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十二章 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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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朱慈烺回归南都登基,吴争几乎是单枪匹马入京,却在京城拥有上万将士的追随。
这种声势,让钱肃乐至今心有余悸,这也是钱肃乐认同朱慈烺对吴争进行压制的主要原因。
可现在连贯起来,钱肃乐发现,这真的不是巧合。
“他究竟想要什么?”所有疑惑汇聚起来,钱肃乐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是啊,吴争究竟想要什么?
“驱逐鞑虏啊。”钱瑾萱奇怪地看着父亲道,“爹爹不也是为了这个目标才毁家纾难的吗?”
驱逐鞑虏!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这江南百姓人人都知道,人人都在喊的四个字,此时在钱肃乐脑海中,无疑是晨钟暮鼓般轰然巨响。
驱逐鞑虏!钱肃乐流泪了,是,抛家舍业,不就是为了这四个字吗?
可这三年来,所有的权谋却忽略了这四个字。
人啊,走到最后,往往就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何出发。
钱肃乐突然起身,竟向女儿拱手一礼,“为父受教了。”
钱瑾萱吓得往边上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钱肃乐长长地吸了口气,脸色有种灿烂的光晕,“为父最初的愿望就是驱逐鞑虏,完成它,足慰平生。为父想通了,人,不能目标太多,能做好一件事就足矣。”
回过头,他看着女儿道:“民族存亡之际,谁来做这皇帝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驱逐鞑虏。萱儿啊,为父不及你,也不及你九叔、你兄长啊。”
钱瑾萱脸红道:“女儿只是说了句实话,不当爹爹如此夸赞。”
“实话,哈哈。这世间唯有实话最简单直接,也唯有实话最动人心,可往往人总是被琐事牵绊,迷失了方向。如此一来,为父倒是真真的放心了你九叔、你兄长追随他了。没有后顾之忧,明日为父可以在大朝时,再对陛下直谏,虽死无憾!”
钱瑾萱震惊道:“爹爹还要直谏?”
“当然!”钱肃乐舒心地一笑,“陛下被怨怼和仇恨迷失了眼睛,为父自然要直谏。所有一切,在驱逐鞑虏四个字面前,皆是虚缈。既然吴争只存驱逐鞑虏之念,陛下又何须对他逼迫呢?妙,妙啊!”
钱瑾萱怔怔地看着如痴如醉的父亲道:“可……可陛下不是爹爹。”
“嗯?”钱肃乐不解地看着女儿,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钱瑾萱道:“陛下未必能象爹爹一般,醒悟过来,若是龙颜大怒,爹爹岂不是……。”
说不下去,是因为不忍言。
钱肃乐莞尔一笑,他又怎么不明白女儿话中的担心,“傻丫头,从为父聚兵开始,就没有想过能活着看到孙儿出世,有你和你兄长,为父不算早夭。况且陛下不是暴君,还不至于以言获罪……别担心。”
钱瑾萱能不担心吗?
今日父亲直谏,陛下就已经派兵围了宅子了。
她急得快哭出声来了,“爹爹啊,或许陛下早就明白这个理……。”
钱肃乐闻听悚然一惊,是啊,陛下如果是早就明白这个理呢?
如果陛下仅仅就是为了皇权呢……?
钱肃乐刚刚灿烂起来的脸色,瞬间灰暗。
皇权,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皇权之争,不死不休。
钱肃乐瞬间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从陛下收回六府赋税权,到采纳钱谦益谏言,染指商税、开设钱庄……宣布江北水师为叛军,江北水师悍然北上,江北清军自顾不暇,无力南下……下旨令京卫南下增援却迟迟不发兵……长公主派人传来警讯,请自己营救周思敏……自己入宫直谏,被堵嘴押回府,重兵包围宅邸……陈子龙不肯随同自己入宫劝谏……。
所有事,联系起来,串成一体,汇聚成一点,其意自明。
这就是一个预谋好的局,陛下根本不在意吴争有没有异心、反意,灭掉一切对皇权有威胁的,这才是陛下真正的用意。
钱肃乐震惊了,这不是降罪惩罚不忠,这是赤果果地谋杀!
可钱肃乐还有一点想不通,陛下就不怕吴争真反了吗?
要知道吴争手中的兵力,足以撼动整个义兴朝。
钱肃乐瞬间意识到,此时敌酋多铎正进攻绍兴府。
“不好。”钱肃乐失声叫了出来,“绍兴府危矣,吴争危矣。”
钱瑾萱惊恐地问道:“爹爹何意?”
“如果绍兴府安然无恙,陛下如何敢动周思敏?既然陛下敢动手了,说明绍兴府……吴争……危矣!”钱肃乐就象是泄气的皮球般颓然坐倒,他失神的眼睛瞪着屋外的天空,“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
宫城西北角,有一座废弃的偏殿。
任何繁华的地方也总有令人无法想象的荒凉。
皇宫里,也不例外。
说它荒凉,是因为它与常言中的冷宫不同。
冷宫不是废宫,冷宫每日总也会有人送饭送菜,而这废宫,怕是十数年都没有来了。
门,早已斑驳腐朽。
庭院中的野草已经有了半人高。
几座尚未倒掉的石灯座上,已长满了厚厚的青苔。
若是晚间,阴风一刮,会让人觉得,与乱坟岗无异。
可这个晚上,却传来些许光亮和声音。
闹鬼吗?
自然是不会的。
朱慈烺注视着面前这个血肉模糊、不成人样的人,温和地开口道:“郑三,大同府广灵人,原为都知监辖下一个小小监丞,机缘巧合竟成了长公主身边人,短短几年,有如此飞越,可谓造化弄人啊。”
说到这,朱慈烺直近几步,微微低头看着郑三的眼睛道:“你能把握住这么好的运气,想来是个聪明人,眼下更好的运气就在你的面前,只要你动动口,就能抓住,何乐而不为呢?”
郑三虽然遭受了酷刑,但却都是表皮伤,朱慈烺还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令人下死手。
郑三艰难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艰难,倒不是因为郑三嘴巴受伤了,而是血液干涸,粘性极大,让郑三很难张开嘴。
他虚弱地问道,“长公主……还好吗?”
第六百十三章 朕小看你了
朱慈烺点点头,温和地道:“朕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了,无论她做错什么,朕都可以原谅她。”
“长公主没有错……错的是奴婢。”
“很好,继续说。”
“奴婢有罪,请陛下杀了奴婢。”
朱慈烺慢慢直起腰来,“朕要听得不是这些。”
“陛下想要听什么?”
“明知故问。宫城禁军皆在朕的掌控之中,你私下出宫,竟无人知晓,若不是你收的那个孝顺义子告发,朕恐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说吧,宫中有多少长公主的人?你说了,朕可以赦免你。”
“长公主不知情,全是奴婢一手操办的。”郑三缓缓摇头,他明白这事已经瞒不下去了。
“朕信,朕的妹妹怎会防着朕?”
“既然陛下无意加害长公主,何必定要知道这些人呢?”
朱慈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朕是天子,所有的人都必须在朕的掌控之下,宫中竟有朕不知道的势力存在,让朕如何安心?你放心,只要你说出来,朕绝不牵连长公主。”
郑三动了一下头,“陛下的话,奴婢信。可说出了这些人,长公主就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由陛下宰割了,如果陛下真不想牵连长公主,何不让这些人继续存在着,让长公主有自保之力。”
朱慈烺有些怒意,“荒唐!禁苑之中,有这样一支暗卫存在,便令朕如芒刺在背,朕如何能容忍?朕不想再与你浪费时间,你再不说,别该朕无情。”
“奴婢召集的这些人,人数不多,也无意与陛下为敌,仅仅只是为了保护长公主。长公主安然无恙,他们就不会现身,陛下只须杀了奴婢,这事便可了了。”
“没想到啊,你竟还是个忠义之士,朕小看你了。”朱慈烺确实有了惊讶,他今日小看了不少人。
“陛下谬赞了,奴婢只是个阉人。”
“好。朕就欣赏心怀忠义之人,你的忠心让朕改变了主意,这样,只要你将这些供出,朕让你做都知监总管太监,赏你宅邸一座,金三百两,如何?”
郑三的脸色有了变化,他喉咙呵呵响着,眼睛眯起来,一副陶醉的模样。
“只要你效忠朕,朕绝不吝啬赏赐。”
“奴婢怕痛……更怕死,其实陛下只要令他们再拔去奴婢一个指甲或是再削去腿上一片肉,奴婢怕就抗不住了。”钱三认真地说道。
朱慈烺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
“如果早上几年,陛下能让奴婢效忠于你,奴婢怕是会立即拜伏在陛下脚前,五体投地。可从长公主殿下称呼奴婢一声郑叔起,奴婢就知道,这条命便不是奴婢自个的了。可惜啊,晚了,晚了……。”
朱慈烺的脸色慢慢回复,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让他原本俊郎的脸,显得更加亲善。
“你以为你不说,朕就无法知道了?朕可以慢慢地查,一个个地将他们拎出来,朕有得是时间。”
郑三呵呵笑道,“不,不,在奴婢看来,眼下朕下最缺的就是时间。”
“这话何意?”朱慈烺沉声问道。
“宫城之中,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加上大小宫女、仆役,人数过万人,陛下想从这上万人里找出这数十个人,谈何容易?南边有镇国公。陛下公然兵围镇国公府,羁押国夫人,这消息传到杭州府,怕是两、三天就够了吧?”
“你以为,他敢反叛?”
“镇国公敢不敢反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陛下怕镇国公。陛下其实不怕长公主,也不怕奴婢手下这些个暗卫,因为陛下可以对长公主施以亲情。陛下也不怕朝中那些阁臣、重臣,因为陛下可以对他们晓以大义。陛下更不怕掌控水师的兴国公,那只是头已经垂死的老狼罢了,更别说如今丧失了一半水师,正愁着无法自证清白。”
“可陛下畏惧镇国公,他只做想做的事,不在乎什么大义、道理,可以将鲁王生生从龙座上拽下来的人,自然不会对明室朱姓有什么忌讳,他根本不忠君,也就不存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了,可偏偏他掌控着义兴朝几乎一半以上的军队,许多百姓还有不少大臣都乐意为他效力,陛下却控制不了他,陛下怎么可能不怕?”
朱慈烺突然笑出声来了,他竟点点头道,“你说对了。朕确实怕他。”
郑三倒有些错愕了,“陛下想知道在奴婢心里,陛下与镇国公的差别在哪吗?”
“但说无妨。”此时的朱慈烺倒不象是在审讯,倒真象是在聊天了。
郑三道:“想必陛下也听闻,奴婢曾在平岗山寨指使死士刺杀镇国公。”
“唔,朕听说过。”
“可事败之后,镇国公却饶了奴婢。这就是陛下与镇国公的差别。镇国公虽然是个逆臣、权臣甚至是个曹阿瞒,我朝之中,怕是没有不知道镇国公有异心了,呵呵……可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随他……因为,他可以为了长公主的跪求而饶过奴婢,他是个人,鲜活的人。可陛下不同,陛下是神,无对错、无亲情,可以妄顾长公主的泣求,心中只有皇权……。”
“你该死!”
“奴婢确实该死。奴婢既然敢当着陛下的面,说出这么话,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从顺天府到绍兴府,再到应天府,奴婢怕是只明白了一件事,要是皇帝说的话能信,天下个个都是君子了。就算奴婢招了,陛下所承诺的,怕是绝不可能兑现,没有皇帝肯让奴婢这样知道太多内情的人活着,无非是某一日,某个池塘多了一具浮尸罢了。”
静静地听郑三说完,朱慈烺才开口道:“所以,他是臣,朕是君。不过,你怕是太高看他了,如果没有意外,他恐怕活不了几天了。”
钱三惊讶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很满意郑三的这副表情,从承认小看了郑三开始,朱慈烺就不再把郑三当成一个奴婢,而是对手。
还有什么能让对手吃瘪,击溃对手的心理防线,挫败对手的反抗,更让人愉悦的呢?
第六百十四章 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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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前,多铎已经率军攻入绍兴府。”朱慈烺平静但又带点小得意地说道,“吴争率二千骑兵渡江迎战博洛部,大败,遁向平岗山寨。吴争麾下四卫,两卫分别部署在金华、严州,一卫在沥海,杭州卫三千人已入绍兴府,杭州城中仅剩七千人,吴争此时已经无援兵可调。唯一能救他的,只有朕。朕自然是想救他的,已经下旨以廖仲平为主将,率军南下增援……可你也知道,国库拘紧,大军粮草尚在筹备之中,大军无粮草自然不能开拔,而造成国库拘紧的,自然是镇国公截留了原本应该属于朝廷的商税导致……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郑三震惊了,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挣扎着吼道:“义兴朝的陛下竟然为了谋杀一个臣子,勾连外敌?”
朱慈烺冷哼道:“朕还没你想的那般不堪。朕只是抓住了这个契机,先除内贼,再御外患罢了。”
“陛下这是在自毁长城啊!”郑三嘶声大喊道。
朱慈烺眼神一缩,这是他一天之内,听到相同的第二句话。
“他还称不上是义兴朝的长城。朕也做了预案,有廖仲平所率京卫和杭州城守军,加上钱塘江天险,多铎就算占领绍兴府,也无法北上。如果吴争心中真有天下,自然该与多铎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如此,朕就可以在吴争败亡之后,派大军收复绍兴府,有了这份光复之功,朝中诸臣再不会将朕视为孺子可欺。”
说到这,朱慈烺冲着郑三冷冷一笑道:“朕等这个机会很久了。朕知道长公主与吴争牵扯很深,要动吴争,就必须先看住长公主。朕对长公主放出口风,欲软禁周思敏,就在逼她有所动作……你真以为朕对你手下暗卫,丝毫不知情?”
郑三无力地喘息道:“奴婢的暗卫,绝非为了针对陛下。长公主,也绝对不可能对陛下不利。”
“朕能采信。”朱慈烺很干脆地点头,“可皇权不能容臣子染指分享。就凭这点,吴争当死,你也当死。不过朕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招出暗卫。”
“陛下以为,奴婢会信吗?陛下连长公主都不信,怎会信奴婢?”
郑三苦笑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那就请陛下动手吧。奴婢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义兴朝灭亡……只是可惜了长公主……怕是要再次蒙难了。”
朱慈烺的脸色数变,他冷哼道:“朕改主意了,朕不杀你,朕要你亲耳听到吴争的死讯,朕要你亲眼看到义兴朝在朕的手中振兴……到时,朕再取你这条贱命。”
……。
廖仲平实诚,可不代表着他傻。
他听得出皇帝话中的意思,也知道皇帝想让他做什么。
虽然廖仲平不希望吴争有事,虽然廖仲平也认为吴争于国有用。
但既然皇帝下旨,他就得照办。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廖仲平安慰自己,他忠于皇帝,这,没有错。
没有错,就须遵命,就须坚持。
……。
吴争在平岗山很苦恼。
三天过去,清军没有进攻平岗山。
除了甬道之外,偶尔有清军小队斥候骑兵“路过”,多铎就象是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可事实上,多铎将大军囤于平岗山侧,死死地堵住了吴争的出山之路。
这让吴争很不爽。
被敌人无视,怎能爽得起来?
吴争知道自己低估了多铎。
吴争原本撤入平岗山的用意,就是想牵制住清军。
只要清军攻山,以吴争现在手头四千多兵力,足以拖住上万清军。
就算清军占领绍兴八县,只要沥海、平岗山还在自己手里,清军就无法安生。
如果选择撤回杭州,这对吴争势力的打击是巨大的。
支撑起这一摊子不容易。
朝廷都付不出抚恤银子,吴争却能养活四万大军,这银子不是仅仅来自于“劫富济贫”,真要是全从富人那掠夺,杭州等三府之地怕是早已乱了。
真正的财富来自于杭州、松江的商税,那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可这需要时间,无法一踌而就。
吴争一旦撤回杭州,战火就会漫延到钱塘江沿岸。
商人对风险的敏感是最高的,没有人肯冒着财富、性命丢失之忧,继续在杭州、松江两处港口进出,那么日常的资金流水就会枯竭,后果就是,吴争势力的资金链断裂。
这非常可怕,一旦资金链断裂,卫匡国背后的教廷将再无可能让吴争“赊帐”,原本已经形成雏形的江南商会就会一哄而散,没有了这些,资金来源就会迅速枯竭,军工坊、军校、船厂、港口等等所有的一切将化为乌有。
死,也要将清军拖在绍兴府,这是吴争给自己划出的一条底线,也是吴争撤入平岗山的主要原因。
但显然,之前吃过吴争亏的多铎学乖了,他选择了无视平岗山的存在,宁可把二万清军滞留在绍兴府,震慑平岗山,也不理吴争。
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
三天的时间,足以让清军占领整个绍兴府所辖八县之地了。
多铎不肯动,吴争动不了,陈胜不敢动。
但有人动了,譬如奉吴争令,从松江府调了二千七百(三百被沈致远那小子带走了)火枪兵渡江而来的宋安,听说吴争大败,宋安随即率火枪兵对萧山发起了攻击。
在萧山城还没立稳脚跟的清军,难敌火枪兵的犀利,一天功夫,开始后撤。
宋安率部一路高歌猛进,但这一天的功夫,足以让萧山以南的清军有了足够的时间完成防御工事。
瓜沥,这个曾经让周大虎部打残的小要隘,此时同样成了宋安啃不出的硬骨头。
火枪兵确实缺乏攻坚的能力。
加上兵力不足,面对同样数量,却有着城墙掩护的守军,只能望洋兴叹。
宋安虽然心里焦急,但也只能等待后续火炮的到来。
而舟山水师此时刚刚出港,还未入曹娥江。
所以,绍兴府战局,在稍微动了一动之后,再次陷入僵局。
第六百十五章 不要也罢
杭州城,大将军府。
张国维、熊汝霖、张煌言、莫执念这四大巨头,在对于是否调所余七千杭州卫渡江增援,发生了意见上的分歧。
熊汝霖、张煌言、莫执念三人建议立即出兵增援。
而张国维却极力反对增援。
张国维反对的理由是,绍兴府北伐军总计有一万六七千人,就算大将军一时被清兵挫败,转进平岗山,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之所以被动,是因为清军偷袭嵊县、新昌得手,吴争情急之下,仓促出兵却遭遇大败后,各部一时之间联系不上所致。
多铎在绍兴府的兵力不过二万人,只要吴争能缓过一口气来,从平岗山突破一个口子,或者沥海陈胜部抓住战机对清军朝廷一次突破,那么各部就会慢慢汇拢,从而形成对清军的有效抵抗。
同时,舟山水师已经奉命出兵,很快就可以进入曹娥江水域,这对被清军阻挡在瓜沥的宋安部将形成有效支援。
不管从吴争、陈胜、宋安,三个方向只要有一个方向形成突破,绍兴府的僵局就会被打破,被动就会扭转,就算一时不能胜,也绝对不会败。
简单地说,按张国维的分析,吴争应该有惊无险。
熊汝霖、张煌言、莫执念三人的意见却不同,他们更担忧的是吴争的安危。
吴争撤入平岗山,但平岗山军队已经几乎撤光,仅留有数百辅兵。
如果多铎强攻,吴外身边仅三千多人。
一旦有不测,后果无法想象。
大将军府,如果没有了大将军,那还是大将军府吗?
刚刚建立的势力雏形,立马就会分崩离析。
面对着熊汝霖、张煌言、莫执念三人欲吃人般的逼视目光,张国维喟叹一声,“诸位同僚,非我张国维不担心大将军安危,实在是杭州卫仅剩七千人,大将军已经抽调金山卫去增援严州,松江府军校三千火枪兵也由宋安带去了绍兴府,杭州、松江、嘉兴三府之地,只有杭州卫七千人……这要是发生些什么,三府必乱,到时就算是大将军化险为夷,怕也再无落脚之地。”
张煌言皱眉道:“张公这话怕是言过其实了吧?从杭州府到应天府,东南西北皆是我朝疆土,就算有宵小之辈或是有鞑子余孽,有莫老的八百税警在,也可无虞。”
熊汝霖道:“我等同意玄著的想法,只要与大将军汇合的速度快,三、五日之内击退清军,就算有突发状况也可迅速回师杭州。”
莫执念向张国维拱手道:“张公,老朽非正经官身,军议之时,本不该置喙,可事关大将军安危,老朽不能不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
张国维拱手还礼道:“莫老客气了,有话尽管说就是。”
莫执念正容道:“老朽不懂军伍,只懂买卖。做买卖,有盈有亏、有赚有赔,没有任何事可以无往而不利。想要赢到最后,靠得不是勇气和拼命,靠得是三个字,活下去!首先得活着,才有希望赢到最后。同理,就算张公说得对,如今虽还未到生死关头,但危机已显现,我等需要做的,就是抉择。也就是所谓的壮士断腕、舍车保帅。与大将军的安危相比,任何人、事都可放弃。张公以为如何?”
张国维沉默不语。
张煌言急了,“张公,虽说大将军令你暂行大将军之职,可事关大将军安危,你也不可乾纲独断,得听听我等意见不是?”
莫执念更是沉下脸来,“老朽与诸公不同,莫家将所有家底都押在了大将军身上,大将军在,莫家存,大将军亡,莫家便亡。张公若是执意不发兵救援大将军,莫怪老朽……。”
这话就有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味道了。
这等于是在指责张国维、张煌言、熊汝霖三人心存异心,想坐视吴争身处险境了。
“呯”地一声巨响,张国维击案,他怒了,“莫怪怎样,莫执念,你还想造反不成?”
莫执念冷笑道:“张国维,就算有大将军嘱托,由有你代行大将军职,可你若敢心怀异志,置大将军生死于不顾……这杭州城中,哼……也非你可以随心所欲的。”
这话更是有些出格了,话中逼人的气势太盛。
这也可想象,此时莫执念的权势到了何种程度。
张国维怒极起身,被张煌言一把拽住。
熊汝霖赶紧打圆场道:“诸位都是心忧大将军安危,言词但凡过激之处,还须相互谅解。”
张煌言也叹道:“张公,不是煌言对你有疑心,可如此紧要关头,你怎能不发兵救援大将军呢?”
张国维向来是个老好人,只是一时被莫执念激起了怒火,听着张煌言的话,他苦笑道:“其实我比在座的诸位,更忧心大将军安危,可今时不同往日,你们就考虑了这十府之地不会有敌人,却偏偏忘记了,北面还有……哎,这个时候,什么都可能发生啊!”
其余三人,那都是聪明人,只是一直没有往那面去想罢了。
这时被张国维这么一点,三人皆惊愕起来。
张煌言悚然道:“张公的意思,北面会趁机动手?这……这太荒谬了!”
张国维叹道:“会不会很难说,可该不该防备,就是你我必须考虑的事。”
熊汝霖道:“这……这不太可能吧?大将军为朝廷光复十府之地,陛下怎么可能对大将军……动手……?”
这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熊汝霖越说越没有底气。
任何时候,对于皇帝而言,重要的不是臣子忠奸,而是对皇权有没有威胁。
莫执念突然对张国维长揖道:“张公恕罪,老朽糊涂,险些错怪了张公。”
张国维忙伸手搀扶,“莫老也是忧虑大将军安危,只是我心里确实没有把握,这话又轻易说不得……。”
而这时,一名斥候急报,“京城传讯,朝廷令京卫都指挥使廖仲平率五千京卫南下,增援绍兴府。”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来了!”张国维悠悠轻叹道。
熊汝霖呐呐道:“会不会……仅是增援?”
没有人搭理熊汝霖,这话怕是熊汝霖自己都不会信。
张煌言叹道:“难道真应了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了吗?”
莫执念冷笑道:“这种皇帝,不要也罢!”
第六百十六章 杂碎也能成为勇士
变化,吴争久盼的变化,终于出现了。
不是宋安的援兵、不是沥海陈胜部出击。
也不是杭州卫南下增援。
自然更不是多铎、博洛出了什么人身意外。
这个变化,来自绍兴城中,最底层人的嘶吼。
自古以来,华夏最底层的人,往往是最好治理的,因为他们善良也麻木、温和也慵懒。
只要还有一口吃食,就不会生出造反之心。
哪怕是异族入侵,他们依旧在坐视。
哪怕是钢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依旧可以麻木地……去死。
或许会在意识丧失前的那一刹那,在心中祈求,来生不做乱世人,宁为太平狗。
可华夏人,也从不丧失过背水一战的勇气。
这话听起来好象很矛盾,也确实矛盾。
二者最关键的区别在于,有一个引领他们的人。
这是一只羊领着一群狼,一头狼带着一群羊的区别。
岳爷爷,整编了一群羊,打得金人发出了“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叹息。
可岳爷爷一死,曾经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岳家军,便如同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戚继光,戚武毅,召集起三千金华、义乌民壮,就在台州全歼来犯倭寇,从此倭寇闻戚家军即遁,不敢入浙东。
要知道,正是这群倭寇,从福建一直打到了应天府,让沿途十五万明军据城不敢出。
百姓需要英雄,英雄的指引能让一个杂碎成为一名勇士。
绍兴府百姓自然不可能是杂碎。
能以一隅之地抗清二十七年的浙东百姓怎么可能是杂碎呢?
如今,他们有了英雄。吴争,便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在清军入绍兴,吴争兵败退入平岗山之时。
就有那么一群人,在悄悄聚集。
上虞始宁镇,短短三年间,出了一个国公,一个指挥使,三个副指挥使,无数百户。
百姓们,与有荣焉!
这如同戚爷爷一战成名之后,无数浙东少年,无不想持三尺剑,涤荡天下、建功立业一般。
始宁街,城隍府边上有个肉摊。
肉摊的主人叫张阿大,他大名叫张聚财,他爹给他起这名时,张家还是个中上人家,他老爷子希望儿子能聚财,振兴家业,光宗耀祖。
可张阿大如同每个浙东少年一般,更尚游侠,不喜读书。
平日里常结交象周大虎这帮子人,呼啸来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等到他爹不幸病故之后,家道慢慢中落。
二十三年过去,张家败落到了只能靠张阿大的肉摊支应渡日。
当年吴争在始宁街一战时,张阿大却没有参与。
不是不想参与,实在是不能参与。
他还有个寡居老娘,这是他的牵拌。
可去年,老娘也不幸走了。
此时的张阿大,发出一声巨吼,拎圆了膀子,就是一个字“干”。
张阿大素有勇名,为人又讲义气。
这一声巨吼,十里八乡,中、青、少年响应者众。
一日之间,聚集起千八百人。
没有什么宣言、没有什么军议,更没有什么筹划、谋略。
千八百人在张阿大大手一挥之下,直冲绍兴城而去。
这三年里,绍兴府三次沦为战场,数度易手。
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战损者众。
对于战场毁坏的刀剑弓弩甲具,因没有军械坊,大都弃之于野,便宜了那些拾荒者。
可百姓捡拾之后,却经过简单的修缮,勉强也能够使用了。
这让那些素有投笔从戎的少年人们,纷纷从百姓手中购入,挂在腰间、挎在背上,招摇过市。
所以,这支人马,还真称得上军械齐备。
多铎排兵布阵,周详老到。
他的二万大军,一万部署在沥海,应对沥海卫出击。
三千部署于瓜沥,阻击杭州府援兵。
五千部署于平岗山外,那是为吴争准备的。
刚刚攻下的绍兴城中,清军只有二千人马。
可这二千人,那也是鞑子精锐。
且有绍兴城墙可以依仗,也不是张阿大那群徒有一时之勇的乌合之众可以攻打得了的。
这上间总有些人,不自量力。
他们打心底里就不认为自己是那颗撞石头的鸡蛋。
就算知道自己是颗鸡蛋,他们也认为自己这颗鸡蛋是铁蛋。
拼得一身剐,敢将皇帝老儿拽下马!
冲向绍兴城东门的时候,张阿大喊得就是这句话。
喊得很有气势,喊得多么不合时宜。
没有人在意,就算这千八百人中有不少读书人,也不会介意张阿大这话不合时宜。
因为这时的人心是无畏的,他们的血液在沸腾。
打一场守护家园的胜仗,给家乡父老们看看,给平岗山中,他们心目中的英雄看看,吴越之地,不仅仅只有一个英雄。
就是这么简单,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简单,所以直接。
因为直接,所以敢死。
热血涌上头时,任何人都敢拿自己的脑袋去与城墙决个雌雄。
因为这支“乌合之众”的起兵速度太快,涌向绍兴城的速度更快。
快到哪怕是堪称精锐的清军都无法“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进攻。
东城墙一度被这支义军攻下。
可热血会冷却,不怕死不代表着不会死。
当近半的折损,满地的尸体,流动的鲜血汇聚成血流时,当张阿大不禁意发现自己身后追随之人了了时,当清军开始从开始的慌乱中回复过来时,义军被赶下了城墙。
巨浪撞在岩石上,撞成纷飞的水花和团团气雾。
遭遇岩石顿挫,怎么也得倒退一下,汇聚后浪再图撞击吧?
可张阿大显然不这么想,他做了一个令人惊愕的决定——分兵。
这就是在开玩笑了,千八百人,折损已经到达一半,千把人还要分兵?
如果吴争在,肯定会踹死这个杀猪的。
城墙上的清军笑了。
这该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了。
人数几乎比义军高出五成的清军也开始分兵。
可很快,清军就笑不出来了。
他们或许已经认定了这天下是他们的。
他们或许根本想不到,城中百姓是汉人。
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过,上虞与绍兴城这么近,谁家没有个七故八姨、亲朋好友?
第六百十七章 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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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义军与清军撕咬成一团的时候,城中无数的百姓涌向东、南两处城门。
这时百姓手中的武器就比较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菜刀、锅铲、打狗棒,这已经算是比较有想法的了。
毕竟能杀人的武器都是好武器嘛。
可这娃儿手中的擀面杖是什么用意来着?
等等,这位大婶手中拿着洗脚盆,难道是想淹死鞑子么?
可清军却由此崩溃了。
没有哪支军队在面对如此汹涌人潮时能不崩溃。
这里的崩溃,说的不是溃散,而是有秩序地撤退。
清军向西城撤退,他们占据了西城一隅顽抗。
就算人潮如海,就算张阿大身先士卒,就算义军悍不畏死。
也啃不动这支尚有千号人的清军。
战斗慢慢停歇下来,陷入了僵持。
……。
这,已经够了。
足够了。
蚂蚁啃动了大象,鸡蛋撞痛了石头。
就算是多铎,闻此讯之后,也不得不开始调动兵力增援绍兴城。
调动,本身就是一个变化。
可以左右整个战局的变化。
多铎手中可动用的兵力也只有自己的亲卫了,他无奈之下,从沥海抽调一千,从平岗山外抽调一千,两支偏师在上虞会合之后直奔绍兴城。
这原本真得可以忽略不计。
沥海有清军一万,抽调一千,可以忽略不计。
平岗山外有清军五千,抽调一千,也可以忽略不计。
可多铎怕是忘记了,平岗山寨中有个已经快要及冠的人,他原本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吴争从来都是在赌。
与赌徒不同的是,吴争是赌命。
赌自己的命,和所有人的命,这其中也包括多铎的命在内。
赌命的人,虽然可能会轻狂、会无状,但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哪怕是一个很小的机会,都会把它无限放大。
清军一有调动,吴争就知道了。
钱肃典有过劝阻,“大将军不妨再等等吧?万一是多铎故布疑阵,诱使我军出山呢?”
吴争看着这个年纪只比自己大一年的妻叔辈,摇摇头,然后解释道:“不会!在多铎眼中,我最多不过是个运气好到了极点的小子罢了,他自恃勇武,用兵如臂使指,又怎会将我放在眼中?他的忌惮无非是平岗山易守难攻罢了。况且,如果他真要诱使我出山,又怎会只调动一千人?应该调走大部分军队,甚至是全部人马,然后再在路上设伏……如今绍兴府,他不真正缺少可用之兵。只动一千人,这很可能他遇到了麻烦……只是不知道这麻烦是宋安造成的,还是陈胜造成的?”
吴争一边说,一边想,然后甩了甩头,“不用去管是谁造成的,这机会难得。再说了,能给多铎造成麻烦不易,凭多铎的本事和兵力,就算是杭州卫全员渡江前来,怕是也会被他迅速扭转劣势,所以我们得珍惜这次机会,给外面的人打个配合。”
钱肃典担忧地说道:“大将军所言在理,可末将总有些担心,四天过去了,无论如何,杭州卫都早该赶来增援大将军了,可现在……。”
这话没错,杭州渡江赶到绍兴,一天足矣。
四天时间,杭州卫早该形成对绍兴府清军的攻击。
那么,以杭州卫的战力和兵力人数,绝对可以让多铎有一阵子的手忙脚乱。
那么多铎在平岗山外的军队,绝不是只抽调一千人就够的。
就算多铎死抗,他也须防备沥海卫从侧面进攻。
总而言之,清军不可能那么悠闲。
吴争目光闪烁着,“你多虑了。”
是不是多虑,钱肃典心里清楚,吴争心里也清楚。
主帅受困四天,援军在百多里之外不至。
论罪责,当斩!
吴争在回避这个问题,这不是需不需要救的问题,而是须不须要救的问题。
钱肃典再次劝道:“依末将看,还是再等等,待局势明朗些,出兵也不迟……或许沥海卫、或许宋安部无法揣测到大将军此次心意,无法给我部以配合也不一定。”
“不。”吴争坚定地说道,“我在平岗山已经四天,陈胜、宋安应该早已知道。他们如果连这个战局变化都看不出来,那我该踹烂他们的屁股。”
“那就由末将率兵出击,大将军可视战场情况再作判断。”
“钱将军是担心我有不测?”
“是。”
“呵呵。”吴争笑道,“山寨中连同守军,仅四千人,再分兵,那真怕是出不去了。好在这次多铎学乖了,没有象之前金声桓那么堵在甬道前,否则,还真是个大麻烦。”
被吴争这么一说,钱肃典也笑了起来,“要多铎真来堵,麻烦得绝不会是我们。”
二人大笑起来。
确实,吃一堑吃一智嘛,有了金声桓之前的“堵门”,如果山寨还没有对应的反制措施,那就真是该死了。
甬道前已经向外拓展了三里地,三里方圆皆筑有栅墙,每一里皆有箭塔。
栅栏所用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碗粗的整根树杆,外裹糯米与沙土的混合物,就算是清军用火箭射击,也引不起大火来。
悬崖上的四门火炮,箭塔的弩箭,栅栏后的弓矢,上、中、下交叉的火力,想凭步兵冲,难如登天。
而山道难行,多铎短时间无法调集大量重弩和或者火炮。
仅以轻步兵,想要攻破山寨,确实是非常难的。
这也是吴争放胆撤入山寨的原因之一。
可惜,敌人太狡猾,一切布置都没有用上。
吴争止住笑声,下令道:“埋锅造饭,一个时辰之后,除姜伯礼领百人留守之外,全军随我出击。”
“喏。”
……。
张阿大在用鞭子说话。
对着自己人。
他讲不出慷慨激烈鼓舞士气的话。
也无法对着这些追随他的人许诺出什么足以振奋士气的东西来。
于是,他用鞭子说话。
“上不上?”
“不上,老子抽你!”
简单、直接、粗暴、有效率。
可张阿大忘记了一点。
那就是这些人是自愿追随他来的,他们的心中有着几乎与张阿大一样的梦想。
他们只是被一时的血腥和对死亡的恐惧所震慑。
第六百十八章 他的血,流光了。
每个人都一样,在一时的热血褪去,就会沉浸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
如果这时有人,有懂得心理辅导的人,慢慢舒解,快则一两日,慢则十天半月,也就恢复了。
可张阿大哪会知道这些,他如同麻花般粗的神经,对眼前的血腥和死亡,没有什么恐惧,反而有那些一丢丢的兴奋。
他,要,夜,袭!
在张阿大看来,要是自己能收复绍兴城,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是件人人都得敬他三分的壮举。想到日后能用这个伟大的壮举,吃遍江南各地,张阿大就在偷着乐。
他又怎能允许清军占据着西城一隅顽抗呢?
这等于让张阿大彪炳史册的一页角落上,留下臭不可闻的一坨屎嘛。
于是,张阿大决定,夜袭!
他要荡平城内清军。
于是,张阿大用鞭子说话。
陷入恐惧中的人们,在受到剧烈的痛楚刺激之后,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张阿大满意地大手一挥,就一个字——攻。
这不是士气,这是疯狂。
不知痛楚、不畏死亡。
这时的人,不再是人,是野兽。
特别是当百余冲在前面的人被如蝗般的箭矢射倒时,人群所暴发的不是恐惧、怯懦,而是噬血。
这是在燃烧,燃烧生命!
千余清军,不是被击溃的。
他们是被吓退的。
野兽也惧怕野兽,惧怕比他们更强大的野兽,更凶悍的野兽。
当这群啮着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褪化了的獠牙的人们,瞪着血红的双眼,越过同类的尸体,接近到阵前十步之时,就算是自认为精锐的鞑子们,也恐惧了。
再密的弓矢也无法在街道中,彻底阻击有沿街房舍阻挡视线的冲锋人群,除非箭矢能拐弯,更何况,人群中有门板、锅盖,甚至有八仙桌和床板。
而人群冲近了之后,弓箭手已经没有拉弓的时间,瞬间被涌上的人群,施以嘴撕、牙咬,抠、掐、啃、扯,无所不用之极。
于是,清军溃退了,从西城门溃退。
他们留下了大概三百多具,体无完肤的尸体,退了。
当日头初升,用微红的光芒照射着绍兴城的西北角时。
上千具的尸体所流淌的血,被映得更红。
活着的人,有的痴了,有的在呕吐,有的在狂呼,有的在嚎哭……。
张阿大还活着。
他倚在一处民房墙上。
“狗RI的,也没人来替老子治伤。”
“你们说,老子算不算大英雄?”
“你们说,该不该给老子立块碑?”
“记清楚喽,老子大名叫张聚……财!”
胸腹间有两枝羽箭箭杆,在随着他的呼吸巍巍地颤抖。
这或许不是他的致命伤。
他的致命伤在他的右大腿。
黑夜之中,身先士卒的张阿大冲在最前面,双把杀猪刀,使得是水泼不进,可还是中了两箭。
这不重要,张阿大依旧神勇。
遇上者无不例外,被扎得身上多出一个个血窟窿。
把人当作猪杀,让张阿大身边的清军无不胆寒。
可也正因为如此,敌人的目标就集中到了张阿大身上。
十数个清兵一拥而上。
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
清兵回避着张阿大的杀猪刀,将目光盯向了张阿大的下盘。
于是,当张阿大手中刀捅进一个清兵的腹中时,一柄不知道从哪来的刀,砍中了他的右大腿。
当张阿大发出凄厉地痛呼时,几个清兵,生生地将他的伤腿从膝盖处扳断了、扯走了,然后扔得不知所踪。
天黑时,没有人留意到张阿大。
天亮时,人们不愿意搭理张阿大。
张阿大的身边,有人。
可他们的目光迟滞、麻木。
他们甚至憎恨张阿大,因为张阿大,断送了几乎全部的人命。
一日之间,从各县聚集到张阿大麾下的义士,一千八百多人。
不到十二个时辰,在绍兴城断送了八成。
人人都知道,张阿大没救了。
流了一夜血的人,救不活了。
也没有人愿意救他。
人们在恨他,恨这个杀猪的屠夫,将自己的孩子、夫君、兄弟、朋友置于死地,一夜之间天人永隔,绍兴府八县,几乎一夜之间,将家家挂孝。
张阿大,死了。
他的血,流光了。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瞪着天,仿佛有什么事,想不明白。
……。
可绍兴城终于光复了。
哪怕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绍兴城的光复,说它左右了绍兴战局,绝不夸张。
在瓜沥与宋安二千七百火枪兵攻防的三千清军,由此成了一支孤军。
它陷入了南北夹击之中,哪怕绍兴城已经没有可以威胁到瓜沥的兵力了。
可它确确实实地成了一支孤军,因为它的背后已经没有可以增援它的清军了。
这对于防守瓜沥的清军来说,士气不可能不落。
……。
多铎的指挥所,设在上虞。
可以北控绍兴、东压沥海、西慑平岗山。
他得知绍兴城遭遇义军攻击时,急调沥海、平岗山各一千清军增援。
这反应是正确的,无可指责。
同时,也是足够的,一支义军而已,两千精锐清军增援,怎么说也能辗压了。
可多铎没有想到的是,义军会如此迅速地占领绍兴城,一夜之间,绍兴城丢失。
这损失的不仅仅千把人的兵力,而是粮草补给、战局态势,更重要的是,气势。
这就象是多米诺骨牌,牵一发而动全身。
多铎反应不过来,变化太快,太快了。
……。
陈胜和厉如海二人,性格都属于稳重一类。
这也是吴争将这二人置于沥海的原因。
沥海最需要的不是进取,而是固守。
这是一颗钉子,可以掐住绍兴和宁波之间的联系。
就算清军从福建、广东北返,只要沥海不失,绍兴府就算失守,也会成为清军坐立不安的火山口,无法成为清廷的赋税之地。
而平岗山一直不被吴争废弃,也正是因为这原因,没有平岗山依为犄角,沥海独木难支。
但稳重,不代表着保守。
特别是厉如海就一直保留着出城迎战的意见。
而两军对峙之下,对方兵力的变化,最为敏感。
一千人对于一万兵力而言,不多,但也不少。
第六百十九章 陈胜、厉如海的选择
这就象两个人角斗,双手、双脚、头、身体都在对峙着,突然对方抽走了一只手,另一方就会迅速感觉到一样。
于是,就有了陈胜和厉如海以下的对话。
“厉将军以为,多铎调走这一千人的用意何在?”
“故布疑阵?不可能!”厉如海迅速排除了这一种可能,“对于万人与万人的攻防,这一千人的调动几乎可以忽略,或许野战时还能有些作为,可对于沥海要隘而言,这一千人完全可以无视。”
厉如海想了想道:“多铎的兵力就二万人,分成三个方向,西面嵊县博洛三千人和平岗山外五千人偏师,可两部无法合拢,因为有大将军在平岗山,但大将军兵力不足,同样无法对这两部清军发起进攻,因为攻任何一部,都会引来另一面的夹击。北面瓜沥,多铎需要防备我军从杭州前来增援,可杭州卫已经有三千人随大将军入了平岗山,所剩仅七千人,按理无法再分兵前来增援。东面就是沥海,我们牵制了一半的清军,可我们一样无法有把握去进攻。所以,两军形成了眼前三个方向的对峙。”
“这种情况下,多铎调动这一千人的目的,只可能是绍兴城方向出了变化,逼得多铎不得不调动兵力去解决这个意外。那么,不管是什么意外,都是与清军为敌的意外。”
陈胜点点头,认可厉如海的分析,“厉将军所说在理。你是本地人,对绍兴府应该很熟,你判断,这个意外,最大可能是出自哪?这对我们是否去抓住这个变化,采取相应动作,很重要。”
厉如海看着地图,想了想道:“大将军的平岗山,易守难攻,只要大将军不主动出击,以多铎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撼动,可如果大将军有所异动,五千清军和嵊县博洛三千人也足以应付,所以,我不认为这意外是大将军造成的。”
陈胜再次点头,“我也认为,至少在战局明朗之前,大将军不会轻易出击。”
“既然排除了大将军西面,又不是我们,那么,就只有北面了。所以,我猜测或许杭州卫对瓜沥增兵了。”
陈胜摇摇头道:“这点我不同意,先不说杭州府本身兵力不足,无法分兵增援,就算是真出兵增援了,那么多铎仅调一千人过去,恐怕无法阻挡我军援兵吧?”
厉如海沉默下来,陈胜这话是有道理的。
如果真是杭州卫援军到了,配合宋安的火枪兵,瓜沥清军将遭受重击,这可不是调一千人去就够的。
厉如海想了想道:“或许多铎手中还有机动兵力……或许是多铎还调了平岗山外清军也说不定呢。”
陈胜突然眼睛一亮,问道:“你是说,多铎不但调了沥海一千人,还调了平岗山清军?”
厉如海忙道:“我也只是猜测。”
陈胜道:“做为主帅,身边留有一支机动兵力,以应不测之需,是为常理。如今多铎冒着被我军知道的风险,而抽调沥海一千人,就说明他手中的机动兵力已经动用,并且已经没有别的兵力可以调动。如此一来,你说大将军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
厉如海想了想道:“应该会。可……会不会是多铎故意扰乱你我视线,只调动了沥海,没有调动平岗山?”
陈胜低头想了想道:“不可能。别问我为什么,我的感觉告诉我,不可能。”
厉如海看着陈胜道:“其实我的心里也有这种感觉,这个意外,一定是多铎难以应对的意外,而且这个方向一定在北面……我在想,会不会是舟山水师已经进入了曹娥江水域?”
陈胜看着地图,手指慢有节奏地叩击着,突然,他抬头看着厉如海道:“大将军一直说我沉稳,我觉得大将军这是在夸我。”
厉如海不解道:“为主将者,沉稳自然是夸赞之词。”
“可我今日却想不沉稳一次。”
“你是想……出击?”
“对。这是个意外,对清军而言是意外,可对我军而言,或许就是个机会。这就象一个小伤口,如果包扎起来,很快就会好了,可如果去撕裂,这就会成为一个大伤口,大到足以关乎生死……我想去撕裂它,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撕裂它。”
“你想怎么做?”
“你留下。”陈胜微笑道,“沥海卫虽说是万人编制,但你知道,其实还有三千多辅兵。我打算再留下二千人,有五千多人固守,就算我全军覆没,沥海要隘至少可以支撑多铎强攻五天。这五天足以让大将军做出应对。”
厉如海沉默地看着陈胜道:“我之前建议出城迎战,你是反对的!”
陈胜道:“是。可现在……不同了。”
厉如海道:“想来我现在反对,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定。”
“是。”
“那我就不反对了。”厉如海道,“可我可以争取,由我率军出击,这是我的权力对吗?”
陈胜笑容渐渐隐去,“这仗该不该打,还是未知之数。这意外是否确实是意外,也是未知之数。小伤口能不能撕裂成大伤口,更是未知之数……你何必与我抢呢?”
“因为你是主将,我是副将。”厉如海微笑着说道,“主将自然该留下,驻守要隘的。”
陈胜抿着嘴,看着厉如海许久,眼中有一层水雾升起,“去吧。活着回来,我准备老酒与你一醉方休!”
“喏。”
……。
瓜沥,宋安非常地不安。
一直攻不克瓜沥,便无法对少爷进行增援。
不是宋安太懦弱,而是宋安有顾忌。
手中二千七百火枪兵是吴争的心尖子肉。
宋安舍不得让他们毁在自己手里。
这就是与瓜沥清军交战五天,还不分胜负的原因。
交战五天,火枪兵伤亡十一人,而城上清军伤亡估计也就数十人吧。
这就是战况。
宋安开始焦虑。
他意识到再这么拖着,可能会害死自家少爷。
在自家少爷与火枪兵之间选择,宋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吴争。
可宋安依旧下不了决心,人心嘛,总是这样,鱼与熊掌能兼得自然是最好的。
第六百二十章 宋安的选择
就在宋安踌躇难决的时候,舟山水师终于进入了曹娥江水域。
可水师毕竟是水师,火炮射程也远没有到可以射击二、三十里之外。
此次率军前来的水师副总兵张名振,果断下令,水师一千六百人登岸增援瓜沥。
这个早晨,两地百姓,传来了义军占领绍兴城的消息。
绍兴城与瓜沥之间,仅隔数十里地。
只是因为中间隔着瓜沥清军,这消息才迟到了几个时辰。
也就是说,宋安是最早得到正确消息的明军。
这让宋安与张名振不再犹豫,下令全军强攻瓜沥。
一攻之下,瓜沥清军仅支撑了一个半时辰,便哄然崩溃。
宋安和张名振告别,率军直奔绍兴城。
这场仗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
或许,就算宋安不攻,清军也有了去意。
甘心成为孤军的军队,终究不多。
瓜沥三千清军,至少有一半是被俘的,不准确地说,是投降的。
这也是近三年中,投降比例最大的一支成建制清兵。
……。
战斗其实有两种。
有一种是佯攻,以佯攻去试探对方的虚实、兵力配置,然后确定一个点或者面进行突破,使得敌方阵线崩溃。
这种攻大都是正正经经地排兵布阵,所谓以正合。
一种是强攻,一旦开始就是实攻,不死不休。
这次吴争选得是第二种。
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为何要如此决绝?
吴争不得不决绝。
如果突破山外清军速度不够快,那么距离只有百里的嵊县博洛部清军就会赶到。
到时,自己将陷入南北夹攻的困境。
所以,要么不打,打就决绝。
幸存的骑兵,被吴争“残忍”地推倒了前方。
他们是吸引清军箭矢的靶子和打出一条通道的前驱。
简单地说,就是炮灰。
出发前,钱肃典对吴争说,“如果有一日,我军光复顺天府,请大将军务必来钱某坟前告知。”
吴争干脆地回答,“好!”
骑兵如同脱手的箭,以一种极限地速度,对已经布下栅栏的清军阵地发起了悍然冲锋。
面对密集的箭矢,不断有骑兵中箭落马。
但,这不是骑兵面临最大的威胁。
最大的威胁来自于一人高的栅栏和栅栏上斜指向天的削尖了的木桩头。
战马稍有不慎,便会连人带马被扎穿,成为一串人肉糖葫芦。
但这样悍不死的突击,确实吸引了清军最大部分的注意力,正确的说,不是吸引,而是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骑兵身上,因为骑兵挺进的速度太快。
事实上,步兵是与骑兵一起发起冲锋的。
一里的距离,骑兵已经在越过栅栏时,步兵才跑了不到一半的路。
吴争的心,在滴血!
距离太近,可以清晰地看到骑兵从马上摔落,可以清晰地看到清军如林的长枪将骑兵的身体扎穿,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已经没有了骑士的战马,以惯性沉重地砸翻挡在它前面的清军,形成一个个“坑”。
步兵,还在路上!
几乎以近半折损的代价,越过栅栏的骑兵,面对的是清军的如林长枪。
这个时候的战损比例,已经扭转。
依旧保持着速度的骑兵,哪怕是死,也能拉上几个垫背的。
就算骑士就扎穿,战马依旧还在奔驰,无数的清兵被撞飞。
如果从天上看下去,骑兵经过的地方,就是一条条深色的通道,如同被犁过一般。
此时,步兵开始接近。
被骑兵撞出一条条缝隙的清军开始合拢,他们不再去理会已经突入腹心的骑兵,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威胁来自于骑兵身后的步兵。
这是一场决战,虽然双方参战人数并不多。
但不死不休。
战后打扫战场时,吴争发现一度以为阵亡的钱肃典,正仰躺在地上,望着天空。
吴争问道:“后悔了?”
钱肃典答道:“嗯。我后悔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死去。”
说完这句话时,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划落。
骑兵营,幸存者二十七人。
吴争从绍兴府北伐,骑兵营最盛时达到五千之众。
此战之后,几乎尽没。
……。
胜利的天平摆动,许多时候,皆起因于一朵微弱的浪花。
面对着绍兴城,一名不起眼的屠夫,造成的一个小小意外。
吴争、陈胜乃至宋安有了各自不同的解读。
解读都与实际不合,但他们都读出了相同的一点,那就是抓住机会。
三个方向,选择了相同的反应,那就是把小意外变成大意外。
撕裂它,直到变成足以置清军于死地的大伤疤。
于是,胜利的天平开始摆动,它选择倒向吴争这边。
多铎没有慌乱。
胜败乃兵家常事。
经历过无数战场的将帅,绝不会因一时得失而慌乱。
也绝不会因失败而慌乱。
但多铎很愤怒,愤怒于老天不帮他。
这种失败,不是来自于指挥失误,也不是来自于士兵不够勇猛,而是上天不帮他。
天意如此,非战之罪!灰心的将领都会这么感叹。
但多铎此时没有感叹,有的,只是愤怒!
平岗山外清军的溃败,让多铎无法继续在上虞立足。
沥海明军的主动出击,更是让多铎无法再从沥海调兵。
他只能选择退,否则,就成了瓮中之鳖。
可问题是,瓜沥还有清军,多铎舍不得这支人马。
他需要半天时间,撤回这支人马和已经出发增援绍兴城的那二千人。
多铎在此时犯了一个低级错误,虽然是个低级错误,但基本上,十有七八的将帅都会犯。
这十中二三不会犯的将帅,就是那种一失败,或者还没有看见敌人就闻风而逃,不顾士兵生死的混帐。
多铎决定冒险多留上虞半日,接应瓜沥清军和增援的清军。
其实这个决定也不能说完全错误,因为绍兴城虽然被义军攻下,但义军也打残了,绍兴城内已无可阻击清军的军队。
瓜沥清军和增援的清军合计起来,该有四千之众,就算明军阻击,怕也无济于事。
如果与这四千人合兵一处,多铎自信还可以扭转已经显露头角的败局。
第六百二十一章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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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平岗山警讯而来的博洛,绝对想不到,平岗山四千清军竟然在半日之内,被吴争崩溃。
他赶到平岗山时,吴争已经打扫完战场了。
这是一场遭遇战。
吴争手里只有二千余兵力,没有骑兵也没有火枪兵,有的只有弓弩刀剑和已经疲惫不堪的将士。
可想而知,双方兵力相同的情况下,半日就要击溃另一方的战斗,强度有多大!
将士的体力消耗近乎于枯竭。
这仗怎么打?
而博洛手下的清兵,其实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博洛本身就只有三千步兵,因为战马走不了秘道。
为了保障秘道的通畅,博洛还不得不留下一千人在嵊县。
这一路强行军,清兵一样疲惫不堪。
于是,这两支气喘吁吁的疲惫之师,就这么撞上了,打了一场遭遇战。
这场战斗不好看,因为太过不堪。
这其中没有激昂、也没有热血。
有的,只有如野兽般地狰狞和无力掌握自己拿去的悲哀。
这是一场为活下去的挣扎,要活,就得有人死。
当从敌人的喉咙处离开,张大着血口嘶吼时,整个战场就是个人间地狱。
最后,博洛不忍看了。
吴争也不忍看了。
双方目视着对方,如同疲惫的野兽般,慢慢带着人想到脱离接触。
吴争无力阻拦博洛的离去,正象博洛无力杀死就在咫尺之间的吴争。
许多人都是半走半爬的,或许这时有人拿刀砍他们,他们都不会再有力气去闪躲,他们唯一会做的,就是在对方砍死自己时,想尽办法去捅对方一刀。
可问题是,双方的撤退方向,都是上虞。
吴争要去上虞,是为了与沥海卫会合。
博洛要去上虞,是为了和多铎会合。
于是,又暴发了一场血腥却又非常短暂的肉搏。
双方付出了数十条性命之后,不约而同地停下手来。
吴争持刀,一步三歇地走到博洛面前。
对,没错,就是这么无所阻挡地走到博洛面前。
博洛周围至少有不下十个清兵,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吴争这么走近博洛。
而吴争身后,钱肃典挣扎着尾随,可落后了至少有十步之远。
看到吴争近前来,博洛用刀拄着起身,这起身的过程是滑倒了三次。
但终究是站起身了。
吴争近前,将手刀的刀往前捅,一下、两下、三下……就是捅不进去。
博洛嘿嘿冷笑着,他长吸一口气,抬手持刀往吴争的身上砍来。
吴争没有躲,没有躲的力气,当刀刃从吴争左肩经过胸膛,划落在右腰附近时,这一连串的金属刮擦声,让人牙龈发痒。
吴争也呵呵怪笑着。
二人相互瞪了一会,连瞪都不想了。
“歇歇再打?”博洛道。
“好。”吴争应道。
于是古怪地一幕出现了,从平岗山往上虞的官道左右两侧,两支刚刚还拼得你死我活的军队平行地蠕动着,井水不犯河水。
蠕动,那是指软体动物的爬行方式。
可现在,这些人比软体动物高级不了多少。
这时只要有百人、不,十个生力军加入任何一方,恐怕另一方就会全军覆没。
开始时,双方士兵相互仇视着,他们小心翼翼地蠕动着,防备着对方或许可能的袭击。
可慢慢地,谁也不再去留意对方,就象对方不再存在一般。
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在蠕动上。
吴争稍微好些,至少他被人扶着,扶着吴争的人是钱肃典。
因为起身时,钱肃典离他最近。
一支队伍,一支精锐,走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相互之间依旧保持着原本就存在的距离,可想而知,体力的消耗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慢慢地,有路过的百姓发现了这两支队伍。
百姓们惊讶着,这两支队伍不是敌对的吗?不是该杀个你死我活的吗?
怎么就走到一起了呢?
他们张大着嘴远远地跟随着,有好事之人开始回去传扬。
半个时辰之后,远远跟随的百姓越来越多。
他们搞不清楚,为啥明军会和清军一起行军,而且这行军的姿势比较古怪。
半个时辰,双方将士的体力有了些恢复。
可谁也不想表露出来。
对于所有人来说,其实这样走着也是种快乐,因为至少能活着,活着,很重要!
没有人想死,无论是明军士兵还是清军士兵。
他们选择了依旧疲惫,哪怕是装的疲惫。
就连博洛,也依旧在喘着粗气,他甚至连个扶他的士兵也没有,恐怕这辈子,他也没尝到过这种仗的滋味。
“后面百姓有几百了吧?”吴争脸不动,低声问道。
钱肃典一惊,想回头。
“别动!”吴争阻止道。
钱肃典压抑着声音,“大将军,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了……这样不是挺好吗?到上虞与陈胜他们会合才是最要紧的。”
吴争道:“如果我没猜错,此时博洛队伍中,中间的那部分士兵,刀已经出鞘了。”
“不会吧?”钱肃典又想抬头看。
“别动。”吴争喝止道,“不但清兵已经刀出鞘,博洛的刀也在手中了。”
钱肃典急道:“那怎么办?”
吴争道:“不怕。”
“我没怕,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好,那就听我的。”
“好,听你的。”
“我数一、二、三,然后你与我一起大喊。”
“喊什么?”钱肃典急问道。
“一、二、三。”
“你让我喊什么呀?”钱肃典急得直冒汗。
“我是镇国公吴争,杀鞑子啊!”吴争憋足一口气,大吼起来。
钱肃典总算知道吴争要喊什么了,可惜这时吴争已经拔刀冲向路对面的博洛方向了,他甚至来不及骂一声混帐,只能随着吴争前冲。
这一弹指之间,所有人都是懵懂的。
无论是明军士兵和是清军士兵,他们睁大了眼睛,左右相顾着。
说好的暂时停战呢,说好的疲惫不堪呢?“友谊”的小船怎么说翻就翻?
博洛愤怒地看向吴争,可惜他连开口的时间都没有,吴争和钱肃典已经冲着他扑来了。
这条官道,宽不到一丈,这个距离,弹指即到。
第六百二十二章 绍兴城再度易手
直到吴争挥出的刀与博洛格挡的刀撞在一起,发起“铛”地巨响,双方士兵这才反应过来,战斗又开始了。
可这次不一样,不一样不是明军士兵的体力恢复得比清军快。
不一样是说,明军有了帮手。
这终究是明人的土地,有的自然是大明百姓。
吴争为何要喊一声“我是镇国公吴争,杀鞑子啊”?
那是因为,就算平岗山到吴庄仅几十里路,恐怕百姓也不会认出他是谁来。
这声呼喊,足以改变战场态势。
在双方士兵再次撕打在一起时,尾随的百姓开始动作了。
他们确实不认识吴争,可“镇国公吴争”这五个字,足以让百姓们同仇敌忾。
如今江南,恐怕没人不知道镇国公吴争,或许有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了,或许有人不知道义兴朝的皇帝是谁?可他们一定都知道,有个光复下一府的镇国公叫吴争。
绍兴府百姓更知道,镇国公是绍兴人!
这一点最重要!
百姓中有胆大的,拿着锄头往前冲,站到跟前,试探地捅了捅正在交战中的清兵,发现清兵没有反应……呃,天知道,他们是没有反应,还是没有力气反应。
于是胆子更大了,他们开始用锄头勾清兵的脚脖子。
双方士兵凭着这半个时辰恢复的体力在缠斗,本就没有余力应对百姓的骚扰,这时脚脖子被勾,明军士兵就有了机会。
于是,几乎是勾一个,死一个。
这还不算,他们开始招呼后面的百姓,“李大头,快来,这些鞑子不经打。”
“三叔,快来打鞑子。”
“陈癞子,找些长点的棒子来。”
数百尾随的百姓开始涌来,从刚开始的捣乱渐渐胆大起来。
他们开始参战。
这个过程,说时慢,那时快。
战场势态迅速扭转。
博洛面对着吴争与钱肃典的合击,开始招架不住。
他身边的几个亲兵,眼见不妙,冲上前来,替博洛挡住了钱肃典抽冷子的一捅。
亲兵挟着博洛往后退却,越退越远,清军开始崩溃,许多人被明军士兵撩到之后,被一涌而上的百姓锄头、铁耙,乱棍打死。
吴争拄着刀,喘着大气在笑,虽然难听,但总是在笑,笑比哭好!
他不但在笑,还挥舞着双手指挥道:“大叔大爷们,你们倒是追敌酋啊。”
于是,无数百姓挥舞着锄头向博洛追去。
人潮汹涌,远处隐隐传来博洛愤怒地大骂声,“吴争小人……卑鄙无耻……不讲信誉的南蛮子……我终究会杀了你……。”
博洛逃走了,带着百余亲兵逃走了。
是吴争下令不用追。
士兵没有力气追,百姓追远了万一被清兵反杀,那就不美了。
不过这支清军算是彻底残了。
这时的吴争拄着刀,边喘气边笑,他非常得意。
他笑得叉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边钱肃典一边替吴争抚着背,一边近乎于幽怨的语气道:“你骗人,博洛的刀根本没有出鞘,是你冲过去时,他才拔的刀。”
吴争刚刚回顺了气,被钱肃典的话再次引得大笑起来,“老钱啊,你还真想和鞑子交朋友啊?和占我土地、杀我百姓的鞑子讲信誉?”
“哎……人哪,就算是死到临头,总还期盼着只要我不犯人,人便能不犯我,满脑子就想着安逸……。”吴争不再笑,这不是开玩笑,而是事实,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有想偷偷懒,懈怠一番的小心思吗?
钱肃典闻听,沉默了下来。
说着话,那帮子百姓呼啦地涌了过来。
百姓脸上的笑意是掩盖不了的,他们兴奋于自己居然杀鞑子了。
他们自豪于自己竟帮上了镇国公吴争的忙。
这份功劳,当刻在碑上,立于祠堂,令族里后生晚辈好好瞻仰才成。
吴争有些激动,他在腹中打着草稿,准备好好演说一番,激励一下民众的斗志。
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激动地问道:“大人真是镇国公?”
吴争呵呵笑道:“如假包换!大叔贵姓啊?”
不想你汉子扑通跪地,对着吴争拜了起来,引得百姓一齐跪下,作磕头状。
吴争赶紧上前搀扶,道:“大叔这是何意?”
那汉子道:“可见到镇国公真人了……小人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咱村族长了,如今见到大人这么大的官,可不得多拜两下,保家人平安?”
吴争无语,族长算官吗?敢情自己在百姓眼中,和那庙里的泥菩萨一样,看见了拜几下,保佑一家平安、财源广进什么的。
吴争顿时没有了演讲的兴趣。
有个百姓在人群中大喊道:“国公大人,咱们今日杀了很多鞑子,这算不算立功了啊?”
吴争应道:“当然算,为国杀贼,可算军功,一会由典军书记登记人头数,立功之人当有重赏。”
“真的吗,一个鞑子赏多少银子?”
吴争道:“十两。”
“呼啦”一声,人群作鸟兽散,全去扒拉清军尸首去了。
吴争微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对钱肃典道:“集合……留下几人,帮百姓数人头。”
……。
事态的发展,往往不在人的控制之内。
或者说,永远无法去猜度战场中的一些细节。
可细节往往又决定着战局的走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多铎下令撤回瓜沥清军和前往增援瓜沥的二千清军,然后在上虞与吴争打一场堂堂正正的攻防战。
可惜的是瓜沥清军被宋安和张名振联手击溃。
那么那支二千人的援军,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呢?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增援绍兴城。
那么从上虞出发直奔绍兴城,这个距离不远,大概七八十里吧。
急行军,一个到一个半时辰也能赶到。
可问题是,当他们到时,绍兴城清军已经被那个悍不知死的张阿大率义军击溃。
残部正逃出绍兴城,与这支来援清军撞上了。
了解了城内形势之后,清军决定收复绍兴城。
于是,两支清军合二为一,直逼绍兴城。
没有任何悬念,城中义军伤亡殆尽,仅余二三百人,如何能挡住这支如狼似虎的生力军?
清军一个强攻,便如入无人之境。
第六百二十三章 鞑子开始屠城
绍兴城再度易手。
但接下来的事,就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了。
至少吴争想不到,鞑子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屠城。
多铎其实也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人与兽的区别在于,人讲礼,兽无理,鞑子如兽。
清兵,特别是从绍兴府逃出的清兵,他们打了这么一场糊涂仗,居然被一支乌合之众击溃,心中的怨怼到了难以复加的地步。
于是,一场屠杀,不可阻止地上演了。
但凡与义军有一丝牵连者,杀!
但凡在昨日帮助过义军者,杀!
昨夜出门者,杀!
……杀得兴起,直到见人就杀。
一时间,整个绍兴城血雨腥风,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好在救兵来得快。
宋安与张名振在瓜沥分手之后,直奔绍兴城,他是明军最先得到绍兴城光复的。
宋安的意图在于,接手绍兴城防务,那就等于给了自家少爷一个后撤之路。
只要守住绍兴城,少爷进可攻,退可守。
所以,一路急行军。
其实瓜沥到绍兴城的距离也不远,和上虞差不了多少,就是一个在北面,一个在东南方向罢了。
准确地说,在清军进入绍兴城后大概半个时辰,宋安带着火枪营,已经离绍兴城仅十几里路了。
在遭遇第一批城中逃亡百姓后,得知清军在屠城,宋安就下达了“将瓜沥俘虏尽数屠没,之后一个鞑子俘虏都不留”的死命令。
没错,这个时候,宋安已经不再忌讳火枪兵折损了。
是人,总会有些不可触碰的底线,与吴争一起见识过嘉定屠杀的宋安,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他一直隐藏得很好的獠牙。
二千七百火枪兵,霍然加快了速度,以一支利箭般射向绍兴城。
人,之所以谓人,是因为人有节制,杀人也需要勇气。
情绪正常时,就算鞑子也不会大开杀戒。
可这时,鞑子确确实实地疯狂了。
鲜血能让人惧怕,也能让人疯狂,疯狂得如同恶魔。
疯狂绝对不是一个褒义词。
因为疯狂虽然能让人不惧死亡、能让人提升战力、能让人的体能超乎极限等等。
但它也有许多坏处,譬如冷静,譬如警惕。
宋安率部入绍兴城北门,也如入无人之境。
但这二者有所不同。
清军如入无人之境,是因为城中百姓已经不敢挡,城中再也找不出一个如同张阿大这样的领导者了,百姓们就象一群没有狼统率的羊,只能坐视别人乃至自己被屠杀。
宋安率军如入无人之境,却是因为占领绍兴城的清军正忙着城中挨家挨户地杀人,根本不管各城门的防御。
两支军队在城中大街上遭遇,展开了一场激战。
火枪兵遭到了严峻的生存考验。
在第一个回合,一轮排枪撩倒了数十鞑子之后。
鞑子便开始沿着街道两侧对火枪兵展开攻击。
火枪根本无法去击中他们。
这里的火枪,准确度确实是个问题,打个比方,如果一对一,一方持火枪对一个六、七十步外的敌人射击,敌人不需要动,打不中是正常,打中了才叫怪事。
此时火枪的杀伤力,全在于集中火力,对密集目标进行不需瞄准的射击。
但这些,无法体现在巷战之中。
好在,吴争在军校的那番话起到了作用。
陈守节,这个号称大明火炮专家陈于阶的嫡子,在吴争军校讲话之后,为三千火枪兵配备了短剑,可以镶嵌于火枪管上的短剑。
这恐怕是吴争所有建议中最容易办到的事了。
这个建议,挽救了这支火枪兵。
清军都是步兵,没有骑兵。
火枪长达六、七尺,加上一尺五寸短剑,那就几乎是杆长枪啊。
见射击阻击不了清军,宋安及时下令,装备短剑,与敌肉搏。
可想而知,清军从未意识到火枪能当长枪用,当一排“长枪”突然刺出的时候,怕是任何血肉之躯,都无法抗衡。
清军在又丢下一百多具尸体之后,以后军弓箭为掩护,撤退了。
火枪兵惊魂未定之下,同时也缺乏盾牌等护具,不敢追。
双方各居绍兴城南北,进入了暂时僵持阶段。
……。
把指挥部设在百官的豫亲王多铎,望眼欲穿。
他没有等来瓜沥清军和二千前往增援绍兴城的清军,却等来了本不该来的博洛残部。
这让多铎异常的愤怒,以至于博洛,这个清廷郡王,生生挨了多铎一记耳光。
但多铎冷静地很快。
虽然连续战斗失利,但清军的伤亡都不大。
就算博洛所部被打残,嵊县还在自己手里。
多铎反而从这些失利中找到了一处战机,这让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吴争身边,仅有不到二千的疲惫之师?
斩首。
只要歼灭吴争所部,绍兴府明军便会群龙无首。
这时,有好消息传来。
绍兴城再次被清军占领。
多铎大松了一口气,绍兴府三处战场,自己还控制着两处,绍兴城和沥海,那么战事尚可为。
于是下令,让博洛接管自己麾下一千六百中军,准备以逸待劳,打吴争那支疲惫之师一个措手不及。
可问题是,一直等到天黑,吴争所部都没有出现。
多铎和博洛大眼瞪小眼,吴争去哪了?
这么一支队伍,就凭空消失了?
这时,派出的斥候回来禀报,“敌军消失前,最后滞留的是梁湖。”
多铎赶紧取地图查看,但绍兴是府,上虞是县,梁湖只是个小小古镇,地图上确实有梁湖之名,但找不到任何一条小道。
多铎与博洛只能望地图兴叹。
博洛想了想道:“要不然,我带人按原路搜索?”
多铎摇摇头道:“退!”
“什么?”博洛惊愕,“吴争不过千多疲兵,可百官我们还有近二千之众,我军还有一战之力。”
多铎依旧摇头,“永远不要轻视你的对手,也永远不要冒险。记住我的话,这能让你活到胜利。”
博洛若有所思,“大王是觉得吴争的突然消失,其中有阴谋?”
“不管有没有阴谋,本王都当他有阴谋。只要他不现身,本王让他一回又如何,传令,全军东行,与沥海我军会合。”
第六百二十四章 最大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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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洛急道:“那绍兴城守军怎么办?”
多铎看了博洛一眼道:“南蛮子有句话,我送给你,慈不掌兵。”
博洛愕然。
突然多铎问道:“吴争是吴庄人?”
“是。”
“派人将吴庄所有人都押往沥海。”
“这……这会拖慢行军速度,不如直接杀了吧?”
“杀了有什么用?南蛮数千万人,杀得光吗?”多铎皱眉道,“本王要用他们换绍兴城守军。”
博洛心中一动,看来多铎已经认定绍兴城不保了,“大王是担心吴争去了绍兴城?可地图上没有从三界直通绍兴城的道路啊?”
多铎有些不耐烦了,“你莫要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到的嵊县。”
博洛恍然。
……。
应天府。
这两日里,坊间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两件事。
一是镇国公府被禁军包围了,有好事者对此吟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另外一件事,当朝太傅、内阁阁臣、吏部尚书钱肃乐,因在奉天殿直谏“团结一致、共御外辱”,为镇国公说项,而被皇帝罢官,逐出奉天殿。虽说还保留着太傅虚职,可也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然,坊间有好事人戏说镇国公,却无人戏说钱肃乐,坊间舆情呈一面倒之势,皆认为钱相是义兴朝忠臣,这是天子受奸人蒙蔽,冤枉了贤臣。
甚至有不少士子,在私下联络,准备联名上书,请求皇帝重新启用钱公。
太傅府。
钱肃乐侧身躺在榻上,他病了。
钱瑾萱端着一碗药汤,在一边侍候着父亲喝下。
“爹爹,坊间有许多人在为爹爹鸣不平,听说还有士子要联名上书。女儿觉得,这世上总是有明理之人的。”
钱肃乐微微摇头道:“那不过是有心人在煽风点火罢了,原本皇帝还不想要你爹的命,若真联名上书,恐怕就……另当别说了。”
钱瑾萱大惊道:“那爹爹赶紧向皇帝澄清啊?”
“澄清什么?如何澄清?”钱肃乐苦笑道,“不过越说越乱,越描越黑罢了……让他们去吧,无非是早几日去黄泉路。”
钱瑾萱抽泣起来,“女儿就说嘛,爹爹别去向陛下直谏。”
钱肃乐微笑着伸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道:“傻孩子,这天下人若都明知不对,而不说出来,真理何在、正义何在?”
说到此处,钱肃乐有些伤心,“为父原本担心的,就是南北开战,吴争以虎狼之师北上篡夺宗庙社稷。可眼下,为父最担心的,是他被人的害。”
钱瑾萱仰头道:“那爹爹快想想办法啊。”
“没人帮得了他。他最大的软肋在于,他是臣,不是君!”
……。
文臣嘛,能做到不爱财,就是忠臣。
可忠臣未必就是贤臣。
忠臣之中,也分几种。
譬如说有忠于君王的,象廖仲平,谁当皇帝他就忠于谁。
就象淳安政变,廖仲平就站在朱媺娖这一边。
譬如说忠于明室的,象陈子龙。
陈子龙忠诚的对象不是皇帝,而是明室。
否则又怎会有淳安宫变呢?
当然,以陈子龙为代表的这些文人,在忠于明室之余,还忠于他们这一阶层,士大夫阶层。
他们不傻,谁都看得出吴争的实力和能耐,远超过当今陛下。
这也是之前陈子龙能当殿拥立吴争的原因。
可仅仅就是吴争的一席话、一个执政理念,就让陈子龙弃吴争于蔽履,而改拥立朱慈烺了。
这真是前朝太子拥有大义使然吗?
未必!
吴争伤及了士大夫阶层,“劫富济贫”这四个字,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敢说,他们之中不乏有英明神武者,能想不到这么简单的策略?
当然不是!
之所以无人提及,是不敢提,一提就是国之根基动荡。
连大明朝开国太祖皇帝,不也是“改变路线”,才有了三百年大明朝吗?
劫富济贫,不仅仅是个口号,它的背后是阶级的对立,将天下利益重新分配,这对于既得利益群体来说,谁肯?谁愿意?
也只有象吴争这样“不识好歹”的,才敢信口雌黄!
可现在,当今天子也触及到了士大夫阶层的底线。
皇帝竟然在奉天殿一言而决,罢免了内阁阁臣之一钱肃乐。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这不是件小事,庆泰朝组建内阁时,就规定了君权虚设,内阁会议是最大的权力机构。
可现在,皇帝要抢权了。
能罢黜一个钱肃乐,就能罢黜内阁任何一个阁臣。
这不对!
虽然陈子龙等人对钱肃乐也有政见不合,但在这件事上,所有阁臣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于是,就有了坊间不同的声音。
于是,就有了士子要联名上书的声音。
不仅如此,此时的陈子龙府上,还在召开一场“内阁会议”。
除了钱肃乐已经不可能到场,其余四人都在,甚至都御史王翊也在。
他们在商量什么呢?
说出来很吓人——宫变!
“既然诸公都同意行废立之事,那就议议,当立谁为新君吧?”陈子龙木然说道。
王之仁首先道:“义兴朝中,唯有镇国公手中军力最强,实力也最大,依我看,至尊之位非他莫属。”
陈子龙一口否决道:“吴争此人性格乖戾,行事无任何规矩可循,陈某以为,用将帅可,为君绝对不成。”
王之仁皱眉道:“若拥立之事,首辅就可一言而决,何必拉我等前来议事,首辅一人定就是了。”
陈子龙道:“非陈某独断专行,意欲一手遮天。此子非我同道中人,兴国公不妨问问在场诸公,可愿意与你一起拥立。”
王之仁看向另外三人,另外三人皆脸色如冰,不置可否。
懂了,王之仁懂了。
这四人怕是已经有了人选。
让他来,无非是知会他一声罢了。
可王之仁能负气一走了之吗?
不能!
被朱慈烺责令自证清白的王之仁,已经没有了反抗的余地。
他的那支已经断线的“风筝”,不但没有回来,而且越去越远。
最新消息,这支军队已经从如皋转向东南。
或许朝廷还没人猜度到这支军队的真正目的地,他王之仁却心里一清二楚。
第六百二十五章 酝酿
海门在长江北岸,可王之仁现在已经无力派水师前往接应了。
他现在急需要的不是救援那支水师,而是自证清白。
面对着朱慈烺的震慑和压力,王之仁胆战心惊。
所以,换个皇帝,符合他的利益,可以让他解脱。
如果此时负气而去,那么接下来的拥立之功,就没他的份了。
所以王之仁只能沉默,做一个听众。
震慑了王之仁,陈子龙威严地扫了一眼其余三人,“诸公都愿意共襄盛举,怎么就不肯说呢?”
钱谦益起身道:“钱某以为应该拥立鲁王,本来就该是他监国的,重新归位,理所当然。”
被他一说,徐孚远转脸怼道:“钱尚书或许忘记了我等拥立鲁王时,鲁王的表现了?”
王之仁有些意外,咦,这几个臭文人居然没达成一致,这让他心里高兴起来,他嘴角牵了牵,打算依然做个吃瓜众。
钱谦益脸色不变反怼道:“江南明室之中,除了当今陛下,也就鲁王是近支了,不拥立鲁王,还能拥立谁?”
徐孚远没有理会他,向陈子龙一拱手道:“徐某认为当拥立长公主。”
这话一出,王之仁、钱谦益、王翊三人脸色皆变。
王翊道:“徐相此话不妥吧?长公主虽然身份尊贵,可毕竟是陛下胞妹,如果拥立长公主,那废黜陛下,还有何意义?”
钱谦益也道:“万一兄妹联手,我等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陈子龙终于开口道:“徐相所言,其实不无道理。长公主监国二年有余,性情温善,对我等皆敬重有加,但凡国事军政皆不耻下问,实属明君典范。虽说陈某当时糊涂,在淳安行废立之逆事,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诸公以为如何?”
徐孚远道:“首辅所言极是。虽说长公主与陛下是同胞兄妹,可毕竟是不同之人,况且一旦登上至尊之位,难道长公主还能将权力让渡于兄长不成?”
这话确实有理,再亲善友爱的兄妹,可权力只有一份,父子尚不能分享,何况兄妹?
王翊和钱谦益互视了一眼,王翊道:“如果首辅认定是长公主,那王某没有异意。”
钱谦益笑道:“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只要新君是明主……足矣。”
陈子龙淡淡一笑道:“那就定下吧,拥立长公主!”
四人皆点头同意。
陈子龙道:“接下来议议如何行事。”
说到这,陈子龙看向王之仁道:“这事还得仰仗兴国公麾下精锐。”
王之仁一愣道:“首辅手中不是掌着京卫吗?”
陈子龙摇摇头道:“从绍兴府遭遇清军攻击,陛下令廖仲平率五千人增援……便借口京卫都指挥使不在,京卫当有陛下亲自掌控,以应对清军突然来犯,从陈某手中取走了兵权。”
王之仁明白了,这怕是陈子龙最为不满之处吧。
“那首辅怎么让本公如何行事?”
陈子龙看着王之仁道:“虽说陛下取走了兵权,可毕竟本辅也曾掌过京卫,手中总还有些效忠之人的。兴国公只要让水师有所异动,都御史便安排御史弹劾,本辅就可谏言陛下,率兵前往龙潭或安抚或弹压,只要陛下一出宫城,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王之仁问道:“首辅之意,是让本公……举旗谋反?”
“不。不需要。”陈子龙摇摇手道,“只要做出异动,譬如兴国公想要增援北岸那只水师。”
王之仁稍一犹豫,道:“好。本公听首辅的。”
“那就商议一下具体的时间和……。”五人慢慢围拢,窃窃私语起来。
又一场政变,开始了。
……。
任何人群、任何阵营,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人心的复杂,也绝不是单纯的阵营划分。
钱谦益,便是士人阵营中的异类。
含凉殿。
朱慈烺阴沉着脸,来回踱步。
“这就是我大明朝的忠臣!”朱慈烺恨声道,“以臣行废立大逆之事,竟还以江山社稷的名义。”
说到这,朱慈烺一顿,回头道:“钱卿,他们真要拥立长公主?”
钱谦益答道:“确实无疑。”
朱慈烺坐回御案后,脸色慢慢平静。
“钱卿以为,绍兴府守得住吗?”
钱谦益一愣,他跟不上朱慈烺的思维,只好呐呐应道:“依臣看,绍兴府怕是守不住的。”
“哦?吴争不是素有我朝战神之誉吗?所经历战事,无不凯旋?”
钱谦益道:“其实臣也研究过吴争所打的那几仗……臣发现这其中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但凡胜得酣畅淋漓的战斗,皆是吴争以众击寡,而丹阳、丹徒、镇江之战,吴争虽然最后收复得逞了,可所率军队伤亡惨重,况且,这还是朝廷牺牲了二万多京卫,在仪真牵制了清军主力的结果。”
“朕是不是可以认为,钱卿的意思是,吴争战神之誉,徒有虚名?”
“呃……那也不尽然。其实平心而论,吴争用兵还是有些章法可寻的,臣窃以为吴争更擅长于创造一个局部兵力优势,然后打一场歼灭小股清军的小仗,对大规模的战斗,他的指挥能力还是不足的。所以,臣的判断,绍兴府守不住,敌酋多铎率四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攻金华,牵制了吴争的严州卫和金山卫,一路攻绍兴,牵制了吴争的沥海卫。吴争手中仅可调动的只有杭州卫,可问题是杭州卫悉数增援绍兴府,吴争敢吗?那么沥海卫只有一万人,而多铎有两万清军精锐,吴争怎么可能挡得住?陛下知道,多铎可是清廷为数不多的百战主帅,以多铎的本事,又岂是兵力不足的吴争能挡得住的?”
“唔……。”朱慈烺这下总算是点头了,“钱卿所言句句在理,就算吴争大难不死,只要他无力北上,掺和眼下这场政变,朕就可以放手施为了。”
“是。”钱谦益松了口气。
朱慈烺道:“钱卿,且上前来。”
君臣二人窃窃私语了一会,朱慈烺道:“此事若成,我朝首辅之位,便是钱卿的。”
“多谢陛下赏识!”钱谦益跪地,拜伏称谢道。
第六百二十六章 你为什么不去死?
一切比想象的还要顺利。
龙潭水师异动。
御史联名弹劾兴国公王之仁图谋不规。
首辅率内阁诸臣谏言京卫弹压。
皇帝从谏如流,钦点一千禁军、五千京卫,御驾亲往龙潭弹压,以稳社稷。
诏令长公主朱媺娖、首辅陈子龙监国。
还有比这更顺利的吗?
皇帝一出金川门,陈子龙就直入禁苑。
可问题是,长公主朱媺娖不见了。
堂堂长公主,在禁苑不见了。
不见了。
这可不是小事。
怎么可能不见呢?
陈子龙顿时额头冷汗簌簌而落。
他颓然坐倒在地,不见了,那就是失踪了。
在禁苑失踪?
谁还有实力能让长公主在禁苑失踪?
陈子龙涕泪交流,失声狂笑,大呼一声:“我大明有雄主啊!”
……。
朱慈烺出金川门,方行二十里。
五千京卫哄然哗变,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据说是有个禁军踩了京卫的脚。
五千京卫随即包围了禁军和禁军内的皇帝辇舆。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
突然一支军队从京卫外围包围了京卫。
为首之人中,竟然有一人是,钱谦益。
徐孚远虽然惊怒,但知道事已不可为,反抗徒然,遂下令京卫弃械投降。
朱慈烺在士兵阵阵高呼万岁声中,志得意满地圣驾回京。
王之仁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单骑进京,跪于承天门前,向宫中呈上请罪表。
跪了一个时辰之后,被内侍传皇帝口谕,安抚后离去。
次日卯时刚过,皇帝颁布诏书。
原内阁首辅陈子龙阴谋反乱,罢官除爵,交由三司查办。
兴国公王之仁驭下不力,致使手下有不规之举,降爵一级。
户部尚书钱谦益忠贞为国,任内颇有建树,接任内阁首辅……。
……。
“你满意了?”
朱媺娖冷冷地问道。
朱慈烺微笑道:“谈不上满意,只是去了朕心中的一半隐患,如果南边那位为国捐躯了,那朕就去了另一半隐患了。如此,朕就能专注起来,举兵北伐了。”
朱媺娖嗤声道:“卧子先生享誉江南,门生古旧没有一万,也有数千,陛下就不怕引起大乱?”
“朕为何要怕?”朱慈烺奇怪地反问道,“陈子龙确实意图谋反,朕没有冤枉,也没有栽脏……朕没有杀他,就是要让他当众认罪。”
“那陛下罢黜钱相,又是以何罪名?”
朱慈烺平静地答道:“钱相无罪。朕岂是以言获罪之人?况且朕没有削去钱相太傅之职……钱相是身体抱恙,在府中养病。”
“养病?养病需要禁军围府吗?”
“朕这是爱护臣子。”朱慈烺义正词严地答道。
朱媺娖怔怔地看着这个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兄长,愤怒地问道:“那吴争呢?他反了吗?他现在还在为国、为朝廷、为陛下与清军浴血奋战!”
“瓦罐井边破,将军阵前亡。常理也。朕绝不吝惜赐他身后哀荣,甚至可以追谥他为异姓王。”
朱媺娖长叹一声,“没了陈相、钱相、兴国公、镇国公四人,谁来为陛下打理朝政,谁来替陛下抵御强敌?哥哥啊……你不该如此!”
朱慈烺脸色有些凝重道:“妹妹真以为,靠他们能中兴明室?大明朝的文臣,怕忠心的不是明室,而是他们的钱袋子。大明朝的武臣,忠心的不是君王,而是他们的辖地。朕要的是大明千秋万载,自然得拔去这些腐烂、腥臭的根。”
朱媺娖愕然地望着她的兄长,不再说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再说下去,又有何益?
……。
外五龙桥,长安左门以南,宗人府。
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按时编纂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安葬的事。
凡是宗室陈述请求,替他们向皇帝报告,引进贤才能人,记录罪责过失。
始设于洪武初,开始时叫大宗正院,后改为宗人府。
永乐时,宗人府的职能渐渐让渡于礼部,形同虚设。
如今义兴朝的诏狱,便设在了宗人府。
“你为什么不去死?”陈子龙冲着前来探视的徐孚远怒吼道。
陈子龙不能不愤怒,他的两个死党,一个宋征舆暗通鞑子,被秘密处死。
眼前这个,居然在最紧要关头下令放弃抵抗。
如果徐孚远下令攻击,至少还有一搏的机会。
徐孚远悲泣道:“人中兄,非孚远贪生怕死,既然选择与人中兄同生共死,孚远又怎会卖友求荣呢?当时钱谦益率万人包围我率京卫,万人哪!我又怎能下达进攻的命令呢?这些可都是我朝对抗清军的将士啊!与其让他们枉死,不如你我殉国。”
陈子龙骂不出口了,他恨恨地顿足道:“这个狗贼!恨不能饮其血,寝其皮。”
徐孚远苦笑道:“他如今已经是陛下面前红人,接任了首辅之位。”
“我恨不能饮其血,寝其皮!”
徐孚远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陈子龙不耐烦地喝道。
“陛下让我来,是想让……。”
“让我认罪?”
“是。陛下说如果你认罪,便赦免了你的家人。”
陈子龙愕然,他突然苦笑道:“果然是一代雄主。败于他之手,我认……我认便是了。”
徐孚远黯然道:“我怕是不能再来探视人中兄了,也送不了人中兄最后一程。”
陈子龙惊道:“怎么?陛下还能治你罪不成?”
徐孚远苦笑着道:“自然是避不过去的。好在陛下仁慈,容我辞官归乡,三日内就须离开京城。”
陈子龙怒喝道:“他……他这是想做什么?满朝重臣,他都要赶尽杀绝不成?他就不想想,没了你们,谁来替他治理天下?”
“别说了,别说了。”徐孚远拍拍陈子龙的手背道,“这已经不是你我需要考虑的事了。”
说完,肃容向陈子龙长揖倒地,“人中兄,孚远有负所托,望兄见谅……告辞!”
陈子龙泪眼朦胧地望着徐孚远的背影远去,大呼道:“闇公,我不怪你……保重!”
喊完,陈子龙扶着栅栏颓然坐倒。
他突然起身冲着牢门方向狂喊道:“我陈子龙是叛臣!我陈子龙是大明逆臣!……。”
然后嚎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