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二章 战争收官
吴争终于一咬牙、伸手、握住刀柄,手上用力向上一提。
然后转头、起身、离开。
身后传来一声微弱地长吁声,然后,安静了。
门口的吴争,伸手抹去眼角不经意渗出的泪水,出了屋子。
宋安迎上,轻声问道:“少爷……怎么处理她的身后事?”
吴争仰头,涩然答道:“去挑口好棺材……埋了!”
“要立碑吗?”
“不用!”吴争大专地回应道,说完,大步离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象是自语道:“她不需要碑,她需要的,是安宁。”
……。
宁波府的失守,博洛其实已经很清楚后果。
以他的心性,明知不敌,也该率兵去救多铎的。
可多铎有严令,按照多铎的嘱托,博洛向进攻金华府的清军下达了撤退命令。
其实,这个时候,进攻金华府的清军也已经渐渐丧失了斗志。
双方的兵力几乎是相同的。
交战,也不存在出其不意之说。
就算清军的单兵战力优于明军,在这种面对面的搏杀对抗中,优势并不明显。
况且,明军是占了地利、人和的,严州卫在西,金山卫在东,形成了钳制态势,这极大的抵消了清军的进攻优势。
连续十一天的进攻,双方打成消耗战。
所谓消耗战,消耗的不仅仅是人命,更多的是物资。
这对于身居“客场”、远来的清军而言,后勤补充压力明显大于明军。
被义兴朝十府疆域从中隔断,清军的补给皆来自福建,以此时的运输能力,确实困难很大,特别是福建初定,时常有义军突起的情况下,补给就更困难了。
而胶着之时,清兵又不敢实行“就地取食”的策略,使得后院起火。
所以,这仗一旦陷入僵持,时间就不站在清军这一面了。
张国维等人在“妥善”解决了廖仲平之后,以廖仲平的兵符调动五千京卫,加上二千杭州卫,迅速西进,增援金华战场。
京卫不是立场不稳,转而效忠吴争了。
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这不得不说,耍阴谋的永远玩不过搞阳谋的。
朱慈烺玩的是城府,可他偏偏要扮演一个明君。
他的一切筹划,都是暗中进行的,所以,内幕也只有廖仲平一人知道。
对五千京卫而言,他们奉的旨意,就是增援绍兴府与清军作战。
所以,一旦张国维持廖仲平兵符前往调兵,没有任何一个京卫将领觉得突兀。
于是,张国维顺利率二部共七千人迅速西进。
这七千生力军的加入,是压垮清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就是说,哪怕博洛的军令没有到达,清军阵线也已经朝不保夕了。
而这道撤退令的到来,让疲惫的清军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撤退了。
清军在撤至台州,与博洛残部会师之后,在宁波府吴争兵力佯动的压迫下,不得不继续南撤。
这一撤,直到温州府,才勉强立稳脚跟。
而吴争并没有真要进攻的意思,经过宁波府一战,沥海卫确实伤亡很大,特别是钱肃典的阵亡,让吴争无力再扩大战果。
古怪的是,处于宁波与温州二府之间的台州府,因清军撤退,明军没有跟进,而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由此变成了两军的缓冲之地。
这场攻防战,前后历时十四天,以明军的胜利告终。
清军四万大军,折损过半,没有占到一丝便宜的情况下,反而丢了宁波府,连主帅多铎也成了明军俘虏。
而明军这面,也是伤亡惨重,被吴争视为嫡系的骑兵营仅剩十余骑,火枪营伤亡超过三成,钱肃典带来的三千杭州卫折损过半,沥海卫的伤亡同样超过四成,最大的损失,怕就是钱肃典的阵亡了。
金华府一战,从开始到结束,时间是最长的,两军伤亡却是最小的。
严州卫和金山卫加起来伤亡二千余人。
清军稍少一些,伤亡一千多人。
这也说明了一点,那就是以正合的战斗,看起来气势宏大,实际上却伤亡最小。
如果单就伤亡而论,双方几乎打成了平手。
但就战略上而论,无疑吴争是最大的赢家,没有之一。
因为光复宁波府,并且有了台州这一府缓冲之地,绍兴、杭州两府的战略纵深变大了,这其中的意义,非常重大。
简单地说,清军要想再从南边进攻,吴争的预警时间至少可以拓展五天以上。
这对于只拥有三府之地的吴氏政权而言,相当于有了相对稳固的根据地。
打扫战场,安抚城中百姓之时,吴争还“捡”了几个人。
多铎攻灭隆武朝,俘虏隆武帝、皇后、皇子等人。
他将隆武帝等人立即押解顺天府,可黄道周一直被关在宁波府。
多铎原本想说降黄道周,这对于福建广东的局势能起到大用。
可惜黄道周凛然拒绝,让多铎无计可施。
此次吴争率军来攻,多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败于吴争之手,所以,也就没有想着去转移这些隆武朝的俘虏了。
当黄道周等人被北伐军从监狱里解救出来时,黄道周身体已经近乎垮了。
吴争便将他安置在宁波府休养。
鄞县本就是宁波府府治,钱家没有被钱肃乐带去绍兴府的家人,近支皆在城中。
听闻钱肃典在东城殉国,约有六、七十钱家人和数千百姓赶来。
吴争着黑色丧服,亲自送钱肃典的遗体去了钱家祠堂。
并下令为钱肃典立碑修传,并报请朝廷追谥。
……。
吴氏政权。
提到这四个字,显得有些突兀。
可在大将军府麾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只是不宣于口罢了。
这是公开了的秘密。
吴争带着一直暴跳如雷、从来没有安静过的多铎,回到绍兴城。
杭州府一应主官早已等在那了,连张国维也从金华赶了过来。
各人做了简略汇报之后,张国维朝吴争跪了下来。
张国维请罪道:“下官没有在第一时间派兵增援大将军,致大将军久于险地。是下官执意不派兵,与诸公无关……请大将军治属下救援不力之罪。”
这是君臣之礼,却没有一人觉得突兀。
第六百四十三章 英雄不问出处
吴争不着痕迹地伸手搀扶道:“此战来得突然,我也是仓促应战,甚至连与诸公商议的时间都没有,张公应对得法,与诸公齐心合力稳住了大后方,论功还来不及呢,何来罪责?张公快快请起,我还有诸多要事,要请张公和诸公帮我拿主意呢。”
张国维顺势起身,道:“多谢大将军宽宏。”
吴争道:“此战我军伤亡惨重,急需补充兵力。同时,宁波光复,也需要在定海增设一卫,以应对日后清军再次进犯。我想在绍兴、金华、宁波三府招募三万新兵,诸公以为如何?”
张煌言道:“该当如此。只是如今这三府刚刚结束战斗,这个时候募兵,会不会引起百姓不满?”
吴争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且,鞑子的残暴,已经让三府百姓都见识到了,趁着百姓憎恨清军,应该不会引起不满之心。”
张国维点点头道,“我军将士浴血奋战半月,功在社稷,抚恤、赏赐理所当然。只是有一事还须大将军定夺。”
“张公请讲。”
“此前有义军光复绍兴城,所涉之人近二千,虽说阵亡了九成以上,可尚有数十人生还……且义军家眷皆是本地人,已有不少家聚集起来,要替死去的亲人要个说法。大将军以为,当如何应对?”
吴争微微颌首,“我知道这事,为首之人来自始宁镇,叫张阿大,平日以卖猪肉为生。对吗?”
“是。”
吴争道:“我的意见。这支义军光复绍兴城,振奋民众士气,功在社稷,阵亡者可按我军将士抚恤标准发放。诸公以为如何?”
张煌言点头同意,“理当如此。先不说义军确确实实光复了绍兴城,就算没有光复,大将军府也该优渥以待,激励民众反清。”
众人皆点头认可。
随后,熊汝霖犹豫了一下道:“只是关于张阿大……不知道大将军对其作为,如何认定?”
吴争惊讶地看了熊汝霖一眼,“我不是说过了吗?按我军将士抚恤标准发放,张阿大是义军首领,自然也在其列。”
熊汝霖面色有些古怪,“我倒是不反对,只是城中百姓,乃至幸存的义军士兵,对张阿大其人……颇有非议。”
吴争问道:“哪些非议?是说他不该聚众攻绍兴城?”
“那倒不是,张阿大率义军攻下绍兴城时,伤亡还不是很大,麾下尚有一千余人。可他为了一己私欲,想要歼灭城中负隅顽抗的清军残部,当晚以鞭子抽打手下士兵,如驱赶牲畜般地逼他们进攻,致使清军倒没有死多少,义军却全军覆没。同时,也是因为张阿大的凶残,激起了鞑子的兽性,在接下来清军占领绍兴城后,开始屠城,致使无辜百姓伤亡二千余人。在这一点上,几乎受害百姓和所有阵亡将士家眷纷纷要求官府为他们作主,严惩张阿大。”
吴争平静地道:“可张阿大自己也死了,怎么严惩?”
“……百姓要求,曝尸!”
吴争扫了一眼众人,“你们也这么想?”
没有人回应。
沉默,其实也是一种默认。
吴争点着名问道:“玄著,你也赞同?”
张煌言抿嘴,道:“我认为,张阿大有功,但也有过,过还不小。若是没有百姓声索,当以功抵过,加上人已死,可以不追其责,甚至可以对其家人进行抚恤。但如今众怒难犯,且绍兴府又是我们的根基,一旦生乱,怕是……不好办啊。”
余者纷纷点头称是。
吴争心中有股苦涩涌上,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郁闷,他深吸一口气,强捺下要涌出的怒火,缓缓说道:“诸公都是知事明礼之士,所虑也是为了安定民心。可我不明白了,没有张阿大攻击,鞑子就不杀人了吗?敢问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几乎成为一座死城,这些惨事又怎么发生的?诸公就不想想,张阿大所为,是不是真为了一己之私?好,就算真为了一己之私,他是不是身先士卒?所谓利高者疑,利在谁?他都死了,利其何处?”
“可义军全军覆没是事实,城中百姓遭受屠戮也是事实……。”
吴争怒道:“此战我率骑兵营遭遇博洛部阻击,还差点全军覆没呢,胜败乃兵家常事!是不是诸公也想在我死后,将我曝尸于野啊?”
这一声,振聋发馈。
所有人都躬身道:“下官(末将)不敢!”
“他是英雄!”吴争起身,不看任何人,他看着门外天空,“英雄不是完人,也不是圣贤。英雄不问出处!”
“只要是杀鞑子,杀更多的鞑子,他就是英雄!如果有人领军将鞑子赶出关外,我甚至可以跪在他面前,将他当祖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张阿大,就是我族英雄!”
“诸公啊——!一个不能善待自己英雄的种族,没有未来!”吴争喟叹着摇摇头。
张国维揖身道:“大将军所言极是,下官明白了,可百姓那……?”
“百姓愚昧,需要开智!这是诸公需要去做的事。”吴争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憋闷,“别人没有英雄,千方百计地要虚构出一个英雄,来激励民众、军心,我们倒好,放着一个英雄,却要将他曝尸?诸公啊,我说过,收买人心,不是光嘴上喊,得去做!”
“传我令,追授张阿大沥海卫指挥佥事,以三品武职规制风光大葬,在绍兴城东立七尺碑,供万人瞻仰!”
众人齐声应是。
吴争问道:“张阿大可还有家人?”
熊汝霖应道:“仅有一老母亲,年前也去死了。家中……已无人。”
吴争叹息一声,“英雄无后,乌乎哀哉!”
张煌言道:“义军尚有数十人幸存。”
吴争眼睛一亮,“那就单独编成一营,并向百姓招募精壮充入,此营我来亲自为它命名,就叫……游侠营!”
张国维问道:“敢问大将军,此营人数多少,隶属哪卫,是否允许此营上战场?”
吴争想了想,答道:“一千人,隶属……新编定海卫,当然要上战场,英雄营怎能不上战场?训练完成之后,上最前线去!”
“是!”
第六百四十四章 我就要杀了他
ps:感谢书友“爱沈楠”的打赏。
吴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向莫执念:“此战将士伤亡过万,急需大量银子抚恤、赏赐,莫老那……可有难处?”
莫执念稍一犹豫,道:“不瞒大将军,这还真有些难处了。新增一卫,还须补充一万余新兵,这至少需要五十万之巨,如果抚恤万余伤亡将士,至少也得五十万两。如今松江府港口扩建、军工坊急需购入原料、军校火枪兵的训练、杭州府筹建学堂等等,皆急等着米下锅……。”
吴争点点头道:“确实难为了莫老了。依莫老看,有没有办法化解这一困境。”
莫执念道:“除非……停掉港口扩建或者筹建学堂这两个耗费大头,如此,可保证新兵组建和将士抚恤。”
张煌言思忖道:“暂停港口扩建和筹建学堂这两个耗费大头,对我们影响不会太大,我以为可行。”
张国维等人也点头称是。
可吴争摇摇头道:“港口扩建是为了钱生钱,筹建学堂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不能停!”
这语气已经没有任何商议的意思了,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莫执念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吴争道:“莫老请说。”
“大将军应允朝廷的商税,如今正准备启运这半年一百六十余万两,可以暂时截留。”
这话让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吴争脸上,谁都明白,如今的形势下,一旦截留这批商税,那就等于彻底与朝廷撕破脸了。
这后果很严重,甚至可能引起内战。
众人都等着吴争拍板做决定。
吴争抿嘴想了想,转头对张国维道:“张公当日羁押了廖仲平?”
“是。我当时也是无奈之举,廖仲平是个死脑筋,难以说服,若是引起两军火拼,局势就会一片糜烂。”
“唔……张公应对得很好,我想说得是,既然已经羁押了廖仲平,其实我们与朝廷已经撕破了脸,也不差这一层窗户纸了,再送银子给他们,岂不是助他们反过来打我们?”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吴争这席话,就定了一个基调。
于是,众人皆应是。
吴争道:“既然做了恶人,那就做到底,断了商税……连赋税也不必再解送了。咱不能资敌吧?”
所有人都脸无表情,因为吴争已经吐出“资敌”二字,这说明,吴争对义兴朝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敌!
虽说众人都清楚,事实上大将军府已经脱离了朝廷的辖制,但真的说得这么明白,心中不禁也有些唏嘘。
吴争就象是没有看见众人的神色一样,摆摆手道:“咱总不能老是热脸贴人冷屁股吧?权臣、逆臣,这等称呼戴在我的头上已经三年有余,那就不妨干脆一些,做个了断吧!派人上书朝廷,就说朝中有奸倿作祟,致使忠良无端遭受冤屈、罢黜……我很不满意,如果皇帝无力清理朝堂,那我可以带兵北上效力,清君侧!”
所有人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清君侧,自古以来,清君侧清得都是君王自己。
这不摆明了威胁皇帝吗?
张煌言道:“这……这不大好吧?是不是拟文时再斟酌斟酌。”
吴争气势十足道一摆手道:“又不是请客吃饭,文字再谦恭也脱不了谋逆的实质,怕什么……再说我也就是吓吓那娃,省得一天到晚在背后搞阴谋,让我不省心。”
众人啼笑其非,敢情不是真打算起兵造反,是吓唬吓唬。
张国维沉声道:“既然大将军没有真起兵的意思,何必太过张扬?我以为玄著说得在理,用词还是斟酌斟酌为好。”
吴争无奈地点头道:“行,那你们就斟酌去吧,反正有这意思就行。”
张国维道:“可我等不知道大将军意图为何?在我看来,这事真要追究起来,错还是在我们一方,毕竟我们羁押了钦使,还擅自调动了京卫。”
吴争奇怪地看了张国维一眼,“张公啊,你就是太实诚,难道你就没听过一句话,叫恶人先告状吗?”
众人莞尔。
吴争却正容道:“莫老没有别的困难了吧?”
莫执念应道:“有这批商量税,老朽这儿就没有困难了,大将军放心,抚恤将士、补充新兵之银,老朽会一一安排妥当。”
“好,那就有劳莫老了。”吴争转变话头道,“诸公应该知道,敌酋多铎被俘获,我打算在绍兴城公审多铎,然后杀了他,以平民愤。诸公以为如何?”
这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张煌言急道:“这可不行。多铎可是清廷和硕豫亲王,杀他,清廷必不肯善罢干休,若两朝由此展开一场决战,后果不堪设想,大将军要三思啊!”
张国维也认同道:“吴争,这可不是小事。我们都知道,钱将军为国捐躯,心中悲痛。可若你以此泄愤,确实有欠考虑。”
连莫执念也反对道:“大将军三思,以多铎的身份,我们完全可以与清廷讨价还价,老朽不敢多说,让清廷付出一、二百万两赎金,应该不难,您这一杀,杀得可是到手的银子啊。”
吴争见众人都反对,叹息道:“诸公所说的理由,我都明白。可我想问一句,我们走到一起,究竟是为什么?就为另建一个朝廷,高官厚禄?显然不是,我们想要的是驱逐鞑虏,重现汉唐盛世。”
“首先,多铎确实非同凡响,之所以被我军所败,这其中有太多的巧合和运气在内,或许还因为他轻敌。将他放回去,或许真能得到一、二百万两,可日后他所造成的我军损失,恐怕远不止此数吧?”
“其次,清廷一定会报复,这几乎不用怀疑。可我想问诸位,就算放了多铎,清廷就能与我们和平共处了吗?我们就不再想北伐了吗?显然不是!既然不是,那为何还要放他?”
“再有,皇帝派廖仲平南来之意,想必你们都清楚了。如今廖仲平被羁押,此事恐怕无法善了,皇帝和那些老臣,或许可以容忍清军大胜明军,却无法容忍臣子忤逆朝廷,这关乎某些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颜面。加上我已经决定截留赋税,由此朝廷必定有所动作,而我们也不可能再做些原则上的让步,内战便会暴发,这就便宜了北边的鞑子。”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多铎死了!
“所以,杀多铎,就会让清廷不得不对义兴朝发动报复作战,可清廷如今内外交困,兵力捉襟见肘,怎么办?颜面必须要顾,报复非报复不可,以我的估计,这应该是一场有限的报复战争,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这场战争清军南下的兵力是可控的。而清军南下,势必对朝廷形成压制,到时恐怕朝廷不仅不敢对我们有所动作,还得来求助于我们,向我们示好。这就避免了发生一场内战的可能性。”
“最后,民心不可欺。清军屠杀绍兴城近二千民众和吴庄三百余无辜百姓,钱都指挥使此战壮烈殉国,这笔帐,得算!多铎之前指责我,说我是收买人心。我承认了!我确实是想收买人心,民心,还有军心。”
“可这难道不对吗?我就明明白白地向世人宣告,我要收买人心了,不可以吗?世人都知道,这样做是对的,可真正有几个人去做了?百姓懂得感恩,你对他们好一点,他们说不定就会感激涕零,恨不得将你供奉起来,日夜焚香为你祈福。可没人去做啊,直到官逼民反,宗庙覆亡。”
“诸公,请相信我,不杀多铎或许能得到眼前利益,可杀多铎,我们日后得到的会更多!”
众人被说服了,虽然不知道是吴争所说四点理由中,哪一点说服了他们,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被说服的理由,不同!
但这还重要吗?
不重要!
于是,多铎死了!
经过公审之后,在上万绍兴百姓愤怒的诅咒声和经过无数的烂菜帮子、臭鸡蛋的洗礼之后,被当众砍下了头颅。
这是清廷入关以来,不,从大金成为大清以来,在战场上殒灭的最高官爵者了。
吴争下令,将多铎人头挂于绍兴东城门,示众三日给绍兴府无辜枉死者赎罪,然后与尸体合拢收殓,送还清廷,以示对武者的尊重。
……。
可这时的清廷,才得到宁波府失守的消息。
闻知和硕豫亲王多铎被擒,清廷朝野震动。
无论是小皇帝福临,还是摄政王多尔衮,亦或是大学士洪承畴,意见完全一致。
立即派人出使义兴朝,寻求一种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体面的解决方式。
福临在旨意中还特意提及,须力保和硕豫亲王平安归朝,任何条件都可商议。
……。
应天府,奉天殿。
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没有人在吗?
不,今日是大朝。
绍兴府之战的大胜,竟无法让君臣高兴起来。
反而不知如何应对了。
朱慈烺无奈之下,只能临时辍朝,召钱谦益在含凉殿私下奏对。
“首辅以为,如今朕该如何应对化解此事?”
钱谦益冷汗湿透后背,他呐呐道:“确实太出人意料了。他竟然能战胜多铎,还俘获了多铎,不仅如此,他还光复了宁波府……。”
“住口!”朱慈烺恼怒喝道,“朕要问的是应对之法,不是听你为他在朕面前歌功颂德!”
钱谦益一惊,忙道:“是,臣糊涂、臣失言了……陛下,如今吴争势大,挟大胜之威,绝不可与他针锋相对,臣请陛下忍一时之……。”
“让朕忍一时之辱,对吗?”朱慈烺怒哼道。
“扑通”钱谦益连忙跪下请罪道,“君辱臣死,请陛下赐死微臣。”
朱慈烺脸色数变,终于平复下来,“钱卿起来吧,是朕失态了。朕不怪你,忍辱就忍辱吧,朕也不是第一次忍辱,隐身民间四年,朕习惯了。”
看着朱慈烺凄然的脸色,钱谦益磕头直捣蒜,“臣有罪,臣该死!”
“起来吧。”朱慈烺上前搀扶道,“朕能忍,钱卿大胆说就是了。”
钱谦益起身,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轻声问道:“敢问陛下,吴争夫人可……健在?”
朱慈烺目光闪过一丝怒意,可很快一闪而逝,“朕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妇人。”
钱谦益大松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道:“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周思敏无碍,这事就圆得过去。好在这几日一直封锁消息,京城中事,还不至于传到杭州府。只要陛下立即册封周思敏为一品诰命夫人,然后派专使护送周世敏去杭州府,如此,就算有流言传出,也可不攻自破。另外……。”
朱慈烺的脸色异常精彩,他听着钱谦益说,一会暗暗咬牙,一会脸肉抽搐。
当听到“另外”二字,已经实在忍不住咆哮起来,“你还有另外?”
周思敏非吴争正室,按律最多只能册封二品下国公夫人。
钱谦益谏言册封为一品,朱慈烺就明白,这是在打自己脸了。
京城中,没有秘密可言,特别是对那些达官贵胄,根本瞒不住。
这些日子,闻知太子朱慈烺登基,短短一个月,前来投奔的宗室远支,竟已经高达六百多人。
朱慈烺心中不愿意封赏他们,可关乎宗室颜面,只能咬着牙册封,可这一封,前来“投亲”的人就更多了,但凡稍有沾亲带故的,都来了。
有便宜不占,那是灰孙子。
这可都是皇亲啊,这俸禄、赏赐一笔笔地掏出去,直让朱慈烺心痛地直咬牙。
而这些人,寻常官府无法控制他们,宗人府又如同虚设,礼部有心无力,于是,这些人就成了京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哪有热闹就有他们,没有热闹他们就创造热闹,无事可干嘛,闲得荒。
对官员,朱慈烺还有手腕控制,对他们,朱慈烺还真控制不了。
打打不得,骂骂不得,杀更杀不得。
因为这些宗亲,哪一个都比朱慈烺辈份高,这就怪不了朱慈烺了,得怪崇祯或者崇祯他爹。
周世敏被扣禁之事,早已在那个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有人倚老卖老,联络几个长辈前来劝谏,让朱慈烺要顾及皇亲国戚的颜面。
朱慈烺自然一口拒绝,还训斥过他们。
可这下好了,不但要放,还要册封,不仅要册封,还要册封一品,那可是一个侧室,还是差点害死自己的老畜生的后人,这不是打自己脸吗?
第六百四十六章 帝王心术
朱慈烺能忍下这口气,确实已经算是耐力很好了。
可这钱谦益太不懂事,居然还有“另外”,这哪能不让朱慈烺咆哮到哆嗦起来?
也奇怪了,被朱慈烺这一声咆哮,钱谦益竟然不象之前那般惧怕,反而抬头直视朱慈烺,道:“陛下息怒,内阁在庆泰朝组建,始于吴争,此次变动,吴争被蒙在鼓里,极可能成为他发难的借口,还请陛下三思。”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强捺怒意问道:“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钱谦益想了想道:“回复原状等于前功尽弃,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依臣之见,钱家是吴争姻亲……请陛下酌情将钱肃乐……。”
“官复原职?是不是还要朕将陈子龙也一并放出来官复原职啊?”朱慈烺冷冷道,“或者朕还得将那些谋反之人全加官晋爵,用来讨好他?”
“不,不。”钱谦益连忙分辩道,“陛下只须放了钱肃乐一人,其余象陈子龙等人,都与吴争不对付,自然是不用放的。”
朱慈烺愣了许久,挥挥手道:“你先退下吧,朕再想想……再想想。”
钱谦益急了,他道:“陛下,这事拖不得,如今吴争绍兴府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回京城,京城内多少人心思活跃起来,保不准就有人暗中通风报信投靠他,到时一旦吴争起兵,这事就不好收场了。”
朱慈烺大怒,骂道:“连你也敢来逼朕?”
钱谦益一怔,连忙道:“臣只是为陛下计,还请陛下恕罪。”
朱慈烺愣了许久,挥挥手道,“朕知道钱卿赤肝忠心……且容朕一些时间考虑。”
钱谦益只得退去。
……。
朱慈烺不想妥协。
他知道,不旦妥协,就助涨了吴争的气焰。
这会引起连锁反应。
朱慈烺是知道吴争当时单骑入京,却在京城聚集起上万大军,生生将已经登基的朱以海从皇座上拽了下来。
每每想到这一幕,朱慈烺就细思尤恐。
虽然登基以来,朱慈烺从不间断地替换禁军和各部官员,但朱慈烺更知道,吴争的影响力无法轻易清除。
只有人死,才能灯灭。这是朱慈烺决意除掉吴争的真正原因。
朱慈烺决意硬抗,哪怕南北由此暴发一场内战。
可就在这时,清廷的使团进了应天府。
清廷提出,可以支付二百万两赎金,换取义兴朝释放多铎。
甚至可以由此与义兴朝签订十年互不侵犯条约。
这个价码,对于正被银子困扰的朱慈烺,诱惑极大。
而十年互不侵犯条约,更让朱慈烺升起卧薪尝胆,壮大之后,与清军决战的希望。
朱慈烺动摇了。
……。
柔仪殿中。
朱慈烺、朱媺娖默默相对,已经很久。
“长平,帮帮朕吧!”朱慈烺恳切地说道,“这事只能由你出面。”
朱媺娖冷冷答道:“陛下自己种得因,果也得自己摘。恕我爱莫能助。”
朱慈烺道,“可你终究是朕的妹妹!就算你与朕的意见不合,可朕所为,也是为了宗室,在这一点上,你我应该站在一起。”
朱媺娖道:“可事实证明,陛下错了。”
“朕或许是错了。但有一点没有错,绝不能放任吴争势力继续壮大。”
朱媺娖微叹道:“予取之,须先予之。陛下太急了,甚至用了不该用的手段,这本不该是一朝天子该做的。”
“不,朕不觉得手段有错,只要结果是好的,手段可以不计。只是朕确实太过急躁了,也误判了吴争的实力……终究还是低估了他,才造成眼下被动局面。妹妹,朕的亲妹妹,你得帮哥哥。”
朱媺娖有些动容,她道:“可这种伎俩,无法瞒过他,甚至连太傅都说服不了。”
朱慈烺摇头道:“到了这一步,朕和他们都心知肚明,再多的掩饰都无用。朕无须取信于他们,朕只须取信于天下人。只要天下人信了,他们信不信,都无所谓。”
朱媺娖惊愕道:“可这样下去……冲突必然会再一次上演!陛下就不能与他写一代君臣相得的美传吗?”
“再次冲突又有何妨?权力不能与人分享,朕与他的冲突,已经注定,除非有一方放弃,否则绝无可能避免。妹妹之前也监国有日,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朕能放弃吗?他也不可能放弃!”
朱媺娖沉默下来。
朱慈烺道:“朕想过了,只要妹妹不再继续增加夜枭人数,朕可以容忍夜枭的存在……好在妹妹终究是要嫁人的,留在宫中的时日不多,就当是……妹妹的近卫吧。”
朱媺娖动容了,夜枭被朱慈烺排查出不少,最隐秘,也并非无迹可寻,只要假以时日,夜枭全部暴露,并非不可能。
朱慈烺能以此做为条件,确实让朱媺娖意动,可她也同时隐隐心中作痛。
兄妹,竟也开始谈条件了,这是不是很悲哀?
朱媺娖想了想道:“如果陛下可以释放郑叔回来……妹妹就勉力而为,替哥哥跑这一趟。”
朱慈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微怒道:“长平,你如今也敢与朕讲条件了?郑三不过是个阉奴……他已死,是朕下旨杀的。”
“哥哥说笑了,哥哥明知道有夜枭的存在,自然知道,这事瞒不过我。郑叔死活、关在何处,对我不是秘密。”
朱慈烺瞪了朱媺娖许久,终于点头道:“如你所愿!”
……。
当天晚上。
太傅府。
“钱太傅,陛下已经知道做得有些过了。钱家一门忠良,还望太傅念在宗庙和先帝的份上,不为己甚,替朝廷和陛下分忧。”朱媺娖敦敦劝说道。
钱肃典却在摇头,朱慈烺确实伤了他的心。
钱家从毁家纾难至今,已经四年有余,一家老少,为赴国难,四兄弟加个独子,全扔了进去。
可最后换了来什么?
罢官去职,禁军包围宅邸。
“长公主不必再劝,钱某正想上书,去太傅位……陛下所托之事,恕臣无能为力。”
朱媺娖有些伤感,她知道钱肃典遭受了不公和冤屈,可这事,还真无法指责皇帝错了。
帝王心术,历来如此。
第六百四十七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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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家寡人。从古至今,哪怕父皇在世时,为君者都是如此,又怎能苛责朱慈烺呢?
朱媺娖轻叹道:“本宫知道,这事是为难太傅了。可事关宗庙社稷及义兴朝百姓福祉,还望太傅不讲前嫌。”
钱肃典看着朱媺娖,“长公主啊,不是臣蒙屈矫情,长公主也应该知道吴争心性,多铎是他擒获的,如何处置,他若是有了决定,莫说是臣了,哪怕是陛下、长公主当面,怕也未能劝说得了他,令他改变主意。”
朱媺娖道:“多铎无非是一个敌酋罢了。杀之,无非是泄愤,可若与清廷交涉,却能得到无数利益,这对如今的朝廷、义兴朝百姓,可都是莫大的帮助啊。有了这笔银子,我军至少可以扩充数万,之前未能得到抚恤的将士家眷也能兑现……陛下允诺了,一旦事成,首先就分发给将士家眷。这是与国与民皆有利的大事,还望太傅辛苦这一趟。媺娖替兄长,给太傅赔罪了!”
说完,朱媺娖盈盈向钱肃典拜倒。
钱肃典大惊,撑起身不敢受,“长公主这是做什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不得不说,钱肃典确实有些被说动了。
至少,对于朱媺娖监国,钱肃典心中认为,是无可挑剔的,只可惜啊,长公主是女儿身,否则也就没有什么事了。
钱肃典搀扶起朱媺娖,微微一叹,开口道:“既然如此,臣……。”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长公主殿下难道要强人所难吗?”在钱肃典一边侍立的钱瑾萱平静地说道,她不得不开口,因为不开口,爹爹就会答应下来了。
朱媺娖闻声转头,一样平静地说道,“本宫与令尊在商议国事,钱小姐还请不要插嘴为好。”
“长公主责备的是,瑾萱多嘴了。若真是国事,臣女自然不敢插嘴,可殿下或许忘了,臣女不仅爹爹的女儿,臣女还是镇国公正妻。”
朱媺娖淡淡怼道,“尚未过门。”
“未过门,也是正妻。”钱瑾萱直视朱媺娖,“按律,只要定亲之后,双方皆无意悔婚,就算陛下也不能干涉。钱家无意悔婚,至于镇国公,离京之前原本是要迎娶瑾萱的,因爹爹为国操劳,无暇顾及瑾萱婚事,疏于置办嫁妆,镇国公这才与爹爹商议再拖延些时日。长公主莫非想坏了这桩婚事吗?”
朱媺娖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意,“好吧。那你想说什么?”
“瑾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家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钱瑾萱不卑不亢地答道,“身为夫君的正妻,请殿下恕瑾萱无法坐视有人要借大义,行坑害夫君之实。”
“放肆。”朱媺娖语气重了起来,她转向钱肃典道,“敢问太傅,钱家的家教就是如此?”
钱肃典瞪了女儿一眼,喝道:“闭嘴!不可对长公主无礼。”
钱瑾萱向父亲一福道:“做为爹爹的女儿,瑾萱应该闭嘴。可做为夫君的妻子,瑾萱有理由反对。”
朱媺娖气极反笑道:“你无官无品,以何来反对?”
钱瑾萱平静道:“长公主方才也说了,周思敏以夫君偏室,得陛下册封一品国夫人,瑾萱乃夫君正妻,只要瑾萱愿意,想必陛下不会吝惜一个国夫人诰命。长公主何以指责瑾萱无官无品呢?”
朱媺娖一时语塞,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看向钱肃典。
钱肃典大喝道:“逆障,休要无礼!”
钱瑾萱听父亲怒了,只好低头住嘴。
钱肃典向朱媺娖拱手道:“臣教女无方,长公主恕罪……请长公主转禀陛下,臣愿出使杭州府。”
“爹爹——!”钱瑾萱喊道。
朱媺娖点点头,不看钱瑾萱一眼,转身离去。
钱瑾萱不甘心地对父亲道:“爹爹明知道陛下和长公主合起伙来坑吴争,为何还要帮他们?”
钱肃典瞪了女儿一眼,板着脸道:“今日过了,这不象你平日言行,一个女儿家,尚未过门,还须有矜持之心。”
钱瑾萱道:“不是女儿无状,难道爹爹就看不出来,就是陛下和长公主想借爹爹为难吴争吗?吴争若无意将多铎送解京城,如何面对爹爹,爹爹又如何回京复命?”
钱肃典喟叹道:“傻孩子,为父还没有老糊涂。”
“那爹爹为何还要答应长公主?”
“若不答应,怎么带你去杭州府?”
钱瑾萱一愣,而后恍然。
钱肃典道:“说陛下有此意,为父不意外。可要说长公主与陛下合谋,怕不见得。这几年为父对长公主的品性,还是有些了解的,她做不出这等阴暗之事。为父原也不想答应,可反过来一想,跑一趟杭州府也不是坏事,一来此次事变,你在京城差点就被为父牵连,有此机会,把你送去杭州也算合情合理。二来,也顺便去看看你九叔和你哥,三来嘛,为父也想与吴争好好谈谈。”
钱瑾萱咬着嘴唇道:“可女儿去了杭州府,爹爹一人在京城怎么办?”
钱肃典呵呵笑道:“那你还想陪为父一辈子吗?”
“女儿愿意陪爹爹一辈子。”
“哈哈……就算你肯,恐怕有人也不会肯啊!”
“爹爹——。”
……。
郑亲王济尔哈朗终于将这支该死的义兴朝“叛军”围住了。
在海门东南方向的海滩上,蒋全义、王一林和仅存的三千多水师官兵,被清军两面合围。
从如皋转南以来,尾随的清军就渐渐拉近的距离。
一路地交战,一路地逃,从如皋时六千多人,到眼下仅三千多人。
最大的伤亡,是被从江心岛方向的清军,在海门阻击了,一场遭遇战,死了近二千人。
好在,终于率残部突围,到了海边。
可问题是,海边除了一片荒芜之外,哪有接应的明军?甚至看不到一叶小舟。
蒋全义绝望了,他怒瞪着王一林喝道:“你不是说能从海门找船渡海吗?船呢?你说镇国公会来援,人呢?”
王一林也绝望了,吴争不会来援,这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叔叔难道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图吗?
第六百四十八章 死战!死战!
被蒋全义指责,王一林也火气上涌,“我早就有言在先,这事未必能成,不成不能怪我!”
蒋全义一时语塞,他看着空荡荡地海岸线,颓然坐倒在地。
王一林一把拽住他道:“蒋大人,此时可不是泄气的时候,将士们都看着你呢?”
蒋全义木然道:“还能如何?辗转二千里地,一万大军仅存三千余,西、北两面清军兵力是我军数倍……横竖是个死,与其被俘受鞑子凌辱,不如投海来个自在……。”
王一林怒道:“要投你投,本官还没活够呢。”
蒋全义嗤声道:“我也没活够,可鞑子能让你活?呃……你不会是想投清吧?”
说到此,蒋全义霍地起身,“呛啷”一声抽出刀来,指着王一林道:“你敢投清,莫怪我刀下无情!”
远处的士兵一片哗然,他们此时也绝望了,没有人是傻子,两面是敌,前面是海,找不到船,那就注定是个死。
这种沮丧、绝望让所有人都象个火药坛子,一点就会着。
看到两个主将拔刀相向,水师和原京卫士兵顿时抽刀对峙起来。
王一林一见大惊,大喊道:“住手!”
转头冲蒋全义骂道:“你疯了?!”
蒋全义只是一时情急,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赶紧收刀冲士兵大喊道:“收刀,本官是和王大人闹着玩。”
闹着玩?!
见两个主将同时喊住手、收刀,士兵们也泄了气。
刚刚还剑拔弩张,一转眼两军士兵就背靠背坐了下来,也算是咄咄怪事。
王一林转头骂道:“都是你惹的事,你看我象个投清的人吗?”
蒋全义冷哼道:“象!”
王一林一时气极,“行,那你再拔刀杀了我啊。”
蒋全义没有理会他,又坐了下来。
王一林讪笑道:“蒋兄,咱得想办法活下去。”
蒋全义道:“要投降免谈。你信不信,只要你一说投降,不用鞑子动手,本官麾下士兵就能把你撕碎了。”
王一林信,蒋全义这支军队,是仪真幸存下来的残部,让这些人战死容易,让他们投降,那真比登天还难。
王一林讪笑道:“其实我也没想真投降,只是权宜之计,只要一有机会,再反他X的就是了,总好过全死在这。”
蒋全义斜了王一林一眼道:“就知道你憋着屁。我就一句话,你现在逃,我不拦你,可你要投降,别怪我不念这一路同生共死之情。”
王一林跺脚道:“逃,逃哪去?你瞧瞧,放眼望去,连条小舢板都没有。”
“那就杀回去!”蒋全义喝道。
“你疯了?!”
“站着死,总好过被凌辱而死!再不行,就投海!”
这时,有士兵跑上前来,“两位大人,鞑子开始进攻了。”
蒋全义看了王一林一眼,“你要活,就躲起来,如果运气好,可保命……也算我还你一份情了。”
说完,转身对士兵喊道:“兄弟们,咱们没路可退了,天要亡我,得认命。与其被俘受辱,不如决死一战!”
士兵们哄然应声,“死战!死战!”
蒋全义身先士卒,率军向进攻的清军反冲锋。
王一林左右四顾,仰天长叹,“叔啊,你怎么就不来救侄儿呢。”
然后跺跺脚,抽刀向蒋全义追去。
一个时辰的激战,将士们已经力竭,若不是心中那股血气支撑,怕早已全军覆没。
而清军面对着这支在他们看来已经是瓮中之鳖的明军残部,已经不想多增加己方的伤亡,这样才让蒋全义、王一林等人还能喘着气。
王一林背靠着蒋全义气喘吁吁地骂道:“老子被你害死了。”
蒋全义一样气喘吁吁,“老子才是被你害的,你说镇国公能来增援,结果呢?”
王一林稍稍犹豫,道:“你别生气……其实那是我骗你的,若不举旗拥立吴争,或许吴争还会派人来援,可举旗拥立吴争,他怎么可能来援,避嫌还来不及呢!”
蒋全义闻听身体一震,大怒之下,抡刀回砍,“狗贼,你害死上万兄弟!”
王一林吓得往反方向一跳,忙道:“蒋全义,我当你是兄弟,临死之前,才想把事说个明白。我没想害你们,只是渡江间,我与我叔约定,万一战事不利,可撤往海门,我叔水师会在此接应咱们。我只是想将水师带回我叔那。”
蒋全义一愕,怔怔地看着王一林,突然长吁一口气,苦笑道:“也是,都到了这份上了,都是一个死……那你图什么?”
“我就是想将水师带回我叔那。”
前面士兵传来喊叫声,“鞑子进攻了。”
蒋全义明白了,他不再纠结此事,扫了一眼王一林道:“没有下一次进攻了,这次就是最后一次。不管怎么样,这一路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我……不怪你。”
王一林默默点点头。
二人再次联袂向前冲去。
激战再起,正如蒋全义所说,这是最后一战了。
可用的箭矢已经用完,体力已经消耗殆尽,面对着鞑子如雨般的箭矢射来,士兵只能用脑袋去迎。
黄驼子身中两箭,他嘶吼着砍翻一个冲前的鞑子,还想再挥刀时,被一柄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刺来的弯刀捅入了腹部。
黄驼子是百战老兵,他本能地后退,刀从腹部抽出,带出一长溜地鲜血,漫天挥洒。
清军在收割,他们已经不需要付出太多的伤亡,就可以收割明军的脑袋。
他们甚至看见明军冲来,就后退,然后等明军士兵拄着刀喘气时,再一涌而上,砍下对方的头颅。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屠杀。
没有人弃刀,就算已经拿不稳手中的刀。
没有一个人投降,哪怕喘着气,面对着当头而来的刀,无力闪避。
这是一支铁军,不是身上有铁甲的铁军,而是经过了铁血锻打过的、有着钢铁般意志的铁军。
苍天有眼!
怎会让这样的一支铁军全军覆没?
当身后传来“呯、呯”的射击声时,当听到“得得”马蹄声时。
蒋全义流泪了。
王一林也流泪了。
激动的泪!
第六百四十九章 沈致远如愿以偿
援军,终于来了。
镇国公的援军终于来了!
因为整个义兴朝,怕也只有镇国公拥有着为数不多的火枪兵。
自己这些人,总算没有被遗忘。
这一点,对蒋全义、王一林来说,此时比生死,更重要。
“镇国公派兵增援我们了!”在二人竭力地大声呼喊下,明军士兵有如神助般地振奋起士气,开始反击。
清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清军开始后退。
蒋全义、王一林回过头,这时才发现,援军确实来了,可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般。
援军,只有廖廖数百人,而之前听到的马蹄声,也仅仅是数十骑兵所发出的。
蒋全义、王一林相顾愕然。
……。
这支援兵,自然就是血气方刚的钱翘恭和打算做番大事给吴争和吴小妹看看的沈致远带来的三百火枪兵和三十六骑兵了。
他们来得晚了,这怪不得钱翘恭和沈致远,路途远不说,还得坐三天船。
他们尽力了。
若不是士兵来自南方,怕三天的海上颠簸,就能让这数百人暂时丧失战斗力。
好在,总算是救了蒋全义、王一林及千多残部。
可不好的是,连他们都被清军包围起来。
是,他们还是能逃的,毕竟来的船还在。
问题是,千多人怎么逃?
“怎么办?”蒋全义、王一林瞪着钱翘恭和沈致远问。
“好办!”沈致远有些兴奋地答道,“我们来,不是为了救你们回江南,而是和你们会师,在江北打出一片天的。”
“这是个疯子!”蒋全义、王一林面面相觑,在对方眼中,二人都找到了这五个字。
其实他们自己已经够疯狂了,可二人自认比起这眼前之人来,自己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了。
蒋全义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老上司钱翘恭,钱翘恭之前是仪真京卫的副指挥使。
不想,钱翘恭竟然点点头道:“沈大人说得没错,大将军已经任命沈大人为江北义军主帅,我为副帅,让我们率你们在江北站住脚,为日后我军北伐,做策应!”
这显然是假传命令,满口胡吣了。
可蒋全义信,连王一林也信。
先不说钱翘恭是吴争的大舅子,沈致远可是吴争的嫡系。
这二人口吻一致,这事就不会假了。
可问题是,眼前所有人加起来就二千出头,而且除了这三百火枪兵和数十骑兵,皆是疲惫之师,其中伤者还占了二、三成。
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突围?
就更不用说是要在上万清军的合围中站住脚了。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王一林眨巴着眼道:“沈大人,镇国公应该还有后续增援到来吧?”
钱翘恭刚想开口,欲以比较婉转地口吻去回答王一林提出的问题。
可沈致远却很干脆地点头道:“没错,朝廷已经将你部定为叛军,大将军怎能公然接受你们?只是在将军也不忍看你部毁于鞑子之手,这才派我们前来,引领你们在江北打出一片天。”
王一林苦涩地看着这个自信主爆棚的少年,想哭,“敢问沈大人,带来多少粮草、补给?”
沈致远一愣,“你们缺粮草补给吗?……不好意思,这我还真没想到,来得匆忙……不过,我倒是带了一船火枪和弹药。”
这下连蒋全义都想哭了,这样的主帅,天啊,还是让我投海算了。
钱翘恭干咳一声,“先不说这些,眼前最要紧的是,先脱出清军的包围。”
这话实在,果然是有带兵经验的老兵。
蒋全义、王一林不想再理会沈致远,他们将目光聚向钱翘恭。
沈致远被冷落,非常不甘心,他瞪了钱翘恭一眼,大声道:“以本帅之见,清军从西、西北两个方向合围我军,东海又是海,我军得从北面沿江而上。”
没人搭理他。
沈致远继续自说自话,“本帅带来共计五条船,清军没有水师,只要我军沿海岸行军,至少可以有五、六百人可以幸存,不至于全军覆没。”
蒋全义、王一林的目光开始转移过来。
沈致远有些得意,“最重要的是,立于不灭之地的我们,只要在火枪射程的范围内,就可无虞,至少,在清军调集重兵到来之前无虞。”
蒋全义、王一林的目光开始流露出善意。
“打不过,就投海,清军不善水、还要忌惮火枪射击,他们不敢下水追,如此,我军更加无虞。”沈致远很得意。
王一林试探地问道:“可我军没有粮草补给,怎么办?”
沈致远脸色渐渐有些僵硬,瞪了王一林一眼,他对这人的观感立马降到了最低,这厮太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粮草嘛……也好办,没有粮食,我们就吃鱼,海里多得是鱼,水师将士都是水中好手,就地取食嘛!”
众人无语,但这话似乎也有那么些道理,总不至于饿死。
蒋全义、王一林终于还是选择放弃沈致远,把目光投向钱翘恭。
钱翘恭正色道:“我认为沈大人说得不无道理,先突围出去,再想办法筹集粮草。”
蒋全义、王一林对视一眼,同意。
这时,清军又开始进攻。
只是这次的规模显然比之前的大得多,清军在知道明军来了援兵之后,终于不再存有保存实力、减少伤亡的念头,他们开始调主力进攻,因为剿灭这群“烦人的苍蝇”,是清廷下得死命令。
沈致远下了他执掌这支军队的第一道命令——逃。
往海里逃!
骑兵先逃,火枪兵据二,蒋全义、王一林残部殿后。
这道命令差点就让蒋全义、王一林立马翻脸。
好在,钱翘恭坚定地站在了沈致远这边,无论如何,他的官位可以压服蒋全义。
于是,沈致远的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
沈致远带来的船,是货船,不是战船,平底,适合内河、近海也就是沿海岸线运输的商船。
这种船不挑剔吃水线,只要有水的地方都可无限地接近岸边。
火枪兵撤退之后,就依据着五条船,结成了火枪阵。
水中、船舷、船上,三个高度、三排射击线。
清军没有骑兵,如果有,蒋全义、王一林部到不了海门,早已尽没。
第六百五十章 王得仁的小算盘
长江之北的清军骑兵主力早已调向西北,剩余的此时正在蒙古与反叛部落交战。
所以,无论是进攻还是撤退,他们和明军一样,就靠两条腿。
这就给了火枪兵,相对充裕的射击时间。
当清军集群压向蒋全义、王一林残部时,沈致远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蒋全义、王一林残部在与清军即将接触的那一刻,转身撒腿就跑。
逃命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那一幕,甚是壮观。
清军莫名其妙,但冲锋的惯性,让他们继续前冲。
于是,一场热兵器对冷兵器的屠杀,开始了。
不需要瞄准,只需要简单地重复着装填,循环着第一排到第三排的齐射。
半柱香的时间,清军终于从暴风雨般的迎头打击中回过神来,他们撤退了,抛下数百具尸体和伤员,往回逃窜。
这一仗,让沈致远着实露了把脸,士兵们见识了火枪的犀利,在得知沈致远带来了一船的火枪和弹药,看向沈致远的眼神,就象是白骨精看着唐三藏。
由此,沈致远迅速在这支残部中竖立起了威信。
但,清军不可能给他们太多的时间,更不会给他们训练火枪射击的时间。
半个时辰之后,清军聚集起大约三千人,再次涌向海边。
火枪的射程仅百步。
甚至比强弓还要近。
这个距离之内,可装填最多四、五次。
以三百火枪兵射击出的弹丸计算,百发百中也无法消失这三千人。
况且问题是,士兵个个是神枪手吗?
显然不可能!
也就是说,清军已经做好了以人命换人命的准备,也要将这支明军彻底消灭在海边。
当清军开始进攻时,就算是自信满满的沈致远,也开始打退堂鼓了。
沈致远开始下令,执行他的战前部署——上船,往海里撤退。
可残部加上援军,有二千出头,船上最多也就容纳六百人,这还得是抛弃战马的情况下。
所有人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谁死?谁活?
钱翘恭坚定地上前一步,“我死!”
蒋全义不甘人后,“我死!”
已经迈上船舷的王一林,终于收回了准备跨出的另一只脚,“娘的,老子还没活够呢……蒋全义,别这么看着老子,老子也敢死!”
什么样的将领带出什么样的兵。
有这么三个人,一群疲惫之师,也能打出一支精锐的风采来。
在三轮火枪齐射之后,三人率部向清军发起了反冲锋。
清军的气势被打得明显一个顿挫,甚至有了溃退的先兆。
可这时,清军又一波后续攻击波开始了。
在进攻的号角中,原本有了溃退先兆的清军开始咬牙硬撑,甚至开始了反击。
体力跟不上的明军挡不住了,他们纷纷倒下和后退。
火枪兵已经全体上船,因为敌我胶着,火枪起不到什么作用。
沈致远再狠,也做不出无差别射击的决定。
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远处水域传来“隆隆”的巨响。
当无数爆炸在清军第二轮进攻的人群中炸响时,所有人都惊愕了。
这其中包括钱翘恭和沈致远。
火炮!
开花弹!
水师?
是兴国公还是镇国公?
沈致远立马大喊道:“舟山水师,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镇国公派水师来救咱们了!”
摇摇欲坠的防线,竟奇迹般地撑住了。
这个时候,谁也不再去管来得是兴国公还是镇国公,只要是自己人,就够了。
明军开始反击。
清军恐惧了。
随着更密集的炮声传来。
远处点点帆影越来越大,清军终于溃退了。
这次清军的伤亡更大,至少有近千人倒在了海滩上。
最大的伤亡不是来自是厮杀,而是开花弹,这玩意对密集阵型人员的杀伤力太大了。
一颗十八斤的开花弹炸开时,有近百的铁片四下爆射,方圆一丈以内的生物,皆在它的杀伤范围之内。
清军恐惧了,他们在后退,退出五里远,都是开花弹射程的极限之外。
战船在靠近。
让所有海边将士惊愕的是,来得不是镇国公或兴国公的水师舰队。
舰船上挂得那面黑色的旗帜上,大大的一个字——金。
海盗?
钱翘恭、沈致远、蒋全义、王一林面面相觑。
被海盗给救了?这让沈致远心中有无数匹草原神兽疾驰而过。
一条小舢板慢慢靠近海边。
一名身上绝不是明军或者北伐军军服的黑衣人在船头大喊道:“我家都督说了,你们谁是领头的,上来一人,我家都督有要事商议!”
沈致远当仁不让,他一手撩起衣摆,涉水而去,口中大喊道:“我是义军主帅!”
钱翘恭甚至连阻拦都来不及。
只好喊道:“致远……小心!”
随即下令,全军戒备,并向西一里派出斥候警戒。
……。
金声桓来援晚了,确实是晚了两天。
他接到命令的时间,是在沈致远、钱翘恭擅自行动的当天。
甚至比沈致远、钱翘恭还要早几个时辰。
他出兵快的话,应该在两天前,至少也该是昨日就出现既定水域。
可金声桓晚了两天。
这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
吴争情急之下,令张名振通知金声桓救援,这本是一着好棋。
但吴争忽略了人心复杂,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吴争原本是想,大将军府无法接纳这支叛军,那就将这支“叛军”救下后,临时编入金声桓的麾下“海盗”,这样不仅壮大了金声桓声势,还让这支“叛军”有了落脚之地。
可金声桓接到吴争的命令,却不作如此想。
他想到的是权力和平衡。
金声桓从“一斗粟”盗贼,后改投左良玉军中,摇身一变从了良,可他的心中,已经根深蒂固地有着权争倾轧。
特别是被吴争“排挤”出官军序列,成了“海盗”,金声桓首先想到的是,吴争会不会是想夺了他的兵权。
要知道,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一旦纳入金声桓麾下,就等于喧宾夺主一般。
金声桓手下总共就二千余人,到时究竟谁听谁的?
所以,金声桓再三考虑之后,决定,拖延两日。
一支孤军,两日之后,应该剩不下多少人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将错就错
在金声桓看来。
救,是必须救的。
否则就是抗命不从,这会使得舟山水师,直接围剿讨伐,这风险金声桓不敢冒,也冒不得。
但只要最后能救出一部分,哪怕是一人,就完成了任务,不算抗命。
所以,金声桓晚到了两日,就直接导致了蒋全义、王一林部从三千多人折损过半。
而金声桓却感到自己还是来早了一步,他没有想到,会另有援兵到来。
看着面前的沈致远,金声桓心里涌起一阵恐惧。
不是恐惧沈致远,而是恐惧吴争。
金声桓在吴争麾下待过几个月,对沈致远不熟,但知道沈致远和吴争的关系。
原本金声桓判断这支已经被朝廷定为“叛军”的残部,吴争不会太在意。
可现在金声桓发现,自己或许判断错了。
能让沈致远犯险前来救援,那就说明这支军队在吴争心里是重要的,至少不是自己所想可有可无。
这个想法,让金声桓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不过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沈大人,久违了。”
沈致远自然也知道金声桓,大将军府将金声桓叛逃的通告贴遍了三府之地,沈致远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沈致远不知道金声桓的叛逃,是出自吴争的谋略。
所以他拱手道:“今日多亏金兄赶来,否则后果难料啊。致远在此谢过了。”
金声桓呵呵一笑道:“份内中事,何须言谢。”
沈致远一愣,份内中事?
份什么内?
都叛逃了,怎么还成了份内中事?
“敢问金兄,份内中事……是何意?”
金声桓心中一愣,怎么回事?
听沈致远口吻,难道吴争没有向他提起残部整编入自己麾下?
这让金声桓心中一喜,收纳百十,甚至几百人,金声桓都是欢迎的,可就是不想收二千人。
于是,试探地问道:“不知沈大人眼下有何打算?是随我离开此事,还是……?”
沈致远忧郁地看了金声桓一眼,他的心思活泛,已经隐隐猜到了些。
其实这事真不难猜,金声桓要真是叛逃,怎么可能来增援?
就算想增援,又怎么可能知道这支军队会在这片水域出现?
所以,沈致远很忧郁,他忧郁的是,既然金声桓还是吴争的人,那现在金声桓有足够的船只,将这支残部带回江南,那自己的远大抱负怎么去实现?
想到回去还得挨吴争的踹和吴小妹的白眼,沈致远心中难受得就想哭出来。
沈致远不死心,他一样试探地问道:“金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金声桓点头道:“但说无妨,只要你帮得上,一定尽力。”
“能否将我部运送至淮安府?”沈致远问得很小心,他忐忑地看着金声桓,生怕金声桓说出个“不”字。
金声桓闻听一愣,不对啊,吴争的命令明明说这支残部编入自己麾下的,可怎么沈致远却要自己帮忙将军队运送至淮安府?
惊诧地看着沈致远,金声桓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到面前这厮是在钱翘恭的怂恿下偷偷跑出来的,还挟带了三百火枪兵。
要知道,这没有命令,擅自调动军队,无论在哪朝、哪个将军麾下,那都是大罪。
所以,金声桓怀疑到或许吴争并非一定要将这支军队编入自己麾下,而是另有安排。
想到这,金声桓反而轻松起来,甚至对自己拖延两日来援,导致这支军队多出了不少伤亡,有些内疚。
“当然可以!”金声桓的脸色灿烂起来,“无论沈大人想去哪,我都可以送你去。”
沈致远闻听大喜,“那就多谢金兄了,回头我一定在大将军面前为你说项,让你复归我军序列。”
“那就仰仗沈大人美言了。”
两人对视,各怀鬼胎,呵呵大笑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蒋全义、王一林部,有序地登上金声桓的舰船,沈致远、钱翘恭率部登上自己的船只。
可怜清军眼睁睁地看着明军轻松撤退,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望海兴叹。
……。
要说沈致远还真不是赵括。
他从松江出发,这几天一直在寻思着从什么地方开始,做一颗鞑子拔不出的钉子。
在与钱翘恭争论了几十次之后,二人终于形成统一意见。
将这个点,选在了淮安府。
事实上,这个点的选择是正确的。
太往北,清军的控制力越强,以区区二千之数,不,就算是再多一、二倍,也是去送死。
淮安府与扬州府接壤,清军的控制力相对较弱,且临海,一旦有不测,可以从海上逃脱。
最重要的是,淮安府东南兴化县有两大盐场——白驹场和刘家庄。
这两大盐场的规模相当大,已然成了气候。
从宋天圣年间范仲淹修筑捍海堰开始,经元代詹士龙,直到明朝,盐场的规模已经相当庞大。
盐业的发达,使得这两地成了人口密集之地,商业随之繁荣。
沈致远、钱翘恭将地点选在此处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足够他们闹腾。
越是有钱的地方,清廷越忌讳暴发战争,特别是现在清廷财力拘紧,将这处税赋之地打烂了,吃亏的自然是清廷。
金声桓头痛得要命。
因为沈致远着实有些不要脸,他向金声桓要粮食,要完了粮食要武器,要完了开武器还提出让金声桓派人驻留,以防不测时,还能得到金声桓的增援。
这就有些过份了,金声桓自觉不是保姆,可为了早些送走这个死不要脸的,金声桓终究留下了两条船和十几人。
这下,一个人没赚到,反倒是赔了不少,金声桓由此暗暗发誓,以后得避着这厮走。
……。
次日傍晚时分。
沈致远率部登陆,随即向白驹场发起了进攻。
可想而知,盐场之地,驻守的无非是些小吏和衙役,怎能抵抗得了这群虎狼?
几乎是传檄而定。
随即,沈致远分兵,自己率一部进攻兴化县城,钱翘恭率部夺取刘家庄。
天亮时,兴化县全境就落入了沈致远的手中。
可怜江北围剿的清军主力,一时无法得到明军的行踪,他们依旧滞留在海门一带。
这下,以这两位老兄的闹腾劲,够清廷吃一壶了。
第六百五十二章 想吃牢饭了不成?
杭州城,大将军府北面,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大街,属于仁和县界。
大街北侧,正对着大将军北墙,是一家酒楼,店名挺别致,叫“山外山”。
因位置特别,故生意异常兴隆,客如潮涌。
故店家为了利益最大化,酒楼不设雅间,全在大堂。
只是以齐肩屏风进行浅浅隔断,一到膳时,数百人同堂饮食,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日,正对店门的正堂与东侧,共计七、八桌被一群学子、士人占据。
这些人都是读书人,说话、举止倒也文雅,加上着装整洁、仪表堂堂,人虽众却不乱,让进门的客人,不觉得丝毫吵杂。
可问题是,最知书达礼之人,也敌不过三杯黄汤下肚。
酒过三巡之后,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苏兄你说,我等十年寒窗,为得就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凭腹中才学,治国平天下。可如今战乱不休,朝廷又已经数年不开科取士,我等终日无所事事,以买醉渡日……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一个面目清秀,看起来刚及冠的士子,“呯呯”地拍桌大声抱怨道。
他对面,被称为苏兄的士子点头应道:“黄兄说得极是,我等是生不逢时,恰恰遇上这乱世,若是在太平年间,你我诸兄,哪个不是举人、进士之才,何至于沦落至此?”
黄姓士子见有人呼应,顿时精神一振,大呼道:“我倡议,趁今日诸兄都在,齐去大将军府门前请愿……总得让我等学子有用武之地不是?”
苏姓士子这次没附和,他摇头道:“黄兄此言差矣。大将军府确实掌控军政大权,几乎是一手遮天,可开科取士之权,却在朝廷手里,真要请愿,恐怕得上京才是。”
众士子连连点头称是。
可黄姓士子大概是真喝多了,他依旧“呯呯”拍着桌子道:“大将军替朝廷牧守三府……不,如今加上绍兴、金华、宁波三府,足足六府之地,就算开科取士权在朝廷,大将军也理当替咱们上书力陈才是。”
一个身材瘦颀的士子站起来道:“黄兄难道不知道,大将军与朝廷之间的分歧?庆泰朝时还好些,如今的义兴朝有了新天子,大将军怕是已经被排挤出朝堂了。”
黄姓士子瞪着眼睛问道:“张兄……呃,何以见得?”
张姓士子道:“你们可能是没见邸报,我表叔是钱塘县县丞,据他所言,天子将朝廷内阁大换血,但凡与大将军有关连的,不是罢官就是赋闲,连大将军的未来岳丈夫太傅钱大人都被罢了阁臣,听说还被皇帝派禁军围了府邸。你们说,这不是排挤是什么?”
苏姓士子连忙劝道:“闲话归闲话,莫指姓道名。”
黄姓士子一瞪眼道:“怕什么?这是杭州府,不是应天府!大将军都说过,我不同意你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张姓士子附和道:“就是,言论自由,就连大明朝,也不提倡以言获罪,我等又没诽谤污蔑,怕什么?”
许多士子纷纷呼应起来。
黄姓士子酒劲更浓,他竟然一扫面前酒桌,然后一脚踏上椅子,再踩上八仙桌,站在桌上大声喊道:“大将军吴争虽说象个军阀,做事专断独行,可毕竟这十二府之地是他率江南子弟光复的。不管是鲁王监国,还是前太子登基,朝廷做过什么?是驱逐鞑虏还是收复河山?况且,再怎么说,吴争也是我浙东子弟,依我看,咱们得联合起来,拥立他为帝……。”
这话说得就太荒唐了,一时之间,在场的一些士子们面面相觑,酒楼酒客们也张口结舌起来。
可也有士子趁机大声呼应黄姓士子。
由于正对着店门,过往行人也开始慢慢聚集起来吃瓜看热闹。
酒楼西侧角落,坐着一老一少。
原本是在饮酒吃饭的,听到这,老者拿手指点点,对少者道:“听听,你听听,这就是他治下的士子。他以为这就是民意吗?就算这是民意,他也只是在造作,是窃取民意。”
少年掩嘴莞尔,“爹爹忍到现在才出言指责……难道,不是因为这也挺……好玩的吗?”
老者一瞪眼,斥道:“好玩?民众愚钝,识事只见一面,未窥全豹,容易受人蛊惑,可真要鼓动起来,就无法轻易控制,这是一把双刃剑,可伤人,也会伤己……他啊,太年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就在众士子闹得越来越欢时,一名中年捕头从门外挤了进来。
他不动声色地拿手中朴刀往门上“呯呯”敲了敲,“谁闹事呢?在我的地界闹事,想吃牢饭了不成?”
吵杂声渐渐平息下来。
中年捕头目光看向还在桌子上的黄姓士子道:“要我拽你下来?”
黄姓士子壮着胆子大声道:“大将军说过,言论自由,我没有作奸犯科,你……你管不着!”
中年捕头轻嗤一声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看你衣着头带,该是有了秀才功名,可听话得听全了,大将军后面还有话呢——自由是相对的,如果你的自由扰乱了他人的自由,那就得让你吃牢饭。”
用刀鞘“啪”地敲击了一下桌子,中年捕头道:“若自己下来,我当你初犯,不追究了。可若让我动手拽你下来,那你就得去吃牢饭。提醒你,吃了牢饭,就夺了功名,无法再入仕了,你要想清楚。”
这话一出,黄姓士子赶紧从桌上跳了下来,他脸涨红着道:“下来就下来,可说话总得让我说吧?”
中年捕头转身道:“说你的,但别扰乱店家做生意。”
说完,大声冲着围观的百姓道:“没什么好看的,就一帮子酸秀才灌了黄汤发牢骚,都回吧!”
也怪,这中年捕头这么一喊,百姓们渐渐就散去了。
西角落上少年轻笑着对老者道:“爹爹,其实在他手里,民意也是可控的。”
老者稍稍有些尴尬,他哼道:“为父更看重那个捕头。若非是他,怕又一场骚乱。走……走,陪爹上街上逛逛。”
第六百五十三章 如今可不就是乱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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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士子们经这么一搅,也没有了再喝酒的兴致,纷纷起身,相互拱手而别。
一老一少出了店门,慢慢走在街上。
少年指着街上人潮,对老者道:“爹爹请看,杭州繁华远甚于京城。”
老道哼哼道:“杭州府及周边各府,本就是大明赋税重地,有此繁荣也未必是他的功劳。”
“爹爹此话有些偏颇,杭州府毕竟被清军占领一年有余。”
老者转头看着少年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为了他,你竟然忤逆为父的意思?”
少年掩嘴咯咯轻笑道:“女儿不过是说了句公道话。倒是爹爹,明明心里欣赏他,可处处表现出厌憎他,不知为何?”
“胡说,为父哪有欣赏他之意?”老者吹胡子瞪眼否认道。
“如果他真如爹爹口中所说那般不堪,爹爹又怎会在三年前就把女儿许配于他?女儿绝不相信,爹爹会将女儿推入火坑。”
老者沉默了很久,终于喟叹道:“要论眼光,为父不如你,更不如你九叔和你兄长。”
少年摇摇头,挽起老者右臂道:“不对!爹爹的眼光远胜于九叔、哥哥和女儿,若非爹爹慧眼识人,九叔、哥哥和女儿又怎会与他有关联?”
老者呵呵笑了起来,点点少年鼻子道:“鬼灵精,刚忤逆了你爹又来阿谀奉承。”
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慢慢走着。
老者看着这一路的繁华,喟叹道:“要是他能甘心做个忠臣良将,我大明就真的有望中兴了。”
少年道:“爹爹难道还不明白,就算他想做个忠臣良将,陛下也未必能容他……当今天子胸襟无法容人,不够宽广。”
老者瞪了少年一眼,却点头道:“这终究是一句……实话,可陛下确实也不是个庸碌之君,他有进取之心……。”
“却无进取之才!”少年接口道,“爹爹,如今是乱世,为君者有心无力其实就是一种罪过,有鲁王监国就是个明证,难道爹爹还没看透吗?陛下或许可为太平盛世之明君,却不能为乱世之雄主。”
老者沉默了许久,道:“可惜,他不姓朱啊!”
少年道:“姓朱真得有那么重要吗?太祖出身贫寒,驱逐异族之后,不也建立了大明,享国近三百年吗?”
“当然重要!自古以来,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你以为这仅仅只是个劣习?如果这世间,只要有实力就能觊觎那个位置,那世间岂不天天月月年年都是战乱?”老者轻叹道,“就如同你,你虽然未能正式与他完婚,可你终究是他的正妻,日后但凡你有所出,不管是良劣,便是嫡子。这就是规矩!世间唯有规矩存在,才可言太平!”
“那如果没有了规矩呢?”
老者面色沉重道:“没有了规矩,便礼乐崩坏,弱肉强食,杀戮遍地,如同人间地狱。”
“如同眼下?”
老者霍然一惊,他怔怔地看着少年道:“眼下?我朝占据南都,有天子在朝,怎会是乱世?”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若非他收复十二府,哪来的庆泰朝、义兴朝?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可不就是乱世吗?爹爹何苦……呢?”
少年终究没有说出“故意装睡”四个字。
可老者听懂了,他突然就老泪纵横了。
这时,突然有缇骑飞驰而来,挥舞着旗帜大呼道:“大将军凯旋班师了……大将军凯旋班师了。”
老者迅速抬手抹去眼角泪痕道:“走……回去!”
……。
艮山门里白洋池。
白洋池又名南湖,周围三里,深不可测。
白洋池南边,是贡院。
贡院,原本是乡试、会试,为朝廷选拔人才之所。
从清军入关,明朝灭亡之后,已经数年未曾开科取士。
贡院由此荒芜。
可如今,贡院内,朗朗读书声此起彼伏。
吴争一声令下,要开设新学,怂恿着父亲吴伯昌做了校长。
如今贡院已经改名“江南学堂”,容纳师生三千人之众。
专招浙东六至十岁稚童教学,聘绍兴、杭州两府之地秀才、举人一百余人担任先生、助教,所学除必要的经史之外,最注重的就是爱国和忠于民族教育,对,是忠于民族——汉族。
很难想象,连自己的种族都不忠的人,却妄谈忠于天下,执力于世间大同?
那简直,就是个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少年中国说被列为入学第一课,学子个个能倒背如流。
周思敏站在学堂之外,看着吴小妹在数十稚童间走过来走过去,口中诵读着课文。
这让周思敏无比地震惊,原本女子还可以这般活法。
她有些羡慕吴小妹了,她也想这么活。
虽然贵为一品夫人,可周思敏感觉就象笼中的小鸟一般无趣。
她甚至因此而怀念从北至南的逃命日子,虽然仓皇,但,自由!
可周思敏也知道,自己怕是无法如愿以偿了,因为她已经出嫁,她是一品诰命夫人。
吴小妹上完课,一出来就撞见周思敏,惊讶地问道:“思敏?你怎么一人在这?”
吴小妹一直不称呼周思敏为嫂嫂或者姐姐,不是因为周思敏是吴争侧室,而是吴小妹不愿意这么叫。
从周思敏随朱媺娖初到吴庄时,吴小妹就习惯于直呼其名了,先是“小蛮”,后为思敏,一直至今没有改口,而周思敏显然也被她叫得习惯了,觉得这么直呼反而亲切。
姑嫂能混成这样,也算是难得了。
周思敏答道:“夫君凯旋班师了,我来将消息禀告公公。”
“我哥要回来了?”吴小妹大喜,雀跃起来欢呼道,“可算是要回来了,爹爹都念叨了好多次了,之前听闻哥哥被困在平岗山,爹爹担心了好几天,饭都吃不下,还一直嚷着要回吴庄,说是要是有个万一,也好替哥哥……呃,幸好有这些学童在,牵拌了爹爹,否则还真拦不住。”
周思敏明白,她真的明白,战场刀剑无眼,她又何尝不是提心吊胆呢?
吴小妹一拉周思敏的袖子,“走,禀告爹爹去。”
第六百五十四章 北伐军万岁
路上,周思敏迟疑再三,还是忍不住张口问道:“小妹,学堂还缺先生吗?”
吴小妹随口道:“不缺。朝廷已经好多年没开科取仕,江南无数秀才、举人苦于无入仕之道,只能闲在家中,如今哥哥一旦向两府招募先生,待遇优厚,且还授其相应八至九品官阶,应募者如过江之鲫,哪会缺先生?”
周思敏无端地叹息了一声。
吴小妹一愣,“难道你也想当先生?”
周思敏摇摇头道:“我已嫁为人妇,怎能抛头露面……岂不辱没了吴家和夫君的颜面?”
吴小妹失声笑了起来,“你是担心我爹、我哥反对?放心吧,爹爹肯定不会反对,哥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和他说……不对啊,你难道不回京城了吗?”
周思敏忧虑地答道:“回不回,得听夫君的。”
吴小妹想了想,手紧了紧,道:“那就不回,这事我作主了。一家人为何要分开?哥哥要是敢逼你回京,我去和他说!走,先去见爹爹。”
……。
码头上,此时已经人山人海。
城中几乎十室九空,百姓涌去码头,欢迎他们的英雄。
胜利,是团结所有人,最有效的方法。
哪怕背后对吴争颇有微词之人,此时也顾不上了。
胜利了。
不仅胜利了,还收复了宁波府,算上金华,那就是大将军府治下多了两府之地。
这多出来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两府近五十万人口,官府能得到赋税,商人能得到市场和利润,百姓与有荣焉。
谁还不是获益者?
吴争上岸的那一刻,码头上再次爆发出“大将军万岁”、“镇国公万岁”的呼声。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声势更大,更齐,更有力。
站在船头的吴争,不禁有些心旷神怡。
他奋力大喊道:“北伐军万岁!”
这声音显然盖不过数万人的呼喊声,但吴争身边的官员和将士们听清楚了。
他们在微微一愣之后,由张煌言奋力喊出附和的第一声“北伐军万岁”。
于是,无数的声音响起,“北伐军万岁!”
与岸上的呼声相得益彰。
……。
吴争上岸之后,第一时间就得知钱肃乐代表朝廷出使杭州府,正在大将军府等候。
也得知周思敏来了杭州,更知道了钱瑾萱随钱肃乐前来。
吴争心里既高兴又担心。
高兴的是,周思敏无恙。
担心的是,无法开口向钱肃乐解释钱肃典的殉国。
在去往大将军府的路上。
张国维等人认为这时还是先让他们去告诉钱肃乐实情,然后等钱肃乐缓缓,吴争再去见他,这样可以避免冲突。
到府门口时,吴争谢绝了张国维等人的建议,决定亲自向钱肃乐解释。
大将军府内院,去往吴争书房的路上。
钱肃乐惊讶地看着吴争,再左右看看随行的张国维等人。
吴争的殷勤有些过份了。
他在搀扶着自己走路。
虽说吴争一向敬重自己,可这种“待遇”从未有过。
而且所有人都在回避着自己的目光。
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
钱肃乐意识到不对,难道吴争已经得知京城之变,决定起兵造反了?
想到此,钱肃乐在书房门前,霍地站住了脚,“镇国公先说清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吴争沉默了一会,推金山倒玉柱,向钱肃乐跪下,然后仰头道:“请岳丈大人节哀,杭州卫指挥使、令弟钱肃典在进攻宁波城时……壮烈殉国了。小婿无能,没有照顾好九叔,请岳丈大人责罚!”
钱肃乐愣了,是真愣了。
“不是胜利了吗?”钱肃乐无意识地问道,“肃典是指挥使,怎么可能阵亡?”
吴争无言以对,只能低头沉默。
所有人都低头沉默着。
好半晌,钱肃乐声音变得平静,“我大概是明白了,宁波府是我与肃典的家乡。能战死在家门口,也算是对得起家乡父老和列祖列宗了……你,起来吧。肃典为国而死,死得其所,怪不得你。”
吴争有些愕然,这时钱肃乐身子突然微微摇晃起来,吴争赶紧起身上前搀扶。
钱肃乐喘着气问道:“肃典死了,我儿翘恭呢?”
吴争顿时傻眼了,怎么回答?
“我儿翘恭呢?”钱肃乐见吴争不回答,厉声喝道。
这时张国维上前道:“太傅,这事还真怪不得大将军,之前朝廷将江北水师定为叛军,大将军自然不能收容叛军,令郎心忧仪真残部,便私自……渡海北上了,随行的还有原平岗山副千户沈致远和三百火枪兵。”
钱肃乐一把揪着吴争的衣襟吼道,“你随我进屋。”
然后冲张国维等人吼道:“谁都不许进!”
张国维皱眉道:“还请太傅节哀……请太傅放开大将军。”
宋安急了,上前一步道:“太傅自重,这是大将军府。”
吴争挥挥手道:“先都退下吧,任何事,等明日再说。”
所有人无奈散去。
钱肃乐拽着吴争进了书房,一进去就冲着吴争一记耳光。
吴争站立着,看着钱肃乐,沉默着。
钱肃乐急喘了一会,恨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吴争答道:“岳丈怪我没有照顾好九叔和妻兄。”
钱肃乐颤抖着手指点点吴争道:“四年了……那时你是个少年,可现在,你已经及冠,贵为一朝国公,你还是如此冷漠。你麾下将士和追随你的官员们,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有家小……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可不可以在气血上涌的时候,去想一想那些将士背后的孤儿寡母?论公,在书房外面,我不怪你。可关起门来,你是我的女婿,就算你不想做我的女婿,可我终究还是你的岳丈。肃典和翘恭信任你,投入你的麾下,可你却连他们怎么死、为何要死都不明白……你,你……!”
钱肃乐剧烈地咳嗽起来。
吴争赶紧替他拍背,“岳父大人先缓口气,再教训吴争不迟。”
钱肃乐使劲地推开吴争,“别扶我,让我坐下。”
吴争只好肃手站开一步。
第六百五十五章 可怜的廖仲平
钱肃乐缓缓坐倒在地,“我方才骂你,不是为了肃典的死,为得是你啊……你可曾想过,就算有一日,你实现了你胸中的抱负,可你身边再也找不到一个故人,你会后悔,你定会后悔的!”
吴争应道:“吴争受教了!”
钱肃乐终于落泪,“肃典的尸身在何处?”
“我不知岳父大人会来杭州,已经亲自送回鄞县钱家祠堂,由岳父大人的另外几个兄弟和钱家族人收殓安葬。岳父大人放心,我已派人上书朝廷,为九叔请封追谥。”
钱肃典凄然道:“四年前我带肃范、肃遴、肃典和翘恭赴国难,如今肃典先走一步,我竟不能送肃典最后一程。”
说到此,钱肃乐大呼道:“九弟啊,大哥对不起你啊!”
吴争鼻子一酸,有泪水涌出。
过了好一会儿,钱肃乐慢慢恢复平静,“翘恭北上,你如何应对?”
吴争一时嘴快,道:“我也是昨日刚刚从宋安处得知此事,按照时间推算,我当时已派……。”
说至此处,吴争突然意识到不对,于是收住了嘴,改口道:“岳父大人放心,翘恭和沈致远二人都是机灵之人,应该会有惊无险。”
钱肃乐很敏感地听出了吴争话说到一半缩回,他意识到吴争应该有了安排,于是慢慢点了点头道:“瑾萱此次随我而来,这事先不要告诉她,免得生乱……哎,以她的心性,若是得知她九叔殉国、兄长生死不明,怕是再难待在杭州城了。”
“是。”
“扶我起来。”钱肃乐向吴争伸手道。
吴争赶紧上前,扶起钱肃乐,然后送到座位上。
钱肃乐问道:“可知陛下派我来杭州,所为何事吗?”
吴争摇摇头。
钱肃乐缓缓从袖口抽出一卷黄绫,道:“陛下有旨。”
吴争纹丝不动。
“陛下有旨!”
吴争依旧纹丝不动。
钱肃乐怒道:“人须有所敬畏!无论何时,无论你实力强到什么地步,陛下是君,你是臣,你得知礼、你得敬畏!”
吴争只好起身作揖,道:“臣恭聆圣谕。”
钱肃乐这才将黄绫交给吴争。
吴争打开一看,脸色数变,最后将黄绫重新卷起,喟叹道:“可怜的廖仲平,当了替罪羊、背了这么大口黑锅,还尚不自知。”
然后看着钱肃乐道:“这就是岳父口中的明君、英主?”
钱肃乐冷冷道:“这是被你所迫!”
吴争轻嗤道:“我如何迫他了?是打上门去了还是在杭州府自立登基了?”
钱肃乐不理吴争,问道:“多铎现在何处?”
“杀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钱肃乐悚然道。
吴争只好重复道:“昨日,在绍兴城公审之后,顺从民意,当众斩首,悬于城门三日,明日可将人头与尸体合拢,到时可交给朝廷,送还清廷。”
钱肃乐这下是真傻眼了,他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指着吴争说不出话来。
“疯了……疯了……你是真的疯了!”钱肃乐点着吴争呐呐道。
吴争没有反应,他这两天听习惯了这两字。
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似乎真有那么点疯狂。
与杀一个鞑子的愉悦相比,确实眼前的利益重得多。
可吴争也没有办法,不这么做,怎么向天下彰现自己与清廷的势不两立?
立场很重要,特别是为上者的立场。
如果有了这一次交易,那么自己势力中的“精英”层,就会觉得,一切以利益为重,任何事都可以不计立场的商量、交换,与虎谋皮!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就是这个道理。
钱塘江北岸,从杭州到应天府,都是被清军占领一、两年的土地。
谁敢去保证,这其中有多少已经效忠清廷和有心效忠清廷的人呢?
须行霹雳手段进行震慑,对民,更对官!
当然,吴争绝不会否认,这事最大原因,还是自己乐意。
千金难买我乐意!
这是一种姿态,活着的姿态。
吴争要展露出这份姿态,来证明自己、说服自己,对得起嘉定城中叔叔临走时投向他那一道眼神的期盼。
这是一种对生的留恋、对芸芸众生的怜悯和与敌死战的决绝,还有对亲人的愧疚。
吴争无法释怀,四年之中,每每想到这一抹眼神,吴争都在内疚。
十二府之地,太少了,目标相距甚远。
可这不是想做就能达到,努力就会有成果的事。
百姓尚未觉醒,他们需要激励,不,准确地说,觉醒来不及,需要的煽惑。
鲜血,不管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是最能煽惑人心的方式。
所以,吴争执意杀人,拿清廷和硕豫亲王多铎开刀,祭旗!
面对着钱肃乐的惊愕,吴争平静地道:“不过就是个鞑子,如果真有些不同,那也不过是个有身份的鞑子罢了,岳父大人何须如此表情?”
“不过就是个鞑子?”钱肃乐大喝道,“他可是清廷亲王?”
“那又如何?谁规定只许鞑子杀汉人,不许汉人杀鞑子?”吴争依旧平静,“岳父大人对听闻多铎被我杀死的震惊甚于听闻九叔阵亡殉国……我心中对此确实很遗憾!多铎攻破扬州,便有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虽非多铎所为,可剃头令是他下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致使不下十万无辜百姓死于屠刀之下,江阴城更是十室九空……如此血债累累之人,朝廷竟然为区区眼前利益还想放他?天理何在?!”
钱肃乐一怔,他一时竟无言以对,可他很快反应过来,怒道:“肃典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我也不是替多铎抱屈,而是多铎关乎大局,你可知道,一旦清廷得知多铎被你斩杀,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十万,不,数十万大军将会南下,义兴朝挡得住吗?你数万兵力挡得住吗?苍天啊……大难临头,你……你……。”
钱肃乐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过,这次吴争没有去扶。
吴争反而坐回了书案后,自己的椅子,“在岳父大人看来,是不是义兴朝只要顺着清廷的意思,哪怕是屈膝相就,清军就不会南下,肯与我朝和平共处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我们得有过苦日子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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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肃乐渐渐停止了咳嗽,他抬起头,看着吴争。
吴争没有等待钱肃乐的回答,继续说道:“很显然,这是一厢情愿在做梦。清廷与义兴朝停战最大的原因,不是义兴朝军力足以抵挡八旗的铁蹄,更不是因为清廷心中存有怜悯,而是清军主力已经被牵制在了西北、西南和东南三个方向。他们兵力捉襟见肘,还要应对蒙古部落的反叛。可就是如此,一旦多铎从福建腾出手来,就撕破停战条约,悍然率大军进攻绍兴、金华二府。岳父大人,千万别轻信清廷的保证,这是一场种族之战,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之战,就算我不杀多铎,大战依旧会到来,无非就是晚上一年半载罢了。”
钱肃乐慢慢起身,他凄然道:“可总比现在立即暴发战争要好得多,我朝兵力、国力远逊于清军,此时开战,怕是螳臂挡车……江南十万、百万条人命就会因你的鲁莽而殒灭。”
“只怕未必!”吴争的语声很轻,但异常坚定。
钱肃乐一愕,但他能想明白,既然吴争已经说了,杀多铎不是热血上涌时图一时之快,那么自然应该有了打算,至少应该想明白了后果。
他看着吴争,没有再质问,而是等待吴争继续说下去。
“清廷看似强大,但在我看来,其实是色厉内荏,被一万水师突破江北、占领江都,清廷空有江北数万大军,却历经两月都无法彻底歼灭这支孤军。这在四年前清军刚刚入关时,是不可想象的。”
“他们的挺进速度太快,快到令明军无法组织起防御,这是他们的优势,却也是缺陷。战线越拉越长,长到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打得溃不成军,粮草补给跟不上,只能就地取食,可这么一来,各地百姓的反抗愈演愈烈。西北、西南、东南乃至浙东,清军就算占领过,但也因根基未稳,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稳固,可鞑子人口不足,八旗兵虽然战力强悍,苦于人数有限,只能启用以汉治汉的方略,来火中取栗,这虽然是个好方法,但缺点是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算清廷真肯与我朝和睦共处,五年、十年,可那时,双方实力的差距就会更大,他们拥有的土地、人口是我们的十数倍。时间,不在我们这边,所以,拖住它,不断地骚扰它,让它无法得到休养生息,让它只要靠掠夺各地百姓来获得战争所需要的粮食和钱财,这样才真正对我们有利。”
钱肃乐问道:“可我们在拖住它的同时,自己一样得不到休养生息……实力的差距依旧会渐渐扩大。”
“没错。”吴争点点头道,“可谁让我们国破家亡成了亡国奴了呢?谁让我们打不过人家呢?我们得有过苦日子的觉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朝十二府之地,六、七百万人口,加上都是我族同胞,远比清廷更易掌控局势,而清廷将会如坐在火山口上一般,辗转难眠。拖下去,只要那三方和我们都能坚持下去,就算我们未必赢,可清廷一定输。”
“如果将双方比喻成一头大象和一头狼,清廷是那头大象,它可以抬脚将狼一下踩扁,可狼会任凭它踩吗?狼的速度和反应远甚于大象,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我们围着这头象打转,让它一刻不得闲,拖死它、累死它,然后不断地从它意想不到的地方发起攻击,最后积小胜为大胜,彻底咬死它。”
钱肃乐在思考、体悟着吴争的话,他抬头问道:“就算你说得都对,可眼下清军来攻报复这一关,又将如何过?”
是啊,这是眼下最要命的事。
吴争答道:“按我的判断,清廷得知多铎被杀后,必定报复来攻,不得不攻,不攻就失了颜面、失了气势,这对他们在三面征战都是极为不利的。可清廷现在能派出多少兵?五万?还是十万?十万是能派出最大的极限了,而且这其中必定有大部分是新招募的兵,而这些兵皆来自汉人。人心不齐不说,还缺乏训练、战力,这样的军队能突破我朝长江防线?真要被突破了,那我们确实是该死了。”
钱肃乐想了想道:“一旦开战,你会派兵增援应天府吗?”
吴争突然冷哼,“岳父大人好象忘记了,多铎率四万大军进攻绍兴、金华时,皇帝是怎么做的?况且,他既然是义兴朝的皇帝,天下之主,怎么应对清军来犯,是他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钱肃乐沉声道:“可陛下……终究也派了廖仲平和五千京卫来援绍兴府。”
吴争闻听哑然失笑,“皇帝是真来增援我的吗?怕是期盼着我败于多铎之手,想在我死在平岗山之后,让廖仲平接管大将军府吧?”
钱肃乐执拗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明臣,事关浙东百姓性命,不可负气任性!陛下虽说心性有些……凉薄,可毕竟心中也有光复河山、重振宗庙的抱负。”
吴争点对道:“岳父大人这评价还是中肯的,我也认为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所以当时才没有阻止他登基。可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的心思竟不去对付敌人,而先置于自己人头上。这令我很失望……不,已经彻底失望。”
钱肃乐叹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换作是你,易位而处,恐怕也是这般作为。”
吴争正容道:“不。易位而处,我想得是,如果有人可以驱逐鞑虏,恢复汉人江山,我可以与之共天下,而不是想着如何将他手中的力量抢过来,甚至我可以让位于他,只要他能收复河山……都已经国破家亡了,只要不是鞑子奴役我族,任何人得天下,那都是汉人的天下,至少他不会将天下数千万汉人沦为奴隶,谁来当这个皇帝重要吗?宗庙,三百年前,怕是没人会想到日后会是朱姓天下吧?”
钱肃乐怔怔地看着吴争,“可你还是想举兵北上的对吗?你也还想着夺位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