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二章 越来越难骗了
吴争闻言,惊愕、张口、定睛,好半晌,吴争暴怒,骂道:“你家少爷已经很无耻了……就算真是个无耻到极点的小人,可也须有个底限吧?你想的,那叫人干的事吗?”
宋安吓得身子一缩,急忙认错道:“少爷骂得对,小安子知错了。”
吴争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个一起长大的伴当,终究不忍责备。
吴争冷哼了一声,“回府。”
“少爷,其实我就想做个少爷说的,那种有底线的无耻小人。”走到半路,宋安又凑上前来,突兀地来了那么一句。
吴争震惊,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有时,人无端地随口一句,显示着他的心性,决定了他的未来。
……。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人若无信义,与畜生何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投桃报李……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吴争跪在吴伯昌面前,“享受”着吴老爹的三娘教子。
唯一可回答的,就是不断地重复一句“我无意悔婚”。
吴伯昌骂累了,他坐下喘口气,喝口茶,先歇歇。
吴争突然感觉不对,最后一句啥来着,“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爹,你受了莫家什么恩惠了?”
吴伯昌一愣,忙摇头道:“没……没有。”
吴争瞪眼道:“爹打小就教儿子和妹妹,人无信则不立。”
吴伯昌老脸一红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莫老送了件锦袄,说是他孙女亲手做的。”
这倒也是常情,毕竟是订过亲的。
可吴争知道,这事怕没那么简单。
“还有呢?”
吴伯昌扭捏道:“还有……就是几坛老酒。”
吴争急了,“爹要酒,咱自己买不起吗……你就为这么几坛子老酒把儿子卖了?”
“放屁……那酒是买得到的吗……呃。”吴伯昌冲口而出之时,发觉自己失言,赶紧收住口。
吴争心里还真是一惊,他试探着问道:“您不是收了莫家女儿红吧?”
江南,特别是绍兴人,不管贫富,生个女儿,就会酿酒,装几坛埋在地下,等女儿出嫁之时,用来宴客,少则十三四年,多则十七八年。
吴家也有女儿红,埋在吴庄地下十七年了。
可这酒,没人会拿出来卖。
吴争幽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就是实力坑儿子的典型啊。
吴伯昌干咳一声,欲振父威,“酒,你爹喝了。你自己也说了,反正不悔婚,早喝晚喝,都是个喝……大不了,等你妹妹出嫁时,咱还他们几坛就是了。”
还?
这是还的事吗?
儿子遇见父亲不讲理的时候,咋办?
凉拌。
吴争依旧还是跪着。
“说说无后为大的事吧,你明年就及冠之年了,吴家香火总得有吧?你得给你爹还有列祖列宗一个交待吧?”
瞧,杀手锏。
百试不爽。
连边上一直捂嘴偷笑的吴小妹,都看不过眼了,她道:“爹,哥不是有正妻未过门吗?”
吴争大怒,拿眼直瞪妹妹。
吴伯昌眼睛一亮道:“对,没错,钱家女,说起来也两年了,儿啊,这事可不能再拖了。”
吴争只好解释道:“钱相当年毁家杼难,这些年朝廷俸禄又是时有时无,好不容易去了应天府,刚安顿下来,哪有银子置办女儿嫁妆?不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啊?”
吴伯昌大手一挥,“嫁妆之事,无关紧要,你去和你岳丈说,这银子你爹出了。”
吴争无语。
吴小妹在边上道:“爹,这可是您的不对了,钱家书香门第,钱相又是当朝阁臣,这嫁妆是银子的事吗?这是人家颜面啊。”
吴伯昌干咳道:“说得也对,是爹欠考虑了。”
转过头对着吴争道:“那你说,多久?”
“怎么着,也得三、五,七、八十来个月吧。”
“放屁……你要气死你爹吗?”吴伯昌大怒道,“你爹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哥……。”
说到此处,吴伯昌噎住了,脸色惨白,老泪纷飞。
吴争本行二,他上面有哥,不过未满月就夭折了。
在吴家,没人提起这茬。
吴争和吴小妹眼看不对,赶紧上前扶着、揉胸拍背。
好半晌,吴伯昌总算是缓过了口气,可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他指着吴争,呐呐说不出话来。
吴争赶紧保证道:“爹莫急,钱家叔侄正在杭州、松江两府,儿子这就与他们商议去。”
说完拔腿就走,如同一阵风。
吴小妹追着上去,才一会的功夫,吴争已经没影了。
吴小妹叹了口气,掩上门。
回来对吴伯昌道:“哥走了。”
吴伯昌抹了把老泪,恨恨道:“这畜生,越来越难骗了。”
吴小妹没好气地道:“爹就不能换一新鲜的法子?都用不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吴老爹瞪眼道:“你倒是想个法子啊……对了,你的婚事也该说说了。”
吴小妹连忙起身,“爹,明日就要搬家,女儿得收拾收拾去。”
“你哥不是派人来拾掇了吗?”
“那女儿去准备晚饭。”
“吃过了。”
“夜宵。”人声已杳。
吴伯昌叹了口气。
……。
次日大一早,没等吴争去找钱肃典。
钱肃典、钱翘恭二人就找上门来了。
吴争诧异地问道:“你们的消息可真够快的?”
钱肃典更诧异:“大将军也知道了?”
“笑话,你侄女的亲事,我也是当事人,怎么能不知道?”
钱肃典这才会意,双方说的不是一件事。
刚想开口解释,身边钱翘恭问道:“妹妹亲事,父亲不是应了吗?难道出了变故?”
吴争摇头道:“变故称不上,就是我爹有些急着抱孙子了。”
钱肃典、钱翘恭不禁莞尔,只是心中有事,稍现即隐。
钱肃典道:“这事先不提,下官有要事禀报。”
说着,从胸口取出一封书信呈给吴争,“大将军,这是家兄从京城派人急递来的书信。”
吴争一边伸手接,一边奇怪地问道:“怎么了?出了何事?”
钱肃典变得愤怒,只是强忍站怒意道:“大将军还是看了再说。”
吴争点头道:“屋里说话。”
第五百八十三章 无能为力?
坐在书案前,吴争打开信。
粗略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钱肃典在一边道:“二万多将士在仪真为国捐躯,朝廷不尽心抚恤,竟以白条搪塞阵亡将士家眷,这……这不是逼人造反吗?还有那些奸商富户,为了几两银子,竟如此逼迫朝廷功臣家人,天理何在?大将军,这场仗可是你与兴国公共同策划的,你得为阵亡将士做主。”
吴争问道:“这封信是何时收到的?”
钱翘恭拱手道:“回大将军话,昨日午后,我接到家父信就连夜赶来杭州,先与九叔商议之后,便来向大将军禀报。”
吴争眼一瞪,微斥道:“你即刻回松江去,这事,不是你该管的,好好训练,好好带兵。”
钱翘恭张嘴一愣。
钱肃典有些急了,道:“难道大将军也打算不管?”
吴争抖着信纸道:“我倒是想管来着,可你们也看到了,钱相信中说得很清楚,君臣一心,严惩奸商富户,斩二十一人,罢京兆府尹。京城百姓交口称颂……你们想要我怎么管?带兵上京为阵亡将士家眷,向皇帝讨公道?我倒是可以不在乎世人指责我挟兵自重、意图谋反,可这么做,京城百姓愿意吗……那我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钱肃典叔侄二人面面相觑。
好一会,钱肃典才嘶哑着问道:“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那可是与我在江北同生共死的将士们啊?!”
说着,钱肃典跪在吴争面前,涕泪交流,仰头拱手道:“大将军,可我们总得为他们,做出什么吧?”
钱翘恭沉声道:“吴争,朝廷如此行事,军心一旦不稳,大祸便将临头,此事若被江北那数百将士得知,况怕必生变故。”
吴争听了心中烦闷,他蹩眉道:“你们逼我何用……就算我想赠予,但对方不受,奈何?百姓愚钝,他们只有自己觉醒,才可拯救,如同今年应天府百姓,见清军入城,以为来了救世主,举着双手欢迎鞑子入城一般,你能奈何?如果我此时掺和其中,怕反而授人以柄。”
钱肃典叔侄二人见吴争心意已决,劝不进去,只能闷闷不乐地拱手告退。
吴争没有挽留,挽留何益?
当行至门边,钱翘恭突然北对着吴争,开口道:“其实在我心里,你和他们不一样。”
吴争微愕,抬起头,看着钱翘恭。
钱翘恭道:“虽然我一直言词对你不敬,其实在我心里,你……和他们不一样。可今日我发现,你开始和他们变得一样了。”
吴争张大着嘴巴,难以合上。
钱翘恭没有回头,他的肩膀在微微的震颤,他在哭,在流泪。
“他们迂腐、墨守成规,凡事都先问前例,讲因果、评得失,十几个衙门转下来,三五日就过去了。明知道这样做不对,明知道于国于民无益,可没有人肯站出来说一声,这事,不对。颜面、成例、规矩……如此一件直击朝廷陋习陈规的民乱事件,就杀了几个奸商富户,罢了个倒了霉运的京兆尹,完了。所有人都击掌相庆、皆大欢喜。”
说到这,钱翘恭猛地回头,“连你也觉得这事就这么算了。可二万多阵亡将士的家人呢?他们依然拿着白条,儿子、丈夫、父亲、兄弟死了,家中的顶梁柱塌了,他们怎么活?阵亡将士的英灵怎么安息?”
吴争怒了,怒得不可遏止,他用力地掀翻了一寸厚的书桌案板,指着钱翘恭怒吼道:“那你说,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是不是我该率大军踏平应天府,再将那娃从龙椅上拽下来?连同你那昏馈、执拗的爹……钱翘恭,你别不信,这事老子干过,不差这一回,你说,你说,你说我就照做!”
钱翘恭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吴争。
钱肃典赶紧上前,挡在钱翘恭身前,面对吴争道:“大将军息怒,翘恭其实一直敬大将军如兄长如先生,只是……这事,哎……不说了,不说了。”
钱肃典转身急拽钱翘恭,“走,快走。”
可钱翘恭犟着,道:“吴争,我叔侄二人背家弃父,为得是寻一条可以拯救这天下的明路,而不是因为你或许可能登上九王之尊的远大前程,我与九叔和那些阵亡在仪真的将士,孤军浴血奋战之时,想到的是我们的死能换来国人的安生,可现在,连将士们的家人都无法安生,世人如何得以安生?你可以躲避,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可以振振有词地说,这事你无能为力,那是陛下和朝廷的错,可你别忘了,那二万多条命,是你煽惑去江北丢的。”
吴争没有再理会钱翘恭,他脑子里已经没有思维,无意识地左右寻找就在他面前的椅子。
走到钱肃典上前把椅子搬来,塞到他的手里。
“你想要为那些将士讨个公道,很简单,应天府不足四万守军,聚集杭州三府军队,北上就是。可此战一开,清军定会趁虚而入,后果你清楚吗?”吴争的目光越过钱翘恭,没有焦点,“江南百姓刚刚安生没几天,这场仗值吗?就算赢了,将应天府、江南之地打成一团废墟,那些将士的家人,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吴争的声音显得空洞,但依旧在继续,“离京之前,你爹来府上跟我说,人心向背。我不同意,大明朝都亡了三年多了,哪还有人心可言?今日明室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覆灭只是时间而已。可无数的有志义士还在反抗,可他们的反抗不是为了死,为死而反抗,有何意义?反抗就是为了生,为了能好好活着,让自己和天下百姓都好好活着。所以,这事,我真无能为力。”
钱肃典、钱翘恭叔侄走了。
吴争却一直坐着,目光迟滞,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象是要坐倒天荒地老的意思。
有种坐视国破家亡、国土沦丧的意思。
宋安不敢去劝,甚至不敢进书房。
直到,莫执念来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皇帝的新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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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执念从门户大开的书房看到失神枯坐的吴争,大惊。
问守在门口的宋安道:“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宋安鲁将大概的情况对莫执念说了一遍。
莫执念点点头道:“也确实是难为了大将军。成……老朽试着去劝劝。”
宋安想想也对,就让莫执念进了书房。
“主公,其实这事,是小事。”
“但凡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难事。”
“司库里还有些银子,运去京城补偿给百姓就是了。”
吴争摇摇头,终于开口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事同理,不是银子的事。如今战乱之秋,陋习陈规不破,这种事迟早还会发生。我总不能一直往这坑里填吧?赋税已经交还朝廷,那娃既然坐了那个位置,这事得他自己想辙。从杭州府运银贴补算个什么事,没得还要背上收买人心的罪名。”
莫执念选择性地听不见,这世上敢称当今天子是娃儿的,真不多了。
他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吴争只是在思考问题,而不是痴傻了。
吴争抬眼看了一眼莫执念:“莫老找我何事?”
莫执念苦笑道:“主公刚不是说,陛下得自己想法子吗?他确实想出法子来了。”
吴争一怔,“小安子,打盆凉水来。”
“喏。”
吴争将头整进盆中,清醒了一下脑子。
这才道:“行了,莫老说吧。”
“京城消息传来,陛下已经采纳钱谦益的谏言,打算从主公所征商税中分一杯羹。另外,所分得的银子,将由户部筹建钱庄。”
吴争似笑非笑,道:“娃儿还真上了心了。”
莫执念道:“天使不日将至,还请主公决定应对之法。”
吴争淡然地道:“无须应对。钦使来了,莫老按旨意行事便是。”
莫执念一怔,急道:“朝廷要的可是三成利,一年少说也得三百万两。”
吴争道:“不给能行吗?抗旨,娃儿就占了理了,四处宣扬我抗旨不遵,霸着本该是朝廷的商税不交,致使国库空虚,阵亡将士的抚恤没了着落、文武百官的俸禄拖欠……什么罪名都得往我头上按……罢了,就当花钱买个太平。”
莫执念无奈地说道:“可这些银子,早已进了预算,主公在松江府大兴土木所需银子就没了着落。”
吴争道:“这事任由他去,如果仅仅是几百万两银子,就能让大明中兴,也算值得了。”
莫执念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虑,“主公,此消彼涨,朝廷要是真得了这笔银子,建起钱庄,势必造成对主公名下钱庄的威胁和压制。这样的损失,绝非区区数百万两银子的事。”
说到此处,吴争冷笑一声,“莫老真以为,那娃得了这几百万两,就能改天换日,开创一个新时代?要是真如此,大明为何会亡?”
莫执念闻听稍一思忖,问道:“主公的意思,陛下也是个昏馈之君?”
吴争摇摇手道:“不,他是明君,不但不昏馈,他还自认特有城府。”
莫执念听着吴争的风言风语,苦笑不已。
吴争正色道:“不是我在背后诋毁他,这可是他的原话。我这人吧,做不来君子,可也不想做小人,他如果有本事治理好这天下,我还真不想和他抢……让给他就是,天下大了去了,只要赶走鞑子,我就不信,还打不下另外一片天。”
莫执念惊愕了。
“不过话得说回来,娃儿要是还想重演崇祯朝往事,那就别怪我象拽朱以海那般,把他从那宝座上拽下来。”
“主公是说,义兴朝……不长?”
吴争斜了一眼莫执念,“莫老担心了?”
“不,不,老朽不担心。主公天纵之才,老朽只要在主公身边,还用得着担心什么?”
吴争嘿嘿一声道:“莫老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莫执念陪笑着。
吴争道:“义兴朝长不长久,不是我说了算,自然也不是那娃说了算,而是奉天殿上那帮子人说了算。”
莫执念微微蹩眉,他确实理解不了吴争的意思,“还请主公指教。”
吴争道:“莫老家中可有旧棉袄?”
莫执念摇摇头,不解地答道:“老朽从不穿旧袄,眼下盛夏,待再过三两月,下人就会替老朽赶制新袄。不知主公何意?”
吴争呵呵一笑道:“敢情,问错了人。象莫家的豪富,自然是用不着穿旧袄的。”
莫执念一惊,忙道:“若主公怪罪老朽奢糜,老朽自今年起,穿旧袄便是。”
“不,莫老误会了。”吴争摇摇手道,“我的意思是说,一件棉袄破旧了,可有人却舍不得丢,捡起来拾掇拾掇、修修补补,或者换个外套,看起来象是新的了,可其实呢,里面所填充的棉絮早已腐烂,臭不可闻。可那人却沾沾自喜,还将它穿在身上,招摇过市,见人就显摆,美其名曰,这叫脱胎换骨。哈哈!”
吴争笑点极低,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逗乐了。
莫执念却毫无笑意,他听懂了,在吴争的话中,义兴朝就是那件破袄,那个他,自然非当今天子莫属。
吴争一边笑,一边说道:“莫老可知,我为何不爱搭理朝中那帮人吗?”
莫执念思忖道:“想是主公心中认为,与他们……道不同吧?”
吴争慢慢止住笑,盯着莫执念道:“莫老说得不对,道还是有些同的,至少在驱逐鞑虏、恢复河山这事上,还是可称同道中人的。否则,我岂能容这帮臭棉絮三番四次地恶心我?”
“那……老朽还真想不出来了,还请主公指教。”
“那帮人,若是放在盛世,倒也不可或缺,满腹文才,诗词歌赋,无不精通,歌功颂德,让人心情愉悦,这满堂锦绣,嘿……少不了他们锦上添花。可今日乱世,将士手中没刀,百姓腹中无食、山河破碎、强敌环伺,要他们何用?”
“难道让他们的华丽骈文去羞煞顺天府龙椅上的小皇帝?所以,那娃喜欢,我都留给他,呵呵……这才两个月吧,就出了这么摊子事,恶心人不?”
第五百八十五章 牢骚
莫执念已经不再说话,他明白了,吴争在发泄心中怨意。
他也没有告退,因为吴争此时需要一个倾听的人,而这个倾听的人,需要能听得懂他的话。
至少,是要让吴争认为能听得懂他话的人。
莫执念低头、垂目、肃手而立,静静地听着。
“登基之日,穿了件旧袍……呵呵,这是寒碜谁呢?美其名曰,节俭!我就搞不懂了,从古至今,没听说有依靠节俭,节俭出一个泱泱大国的……贵为一朝天子,不想着去让臣民们吃饱穿暖,倒想着臣民和他一块节俭……跟他一块挨饿去?”
“百姓们不明白也就罢了,这满朝文武重臣,那可都是风里来、火里去的,哪个不是人精,可偏偏就没人肯说破,皇帝的新衣啊……一个个满口称颂,明君、英主,大明复兴指日可待。”
“好嘛,瞧瞧,二万多阵亡将士区区百万抚恤银子,变成了一张张白条。民乱一起,朝堂廷议,到最后斩了二十一人,罢了个倒霉蛋,这事嘿……就算了了。君臣上下一致认同,这其中没有官员贪腐,仅仅是国库空虚,仅仅是因为几个为富不仁之人在迫害阵亡将士家人……对嘛,新君登基才几天啊,新朝新气象,哪能就出现贪脏枉法的巨贪呢?”
“这些都老成人精的国之重臣们,就没有一人知道,这事将会造成多大的后果吗?家眷受人欺凌、死了连家人抚恤都做不到,如今朝廷七八万大军中,还有人肯会为这个朝廷浴血奋战吗?”
“这些人哪,好了伤疤忘了痛……我悔啊。”吴争终于哭出声来,“就该让清军占着镇江,让那娃儿和那些脸皮厚到可以当城墙的朝之重臣们,尝尝什么叫卧榻之侧有恶狼酣睡,尝尝什么叫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看着痛哭的吴争,莫执念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背负了他原本不该背负的压力。
二万多条人命,这不是一串空荡荡的数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原本男耕女织、祖孙同堂的家。
仅仅是一场仗,转眼化为灰烬。
饶是莫执念已经是知天命的人了,也不禁眼眶湿润起来。
吴争慢慢止哭,他挥挥手道:“莫老回吧,一切事明日再说,我累了,想歇歇。”
莫执念喟叹一声,拱手道:“还望主公暂止心中悲切,保重身子……老朽告退。”
……。
“我想做皇帝吗?”
这个问题,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出现在吴争的脑海里。
到今天为止,吴争一直下意识地在回避这个问题。
心为后世人的吴争,明白皇帝是个高危职业,在吴争看来,做个皇帝,远不如做个大将军或者封疆大吏,来得爽快。
吴争想做个青史留名的名臣。
他只想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他希望,汉人可以不做那三百年的奴隶。
他希望,重现汉唐盛世繁华。
所以,从一开始,吴争就没有想去谋国篡位,他只想让大明复兴,变得更好些。
这才有了绍兴府张国维宅中,那“汉明”一说。
吴争的所有筹谋,也都是按此目标去布局。
他愿意为臣,做个护国佑民的名将。
因为吴争很清楚,皇帝未必是人生唯一的巅峰,人生真正的巅峰在于为后人开创一个盛世,留下一座前人无法企及的宝山。
而这,就算不做皇帝,也是能做到的。
吴争也不想让自己圈禁在那座如同监牢的宫城之中,陷入无休无止的权争宫斗。
所以,吴争拥立朱媺娖监国,因为朱媺娖不会象朱以海那样,成为自己做事的障碍。
所以,吴争可以同意拥立朱慈烺为帝,因为与朱慈烺的一番奏对,让吴争感觉到朱慈烺有着与自己几乎相同的目标。
吴争甚至是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心中的责任,有了人分担,甚至担去了一大半。
所以,吴争可以容忍朱慈烺扣周思敏留在京城,既然享受权利就得承担义务,皇帝如此,臣,自然该如此。
所以,吴争容忍了朱慈烺收回三府赋税,哪怕没办法了,自己用一些鸡鸣狗盗的下作手段来填补赋税上交之后的财政空缺。
所以,吴争甚至还打算同意朱慈烺从商税中分一杯羹,以解朝廷财政之困。
可这一切,随着这二万多阵亡将士家眷无法得到足额的抚恤金,开始崩塌。
这事绝不是件小事,特别是秣马厉兵、意图光复之时,特别是面对北方强敌在江北虎视眈眈之时。
这事带来的后果非常严重。
战死之后,家人连该得的抚恤都被朝廷拖欠,还让将士如何上阵与敌拼命?
后背阴冷,谁还能鼓起勇气,浴血奋战?
吴争不敢想象,当这种怨意从北往南漫延,自己三年来,重金养兵、从无克扣士兵一文钱的形象,为发生怎样的坍塌。
最让吴争伤心的是,这二万多的将士,是因为他的谋划,而成为一支必须战至最后的孤军。
打到这种程度的防御战,其实确实已经出乎吴争战前的预料了。
明军正常编制,不,哪怕是清军,甚至是后世。
一支军队是肯定有非战斗人员的。
譬如后勤、参军(参谋、文职人员)、辅兵等等。
简单地说,一支一万人的军队,正常得有三、四成左右的非战斗人员。
这,也就是有种说法,说一支军队战损达到五成以上,就等于失去了战斗力一样。
因为,真战损到了五成以上,其实确实也找不出战斗力了。
但这支京卫不一样。
它的前身,是吴争从杭州府一路北伐之时,沿路收拢的义军和原降清明军,经过整编训练后的军队。
可以说,没有任何非战斗人员的编成。
甚至连记录军功的参军录事,都是战斗人员兼任。
也正因为如此,这支军队才有着原明军无法企及的战斗力。
也正因为他们对吴争的信任和崇拜,也正因为他们知道这战的目的是什么,才能一直战至几乎全军覆没而不退。
第五百八十六章 北伐军
镇江府光复了,从两倍以上于明军的清军手中光复了,可他们却几乎死光了。
如果不是之后吴争与王之仁合谋,在丹徒牵制清军主力,以水师登岸闪击仪真,怕是连钱肃典及那幸存的数百将士,也会灰飞烟灭。
那时朝廷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
朝廷正在与清廷所派使团和谈。
就是身为兄长、父亲的钱肃乐都认为,为这些幸存之人舍弃朝廷到手的利益,不值!
这是值与不值的事吗?
这关乎朝廷麾下七万多将士的士气和为国而战的信心。
吴争,不能容忍。
不能容忍,就得……改变!
……。
次日一早,大将军府颁布军令。
大将军府所辖四卫,改编为“北伐军”。
并以大将军令的形式,正式确定了北伐军将士的军饷数额、抚恤金标准、阵亡将士家人的安置方法及发放方式。
“妙!大将军此应对之策,堪称绝妙!”一大早就前来大将军府的莫执念,听闻这道大将军令,便击掌叫好,“如此一来,主公麾下军队虽然同为明军,就可与朝廷军队有了明确的区分,京城之乱的影响,就会在主公军队中降到最小。北伐军三字,更是向天下展现了主公的抱负……妙哉!”
一夜未眠的吴争脸上看不出一丝疲态,他淡淡道:“无奈之举而已。此策也有个欠妥之处,只是事态紧急,需要赶在京城之乱的消息传到杭州前,做出应对,也就只能如此了。”
莫执念问道:“敢问主公,何处欠妥?”
“此举,必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为弹劾我意图独立、谋反的罪状。”
莫执念点点头道:“主公所虑极是,确实如此。不过好在他们没有证据,仅仅以三军改名,而定主公谋反罪,怕是莫须有了,宋有岳家军,嘉靖朝有戚家军,这不属违律。况且以主公现在的权势,又有何惧哉?”
吴争微笑道:“莫老说得是。既然走出这一步,朝堂之上的风言风语,本公完全可以听不见。”
莫执念笑道:“不想听便可听不见,好一个听不见。自此,我军将可与朝廷诸军完全分隔开……对了,老朽以为,何不改换我军军服,以示与朝廷诸军之别?”
吴争眼睛一亮,道:“可三万多军队换装,怕不是一件易事吧?就算赶制新军服,所需时间怕没个半年也不够,还是……缓缓吧。”
莫执念笑道:“主公过虑了,江南多织造,每户皆有织机,主公只管下令……老朽不夸口,几万套军服,最多三个月。”
吴争大喜,道:“好,那就依莫老谏言,全军更换军服。”
“还请主公定下颜色、样式,不过,主公若要在军服上刺绣,怕是会慢些。”
吴争摇摇头道:“不。军服嘛,何须花梢,耐磨、保暖即可,至于将士官阶姓名等,可刻制铭牌挂于胸口便是。”
莫执念微微蹩眉毛道:“主公的意思是官兵同颜色、样式?”
“对。”
“老朽明白了。”
莫执念再次提及道:“那朝廷索要商税之事,敢问主公,有否改变应对之策?”
吴争摇摇头道:“按昨天我说的,应下就是。”
莫执念一愣道:“既然主公已经决定与朝廷疏离,何不趁势拒绝?老朽说句不中听的,此时就算主公答应了朝廷的要求,怕朝廷也不会领情。”
吴争微笑道:“我知道。不过这个恶人我不做,自然也会有别人来做。我又何苦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骚?”
莫执念不解道:“主公何意?”
“商税又不是我独吞的。”吴争呵呵笑道,“朝廷占了三成,那剩下就只有七成了,自然会有人比我还急。”
莫执念恍然道:“主公说得是兴国公?”
吴争道:“没错。之前朝廷收回六府赋税,已经剜了兴国公的肉了,如今朝廷再分商税一杯羹……嘿嘿他兴国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莫执念道:“妙,妙啊。兴国公可不比得主公,主公至少还多占了一个绍兴府,杭州、松江四府之地,人口、商贸也远超过兴国公所辖三府,兴国公自然比主公更急。”
吴争颌首道:“这事就这么办吧。”
“喏。”
“我还有一事想求莫老?”
“可不敢言求字,主公尽管吩咐,老朽必定从命。”
“莫家在京城可有人手?”
“人手是有,莫家及各钱庄、商铺、酒楼、店栈中皆布有数量不等的人手,只是不知道主公意欲何为?”
“我想帮帮那些受白条所困的阵亡将士家人。”
“不知道主公要如何帮?”
“我在想,是否可以用莫家及各钱庄的名义,募集一笔钱款,然后以无息借贷的方式,去帮助那些贫苦家庭摆脱困境?”
莫执念想了想,问道:“主公是想避人耳目?”
“对,没错。改编之事,必定会引起那娃儿的忌惮,若再以我的名义捐助,怕是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强敌在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资助那些阵亡将士家人,必须去做,这是我……欠他们的。”
“可主公是否想过,募集所得,助一次也就一次,日后再有困难,难道继续资助吗?”
“那你的意思是?”
“老朽昨日回去,也想了不少办法,以老朽之见,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理是这么个理。”吴争点点头问道,“你有什么具体办法?”
“主公在松江府兴建军工坊、讲武堂、港口,皆需要大量人手,不如迁民南下,由老朽财政司免费提供安身之所、并安排活计,如此一来,两厢得利,也分解了这些家人的困境。”
吴争微微摇头道:“不成,京城百姓在天子脚下待惯了,故土难离,怕是不会轻易肯舍弃京城繁华。”
这话没错,首都百姓哪肯离开京城南下松江府的?
莫执念道:“至少可以一试,老朽也想到这点,有自愿者当然最好,如果有不愿者,可由京城钱庄、酒楼等招为雇工,也可解燃眉之急。毕竟二万多家不都是贫苦人家,真正贫苦者,民就数千之数,就算一家一人,也就几千人的事,应该可以妥善安置。”
第五百八十七章 江南商会
吴争点头道:“好,这事就拜托莫老了。但我有个要求,不得勉强他们。另外,过于贫苦者,还得进行资助。”
莫执念点头道:“那就按主公说的,一边募集善款,一边安置雇工,另一边引导百姓南下,如此三管齐下,定可解百姓困境。”
吴争满意地点头道:“我身边多亏有莫老啊。”
莫执念目光一闪,低头道:“主公之前让清儿转告老朽,筹办商会之事……如今老朽已经议定江南富商巨贾一百三十七家,有七十余家还在观望之中,另有……另有……。”
吴争有些诧异,无非极为难之事,莫执念很少在自己面前吞吞吐吐。
“这里就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不能说?”吴争皱眉道,“莫老应该清楚,我不是个以言获罪之人。”
莫执念偷偷看了一眼吴争,稍一犹豫,就咬牙道:“江北有些富商也想加入江南商会,请主公示下,收还是不收?”
吴争一愕,想了想道:“鞑子?”
“汉人、建州人皆有。”
“人多吗?”
“到昨日为止,有三十余户。”
“经营些什么?”
“米、盐、布、丝绸、茶叶、铁器等等皆有涉及。”
吴争微微一笑道:“莫老当真是至交满天下啊,连江北敌区,竟也有如此多的友人……唔,这可不是单纯的友人,那可是一只只钱袋子啊!”
莫执念额头汗水渐渐渗出,他太了解吴争了,只要想到,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大小战斗数十次,吴争手下竟连一个鞑子俘虏都没有,莫执念心里就恶寒。
虽然不知道吴争究竟是少年气盛,还是另有缘故,但莫执念知道,这在吴争那,是个禁区,是条底线。
莫执念带着一丝颤音答道:“莫家世代行商,至今已有百多年了,生意上的往来,难免涉及各色人等,况且这些来往,也在建州人南下之前,皆已存在……还望主公见谅。”
“唔,没事,做生意嘛,你情我愿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什么可指责的……咦,莫老很热吗?”
“咳……这三伏天,确实……确实有些热。”莫执念取出一块锦帕,胡乱地往额头上抹了一把,“主公若是不同意,老朽这就回绝了他们。”
“回绝?”吴争讶然道,“为何要回绝?人家可是真金白银地要入股,咱难道还要嫌钱太多烫手往外推不成?”
莫执念有些惊愕,呆呆地看着吴争。
“银子本身并无罪恶,就看在谁手里、用在什么事上,我没那么狭隘。不管江北汉商、胡商、清商,不管是汉人还是鞑子,送钱给我,多多益善,哈哈……况且,就算有一日,我军打过江去,也不可能杀尽所有鞑子,我虽然不留俘虏,但还不止于向妇孺挥刀。”
“主公的意思是……同意让江北入股商会?”莫执念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
“当然!日后的北伐,最缺的不是人,而是银子。与其让这些银子入了清廷的腰包,不如让它流入咱们的口袋……张大口袋,只要有银子,皆可收。”
莫执念更加震惊,“主公,江南商会垄断各种官府禁榷物资,利润必定丰厚,勿容置疑,这才有了无数富商巨贾削尖了脑袋想入股商会,可利润终究是有限数的,分得人越多,分到每人手中,自然越稀薄……如今老朽手中二百多人,该够了。”
吴争古怪地看了一眼莫执念,“莫家世代经商,经商二字自然领悟得比我透彻。可站的高度不同,看问题的方式也不同,能看到的景象自然也就不同了。”
莫执念低头躬身道:“还请主公指教。”
“指教算不上……该算是相互探讨吧。”吴争指了指椅子,示意莫执念坐下说话,“商会的利润为何是个定数?”
“劳力、土地、人口皆有限数,所产生的利润自然是有数的,将这些有限的货物,售向各地及外邦,一旦售罄,就得等到来年……。”
“不,不。莫老误会了我的意思。”吴争摇摇手,打断了莫执念,“我说的是,买卖之所以叫买卖,是因为除了卖,还有买,江南货物卖空,那还有从外地、国外购入的物资吧?”
“是。”莫执念道,“香料、宝石等奢侈之物,可毕竟买得起的豪富之家不多,且也有定数。”
吴争诧异地问道:“难道就不从南洋购入粮食、木材、铜铁等等之物?”
“主公说得这些,有。但数量不多,譬如香米、珍珠、紫檀等等,铜铁也有,可这些远不及我朝售出之物之十一。”
吴争是真的震惊了,“莫老的意思是说,出口远大于进口,贸易顺差达到十比一?”
莫执念没有立即回答,他在口味着吴争话中的几个用词,然后答道:“是。远在永历年间就已是如此,大明朝市面上流通的白银,几乎有六成以上皆是国外流入的。”
吴争张大了嘴巴,啊……啊……啊。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曾几何时,大明朝是如此的辉煌。以至于白银与铜钱的兑换比例从宋朝一两兑八百至一千文,降到一两兑四百文,极限时仅三百六十文左右。
为何?无非是市面上流通白银太多,银价贱了。
为何白银多?无非是贸易顺差太大。
这种贸易顺差,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
中华所产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特产品占领了国外的所有市场,而他们却没有可以引起华人兴趣的特产涌入中华大地。
按这种比例,不用多,一百年,除中华之外的国度,将再无白银可流通。
而事实上,历史中清朝受八国联军的侵略,不完全是因为清末的腐朽,而是那些国家确确实实在国内缺少了主要货币,白银流通。
就象一只大象,在没有亲自去咬它一口之前,是永远不知道它的真正实力的,而清朝在那时,表面上的军力,也是足够强大的。
八国就好比象输急了眼的赌徒,甩开膀子就是一个“干”,结果一干就干赢了。
同理,牙片战争,其实它的本质,无非也是把牙片做为一种特产品,来达到白银回流的目的。
第五百八十八章 人生何处不冒险?
吴争怔了好久,才摇摇头,甩开脑子里这种无谓的感慨,他问莫执念道:“为何不多从国外买入些粮食、木材以及铁、铜及矿石?”
莫执念道:“这些我朝皆有出产,足够自给自足,无须向国外购买。”
“足够?”吴争问道,“何为足够,一人一天一斤米可保不饿死算够,还是一人一天五斤米吃撑算够?我军将士一人一天两斤米的标准,尚未称得上够,多少百姓怕是一天一斤米还得不到,为何不多向南洋购买粮食?”
莫执念苦笑,他轻轻叹息道:“主公要是下令购买,自然也是可以的。”
吴争一愣,“莫老这是何意?”
莫执念苦笑道:“江南本是产粮之地,但凡富商巨贾,谁不是出自地主之家?家中要没个千八百亩地,也敢称自己是富商巨贾?可南洋米贱,又不及本地米合百姓口味,这米卖给谁?当然,这不重要,卖得便宜自然百姓就会买了,可重要的是,这便宜米卖了,就会生生拉低当地米的价钱,试问,哪个商人肯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砸了自家的饭碗?”
吴争懂了,真懂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吴争再次用力地甩甩脑袋,想了想之后,问道:“莫老可知杭州城市面上,一只鸡卖多少钱?”
莫执念一愣,他摇摇头道:“这老朽还真不知道……只知道雨县大街,悦来酒楼中,一只招牌油焖鸡,大概要一两左右。”
这确实难为了莫执念,以他这样身价的豪门,又怎会知道一只鸡什么价。
就象后世,很多人都不知道一斤青菜的准确价格一样,无可指责。
但,吴争知道,他微笑着道:“市面上,一只约三斤重,没生过蛋的母鸡,大概十八、九文,可在一家普通的饭馆,就是二十七、八文,就象莫老说的,如果换到悦来酒楼,那就是一两二钱,兑铜钱大概四百七、八十文……。”
莫执念惊讶于吴争的如数家珍。
吴争继续道:“一只普普通通的鸡,旦夕之间,从十八、九文跃上了一两二钱,毛利几近二十倍,莫老由此能想到什么?”
莫执念若有所思。
“我朝不断地对外销售着丝绸、茶叶、瓷器等特产,西方任何一个国度都难以承受这种肆无忌惮的倾销方式,一旦被逼急了,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竭泽而渔,这四个字想来莫老肯定是明白的。”
莫执念连连点头。
“把木材买进来,做成精致家具、器物再卖回去。把宝石买进来,镶嵌在金银饰物上再卖回去。把铜铁矿石买进来,制造成农具、武器再卖回去……莫老,你由此能想到什么?”
莫执念的嘴张得已经可以吞下一个不是很大的鸡蛋了。
“贸易顺差,保持在二成左右已经是极限,将流入的白银适当滞留一部分,大部分放回去,这才是长久之道……钱的用处,在于流通,这道理莫老一定比我清楚。银子本身就是一种金属,因为它成为货币流通,才赋于了额外的价值,我们要的是物资……物资啊,我的莫老。”
莫执念终于合上了嘴巴,他想了很久,问道:“可如此一来,无数的白银回流,我朝得到了什么?”
吴争起身,微笑道:“得到了整个天下。”
“……?!”
“莫老不信?”吴争道,“从南洋购入十文钱的木材,雕刻成一尊佛象,以三十文卖回去。这二十文的差价,工匠得到了工钱,朝廷得到了税收,商人得到了利润,船队得到了运费。而对方,也没有损失什么,因为木器本身依旧回流了,他们付出的劳动——砍伐,也得到了报酬。”
“那这钱……利润究竟从何而来?”莫执念真得有些糊涂了。
“劳力。对方百姓的劳力,如果把劳力看来是一种财富,那么在这一来一回的交易中,我朝汲取了对方至少六、七成的劳力。”
吴争道,“所有看得见的资源都是有数的,譬如金银、矿产等等,大量汲取,时间一长,对方就会反应过来,但劳力几乎是无限的,任何时候都有人出生,对方几无发觉的可能,就算发觉,他们也不在意,因为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只要咱们汲取的比例不过分,那么就可以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简单地说,就是让对方的百姓,养着我朝百姓。”
莫执念这里是真懂了,“主公果然是天纵奇才,老朽佩服……只是老朽还是有一事不明,国外需要的我朝特产,其产量依旧是个定数。”
吴争一叹,“为何一定是定数?在官府允许的情况下,制约产量的无非是土地和人口,这世上还缺人口和土地吗?汉人不够,胡人、番人来凑。莫老,南方昆仑奴多得是。”
莫执念如同醍醐灌顶般地被吴争洗礼了一次,他突然发现,眼前此人,真的就是一个金矿,永远无法窥探出究竟有多少的储量。
同时,莫执念更惊惧于吴争的这一策略,杀人不见血啊。
温水煮青蛙,莫执念对吴争此策略的评价又多了五个字。
真要是能达到吴争所说的,那……那就真的可能,拥有整个天下。
吴争没有理会莫执念眼中的震惊、崇拜还有一丝恐惧。
他在继续,“解决了这些事,莫老还觉得商会人数太多是件坏事吗?”
莫执念使劲地搓着两侧太阳穴,“主公且等等,容老朽想想。”
吴争无语,回到坐位喝茶。
吴争没有催促,静静地看着苦思的莫执念,他相信,莫执念能想明白,因为所说的这些,本质并没有脱离买卖二字的范畴,以莫执念的经验和阅历,应该能理解,只是需要换个角度去想罢了。
也幸好莫执念人老成精,这些超前的概念,寻常人是真无法理解透彻的,其实做为“卖弄”的吴争自己,也不甚精通。
摸着石头过河,其实并不是件坏事。
就象第一个吃螃蟹的,虽然冒险,但人生何处不冒险?
第五百八十九章 剑,有了自己的想法
莫执念突然抬头问道:“如果把商会产生的利润,看作是制作出来的一张饼,这饼值百分,那么十个人分,一人能得十分。可如果给百人分,每人才一分。老朽说得对吗?”
“对。”吴争叹了一口气,这就不是单纯买卖的问题了,于是解释道,“可莫老想过没有,这十人分一张饼,其余九十人在一边虎视眈眈,这分饼的十人得拿出多少钱招募护卫来防备这九十人抢饼?财力、物力、精力,都可视为是利润。可反过来,如果把这九十人容纳进来,那就有了百人共担风险,再有人来抢,那九十人会比前十人,更坚定地捍卫既得利益。”
莫执念呐呐道:“可饼就这么大……。”
吴争冷哼一声道:“莫老执拗了……谁和你说过,饼就这么大?十个人可以做桌面大的饼,一百人可做屋子大的饼,万万人,就可以做出天下。”
莫执念如被雷霆轰击一般,这一刻,他终于听懂了吴争的意思,这事必须站在正治的角度去看,才能够真正理解,而不是单纯的经营。
“多谢主公赐教,老朽终于明白了。”
吴争松了口气,幸好莫执念是个聪明人,否则,真的……太累。
“莫老,有一句话你得记着。”吴争在莫执念告退时,悠悠说道,“千万不要把一些吃着饼,心里却想着砸锅的拉进商会。”
莫执念心中一凛,忙应道:“老朽谨记。”
让人不解的是,这场几乎长达两个时辰的谈话中,二人从头未尾,都没有提起本要付诸行动、近在眼前的亲事。
仿佛这事就不存在、从未有过一般。
都是聪明人,聪明人都知道什么事该提,什么事提也没用,既然没用,不妨不提。
……。
应天府以北。
龙潭,水师驻地。
王之仁破口大骂。
他在骂朝廷、骂皇帝、骂吴争。
军帐四周的亲卫选择性地成了聋子,他们将军帐围成了一堵人墙,一里距离,人员一律不得靠近。
王之仁有理由愤怒,因为刚刚得到的消息,清军不但收回了仪真,还将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迂回,向恩洲逼近。
这代表什么?
代表着江都明军退路将被截断,将陷入清军四面包围,不但无法返回仪真,连向南的退路都被清军断掉了。
这事还真无法怪清军不要脸、破坏停战条约。
按之前陈子龙和洪承畴共同签署的停战协定,明军早该在七天前就已经撤离江都,返回南岸的。
可问题是,王之仁不甘心啊。
说王之仁不忠吧,他也是忠的,弃吴争拥立朱慈烺,吴争归还三府赋税权,他王之仁也没二话就归还了,虽然心如刀绞。
说王之仁不义吧,他也是义的。至少吴争让他代练新军,王之仁主动将吴争所耗银子尽数归还了,还贴上了几万两利息。至少舟山水师脱离王之仁南下归建,他王之仁也没有恶意阻拦,最多是截留了几条“小船”。
所以,王之仁自认是,有情有义、忠义双全的。
不过做为一名主帅,王之仁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
譬如他暗中指示贺老三,煽动江都明军将士坚决不撤,那并非是王之仁真想与朝廷对着干,当然也不会是想着执意北伐,与清军一决高下。
王之仁只是想以江都不撤,做为与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与吴争不一样,失去三府赋税,基本上是卸去了他的一条胳膊。
可让王之仁没想到的是,朝廷变本加厉,居然还要染指商税。
更可气的是,杭州府那小子,不但轻易地归还了赋税,还同意朝廷从商税中分一杯羹,这就等于卸去了他的另一条胳膊。
王之仁怎么能不骂娘?
还要可气的是,清军落井下石,居然要合围江都,如果这一万水师被歼,那王之仁等于丧失了麾下近半的兵力。
这对于王之仁就是一场不可逆转的灾难。
可王之仁无法向朝廷明言,请求支援,因为水师赖在江都不撤,本身就是抗命。
王之仁急切之下,赶紧派人传令王一林,趁清军还没有合拢,立即率军撤退。同时派急去杭州府,向吴争求援,希望舟山水师迅速北上,以防万一。
他自己开始集结南岸水师,准备在江面上接应王一林部南返。
……。
王之仁却不知道,他的这道撤兵军令,等于直接点燃了江都明军的愤怒。
在王之仁看来,之前京城所爆发的短暂民乱,并不是什么大事。
拖欠粮饷,从明末至今,屡见不鲜。
连官员俸禄都能拖上大半年,拖欠将士抚恤金,那就更不是什么事了。
虽说王之仁也同情阵亡将士家眷,但他一样不反对朝廷拖欠。
至少朝廷总还是发放了一部分抚恤金的。
所以,王之仁并没有对此事的后果,引起重视。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事的影响远非他所能想象的,不仅仅对京卫、南岸水师将士,而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正与敌军对峙的江都大军。
……。
钱肃典离开江都返京前,将仪真血战幸存的数百京卫残部拜托给了王一林。
王一林为了让钱肃典安心替他背抗命的锅,同时也是对这支残部有所尊重,便答应了钱肃典照抚看顾,同时还承诺将这数百人单独编为一营。
可王一林终究还是大意了,他没有立即去做这件事。
在王一林看来,这兵终究是要撤的,朝廷都签署停战条约了,这仗是打不起来了。
反正就那么几天的事,何必麻烦多此一举呢?
加上这数百幸存的京卫将士,军纪也严明。
所以,王一林在贺老三的鼓动下,答应全军滞留江都,就忙着加固城防之事了。
慢慢地,就将这事给忘记了。
没有战事,同一个城内,将士籍贯又都是江南人,这些人中十有七八是老乡,甚至找得到同县、同乡、同村的,喊得出小名的。
这种相互间的往来走动,本也实属平常,自然不会去限制了。
可当京城民乱、阵亡将士家眷遭人欺凌、抚恤金被白条替代的消息传来,这事就渐渐开始变得不平常了。
任何一个在外作战的士兵,听到这消息,怕也会生出怨怼之心。
而这,绝对可以成为串连所有人的理由。
这个时候,王之仁的撤退命令,等于给了士兵起事的由头。
因为一旦撤回南岸,处于王之仁和朝廷的压制之下,再想举事,就没有机会了。
第五百九十章 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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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数百从仪真幸存下来的将士驻地。
此时,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发生。
“我等拼死杀敌,光复失地,朝廷却一意求和。这是什么狗屁朝廷?”
“我们浴血奋战,以二万多人生生拖住了四万多清军主力,可最后呢……家眷受人欺凌,阵亡将士的抚恤都被那些官儿贪了……。”
“镇国公为何不仗义直谏,为我等讨个公道?”
“听说新皇登基,连镇国公都被赶出了京城。”
“大明朝都亡了三年多了,不知道从哪冒出个太子来,谁知道是真是假?”
“都说镇国公是惠宗后裔,为何就不拥立镇国公呢?”
“就是,我谁也不服,就服镇国公。从绍兴府打到应天府,每战必胜。这样的英主不拥立,拥立什么狗屁太子啊?”
当兵的,谁不想有个能带他们打胜仗的将领,能带着他们一直赢下去的将领就是他们心中的神。
吴争,便是他们心目中的神。
“我说,咱们就他x的反了吧!”有人突然冒出这一句来,场面一度沉寂下来,落针可闻。
“黄驼子,你别满嘴喷粪,再敢胡咧咧,本官以煽惑军心、意图谋反之罪,将你就地斩杀!”
那人嘿嘿一声冷笑道:“蒋副千户,蒋大人,敢情您是没有亲人在京城被欺凌,可你回头看看,您那一营四千八百多个兄弟,如今还有几个活着的。您不怕回到南岸,被那些阵亡兄弟的家人撕碎喽?”
蒋副千户,名蒋全义,是这支残部如今职位最高的军官了,也是钱肃典回京前临时指定的总负责人。
蒋全义不用回头也知道,还有七十九人,连同他自己在内。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如果自己真要下令斩了这黄驼子,很可能死的先会是他自己。
从京城民乱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再控制住这支残部了。
而今日兴国公的撤退令再次传来时,他更明白,乱,不可避免。
可蒋全义不想,他是真不想这些劫后余生的兄弟们,最后选择这样一个死法。
叛乱,必会连累家人。
蒋全义艰难而苦涩地说道:“黄驼子,你这是要让兄弟们去送死啊?你可以知道,这一步迈出,你们再不是明军,而是叛军……兄弟们,想想家人吧……我们是兵,不是贼,兵得听令啊。”
黄驼子其实不驼,只是因为他长得比平常人高,背就显得有些弯了,于是被人称为黄驼子。
千万不要把这种军营的叫法,误以为“黄驼子”三字带有贬义。
恰恰相反,这是同袍对他的昵称。
人就是这样,对朋友,特别是视为亲人的朋友,往往会取个不雅的绰号,用这么的叫法来显示感情的深厚。
就象爱煞孩子的父母,会把他们的儿子,叫做“狗儿”、“癞子”一般。
黄驼子在军中的威信很高,很些象王一林部的贺老三。
但与贺老三不同的是,黄驼子不是谁的亲信,也不是谁的心腹,他,靠着他的做为、军功而受同袍尊敬。
仪真一战,他累计军功斩首二十一级,背负受伤兄弟下城墙十七次。
仅仪真之战,他身上受箭创四处,肩膀被敌人用刀削去了一块至少三两重的皮肉。
背后从右肩至左腰,剌出一道长达一尺的血口,只要再深一寸,就会伤到内腑。
他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受同袍敬重?
可黄驼子呵呵惨笑着说道:“兄弟们,告诉蒋大人,我等还有家人吗?”
没有人回答,可蒋全义从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中看到的是绝望、仇恨、愤怒和令人恐惧的闪着绿光、戾气。
黄驼子抽搐着嘴角道:“先是鞑子屠城、后有我军光复,连绵不断的战争,家人早已死绝了。原本我还有个堂叔,可这次……我叔也死了。”
蒋全义惊愕着,他发现自己竟无言可以去安慰。
黄驼子转过头,盯着蒋全义道:“蒋大人,兄弟们不想为难你,你若想走,尽管离开。可也别挡了兄弟们的路。”
“黄驼子,你……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黄驼子呵呵笑道,“既然朝廷视我等如草芥,我们就视朝廷是粪土。兄弟们商议了,王之仁那老贼守着长江,向南肯定过不去,我们只有向东突围,然后找机会渡海去投镇国公。”
蒋全义疑惑道:“可镇国公也是朝廷之臣啊?”
“不。”黄驼子道,“镇国公怎么可能甘心为臣……他,他只是蛰伏罢了。”
蒋全义张大了口,惊愕了,连这么个普通老兵都看出镇国公的志向?
蒋全义还在劝,“兄弟们,钱大人将你们托付给我……。”
“少提钱肃典,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逃兵。”有人如此怼道,“将我们丢在江都,他满口说要去为我们讨个说法,可结果呢?啥都没干!”
“就是。咱们随镇国公从杭州府一路打将上来,有他钱肃典叔侄什么事?他亲哥是阁臣,说不定就把我们给卖了。”
蒋全义苦笑道:“可我们仅仅数百人,怎么可能突围?听我的吧,回南岸,就算要讨公道,那也得先活着。”
黄驼子呵呵一笑道,“这不必蒋大人操心,谁说我们只有数百人。”
蒋全义突然想到城中那一万水师。
天哪,蒋全义的额头、后背冷汗如小溪般地淌下。
这支水师,可不完全是王之仁的嫡系,是为新编水师第二营。
其最大的组成部分是吴争当初整编的降清明军,王之仁训练之后,安插了主要中下层军官,这些军官才是王之仁的嫡系。
可这些将士,他们的籍贯都是江南,十有都是同县、同乡,甚至同村,连蒋全义在水师中,都找到了几个老乡。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还有什么事,说不通?
而京城之乱,更让下层士兵紧紧地抱成一团了。
蒋全义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只能仰头长叹道:“好……吧,本官随同你们举事就是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往哪突围
当日傍晚,夜幕刚刚降临。
东城王一林部军营。
一处民房内,贺老三在惬意地嗞着绍兴老酒,一口酒一粒茴香豆,眯着眼睛,还哼着吴越小调。
国公爷已经传来命令,明日凌晨就要动身撤兵了,自己这次回去,怕是赏赐少不了。
至于国公爷为何一会不撤、一会撤,那就不是他的事了,他只听命行事即可。
兵嘛,就只须两个字,“听命”。
贺老三很满意这样的现状和他所受到的尊敬。
就在贺老三悠哉悠哉的时候,一名士兵慌张地冲了进来,“三哥……三哥,出大事了!”
这就打扰了贺老三的“雅兴”了,他眼一瞪,一连串地骂道:“小六子,赶着投胎呢?还能出什么大事?都停战了,别看鞑子气势汹汹的想包围江都,他们不敢打。再说了,就算鞑子敢打,我们也有一万大军呢,国公爷水师还在江上巡弋,怕个球啊……你是不是想说,想穿插到恩洲截断我军退路的清军……早着呢,最快也得明日才能到,那时我们都已经在南岸了……。”
那叫小六子的士兵趁着贺老三说话的功夫,急喘了两口气,打断道:“三哥,真出事了……兵变,兵变啊!”
“放屁。”贺老三原本还想起身的,可听到兵变二字,反而又半躺了下去,“你小子就知道瞎叫唤,有咱贺老三在,谁敢兵变?”
说着眼睛一瞪,“滚。别打扰你三哥吃酒。”
小六子急得快哭出来了,“三哥……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随着小六子的话声,隐约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几声呼号声传来。
贺老三脸色一凝,“噌”地跳将起来,从边上一把拽过佩刀,“走,随我出去看看,是哪个活得不耐烦的犟种想闹事?”
贺老三是太过自信了,他忘记了许多时候,他所获得的尊敬,绝大多数来自于王之仁。
所谓狐假虎威嘛。
可当士兵连王之仁都已经不放在眼里了,他贺老三又算哪根葱?
贺老三刚出门口,就惊呆了。
黑压压的一片,几乎与天色混为一体,这得有多少乱兵?
贺老三愤怒地咆哮着,“谁,是谁?敢给我站出来吗?”
“是我。”
一个声音响起。
随着这声音,一个人从队伍中慢慢走了出来。
贺老三定睛一看,心中震惊到了难以复加的地步。
“张大头?”
走出的军官,竟然是当日替贺老三捏肩的张姓百户,当时他一口一个“三哥”叫着,一脸的讨好和讪媚,可现在,哪还看得出来,当日的那一丝卑躬屈膝?
“三哥。”张百户拱手道,“大局已定,还望三哥识时务。”
“去你x的识时务!”贺老三反应过来,他指着士兵们大骂道,“国公爷对你们不薄,你们竟敢伙同此獠兵变?看国公爷不把你们拆骨剥皮!”
张百户轻叹道,“三哥还是省省力气吧。国公爷或许待你不薄,可待我等,恐怕未必不薄吧?”
贺老三大骂道:“放屁,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来人,听我令,随我杀了此獠,往事不绺……。”
一边说,一边抽刀出鞘。
可此时,随着一声轻轻的“噗”音,贺老三的声音嘎然而止。
他吃惊地慢慢低下头,望着从胸口探出的沾着自己血的刀尖。
慢慢回过头去,瞪着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六子,颤抖地道,“小六子啊……我贺老三救过你的命啊?!”
贺老三怎么也没想到,小六子竟会从背后捅他一刀。
贺老三脸容抽搐着,“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小六子木然道:“我哥在京卫,死在了仪真,我守寡多年的娘,不久前却死在了京城。”
贺老三明白了,他是真明白了。
他仰头大呼道:“国公爷啊,咱贺老三至死不负你!”
说完,回头往前一冲。
贯胸的刀,生生被动地拔出,一股鲜血喷溅开来,人,却如同一口破麻袋般“呯”地摔在地上。
贺老三的眼睛没有闭上,他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不断地追问,为什么?
……。
“叛乱,这是叛乱。你们都是反贼!”王一林被堵在他的屋里,破口大骂着。
王一林在后悔,为什么心一软,就答应了钱肃典,留下这一窝的狼崽子。
蒋全义拍拍身边的椅子道:“王副指挥使,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咱还是说说接下来如何善后吧。”
“善后?善什么后,有屁个后可以善?”王一林嘶吼道,“事到如今,已是不了之局,我叔水师在江上,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连同你们的家人。”
蒋全义平静地说道:“王大人不必提醒,这些我们都知道。既然已经做了,还会怕这些?王大人还是省省力气吧。”
王一林怒道:“你们究竟想怎样?”
“突围。”
王一林气得二佛升天,“突个屁围。让你们撤退不撤,搞这么大阵仗,如今你和我说突围?”
蒋全义平静地说道:“王大人误会了,我所说的突围,不是返回南岸,而是渡海南下,投镇国公。我等商议过了,如果王大人赞同,那就是自己人,否则,只好委屈大人先往黄泉一步了。”
王一林惊愕了,“这是为什么?”
他问得和贺老三一样,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蒋全义叹了口气,起身离开,“动手吧。”
王一林大急,转头看看周围将领眼中流露出的狰狞,他咬牙切齿地喊道:“慢着……我,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蒋全义慢慢回过身来,“王大人,军队指挥权已经被我接管,你若是想耍什么心眼,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王一林骂道:“都落到这般田地了,我还能做什么?”
“行,那就请王大人向外面还在对峙顽抗的士兵下令吧。”
王一林慢慢起身,“向东突围,是死路。”
蒋全义道:“兴国公水师就在江上,向南更是死路。”
“哎……这是何苦呢?”
“何苦?”蒋全义道,“我也曾这么问弟兄们,可他们告诉我,就算死,也不回南岸了,因为,南岸已经没有他们的家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王一林的心眼
“好,好吧。那就……向北突围。”王一林只好应道。
蒋全义皱眉道:“王大人这是想让我们去送死?”
王一林怒道,“你们已经是死路一条了。况且我被你们挟裹着,难道我自己也去送死?”
“说你的用意。”
王一林吸了口气道:“南面不谈了,西边是仪真,清军占领仪真,囤有大量军队,你自然也是知道的。东面,清军既然合围江都,已经派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向恩洲而来,自然不会想不到东边,东面必定部署着清军重兵。那就只有北面了,这也合兵法所云,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
蒋全义有些意动,他扫了一眼麾下军官,“你们可有异意?”
军官们皆摇头,觉得王一林所说在理。
蒋全义回头道:“可如果向北突围之后,岂不与目的地南辕北辙了吗?”
王一林没好气地吼道:“取地图来。”
看着地图,王一林指着高邮州道:“向北突围,打下高邮,清军搞不清楚我们的目的,兵力调动必定大乱,我们就可改变方向,调头向东南,然后择机渡海。”
蒋全义点点头道:“好,就照王副指挥使的意思办。”
王一林突然道:“你们真以为,那小子会接纳你们?”
蒋全义皱眉道:“王大人想挑拨离间?若再对镇国公出言不逊,别怪我等不敬。”
“不。我不是挑拨离间,我与吴争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梁湖所开始,我自认对他心性是了解的。我猜想,他不会为你们去与朝廷翻脸。”
这话让蒋全义等一众将领们脸色凝重起来。
蒋全义道:“我部原本就是出自镇国公麾下,以镇国公今日之实力,完全可以不用看朝廷颜色……我等诚心投镇国公,镇国公没有理由拒绝我们。”
“那这次新皇登基,他为何不阻拦,自己坐上那位置?”王一林没好气地说道,“就象你说的,他的实力已经无人可以阻拦,哪怕是我叔。”
蒋全义沉吟起来,不得不否认,王一林说的有道理,难道镇国公真的只是想驱逐鞑虏,恢复河山,做一个忠臣良将?
如果真的如此,那这支朝廷“叛军”去投的后果,蒋全义不敢再想下去。
不敢想,所以愤怒。
身边所有军官都在愤怒。
蒋全义指着王一林道:“你再敢诋毁镇国公,休怪兄弟们不留情面。”
王一林苦笑,他自认是了解吴争心性的,“蒋大人,你看我现在还有必要去诋毁他吗?其实你们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他的心思只在驱逐鞑子、收复失地上,否则,之前他入京时,就该阻拦陛下登基,那时他有那个实力。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引起朝廷内讧。可这次你们以叛军的身份前去投靠,先不说能不能突围出去,就算祖宗保佑,让你们……。”
“看来王大人始终没有视自己与兄弟们同命。”蒋全义阴沉着脸道。
“呃……好吧,我们,我们就算逃出生天,也未必会被他接纳。他能为着我们,与朝廷对抗?这可是接纳叛军,事关朝廷颜面,双方必将发生内战。况且,他一旦接纳了你……我们,谁会相信我们这次叛乱,不是他所授意的呢,不仅朝廷,甚至我叔都将为避嫌而与他决裂。”
在场每个人,心里都觉得王一林分析的有道理。
蒋全义不得不放下姿态,征求王一林的意见道:“那依王大人之见,我们该当如何?”
王一林眼珠子一转,道:“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将今日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放心,只要你们反正,我就当这事没发生,绝不把真实情况向我叔、向朝廷禀报……。”
“呛啷”声接连地响起,王一林赶紧住口,然后迅速改口道:“当然了,生路还是有一条的,就是太过凶险。”
“说。”蒋全义沉声喝道。
“就按我之前说的,趁合围江都的清军兵力还没有正式稳固,向北突围,速攻高邮,然后向东南转向,最后的目标在这。”
蒋全义低头看去,王一林手指所指的是——海门。
王一林道:“江北虽然被清军所占,可清军主力还暂时到达不了这些沿海地带。只要动作快,十天之内,应该可以到达海门。只是……。”
“只是什么?”
“要让吴争接纳我等,还得下剂猛药才对。”
“什么猛药?”
王一林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法子我倒是有一个,可成不成难说,按我的估计,也就五成可能。”
“你说就是,要不要采纳,我等自会决断。”
“举旗拥立……吴争。”
这话让所有人为之一怔。
蒋全义问道:“王大人刚才还说,镇国公就是因为我等为朝廷叛军而不接纳,如今我等举旗拥立,岂不更让镇国公为难?”
王一林摇头道:“所以,这是一剂猛药,一旦举旗拥立,那么吴争就算没有反意,也只能举旗造反了。这样一来,自然也就顺理成章接纳我们了……我有言在先,这法子成败机率……各占一半,如果照做,后果难料。到时,可不能迁怒于我?”
蒋全义沉着脸道:“王大人放心,生死天定,赖不到你头上。你先待着,我们出去商议一下,再作决定。”
看着蒋全义和众将出去,王一林发出一声长叹。
这法子还真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不过王一林随机应变的能力还真不赖。
这步棋,原本是他叔王之仁在水师出兵前,担忧王一林部万一有不测,与王一林私下嘱咐的应变补救之策。
水师万一出现战况不利,就由这条路撤退,而王之仁将令水师在海门附近水域接应。
王一林方才说的大部分,只是重复了王之仁临行前的交待罢了。
但有一点,是王一林临时加上的,那就是拥立。
王一林无法向叔叔交待,也舍不得放弃这支军队,可蒋全义等煽动了水师将领,局面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王一林只好耍了个心眼,可他也没有料到,这心眼害死了这支原本不该这么死的军队。
第五百九十三章 是火坑也得跳
王一林分析吴争的那番话,倒确实是他心里对吴争的真实感受,唯一哄骗蒋全义的,就是最后那几句。
拥立吴争,这就是个坑,火坑。
其实蒋全义等人只要稍微冷静一些,就能察觉方案是着烂棋。
按王一林的分析,他们不拥立,吴争因担心与朝廷决裂都未必会接纳他们,一旦拥立,那就更不可能了,吴争若是不想反,应该上表自证清白,坚决与这支叛军划清界线才对。
王一林在赌,赌蒋全义等人身在局中,当局者迷。
只要蒋全义同意这方案实施,那么在海门等他们的将是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到时后有清军,前有朝廷水师,山穷水尽之时,以叔叔的本事,自然可以收伏这支军队。
王一林也就能对叔叔有个交待了。
没多久,蒋全义进来道,“我等商议过了,就按王大人的方案行事。”
王一林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一场剧变由此发生了。
……。
含凉殿,是华盖殿西侧的一座偏殿。
原本一直空着,不过现在成了朱慈烺平常接见大臣,君臣私下奏对的地方。
此时,内阁五臣加上御史大夫,分两侧聚于朱慈烺面前。
商议的,正是江北那支“抗命不遵”的明军,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王之仁几乎带着哭音,他已经急了,是真急了,这支军队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钱财(原本吴争投入的,王之仁都还清了,等于是他独资的了,这几乎耗尽了他这三四年来所敛之财),焉能不急?
亲侄子也在这支军队里,焉能不急?
“陛下、诸公,这支水师可是光复江都功臣哪?至于我侄儿王一林,他绝无抗命的意思,他是臣的亲侄,又怎会连臣的令都不遵呢?虽说江都水师确有抗命不遵之实,可这也是将士不堪鞑虏暴虐,意欲继续为陛下与敌血战所致……军心可用啊。”
王之仁几句话,将这事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随便将侄子王一林也拽了出来,按他的话,王一林最多也就是失察之罪,也就是负些领导责任罢了。
其余四人都沉默着。
但每个人的表情各有不同。
钱肃乐似乎听了王之仁的话后在微微颌首。
陈子龙脸色铁青,仿佛有如鲠在喉的感觉。
徐孚远一脸鄙夷,想藏都藏不住。
钱谦益看着王之仁,眼睛不经意地眨了眨。
御史大夫王翊起身道:“陛下,臣以为江北水师王一林部,抗命不遵之罪罪证确凿,不容姑息。不过其部之前确实有功于朝,定罪之时可酌情。如今之计,当先令水师南返,方可论罪。”
王之仁大松一口气,能得王翊如此开脱,那就有望了。
钱肃乐起身道:“抗命不遵之罪虽是逆反大罪,可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可是一万大军,不可轻言治罪二字。臣以为,只究首恶即可,如此既全了陛下、朝廷颜面,也为我朝留下了一支善战之军。”
钱谦益也起身道:“三位大人所言极是。如今山河破碎,建虏在江北虎视眈眈,这一万虎贲,日后当可为陛下御守一方,不可轻言降罪,寒了将士的心哪。”
王之仁心中大石放下了大半。
他是真感激钱肃乐和王翊,昨日晚间,他给二人各送去了白银一万两,却被二人拒收。
王之仁以为二人今日必定会借机弹劾他,不想,二人竟还帮着他说话。
王之仁也感谢钱谦益,虽说钱谦益收了一万两白银,可拿了钱,确实也办事了。
此时,徐孚远起身道:“诸公所言,徐某不敢苟同。如此谋逆之罪,竟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搪塞,怕是说不过去吧?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此一来,岂不让诸军皆可视律法于无物?陛下,臣以为,功是功过是过,当严查、严惩,以儆效尤,为心怀不规者戒。”
陈子龙霍地起身,对着朱慈烺拱手道:“陛下,徐相所言,方才老成谋国之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本朝有八万大军,日后定会更多,如果人人都可以枉顾朝廷旨意,陛下、朝廷的颜面何存,如何号令天下?臣以为,当颁布诏令,定江北水师为叛军,勒令限期返回南岸,对主犯严惩不怠。”
王之仁大急,他刚想起身替水师分辨几句。
这时朱慈烺开口了,他冲着王之仁微微一笑,然后道:“首辅、徐相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言,不过朕也不是心胸狭隘之君……令水师返回吧,只要将士还认朕这个皇帝,朕无意追究他们的过错……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王之仁听了心花怒放,赶紧起身,刚要道谢。
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而来,手擎着一道奏报,急呼道:“江北急报。”
陈子龙迎上,从内侍手中接过奏报,打开一看,脸色大变。
他狠狠瞪了一眼王之仁,然后将奏报双手呈上,“陛下,江北水师改旗易帜,声言拥立镇国公吴争为帝,并已经全军向北突围。”
所有人闻言大愕,王之仁是惊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左右无意识地张望着,这是闹哪样啊?
朱慈烺扫了一眼奏报,脸色阴沉到可以滴些水来。
陈子龙大声道:“陛下,应速将王一林部水师定为叛军,并令镇国公吴争立即上疏自辩。”
朱慈烺道:“就按首辅的意思。”
王之仁跪下急呼道:“陛下,这事蹊跷啊。臣……臣冤枉啊!”
可能是真急了,王之仁来不及细想就呼道:“陛下,在江都除了臣部,还有京卫残部,其指挥使钱肃典,已投了杭州府……陛下,其中因果,不言自明啊。”
王之仁这时还真不是事先蓄意,而是慌不择口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嘛,可以理解。
可这指证,让内阁其它人听了,目光唰地齐齐看向王之仁。
同为阁臣,王之仁这个指证,等于将钱肃乐推向了风口浪尖。
这是忌讳,当然,有确凿证据的例外。
否则,就算是政敌,也必须笑脸相对,这是常例。
第五百九十四章 荒唐!混帐!
听着王之仁的弹劾,钱肃乐是真怒了。
他颤抖着手,指着王之仁骂道:“狗贼,汝敢血口喷人?老夫与你拼了!”
一头撞向王之仁,幸亏陈子龙等人眼疾手快,使劲地抱住钱肃乐。
王之仁说完心中其实也后悔了,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让王之仁索性将错就错,他冷哼道:“本公无意指证钱相,只是事有蹊跷,事关本公声誉、忠诚,还望钱相自清为上。”
钱肃乐被陈子龙横拦着,气得跺脚不止,愣是骂不出话来。
此时朱慈烺冷冷道:“兴国公、钱相都自证清白吧。”
说完拂袖而去。
含凉殿内诸人,一片混乱。
……。
杭州城,大将军府正堂。
一众将领也在军议。
他们议得是,兴国公王之仁的求援信,还有宁波、台州两府清军的异动。
“按兴国公信上所说,清军一支偏师迂回至恩洲,将截断江都明军退路,而朝廷无意出兵增援,这才向大将军来信求援。”还没去严州卫上任的孙嘉绩道,“以下官之见,仪真至江都东西江面上,兴国公还有一万水师,加上江都也有一万水师,清军未必真敢进攻。”
钱肃典道:“属下不敢苟同,江北尚有近六万清军,想进攻江都,只须三万人,就可形成合围之势。如果清军占领恩洲,势必造成该部与兴国公江上水师联系中断。若江心岛驻防清军向西调动,那么江都必定危矣。”
吴争看向一直没有出声的张国维道:“张公的意思如何?”
张国维冲钱肃典歉然一笑,然后道:“虽然二位说得都有道理,但我更认同孙指挥使的分析,既然清廷已经与朝廷签署了停战和约,那么短期内,应该不会在长江沿岸,再次发动战争,因为仪真至江都一线,被双方目光紧盯着,所有异动,都一目了然,不具有出其不意的可能。那么,一旦开战就是一场攻防战,以江都万人兵力,和江上兴国公万余水师、战船,短期之内清军占不了什么便宜。所以,在我看来,清军进逼恩洲,更象是在逼迫江都明军主动撤退。”
钱肃典是关心则乱,他一直惦记着江都残部,此时听了张国维分析,也觉得有道理,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甘心,“张公所言有理,可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清军真占领恩洲,却是件麻烦事,到时江都明军进退两难,朝廷也会很被动,清廷或许会由此向我朝提出一些出格的条件。所以,就算真按张公的分析,我也觉得该派舟山水师北上支援,既然是打不起来,支援又有何妨?不但可让将士对大将军感恩,还可卖兴国公一个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倒是有道理的,在场将领都在点头认同。
打仗嘛,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都是友军,相互帮忙是应该的。
张国维道:“钱指挥使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如今宁波、台州两府清军已经集结起三万人之众,且多铎一直驻于宁波府,并未北上,实属可疑。我是怕……万一我军北上增援,怕被多铎趁虚而入。不可不防啊。”
钱肃典道:“按兴国公的意思,也就是调舟山水师北上增援即可,并无调动四卫的意思,就算多铎要进攻绍兴、金华二府,有四卫在,水师暂时也用不上。”
吴争想了想道:“无朝廷旨意调动四卫出三府辖地北上,肯定不行……那就派舟山水师北上增援兴国公吧。传令水师王总兵、张副总兵,率水师即刻北上增援。”
“喏。”
吴争道:“那接下来就议议宁波、台州清军异动之事吧。诸位觉得多铎主动进攻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是否该向绍兴、金华两府增派兵力,以防不测?”
陈胜道:“至昨日,属下侦知,宁波府清军兵力已达二万人,且还在不断增加,很显然,进攻福建、广东的清军正在北返……清军小队斥候时有对余姚周边进行骚扰。故属下判断,早则三两个月,迟则明年开春,多铎必定进犯绍兴府。”
孙嘉绩道:“池将军禀报,处州、衢州两地,清军兵力也已经达到二万人,虽然没有进犯金华、严州,但其意不言自明。卑职以为,确该向金华增派兵力,以防不测。”
张国维道:“如今能调的,也就金山卫,可一旦动了金山卫,松江府就兵力空虚了。”
说到这张国维看了一眼吴争道:“那里毕竟是港口,还有军工坊,万一有事,恐有不测。”
吴争想了想道:“松江府倒不用太担心,毕竟方国安的军校在那,他手中还有三千人,还有正在训练的火枪营,出不了什么事……那就,调鲁之域的金山卫增援金华府吧。至于绍兴,杭州近在咫尺,即使有变,也能迅速渡江增援。”
“喏。”
这时,堂外一阵吵杂声响起,放眼望去,钱翘恭挣脱了卫兵的阻拦,闯了进来。
吴争愠怒道:“钱翘恭,你把大将军府当你家了不成?”
钱翘恭大声道:“大将军,我有急报。”
吴争挥挥手,示意卫兵退下。
钱翘恭冲进堂内,从胸口取出一封信道:“今早刚接到父亲来信……出大事了。”
“说!”
钱翘恭迟疑着。
吴争没好气地道:“不必避讳,直说就是。”
钱翘恭道:“江都水师反了。”
吴争惊愕了,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开玩笑吗?
江北水师反什么?他们反了,怎么生存?
要补给没补给,要根据地没根据地的,这不自寻死路吗?
钱肃典闻听脸色一变,对钱翘恭道:“你别急,慢慢细说。”
钱翘恭道:“水师全军昨日已经向北突围,我担心他们会被清军合围。”
钱翘恭一边说,一边将信递给吴争,“大将军,还望看在将士浴血奋战的份上,救援他们。”
钱肃典道:“大将军已经派舟山水师北上接应。”
吴争从钱翘恭接过信,找开一看,脸色骤然剧变。
他“呯”的将信往案上一拍,骂道:“荒唐!混帐!”
第五百九十五章 利高者疑
钱翘恭一惊,他急道:“大将军千万别轻信水师和京卫残部会反,依我估计,怕是因为之前朝廷拖欠阵亡将士抚恤之事,引起了将士不满,才有了抗命不遵之事……就算他们真要反,那又怎么会向北突围呢?难道向顺天府突围?”
陈胜沉声道:“向北……也可能是投清。”
钱翘恭闻听大怒,骂道,“放屁!你陈胜投清,他们也不会投清。”
陈胜也怒了,“我是说可能,你心慌什么?”
钱翘恭怼道:“我钱家人光明磊落,需要慌什么?”
“闭嘴!”吴争大喝一声,打断了这二人内讧,说道,“信上说的改旗易帜,意图拥立我登基,又是怎么回事?”
这下,除了钱翘恭,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钱肃典张大了嘴巴,久久无法合上。
吴争指着钱翘恭怒道:“滚回军校去,这事你不必管了。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准回杭州府。”
钱翘恭却道:“那你得救救他们,我用性命担保,那数百京卫将士肯定不会反你……叔,你说是吧?”
钱肃典躬身道:“大将军,此事定有蹊跷。下官统帅京卫日久,仪真一战,大将军也是知道的,这样一支军队,怎么可能反呢?就更不用说投清了。下官也愿意为所部将士们担保。”
吴争冷冷道:“王一林的水师,你叔侄二人也敢担保?”
钱肃典一愣,说不出话来。
钱翘恭静默了一会道:“有京卫将士在,水师也不可能反。”
张国维从案上取过信,看完之后开口道:“大将军,这事非同小可,不管这支军队反还是没反,他们改旗易帜,怕是已成事实。这……必将影响到大将军与朝廷之间的关系,稍有不慎,恐怕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吴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突然喝道:“快,传令王朝先,前令取消,水师没有后续命令,不得出港。”
钱翘恭急了,“吴争,那可是上万将士哪,难道你又想坐视?”
吴争怒道:“坐视?我还想杀人!”
当局者迷,在场人中,恐怕也只有钱翘恭还没有意识到这支军队改旗易帜,会带来怎样不可预料的后果。
这可不是件好事,这就是个坑,火坑。
其实钱翘恭已经知道,之前京城阵亡将士之事,吴争已经有了动作。
他也已不再生吴争的气,甚至这次来,他还想为之前的无礼,向吴争道个歉。
可这时,钱翘恭是真急了。
他与他叔,那可是与这些京卫将士在仪真一同浴血拼杀出来的交情。他绝对不信,这样一支军队会反。
钱翘恭希望吴争能派兵救援,不管怎样,把人救出来,再问清楚也不迟。
可此时听吴争下令,取消水师北上救援的命令。
钱翘恭是真急了。
只听“呛啷”一声,钱翘恭拔刀指向吴争,“吴争,你必须救,否则……!”
所有人,包括钱肃典也惊呆了。
宋安反应最快,他迅速抽刀,一边扑向钱翘恭,一边大喝道:“来人,有刺客!”
堂外数十卫兵拔刀一涌而进。
吴争开始时确实一惊,可此时反而不怒了,他抬手向宋安一拦,同时喝道:“都退下。没我命令,不得擅动。”
“否则怎样?杀了我?”吴争冲着钱翘恭轻嗤道。
钱翘恭的手在颤抖,他的脸色苍白,“吴争,我不想杀你,只要你去救那些将士们,我就弃刀任你处置。”
“你想多了,我绝不会救。”
“那我就杀你。”钱翘恭的脸色变得赤红起来。
“来,往我这刺。”吴争拍拍自己的胸口道,“我死之后,应天府那娃能不能挡住清军,你要想清楚喽。”
钱翘恭手抖得更厉害了,眼睛血红地瞪着吴争。
“要不要我帮帮你?”吴争挑衅地上前一步。
钱翘恭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呀”地一声狂吼,将手中刀向堂外扔了出去。
然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吴争挥了挥手,所有人默默地退去。
看着痛哭不止的钱翘恭,吴争内心没有愤怒,反而有些怜惜。
事实上,钱翘恭比自己还要小上几个月。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以你的聪慧,你其实心里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救。”
“你明白杀了我,等于帮了鞑子的大忙,为何还要逼我去救呢?”
“你既然能明白杀了我,会让鞑子受益的道理。那为何却要逼我去做相同的事呢?”
“要救他们不难,可救了他们之后呢?收留他们?那就等于坐实了他们对我的拥立,是出自我的授意。利高者疑……你明不明白?”
“你知道朝廷怎么想?那娃儿怎么想?天下人怎么想?以那娃的心性,还有陈子龙,还有你那执拗的爹,想来接下一步,就是宣布我也是叛逆了。”
“然后就是内战,两败俱伤。再然后,就是清军南下。”
吴争抬脚轻轻地踢了钱翘恭一脚道:“起来吧,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臊。”
可钱翘恭不肯起来,大有要蹲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我知道,你叔侄二人对那些幸存将士的感情,可这事没有感情可言。从他们举旗意图拥立之时,他们其实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有一条死路。”
钱翘恭突然抬头,“吴争,你能救他们的,对吗?”
吴争摇摇头道:“我说过了,救他们不难,难得是救治了他们之后。哪个皇帝能容忍这样的事?哪个朝廷能容忍这样的事?你信不信,早则傍晚,最晚明天凌晨,应天府的使者就会到杭州,知道来做什么吗?通牒,最后通牒。如果我执意出兵救他们回杭州府,那么内战不可避免。你愿意这样吗?”
钱翘恭慢慢点头,可他执拗地问道:“可你一定有办法化解这事的,对吗?”
吴争怒道:“我不是神仙!你为何不去求你爹去?”
钱翘恭紧紧盯着吴争道:“可我和我九叔,离开父亲投在了你的麾下……这是你该担得的责任。”
吴争无语,摇头叹息道:“我真的无能为力。”
第五百九十六章 他们在北上!
钱翘恭想来是腿麻了,他费劲地撑起身来,木然说道:“我拔刀,不是想杀你……我是想杀了无用的自己。吴争,那可是一万条人命啊?就算他们反了,反了朝廷、反了你,可只要他们还在杀鞑子,就是我们的同道。这是你说过的话对吗?我信了!”
钱翘恭慢慢地向外挪去,“我和九叔都信了,所以我们都信你和他们不一样……可你现在说,你无能为力,我居然也信了……。”
钱翘恭走了,留下木立的吴争。
吴争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他觉得累,很累,心很累!
被人信任,特别是被人无条件的信任,真的很累人。
……。
“九叔,你跟不跟我走?”
十八岁的钱翘恭,依旧愤怒着,愤怒得象是在燃烧,燃烧自己,也引燃别人。
他和他的父亲钱肃乐一样的执拗。
可他少了他父亲那份沉稳。
这无可指责,沉稳,需要时光的积累和沉淀。
但已经及冠的钱肃典,却要比钱翘恭沉稳得多。
两年时间,足以把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
男人比男孩沉稳,因为他们懂得了责任,男孩有了担当,那就是男人。
所以,钱肃典拒绝,他断然拒绝了他的侄儿。
“翘恭,其实你也明白,他的决定是对的。这事对于任何一个朝廷,任何一个还有进取之心的朝廷,都无法容忍。如果真将这支军队收留在镇国公麾下,那就是一场灾难,整个义兴朝的灾难……听叔一句劝吧,就象之前京城民乱一样,大将军或许……还会想别的办法的。”
“一样?能一样吗?”钱翘恭嘶吼道,“之前民乱,他不出手,至少将士家人不会马上死,至少大多数将士家人,还穷不到无粮裹腹的程度……可现在,一万将士在北上。北上知道吗?他们这是在进攻!”
钱翘恭泪如泉涌。
“没有援兵,没有补给,深入敌人腹地,他们会在任何一刻,随时全军覆没……还要背负着叛军的名声。”
钱肃典木然道:“你说服不了我,正如我说服不了你……走吧,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想清楚了,不会后悔。”
“可我需要人手,你能帮我的,对吗?你是我叔,九叔!”
“不能。”钱肃典看着钱翘恭的眼睛道,“没有人能在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违令调走他的兵。就算是我是指挥使,也做不到。”
钱翘恭盯着钱肃典,一步一步地后退,“好吧,那我就一个人……去死!”
扭头、转身,义无反顾。
钱肃典终于动容,他叹息道:“把我的亲卫带走吧,关键时或许能救你的命……哎,就怕是让你爹知道,得打死你。”
“他打不死我,因为那时……我已经死了。”
钱翘恭带着钱肃典的三十六骑走了。
三十六骑,那就是苍海一栗,如同巨浪中的一叶随时能倾覆的小舟,不不,怕是连小舟都称不上吧。
……。
“钱翘恭带着三十六骑出了清泰门。”
宋安轻声向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了近半个时辰的吴争禀报道。
吴争就象没听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继续着他的踱步,仿佛打算把这辈子一次走完。
宋安不得不再次开口提醒,“钱翘恭走了,可能会北上……要不要派人拦住他?”
吴争突然暴发,他瞪着宋安道:“拦他做什么?拦他做什么?人要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
宋安吓得往后缩,不敢吭声。
吴争却不放过他,“知道人要上吊寻死,该怎么去拦吗?”
宋安惊恐地摇摇头。
吴争嘿嘿冷笑道:“你得劝他,吊吧,吊吧,早死早投胎。然后等他挂上去,差不多快断气了,再把他放下来。这时你再问他,还想再吊一回吗?”
宋安张嘴无语。
吴争恶狠狠地说道:“他带走的骑兵哪来的?谁敢擅动骑兵营?”
宋安急忙道:“是钱指挥使的亲卫私兵。不在骑兵营员额之内。”
吴争目光一闪道:“来人,关钱肃典三天,只准喝水,不得送饭。他怕是吃撑了,得好好清醒清醒。”
宋安趁着这功夫,小心翼翼地道:“少爷,生气归生气,可钱翘恭终究是您的妻兄,如有不测,怕是不好交待吧?”
“交待什么?向谁交待?那黑了良心的倔老头怎么不自己去想办法?一有事就写信,还专往他那个不晓事的儿子那送……真有不测,活该他钱家断了香火。”
吴争没好气地骂道:“一门子的犟驴!”
宋安道:“要不,派队骑兵,把钱翘恭抓回来?”
宋安确实是不忍心,好歹都是一起从绍兴府打拼出来的,真要眼睁睁地看着钱翘恭去送死,怎么忍心得了?
吴争斜了他一眼道:“抓回来,然后套副镣铐锁着他?”
宋安呐呐道:“那也强过他白白去送死吧?”
“他钱家都是忠义之人,送死这活他们干得心安理得……。”吴争没好气地不断骂着,用能想得出的最恶毒的字眼辱骂着,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心里更舒坦一些。
可宋安知道,他太知道自己的少爷,现在心里怕是比任何人都急、都担心。
到了吴争现在的权势,大部分人和事,都已经不需要生气了。
当可以看一眼就能决定他人生死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和事,可以让吴争生这么大的气。
生气,说明他在乎。
愤怒,代表着他无法掌控。
“张名振还没离开吧?”吴争突然开口道。
宋安答道,“已经走了,半个时辰前出了泳昌门。”
“把他追回来!”
“喏。”
……。
次日一早。
大将军府,缇骑四出,通告治下各府,同时呈报朝廷,原隶属绍兴府沥海卫降军金声桓部反叛,其部在沥海卫追击下向东逃窜,经过激战后,劫持大小船只数十艘出逃海上,不知所踪。
乱世之中,这样一支不起眼的小部队反复,可谓屡见不鲜、司空见惯。
这个消息,几乎如同一颗石子扔进池塘,除了激起一圈涟漪之外,瞬间无声无息,被所有人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