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七章 有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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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仲平确实是个老实人。
他率五千人到嘉兴之后,严格按照朱慈烺的意思驻囤下来。
然后派人前往杭州府知会。
这按道理来说,他是京卫都指挥使,且又是天使上差。
杭州府应该派人前往嘉兴相迎。
哪怕吴争在,如果没有意外,也得亲自前往嘉兴迎接。
可问题是吴争不在。
吴争不在,自然须副手做为代表。
副手是谁?
自然是左布政使熊汝霖了。
可熊汝霖四人早已想好了对策,于是缇骑前往嘉兴,回应廖仲平,军务紧急,无懈他顾,请上使体谅,并率军前往杭州府,到时定会按排人手接洽。
这虽然失礼,但也不过分。
于是廖仲平率军启程,赶往杭州府。
一天后,大军抵达杭州城清泰门,张国维率大将军府、府衙及各司官员出城门迎接。
寒暄之后,五千京卫被安置在西城靠北门的演武场暂时安顿。
之后,在白洋池畔荣庆楼为廖仲平接风。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廖仲平非常随和,任由张国维等人安排,客随主便嘛。
可这自然里透着一股无法言语的不自然。
要知道,杭州府的主人,此时正在绍兴府清军的包围之中。
这些做下属的却推杯换盏,混然象是没有这回事。
酒过三巡,廖仲平主动开口相问,“张都指挥使,绍兴府战事如何了?镇国公可平安?”
廖仲平称镇国公而不称大将军,那是因为吴争的大将军是庆泰朝时所授,义兴朝就没有授过谁是大将军。
听廖仲平这么一问,所有人都停下筷著。
张国维轻叹道:“大将军被困平岗山已有数日,我等虽有心出兵增援,奈何手中可调兵力不足。正发愁呢……好在廖都指挥使率军前来,这下好了,若有廖都指挥使出兵增援,大将军定能迅速脱困,如此,绍兴府战局就会扭转。”
廖仲平脸色木然道:“本官出京前,奉陛下口谕。”
在座诸人皆站立起来,以示恭敬。
“陛下口谕,绍兴府遭受敌酋多铎攻击,国土沦丧、百姓遭受荼毒,朕感同身受,只是如今还不是与清军硬碰硬的时候。且我朝与清廷有停战协议,着镇国公吴争先率军撤回钱塘江北岸,枕戈待旦,以图他日反击。朕会派遣使团北上,与清廷交涉,若清廷毁约,再图反击不迟。”
气氛明显变得不一样了。
熊汝霖率先发作,他“呯”地一声,一掌击在桌上,“遭受清军攻击的可不只是绍兴府,鑫华府也在遭受清军攻击。我四卫北伐军,三卫半正在抗敌,陛下竟然一句话,要让我军撤回北岸,怎么撤?廖都指挥使,你倒是告诉本官,与敌胶着之时,怎么撤?”
廖仲平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然后看向张国维道:“张大人,可容本官借一步说话?”
张国维点点头,起身抬手一引,“廖大人请。”
二人离席,去往隔壁偏厅。
“张大人,有密旨。”廖仲平轻声道。
可张国维却象是没听见一般,顾自坐了下来,还伸手一引道:“廖大人请坐。”
廖仲平不得不加大声音,“陛下有密旨。”
“我知道。”张国维神色不动,“这屋子外面的所有人都知道,廖大人其实不必借一步说话,在酒桌上就可明言。”
廖仲平愠怒道:“张大人之意,是不奉旨了?”
张国维道:“那要看陛下旨意说得是什么。若是有道理的,我自然是奉旨的。”
这言下之意,就是没道理,就不奉旨了呗。
若是连这都听不出来,廖仲平就不是老实是傻了。
廖仲平怒道:“张大人是前朝元老,难道也想反叛吗?”
张国维沉声道:“廖仲平,老夫为大明江南十府巡抚时,你怕还在用尿和泥玩呢。就凭你也敢指责老夫反叛?”
这资历,直接摆出来,就算是廖仲平也不敢回怼。
张国维见廖仲平不答,于是道:“廖大人哪,从鲁王在绍兴府监国,你就掌控禁卫,能掌前后三朝,足见你的人品和忠心。”
“可这世上除了忠心,是不是还须讲点良心?无论大将军怎么不让陛下放心,可眼下毕竟是国难之时,清军大举进犯,陛下却令我军撤兵?如此,廖大人何须率军前来,难道这仅仅就是演一出给国人看的戏吗?”
廖仲平木然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张国维一愕,“好吧,将陛下密旨交给我吧。”
廖仲平木然道:“请张大人执臣子礼,本官才能将旨意交于张大人。”
张国维无奈地摇摇头,起身长揖。
廖仲平取出密旨,交于张国维。
张国维双手接过,当着廖仲平的面打开一看。
“……朕闻张公贤名,谓我大明忠良……吴争虽于国有功,可终究心怀叵测,这想来张公心里也有同感……朕无意施以莫须有之罪名,可皇权不容亵渎……只要张公能倾力相助,收拢杭州府兵权,并下令撤回绍兴府相干兵力,由廖仲平辅佐,定可取吴争而代之……事成之时,张公当为国公,朕定会在承天门外,亲迎张公归来……。”
张国维慢慢将密旨递给廖仲平。
廖仲平摇摇头,不接。
张国维轻叹道:“廖大人无须避讳,陛下密旨中还提到了你,看看无妨。”
廖仲平这才伸手接过,看了之后,又默默地递给了张国维。
张国维问道:“廖大人觉得,这是不是乱旨?”
廖仲平不答反问道:“张大人接不接旨?”
张国维再反问道:“我若不接,又待如何?”
廖仲平道:“不接旨,当为抗旨不遵,就地缉拿,递解入京,由陛下处置。”
张国维呵呵一笑道:“廖大人别忘记了,这是杭州府,不是应天府。”
廖仲平沉声道:“本官不信,外面所有人就没有一个朝廷忠臣。”
张国维一甩手,起身,“那廖大人不妨试试。”
说完,出偏厅前往正席。
廖仲平紧随至门口,大喝道:“来人,张国维抗旨不遵,就地缉拿。”
“呼啦”十多个士兵冲入,可他们的刀,却对准了廖仲平。
第六百二十八章 吴争去哪了?
廖仲平瞪眼看去,面前这些人,都不是他带来的亲卫。
“廖大人,你的亲卫没事,只是被本官手下请去喝酒了。”熊汝霖呵呵笑道。
廖仲平怎会相信,他的亲卫没有自己的命令,就算是皇帝请喝酒,怕也不会离开。
于是,廖仲平怒目相视,“你们都想造反吗?”
张煌言起身招呼道:“廖大人不必担心贵下属的安然,他们确实是去喝酒了,当然,是不情愿之下去的,但廖大人可以放心,他们绝无性命之虞。”
“你们这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廖仲平不傻,他突然夺门而出,他自信,只要能脱身,调集五千京卫,便可掌握主动权。
可他窜至门口,发现张国维等人根本没有追他的意思,甚至连大喊一声都没有。
这让廖仲平感觉很不好。
果然,张国维道:“杭州卫尚有七千人,虽说增援绍兴府力有不逮,可包围演武场还是能做到的,廖大人如果有意前往演武场一探,我等绝不阻拦……这样,我等替廖大人准备马匹,陪廖大人走一趟?”
廖仲平慢慢退了回来。
他不得不退,因为外面上百黑军服的士兵整齐地分列左右两侧,他们的手里没有兵器,可他们的目光齐齐盯向自己,廖仲平就算再傻也知道,这些士兵是老兵、是精锐,自己就算有三头六臂,怕也无法从他们目光中脱身。
与其被人拽回,不如主动退回。
廖仲平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坐回原位,端起面前酒杯,满饮之后道:“诸位要杀我,可以动手了。”
张煌言呵呵笑道:“廖大人是忠义之士,我等也不是反臣,为何要杀你?”
廖仲平一怔道:“若廖某不死,必然会将今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禀报陛下。”
“悉听尊便。”张煌言道。
廖仲平是真不解了,“那你们扣留廖某是何用意?”
张国维道:“扣下廖大人,是为了不使两军火拼。同时,希望廖大人明白,四卫北伐军正与我们共同的敌人浴血奋战,希望廖大人不要助纣为虐。”
熊汝霖大声道:“廖仲平,简单一句话,你这些天就在这吃好喝好,等绍兴府之危一解,我等便放你回京。可你要是意图起乱,那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张国维道:“请廖大人交出兵符。”
廖仲平怒道:“符在人在,符亡人亡。”
张国维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叹,“廖大人难道还想激起两军火拼吗?”
廖仲平突然抬头道:“就算你们挟制住本官,本官也打死不会将胸口兵符拱手交出的。”
所有人听了一愕,张国维率先反应过来,大声道:“来人,将廖仲平拿下。”
几个士兵迅速将廖仲平按压住,张国维上前探手从廖仲平胸口取出兵符,“得罪了。”
说完转头,对熊汝霖道:“熊大人,明日一早,你可率五千人渡江增援大将军了。”
熊汝霖盯着廖仲平好一会,拱手道:“多谢。”
……。
人,都是被逼出来。
绍兴城中,陷入与清军僵持的宋安,也是如此。
僵持之下,宋安开始征召城中精壮。
被鞑子屠杀了半个多时辰的绍兴城百姓,早已义愤填膺。
于是,宋安轻松召集到二千多壮丁。
宋安倒不是想效仿张阿大,驱使壮丁去拼死冲锋。
他在召集壮丁的同时,还向百姓各家各户收集八仙桌。
在桌面上覆上浸了水的棉被。
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时,宋安将火枪兵打散成三人一组,让壮丁抬着桌脚,桌面对敌,后面部署火枪兵,然后排成一排,沿三条主街道,向南城发起了攻击。
这还不算,宋安分兵上屋顶,从上向下射击。
这种“土坦克”,着实令清兵束手无策,箭矢的攻击力被极大地抑制住了。
而当清军狂吼着发起冲锋时,火枪兵的集中射击,让他们难逾雷池一步。
无奈之下,清军又想重施昨日的方法,他们沿着街道两侧,以店面的凹凸为遮挡,意图避过火枪射击。
可这时,沿街屋顶上的火枪兵交叉对下面的清军射击。
清军弓手只好仰头向上,压制屋顶火枪兵。
可这时,“土坦克”已经逼近。
周而复始,激战一个上午,清军在折损了近半人马之后,被宋安逼在了南城一角。
三个方向的火枪兵开始合拢,这支清兵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午后,宋安下令发起总攻。
可在“土坦克”一步步逼近至清军阵前,火枪兵在枪口装上短剑准备发起冲锋之时,一千多清军突然投降了。
宋安接受了清军的投降。
可在缴械之后,他转头就下令将这一千多俘虏,押到主街一丈八尺牌坊下,当着上万蜂涌而来的百姓,将俘虏尽数斩杀。
这应了他战前下的令,不留一个屠杀绍兴城的清军俘虏。
这一战,让宋安确确实实地对火枪作战有了些心得体会。
也正是这一战,让宋安正式步入了单独统兵的将军行列。
可这,也等于绝了吴庄那些被多铎掳走百姓的唯一活下来的希望。
……。
吴争去哪了?
多铎确实对战场局势有着异常的敏感,他的预测是正确的。
吴争去了绍兴,当然,这时还没到,准确地说是往绍兴府方向。
吴争之所以改变方向,是从沿途百姓口中,得知了发生在绍兴城有一场悲壮的攻城战。
这确实对吴争的心灵,有了极大的触动。
吴争后悔了,他深深地在心里后悔,不该将江南百姓划入麻木、懈怠的一类。
江南百姓其实懂得抗争!
如果他们真的不知晓抗争的意义,哪来的近四十年悲壮反清?
只是他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为之付出性命的理由。
大明朝,确实亏欠了百姓太多,它甚至没有告诉百姓,为什么要抗争!
它甚至没有教会百姓什么是国,什么是民族!
吴争不再想要与陈胜会合了,他觉得无论如何,都得去增援这支自发的义军。
于是从三界改道,向正北方向的绍兴城挺进。
第六百二十九章 正经事?
江南多山多水,做为当地的土著,这种无法体现在地图上的小道很多。
去往绍兴城,无非是越过一座山,趟过两条河罢了。
好在将士们皆来自江南。
江南人善水,几乎人人打小就会,如果一个男子不会游泳,都就会被称为“秤砣子”,这是个贬义词。
可吴争无法预料,这支近二千人的义军,竟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到平水时,吴争听闻了这个噩耗,背着人,留下了两行热泪。
钱肃典记得,当时吴争说了一句话,“张阿大,我不如你!”
钱肃典听不明白,他不明白吴争为什么说自己不如一个乡野屠夫。
他完全体会不到吴争的心境,也是啊,吴争率军光复十一府,其战功赫赫,江南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甚至有愚昧百姓将吴争传为武曲星下凡,日夜焚香祈祷,想替自家求个平安。
这样的荣耀、辉煌,怎么可能不如一个张阿大?
但钱肃典不敢问,他确实不敢问。
因为他从未见过吴争如此阴沉到滴水的脸色。
吴争下令,目标绍兴城,急行军!
……。
可吴争终究没有入绍兴城。
不是不想进,而是没有时间进。
因为据绍兴城三十多里地,吴争与西出的宋安迎面遇上了。
宋安喜极而泣,迎着吴争扑了过去。
他渴望着被吴争拥抱,友情、忠诚、那一份同生共死十七年的情义。
可他近不了吴争的身,因为吴争一脚将他踹在了三步之外。
吴争立即下令,合二为一,转道东向,目标上虞。
宋安既然已经出现在此,那么绍兴城必已无碍。
而义军已经全军覆没,自然也就没有再去的必要。
进城做什么?
去接受百姓的欢迎吗?
吴争自认没有这个颜面,在张阿大战死之地,去抢张阿大的功劳。
所以,重新回到原来的方略,与陈胜会师,就成了吴争的不二之选。
因为,如今,吴争,手中有人了!
不得不说,宋安真的是个人才。
他率二千七百火枪兵,在瓜沥击溃清军,然后从清军手中夺回绍兴城,这两大仗下来,伤亡士兵数不超过五百人。
当然,这有张名振增援的因素,也有张阿大所率义军已经打残了清军的因素。
可事实依旧存在,被宋安部歼灭的清军高达三千多人,当然这包括瓜沥那千余投降的清军。
这个战绩,如果从单一战场而言,甚至已经超越了吴争的胜利记录。
所以,宋安不甘心。
他不明白少爷为何不言不语就踹他,他不明白!
不明白,心中就难受。
难受就得问。
于是行军路上,宋安腆着脸,不断地围着吴争问,为什么?
爱之深,便会恨之切!
吴争心里其实很满意宋安这两仗的指挥。
可他依旧不满意宋安的指挥。
这听起来很矛盾,但其实不然。
宋安的指挥确实可圈可点。
但他同样有很大的缺陷,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缺陷,让他无法成为主帅的缺陷。
很简单,宋安从渡江进入萧山开始,他的指挥一直围绕着为打胜一场局部战斗而努力。
这听起来没有错,可从整个战局战略来说,宋安错了。
与清军三个方向的对峙,只有宋安这一个方向是有着主动权的,因为他在攻。
也就是说,最应该出现吴争所期盼的变化的方向,本来应该来自于宋安。
如果宋安率火枪兵,对瓜沥清军造成足够强大的威胁,多铎就必须调动更多的援兵增援瓜沥。
这很简单,三个方向,互为犄角。
一个方向突破,两个方向就都会产生威胁。
多铎如果想彻底打败吴争,就必须同时顾全三个方向。
这样,吴争期盼的变化就会出现的更早、更大。
这样,这支义军的结局就会改写。
吴争在惋惜张阿大,不,准确地说,吴争在惋惜这种在这个世道,难得一见的来自于社会最底层的自发的抗争精神。
精神不灭,民族永存!
简单地说,宋安正确地做法,是强攻瓜沥,不需要攻下,但须极大压制清军,令他们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多铎求援。
这个时候,伤亡已经不重要,准确地说,不是最重要。
重要的是,打乱多铎的部署和节奏。
但宋安确实没有作到,他只存了保全火枪兵、打赢自己眼前一仗的眼光。
这种眼光不能算错,但确实有极大的局限性,如果无法突破,就只可为将,不能为帅。
听了吴争的解释,宋安沉默了。
他在深深地反省。
一个懂得反省的人,就能够提高。
吴争有些欣慰。
……。
初步完成集权的朱慈烺,终于做了一件“正经”事。
他下令向顺天府派出了一个五人使团,与清廷交涉多铎破坏停战协定,毁约进攻绍兴府的事件,并提出强烈抗议,责成清廷立即勒令多铎停止交战,清军撤回战前区域。
朱慈烺,正如他自己亲口对吴争说的,他确实有城府。
使团往来南北,一个来回至少七、八天,那时该发生的都该发生了吧?
清廷确实也非常为难。
倒不是真怕了义兴朝十府弹丸之地。
他们此时正对蒙古叛乱之战焦头烂额。
清廷不想再起波澜,准备派使者前往绍兴府制止多铎之时。
多尔衮提出了反对意见。
他认为,义兴朝水师可以在江北“胡作非为”,为何我朝就不行?
义兴朝可以用一句“叛军”来搪塞,任由这支水师造成我朝巨大财力、人力损失,为何我朝就不能同样以此为借口来堵住义兴朝的嘴?
当然,多尔衮是绝对不会将多铎所部判定为“叛军”的,清廷也不会允许。
可这不妨碍清廷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堵住义兴朝的嘴,何况这句话本来就是出自中原孙子兵法。
于是,一场纠缠万分的谈判,在顺天府继续着。
可两朝都还不知道,绍兴府的战事,有了巨大的扭转。
如果再晚两天,清廷、多尔衮恐怕会立即下诏,勒令多铎退兵。
可这个时代的通讯,实在是太慢了,慢到让人咬牙切齿的地步。
第六百三十章 多铎开始想到撤退
绍兴府之战,到此时,从战术上来说,清军并没有输,自然也不能说败。
哪怕进犯绍兴府的三个方向清军全部被吴争击退,清军大不了退回宁波就是了,因为此战战场在绍兴府和金华府,清军除了伤亡,没有别的额外损失。
至于伤亡,两军各有伤亡,自然也成不了评判胜败的理由。
但,从战略上而言,清军此时确实已经败了。
因为绍兴城、平岗山两个方向已经被吴争化解,仅有沥海还在激战,多铎占领绍兴府的战略目标,已经铁定无法达成,既然目标完不成,自然是败了。
所以,多铎非常敏感地率部撤向沥海,与沥海清军会合。
这确实是明智的,绍兴城、平岗山两个方向一旦向沥海合围,不用多,每个方向有千人足矣。
沥海清军就会陷入三面被围,独木难支的局面。
其实多铎已经想退了。
或许这是此战双方最有“体面”的罢战台阶。
按吴争心里的小心思,真不想打下去了,此战,整支骑兵营覆没,带来的杭州卫三千人,伤亡已超过四成,火枪兵也折损二成,沥海卫、金山卫、严州卫伤亡情况目前还不知道,想来自然也不会小。
如果多铎真打算这么退去,吴争其实是乐观其成的。
但这一切,都因一件事而改变。
这件事,其实按现状而言,算不得大事。
至少还无法决定义兴朝和清廷之间战不战的战略关系。
但它对于吴争而言,却是不容触碰的底线。
吴庄农户被掳走三百多人!
多铎原本倒也没有想屠杀这些农户,他只想以此为要挟,换回绍兴城的清军。
所以从百官离开,撤往沥海时,多铎带走了这三百多人。
吴争赶到百官时,百官传檄而定。
听闻百姓被掳走,吴争怒了。
自己苏醒时,就曾立下誓言,“守护自己身边的人”,这些农户是吴争当时从金山卫救下的百姓,一部分安置在沥海打渔为生,一部分安置在吴庄种田为生。
可现在,他们被自己牵累了。
吴争立即下令,令已经进入曹娥江的水师,炮击沥海清军。
同时,集合全军,对多铎进行追击。
……。
从吴争出平岗山,到百官传檄而定,其实不过就是两天时间。
也就是说,厉如海率沥海卫出击,对沥海清军发起强攻,也是两天时间。
这场仗打得很激烈,但也是最无建树的。
所有大战,其实胜负都不在主力对抗,那就是消耗战,除非一方士气崩溃或者士兵伤亡殆尽,几乎无法判定胜负。
真正的胜负,都是由战局形势的变化而决定,譬如偏师合围、粮草补给、天时地利的变化等等。
水师炮击,也顶不上什么大用。
沥海要隘早已部署火炮,清军也有几门火炮。
相互炮击,在清军堵住沥海卫出兵之路时,已经发生。
可开花弹只能打到三、四里,根本够不着,只能选择实心弹。
这实心弹的威力,可想而知,呼啸而去,“咚”地落地,然后靠着强大的势能,造成些物理伤害。
简单地说,两天炮击,上千弹丸,造成的清军伤亡,恐怕不足百人。
在人命贱如纸的此时,这些命甚至还不如这上千弹丸、火药值钱。
厉如海和他的沥海卫确实打得很辛苦。
可辛苦不代表着能突破、有建树,清军早已构筑防线,死死地顶住了沥海卫的强攻。
如果按双方兵力伤亡而言,沥海卫恐怕还要比清军多出不少,因为沥海卫在强攻。
可这一切,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多铎已经心存撤兵之意。
既然目标达成无望,再打下去,又有何益?
多铎如今只寄希望于金华府有所突破,那么自己发动这战,还不至于太难堪,对清廷也能有所交待。
所以,一到沥海,多铎就开始进行兵力收缩,准备渐渐脱离于沥海卫的接触。
可多铎没有想到的是,厉如海和他想得不一样,厉如海在强攻。
强攻,是个战术术语。
它的意思是不计伤亡的进攻。
这与双方排兵布阵,前锋对前锋,偏师守两翼这样的套路不同。
以正合,准确地说都可以划入佯攻之列。
因为它们随时可以用侧翼掩护前锋、中军后撤。
可此时厉如海的强攻不一样,那是全军进攻,没有侧翼。
这就成了决战。
决战,不分胜负不罢休,不死不休。
清军撤不了,除非多铎值得断臂求生,以近乎五成的清军做为殿后炮灰,否则,在两军胶着死咬着不放的情况下,清军走不了。
这确实让多铎很难选择,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吴争如果真如他所料,去了绍兴城,那么绍兴城肯定不保。
随之而来的就是明军对自己的合围。
可多铎不舍得断臂求生,他更认为,自己可以赶在吴争到来之前,击溃对面的明军。
半天,多铎给自己的时间是半天。
于是,双方决战终于开始了。
说是双方决战,这没有错。
之前清军一直依据构筑的阵地与沥海卫打攻防。
可此时,清军开始主动出击。
于是,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
之前说过,两军交战,各自排兵布阵,前锋对前锋,为何是前锋对前锋呢?
因为前锋装备好,所有最好的装备都集中在前锋。
大半人高的竖盾,最坚固的铠甲、最锋利的刀剑等等。
所以,看起来最危险,其实伤亡最小。
可决战不一样,所有人,一整条阵线的互搏,没有什么前锋、中军、后阵之分。
伤亡顿时直线上升,那就是一个屠宰场。
每一刀挥出,都能杀人,每进一步,都能踩在血泥的“叽咕”声。
沥海卫在硬抗一个时辰之后,阵线开始松动。
这无可厚非。
单兵的作战,无论从体能还是技战术,沥海卫士兵确实不如这些从关外到关内的八旗兵。
更何况是多铎麾下的百战老兵。
陈胜在城楼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局,他此时的心,如同火灼般地焦虑。
陈胜一直不肯率沥海卫出击,他所担心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第六百三十一章 收官大捷
此时的清军八旗兵,作战彪悍,战力确实强大,这不容否认。
否则就不会从关外到关内,纵横上万里,未尝败绩了。
所以,在没有超过清军兵力时,陈胜确实不敢出兵。
可现在,陈胜也为难了,救不救?
救,很可能前军溃败导致整个沥海要隘的失守。
不救……那可是八千子弟兵啊。
陈胜眼睛血红,他嘶吼道:“开炮……开炮……他X的开炮。”
身边将领黯然。
他们明白了,都指挥使已经决定,不救!
“隆隆”的炮声开始密集,炮弹造成的伤亡在增加,因为人群密集了。
可沥海卫依旧在退。
因为阵线的松动,绝不是靠一、两个人的悍勇可以扭转的。
后退变得越来越快,崩溃就在一瞬间。
“隆隆”的炮声更加密集,这在双方正在撕杀的士兵心里,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因为弹丸是绝对不会砸到自己头上的,炮弹只会落到身后的后军头上。
清军的攻击更加猛烈。
但此时双方观战的将领,却露出了相同的神色……惊讶!
弹丸飞来的方向不对。
也就是说,有不同方向的火炮在射击。
多铎突然意识到,吴争可能早到了。
这个想法,让多铎惊出了一身冷汗。
而这时,一个传令兵急奔而来,口中大喊道,“我军崧厦接敌,敌军势大,请大王派兵增援!”
多铎知道,在崧厦部署的一千清军,挡不住吴争。
多铎只是想让那一千清军能多拖住吴争一两个时辰罢了。
有这一两个时辰,自己就可以安排撤退。
只是,没想到吴争来得比自己预料的要早得多。
多铎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喟叹道,“十日辛苦,终为徒劳!”
“撤!”
博洛急道:“崧厦我军尚可一战,请大王下令,我愿亲自前往指挥,挡住吴争,哪怕最后一败,也须将对面这支明军击溃。大王,只要再一刻钟,不,一盏茶的功夫……。”
多铎面色有些灰暗,他没有喝斥博洛,他只是指向两军交战的方向,“你再看看,一盏茶的功夫,够吗?”
博洛惊讶地顺着多铎手指的方向望去。
沥海要隘城门洞开,一支至少不少于五千人的大军,已经从三个城门涌出,冲向交战地。
陈胜终于孤注一掷了。
他能猜到,这火炮的出处。
既然舟山水师到了,那么自己前面的判断是正确的。
虽然陈胜无法知道水师究竟到了多少,是不是足以负担起对沥海的增援,但这一刻,陈胜只能把它当作是一个机会。
于是,陈胜下令,全军出击!
一战定胜负,一战决生死!
博洛额头冷汗浸出,他知道,多铎说的没错,恐怕一个时辰,也无法击溃对面的明军了,不,现在要考虑的是,清军该如何撤退。
此时多铎再次下令道:“撤!”
“大王,前方至少还有三千人哪?!”博洛的眼睛通红着。
多铎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博洛再次往战场望了一眼,原本一直后退的明军,已经不再后退,反而是清军阵线开始缓缓后退了。
博洛带着无限的痛苦,转身追多铎去了。
他明白,这场战争结束了。
上万精锐,折损在了绍兴府。
这,在不远的日子里,将让自己和多铎,面临朝廷严厉的申饬,甚至可能因此而被贬职降爵。
但这些,远不及眼前族人的死亡来得更让博洛痛心。
博洛泪如雨下!
……。
多铎下令撤退,意味着清军进犯绍兴府的图谋彻底失败。
可战斗依旧在继续。
战场上,还在死人。
被多铎弃之的近三千清军,依旧在抵抗。
直到吴争率部突破崧厦清军的阻击,与沥海卫两面夹击,这才真正击溃了这些已经注定无法返回他们故乡的弃子。
而被两面夹击之后的这支清军精锐,最后投降的仅二百多人。
整个沥海军民一片欢腾。
半个月了,胜利终于到来了。
吴争却无法享受到这种期盼已久的欣喜,因为他心忧被清军掳走的吴庄百姓。
多铎撤退时带走了吴庄的三百多农户。
他甚至给吴争留了话,提了三条要求。
释放此战所有俘虏。
不得追击。
回到战前边界,明军收回余姚之后,不得趁机越界进犯宁波。
只要同意这三个要求,吴庄农户将会被释放。
吴争长吁了一口气,他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对于吴争而言,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回复多铎,三个条件,我都应了。立即释放掳走的百姓,三天之内,我要见到他们。”吴争抚了抚胸口道,“还好,清军俘虏不少……宋安,你部那应该有不少吧?就算一换一,不,二换一,不,我大方些,三换一,要让多铎明白,咱汉人的命比他们值钱多了。”
吴争的话,引起象厉如海这样的土著的呼应,可象钱肃典、陈胜等将领却不赞同。
陈胜道:“大将军,交换俘虏之事,不妨延缓,与上千鞑子精锐相比,牺牲三百多的百姓……值得!大将军可知道,此战厉将军率八千沥海卫与清军奋战两日两夜,双方的战损几乎是二比一。若不是大将军来援及时,战场结局恐怕会完全不同。这些俘虏一旦换回,我军又将会付出多少士兵的性命?属下……不赞同交换,更就别说是以三换一了。”
吴争的脸色有些阴沉起来。
钱肃典道:“我赞同陈将军所言,战争总得有人牺牲,我想换作你我,还有在场任何一人,如果需要牺牲,都不会拒绝。吴争,这是场国战,百姓自然也不例外,他们需要有被牺牲有觉悟。”
连从曹娥江赶来的张名振也附和道:“大将军,我也觉得不妥。百姓随处可见,若一朝被鞑子要挟得手,日后便会成为惯例,清军只要随处劫掳一些百姓,就可以向我方要挟一些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如此,我军还怎么与敌对抗?”
吴争慢慢坐下,然后叹息道:“诸位都是我的肱股,我视诸位如兄弟,我以为你们懂我……可惜,你们还是不懂我啊。”
突如其来的话,让诸将领面面相觑。
第六百三十二章 吴争的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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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道:“我想问问诸位,我们打仗,与敌厮杀,究竟为了什么?建功立业?匡扶朝廷?还是大义凛然地称自己是挽大夏于将倾?”
“我不知道诸位心里是什么样的答案,可我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打仗就为了想守护我想守护的人。”
“这三百多人,就是我想守护的人。陈胜,你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你忍心看着他们被我们牵累,死于非命吗?”
陈胜张口欲言,被吴争抬手阻止,“是,你们说得都对,我知道,你们说得都对。可这世上,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和错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但有一点可以无比肯定,至少我肯定,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永远不会错!”
“是,我们换回这些百姓,可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可我们也有收获,获得的是民心,获得是军心。人心哪……诸位?为什么大明朝二百万大军被三十万鞑子打得落花流水?千万别和我说是朝廷腐败、将士畏死,你们之中也有前朝军官,北伐军中,也有前朝老兵,他们不缺少与敌死战的勇气。
那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因为百姓视明军如贼寇,我听闻过,百姓敲锣打鼓欢迎清军入城的,为什么?因为在百姓心里,明军比鞑子更不堪!所以,百姓不但不帮助明军,甚至反过来去帮助鞑子。而这些百姓的子弟,是明军的最大组成部份,这样的民心,这样的军队,还能打赢清军吗?”
“换回这三百余人,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吴庄的农户,而是因为他们是我族百姓。是,我们很可能会付出一倍甚至数倍的牺牲,可这是值得的。所有百姓会认为,看,北伐军可以为了百姓忍受多大的牺牲!诸位,我们的牺牲越大,百姓对我们的依赖和信任就会越强,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的牺牲换得百姓的信任和依赖,这笔帐,诸位难道还算不清吗?”
“反过来说军心。我军的士兵都来自江南,如今江南诸地正处于战火,就象张名振说的,鞑子很可能尝到了甜头,屡屡故伎重施。可我想说的是,我宁愿因此付出代价,这其中包括我的性命。因为我军付出的每一滴血,每一条命,都会被百姓记在心里……值得的。”
吴争眼睛有些潮湿,“而每个士兵,都有家眷,他们的家眷都在江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因此而被鞑子掳掠,现在,我们救了这些百姓,士兵们心中就安心了,他们会想,连素昧平生的百姓都能不顾一切的去救,何况是我们自己的家人?”
“诸位,这会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因为我们可以舍弃一切去救百姓,百姓就能舍弃一切来回报我军。因为百姓能舍弃一切来回报我军,我军将士便会自觉地去爱护百姓。周而复始,在江南一隅,我军再不是孤立的,我们的身后有上千万百姓做后盾,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子弟送进我军,我军便可无坚不摧,无往而不利!”
所有人静静地听着,道理他们都懂,只是他们从未有象吴争这样把一件事系统地讲出来,更大的原因是,从朝廷到内阁,没有为上者愿意这么做,在这些为上者眼中,百姓就是蝼蚁,可以任意地去牺牲。
所有人都看着吴争,在这一刻,他们是真懂了,懂了吴争心中的抱负是怎么样的宏大。
哪怕是用脚趾头去想,都能明白,真要是实现了吴争口中的军民互信、互拥,那将是怎么得无坚不摧。
这天下,还有什么样的敌人,能抵挡千万人的雷霆一击。
或许真到了那时,只要一声令下,敌人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急遁了。
可这时,有一个人的反应不一样,他在悄悄地往后缩。
吴争看见了,心中恼怒,太不给面子了。
别人还行,你宋安可是我的亲随,你不附和、不当托,撒上几滴激动的泪水,竟然往后缩?
是可忍熟不可忍。
吴争大喝道:“你再敢往后退一步试试?”
宋安不敢再退,他的腿如同灌了铅似的慢慢蠕动着。
吴争皱眉道:“有什么事,放开了胆子说,别扭扭捏捏地象个妇人。”
宋安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吴争道:“没有什么俘虏了,听到鞑子屠杀绍兴城,我就下令不留一个俘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讶了,杀俘?!
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陈胜上前一步,拦在宋安前面道:“鞑子凶残,世人皆知,属下倒不觉得宋将军所为有错。”
厉如海也上前道:“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钱肃典左右看看,轻声道:“这杀俘……终究有损我军仁义之名吧?”
吴争木然地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问道:“要不……派人和多铎打个商量,看看能不能改成一换二?”
所有人愕然。
陈胜看了吴争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恐怕这二百多人,多铎也不会放在眼里吧?”
钱肃典摇摇对道:“吴庄百姓……怕是危矣!”
吴争又沉默了一会,然后手一摊,道:“这下……你们如愿了!”
……。
多铎率残部大约五千余人退回宁波府。
正如陈胜、钱肃典所料,多铎在得知明军杀尽了绍兴城清军俘虏之后,立即下令,斩杀了携来的吴庄农户三百二十七人。
屠杀之处,是在宁波城北,贯桥头,柴王庙前。
三百二十七人就在宁波府上万百姓的围观下,身首异处。
当鲜血汇聚成小溪,流入河中时,河水染成了一片红色。
……。
这两天的功夫,绍兴府的北伐军主力已经在沥海集结完毕。
虽然吴争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可真听到这个噩耗传来时,吴争依旧流泪了。
这不是懦弱的泪,也不是悔恨的泪。
而是决绝的泪,不死不休的泪。
虽然这两天,所有将领都在劝吴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经过绍兴府这一战,沥海卫伤亡惨重。
如今绍兴府可用之兵,总计不超过八千人。
第六百三十三章 趁他病,要他命
眼下最紧迫的是,二万清军还在进攻金华府,严州卫和金山卫还在苦苦支撑。
以八千人攻坚固的宁波城,这风险和代价太高了。
这个时候,应该先增援金华府,才是正确的。
可吴争固执地拒绝了所有的谏言,他心里明白,什么事都能忍,什么事有退,唯有此事不能忍、不能退!
因为,这是吴争心里的底线!
吴争抹干脸上的泪,站在沥海要隘城楼上,望着刀枪如林的八千将士。
“我自认是个善于纳谏之人。”
“我的同袍手足们劝我,此时我军应该去增援金华府,因为严州卫和金山卫被二万清军精锐进攻了十天,他们打得很苦。”
“我原本也是想着去增援金华府。”
“可你们想必也听说了,敌酋多铎打不过我们,却掳走了吴庄三百多无辜的百姓,昨日尽数斩杀于闹市间。”
“所以,我改变想法了,我要替这些无辜百姓报仇,血债血偿!”
“有人劝我,为了三百多人,去牺牲更多的人,值得吗?”
“我觉得值得!就象有强人,砸了你家的门,冲进来打了你一耳光,然后施施然想要离开,这时你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离开,还是明知道追上去会被打得头破血流依旧打他X的?”吴争大吼道,“现在,你们告诉我,怎么选?”
“打他X的!”整齐划一、声势震天。
“我有一个梦想,我想要江南百姓一提到北伐军,就会自豪地说,那是我们的北伐军,我想要北伐军将士一提到江南百姓,就会自豪地说,那是我们的家乡父老……可如今,我们的家乡父老被鞑子屠杀,我们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家人,难道去和我们的父老说,我们无能为力吗?”
吴争再次大声吼道:“告诉我,该怎么选?”
“血债血偿!”
“去吧!”吴争一挥手道,“让敌人付出十倍的代价,让鞑子知道,我江东男儿的血性!”
“杀!”
在嘶吼声中,八千大军开拔。
吴争回身,看着身后的陈胜道:“沥海卫我带走了,只能给你留下六百人,你要守好它。”
陈胜拱手道:“大将军放心,属下绝不负大将军所托。”
吴争看向厉如海,“去告诉张国维,我不知道杭州府发生什么事,也暂时不想知道。但我要他立即派三千人增援金华府。”
“喏。”
吴争看向张名振,“水师必须保障我军的粮草、军械补给,别跟我说粮草不足,找莫执念去要,告诉他,我若死了,他一个子都得不到。另外,尽最大可能,提供火炮支援,射程够不到,就将火炮拖上岸,别和我说火炮太重,运载不便,就算是你自己亲自去抬,也得保证对宁波东门清军的炮火压制。”
张名振拱手道:“大将军放心,张名振若有负所托,不须大将军下令,名振自己割了自己的脑袋。”
吴争拱手一圈道:“诸位,胜利见!”
“胜利见!”
……。
上虞与宁波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大概也就一百多里地吧。
就算是步兵徒步行军,也就一天的路程。
所以,当天,多铎就得知了吴争率大军来犯的消息。
虽然宁波府已经没有多少军队了,但多铎并不慌乱,依仗宁波城墙的坚固,他自信可以将吴争击败于宁波城下。
多铎开始将兵力集中于北门,因为吴争从上虞来,势必最先到达北门。
就算吴争想绕行,那自己也有足够时间重新部署。
多铎确实没有信心,出城主动迎战。
绍兴府一战之后,吴争在他的心里,不再只是个普通对手,而是生死大敌。
损兵折将之后,多铎的锐气确实被压制。
他现在已经不能聚精会神地应战,他不得不去思考,此战之后,朝廷会对他什么样的惩罚。
因为,攻绍兴、金华两地,是他自己的擅专,并非是清廷旨意。
这打赢了一切好说,打输了,自然是罪上加罪,就算他是豫亲王,也不例外。
多铎寄希望于能在宁波击败吴争,更期盼着金华府能传来好消息,这样,自己或许还能挽回些颜面,对朝廷也能有所交待。
……。
攻城战在次日凌晨暴发。
昨日午后,吴争就在多铎的眼皮子底下,率军绕过北城,去了东面。
多铎随即调兵向东城。
双方对敌人的兵力调动,几乎一目了然。
但多铎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因为城中守军兵力不够,多铎将所有军队集中到了城里,这就使得多铎对城外失去了控制力。
所以,他无法去遏制舟山水师登陆。
这就使得吴争有了火炮的支持。
张名振带来的是当初陈守节献给吴争的速射炮。
这种炮的射程近,属于后装炮,只是因为用得还是黑火药,而且密封性不足,所以威力比较小。
但它的优点是,重量轻,一门炮不算基座,才二百多斤,运输方便,且射速快。
吴争下令,几乎是不计成本地对东城城墙施以狂轰滥炸。
用得还是成本极高的开花弹。
往往是数轮炮火之后,派步兵攀城墙进攻。
可多铎显然是做了许多准备。
对付明军火炮,多铎令守军下城墙,而等火炮声一停歇,清军就涌上城墙。
所以,火炮对守军的杀伤很小。
这样就使得沥海卫的战损非常大,往往一千人一个波次进攻,回来就至少损失二、三百。
一天下来,吴争已经损失了近千人。
而清军伤亡还不足三百人。
在城楼观战的多铎很满意,这样保持下去,最多三天,吴争就必须撤退,如果不退,多铎可以一个反击,将吴争彻底留在宁波城下。
次日,吴争依旧重复着老套路。
到傍晚时分,北伐军的伤亡总计已经接近两千人。
这已经非常惨烈了,伤亡大都来自于攀上城墙与守军肉搏之时。
可以想见,清军对明军所用的战术套路已经非常熟悉,可以说是打得习惯成自然了。
甚至只要炮声一停,城下清军就不由自主地往城墙上跑,因为明军步兵就要攀墙进攻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你究竟想做什么?
钱肃典非常郁闷,他已经劝过吴争三次了,如今他又来劝第四次。
“大将军,不能再这么打了,这样下去,敌人的伤亡远远落后于我军。”
吴争平静地答道:“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有我的方法。”
“可你的方法未必能见效,如果多铎突然改变策略,我军的牺牲就白费了。”
吴争摇摇头道:“不。再聪明的人,也无法拒绝诱惑。甚至越是聪明的人,越会认为他能掌控一切。这十几次的攻城,我就是要让多铎形成一种我与他拼消耗的观念。这样,他面对着胜利的诱惑,就算明知道有不对劲的地方,也会忍不住,再尝一口,这是人性。”
钱肃典咬牙道:“那好,下次攻城,我亲自带人进攻。”
吴争想了想道:“好!也是时候收网了。”
可吴争没有发觉,不,应该说吴争没有去体会钱肃典的心情。
钱家叔侄,在仪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率二万多将士,一个个在自己面前死去。
这种战场创伤对于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钱肃典而言,是难以承受之重。
吴争自己也曾为此而迷茫过。
而钱肃典与钱翘恭的性格完全不同。
钱翘恭性格外向,不缺少年人的浮躁和嚣张。
钱肃典比较内敛,无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自然也就没人替他开导。
意外,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了。
……。
与此同时,博洛也在劝多铎。
“大王,我觉得今日吴争的指挥有古怪,明知道与事无补还拼命的进攻,这不象他一贯的心性。”
多铎看了博洛一眼道:“你也看出来了?”
“呃……?”博洛惊愕地看着多铎,“原来大王也早已知道?”
“雕虫小技罢了。”多铎指着吴争的方向道,“他无非是想以不断地重复进攻,来让本王以为他一直会这样进攻下去,然后突然改变战法,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其实不过就是在放饵罢了。”
博洛惊讶地问道:“那大王还主动去咬钩,这……这要是吴争突然改变策略,我军的损失会很大。”
多铎轻哼道:“送上门来的饵,本王为何不收?至此今日明军的伤亡快二千人了吧?只要再有一日,他就得主动撤退了。至于他突然改变策略,让他改就是了,无非是炮击之后依旧炮击,以开花弹杀伤我军上城墙的士兵而已,可他或许不知道,本王从上望下,对战况一目了然,他要用连续炮击来杀伤我军,本王一样可以从明军步兵是否出动,来判断炮击之后,他的策略是否已经改变。”
博洛听懂了,只要炮击之后,明军步兵不动,那么就说明接下去还是炮击,清军就不必上城墙了。
这样,明军火炮就是白白浪费炮弹,吴争的一切图谋等于是白费。
“大王高明。”博洛由衷地赞叹道。
“算不得什么高明,只是这小子小看了本王而已。”多铎并无欣喜之色,“不管是谁,敢小看本王,那就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
吴争是真傻吗?
自然不会,他在用一个赌徒的心揣测另一个赌徒的心。
宁波城是州府,大明州府的城墙是有规制的。
如果说兵力充足,吴争自然不是这种打法。
可吴争没有办法,所面临的困难也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兵力不足,绝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兵疲马乏、补给不足。
十余天的连续征战,将士们已经非常疲惫了。
这种仗,从绍兴府起兵时,就没有经历过。
吴争激励、煽动着士兵来打这场仗。
如果输了,自己在军中、民间的威望将折损大半。
吴争是在负气打这场仗吗?
不。
吴争已经不是孩子,至少他的前世已经不是孩子。
鲜肉的外表下,是一颗大叔的心,沉稳且不失赌性。
进攻绍兴府的清军已经折损过半。
其余主力正被二卫牵制在金华府。
宁波府如今和自己一样,同样的兵疲马乏,且兵力不足。
趁他病,要他命。
这是吴争真正的作战思想。
可盛名之下无虚士,吴争从不敢小看城中这个清廷的豫亲王。
仗得照打,防不可不防。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吴争选择示敌以弱。
两天攻城,十几次进攻,伤亡近两千人,够了,真的够了。
……。
多铎判断得没错。
吴争耍的,就是雕虫小技。
第三日攻城,当火炮声渐渐停息下来的时候。
多铎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听,这次仅打了六十四发炮弹,一次比一次少,明军已是强弩之末。”
博洛敬佩地看着多铎,“果然如大王所料。”
“今天是第三天了,想来那小子该换换战法了,否则他就得撤兵灰溜溜地滚回绍兴府……传本王令,没有本王命令,皆不得擅自上城墙。”
“是。”
果然,在停息了一柱香的时间之后,炮声再次响起。
多铎终于呵呵大笑起来,“南蛮子只会耍阴谋,可惜他不知道,这等小伎俩只能哄哄蠢物。”
边上的博洛有些赦然,他虽然明白多铎不会是有意嘲讽他,可博洛明白,如果换成是自己担任这次指挥,还真可能被吴争迷惑。
好在,马上一切都要结束了。
博洛慢慢微笑起来,是该回去看看那个南蛮女子了,还别说,十几天不见,博洛还真有些记挂起这南蛮女子了。
炮声渐渐停了,多铎大笑道:“这次更少,才三十二发炮弹……传本王令,上城墙,准备接战!”
“是。”
激战再起。
……。
城外。
吴争阻止了钱肃典亲自领兵攻城。
这让钱肃典非常恼怒,“吴争,这是你之前答应的。”
吴争笑道:“见过急着抢银子的,没见过急着找死的。”
“可城墙上死的,也是你我的同袍兄弟!”
吴争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起来,“我知道。所以,我要让他们的牺牲,更值得。”
钱肃典一愣,“你……你难道还有后着?”
“是。”吴争斜了一眼钱肃典,“不然,我拦着你做什么?”
“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六百三十五章 吴争就是他们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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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没有回答,转头对张名振道:“准备好了吗?”
张名振应道:“大将军放心,一切准备妥了。就等大将军发令。”
吴争看向钱肃典,问道:“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钱肃典愕然。
吴争用手指点向东城门,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要你拿下东城门。”
钱肃典瞪大了眼睛道:“这……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吴争道,“张将军会替你轰开东城门。城中的清军主力已经上墙抵御我军攀登城墙。你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冲进城门,然后……守住。”
钱肃典吃惊地看向张名振,张名振微笑点头道,“你猜得没错,两天的时间,足以把红夷大炮运到此地。”
钱肃典也微笑起来,他擂了吴争一拳道:“连这你都瞒着我?”
吴争道:“这还真不是瞒着你。”
钱肃典道:“好。这差事我接了,只要城门一破,我还冲不进去,我就死在城门口。”
吴争道:“我给你三千人。记住,我们打仗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活着回来!”
……。
多铎在城楼蛮有兴趣地看着明军攻城。
一切如他所料,吴争已经黔驴技穷。
两轮炮击之后,明军依旧是老套路,攀墙登城。
其中的区别,无非是将炮击重复了两次,意图用开花弹杀死登城防御,密集的清军罢了。
多铎表面在耻笑,可他的心里,却真真的有些恐惧。
对面那个真是还没及冠的少年人吗?
这种筹谋,说穿了一文不值,但真要得手了,杀伤力确实很大。
最让多铎心中担忧的是,这小子对这种阵仗的指挥若定。
近二千人命啊,被当作一颗棋子任意舍弃。
多铎自信自己也能做到,甚至比吴争做得更洒脱。
可多铎并不因此感觉心里的担忧轻些,因为他知道自己比那小子大了十六年。
十六年,不,用不着十六年,只要六年,那小子若还能活着,必将成为我朝的大敌。
一将成名万骨枯!
名将脚下,堆积着无数的白骨。
多铎的眼神凝结起来,他动了杀意。
多铎天天动杀意,但这从来没有针对过一个人,因为多铎的眼睛里,从来都是敌人。
敌人是一个整体,不是一个人。
可今日,多铎对一个人,起了杀意。
多铎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这次也要将吴争留在宁波城下。
转头,多铎看着博洛道:“你率己部人马,从北城迂回,对城外明军实施包抄。”
博洛一惊,“大王,至少眼下明军兵力还高过我军……大王是想与吴争决一死战吗?”
博洛悚然,他急道:“不,大王尊贵,岂能与南蛮宵小之辈……。”
多铎怒目而视,“你敢抗本王军令?”
博洛被多铎的气势所慑,不敢再开口劝谏,“是!”
看着博洛离去,多铎弯腰,拍拍自己的那只左脚,呐呐道:“今日该报这失脚之恨了。”
说完,多铎霍地直起身,“传本王令,再调一千人上城墙,彻底歼灭这支攻城明军。”
伤其一臂,不如断肠其一指的道理,多铎也懂。
多铎开始增调预备队,这是吴争事先没有想到的,但这也是吴争想要的、期盼的。
多疑之人,总是不相信一切,却被自己的眼睛欺骗。
多铎被骗了。
被他自己的眼睛和聪明所骗。
不管吴争怎么去排兵布阵,怎么去耍阴谋,都逃不过多铎的眼睛。
这一点,吴争清楚,多铎也清楚。
可最终多铎依旧被骗了。
当“隆隆”的炮声再度响起,多铎惊呆了。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难道那小子真狠绝到要将城头上厮杀的所有人都撕个粉碎?
这个时候,如果开花弹密集在城头爆炸,那等于就是一场屠杀,无差别的屠杀,不分敌我。
多铎自认做不到,这太疯狂、暴虐、冷血了!
可很快,多铎就否定了这个揣测,因为从城楼上看去,城头上没有一颗炮弹落下而激起的烟尘和士兵的哀号。
多铎的心,开始提起来了,不对,这一定是哪里不对。
久违的冷汗从多铎的额头滴下。
这时,对面敌军阵线,一支二千人的军队脱离阵线,向自己这面冲锋。
多铎突然明白过来,他几乎是嘶吼着,“快……快……快防御城门!”
可惜,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这次炮声响起,打得是实心弹,不但是实心弹,而且是重达一千多斤的红夷大炮发射的实心铅弹。
这种炮弹,可以将坚固的青砖糯米沙灰砌城的城墙,击打出桌面般的大坑。
可想而知,木制城门,就算是包了铁皮、钉了铜钉的木制城门,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这种烈度的齐射。
仅第二轮齐射之后,城门就洞穿了。
可多铎在城楼上,清军主力也在城墙上。
城下仅一千清军,还是分散的,如何反应?
就算多铎拔腿下城楼,用他可以碎金裂石的嗓子呼喊,恐怕也无法立即聚集起足够应对破门而入的二千明军。
时间,不在清军这边。
清军来不及堵门,因为城墙上依旧在激战,明军士兵用他们的生命在拖着清军,粘住清军,不死不休。
正如出发前,吴争激励将士的话中所说,当强人冲进家门,打了你一巴掌,然后离开,你是忍受耻辱、息事宁人呢?还是冒着被杀死的风险,去追击强人打回来?
这是一种态度,活着的态度。
打他X的!
士兵在用他们的命,兑现着自己吼出的心声。
杀不死你,也要溅你一身血,糊满你的脸,恶心你一辈子!
率军冲锋的钱肃典,他,身先士卒。
钱家叔侄,堪称吴争麾下两员儒将。
不仅有军事才能,更因为他们出身书香门第,他们知礼明理。
可他们年轻,年轻,容易冲动,更容易改变。
他们不满于这世道的龌龊,他们想要改变,想要改变这个世道。
可他们力有不及,感觉有心无力。
吴争有实力,所以,他们背弃了自己的出身、家族,毅然追随吴争来了杭州府。
吴争就是他们的信仰。
第六百三十六章 难以承受的代价
信仰这种东西,很虚无飘渺。
可以是,一件事、一件物,也可以是一句话,甚至可以信仰一颗草、一片云彩、一朵浪花。
信仰其实是偶尔一阵热血上头,或者是一秒钟的顿悟。
信仰来得很容易,但却刻骨铭心,伴随人一辈子。
钱肃典冲在最前,他此时,不怕死。
因为他觉得他欠了二万多条人命,需要还!
面对着水师和仪真残部在江北危难,他无能为力。
欠人命,就得用命还。
他此时恨不得用满腔满血,喷洒出去,糊满整个城门,他想让鞑子明白,汉家男儿不可欺!
因为他信吴争,从知道吴争的抱负之后,他就坚信,期盼的胜利和汉人的荣光,一定会到来。
而这,一定会有人牺牲,一定需要人去牺牲。
二万精锐在仪真化为累累白骨。
如今,二千同袍,已经牺牲在城头了,现在怎么也该轮到他了。
所以,当他用手中刀砍下一颗又一颗眼中布满了惊慌的鞑子的首级时,钱肃典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光芒,令敌人畏惧的光芒。
所以,当一枝羽箭射中他的腹部时,他一把拗断箭杆,丝毫没有放慢冲锋的步伐。
所以,当一把弯刀削去他左臂的一片肉时,他回敬了对方当头一刀。
这时钱肃典的身后,已经是一步一个血印了。
当数杆长枪对着他刺来的时候,钱肃典已经无力再闪躲,他做了一个选择,往前冲!
当三柄长枪贯穿他的躯体时,他削去了正面鞑子的脑袋。
然后,钱肃典倒下了。
他的脸容没有悲苦,而是一种解脱。
他在笑!
钱肃典不该死在这。
可他确确实实死了。
他的亲兵甚至追不上他。
很难想象,当三百离城门最近清兵,密集地堵着城门口时,钱肃典竟以一人击穿了清军的阵形。
他做到了,虽然他死了。
他是整场绍兴府战役中,北伐军阵亡官阶最高的将领。
他是大将军府麾下四卫之一,杭州卫指挥使!
钱肃典倒下时,整支队伍便陷入了疯狂。
如野兽般地疯狂,士兵们没有不流泪的,他们在恨,恨自己为什么冲得这么慢,恨自己为何不死在主将的前面。
于是,他们再不把自己当人。
于是,他们几乎是拿命与敌人换命。
于是,就一柱香的时间,东城门被北伐军突破,然后死死地钉在那。
于是,就算多铎有不屈的意志和万般应对之能力,也不得不退。
不退,就死!
清军撤退了,多铎带着幸存的不到二千人,从城墙上撤退的,他们已经无法下城,因为城门已经在北伐军手里。
多铎带人从城墙上撤往北城门,那儿现在正是博洛控制之中。
多铎确实没有想到,他让博洛去北城门原本是为了让博洛包抄明军后翼,现在,竟成了他的一条退路、生路。
……。
吴争木然站在钱肃典已经被收殓起来的尸身前,久久无语。
身后的将士都在默默地流泪。
“为什么?”吴争终于嘶吼出这三个字来。
“为什么?就算这次攻不下,我们还可以攻第二次,就算第二次攻不下,我们可以攻第三次。我们还年轻,我们有得是时间……为什么?”吴争流下了一直流不出来的泪。
钱肃典死了,死得让吴争觉得不真实。
可他确确实实地死了,死得几乎让人觉得,他更象是主动自杀。
吴争想不明白,为什么?
面对着无数将士异口同声地请战,吴争吐出四个字,“明日再战。”
这道命令,伤到了将士们的心。
他们想燃烧自己,他们想复仇。
可吴争不让。
怎么可以让呢?
吴争甚至后悔为什么要来打这一场仗。
这三年的时间,他见惯了生死,甚至将一句慈不掌兵时刻挂在嘴边。
他甚至认为自己可以看着钱肃典去死,可不是现在,这……这他X的不值得啊!
吴争无法承受有更多的人去死,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去死,他后悔出兵前对士兵的煽动。
这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将士们需要冷静。
对,冷静会让人清楚自己该不该死,该不该这样去死。
吴争更认为自己也要冷静一下。
去想想,自己的抱负实现之时,身边还能剩下几个故人。
……。
这个傍晚,整个宁波城乱成了一锅粥。
连百姓都在相互问着,今日这支明军怎么如此剽悍,连一向不可一世的鞑子都挡不住逃了?
听说明军有个大将身先士卒,死在了东城门。
有胆大的百姓们,带着香烛前往东门,最后不敢靠近,远远地焚香磕拜。
然后越来越多。
人心,复杂而易变。
但种族,是无法改变的。
此时北城那座雅致小院,雕栏九曲桥边,八角石亭中。
陈子玲冷冷地看着面前几个男人道:“一人给二百两,买你们的命,行吗?”
为首的男人左右看了看道:“不知姑娘想让我们做什么营生?绑架?杀人?放火?”
左边一个男人油腔滑调的笑道,“莫非姑娘相好有了别的女人,要我们去杀了她?”
陈子玲木然答道:“放火。”
为首的男人明显一愣,“放火烧哪?”
“贡院。”
这二字让几个男人大骇。
左边男人怒道:“你疯了?那儿早已被鞑子占用,储放粮草,有无数士兵把守,就算有百人恐怕也攻不进去。这营生咱做不了,姑娘另找他人吧。”
陈子玲道:“我能带你们进去,但如何烧着,得靠你们自己,另外,你们能不能出来,也得自己想办法。”
为首的男人阴沉地问道:“你与鞑子有仇?”
陈子玲摇摇头。
“既然没仇,何苦如此?”
陈子玲道:“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就须回答,去不去?”
为首的男人冲其余几人摆了一下头,然后在一边窃窃私语了一会。
“你方才说,带我们进去,可火一点,你也跑不了,银子怎么兑现?”
陈子玲指着亭子一角一口不起眼的木箱道:“那里有一千两,只要你们应下此事,就可拿走。”
为首的男人冲左边男人一施眼色。
第六百三十七章 这女人……啧啧。
左边那男人便走上前去,打开箱子粗略查看了一下,回来点点头,“老大,确实是一箱银锞子。”
为首的男人哂然一笑,他围着陈子玲转了几圈,在陈子玲面前站定。
他面露古怪地问道:“你就不怕我们拿了银子,不办事,跑了?”
“你们不敢!”陈子玲神色平静地说过。
“这话怎么说?”
“知道我男人是谁吗?”
“谁?”
“义兴朝镇国公吴争。”陈子玲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看着那为首男人道,“他此时正在东城门,试问你们有几个胆,敢拿钱不办事吗?”
那几个男人闻听悚然而惊。
好一会,为首的男人冲陈子玲拱手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国公夫人当面,恕罪则个。”
“闲话少说,你就回答干不干?”
为首的男人一咬牙道:“虽说我等几人,平日游侠坊间从不惜命,可终究也是有家有口的,这事太凶险……。”
“一人三百两。”
“呃……这不是银子的事,虽说我们……我们也敬佩镇国公威名,只是……。”
“一人四百两。另一箱银子,事成之后去找我家公爷要。”
“呃……干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首的男人咬牙道,“不过我们只去六个人……望夫人体谅,我等也是有家有口之人,总得有人将卖命钱交到家人手中吧?还须劳烦夫人,写个字据,也好让活着的兄弟,能从镇国公那领到赏银不是?”
“行。”
……。
贡院右侧,是贡院桥。
此时的贡院四周,皆有清军驻守、巡逻。
无数的火把,将整个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这时,一支不大的车队,慢慢出现在清兵的视野里。
快近前时,一个清兵什人长上前喝道,“站住,来者何人?”
从后面软轿中走出陈子玲,施施然上前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我是谁,你们看不出来吗?”
那清兵十人长一愣,上前看了一眼,赶紧揖身道:“原来是夫人来了。”
贡院离博洛府邸很近,这看守贡院的一牛录清兵是博洛亲卫,自然是见过陈子玲的。
虽然鄙夷这个不要脸的南蛮女子,以美色邀宠,但做为博洛亲卫,就不得不给陈子玲三分颜面。
“让开!”陈子玲轻喝道,“我奉郡王命令,携酒肉来此犒劳勇士。”
清兵十人长一愣,显然不相信,哪有值勤时赏酒喝的道理?
可他不敢得罪陈子玲,于是道,“夫人稍等,我去请佐领迎接夫人到来。”
陈子玲哼声道:“快去快回。”
说完转身坐回了轿子里。
清兵十人长不敢耽搁,跑着去禀报上官了。
“你说什么?”清军佐领疑惑地问道,“郡王怎么可能这时来犒赏我们?”
清兵十人长小心翼翼地答道:“或许是东城打得不顺利,王爷想激励士气也说不定?”
清军佐领看了看十人长,想想也有点道理,可毕竟职责在身,于是道:“你回去查看一下车上装载何物。我去向郡王证实此事。”
清兵十人长应道:“是。不过她总是王爷的女人,这样翻查总是不敬吧?”
清军佐领怒道:“职责在身,粮草重地,岂可儿戏?”
吓得十人长连声应是,转身跑了回去。
他来到陈子玲的轿前,恭声道:“夫人见谅,职责在身,还得检查一下……。”
“查吧!”陈子玲再次从轿子里出来,“可劲地查,连本夫人的轿子都好好查查。”
这话让十人长后颈有些冷,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冲手下挥手道:“查!手放轻点,别打翻了。”
这话让清兵有些缩手缩脚起来,他们大略地翻查起来,一会儿,就结束了,都道没有异常,只是酒、肉及一些新鲜瓜果。
十人长还有些不放心,他走到车前,拍开一坛子,伸头闻了闻,还伸手往里一探,然后放进嘴巴尝了尝,没错,是酒。
十人长这下放下心来,来到陈子玲面前陪笑道:“职责在身,望夫人见谅。还请夫人稍待片刻,一会儿等佐领回来,自然就放行了。”
……。
博洛此时,正与多铎商议明日如何应对吴争进攻。
不得不说,这次的战斗,清军着实吃了个哑巴亏。
无论从军力、还是城防,明军都不可能以八千人迅速得手。
多铎甚至有种做梦的感觉,这真不象是真的,可偏偏就发生了。
明军用了一柱香的功夫,突破东城门,这让多铎甚至来不及带城墙上正在与明军厮杀的士兵撤退。
城中守军,兵力也因此折损过半。
博洛此时在建议多铎,向台州撤退,台州还有三千驻军,会合之后,可以西进与进攻金华的清军会师,战事尚有可为。
这其实没事,本来就是兵分两路,进攻绍兴、金华两府,既然绍兴府没戏,那攻下金华,也不失为一种体面的结束战争方式。
可多铎不同意,不但不同意,还由此扇了博洛一记耳光。
多铎不甘心,确实不甘心。
换成任何人都不甘心。
如果吴争是堂堂正正地击败多铎,多铎也能服气,毕竟不是第一次折在吴争手里。
可问题是,此时吴争手里的兵力比清军也好不了多少。
这样的逃离,让多铎顺不过气来。
况且,多铎现在手下还有二千人,如果加上博洛残部,兵力不比明军少多少,还可与吴争一战。
博洛没有顶撞多铎,堂堂郡王被扇耳光,博洛并不以为耻。
他一直视多铎益师益友,甚至崇拜多铎,虽说多铎还比他小一岁。
可这是年龄的问题吗?
看到多铎盛怒,博洛不再劝,而是悄悄退出屋子,他准备等多铎冷静一下,再作商议也不迟。
博洛退出屋门之后,驻守贡院的清军佐领匆匆赶来,凑到博洛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
博洛闻听愕然,半晌咧嘴一哂。
他挥挥手,道:“本王确实说过这话,不想,她当真了……也罢,你查看一下货车,如果没有异状,就收下赏给弟兄们吧,权当本王赏赐将士们了。”
“喏。”
博洛摇摇头,笑着自语道:“这女人……啧啧。”
第六百三十八章 互不相欠
清军佐领急赶到贡院门口。
冲着已经在轿外的陈子玲施礼道:“多谢王爷、夫人犒赏,这几车酒肉,我就替兄弟们收了。”
陈子玲眉头一皱,“我奉王爷之命犒赏将士,怎可由你越殂代疱?快让开,本夫人须将酒肉亲自分发到每个将士手中,才不枉王爷一片心意。”
清军佐领有些为难了,可他转念一想,既然王爷知道此事,也禀报过了。
这女人又是王爷的人,太过得罪也不是个事。
他转头看了十人长一眼,“可有仔细查过?”
十人长点头道:“查了,连夫人的轿子都查了,没有异状。”
陈子玲趁势冷哼道:“还不让开?”
清军佐领无奈之下,只好让路,慢慢退到了一边,任由车队进入了贡院。
看着车队的背影,清军佐领这才低声骂道,“不要脸的女人!”
十人长上前,陪笑道:“佐领说得对,南蛮女子最不要脸了。”
“闭嘴。去知会兄弟们,别的可以吃,酒绝不能喝,谁敢违令,出了事我砍了他的脑袋!”清军佐领没好气的喝道。
……。
酒,没有丝毫问题。
但酒坛有问题。
肉、瓜果没问题,可车底下有问题。
轿子没问题,可轿夫、车夫有问题。
这么多的问题集中起来,那就是大问题。
半个时辰,陈子玲带着车队出贡院之后。
清军谁也没有留意到其中少了一个人。
在车队离开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贡院失火,火光冲天,烟雾腾空而起,还伴随着火药的爆炸声。
……。
当火光映照半个城的上空时。
北伐军将士留意到了,吴争也留意到了。
所有人都以为,鞑子又在凶残暴虐地屠杀百姓,焚烧房屋。
于是,群情激愤,将士们纷纷向吴争请战。
吴争答应了,他因这场莫名其妙燃起的大火,改变了决定。
于是,四千北伐军由城中主大街迅速向北城挺进。
……。
多铎和博洛也看见了火光。
刚开始时,二人也都以为这是手下在劫掠城中百姓。
本来是要去阻止的,可现在,二人都没有把握在明日与明军一战中能取得胜利,也就没有去阻拦的心思了,让士兵们疯狂一下,也能激励士气不是?
可没多久,那个清军佐领再次跑来,不过他没有直接闯进屋里禀报,而是让门口守卫向屋里传言。
一会儿,博洛出来,清军佐领凑上前去,嘀咕了几句。
博洛面色瞬间苍白。
他愣了一会,直到屋里多铎呼唤他才回过神来。
博洛转身,可又迅速迅速转回来,向清军佐领叮嘱道:“她去过贡院之事,不得再提。泄露一个字,我拿你是问。”
“是。”
……。
贡院囤粮其实不多。
也不是左右战局的最重要因素。
粮仓被焚,可城中有二、三十万百姓,也就是说,真没了粮,可就地取食,抢就是了,这也是鞑子经常做的事。
所以,这事对清军实际上影响并不大。
可凡事得看时机。
在现在东城惨败的情况下,粮仓被焚,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对已经低落的士气,是巨大的损伤。
就连多铎在得知粮仓被焚的消息时,也颓然坐到在凳子上。
再听到士兵来报,明军已经开始发动夜袭时。
他开始考虑博洛的建议,撤兵去台州,以图日后了。
多铎下令,全军撤退。
……。
博洛策马急奔。
他在赶去金屋藏娇的那个雅致小院。
到门口时,博洛却犹豫了,几次抬脚欲跨入,又退了回来。
他在门口转了好几圈。
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推门而入。
走到正堂,博洛一眼就发现,陈子玲好整无暇地正襟端坐着。
“怎么还傻坐着,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还不快收拾一下……呃,别收拾了,赶紧跟我走。”博洛急匆匆地上前,去拽陈子玲的袖子。
陈子玲却慢慢收回了手,“王爷自己走吧。我不走了。”
博洛的手僵在了空中,“为什么?”
“其实王爷应该猜得出来,贡院……。”
“别说了!”博洛急忙开口阻止道。
“贡院其实……。”
“闭嘴!”博洛怒了。
“贡院其实是我烧的。”陈子玲平静地坚定地说了出来。
博洛瞬间色变,脸色忽青忽白,然后转红,再然后……回复如常,他不急了、不怒了,他淡淡地说道:“你……你不应该说出来的。只要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可你偏要说出来,既然我知道了,后果是什么,你也应该清楚。”
陈子玲点点头道:“我知道的。”
“你……不后悔?”
陈子玲摇摇头,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为什么?”博洛不可抑止地激动起来,大声喝问道,“难道就因为他?他已经不要你了!”
陈子玲眼中闪过一丝凄苦,她在摇头,“不是因为他,他……不配!”
“那你究竟是为什么?”
“如果我说,是为了贯桥头、柴王庙前那三百二十七个冤死在你们屠刀下的吴庄百姓,你信吗?”
博洛愕然。
陈子玲在流泪,“我希望他死,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盼着他不得好死!可我不想牵累到那些百姓,可他们却都因我而死。你可知道,那三百多人中,很多人我都认识,甚至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可他们死了,被我害死了。”
博洛无意识地在摇头,“这是战争,他们的死怪不到你的头上。”
陈子玲笑了,惨笑,“他不死,我每天晚上恨到睡不着,只能用针扎自己的手臂来提醒自己,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他死……现在,我更睡不着了,我只能用刀划自己的臂,来减轻心里的罪恶和愧疚。”
陈子玲挽起她的右臂,她的右手臂上,布满了一道道新旧的刀痕。
博洛苦笑道:“在你心里,终究还是站在了他的一边……对吗?”
“不。”陈子玲摇头,摇得很坚决,但很凄惨,“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或许愿意跟你走……可惜,我们从一开始时,就是一个交易,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
第六百三十九章 你得死!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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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谢你这么说。可我不得不……杀了你。”博洛低头,不忍看陈子玲的眼睛。
“铮”地一声,博洛拔刀,“你不该告诉我的,我也阻止过你,你……。”
“我不怪你。”陈子玲微笑道,“我真得不怪你,你对我很好,你比我爹爹对我还好。”
博洛的手在颤抖。
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妨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你……哪怕是杀了他,我一定能杀了他!”
陈子玲微微摇头道:“算了……算了吧。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已经不需要你去掺和了。”
博洛怒道:“你还是想再见他一面的对吗?”
陈子玲的目光变得迷离,“我想再见他一面吗……我还想再见他一面吗?”
刀光一闪,贯胸而入。
……。
清军彻底溃败了。
就算有多铎在、有博洛在,也难以阻挡清军的溃败之势。
明军的突然进攻,让多铎从北城转南城撤退的命令,成了无法实现的幻想。
撤退的清军在城中心与明军遭遇,两军激战一柱香的时间后,清军崩溃。
“快撤!”多铎冲着博洛大喊着。
博洛大吼道:“不!我与大王死在一起,不枉此生!”
“滚。本王若撤,明军必定紧追不止,那小子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人,东城死了他麾下一个大将,他岂能善罢干休?快走,你若能逃出去,或许还能率军来救本王。”
见博洛不肯撤,多铎怒吼道:“混蛋,你想让我朝两个王,同时成为明军的俘虏吗?快走,本王替你断后……这是军令!”
博洛带着数十骑投南门逃了,多铎在支撑了一柱香的时间,下令残存的士兵投降。
多铎甚至在投降时大喊着,“本王是大清和硕豫亲王,叫吴争来见我。”
宁波府,光复!
……。
吴争下令连夜扫荡全城,歼灭被打散的清军散兵。
这时,看到被五花大绑押来的多铎,吴争确实很意外。
多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战败者的沮丧。
他甚至还冲着吴争嚷道:“本王是大清和硕豫亲王,我朝与义兴朝有停战协议,明军进攻宁波府,是公然毁约!”
吴争实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更没兴趣与多铎扯谁是谁非的闲蛋。
只是走上前去,示意士兵将多铎身上的绳索解了。
“你得死!”吴争平静地说道,没有一丝火气,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
多铎明显一愣,不应该啊,两朝已经还有停战条约,就算这场仗打了规模稍微大了些,可终究是小摩擦不是?况且,自己可是大清豫亲王,这样的身份可以换取清廷许多原本不可能答应的物资、金钱甚至……土地。
“你疯了?”多铎脱口而出。
吴争摇摇头,平静地说道:“你必须死。但你死前可以得到相应的体面,譬如,就象现在这样不被捆绑着。”
多铎终于明白吴争不是在说笑,而是真疯了。
他急道:“你是想为了东城外阵亡的那员将领报仇?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这不是个人恩怨!况且,以他的官职,原本不需要身先士卒,他是……自找的!”
吴争居然点头认同,“你说得对,他是自找的,你也不该为他的死担负责任。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我为他自豪,自然怪不得你。”
说到这吴争话峰一转,“可我吴庄三百二十七个百姓,他们何辜?是反抗清军还是杀了清兵,他们为何遭你下令屠杀?”
多铎皱眉道:“那是对你屠杀瓜沥、绍兴两地清军战俘的反制!”
吴争手一摊道:“你刚才也说了,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既然是军人,就该有被杀的自觉,何况这些清军在绍兴城屠杀城中无辜百姓。”
多铎分辩道:“绍兴城屠杀百姓之事,本王事先不知情。”
吴争呵呵笑道:“你死之后,本公也会上书朝廷,这全是麾下将士因激愤无辜百姓遭受清后屠杀的自发行为,本公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你……你混不讲理!”多铎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怒,他觉得似乎自己的算盘打错了,他该突围的,哪怕成功的希望只有一成,也比现在的情况要好,因为至少自己可以选个体面的死法。
多铎不怕死,真的不怕死。
如果怕死,就不会不逃,虽然已经与明军胶着,但在夜里,还是存在着逃掉的概率的。
之所以不逃,多铎是非常有把握自己能活下来的。
他的爱新觉罗血脉,清廷不可能不考虑颜面。
他的彪悍战功、军中的资历、与摄政王的亲密,都让他坚信自己能活着回去,只要能回去,就可报今日之辱。
可现在,多铎的信念被不讲道理的吴争击碎了。
他居然要自己堂堂一个大清朝的豫亲王,为那三百多个不值一文的南蛮百姓陪葬?
这太不可思议了!
于是多铎道:“吴争,你得讲道理!若你真认为吴庄那三百多人的死是本王的错,本王可以还你六百人、一千人,不,可以是十倍。”
这真不是多铎在乞命,而是多铎真不能理解,吴争是什么用意。
三百多条贱命,值得吗?
江北清廷控制区内,几千万南蛮人,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不用说十倍,就算吴争提出百倍,多铎都认为清廷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绝对不是问题,不应该成为问题。
吴争笑了,笑得很无奈,这不是一个频道上的对话。
原本吴争已经下了杀多铎之心,可以不与多铎啰嗦,直接下令拖出去砍了就是。
可就象多铎与博洛说的,尊重自己的对手,就是尊重自己。
吴争视多铎为对手,生命中最重要的对手之一。
所以,吴争需要与多铎对话,这对自己的心理,是一种安慰和说服。
确实,多铎说的没错,他的身份,可以让吴争从清廷得到许多,甚至意想不到的好处。
吴争笑得很无奈,“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第六百四十章 本公眼中,汉人命贵
多铎急问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就是。”
“天下汉人,什么时候成为了你可以予取予夺的东西了?就算他们所处的土地,被你们占领了,可这不代表着他们就都是你们的奴隶。没错,你们可以强掳,但,我可以选择不接受。是不是我也可以这么认为,有一天我率军占领了盛京,然后掳走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七姑八婶,然后再来和你交换,或者作价直接卖给你?”
多铎非常惊讶,“你应该明白,本王不缺少奴隶。本王可以将汉人换成来满人,许诺依旧有效,十倍予之。”
吴争却还是摇头,“在本公眼中,汉人命贵,需要有一个亲王的头颅来祭奠。”
多铎愤怒了,有种说不清理的愤怒,胸口堵得慌。
他怒吼道:“别以为本王不明白你的用心,你不过是欺世盗名、收买人心罢了。想以本王性命收买江南百姓人心?来吧,人头在此,拿去吧!”
吴争不生气,就算被多铎说中了,也不生气。
吴争在点头,他认同多铎的指责,“没错,你说得对,我就是想用你的人头收买人心。我一直在做收买人心的事,重金养兵掌控军心,把持军权与朝廷分庭抗礼,把赋税慢慢转嫁到富人身上劫富济贫,为了替被你屠杀的三百多百姓悍然举兵进攻宁波府,如今取你人头为那三百多条冤魂讨个公道等等,我乐此不疲。是人都明白,我在收买人心。可这有错了?没效果吗?其实所有人,包括你在内,都知道这有效果,而且效果非常好,可你会去做吗?就算去做,最后做得到吗?这就是我和你的差别。都知道这是正确的,我去做了,你只能在一边看干着急,或者你在拼命想办法阻止,可最后发现,你根本阻止不了。对吗?”
多铎有些震惊了,他确实没想到会从吴争嘴里说出这么一席话来。
他一直以为,吴争想杀自己,无非是泄愤或者因为仇恨,可现在,多铎才发现,这小子竟然是有预谋的。
有预谋,那就是,必死。
多铎沉声道:“你错了。愿意听听本王的肺腑之言吗?”
吴争微笑着道:“当然。你有开口的权力。”
“你说的道理,没错。”多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可你还是错了。草原上的头狼享受着群狼的供奉,牛羊就该有做为狼裹腹食物的觉悟,弱肉强食,这是常理。你却反其道而行,你必将会被反噬……你甚至不见容于你的朝廷,你定会被群起而攻之,死无葬身之地!”
吴争笑了,还在点头,“对,你说得没错,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我现在就已经被义兴朝孤立了,他们都说我是个异类……可这又如何?他们拿我没办法,你们更拿我没办法。因为我的周围,还有着这样一群不可战胜的人,多铎,你知道这些你们看不起的南蛮人为何突然变得不畏死吗?其实你应该猜到了,因为他们不是在单纯地为我而战,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战,为守护他们的利益和他们自己的家人而战,这样的人聚集在我的周围,你们和他们又怎么奈何得了我?多铎,你很幸运,因为你看不到了,看不到清廷在北伐军的兵锋之下如雪化般地崩溃,你的族人……。”
“我的族人会怎样?你会怎么对付他们?”多铎睁着血红的眼睛无意识地问道。
吴争笑得很灿烂,这是一种自信的笑,一种征服人心之后舒爽的笑。
多铎这时才意识到,面前的吴争,只是在说一件远没有发生的或许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他信了。
真信了。
如果吴争真能按他说的这么继续下去,他的身边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
而这些人,绝非那些闻清军到来就一哄而散的明军所能比拟的。
因为他们不怕死,因为他们在为自己而战。
这样的人就算身体不够强壮,但他们的内心是强大的,强大到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多铎怎么可能不信,他带了那么多年的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他怎么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所在。
可正如吴争说的,他做不到。
不仅是他做不到,多尔衮也做不到,小皇帝也做不到,这世上所有人都做不到。
因为这是一个阶层,他们自己就是这个阶层中的一员。
见过谁,自己革了自己的命?
可眼前这小子做到了,他明明就是这个阶层的人,可他所做的却是在颠覆这个阶层的事。
自己明明可以不死,被清廷用无数的物资和金钱交换回去。
这是这个阶层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常例。
可这小子居然声称为了那三百多条贱命,要杀了自己这个大清朝的亲王,来向天下贱民示好。
多铎感到恐惧,不是因为自己的命,而是为了他虽然无法看见却能感受到的结果而恐惧。
吴争平静地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对于你的族人,我会下令,但凡入过关的人,杀。从未入过关的人,为奴。”
多铎疯狂地吼道:“你是个疯子!你说过的,百姓无辜!”
吴争遗憾地一摊手道:“抱歉,我只是个凡人,凡人做不出圣贤的事。我只能做到善待我族的百姓,别族的百姓,那只能让以后的圣贤来善待了。”
说完,吴争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多铎疯狂的嘶吼声和恶毒地骂声,吴争听不见,不想听见就能听不见!
宋安匆匆跑来,在吴争耳边嘀咕了几句。
吴争原本因心情不错而灿烂地脸,开始阴沉。
“不见。”吴争非常干脆地拒绝道,“死,已经是她最痛快的方式了。”
宋安道:“少爷,她说是她带人烧了贡院清军的粮仓。”
吴争嗤声道:“这种话你也信?再说了,就算是她烧的,那又如何,宁波府清军败局已定,无非是晚上一天半天光复而已。”
宋安有些着急,他道:“可无论如何,这一烧,让我们少死了很多人。少爷,她快死了,见一面又有何妨?”
吴争沉默了一会,终于松口道:“好吧。前边带路。”
第六百四十一章 你这辈子欠我的,没有机会还了
陈小玲的胸口,正中处插着一柄精致的短剑。
剑刃入胸至少三寸,这一剑扎得非常巧妙。
如果再用力些,就会透胸。
那样,恐怕她此时早应该是个死人了。
吴争围着她转了两圈,大致查看了一下。
然后直起身,冷冷说道:“我恐怕救不了你。而且,就算能救你,我也不会救你,原因你自己知道。”
陈子玲轻喘道:“我……不需要你救。”
“那你为何要求见我?”
“为何?咯咯……咳、咳。”陈子玲的笑声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吴争静静地看着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吴争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想你死……我天天想你死,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你会怎么痛苦地死去。”陈子玲呐呐道,她的眼中有湿雾升起,“你被围在平岗山时,我以为你这下总该会死了吧……可我的心里还是不开心,我高兴不起来,我还是在恨……。”
吴争默默地听着。
“可我还是想你死……你为什么不死?”
吴争终于开口道:“你太偏执了,走得也……太远了,远到已无法回头!”
陈子玲叹了一口气,没有理会吴争,顾自说道:“我不后悔,谁对不起我,我就恨谁……我错了吗?”
“可你的作为,害死了无数绍兴府乡亲!”吴争冷冷道。
陈子玲居然在点头,她道:“是。我以为自己会开心,可在看到那三百多人被清兵斩杀在柴王庙前,我才发现自己终究是难受了,心痛得厉害,甚至……超过了恨你。”
“所以你放火烧了清兵粮仓?”吴争叹息道,“可那些死了的人,已经活不过来了。”
“那就让我下地狱吧!”说到这,陈子玲又咯咯笑了起来,她的脸色异常的鲜活起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见你吗?”
吴争无意识地点点头。
陈子玲还在笑,“没有别的……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你这辈子欠我的,没有机会还了……你得欠我一辈子……一想到这,我发现我竟然有些高兴起来了。”
吴争蹩眉喝道:“满口胡吣,我欠过你什么?要说欠,也是你陈家欠我吴家,我没有追究陈家与歹人同谋霸占吴家产业,已经是大度了。”
陈子玲脸上,却显露出惊愕的表情,她突然问道:“你和我说过的话,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吴争轻哼问道:“我说过什么?”
陈子玲怔怔地看着吴争,道:“你与沈致远离家出走投军的前一天晚上,你亲口对我说,只要你活着,你就会回来娶我!”
吴争恼怒道:“你失心疯了吧?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说过,我怎会不记得?”
陈子玲愕然地盯着吴争,她突然指着吴争道:“不,不,你不是吴争!吴争就算无耻如你,也不会不记得自己的承诺,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晚上?”
吴争瞪大了眼睛,那个晚上?
看着陈子玲微红的脸色,象是回光返照,吴争脑海里轰然一声,记忆的大门渐渐被打开。
吴争震惊了。
陈子玲指着吴争尖声道:“你不是他,你肯定不是他……他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就要死了,你告诉我,他在哪……求你告诉我!”
吴争木然站立着,终于蹲了下来,然后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他死了,死在嘉定,为国捐躯了!”
陈子玲瞪大了眼睛,尖叫道:“不,不可能,他不会死……你……那你又是谁?”
吴争叹息道:“我……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谁,你就当我是个占据了他身体的过客吧。”
说到这,吴争突然起身,“你坚持一下,我给你叫军医。”
陈子玲大声道:“不,不需要……不需要了。”
吴争道:“或许……或许还有……办法救你。”
声音轻的,怕是吴争自己也无法相信。
陈子玲的脸色突然松缓起来,她在笑,这种笑很美,美得如同盛开的鲜花。
“谢谢……谢谢你。”
吴争的鼻子在发酸,他在诅咒那个混蛋,为什么把这个记忆封闭到这个时候才放开,“你……确实应该怪我,是……是我欠了你的。”
吴争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起来。
“不,你不欠我的。要欠也是他欠我……不,他也不欠我的,他早已死了,不是吗?既然他都已经死了,我怎么能怪他呢?我错了……我该早去找他的。”
吴争点点头道:“是,他是个好男儿。”
“我知道!谢谢你……我发觉我已经不恨了……不恨的感觉……真好。”
吴争突然道:“你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
“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他也是个好人。”陈子玲笑得更甜美。
吴争有些恼意,“一个屠杀我族无数人的好人?”
“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懂不了太多的道理……谁对我好,我就觉得谁就是好人!”
吴争怒道:“他捅你一刀,你认为他是对你好?”
陈子玲用力地摇摇头道:“他知道是我放的火,可他终究不肯说破……是我向他亲口承认的,这怪不了他……换作是你,你会不会也捅我一刀?”
吴争一时无言以对。
“他明明可以一刀刺死我的,他做得到……可他知道我还想见你一面,终究手下留情了……他是个好人。你……你要杀他,我不拦你,也拦不住,可千万别说,是为我报仇……我欠他的。”
吴争终究是无言以对。
陈子玲急喘起来,她看着吴争道:“你过来……帮帮我。”
吴争哪怕见过生死、心如铁石,可这手也是伸不出去。
吴争咬牙顿脚道:“我做不到!”
是啊,曾经就想着一刀杀了这卖国的女人,可此时,吴争确实做不到。
陈子玲咯咯笑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可这样我很难受……况且,我既然已经知道他不在了,就得赶紧去找他……看在他的面子上,你得帮帮我,这也是你欠他的。”
吴争顿足道:“我去叫人来帮你就是。”
陈子玲道:“不,你来帮我,看着你与他一样的脸死去,应该能让我更快地找到他……来吧,莫要让他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