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八章 吴老爷人老心不老
吴争有些惊愕,忙陪笑道:“爹爹教训得是,可这事,儿子也做不得主,请爹爹见谅。”
看着一口一口嗞着酒的父亲,吴争轻声道:“爹,随儿子去将军府吧?”
“不去。”吴老爹坚决道。
“您看,这儿也不安生,至少在儿子那,您能清闲些不是?”
“清闲?我要清闲作甚?”吴老爹指着吴争鼻子骂道,“若不是祖上规矩,吴家人不得为官,凭你爹的文才,进士不敢说,举人功名唾手可得……逆障,你爹连想都不敢想,你和你那早死的叔却将规矩坏得干干净净。”
吴争被骂得有些莫名其妙,可细细品味了一下,似乎有些体会到了父亲的纠结,“儿子不孝!”
“我要回吴庄,我想吴庄了。”
吴争大惊,“虽说此时停战,可敌酋多铎正率大军囤于宁波府,双方随时都有可能重新开战,爹爹此时万万不可回吴庄……这样,待日后收复浙江全境,儿子再送爹爹回吴庄?”
“爹老了……人老就会想家,叶落归根。”吴老爹叹道,“你们长大成人了,不需要爹了。我想着,回吴庄开个私塾,让始宁镇的那些半大孩子,也有个盼头,既能造福乡里,也算没让这大半辈子读的书白瞎。”
吴争心里一动,父亲是一个人待得寂寞了。
于是道:“爹爹自己都说了,进士不敢想,举人唾手可得,如此才华,怎能屈就一个私塾……要不,儿子替您谋个……缺?”
不想,吴老爹眼一瞪,骂道:“畜生!你想让你爹当下手,天伦纲常何在?”
吴争心中哀叹,一番好意反被骂。
只好道:“要不儿子向朝廷上表,请朝廷将儿子的镇国公爵位,改封爹爹,如此,儿子可名正言顺给爹爹当下手?”
“你道朝廷是你家开的?爵位也可私相授受,荒唐!”吴老爹吹胡子瞪眼道。
吴争无奈地说道:“要不,爹爹执大将军印,入主将军府?”
“呸……你爹我满腹锦绣才华不假,可你让你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去辖制你麾下那些骄兵悍将?”
吴争头有些昏,里外都不是人,只能闭嘴不再说话。
吴小妹轻笑道:“听闻哥哥在松江府开设讲武堂,不如……?”
吴争一愣,“爹爹愿意去讲武堂?爹爹不是说……手无缚鸡之力吗?”
吴老爹脸色阴沉起来,眼看着就要发作。
吴小妹急道:“哥哥误会了,我是说,既然爹爹有开办私塾教书育人的意愿,不如咱就在杭州府办家私塾,如此,爹爹也就不用急着回吴庄了。”
吴争恍然大悟,他眼睛一亮,一个大胆的构想在脑子里突然形成。
他连拍自己的头好几下,道:“果然是妹妹知爹爹,这事还真能成!”
回过头问吴老爹道:“爹爹心中可愿意?”
吴老爹脸色慢慢放缓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可吴庄那些个半大孩子,岂不是没了人教?”
吴争使劲地憋着,差点就笑喷出来,“爹爹,咱要办,就办大的,爹当校长,让三府之地的半大孩子都来读书……对,咱不但办大的,还免学费,让三府百姓不管贫富,都能读书。”
吴老爹反而愣了,他呐呐道:“咱吴家可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几百亩地,十几间铺子,再就只有一间祠堂了。”
吴争笑道:“爹爹不用担心,这事儿子来办,准让爹爹满意。”
吴老爹突然道:“儿啊,爹有话在先。”
“爹,您说。”
“吴家不富,但也能称得上中等人家,吴家不是书香门第,可爹也打小教你圣贤之道。”
“是。”
“有些事做不得,有些钱拿不得。”吴老爹指着东西厢道,“那些个东西,拿了、吃了,夭寿。”
“是。爹爹教训得是,儿子记住了。”吴争正容道,“可儿子也有话想对爹爹说。”
“说吧。”
“如果取三府富人家产中一、二成,便可让三府百姓的孩子从此读上书,这事,在不在爹爹所言之事中?”
吴老爹眨巴着眼,愣了半晌,突然大怒道:“畜生,你想造你爹的反吗?”
吴争吓得下意识地起身、转身、抬脚,这姿势保持了很久。
最后方才在吴小妹、宋安鄙夷的眼神下,慢慢放下了抬起的脚。
“咳。”吴争慢慢坐下道,“爹,儿子也没办法。您知道吗,三府的赋税朝廷收了回去,这事朝廷没错,儿子认可。可这么多军队要养活,儿子手下将士的饷,历来多京卫多一倍,可朝廷拨付的却是按京卫的饷,这儿子也可以不理会。可三府百废待兴,需要银子的地方多了,儿子只能做些偷鸡摸狗、难登大雅之堂的事,虽说可能会被乡亲父老、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但儿子……无悔!”
吴老爹瞪着吴争,吴小妹慢慢地起身,宋安半蹲着,将屁股下的凳子悄悄移开。
不想,吴老爹突然叹息道:“难就对了。世人活着,哪个不难?你爹为了你阿爷一句话,担下这桩差事,十七年哪……还赔上了你娘一条性命,我难不难?可你爹也无悔,这一生,我只做好一件事,就凭这,我可以去泉下坦然见你娘、见你阿爷了。”
吴老爹的眼中有泪花出现,“有时我也想,十一代人啊,就为了一个承诺,值吗?”
吴小妹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她呼道:“爹爹……都是女儿的错。”
吴老爹苦涩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伸出手去,颤抖地抚摸着吴小妹头上的青丝,安抚道:“与你没有丝毫关系,别尽往自己身上扯。”
吴老爹转过脸,面对着吴争,沉声道:“你若无悔,便去做。只要你可以坦然面对泉下列祖列宗,自觉问心无愧,任何事,皆可做。”
吴争起身长揖道:“多谢爹爹教诲。儿子还有一事求爹爹。”
吴老爹侧面抹了抹眼睛,道:“说吧。”
“望爹爹教三府学子,忠诚二字。”
吴老爹脸色渐凝,“你口中忠诚,何意?”
“忠一人,为愚忠,忠一国者,方可称忠诚。”
第五百六十九章 值吗?
吴老爹闻听大怒,起身、扬手,一巴掌挥去,“你骂你爹、吴家列祖列宗愚忠乎?”
“啪”地一声脆响,吴小妹惊呼起来,宋安吓得左右四顾,不知道是想帮忙呢,还是想溜。
吴争慢慢地向吴老爹跪下,“呯”磕了个响头。
“爹爹恕儿子妄言、不敬之罪,可儿子确实是这么想的。十一代人,为了这一句承诺,为了这一个劳什么、已经被世人遗忘、狗屁不是的玉玺……爹爹也在自问,值吗?”
吴老爹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逆障,为父只是一时感慨,并无忤逆祖宗的意思……千金一诺,竟在你的口中成了愚忠?”
“许多时候,千金一诺这四个字,本身就是在欺骗自己,为了千金一诺而千金一诺,十一代人,为了一支已经被遗忘的皇室血脉,被朝廷追杀至今,敢问爹爹,于朝廷而言,吴家忠吗?于国家而言,吴家忠吗……为护一国,牺牲十一代人,儿子认为值!为护一人,而牺牲十一代人,于国何益,于民何益?无非是在酒楼茶肆,酒余饭后,搏人一声轻叹罢了……儿子就想问问爹爹,值吗?”
吴小妹掩面悲泣。
吴老爹颓然坐倒,他呐呐道:“吴家没有你这样的逆障……你滚。”
“儿子不能滚。”吴争仰头道,“儿子在求爹爹,帮儿子教书育人,让学子们知道,何为真正的忠诚,希望再不会出现象吴家这般……悲凉之事。”
吴老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独子,问道:“你说,何为真正的忠诚?”
吴争坚定地道:“士之才德盖一国,是为国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国士与匹夫,都没有说到要忠于一姓。故真正的忠诚,仅为国为民四字。”
“皇帝为一国之君,代表国家、朝廷,按你的意思,国人不必忠诚于皇帝?”
吴争道:“皇帝代表国、民利益时,忠于皇帝便是忠于国、民。皇帝无法代表国、民利益时,忠于皇帝便是背弃国、民。”
吴老爹晃了晃头,他脑子里有点乱,问道:“可皇帝手中有天下军队,掌控生杀大权,就算皇帝已经无法代表你所说的国、民利益时,如何制约,难道要造反吗?一旦造反,生灵涂炭,岂不与你所说的为国为民相悖?此说法不通。”
“就是造反!”吴争坚定地说,“无法代表国、民利益的皇帝,为何不反?”
吴老爹指着吴争道:“妖孽……妖孽!”
吴争昂首道:“国破家亡,若再不改变,如何与鞑子对抗?难道还要将士用圣贤仁义去面对鞑子锋利的屠刀吗?儿子只想让学子们明白,他们日后将为谁而学,为谁效力,为谁而死,为谁而战。待民智一开,区区百万建州人,何足道哉?”
吴老爹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其实能听出吴争话中的矛盾之处,也能理解吴争话中想表达的意思。
道理,同样在于变通。
一个时候,讲一个时候的道理,这没有错。
否则,就是认死理!
可吴老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他迟疑着道:“忠一人者,为忠,忠一国者,亦为忠,这并不相悖,你偏激了!”
吴争道:“儿子承认,大多时候,这二者不相悖。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儿子与叔叔在嘉定城浴血奋战,叔叔为国捐躯,儿子回到绍兴府时,坊间依旧莺歌燕舞。世人麻木,非烈焰猛火惊雷骇浪不能惊醒。都道乱世得用重典,只有如此,方能振聋发馈。”
吴争拜道:“恳请爹爹助儿子一臂之力。”
吴老爹叹息道:“可否改成,忠一人者为忠,忠一国者亦为忠?如此,才不会激起士林的剧烈反弹。”
“不。”吴争道,“若在太平盛世,儿子不反对。我吴家祖辈这番作为
,当受世人敬重,儿子绝无诋毁先人的意思。可如今,当让百姓明白,他们不再为那个不把他们当人看的朝廷而战,而是为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战。”
吴老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他沉声问道:“你可知道,若依照你的意思教授学子,有一天,你自己也将成为学子们反对的目标。”
吴争一愣,他也醒悟到自己这种思想的矛盾之处,但吴争依旧坚定道:“儿子自认可以代表最大多数人的利益……若真有一天,儿子站在了最大多数人的对立面,儿子甘愿被世人反对。”
“爹爹刚说,只要我可以坦然面对泉下列祖列宗,自觉问心无愧,任何事,皆可做。儿子想对爹爹说,我,此时,问心无愧!”
吴老爹有些动容。
他突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好吧。就为你的问心无愧,为父勉力一试。”
吴争从胸口拿出一叠纸,双手奉上,道:“多谢爹爹成全。儿子这几年就忙着上阵打仗了,也没有做过学问,怕是荒废了……前些日子,想着要在松江府筹办军校,故硬着头皮写了篇文章,想以此激励军校学生。今日爹有心传道解惑育人,那就先请爹指教,若爹觉得还差强人意,不妨以此为纲,来教导日后学子。如此,两处学校学子思想也可一脉相承。”
吴老爹伸手接过,轻轻读道,“少年中国说。”
吴争无端脸一红,他实在有些汗颜。
可那边吴老爹的神色渐渐凝重,他甚至不再出声,嘴唇急速地默读着,越来越快。
吴小妹、宋安诧异地看向吴争,不知道吴争给了老爷什么。
“好!好文章,好一篇少年中国说……此文倒真应了你振聋发馈四个字了……来,为此文章当浮一大白。”
吴争大喜道:“爹……你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吴老爹举杯一饮而尽道,他激动地说道,“此文酣畅淋漓,读之令人心神澎湃,足以佐酒、佐好酒。”
吴争趁热打铁,起身,长揖,“若办学能成,爹的功德将不再受朝代更替所累,当为世人尊为一派宗师,而青史留名。”
第五百七十章 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的吴老爹
开创一派新学,成为士林一鼎,这是何等荣耀?
哪个读书人,不以此为最高的追求和梦想?
年过不惑,未到半百的吴老爹,有些激动起来,他压抑了数十年的热血开始沸腾。
少年中国说本不适合他,因为在当今平均寿命还过不了六十的时代,他自己就称得上“腐朽”的代表。
但吴老爹有着一颗少年的心。
他的前半生因一个不是他想要、想负担的承诺而活着、压抑着,他甚至没有出过远门,去看看书本上描绘的大好河山。
他数十年所读的书,在他的胸腹间膨胀着,可以为国为民,可就生生堵在喉咙口,倒不出来。
如鲠在喉!
他心里同样认为,吴家十一代为了一家一姓一人做出的牺牲,不值得。
只是从小所受的教育,让他无法去挣脱这层道德枷锁,而吴争如此激烈颠覆的“反言”,竟让他有了一种殉道的冲动。
为自己的利益而死,为自己的利益而战……若真能做到这一点,还有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战胜?
若皇帝真能代表最大多数人的利益,这天下怎么可能不太平,盛世又怎会姗姗来迟?
如国家真如同少年朝气蓬勃,又怎么不强大?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吴伯昌在重复着读少年中国说,读到妙处,吴伯昌开始手舞足蹈,一发不可收拾。
吴小妹、宋安目瞪口呆,他们觉得不认识眼前这个老爷了,吴老爷那可是始宁镇首屈一指的学问人哪,端庄、睿智、气度不凡,重义、守礼、有口皆碑。
可这是……二人不知道吴争给了吴老爹什么样的文章,竟让吴老爹如此失仪到不可控的地步?
读着吴争凭借记忆默写出的少年中国说,吴伯昌明显感觉到其中的不足和矛盾之处,但,这重要吗?
重要的是,吴伯昌找到了一条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道路,他可以找回他曾经以为再无法找回的前半生。
他不再为了他刚刚说的“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表面自豪,可夜深人静之时……怅然喟叹、辗转反侧。
人,不怕没有才能,因为那样反而可以安生过日子。
怕得是,自负有才,却得不到施展的机会,抱憾终生。
吴伯昌,他愿意一试,不仅仅为了儿子那一跪,更为他已经荒废了的半辈子。
“哥,吴家一切磨难,都是因为我……。”
看着抽泣的吴小妹,吴争有些手足无措。
吴争这次真不是要针对吴小妹,可事实就是,伤害到吴小妹变得不可避免。
“幺妹……哥真没有那意思。”吴争词穷,这事还真无法解释清楚。
看着梨花带雨的吴小妹,吴争求助般地看向自己那不再手舞足蹈渐渐回复稳重的父亲,希望父亲来打圆场。
可惜,吴老爹专注于吴争那篇残缺的、抄袭的、靠着回忆写出的少年中国说,根本没有兴趣来理会吴争的尴尬。
吴争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宋安。
宋安躲避着吴争的目光,他将视线看向八仙桌,道,“咦,这酒壶没酒了,我去再舀一壶。”
说着,提着酒壶一溜烟地跑了。
吴小妹碎碎念念地抽泣着,“哥,我是不是不应该活在世上?”
“噢……!”吴争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学宋安,拔腿就溜。
可刚转身,就听吴老爹头也没抬地道:“坐下!该你受的,就得受着。”
开始冷静下来的吴伯昌,有些尴尬,尴尬于父威如山的自己,竟在儿女面前失了尊严。
可不得找补回来一些?
吴争这才恍
然,爹这是故意的。
吴老爹指着吴小妹,对吴争道:“你妹妹大了,是时候出嫁了,你做哥哥的,也该留心着。”
吴争大喜,忙应道:“爹说得是,儿子留心着呢。”
吴小妹大愕,这说着说着怎么扯出这事来了?
心一急,哪还顾得上碎碎念,她跺着脚冲吴老爹道:“爹爹,女儿不嫁,陪您一辈子。”
吴老爹呵呵笑道:“傻丫头,你就想陪爹,爹也陪不了你一辈子。”
说着冲吴争一瞪,“留心到谁了?”
吴争情急之下,慌忙道:“爹,现成就有一个,沈致远。”
吴老爹道:“沈老爷的独子?”
“对,他对妹妹那是一往情深……这小子如今也是从五品官了,加上知根知底的,儿子觉得还是挺合适。”
吴老爹点点头道:“唔,沈老爷虽说……节俭了些,可对他儿子算是尽心尽力的……不错,选个时间,你去探探沈老爷口风。”
吴小妹“噌”地起身,指着吴争骂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真认为我在吴家是多余的了……就这么急着将我嫁出去?”
回身又指着吴老爹道:“爹爹,你也不要我对吗?”
说着,两行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吴老爹急得起身,伸出手,这是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想了想,一甩手,坐下了,对吴争道:“你惹的事,你来劝。”
吴争愕然,这不是实力坑儿子吗?
吴争只好向吴小妹作揖道:“妹妹,哥错了,哥忘记你不想嫁沈致远那小子了。行,咱再挑挑、选选,不急。”
吴小妹抽泣声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吴老爹是真开始坑儿子了,他轻哼道:“确实不急。哥哥正室还没过门呢,作妹妹的急什么?”
吴小妹“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吴争的脸色变得有些灰暗,“思敏被……我留在了京城。”
吴伯昌慢慢放在手中的少年中国说,平静地道:“留下便留下呗,她本就是国戚。”
吴争黯然道:“儿子不孝。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爹知道。”吴伯昌的脸色异常的平静,“谁干的,你就找谁去。”
吴争有些愣,“儿子调查过了,此事事发突然,鲁王倒不是有意而为。所以,儿子将他软禁在杭州府,……只是,新皇登基,被他趁势逃回了京城。”
吴争有些惊愕于父亲的平静,独子的孩子没了,急着抱孙子的阿爷,不该是这般神情吧?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大将军令
在吴争心里认为,父亲的反应甚至应该远胜于自己“数祖忘典”的事。
只听吴伯昌轻轻一叹,“天家无情,朱家历来如此。”
说到此处,吴伯昌回头看了一眼吴小妹,“小妹不要多心,惠宗往上,不在此列。”
吴争惊讶地呼了一声,“爹……。”
吴伯昌正容道:“我吴家祖训,子孙不得入朝为官……你可知道何意?”
“请爹赐教。”
“那是因为吴家忠于的朱家皇帝,在百多年前,就没了。惠宗之后,皇宫中再无吴家可效忠之人。这百多年来的朱家皇帝,与吴家何干?若不是先人有严令不复仇、不反叛,或许还轮不到建州人南下。”
吴争大愕!
宋安大愕!
吴小妹大愕!
看着三小目瞪口呆的表情,吴伯昌轻叹道:“百多年的恩仇,到小妹出生时便算是彻底化为烟云……可这不代表着我吴家子孙,要去为朱家后人效忠。争儿啊,爹没有任何想要强迫你去做什么的意思,可今日朱棣后人,杀吴家后人、爹的孙子,此乃新仇,不在祖训之内,此仇不可不报!”
吴争的嘴唇有些干涩,他在知道周思敏小产之后,不是没想过报复,可最后没动朱以海,不是他忠于明室。
唯一的原因,只是吴争知道,历史中,朱以海到死,都没有降清。
这一点,足够让吴争对朱以海举不起屠刀。
杀他,等于谋杀了自己的理念、自己的执着。
吴争迟疑道:“爹的意思,是杀了……朱以海?”
吴伯昌却摇摇头,诧异道:“你不是说调查之后,朱以海致使思敏小产非有意为之,那他就罪不当死,为何杀?”
“那爹的意思是……?”
“爹说过了,不强迫你,这事你自己做主。”吴伯昌斜一眼吴争,没好气地说道。
吴争无语。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思敏的孩子没了,你得给你爹一个交待吧?”
吴争抬头应道:“儿子……会每月前往京城,定能给吴家延续香火。”
吴伯昌大喝道:“胡闹!”
吴争一愣,“爹是什么意思?”
吴伯昌冷哼道:“思敏为质,也就罢了,难道你还要多送一个人质不成?”
吴争恍然大悟,“可思敏总是儿子的妻子。”
“侧室。”吴伯昌淡淡地纠正道,“别忘记了,她还有一个身份,国戚!”
“那爹的意思是……?”
“顺其自然吧。”吴伯昌转变语气道,“莫老之前来过几次,说是他的闺女也大了,是时候出阁了……你怎么想的?”
吴争再次恍然,得,父亲兜了这么大一圈子,根在这呢。
“爹怕是受了莫执念什么好处吧?”
“放肆!你爹是那样的人吗,是那样的人吗?”吴伯昌喝道,“咳,莫老来访时,爹见过这女子,不错。”
吴小妹突然道:“爹爹,哥的正妻尚未过门,再娶偏室怕是不妥吧?”
吴伯昌皱眉、回头,轻斥道:“女孩子家,这事还轮不到你说话。”
吴小妹冲吴争翻白眼。
吴争故作不见,没理会,“既然爹觉得不错,那就听爹的吧。”
吴伯昌满意地点点头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
吴小妹一跺脚,气冲冲地跑出门去。
……。
大将军府,下辖三司。
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与都指挥使司。
承宣布政使司主政,提刑按察使司主刑名,都指挥使司主军。
按明制,三司以上衙门是总督府或巡抚衙门,但此时吴争以大将军府取代了巡抚衙门,将三府之地纳入了一手掌控之下,几与军政府无异。
但这符合规制,大明对于羁糜之地、战争前沿,常以军府统辖一方。
只是吴争的大将军府,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之处。
首先是大将军府直辖之下,有财政司。这还不是个纯粹的官府衙门,其中有着民间的血统,与其说是衙门,更象是官商合办的一个组织。但,它竟拥有独立的军队,称为税警,人数多达八百人,它的存在竟被官府默认。
其次,大将军府下辖松江府正在筹建的讲武堂,这所军校也拥有三千人的独立武装,不在都指挥使司的统辖之内。
最后,松江府一个拥有三百外籍工匠、近两千当地雇工的工坊,已经成形,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的存在地位是超然的,直隶大将军府之下。
三个超常的机构,已经让人隐隐觉察出杭州府与应天府的不同之处,已经初显出吴争原本掩藏得很好的獠牙。
大将军府,议事堂。
今日正式颁布大将军令。
熊汝霖为左布政使,右布政使空置。
张煌言为按察使。
张国维为都指挥使。
莫执念为财政司长。
方国安为讲武堂督办。
陈守节为军工坊督办。
与此同时,吴争进行了第一次军事整编。
将麾下纷乱的各路军队,整编成四卫,分别为沥海卫、金山卫、杭州卫、严州卫,各卫编制为八千至一万人。
沥海卫都指挥使陈胜、副指挥使厉如海。
金山卫都指挥使鲁之域、副指挥使吴易。
严州卫都指挥使孙嘉绩、副指挥使池二憨。
杭州卫都指挥使钱肃典。
……。
“吴争,你这是为何?”散会之后,钱翘恭如影随形,一路追着吴争直入内院书房。“我可不是来杭州赋闲的,要是那样,我还不如待在京城呢!”
吴争沉默着。
“吴争,还不会是因家父固执,迁怒于我吧?”
吴争看着钱翘恭,依旧沉默。
“不对,你不是这样的人,对吧?”
“……。”
“好吧,我猜想,杭州卫副指挥使之职,你一定是给我留的。”钱翘恭肯定地自问自答道,“你少不了我……真的,你麾下真正懂打仗的不多……我替你训练了一支骑兵……你倒是说话呀,连池二憨都能成为副指挥使,你……你不能厚此薄彼啊……吴争,我可是你小舅子。”钱翘恭是真急了,急得用妹妹来说事了。
吴争终于开口,道:“你去松江府讲武堂吧。”
钱翘恭一脸惊愕。
第五百七十二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钱翘恭愣了许久爆发道:“我不去!”
“沈致远也去了。”
“一个当世赵括,确实该去学学他去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军校需要你,你得为我再练一支精兵。”
“哄谁呢?之前骑兵尚有千多人,补充兵员就地训练即可,何须去军校?”
“我不仅仅只要一支精骑,而是就算你不在,还有人能为我再练新军。”
钱翘恭一愕,立马道:“对我有什么好处?日后你卸磨杀驴,我岂不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让你去军校,就是给你的好处。”
“哼,哄孩子呢?”
“哎。”吴争轻叹道,“你可听说,丹阳一战,我是怎么歼灭一千清骑的吗?”
“火铳而已。”钱翘恭随口答道,“你运气好而已,若是我带一千骑,你便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哦,看来你是复原过当日战斗了。”吴争有些意外,“那你倒是和我说说,你该如何破我的火枪阵。”
钱翘恭心中一直不服吴争,哪怕心里佩服得要死,口中也死硬着不认。
他在听到丹阳之战后,确实是用心复原了当时的战斗场景。
无数次地试练之后,钱翘恭坚定地认为,如果他是当日清骑指挥官,必定可以歼灭吴争布下的火枪阵。
因为火枪的射击、装填速度跟不上骑兵的冲锋速度。
就算是轻骑,但加速后的骑兵,就算骑手被射杀,战马还能顺着惯性,冲垮敌人的阵线,给后续的骑兵创造出击破的机会。
钱翘恭认为,只要以百骑为一次攻击波,不间断地十轮攻击,火枪阵就算是铁打的,也会被撞出一个洞来。
而实际上,在钱翘恭演练下,火枪阵最多能支撑骑兵六轮冲锋。这还不是最后结果,钱翘恭认为,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如果他是清骑指挥官,必定不会对着吴争的火枪阵进行正面冲锋。
就算吴争背靠城墙,他一样可用正面牵制,左右包抄、袭扰的战法,来分散火枪弹丸的密度。
并将骑兵队型尽可能的分散,来降低被弹丸射中的机率。
吴争一直静静地听着钱翘恭说话。
不可否认,按钱翘恭的指挥方式,吴争怕是已经死了不下数次了。
吴争待钱翘恭说完时,问道:“如果我在火枪阵后面,再放上几门炮呢?”
钱翘恭一愕,可很快就怼道:“火炮利于攻守城池,野战之中,对于骑兵,不过就是大了些的火铳。我依旧可以用散开队形正面冲击、牵制,两翼包抄、袭扰破之。况且弹丸击中,不过一个浅坑,若是数量不多,我完全可以无视之。”
吴争悠悠道:“如果我用得是开花弹呢?”
钱翘恭再惊愕,这次的时间有些长,好一会他辩道:“火炮重达千斤,运送不易,怎能用于对骑兵野战,况且开花弹制造不易,无法大规模使用好吧,就算你聚集大量火炮,并准备了足够的开花弹,那我可以选择撤退,你肯定追不上我,但我可以不断地返身袭扰,你最后还是败。”
吴争微笑道:“如果我隐藏火炮,你无法侦知呢?你知道的,两军对阵,我有没有火炮、有几门火炮、部署在哪,这是秘密,你无从知晓,只有在我开炮后,你才如梦初醒。”
钱翘恭眨巴着眼,想了更久,他说道:“你这是撒赖,我就从未看过一次战斗中,火炮可以任意机动的。它不应该被部署在城墙城角之处炮台上,或者在攻城中,被推到城门对面吗?”
“你一定会看到的。”吴争坚定地说道,“火炮在战场上的作用,绝不仅仅是固定在一处,用来攻守城池。”
看着吴争的神色,钱翘恭试探着问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去训练火枪兵吧?我告诉你,我可不会这个。”
吴争笑了,“你误会了,你都不会,我又怎么会是让你去练兵呢?你是去学。”
“学?”钱翘恭恼火地道,“在应天府,我已是京卫副指挥使。”
“活到老,学到老,你不会的,自然该学。”
“你。”
吴争按按手,示意钱翘恭平息下来,“我如果说,三年之后,长江以南的战场上,再不容骑兵施虐,而是战船火炮和步兵火枪为王,你信吗?”
“你。”钱翘恭不信,可他看着吴争的神色是那么的自信,不觉犹豫起来。
“去松江吧,我陪你一起去,三个月以后,你若还是坚持要回来,杭州卫副指挥使我给你留着。”
钱翘恭还能说什么?
能拒绝吗?
不能!
吴争毕竟是失约了。
钱翘恭是自己单独去的松江府。
吴争很少失信,从来到这世界三年,还真没有失过信。
但这次,吴争确实离开不了。
张名振回来了,随他而来的,仅十一人。
自己当初给张名振留下了二百人。
张名振是乘船来的,这很正常,如今多铎所部已经阻断了从福建至浙江的所有通道,不走水路,张名振是回不来的。
张名振一见吴争就哭。
刚而立之年、血气方刚的汉子,哭得如同孩子似的。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张名振的心,伤了。
“国公爷,您是不知道,隆武帝与永历帝之间,斗得比清军作战还狠。”
“绍武帝不肯退位,隆武帝便令末将与郑森攻打广州城,激战三日之后,广州城落,隆武仅为帝二十七天。被隆武帝拘禁,废为庶民。”
“多铎率清军南下时,仅六千之众。如果三帝能联合一起御敌,有郑森和末将在,尚可与多铎一搏,可三方斗得你死我活,多铎攻破广州时,城内仅三千六百余守军。”
吴争从张名振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叙说中,理清了事情的过程。
这事,吴争在知道多铎率清军北返浙江时,心里早已准备。
吴争虽有心理准备,可这时听着张名振泣述,吴争心里依旧有股莫名的愤怒。
如此的明室中人,怎配享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第五百七十三章 张名振投入麾下
吴争问道“那隆武帝呢”
“城破时,与皇后等一起被俘。”
“广州城破之时,张将军在何处”
“末将受隆武帝委派,与郑森前往金门周边募兵。”
“黄道周呢”
“黄相在清军入广州时,临时募集起一万八千余众,出城御敌。不想被他那已降清军的学生出卖,被清军诱捕,其部随即溃散。”
吴争不胜唏嘘,这老头与钱肃乐如出一辙,二人皆有经国之才,对明室的忠诚,更是不容置疑。
可偏偏各为其主,所谋划的,合不到一处,可惜、可叹。
培养一个官员,特别是重臣,着实不易,这只有上位者才有的深切感受。
“永历帝呢”
“清军兵临肇庆,永历帝便弃城而逃,先至梧州。听闻肇庆失守,便逃往桂林。之后,末将已经与郑森分开,渡海北上,便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了。”
“我留给你了二百人,为何仅十一人回来”
张名振怒道“郑森无耻,我与他分开时,他虽未阻拦,可强留我部士兵,仅让我带走十一亲卫。”
吴争诧异道“你与他一同募兵,麾下应该有人才是,加上我留给你的二百人,足以应付郑森,又为何会被他强行留下”
张名振道“金门一带,就是个海盗窝,所能招募到的十有八九,皆是郑森父亲郑芝龙旧部。这些人早已匪性难改,平日结群鱼肉乡里,此时,哪还会听从末将号令”
吴争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自己去福建这一步棋,有了非常严重的后遗症。
那就是随着福建、广州战事的延长,多铎没有按历史返回北方,参与对西北义军残部的进攻。
那么,郑芝龙也没有被博洛软禁,押解顺天府。
这就造成了郑森对金门一带的影响力减弱,郑芝龙毕竟是老上司。
张名振要北返,身边的二百人被郑成功扣下,这事吴争倒不以为然。
时局艰难之际,身边无可用之人,换作吴争,也会这么做,这无可指责。
吴争担心的是,郑芝龙没有被押往北方,郑成功还能不能如历史中一样,反清至死。
这一点,非常重要。
因为江南能生生挡住清军南下,最大的依仗,就是清军没有水师,而清廷已经开始意识到这点。
如果郑成功也投了清,那么,清军就有了可以进攻义兴朝的水师。
吴争脑海里出现了郑成功的影子,他愿意选择相信郑成功。
吴争没得选择。
既然可以去相信最坏的,为何不去相信最好的呢
信任,来自于记忆中的历史,但更重要的是,吴争也只能去选择相信,不得不去信,不信,也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到此时,多铎还没有撕破停战条约,由宁波向绍兴府发起进攻,反而将前锋从余姚撤回宁波,这就说明了,多铎没有把握。
至于停战条约,吴争相信,在多铎的眼中,想得和自己一样,那就是一页,废纸
不过,吴争依旧是问了,“张将军以为,郑森会投敌吗”
张名振惊讶地看了吴争一眼,然后道“虽说郑森无耻,但末将绝不认为他会投敌。”
“哦,为何他亲生父亲还在多铎手上。”
“末将与他共处近两月,对他抗清之心,还是认同的。”
吴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更愿意选择相信张名振。
“若镇国公不弃,末将愿余生仅效忠镇国公。”
吴争有些惊讶,“张将军这是为何”
张名振突然单膝下跪,激动地道“明室之中再无明主,大明亡得不冤。到了如此危险时局,三帝还在勾心斗角、相互倾轧,敢问国公,这国焉能不亡末将原本有心效忠明室,复兴大明,可南边两个多月,让末将已经心死。这才与郑森分开,前来投效镇国公。”
吴争是高兴的,他确实盼望着张名振回来。
他需要象张名振这样的水师老手去为他训练出一支水师精锐。
王朝先也是老手。
可吴争更愿意相信的,是张名振。
“张将军或许还不知道,前朝皇太子已经回归朝廷,且已经在十天前登基为帝,如今已经是义兴朝了。”
“什么”张名振闻言明显一愕。
吴争微笑道“若将军要北返入京为官,吴争绝不阻拦。”
张名振犹豫了一会,咬牙道“一个不到及冠之年的孩子而已,大厦已倾,三年未曾露面,不思复兴、苟全于世末将不识前朝太子,也不识当今皇帝,末将只识镇国公,还请镇国公收留末将。”
吴争大喜,伸手搀扶道“能得张将军,吴争如虎添翼。我正日夜为将军担忧,盼着将军能安然回来。”
张名振顺势起身道“敢问镇国公,末将还能回舟山水师吗”
吴争微笑道“怎么,心中还记挂着舟山水师”
张名振道“当日受张公所派,隐入舟山水师,水师中有不少末将心腹之人。”
吴争呵呵笑道“张公也在杭州府,如今他是大将军府麾下都指挥使,辖制本公治下三府兵马。你若想见,我可派人去传他来此。”
张名振先是震惊,而后大喜道“不,不,末将应当自己前往拜见张公。”
吴争笑道“也罢,你的差事,就等见过张公之后,你我再商议吧。”
“是。”
吴争想了想道“也罢,你替我转告张公,就说明日请他随我,去松江府一行你也同去。”
“喏。”
长江口门,东沙、西沙由来以久。
唐神龙年间,建崇明镇于西沙,想来这应该是崇明岛名字的由来吧。
时絮荏苒,大浪淘沙。
两个小沙洲不断地顺江水下移,下涨上坍,于宋朝时已在西沙西北面出现了另一个小沙洲姚刘沙,于是被世人合称为三沙。
西沙面积最大,岛上人口有一千八百余户。
“沙兵”,戚继光抗倭的那个年代,当地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抗击倭寇,作战勇猛,屡有胜绩,被世人称为“沙兵”,可知岛上“土著”之悍勇。于是,由当地沙民征募百成的一支二百人的民团形成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被坑的卫匡国
吴争手指一点,军工坊就坐落在了这上面,数千雇工的涌入,令小镇变得热闹非凡,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地方的发展,离不开三个因素,道路、人口、巨量资金。
这三个因素,小镇此时都已经具备了。
黑火药,明万历年间,产量已经达到三百余万斤。
可明人更喜欢的是看黑火药燃烧时绚烂的光亮和爆发时一瞬间的灿烂,于是大明的烟花、爆竹业日益壮大、精进。
吴争不想看到那份灿烂,他更想看到的是,黑火药爆炸时急剧膨胀的气流,摧枯拉稀,荡平挡在前面的敌人。
军工坊在外籍工匠的指导下,已经在生产简单的纸包发射药,这,是吴军麾下火枪兵们眼下最需要的。
松江城,又叫仓城。
为大明漕粮重地,是松江府最大漕粮(税粮)仓储地和漕运始发地,城筑四门,米业兴旺。市河两岸,宅第、商铺鳞次栉比。
漕粮启运时,漕舟云集,水运繁忙,江淮卫、兴武卫、镇海卫各漕帮数以百计船只至仓城市河排开,装载起运之场面蔚为壮观。
松江,在大明朝有“苏松税赋半天下”之说。
军校就坐落在仓城东北数十里处的一处荒地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尊敬的镇国公阁下,这笔钱款不能再拖欠了。”卫匡国如一只闻到腥臭味的苍蝇一般,死死地叮着吴争、追着吴争,喋喋不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仙风道骨,向以仪容自律的卫匡国,成了他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人——讨债人。
吴争微笑着,但无奈地耸耸肩膀道:“我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你知道的,我的国家正在受北方野蛮人的侵略,大部分国土皆已沦丧,我辖下三府之地的赋税不足以支付欠款……我不赖账,可我需要时间,你也知道,我年轻,不缺时间。”
卫匡国有那些一阵子的惊愕,他不明白,一个堂堂的当朝镇国公,手掌数万军队的大将军,怎么会如此地无赖,年轻,是,他年轻,可自己不再年轻,真要等到十年、八年之后,才还钱吗?
这是当日和自己信誓旦旦,货到付款的吴争吗?
卫匡国欲哭无泪,“尊敬的镇国公阁下,这不是个小数目,一百三十六万两,可以供养一支十万人的军队数年所需。您不能再拖欠了,教廷的教皇和长老们,会撕碎我的身体……噢,天哪,您将再也得不到来自教廷的资助和一切您急需的物资。”
吴争无奈地转身,想了想道:“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这样,我加一年一成的利息,如何?”
“不,不。尊敬的镇国公阁下,你不明白,我需要的现银,现银!”
“好吧。我有个提议,如果教廷再运送一万支燧发枪及相应的纸弹来,我会想办法付给你一部分钱款。”
卫匡国惊愕了,面前这人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前款未清,还想着再赊帐?
“不,绝不可能。尊敬的镇国公阁下,从今天起,我会一刻不离开你,直到你还清欠款。”卫匡国坚决地说道,他发誓再不被吴争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吴争摊开双手道:“好吧。你胜利了。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你的执着改变了我的想法,这样,给我一年时间,从明年的今天起,我将分期付款。你知道,现在我肯定是付不出这笔钱的……要不,你把你运来的,再拉回去?”
卫匡国目瞪口呆,直到吴争摇摇头准备转身离开,卫匡国才如梦初醒般冲上去,拽住吴争的袖子道:“一年之后,必须还款?!”
“分期还款。”吴争纠正道。
“一年还多少?”
“一年三十万。”
“不,不。七十万,两年还清。”
“好吧,一年四十万,三年还清。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我要养活很多人,这其中也包括你从教廷带来的佣金高昂的二百工匠和三百佣兵……马尔蒂尼先生,我需要一百门欧洲最新式的火炮,还有一万枝装填更快的火枪,当然弹药越多越好。”
“上帝啊。”卫匡国一声哀叹,“您肯定会破产!”
吴争耸耸肩膀道:“如果能打过江去,我愿意破产十回、百回。但你应该知道,三府之地的赋税已经被朝廷收回,如果我军过不了江,一年四十万的钱,是不可能还上的。”
“您这是在讹诈。不,这绝对不可能!”卫匡国愤怒的大喊道,“您得有大明朝廷官员该有的体面。”
“体面多少钱一斤?”吴争一本正经地说道,“当满天下的百姓都在野蛮人的铁骑下申吟,体面值多少钱一斤?你比我幸运,因为你的国家、你的教廷没有暴发战争,你的同胞和亲人没有被敌人杀戮。”
卫匡国愣愣地看着吴争。
吴争道:“我知道你听得懂,你甚至都我还懂,去吧,转告教廷,上了我的船,就得与我一起抗下去,赢,就双赢,输,就一起输。我要一百门炮、一万枝枪……当然,你们也会得到你们想要得到的。我是非常慷慨的人!”
……。
卫匡国走了。
上了吴争贼船的人多了,很难再离开。
因为吴争不象个读书人,哪怕他十三岁就是上虞禀生。
因为吴争不讲理,他就从没有想过讲理,这不是个讲理的世道。
卫匡国得去忙活,又一次的军火装运。
从欧洲到大明,海路得近两个月。
用卫匡国的话说,噢,上帝,如果能重新来过,我乞求不要认识这个无赖。
连一边陪同的,浸淫商场半辈子的莫执念都看不下去了,他在吴争耳边轻声道:“大将军若是想支付,老朽还是能凑出一部分银子来的。”
吴争斜眼道:“老卫往莫府使银子了?”
莫执念连忙否认道:“老朽虽与卫匡国相识多年,可老朽绝不可能为些银子而卖了大将军。”
吴争呵呵笑道:“我随口说说,开个玩笑,莫老切勿当真。”
然后吴争叹道:“三府赋税被朝廷收回了,我们得过苦日子了,用钱的地方太多,咱要有所储备。”
第五百七十五章 江南军校
莫执念问道:“大将军就不怕卫匡国一怒而去,教廷再也不卖给咱火器吗?”
“不会。”吴争摇摇头道,“那没到那份上,至少他们的本钱,咱是付给他们了,欠的只是他们的利润,将利润拖上一段日子,他们应该能够承受,这也等于吊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回绝我日后或许有些过分的请求。”
莫执念在心底为卫匡国祈祷,“或许有些过份的请求”,天哪,能让吴争自觉是过份的请求,那该是怎么的过份呢?
莫执念点头道:“大将军高明。这些天,进港的商船数量呈下降趋势,不少船只选择北上……还有去往应天府的商船也在增加,商税下滑不少。”
“是啊,战争暂时停止了,商人逐利,那些本就运往北方的商船,再也不想兜远路,从杭州港上岸,经陆路、运河转运了,他们会选择海路直达北方。”吴争叹息道,“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自有办法。”
莫执念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绝不是为着手中拮据而忧虑,他是为着吴争话中“我自有办法”而忧虑。
他知道,莫家之所以有今日之成就,完全来自于自己两年前的投资,投资一个当时还是区区千户的少年。
这场投资无疑是成功的,几乎可以与当年的沈万三相媲美,如今的莫家在江南,那已经是一言九鼎了,可谓名利双收了。
可现在吴争说“我自有办法”,这让莫执念心中警惕起来,他在忧虑,是不是又有人在投资吴争,自己是不是得未雨绸缪?
吴争自然是不知道莫执念在想什么的,他带着一行人去了军校。
方国安带人早已在军校门前恭迎。
吴争巡视设施之余,在乘兴观看了一场射击表演。
这射击的三百火枪兵,是他带去镇江府,幸存下来的一千多火枪兵中挑选出来的“精锐”。
可这个时候,吴争才发现,他盲目的乐观了。
是,火枪兵的装填、射击已经非常熟练,熟练到了可以说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
这不奇怪,简单的几步装填射击动作,在经过战场烤炼之后,不熟练的,都就是头猪了。
可吴争发现,这射击精度,让人确实令人不敢恭维。
百步的距离,击中靶子的,百人中仅十七人。
击中靶心的,无!
吴争特意地去检查了他们的火枪,这火枪与吴争记忆中的枪支,有着天壤之别。
木托是直的。
枪口呈喇叭口。
偌大的击发机关,让吴争认为,它引起的剧烈震动,足以震麻士兵的半边脸,不,应该会烤焦。
这怎么可能将火枪贴到腮边去瞄准呢?
更夸张的是,枪口的厚薄,都有着肉眼可见的差异。
技术不支持量产,全凭制模后,手工打造,这已经代表了此时欧洲的制造技术。
吴争此时才意识到,丹阳城外一战,取胜是何等侥幸。
幸亏当时是背靠城墙组阵,枪弹有足够的密度对骑兵进行杀伤。
也就是说,当时清军距离近是被射杀的主要成因,清军几乎是以自杀的方式,撞上迎面射出,如同一张筛网的弹丸的。
否则,就以这样的精准度,自己要向找赢,怕是只能再去重生一次了。
看着过来凑热闹的钱翘恭幸灾乐祸的表情,吴争怒道:“打不准,可以密集……。”
可话出口,吴争觉得不对,再密集也不可能人叠人啊。
于是改口道:“如果实在达不到密集,我还可以在背后部署火炮……。”
可再一想,也不对啊,话能这么说,但却不现实,这个时代的道路还真不能让一、二千斤的火炮机动畅通无阻。
睛天还好,梅雨天足以让士兵们使出吃奶的劲,还得仰头骂天。
吴争再一次改口道:“就算这些都满足不了对抗骑兵的冲锋,还可以……哪,这……还有这,可以安上瞄准器具,还可以想办法以机关来连发……我还可以下令研制、改良制造材料……。”
这一切,换来的是钱翘恭不以为然的嗤笑。
但没有人留意到,在身后不远处,陈其材,也就是时任军工坊督办陈守节的儿子,大明朝火炮专家陈于阶的孙子,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记着。
家学渊源亦或者是陈其材内心中对吴争的崇拜,只有他深信,吴争此时所说的,一定能实现。
他的父亲陈守节也信,只是相对于他儿子来说,他信是有选择的。
陈守节认为,安瞄准器具是可行的,原因其实与弓弩箭的瞄准,是同理的,这并不难,难在需要把燧发机关缩小,并隔绝从中迸发的火星和剧烈的震动。
他还认为,改良材料是可行的,也是必须的,追随父亲陈于阶的几十年中,陈于阶父子试过无数材料来制造火炮炮管,先竹、木、铜、后铁,再改铜,最后内铜外铁,弹丸也从碎石块、铁片、瓷片,改成了石球,然后是铁壳中空弹、铅弹。
陈守节认为,炮管的坚韧是火炮威力的巨大保证。
他愿意为试制不同材料的炮管,耗尽他的余生,这成了他的执念。
吴争显然是被钱翘恭嘴角的一丝不屑给激怒了。
因此,他就在演武场上,给这些杭州府的精英们上了有始以来的第一课。
在没有任何的准备下,吴争以地为案,以松软的沙土地为黑板。
“……我同意,以眼下火枪的连贯性,确实无法对骑兵冲锋形成有效的压制和阻挡,但丹阳一战,我确实胜了,这其中有侥幸,但也说明,火枪还是具有弓箭一样甚至更强杀伤性的。可训练一个火花兵比训练一个熟练的弓手,节省太多的时间。”
“……火枪的密集度,并非固定的。譬如,在密集度不足之时,为何不能形成一种上、中、下有层次地射击?由此来弥补密集度和、连贯性的不足。譬如构筑高台、两翼来填补空白处和死角。”
“精度,不容忽视。就算每枝火枪各不相同,没有可以共同借鉴的瞄准方法,也可以设置参照物,譬如拿任何一枝枪来,对着靶子开上一枪,去看看往哪偏了,三、四次下来,就可以确定这枝火枪射出的弹丸差距在哪……。”
第五百七十六章 常例,本身就是一种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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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练……这是任何兵种都适用的方法。别替我省钱,军工坊生产的弹丸,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再有,为何不在火枪上安装一把短刃,最好是可拆装的,如此一来,就算骑兵近前,至少还有一搏的可能。”
“军校的目的在于,积累前人的作战经验,然后成批地教会每个人……别想着藏私,也别想着家传手艺、家学渊源,因为那会过时。”
“……华夏汉族,之所以数千年不亡,在于创造力……相信我,日后的战场上,定有火枪兵的一席之地……我希望,军校将成为他日我朝名将的摇篮……。”
张名振听得很仔细,他接触火炮的时间比在场任何人都长。
吴争说的虽然是火枪,但他明白,这道理是相通的。
吴争在来的路上已经向他介绍了想以舟山水师为基础,成立一支新舰队的想法,配备新型的战船、火炮,不一样的作战理念。
张名振开始还半信半疑,因为他知道,吴争说的容易,但真正要组建一支如此规模的新型舰队,所耗费之巨,绝不是以如今区区三府之地可以负担得了的。
张名振更愿意认为,这是吴争的梦想,而不是当下该做的事。
但看过军工坊、军校之后,张名振信了。
特别是得知王得胜部的秘密之后,张名振就完全信了。
他不仅不觉得吴争这样的谋财手段极尽无耻下作,反而,张名振更偏向于认同吴争的做法。
张名振非常清楚,大明亡国,义兴朝区区弹丸之地,想要对抗已经占据了七成天下的清廷,这就象是一只鸡与一头牛相抗衡。
手段虽然卑劣了些,但,却是必须,总得有人为这场民族的复兴做出牺牲。
张名振看向正滔滔不绝讲授的吴争,眼神变得坚定。
他愿意自己的余生,为这样一个看似不切实际,但可以承载整个天下光复的梦想而奋斗。
不可否认,此时连钱翘恭都不再露出他习惯性的嗤笑,其实钱翘恭早已意识到火枪的威力,虽然有许多地方不尽如人意,甚至不及弓弩阵更具有方便和精准,但正如象吴争说的,训练火枪兵很快,一支刚刚组建的,才训练不足十天的三千火枪兵,就可以硬撼一支千人骑兵,并最后胜了,这已经是一个无法忽视的讯号,钱翘恭也已经意识到,火枪的重要性。
只是,一向养成的,挤兑吴争的劣习,让他总是在吴争面前唱反调。
可现在,钱翘恭终于体会到了,吴争让他还有沈致远来松江府的目的。
因为这,将是火枪兵真正成军的地方。
……。
应天府。
六朝古都。
所谓古都,因为它老了。
老,不具褒贬之意。
有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
因为那是经验、阅历的沉淀。
可腐朽、衰败,也同样伴随着它。
这里说的不是华丽堂皇的宫殿及一应建筑,也不是说偌大宽敞的街道。
说的是,人心。
做为天子脚人的京城人,久了。
许多事、许多规矩、许多利益的分配方式,也就成了型,无法轻易改变。
就是所谓的常例。
京兆府衙门。
刚上任的府尹吴承业,听闻内阁派人前来,亲自到府门口迎接。
京兆府府尹,那是正三品官。
来的是户部区区郎中,才正五品官。
吴承业就因为这五品官,亲自出门迎接,这就是常例。
因为来者是内阁派来的。
“吴大人可好。”
“托陈大人福,还可支应着。陈大人远来,还请快快进屋。”
“来人,上茶。”
上茶,也是常例。
江南人,饮杯绿茶,已经成了习惯,一日之内,必不可少。
这绿茶,以西湖周边所产为优,尤其是湖心岛中所产者为最。
因其量少,而一两难求。
另外,绿茶还分明前茶、雨前茶,区别在清明前所摘茶叶,更嫩、香气更浓。
当然,物以稀为贵,越罕见、稀少,越能代表身份。
如果是出自西湖周边,且是明前茶,那这茶叶价格定是不菲。
京城各个衙门,便以衙门大小、上下,官职高低,定下了茶叶的品次。
不管是自己喝,还是招待同僚,皆在预算之内。
当然,迎接上司的茶,自然会更好些,还得准备些精致小点。
这也是常例。
户部郎中谦让着,与同来的五、六同僚依官职高低落坐之后。
“吴大人,内阁十日前责成京兆府抚恤仪真阵亡二万多将士之事,可有办妥?”
吴承业道:“陈大人,本官也为难啊。不是本官不想办,可……户部仅送来不足一半的银子,让本官拿什么发放下去,拿什么来填补这窟窿?”
户部郎中起身朝宫城方向一拱手道:“当今陛下言,二万多将士乃我朝光复功臣,须优渥以待,各司衙门不得拖欠将士的抚恤发放。吴大人,十天过去,下官也不好办啊?”
吴承业心中大骂,这官腔打的,你户部银子没给足,让我怎么发放?
再说了,这本就不是京兆府的差事。
吴承业道:“陈大人,就算我肯,那也拿不出这数十万两银子啊。”
户部郎中呵呵笑道:“吴大人,你也不是一日为官了,这么简单的事,难道心里还没个应对之法?”
吴承业陪笑道:“还请陈大人指点迷津。”
户部郎中微微皱眉道:“陛下体恤将士之心,岂能打了折扣?可国库拘紧,也是事实,吴大人就不能以京兆府的名义,向将士家眷言明朝廷难处?想来这些功臣家眷,能够体谅朝廷的。吴大人以为如何?”
吴承业心中腹诽,得,这锅还得我来背。
这时,衙门仆役端着茶水进来,吴承业忙招呼道:“陈大人,诸位同僚,且先饮茶水。”
户部郎中却起身道:“下官还有公务,这茶就不喝了,吴大人好自为之。”
说完,带着官员们扬长而去。
吴承业脸色瞬间阴沉,口中嘟哝怒骂不止,可他明白事情还得办,于是一甩手,便去安排诸事去了。l0ns3v3
第五百七十七章 义兴朝第一次民乱
仆役们端着茶水面面相觑。
为首仆役嘿嘿笑道:“得,官爷们不喝,那咱们喝,也过过官老爷的瘾不是?”
几个仆役嘻笑着,连连点头应好。
可端起杯子,还没喝呢,一个知事正好进来,见他们举杯欲饮的模样,冷冷道:“放肆,这茶也是你们能喝的?”
说完转身便走了。
或许这知事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在提醒这个仆役,常例不可破罢了。
为首那仆役端着茶水,愣了半晌,“唰”地一下,将茶水倒入溺水桶里,轻声骂道:“狗官,不过就是从八品知事……哎,可惜了了,这一两茶叶,那得值十七、八两银子,够我全家开销一年了。”
其余几人摇头叹气,纷纷效仿,将手中所端茶水一一倒入溺水桶中。
宁予外人,不予家奴。
这也是常例。
……。
应天府,西北城角,乌衣巷,一处破败小院。
四、五个家丁打扮的男人,正围着一对衣衫褴褛、相拥悲泣的母女。
“张氏,你家欠我家老爷的钱,也有些年头了。往日你丈夫没死,每月多少有些饷银可还,可现在你丈夫死了,这钱不能拖了。你要是还不了,这院抵债不够,老爷说,可以让你女儿入府为奴抵债。”
那中年妇女泣求道:“我丈夫是为朝廷而死,你们却来逼我孤儿寡母,还有良心吗?”
那为首之人叹气道:“你丈夫为国而死不假,可我家老爷也说了,一码归一码,咱家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欠帐的都要象你家这样,咱家喝西北风去啊?张氏,这是老爷原话。”
张氏手中擎着一张纸道:“我丈夫有抚恤,这是京兆府给的抚恤金,我全给你们。”
那管事者皱眉道:“张氏,这页破纸有屁用?连前朝宝钞都不如。你倒是去京兆府讨要啊。来人,将她拉走。”
母女二人哭喊着,紧拉的手生生被扯开。
“张氏,三日之后,我便来收房子,你早寻落脚之处。”
家破人亡、骨肉分离。
在这群人拉着女儿出门之后,张氏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出了屋,然后,一头栽进院中的水井。
……。
太平门,玄武门以西,得胜街。
一处小院。
堂屋之中,一对老夫妇正面相对。
古怪地是,他们身边堆满了柴火。
满脸褶子的老妪,为老汉斟了一杯浊酒,然后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老汉道:“饮下这杯酒,今日就可以与两个儿子团聚了。”
老妪默默淌泪,泣不成声。
“哭什么?”老汉不满地责怪道,“宁为太平狗,不为乱世人。这世道,不让人活,不如早死早了,但愿来世,托个盛世。”
老妪哭道:“我明日去京兆府讨要吧?或许能讨来,还了周家欠帐。”
“要是能讨来银子,就不会有这白条了。”老汉摇摇头,叹息道,“鞑子如虎,朝廷衙门如狼,天下皆一样。”
“可我家二郎是为朝廷死的。”
“是啊……我心中悔啊,就不该让他从军。原本想着,京城收复了,二郎从军能为他哥报仇,可不想,仇是报了,人也没回来。”
老汉抖嗦着摸向桌上的杯子,可或许是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咣当”一声,杯子掉在,碎了,溅了一地的残液。
老妪惊呼一声,想要弯腰,可力不从心。
老汉苦笑道:“你腿脚不好,就别捡了。碎都碎了,捡起来也没用。天意啊,死之前都不让我喝上一杯。”
老妪急道:“我再给你倒一碗。”
可拎起壶来,却发现本就只有两碗的份。
老妪将自己面前的那碗推过去,“喝我这碗吧。”
老汉无神的眼中,落下了一滴泪,他柔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老妪也柔声道:“是你苦,两年前我的腿脚不好,反要让你来照顾。”
“要是大郎、二郎还在……该有多好啊。”
突然,老汉大呼道:“点了吧,点了吧,儿子都死光了,这祖宅,留着何用?没得便宜那周家。”
夜半时分,得胜街一处小院腾起了大火。
……。
三日之间,应天府中死了三十几人。
皆是欠债累累的贫苦之家。
不过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便就是全是仪真阵亡将士的家眷。
加上每家每户手中的白条。
由此引发了一场义兴朝第一次民乱。
无数愤怒的将士家眷聚集起来,汹涌的人潮堵住了洪武门。
京卫紧急调动,首辅陈子龙及内阁诸臣赶到洪武门外,向百姓承诺,定彻查此事,若有官员贪脏枉法,必定严厉惩处。
愤怒的百姓,这才慢慢退去。
奉天殿内。
“谁?是谁?是谁将朕的子民逼到与朕为敌?”朱慈烺愤怒地再也不讲什么仪容和城府,他的愤怒让整个大殿内,寂静到几乎发丝掉落都清晰可闻。
没有人回答,这显然无法让朱慈烺满意,他开始点名。
“首辅你说,是谁在贪脏枉法,朕要一查到底,不管是谁,定严惩不贷。”朱慈烺还不解气,他喝道,“哪怕效仿太祖剥皮植草,朕也要为将士们在天之灵,讨个公道。”
朱慈烺的声音在奉天殿内回响,显得如此的激昂、庄严,如同上帝的声音。
钱肃乐有些激动,他原本的愤怒因皇帝的愤怒而渐渐平息下来,他出列奏道:“陛下圣明,这件事关乎民心、关乎社稷,臣自请负责追查此案,必定查个水落石出,给陛下一个交待、给将士家眷一个交待,给天下黎民一个交待。”
朱慈烺用力地一拍手道:“好!朕……。”
“陛下。”一个声音响起,“臣听闻此事,与陛下、诸公一般愤怒,但臣绝不相信,陛下刚刚登基两个月,义兴朝会出现如此巨大贪案。此事定有蹊跷,容臣慢慢细查。”陈子龙一脸严肃地奏道。
“慢慢细查?”朱慈烺刚刚平息下的火气,再度被点燃,“首辅何不去洪武门外,问问将士们的家人答不答应?朕想做个好皇帝,令明政清,善待天下子民……朕甚至连登基时,都舍不得做件新袍子,这些蠹虫竟然连阵亡将士的抚恤都敢贪……。”
第五百七十七章 国策和国本
“陛下!”陈子龙昂头大声道,“还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禀奏。”
“好,你讲。”朱慈烺强忍着怒火喝道。
陈子龙道:“臣一向最恨官员贪脏枉法,上任以来,每每议事,皆敦敦教导属下官员,当以社稷为重。此事一发,臣已经经过粗略的调查,可查下来,或许还真与官员贪污无关。”
“满口胡吣。”朱慈烺怒到已经连陈子龙的面子也不给了,当着满殿臣工的面,喝斥首辅陈子龙,“你说,如果不是官员贪污,朝廷的钱呢?镇、兴二国公先后解到京城的银子呢?京城四府之地的夏赋呢?”
陈子龙没有回答朱慈烺,回头冲身后沉声道:“钱相,还不向陛下一一禀明。”
现任户部尚书钱益谦拿着一册帐本出列,然后读道:“七月十五日,镇国公所辖杭州府运三府夏赋一百一十七万六千余两入京。七月二十六日,兴国公所辖常州府运三府夏赋九十八万三千余两入京。朝廷直辖四府之地,夏赋征收共一百六十四万九千余两。今年夏赋,朝廷征收共计三百八十一万余两……。”
朱慈烺打断道:“听听,首辅听听,三百八十一万两啊,这才几天,这才几天啊?”
陈子龙平静地道:“陛下且容钱相读完。”
“好,读吧……朕倒要看看,一本帐册,能读出什么花来?”
钱益谦继续读道:“至十日前,我朝在册官员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七人,发放所拖欠七个月俸禄,共计一百七十三万四千余两。至十日前,我朝共有在册军队九万三千余人,因京卫大都乃新征丁壮,故拖欠军饷一至四月不等,发放共计八十四万一千余两。至昨日,京城各司、衙门循例度支发放共计六十三万两。陛下,仅这三项合计就已经支出三百二十万五千余两。臣奉陛下旨意,尽可能的发放阵亡将士抚恤五十万两之巨,库中仅余十万两,以备不时之需。”
读到此处,朱慈烺脸色渐渐地凝固了,他是知道这二万多阵亡将士抚恤需要超过一百万两银子,可发放的却只有五十万两。如果真是官员贪污,那还可以杀贪官平息民愤,还可以抄贪官家产以补国库亏空。
可现在是朝廷没钱,前没有积余,后秋赋征收尚未到时候,他愣了很久,然后颓丧地一屁股坐在龙椅上,“首辅,这又为何?”
陈子龙躬身道:“敢问陛下问的是何事为何?”
“他养兵数万,为何能安然无事?朕听闻,他麾下军队的饷银,几乎比京卫饷银高一倍,他是如何做到的?”
陈子龙稍一思索,躬身道:“其实原因陛下也清楚。”
“朕知道?”朱慈烺惊讶地看着陈子龙问道。
“其实就四个字。”陈子龙一字一字,平静地说道,“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朱慈烺呐呐地自语道,突然他眼睛一亮,“首辅,诸公,朕以为……不妨效仿之。”
顿时,满殿一片哗然!
“不可!”陈子龙大声道,“陛下,此乃国策,断不能因为今日小小事件,颠覆了我朝国本。要知道,此策一旦施行,天下士人、富人皆会视陛下为寇仇。望陛下三思!”
奉天殿中,有七、八成的官员随着陈子龙的话,跪拜道:“此举乃颠覆我朝国本,臣等请陛下三思!”
钱肃乐一脸麻木,看着龙椅上的朱慈烺,再看看陈子龙,然后目光从那些跪拜的同僚身上掠过,他奏道,“虽说事关国策,可朝廷财政拘紧,首辅也曾向京城巨贾富户募集粮饷高达二、三十万两。臣以为,何不再行向京城巨贾富户募集,筹到银子,平息民愤,以解燃眉之急。”
不想陈子龙大喝道:“荒唐。京城巨贾富户之前出钱出粮,是为抵抗清军来犯,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今日却是为了这些普通百姓之生计,孰轻孰重,岂可同日而语?况且事可一,不可再三,若成了常例,巨贾富户谁还肯再掏钱?”
他转身对朱慈烺奏道:“臣了解过,这几日寻短见之人,大都是因为家中贫寒,欠了别家的银子无法偿还,后被债主逼迫所致。”
朱慈烺木然地问道:“那以首辅之见,此事该当如何了结?”
陈子龙道:“无良富人,逼死良民,自当严惩。同时抄没这些无良富人田产家财,以补将士家人抚恤金,若还有不足,可将户部所存十万两贴补。另京兆府尹办事不力,没有与百姓说明朝廷困境,致使引起民乱,当罢官去职,以儆效尤。”
朱慈烺如同被雷击了一般,麻木、生硬地点点头道:“那就照首辅所言处置吧,朕累了,诸卿自退吧。”
说完,顾自指袖而去。
钱肃乐慢慢地转身,默默地出殿而去。
……。
谨身殿。
朱慈烺张开双臂,笔直地站着如同一个衣架子,几个内侍在替他摘冕去饰换常服。
钱益谦跪在殿门东侧。
“钱相可知,朕私下召见卿,所为何事?”
“还请陛下赐教。”
“朕要听真话、实话。”朱慈烺淡淡说道。
钱益谦如遭雷击,浑身震颤不止,他呐呐道:“臣在殿上说的,确实是实话,望陛下明察。”
朱慈烺挥手令内侍退去,悠悠道:“三百八十一万两银子,不足一月,便消失的干干净净。钱相,好本事啊。”
钱益谦大汗淋漓,他双膝交替前挪,至朱慈烺脚前,仰头道:“陛下,臣确实说的是实话,户部帐册之上,每一笔,臣都核对过三遍。”
朱慈烺一甩手,坐回龙椅道:“那六十三万两循例度支,又是为何?”
钱益谦一副沉冤待雪的表情,泣道:“陛下容禀,此乃常例,从太祖时起便有之常例。京城各司衙门每日往来所需耗费,各品京官每月粮补、柴补、油补、衣补、车马补……。”
钱益谦仔细地读了整整半柱香的时间。
朱慈烺木然地听了整整半柱香的时间。
第五百七十八章 这不是前朝宝钞吗?
“废黜了它。”朱慈烺厉声道,他其实很明白,这所谓的成例、常例,是臣子堵皇帝嘴的方法和手段,特别是祖宗家法,屡试不尝。
可朱慈烺确实没有办法,法不责众,真要此时与臣工对着干,义兴朝就垮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象陈子龙说的,刚刚登基,若真查出巨贪,那对一个新君而言,名望的打击是巨大的。
“不可,万万不可。”钱益谦急忙奏道,“陛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猝然废除增补,必引来全体官员反对……陛下刚刚登基,还须依靠臣子们辅佐,此时万不可因区区银子,而去得罪满朝文武啊!”
钱益谦一面说,一面磕头,“此乃臣肺腑之言,为陛下计,请陛下三思!”
朱慈烺跺着脚,恨声道:“京城一千多官员,少了这份贴补,朕日后补偿他们便是,如今舆情汹涌,再不安抚,便是亡国之灾,孰重孰轻,钱相还不自知?”
钱益谦拜伏在地,“与那般刁民相比,臣子方才是陛下股肱,孰重孰轻,陛下三思!”
朱慈烺着实愣了好半晌,脸色忽青忽白。
“那就没有一个良策,能二者兼顾吗?”朱慈烺突然流泪道,“朕此时才明白,父皇当日的难处,满朝之中,竟无一人能体谅朕心中的苦。”
钱益谦连连磕头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死罪。”
“朕羡慕他,他可以为所欲为……可朕空有满腔壮志,却束手缚脚,不能施展。难道朕这皇帝不是受命于天吗?”朱慈烺嘶声大吼起来。
钱益谦确实有些怕了,他连忙道:“陛下,臣有一策。”
如同落水之人见到一根稻草般,朱慈烺腾地起身,扑向钱益谦,拉着钱益谦的手道:“钱爱卿有何良策,快快讲来。”
钱益谦道:“臣若言至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朕赦你无罪,快讲。”朱慈烺急不可耐地说道。
“陛下可知道,镇国公之前推行一税行遍天下之税法?”
“朕知道,那是镇国公新征收的民间商税。”
“那陛下可知道,半年之内,杭州府征得多少商税?”
“多少?”
“近三百万两之巨。”
“这么多?”朱慈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这都快赶上十府夏赋了。
钱益谦看了一眼朱慈烺的表情,道:“陛下可知道,这笔巨款的去处?”
朱慈烺无意识地摇头,他还震惊于这个巨大的数目之中。
“镇国公得六成,兴国公得四成。然,朝廷一文都得不到。”钱益谦抬头,语气激愤地重复道,“然,朝廷一文都得不到。”
“以臣之见,朝廷可向二位国公下诏,收回商税征收权。”
朱慈烺眼光闪烁,可一会儿,他就恢复如常,“刚收回赋税,再收商税,这事……还待朕慢慢计议。”
朱慈烺不是不想收回,可问题是镇、兴二位国公掌握了义兴朝七成大军。
这事弄得不好,真要逼得两国公联手起来,那义兴朝不用说想收回税权了,怕是直接就不存在了。
“陛下,二位国公所征商税,几与朝廷岁入持平,朝廷不能由之。况且一税通行天下,朝廷也占四府之地……再怎么着,总得分朝廷……四成吧?”
朱慈烺眼睛一亮,这是个很好的楔入点,做人得讲道理吧,你一税行天下了,二人分钱,怎么也少不了朝廷一份吧?
“钱相好计策,这事,可行。”朱慈烺大喜道,“如果有这部分银子,朕就可以松口气了。”
钱益谦被夸,福至心灵,他心中灵光一闪道:“陛下,臣还有一策。”
“爱卿快快讲来。”
“陛下可知,镇、兴二国公此次解夏赋来京入国库,用得是什么方法?”
朱慈烺道:“自然是漕运了。”
“非也。”钱益谦摇摇头道,“二位国公,仅派一人至户部,持一叠钱庄票据与臣交割。”
“钱庄票据?何物?”
“京城各大钱庄票据,可异地汇兑,简单地说,便是在杭州府存入银两,至京城取出。”
朱慈烺诧异道:“这能说明什么?二国公只要不少该交赋税,自然由得他们去便是了。”
钱益谦急道:“陛下可知道,这钱庄票据,其中之利润,是商税两倍以上。”
朱慈烺张大嘴巴惊愕了,“钱爱卿不是在说笑吧?”
“臣怎敢在陛下面前说笑?”钱益谦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陛下可知,这些钱庄收取多少费用……五分!”
朱慈烺确实不知道,也没有这个概念,“一成十分,不多啊?”
钱益谦喟叹道:“半成,确实不多,可如果是百万两,那便是五万两,如果是千万两,那便是五十万两……陛下可知,如今经十府之地,商人往来的款项,何止千万之数?陛下啊,十万两本钱,一年买卖流通下来,就可能达到百万之巨啊。”
朱慈烺开始明白了,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这还不算,因操作方便、快捷,无数商人将手中余钱存入钱庄,而换来的是一张钱庄票据,钱庄可以拿着这些银子周转,付给存户的仅仅是三分年息。如今更是有无数百姓,为了这三分年息,将余钱存入钱庄,所积累的财富,足以倾国倾城……陛下,岂可由之?”
“这不是……前朝宝钞吗?”朱慈烺没来由地说道,他想不通了,宝钞被世人所鄙弃,为何同样是张纸,却被商人百姓追捧。
钱益谦听到宝钞二字,不禁苦笑道:“陛下,这钱庄票据与宝钞截然不同,前朝发行宝钞,那是国库没银子才印刷宝钞,百姓想兑成银子时,就无法兑换,百姓自然不会信宝钞,也就无法流通了……可如今这些钱庄票据,却可以分文不少地兑换成白银,陛下试想,谁还没事带沉重的金银做生意?况且省去了运送金银之风险和损耗、节约了运送时间……自然受到商人、百姓追捧。”
朱慈烺听懂了,他问道:“可他区区三府之地,怎会有如此巨大的财力支撑?百姓又为何对他深信不疑?”
第五百七十九章 对和错,重要吗?
钱益谦稍作沉默,然后道:“江南莫家联合江南五十多家商号、钱庄公开支持他,如今江南,唯莫记钱庄规模最大、分布最广,也最富盛名,可谁都知道,莫记钱庄背后的,就是他……吴争。”
朱慈烺眼光再次闪烁,他有些兴奋,这事说穿了不难,他摩拳擦掌激动地道,“若朕下旨,取缔钱庄承兑,然后由朝廷出面,新开设钱庄……如此,由朝廷作保,百姓自然深信不疑。岂不……令朝廷钱庄名扬天下?朝廷也再无窘迫之困。”
钱益谦听了目瞪口呆起来,赶紧道:“陛下万万不可。”
朱慈烺蹩眉看向钱益谦道:“有何不可?朕是天子,许他开钱庄,朕就不能?”
钱益谦苦笑道:“正因为陛下是天子,所以不可。单与民争利四字,就足以让陛下受世人非议。况且,取缔钱庄承兑,陛下将得罪江南无数钱庄,能开钱庄之人,哪个身后没有一两家世家高门……不过,私下开或者由户部开设,还是可行的。只是……?”
朱慈烺有些希望,不过听到能开,总算不错,“只是什么?”
“陛下,开设钱庄,最先需要的本钱,是个大数目,以今日户部结余,怕是不成。”
朱慈烺来回踱了几步,然后道:“去向镇、兴二国公索要商税,就说朕的旨意,十府之地,朝廷该占四成……呃,三成吧,朕不是不讲理的人。有这三成做本金,户部可以开设钱庄了。”
钱益谦大喜,拜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
义兴朝第一次民乱,平息得很快。
得益于义兴朝君臣,对贪腐上下一致的深恶痛绝。
所以,新君登基不久,满朝令明政清,京城中肯定是不会有贪官的。
那么,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自然也是不会少的。
之所以出现这等悲剧,那是因为朝廷确实拿不出更多的银子来,因为朝廷只征收了农税,且战争连绵不断,国帑拘紧。
但仁义、节俭的皇帝陛下,并不因此而少了阵亡将士的抚恤,只要朝廷稍微宽裕些,定会将抚恤金补齐。
至于那六、七家为富不仁、逼迫忠良的坏人们,自然是要严厉打击的。
朝廷迅派军队缉捕、抄家。
动作之快,令人叹为观之,一日之内,缉捕、审讯、抄家、斩立决,用二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证明了皇帝的圣明、满朝百官的清廉。
而那个才上任的京兆尹吴承业,确实是运气不好,估计这辈子的霉运都聚到了一起,罢官去职,永不录用。
应天府的百姓在欢天喜地,他们欢庆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肯为百姓作主的君王。
他们欢庆,大明中兴的日子就在不远了,而自己做为天子脚下的子民,与有荣焉。
……。
子时的更已经敲过。
应天府百姓皆已进入梦乡。
长安街的西端,当朝太傅府邸。
内院,书房内。
钱肃乐坐在书桌前,数次提笔,又放下。
他抬头,脸色灰暗与天色有得一拼,他看着窗外的月色,自言自语道:“我,错了吗?”
象钱肃乐这样的人,对错,很重要。
重要到可以因对而慨然赴死。
错了吗?钱肃乐今晚在书房内,已经问了自己不下十次,可始终没有答案。
忠于王事,没有错。
忠于明室,没有错。
拥立比惠宗后人血脉更近的太子为帝,也没有错。
可今日所生的事,让钱肃乐觉得,似乎哪里……错了。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
皇帝节俭勤政爱民如子,是不多见的明君。
相比于那个无赖到了极点的小子,如天壤之别。
辅陈子龙虽然行事稍稍有些偏激,可为国为民之心,不容置疑。
为什么?
为什么那小子轻易能做好的事,可朝廷上下竭尽全力,还是到了这种程度呢?
钱肃乐不知道,这事换了吴争会如何应对,可他却肯定,换了吴争,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了结此事。
因为钱肃乐很了解吴争,从绍兴府就了解吴争,甚至花大精力地去研究吴争。
钱肃乐知道,如果换了吴争,吴争会杀人,但杀得绝不仅仅是那二十一个恶富,而是许多人。
这样说起来,其实自己是正确的,少杀人,不是件好事吗?
能轻易平息民乱,不正是为官者梦寐以求的吗?
京城乱了,与谁都无益。
不是吗?
可钱肃乐说服不了自己的心,如果能说服,他宁愿把自己的头封闭起来,哪怕用利刃捅穿自己的胸膛,让这颗不安份的心,不再跳动、不再,胡思乱想。
为什么?
其实钱肃乐知道是为什么。
奉天殿内数百人,恐怕也就高高在上的皇帝,不知道为什么,所以皇帝在愤怒、在嘶吼、在问为什么。
殿中的人,每个人都知道为什么,可他们选择不说,于是也就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了。
永远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可钱肃乐不一样,从毁家杼难的那一刻起,钱肃乐就不想做一个装睡的人,所以他明知道为什么,还在不断地拷问自己,为什么?
这种煎熬可以摧毁一颗坚强的心。
自己明明做着对的事,可亲弟弟、独子却离自己而去。
他们宁可去追随一个无赖的少年,也不肯留在自己这个当朝太傅的父亲身边,这实在太具讽刺意味了。
为什么?
钱肃乐出一声笑,其中有悲凉、愤怒、伤痛还有一丝无法言语的懊悔。
人,不怕做错事。
就怕以正确的心、正确的方式,得到一个错误的结果。
如此,每一声自我拷问,都将痛彻心扉。
钱肃乐仿佛看到了万历、天启、崇祯朝。
钱肃乐终于提起笔来,给弟弟和儿子写了一封家书,信中简单地说了今日在京城生的事,说了在皇帝的圣明领导下,朝廷迅平息了事态,说了百姓的欢呼和对当今圣上的拥戴。
钱肃乐信中的语气很淡然,淡然到无法再淡然,如同在陈述一件事实。
虽然,连钱肃乐自己都觉得,这,不是事实。
第五百八十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杭州城,十八里莫家,主宅。
西厢,莫家孙小姐的闺房。
有个痞子,躺在榻上,头枕在一个侍女如峰般的怀里。
双脚揣在一个侍女温软的胸口,边上还有位侍女在把一颗颗如同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洗了至少十七、八遍的葡萄,慢慢地喂进他的嘴里,然后还有一个侍女,从他的嘴另一边,接过吐出的核和皮。
再有两个侍女,香汗淋漓地合力挥动着显然不是她们娇小身躯可以承受的巨扇,为他驱炎赶热。
另一边的紫檀木圆桌边,莫亦清轻支着如藕般白嫩的右臂,含笑静静地看着。
香艳,但,诡异。
“夫君明明意不在此,却偏偏要作登徒子状,为何?”
吴争的嘴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蠕动起来。
“如果夫君不想迎娶清儿,不妨明说。”
吴争突然翻身,猛地坐起,惊得几个侍女纷纷低头后退。
“谁说我不想迎娶你过门?恰恰相反,我急得很,吴家一脉单传,需要延续香火。”吴争如狼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莫亦清,目光尖锐到可以刺穿她的衣饰,看到里面,“你,很合适。”
莫亦清不禁莞尔,“若真如夫君所说,那清儿就算是自甘下贱,今日也须留夫君夜宿听雨楼。”
她转头吩咐侍女们道:“大将军今日留宿,还不替大将军宽衣漱洗?”
几个侍女脆应道:“是。”
一个个脸带桃红,往吴争涌来。
吴争大汗,强撑到侍女近身时,终于从嘴里蹦出两字,“住手。”
或许声音太大了些。
侍女们惊惧地看着吴争,不知所措。
莫亦清掩嘴轻笑道:“不妨事……大将军怕是不习惯下人服侍,你们退下吧。”
侍女齐齐应是,躬身退下。
“大将军又何必吓唬这些仆人呢?”莫亦清起身,款款上前,伸出两只晶莹的柔荑来,大大方方地替吴争解起衣襟的扣子。
吴争脸色数变,终究是敌不过面前这女子的沉着,他笑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
吴争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在最尴尬时候笑出来,笑得理所当然。
不仅笑了,还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便是决绝。
莫亦清的脸渐渐苍白,她没有往前追上一步。
而是缓缓退回座位。
“夫君终究还是信不过莫家,信不过阿爷。”
“胡说。”吴争依旧在笑,心虚的笑,“莫家是我的后盾,莫老是我的股肱,我怎会不信莫家?”
莫亦清的目光越过吴争,不知道聚焦在何处,“两年之内,十府之地,莫家在八十九县,开设钱庄一百七十余家。杭州、嘉兴、松江三府,见阿爷令牌,无论官民,鲜有不从。大将军不在杭州府,州府衙门、布政司衙门,织造局、按察司、都察院等诸司,唯阿爷之命是从。为何?因为人人都知道,莫家有女,将成为大将军枕边人,若有幸诞下一子,当为长子,即世子,莫家权势便可与大将军同享共存。”
吴争不再笑,他惊讶于眼前这个仅十六岁的少女,竟有如此的聪慧剔透。
“这事大将军知,阿爷知,清儿也知,可谁都没有办法去化解。”莫亦清的目光变得有些许幽怨,“没有人会嫌弃更多的权势和财富,唯恐争抢不及。大将军虽然知道这个结,可为了给莫家留些颜面,或许还不会撕开这层窗户纸,至少,也能再拖上些时日,可惜……阿爷去找了吴老伯。”
“其实从大将军进门的那一刻,清儿就已经知道,大将军今日来,其实就是想告诉清儿这些……可清儿只想多拖一会,哪怕是一柱香的功夫……大将军,清儿说得对吗?”
吴争看着眼前这个聪明得让人……怜惜到心疼的少女,干涩地说道:“难道就没有人告诉过你,太聪明的女人往往都很难嫁得出去吗?”
莫亦清的脸显得愈发凄然,“大将军一语成谶,怕是在阿爷将清儿许配于大将军时,就已经注定清儿将孤独一生吧?”
吴争有些恐惧,聪明到明了一切的人,哪怕再美,也让人心生畏惧,因为在她面前,好象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大将军需要莫家,需要阿爷,自然不会悔婚,清儿依旧是大将军的人,只是……永远无法过门。因为大将军悔婚,等于告诉全天下,大将军不再支持莫家,于是江南商界将会一片大乱,无数人都将处心积虑取莫家而代之,手段无所不用之极,而大将军肯定不希望江南乱,更要顾及到莫家遭大将军悔婚,颜面尽丧,而恼羞成怒与大将军为敌,所以大将军更不会悔婚。而莫家自然也不会为了清儿一人,冒着得罪大将军的风险向大将军悔婚,更不会冒着激怒大将军的风险,将清儿另嫁他人。”
“所以,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清儿就是一个必将孤独终老的小女子……大将军,清儿说得可对?”
吴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已经无话可说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吴争还在想没有决定的,都让这女子说了个透,吴争还能说什么?
许多看起来美好的事,可真正撕下外表精心包装的美好,里面便是一团难以入目的肮脏。
吴争拼命地想要回避这团肮脏,可与光同尘,这肮脏与天地同存,或者说,有人的地方,就存在着肮脏,又怎么可能回避得了?
“你可以……你可以做你想要做的一切事,享受别人永远无法企及的一切美好。”吴争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了。
莫亦清微微翘起左边的嘴角,看起来非常的可爱,可她的话却带着一丝讽刺,“用清儿的终生幸福为代价,对吗?大将军。”
“既然你已经非常清楚事情的一切,那你就该有承担这一切的觉悟。”吴争严肃的说道,“没有人可以享受着别人几世都无法企及的美好,而不承担任何义务,你不能,我也不能。”
吴争站起身来,决定离开,“转告莫老,我同意即日起,筹划设立江南商会事宜。”
说完,大步朝外走去。
第五百八十一章 你马屁拍得却不够高明
身后传来莫亦清一声凄呼,“夫君……就不能给清儿留下一句话吗?哪怕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也好让我可以在夜不能寐之时,有所慰籍。”
吴争被这一声“夫君”叫得心隐隐作痛,事实上,从与莫执念结盟时,吴争就已经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这个少女就是结盟中的祭品。
吴争不可能真地迎娶这个少女,莫家的势力太大了,特别是得到自己全力支持的莫家,两年多的时间,势力膨胀的速度惊人。
可吴争只能放任这种惊人的膨胀,因为他需要钱,更需要江南商人支持自己与北方清廷、南方士人抗衡。
莫家是吴争树立起的一杆旗,号令商界,无有不从。
这就是一头吴争豢养的巨兽,可伤人亦会自伤。
吴争无法想象,真若迎娶莫家女,莫家将变成如何可怕的存在,要是再诞下一子,那世子之位……,吴争不想自己麾下势力,还没展露出实力就陷入无穷无尽的内耗之中,所以,只有让这个名份,永远只是名份,才能去化解莫家势力给自己带来的威胁。
不是说莫执念不忠,或者有反意。
而是,一旦有一个势力开始分享到吴争手中的权力时,不管莫家有没有异心,这个威胁就自然地存在了。
吴争终究还是,站住了脚。
但他没有回头,闷声说道:“或许有一天,有了足以能够与莫家匹敌的势力出现,我……便来迎娶你。”
说完,吴争迅速离开。
莫亦清看着吴争远去的背影,双眼朦胧地呐呐自语道:“这还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啊。”
这世上,要找出一家可与江南莫家相提并论的商家巨贾已是不易,而莫家在得到官方,也就是大将军府全力支持后,在发展已经成型的情况下,就算吴争改变支持的对象,莫家依旧会象一辆已经加速的火车,按着既定的轨道,呼啸地行驶下去。
很难有新的家族能追上它,落后两三年之后,蛋糕已经分好,想再重新分配,怕是吴争自己,也做不到,除非自己革了自己的命。
为了有庞大到足以支持自己北伐的财力,吴争必须统合江南财力,就必须扶植如同莫家这般的商贾。
吴争是幸运的,得到了莫家的支持,当然这也是相互的。
可吴争同样清楚,不能任由这只怪兽无限度的膨胀,适度的压制、点到为止,是必须未雨绸缪的。
婚约,给了莫家一个承诺。
无限期的拖延婚期,同样给世人一个讯号,大将军并没有给予莫家无节制的放纵。
都是聪明人,很多事不需要表现的很清楚。
有时候,模糊反而更能达到目的。
猜测,让他们无休止的揣摩,才是真正震慑人心的手段。
聪明如莫亦清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些呢?
可这就象吴争说的,没有人可以享受一切美好,而不用承担任何义务。
就算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也不能。
出了莫家的吴争,仰天长吁一口气。
延绵数十里的莫宅,让吴争有种喘不过气的压抑。
或许是因为那楼台亭榭、阁阁相连的建筑,或是因世家积重的氛围,亦或者是因为,人。
宋安兴奋地迎上前来,问道:“少爷,事谈成了?莫家女啥时候过门?”
吴争抬脚作势欲踹,宋安溜得飞快。
吴争收腿,双袖向外一甩,大声道:“回府。”
上了马,吴争突然抬手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骂道:“打你个占着茅房不拉屎。”
边上宋安耳尖,瞪大了眼珠子,着实憋不住“噗”地一声。
吴争大怒,指着宋安骂道:“大胆,如今敢笑话你家少爷了?”
宋安吓得赶紧勒马落后几步,心想,少爷定是情场受挫,此时犯不着当出气筒。
可吴争一路脸色阴沉,连句话都没有。
这让宋安有些担心,他上前轻声道:“莫家未免太大胆了,连少爷都不在放眼里?要不,我这就去踹破他莫家的大门?”
吴争斜了眼宋安,道:“是你家少爷不想娶。”
宋安一怔,这又闹哪样?家里老爷还在等消息呢。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可都订了亲了,哪有不娶的道理,我看莫家女也挺好的。”
吴争悠悠一叹,“普通人家,是这么个理,可真到了自己的头上,这一套还真不好使了。”
看着宋安想知道却不敢问的憋屎般表情,吴争轻叹一声,“你就没有发觉莫家实力太大了?”
宋安问道:“实力大不好吗?至少莫家是支持少爷的,没见有异常啊?况且,少爷要是迎莫家女过门,两家不是更亲近了吗?”
“你懂个屁。”吴争没好气地骂道。
宋安嘟哝着,“不懂才问少爷的嘛。”
吴争忍着没发作,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若少爷把莫家女娶回将军府,她就是你的主母。你是不是得听她的?”
“是。”
“莫执念成了你家少爷的岳丈,你是不是得给他几分面子?”
“是。”
“那少爷我令你盯着莫执念,你还盯得了吗?”
宋安机灵,他一时想不明白,是因为他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被吴争引了个头,于是,恍然大悟。
“少爷高明!”他比着大拇指道。
吴争没好气地道:“你马屁拍得却不够高明。”
宋安讪讪道:“可少爷不迎娶,莫老儿不是要怨恨少爷了吗?”
“不会。老莫要没有这点见识和肚量,到不了今天。况且少爷我也没说要悔婚啊,这其中的意思,想必老莫此时应该已经知道了……不,或许我还没去时,他就已经被他孙女点醒了。”
宋安连连点头道:“这莫老儿此时定是在后悔,不该去找老爷说项,这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次揣摩得不错,够机灵。”
宋安眼珠子一转道:“其实少爷完全可以把莫家女娶进门,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他老莫还敢找少爷不是?真要有事,大不了退回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