,还不至于将荒地卖到杭州城中宅地的一半价。
只有新都,那才是寸土寸金,也是吴争可以大言不惭地想在一年后,将荒地卖到三百两一亩的底气。
莫亦清沉默着。
莫执念也不催。
二人静静地坐着。
许久之后,莫亦清终于开口,她声音轻到几乎让人无法听清,“不会有都城。”
可莫执念能听到,因为他本就在等着莫亦清说话。
五个字,足矣。
莫执念大吁一口气,叹息道:“这样就说得通了。大将军对人性拿捏之准,堪称无双。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不用说是商会,但凡江南大小商人乃至百姓,都将向松江聚集,那儿的地价将会是一天一个价……不,半天一个价。而两年后,大将军只要将官衙行署依诺搬迁至新城,就不算失信于民……毕竟没有承诺是在新城建都嘛,高,妙啊。”
这就是个擦边球,往里还是往外,全是人的一念之间,而每个人的解读或者都不一样,但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要建新都了。
新君新都,这本就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而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揣摩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莫亦清道:“请阿爷不要泄露后面的五个字。”
莫执念欣慰地笑问道:“哪五个字?清儿后面还有说过话吗?”
……。
两日之后,吴争在大将军府召集杭州城七品以上和各县县令,大约百余人开会商议迁官衙行署之事。
所有人,包括张煌言在内,都对吴争迁大将军府北上,持反对意见。
事实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建一座能容纳百万人口的城池,两年是不够的。
当然这不是关键,因为真到了立新都的时候,两年还真够了。
可这不是必须的啊,大将军府治下如今虽说多了三府,可绝对无法支撑起如此庞大的建城计划。
这需要耗费多少钱财?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大将军不明白?
几乎所有人的都抱有此想。
熊汝霖沉声道:“下官反对。前两日,莫老还提及手头拘紧,如今我不知道大将军建城的银两从何而来?大将军杀了多铎,如今与清军一战不日将至,如是大将军想故伎重施,行劫富之事,必会引起江南大乱。”
张国维也附和道:“大战将启,一切以后方安定为要。大将军若真有此心,也须等到此战胜利之后,再慢慢斟酌也不迟。”
持这二人看法的比比皆是。
张煌言甚至断然道:“钱从何来?如此一座大城,单就建造四面城墙,需耗费的银子就无法想象,不说我们没有这笔钱,就算有也该用在军政、民生上……此事绝不可行。”
吴争静静地听着所有表达完意见,发完牢骚。
这才开口道:“北伐,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杭州府离前线远了,去吴淞更近些,可以让我们面对着敌人的兵锋,如此,我们就不会也不敢再有丝毫苟安和懈怠。”
这话引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张煌言道:“大将军有磨砺心志之心,下官钦佩。可为了磨砺心志,却要拿六府之地的无数财富为代价,这恐怕有悖大将军的本意吧?”
吴争抬手示意张煌言坐下,正色道:“玄著兄别激动,总得容我把话说完吧?”
这话一出,正堂内一片肃静。
吴争平易近人不假,可威风就在那,想吹也吹不走。
第六百七十章 该不该建城
吴争道:“诸位的意思,我也都听明白了,诸位所虑无非就是钱的事。我想问诸位的是,如果银子有着落,这城该不该建?”
所有人面面相觑,这确实是个难以表态的事,有钱,该不该建新城?
还是张煌言先开口了,“那就请大将军先说明银子的出处,另外,就算银子有了着落,是不是也该先扩军备战或者改善民生?”
吴争苦笑,“玄著兄还是这般急脾气。好吧,我先说这银子的出处,这笔银子来自江南商人……不,应该说是天下商人。无须大将军府出一两银子。但这笔银子,无论如何也用不到扩军和民生上去。这么说吧,商人愿意出钱,为得是钱生钱,而不是捐献给大将军府扩军和改善民生。这样说,诸位应该明白了吧?”
张煌言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说,由商人共同筹资建造新城?”
“虽不中,但亦不远。”
张煌言皱眉道:“可如此一来,新城的治理权就会旁落。这事更不可行!”
在张煌言看来,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传言中沈万三出资捐助造应天府,就算强势如朱元璋,不也得拿人手短吗?
吴争道:“这和治理权有什么关系?我出让的仅仅是港口周边荒地罢了。”
这下张国维惊讶地问道:“仅卖荒地,如何筹集起建城所需的银两?”
吴争转向莫执念道:“那就请莫老回答吧。”
莫执念站起身来,应道:“是。”
他向众一罗圈一拱手道:“江南商会已经决定,以每亩一百两的价格,购买港口附近一万亩荒地。同时,商会还请老朽向大将军陈情,希望能以相同价格再购得四万亩港口附近荒地。”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吃撑了吧?
有钱没地花?
脑子坏了?
几乎所有人的心里,就充塞着这三句话了。
也难怪,此时的吴淞口尚未被开发,后世那个商业大都市的发展,其实是晚清战败之后,开口岸成为租借地,这才慢慢发展形成的。
元代之前,名为华亭,从元朝改名为松江县,此时的人口也不多,主要就集中在华亭一带。
而吴淞此时仅仅就是一个港口,周边更是荒芜人烟。
所以,莫亦清说的没错,这种荒地如果平常五两一亩,极限也就十两一亩。
一百两一亩,这可是天价。
只有脑子坏了的人才做得出这种事。
可问题是江南商会一口吃下万亩,还要再买四万亩。
在坐的谁也不是傻子,就这么一瞬间,风向立变。
他们有的甚至已经坐不住了,想要赶紧回去,趁着风头去抢购些地或者趁风声还没完全被百姓知道,去华亭收购些有主之地。
近十倍的利啊!
此时吴争开口了,“不。眼下只卖商会一万亩,如果商会还想要,一个月后,大将军府将以二百两一亩的底价拍卖出让二万亩。另外,一年之后,将会再出让二万亩,但底价会是三百两一亩。”
一片寂静,全都惊愕了,除了呼吸声,不,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因为屏住了呼吸。
赶上杭州城中的宅地价了,如今的杭州城,一亩小院也才二百两左右。
这还是涨了之后的价,三年前,吴争光复杭州时,一亩小院才一百两,品相差些的,八、九十两也能买到。
三年,就涨成二百两了。
特别是吴争在杭州城设大将军府之后,一下子从一百三、四十两,直冲上二百两关口。
这种涨法,其原因,一是民间有了一种不宣于口的预期,那就是或许江南要出个皇帝了,杭州府有可能成为新都。
还有一个原因是,杭州府的局势渐渐变得明朗,安全感上升,这对于商人,特别是国外商人来说,非常重要。
有了人身和财产的安全感,购置不动产的意愿就会剧增。
而杭州城扩张很难,西有西湖,东有钱塘江,物以稀为贵,求大于供,土地价格的暴涨,就是情理中事了。
而现在,有了迁大将军府去松江的预期,那么松江地价的暴涨,自然也就不难想象了。
官员们反对,也不全是心忧国事、民生。
所谓既得利益,在于城中官员,基本上这两年都已经在杭州城中购置好产业,大将军府迁往松江,直接导致他们的利益受损,这就是他们反对的另外一个原因。
看着官员们惊愕地表情,吴争开始安抚,“六府八品以上官员皆有以五十两一亩价格购置新城宅地的权益,但也仅为一亩。如果想要更大些,可以以市场价格购买。”
官员们脸上露出了喜色。
这是一项福利,也就是说,官员可以用远低于市场的价格购到一亩宅地,如果真到了大将军府迁至松江,那么五十两一亩,等于是如今杭州不到三成的价,这价格可以接受。
此时,吴争话锋突然一转,“但每人总计上限不得超过三亩。这是铁律!诸位,新城需要广纳天下人,能安个家,就不错了。本公也在此律所限之内,绝不超过三亩,违者将被拆除乃至没收,绝无变通的余地。”
这下,官员顿时分成两个阵营,一些家中不甚富裕的持赞成态度,三亩,他们可能还真用不上。
而家境富裕的官员,有些不高兴了,他们在杭州城中,宅子可是十亩八亩的,三亩,着实小家子气了。
可他们不敢以此来反对,因为吴争说了,连他也在此律所限之内。
大将军府辖下,谁敢与吴争比富?
这些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等,希望他们能出来说几句公道话。
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相视,而笑。
到了这时,吴争的意图已经非常明确。
这就是招空手套白狼。
关键是这不是阴谋,也无所谓盘剥。
实属愿者上钩,虽然有些霸道,但无可非议,这是个阳谋。
吴争身为大将军,就算基本脱离了内政,但他有权决定大将军府的治所。
官员可以建议和反对,但吴争一样可以否决,执意而为。
这说得过去。
那为什么要反对呢?
第六百七十一章 不建城墙行不行?
这是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相视而笑的原因。
这些人聚在一起,最终为得就是北伐。
如今财政面临崩溃的危险,既然能用这种不着痕迹的做法,来化解危险,为何不用?
所以他们在笑,心中在感叹,这种无赖但不失高明的做法,也只有吴争能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我赞成。”熊汝霖起身道。
“我赞成。”张国维起身道。
“我赞成。”张煌言起身道。
“下官赞成。”所有人起身道。
吴争笑了,他知道里面其实有不少是心里不赞成的,但这还有重要吗?
势之所向,挡者必被辗成粉末。
……。
这是吴争辖下,第一次召开如此规模的众议大会。
虽然会中,吴争以非常强势的口吻,决定了一桩关系这个势力未来发展的大事。
但不得不说,辖下所有县的主官都共同参与了。
参与,很重要!吴争开了个好头。
散会之后,张煌言笑着埋怨道:“好你个吴争,事都已经筹划好了,就等着最后宣布了,才召集我们商议,是不是有掩耳盗铃之嫌?”
张国维也道:“大将军所谋,确实高明。可细想起来,规定三亩为上限,也确实少了些,倒不是张某想要多占地啊——,可对于官员而言,宅子代表着各人的身份,三亩的上限或许寻常商人都能达到。若是强硬执行这项规定,怕是会引起底下官员的不满。”
熊汝霖道:“大将军以此策解决了财政的困难,下官佩服。下官认为,新城的城墙规制,至少与应天府稍逊或者持平,可这些卖地所得的银子,恐怕还不足建起新城如此规模的四面城墙吧?”
只有莫执念一直微笑着不说话,而事实上,他也不清楚,吴争为何要定下三亩的上限,甚至连自己也囊括进去。
吴争是这样向众人解释的。
他先对张煌言道:“这事从开始到今日宣布,前前后后筹划仅三天时间,起因也只是为了财政司的窘迫,完全不是事先已经有预案,而瞒着诸公。”
再对张国维道:“规定三亩为上限,确实少了些。我只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今日将此事公诸于众,势必会引起消息的骤然外泄,这样,家境富裕或者背后有实力的官员,就会由此而迅速对松江府土地进行购买、圈地,从而使得寻常百姓因消息不灵通落后许多而产生损失,我们虽然无法根绝不公平,但只要将上限规定下来,也可有效遏止官员、富豪肆无忌惮地占地。其二,与其让六府百姓觉得不公平,不如让官员觉得不公平。在这一点上,诸公都知道,我的想法和心愿,我希望相对的公平,并力所能及地去促成公平。当然,官员的权益我也考虑到了,每人可以得到一亩低价地的配给,就是在保证他们的基本利益。另外,等到真正迁至新城,局势稳定之后,这三亩的上限,也是可以做出适当的调整的,但现在,必须严格执行下去。”
转过头,吴争严肃地对熊汝霖道:“关于城墙,我想问熊大人,新城不建城墙行不行?”
新城不建城墙行不行?
这话让几人瞬间石化了。
恐怕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城池是没有城墙的。
哪怕一个小县城,或者仅仅是个要隘,也都建城墙。
不建城墙如何抵御外敌?
如何给城中居民以安全感和归属感?
如何向世人彰显势力的威严和实力?
熊汝霖确实被吴争的提问雷到了。
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到城墙,因为他从吴争的眼中看出,吴争虽然在问,其实已经有了决定。
熊汝霖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如此随意,既然建了新城,并且将做为大将军府的治所,城墙绝对不可或缺。”
果然,吴争的声音响起,“不。城墙可以不建。诸公都知道,建造城墙的耗费巨大,至少在眼下,一座容纳百万人的城池的城墙,所需要花费的银子,不是大将军府能承担得起的。反过来说,就算是承担得起,我觉得这笔巨资,花在城中道路、房屋、各种公用设施的建设和扩军备战上,更能取得应有的回报。”
“从古至今已有明证,再坚固的城墙,都无法真正抵御外敌的入侵和内部的腐朽。坚固的城墙确实可以让墙内的人有安全感,可这一样令人滋生安逸和腐化。秦皇建了长城,秦二世而亡,多铎也曾因此嘲讽过大明朝,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清军的铁骑。把治所北移至最前线,这不仅仅是一种向世人展示的姿态,而是我希望,我们与危险相邻,心中时时记着北伐。诸公啊,人的天性是慵懒、贪图安逸,我们得时时记得忘战必危四个字。”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御敌于外,才是我决定迁汉所于吴淞口的真正目的。我们不安生,我们就无法安逸,治下百姓就无法安逸,只有上下都不安逸,才能时时保持着斗志,时时想着北伐,想着我们还有偌大的疆土尚未光复。”
吴争的话让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莫执念肃然起敬。
在这个时候,哪怕有瑕疵,也不重要了。
四人齐齐躬身应道:“北伐之志,不敢一日或忘,我等必戮力同心,共襄盛举。”
……。
次日,大将军府通告六府,将吴淞港口周边二百里划出松江府,复置华亭县设衙建城,为大将军府直隶。
一时间,民间出现迁移潮,这是第一波迁移潮,主要的人员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各地富商巨贾和士族世家。
他们有实力先行一步,跑马圈地。
但这股迁移潮的影响力有限,因为官府对地契严控三亩的上限。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是有许多人以各种方法来回避这个铁律。
譬如分家,就是规避这个铁律,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而奇怪的是,大将军府对此并没有对规定进行释法和补充,而是不闻不问,没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