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马瑶草,你得表态
火枪兵,训练一个月就能上战场,紧要关头,半个月也就能凑乎了。
就象之前吴争以三千,在行军路上训练的雏,就可以完成对清骑的阻击一般。
很多时候,军队讲究的是一种配合,当然,还有将领的指挥能力。
这就象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无法与士兵对抗,不用多,三五个老兵足以制伏所谓的武林高手,如果武林高手真存在的话。
训练一个弓手,至少需要两三年,训练一个骑兵,时间比弓手不短。
就算最常见的刀盾兵,也得训练半年以上。
而火枪兵,三月足矣,这绝对是这个时代的速成兵种,是唯一,而非之一。
宋安手中持着几封从各处汇聚而来的急报,他是真不明白,少爷的心怎么这么大呢?
连他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真等新君登基,少爷哪还有现在的舒坦。
太子朱慈烺可不象公主朱媺娖那么好说话,虽然宋安没见过朱慈烺,但这个判断,不用辩论无疑是正确的。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需要时间、情感还有必不可少的机遇累积起来的。
信任一个人,很难。
特别是君臣之间的信任。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宋安在替吴争急。
“少爷,你得回京了。”宋安轻轻地提醒道。
吴争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方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鬼天气,还没过四月,就这般炎热了。练……继续练,别替本公省弹丸,练得好了,今晚吃肉!”
宋安张大了嘴,无语。
他只能求助地看向鲁之域和陈守节。
已是指挥使的鲁之域向吴争躬身道:“禀国公,末将从杭州带来的八千虎贲,只等国公一声令下,便可为国公拼死一战。”
吴争诧异地看向鲁之域,“明清都已经签署停战了,你要与谁一战?哦……我明白了,你是想打进应天府去,对吧?可那是我朝京都,你想让本公背上谋朝篡位之恶名?”
吴争的声音冷得象能结冰。
让鲁之域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不敢再发一丝声响,甚至不敢直起腰来。
吴争看向陈守节,“陈大人,令尊可是大明朝的火炮专家,本公将这支神机营交到你手里,还望你不要令本公失望,也莫要辱没了令尊的声名。”
陈守节躬身道:“下官必竭尽全力,不负国公所望。”
这时,吴争才看向宋安,“兴国公如何说?”
宋安一激零,忙答道:“兴国公已经送来第四封书信,询问少爷该如何应对这场变局。”
吴争嘿嘿冷笑道:“他倒是波澜不惊,好气度、好沉着。”
“少爷要回信吗?”
“回个屁!”吴争暴粗道,“他是阁臣之一,这般大事,问我作甚?还不是想让我挑头,背负恶名?晾着他,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步?”
“是!”
“手里还有些啥,都一并说了吧?”
“京卫副指挥使钱翘恭来信,希望镇国公振臂一呼,清君铡,荡奸倿!”
“有趣!”吴争抽着嘴角道,“父子竟成了对立面,真有趣!”
“江都明军抗命,京卫指挥使钱肃典令水师副指挥使王一林部驻囤江都,他只身返回京城述职。”
“那就更有趣了。”吴争呵呵笑道,只是谁都能听出这声音中无一丝笑意,“上万大军竟敢抗命,这朝廷的颜面何存?”
“少爷,我想……他们是不肯放弃江都,毕竟那是用二万多条人命换来的。”宋安小心翼翼地说道,“况且,钱肃典所部毕竟是因少爷的筹划派出的,怎么着……呃。”
宋安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吴争的目光越来越冷。
“你是不是想说,钱肃典是为了我,才抗命的?”吴争冷冷问道,“我需要他为我抗命吗?”
说到这,吴争转头看向鲁之域,“你怕也是作如此想吧?”
鲁之域呐呐不知该如何接话。
吴争负手走了几步道:“我要取,谁也拦不住,可这十府之地的皇帝,你家少爷不稀罕。去,替少爷拟奏疏……镇江府战事已毕,臣镇国公吴争,即日回京述职!”
“少爷?!”
“国公!?”
“照我说的拟!”
“喏。”
……。
文华殿以东,一处不显眼不露水的偏殿,它东北角有个更不显眼的厢房。
却是庆泰朝内阁的议政堂。
屋子很小,如果人多些,怕是坐不下。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陈子龙正捏着一道奏疏,激动地摇晃着,“你们说说……说说,他究竟何意?向朝廷示威吗?”
张煌言已经上疏请辞,兴国公在前线军营。
张国维是闭门不出,打死也不来了。
屋中只有陈子龙、钱肃乐、马士英三人。
所以,很显然,陈子龙的话,是冲着马士英去的。
马士英敢答这茬吗?
他不敢!
钱肃乐无奈地打圆场道:“镇国公回京述职,是为惯例,首辅别太多心了。”
“是陈某多心吗?”陈子龙激动道,“令弟竟在江都给王一林写下军令,明目张胆抗令不遵,钱希声,你就没个说法?”
钱肃乐脸色一僵,沉声道:“钱肃典所为之事,我某一概不知情……好在他已经渡江,等他到时,问明原由,依法惩处便是,或下狱或者斩首,全凭首辅、各司定夺,钱某绝不多言一字。”
见钱肃乐有了怒意,陈子龙按捺了一下心中的怒火,“好,那就说说他的事。他要回京,朝廷如何应对?”
钱肃乐垂头闭目,象是睡着了。
马士英更是不发一言。
陈子龙厉声道:“马瑶草,你得表态。”
马士英苦笑道:“首辅要马某表什么态,镇国公是朝廷钦封的国公,无罪名、无过错,只是回京述职,我能说什么?”
陈子龙冷冷道:“太子谕令,派一人前往半途说项,让他返回杭州府,没有朝廷旨意,不得返京。”
马士英抬首道:“首辅,这事不妥吧?太子是前朝太子,尚未登基,如何行使皇帝诏令,令当朝国公不得入京?况且,监国虽已发布退位诏,可毕竟事先未曾知会镇国公……。”
“放肆,他究竟是臣,难道君的黜立,还得听他的意思吗?”
马士英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第五百三十九章 温文尔雅的君子吗
陈子龙转过脸去,问钱肃乐道:“钱相,陈某欲派你前往与吴争说项,你可愿意?”
钱肃乐一怔,抬起头来。
马士英雄一激零,忙道:“要不,马某跑一趟?”
陈子龙冷哼道:“马相还是待在京城中避嫌为好,否则瓜田李下,许多事就说不清了。”
马士英缩了回去。
钱肃乐摇摇头道:“这事,钱某真做不到。”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孤素闻钱相急公好义,乃大明之忠臣。”
三人一回首,朱慈烺一脸春风地站在门口。
“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朱慈烺进门坐下,“诸公都坐吧。”
“孤在杭州府待了两年之久,对镇国公还是比较清楚的,镇国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实乃国之栋梁,庆泰朝能执掌半壁江山,全靠镇国公当日北伐,孤心里记着哪。”
钱肃乐躬身道:“殿下英明。”
“只是……镇国公少年得志,已然占据高位,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孤以为当磨砺其心志,如此才不负天降大任。诸公以为然否?”
三人躬身道:“殿下英明!”
“孤并非想冷落贤能,只是朝廷与清廷和约刚立,孤怕镇国公一时郁愤,做出不忍言之事……细思之下,想劳烦钱相与公主同行,替孤说项,转告镇国公,只要他忠于明室,孤绝不会亏待于他,等孤登基之后,当册封其为吴王。”
三人惊悚。
以周天子分封列国,自古以来,象吴王、赵王等,可都是亲王才有的封号。
朱慈烺这可是大手笔啊。
而钱肃乐更是惊诧,与公主同行?
他不明白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为了达到目的,竟然一切都可以做为筹码,这……太私利了。
钱肃乐能想到的,陈子龙、马士英自然都能想明白。
可没人说话,包括钱肃乐。
臣,不言君过。就象子不计父过一般,是为伦理纲常。
钱肃乐只能应承,“臣遵命。”
……。
这不是巧合!
如果这是巧合,天下巧合就太多了。
钱肃乐的离开,等于给了陈子龙处置钱肃典足够的时间。
钱肃典不是蠢人,但钱家人确实太过方正。
你说要反对朝廷决策,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区区一个京卫指挥使,是,多少也能带个五、六千兵,战时特例不算,就象王一林一个副指挥使,不也带着一万水师登岸了吗?
可这三品的指挥使,在京城那真不算什么。
宰相门房三品官,拿不出手啊。
好嘛,你回京还搞出这么大阵仗,先不说抗命不撤,你不撤也就不撤,还祸害王一林也抗命不遵?
祸害也就罢了,还留下手谕给王一林。
这简直就是“”打朝廷颜面嘛。
君子欺之以方。
象钱肃典这样的人,陈子龙最有办法对付。
这不,钱肃典刚一上岸。
一个内侍就手擎一卷诏令等在那了。
钱肃典能不接吗?
不接那就是谋逆,抗命与谋逆是两回事,轻重差太多了。
钱家人能抗命,但绝不谋逆。
于是,钱肃典只能接。
这一跪下,那就没有起来的机会了。
若不是有人作保,保得人份量够重,恐怕钱肃典不被就地正法,那也逃不过三司会审,当场判个斩立决。
皇权不容亵渎!
所幸,王之仁终于出手了,他作保,陈子龙不得不给面子,朱慈烺不得不给面子。
钱肃典在王之仁的辖地被抓,如果被处死,这让王之仁如何面对钱肃乐,如何面对吴争。
再怎么着,吴争与钱家的姻亲关系犹在。
王之仁赶回京城,向朱慈烺、陈子龙当面陈情。
他是这么说的,“首辅派钱相前来与臣说项,对臣晓以大义,动之以情,臣方没有行差踏错,如今钱相亲弟在臣辖地被朝廷缉拿,虽说有罪在身,可若是死了,让臣日后以何面目见钱相?况且,钱指挥使毕竟是收复仪真功臣,且率大军生生硬抗了清军一月有余,论功可赦,望殿下、首辅酌情处置!”
能驳王之仁颜面吗?
当然不能!
就算是有天大的罪,此时也得放一放。
否则,镇、兴二国公一旦联手,呵呵,不用谋反,二人只要率军南撤百里地,庆泰朝立亡,那就没有任何争执可言了,登基?地府去大办特办吧。
于是,陈子龙提议将钱肃典暂时收押,待此间事了,再交三司会审定罪。
只是为了安抚王之仁,朱慈烺当面向王之仁承诺,留钱肃典一命。
钱肃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他始终都不明白,这个乱世,连一省之地,都能出三个皇帝,还有什么事,是用理说得通的哟?
而理,永远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钱翘恭闻知叔叔被捕,在妹妹的帮助下,逃出钱府。
不奇怪,钱翘恭确实是京卫副指挥使。
照道理,做父亲的无权关他,就算天地君亲师,但按律也不得羁押朝廷命官。
奈何钱肃乐不只是严父,还是阁臣。
论私,老子!
论公,上官!
钱翘恭从小被“压迫”惯了,这就有了被关在钱府小厢房数日无法离开之事。
好在钱肃乐随公主离开了京城公干。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兄妹二人那就是钱家的正主,于是,钱翘恭得以逃脱。
得知叔叔被抓的钱翘恭终于下定决心,开始串连旧部、往日同袍、各营老兵,他要“反”了。
如果不是吴争及时赶到,应天府说不定真会发生一场腥风血雨。
……。
吴争胆太大了。
他不顾鲁之域、方国安等人的极力反对,只带了三百亲卫骑兵入京。
这三百骑,对于一个有四万多明军的应天府来说,怕是还不够塞牙缝的。
就三百零一人,一路驰骋,到了淳安镇,这个曾经在一年前,发生过政变的小镇。
可吴争确实没想到,钱肃乐和朱媺娖会在这里等自己。
很多话已经用不着开口,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钱肃乐喟然一叹,不动声色地退下。
留下朱媺娖和吴争,四目相对。
“你……还好吧?”好半晌,朱媺娖打破沉默。
吴争微微一哂,应道:“劳公主殿下挂心了,不过……鞑子的刀还杀不死我。”
第五百四十章 太子要登基了
ps:感谢书友“凤凰劫”投的月票。
朱媺娖的脸色有些凄然,以她的冰雪聪明,又怎能听不出吴争这话中的锋利?
鞑子的刀杀不死,可差点死在了自己人的阴谋中!
朱媺娖同意了陈子龙从镇江城调兵,等于直接将镇江拱手让给了清军,也等于将吴争陷入了绝境。
若不是路边那具明军尸体,吴争数十人就会一头栽进清骑面下的陷阱,那时怕就算有大罗神仙出现,也难救了。
虽然朱媺娖确实没有害吴争的意思,因为她是真不知道,调动镇江城守军的后果,会如此严重,可如今所有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很多事只能越描越黑。
朱媺娖一时心悸,痛得两行清泪簌簌而落,她饮泣道:“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如此不堪吗?”
吴争看着这个曾经让他认为心中非常干净的女子,内心也是一阵悸动。
人,总是有感情的,而吴争并不认为朱媺娖做错了什么。
他能理解、能体谅朱媺娖的作为,设身处地,吴争不认为自己所做会比朱媺娖更高尚一些。
但人总是自私的,吴争想让自己是那例外的一个。
但,朱媺娖做不到!
做不到,那就是一种隔阂,那就是一种疏远,那就是一种冷漠。
那就无法拥有……相互间该有的信任。
吴争慢慢平复,微笑道:“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想要我做什么?
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
再无一丝情份,唯剩下的就是利益。
朱媺娖恸哭出声,为自己心中那一片落花和面前这男子逝去的流水。
但她很快就收声了。
是啊,如果不是有这坚韧的心,她又怎能坚持到现在?
“太子要登基了。”
“我知道!”
“他想让你……回去。”
“呵呵……回去?回哪去?”
“杭州府。”
“为什么?不,不……凭什么?”
为什么,是要知道原因、理由亦或者是所图,这是相对弱者一方会问的话。
凭什么,这是质问、声讨、亦或者是不屑,这是……挑衅。
挑衅一般都来自相对强者。
“镇国公以为太子需要回答你吗?”朱媺娖的脸变得很快,如果不是她的眼睛依旧还残留着恸哭之后的些许红肿,怕是再也看不出心里任何的波动。
这是一个天生的政客!吴争心里感慨着。
“本宫倒是想替太子问问镇国公,你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吴争惊讶地笑了起来。
这太好笑了,是啊,自己凭什么?
太子还能凭他的血脉,自己凭什么?
慢慢地,吴争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看着朱媺娖的脸,平静地一字一字地说道:“凭我腰间的刀!”
凭我腰间的刀!
这是一句非常直率的话。
天真,但确实直率。
因为天真,所以直率。
反过来也成立,因为直率,所以天真。
朱媺娖笑了,“镇国公难道不知道,应天府有四万多大军。就算你的刀再利,怕也无能为力。”
吴争又笑了,笑是一种武器,能在恐惧、无奈、沮丧、失落之时微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吴争能做到!因为该失去的,他都失去过,无论前生,还是今世。
连命都失去过,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所以吴争笑得出来,哪怕是笑得有些渗人。
“你该知道的。你该知道我的。”吴争笑着说,“从始宁镇起,这一路北伐,没有任何一仗,我的兵力胜于敌人,但我从未失败,哪怕惨胜,也依旧是我胜了。”
朱媺娖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她听懂了吴争的意思。
胜,很重要,不,最重要!
胜利者失去的再惨,也能踩在失败者的头上,肆意凌辱,就象顺天府,就象紫禁城。
朱媺娖尖声到有些失控,“你曾经在船上、在吴庄、在绍兴府,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我的仇就是你的仇,你会替我报仇杀鞑子,你说你会反清复明,拥立明室。”
吴争有些惊愕,这天下女子敢情都一样,无论高低贵贱,无论是知书达礼还是街头泼妇,这一旦翻脸,可以一桩桩地将往事数落出来,让你有口难辩。
可朱媺娖似乎自己都忘记了,她曾经同样说过,“照你心里的意思去做吧,我会默默为你祈福。待做到了极致,就算不成功,此生也无憾。”
人啊,往往只记得别人承诺过自己什么,却忘记了自己曾有的初衷和许诺。
“我反悔了!”吴争一字一字地说道,但脸色平静,如同在和一个悭缘谋面的人说,我不乐意。
朱媺娖惊愕,面色渐渐苍白。
是啊,他反悔了,又待怎样?
二人沉默下来,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
……。
吴争三百零一骑抵达正阳门外。
公主朱媺娖和钱相显然没有在淳安镇拦住吴争。
这让朱慈烺和陈子龙等,非常恼火。
但他们依旧很沉着,吴争仅带三百骑入京,做得了什么?
既然他不能做什么,那自然不需要、也不能以大军讨之。
怀柔,还得棉里藏针,能逼他回去最好!
于是,正阳门外,三千禁军列阵以待。
廖仲平上前,拱手行礼道:“末将参见镇国公。镇国公止步,殿下严令,镇国公不得入京。请镇国公不要为难末将。”
吴争以折叠的马鞭捅着廖仲平的胸口,“殿下?哪来的殿下?”
“太子殿下?”
“狗屁!庆泰朝只有监国,连皇帝都没有,哪来太子?”
“前朝太子殿下。”
“看,你也说了,前朝太子,敢情,只要是太子,咱庆泰朝都认?”
廖仲平是个老实人,斗嘴真不是吴争的对手。
他只能选择沉默,但死顶着不让。
吴争扔掉马鞭,慢慢抽刀,抽得很慢,“咔咔”渗得让人咬牙切齿。
直到抽刀出鞘,吴争用刀尖顶着廖仲平的胸口甲胄,道:“我是当朝镇国公,朝廷钦封大将军,你无权阻拦本国公,也阻拦不了。这应天府是我打下的,我想进就进。”
“末将有诏令在身,不敢放国公进京,国公若要硬闯,须从末将尸体上踏过去。”
吴争被气乐了,“好!我如你所愿。来人,绑了!”
第五百四十一章 那就……走吧。
廖仲平闻听大怒,后退两步,拔刀斜指向天,厉声喝道:“全军听令,御!”
然,遵令上前者了了无几。
大部分人就这么直挺挺地着,站得笔直,有如一颗颗树桩。
世上事就这么奇怪。
三千禁军在正阳门外严阵以待,为得是阻止吴争入京。
但吴争到了面前,他们却不听廖仲平号令。
原因并不复杂,因为有钱翘恭、吴易、孙兆奎、沈自駉等等、等等。
人心向背,可见一斑。
庆泰朝初立,以绍兴府算起,前后不到三年时间。
朱慈烺就算是崇祯朝太子,但他与国与民没有任何付出,许多明人已经记不得他们还有个太子。
而就凭陈子龙、钱肃典等人真能做到威严慑天下?
不能!他们也就只有在绅纨、士人之中拥有极高的名声。
他们在军中的威望还不如吴争,因为吴争从头至尾,都在带兵打仗,还总打胜仗。
打胜仗的将领,总是受人爱戴的。
禁军,至少有三、四成,是吴争带过的兵,哪怕是名义上的。
此时能追随廖仲平的,自然是廖仲平的亲随。
他们只服从廖仲平的命令,可惜啊,人太少了。
廖仲平在绍兴府的近卫军,大部分因吴争的建议,留在了沥海,随他北上应天府的仅不足二百人。
这些人如今也分散在各个营中带兵,四万多大军,今日还能在廖仲平身边的,怕不足百人。
这些人,瞬间被吴争三百骑兵涌上缴械。
倒不是廖仲平这些人不中用,而是他们不敢真动刀见血。
廖仲平只令防御,并未下令进攻,他们又怎敢向当朝镇国公动刀?
于是,眨眼间全军尽没。
望着被堵上嘴巴,还奋力挣扎的廖仲平,吴争喟叹道:“廖将军,你我也不是相识一天两天了,我吴争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也罢,这事不是你能掺和的,今日绑你,也是为你好,无论结局如何,你都有应对、自处之道。”
说完,吴争入正阳门。
也怪,在吴争背影消失在正阳门后,廖仲平也就不再挣扎了。
正如吴争所说,这事,还真不是他一个京卫指挥使能掺和的。
好在吴争没有领兵进京,这让廖仲平阻拦吴争的心意没有那么坚决。
因为,这只是争,不是斗!
这一点很重要,重要到廖仲平放弃剧烈地反抗,放弃下令进攻。
老实人,未必真老实啊!
……。
闻报吴争轻易入正阳门。
陈子龙急怒攻心,他来回踱步,口中直骂,廖仲平误国误君!
反而是朱慈烺非常沉着,“首辅不必焦躁,你之前征召三万新军,如今囤于何处?”
陈子龙应道:“东城兵马司囤有二营一万人,府军前卫也有一万人,其余皆在社稷坛以西宫内诸监。”
朱慈烺点点头道:“镇国公终究没有领兵入京,若首辅以大军应对,岂不落人口实?既然已经入城,就不必再为此事烦心了……这样,调队人守住洪武门,不让他进皇城就是了。”
“是。”
吴争用得着带兵进京吗?
用得着吗?
如果用得着,吴争又怎会不带兵?
就是这就是个简单的问题,稍微想想就能明白。
一入城,迎面就是蜂涌而来的各路人马。
领头的人有,忠义伯吴易、京卫副指挥使钱翘恭、兵部郎中孙兆奎、刑部主事沈自駉等等。
吴易在笑,“镇国公,总算把您盼来了。”
吴争也在笑,“我迟到了吗?”
“不,不,来得恰是时候!”
二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钱翘恭一身甲胄,僵硬着脸,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镇国公!”
吴争收敛起笑容,定定地看着钱翘恭,没有说话。
钱翘恭的姿势保持了许久,终究难忍,道:“敢问镇国公,可是有话要训示末将,不妨明言?”
吴争长长一叹,问道:“你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切莫要……来日后悔?”
“绝不后悔!”
吴争微笑起来,上前搀扶道:“内兄不必多礼。”
钱翘恭闻听吴争称他为“内兄”,心中一股酸楚直往鼻梁涌上,他终究没能忍住喷涌而出的泪水,“吴争,九叔被陈子龙抓了,关在刑部牢里。”
吴争拍拍他的手背道:“有道是男儿流血不流泪,你在仪真的表现,超乎了我的想象。今日之事,你不必太担忧,信我,我自有应对之道。”
“是。”钱翘恭低头应道,慢慢退开。
吴争突然道:“我更喜欢的是,那个一直挤兑我的钱翘恭。”
钱翘恭一怔,抬起头看着吴争,而后躬身应道:“喏。”
吴争慢慢转身,扫了一眼吴易等人。
然后再看向那片黑压压的人群。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吴争说几句,哪怕是对着他们点个头。
不想,吴争微微一笑,右手就这么一挥,道:“那就……走吧。”
那就……走吧?
这是何等的自信?
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吴争一挥手,说,走吧。
对,就这么,走吧!
所有人的脸上都在微笑,就算无法预知将会发生什么,他们认为,只要有镇国公在,他们就一无所惧、心中坦然。
军队非常奇怪,一支屡战屡败的军队,换一个主将,就成了一支虎狼之师。
一支百战百胜的精锐,一旦主将没了,就成了一盘散沙。
岳爷爷,人杰也。
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
可岳爷爷一死,岳家军也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可见一个领袖对于军心、士气,有着无于伦比的影响力。
现在,吴争,就是他们的领袖,他们的胆和魂。
万涓细流,在洪武门前汇聚成河,不,没有人会枉称上万大军只是条河,那是江,大江!一旦风起,便是骇浪滔天。
朱慈烺不再沉着,没有人敢轻视这样一支虎狼之师,哪怕他们是临时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东城兵马司、西城府军前卫二万人马被紧急调动,涌向洪武门,连内宫诸监一万内卫,都被部署到了奉天门防御。
火拼,一触即发。
第五百四十二章 莫负老夫!
吴争还是被人挡了下来,驻足在洪武门外。
他不是被洪武门外二万大军挡下的,是被陈子龙、张煌言、马士英、张国维四人拦下的。
马士英几乎是带滚带跑地奔向吴争,拉着吴争的手,差点就将两行浊泪擦到吴争的国公服上。
“主公啊,你总算是来了,可知道我……。”
马士英被吴争抬手拦住了话头,吴争甚至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前面那三人。
陈子龙上前两步道:“镇国公行止无状,率军直闯皇城,想造反吗?”
吴争抬脚,慢慢跨前一步。
陈子龙额头有汗渗出,他情不自禁、无意识地倒退一步。
吴争换脚再跨前一步,陈子龙再退。
战场上混久了,眼神和身上就有一股杀气。
敢言人不敢言,敢为人不敢为,是为威仪。
“首辅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陈子龙为之一愕,“吴争,你大胆……!”
“陈子龙,别拿本公客气当成应份。这七日之中内,所发生的事,你我心知肚明。吴争今日不想与你纠缠,让开,我要进宫!”
“放肆,殿下有令,你不得入宫!”陈子龙声嘶力竭地喝道,“你若敢强闯禁苑,便是谋反!”
随着他的声音,禁军有了反应,无数的弓弩被张开,“吱吱”声响成一片。
而吴争身后,抽刀的“咔咔”声和挽弓声毫不示弱。
剑拔弩张!
说得就是这时的景象。
吴争平静地看着陈子龙道:“暗通敌国、出卖同僚,以一己之私,操纵皇权更替、私下与敌国签署卖国条约,卧子先生,你消磨了我心中,对你的最后一丝敬意。”
吴争的话属实,但有些过了。
至少签署的不是卖国条约,而是双方都认同的停战条约。
至少不是私下,那是经过朱慈烺点头、钱肃乐同意的。
至少陈子龙真不知道,钱谦益的那条驱虎吞狼之计,后果会如此严重。
被吴争当着无数人的脸指证,陈子龙脸色涨得赤红、然后暗紫,他厉声道:“陈某所为,皆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所行一切,无愧于心,唯天地可表,你……你谗言诬陷本辅,该当何罪?”
吴争冷冷道:“是不是诬陷,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过你别忘记了,还有不少人知,譬如钱谦益,又譬如洪承畴,有一日,我会把钱谦益、洪承畴的口供,放在卧子先生面前,希望那时,卧子先生能象现在这般理直气壮!”
说完,再不理会愤怒的陈子龙,吴争又向前两步。
“张公、玄著兄,你们也要挡我?”
张煌言迎上前来,向吴争张开了双臂,拥抱在一起时,张煌言在吴争耳边道:“吴争,听我一句劝,现在不是时候。真要是刀兵相见,便宜得只能是江北隔岸观火的清廷。”
说完,慢慢放开吴争,张煌言拱手长揖,之后向身后大军喊道:“镇国公欲入宫见驾,不得阻拦!”
张煌言虽说辞了阁臣,但他的爵位还在,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职仍在,且仍掌着御史台。
都御史的话,从来都是有份量的。
陈子龙大急,骂道:“张煌言,你敢违抗殿下谕令?”
转身大喊道:“殿下严令,吴争不得入宫。”
禁军刚刚放下的弓弩,再次提了起来。
张国维慢慢走向吴争,很近,近到可以互闻鼻息,“老夫记得,你应承过,你我同道,为这天下黎民、苍生谋福祉。”说到这,张国维拱手,郑重问道:“敢问镇国公,可忘初心乎?”
吴争颌首道:“初心未敢一日或忘!”
“好!”张国维击掌叫好,“如此,老夫就心安了。”
说完,转身冲着禁军大声下令道:“听本太傅令,各营撤回,原驻地待命。”
张国维因之前清军来犯,以太傅领京城防务,统领京城所有兵马,这其中也包括这三万新军。
朱慈烺归朝后,虽说朱媺娖已下退位让贤诏,可对于象张国维这样声望、资历的重臣来说,朱慈烺怀柔安抚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剥夺张国维的军权?
所以,张国维对于禁军有着不可抗拒的指挥调动权。
禁军将士在犹豫,他们知道,如果自己一撤,那么除了奉天门一道防御,洪武门前的“乱军”就可直入皇城,威胁宫城。
张国维厉声喝道:“殿下降罪,本官一人承担。撤!这是本太傅军令,胆敢违抗者,斩!”
顿时,禁军如潮水般退去。
陈子龙傻眼了。
他急呼道:“张国维,你这是在害太子!”
他跪倒在地,仰首向天,“苍天啊……先帝啊,大明这次要真亡了!”
张国维撩前摆,抬脚向前一步,原想去搀扶陈子龙,可终究没有再跨出第二步。
叹息一声,回头,张国维向吴争道:“莫负老夫!”
吴争迟疑了一会,点头道:“吴争省得!”
张国维肃手让开,侧立道:“镇国公请!”
吴争转头,大声道:“吴易,钱翘恭!”
“在。”
“听本公令,率军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喏。”
应完之后,吴易上前一步,轻声道:“国公,奉天门前必定有重兵驻守,您一人去……怕是不妥吧?”
张国维抬头道:“由老夫陪镇国公入宫,忠义伯还不放心?”
那边张煌言接道:“还有我!”
吴争笑道:“忠义伯不必忧心,有你们在宫外,我不会有事。”
“是。还请国公保重!”
……。
由张国维陪伴,一路畅通无阻。
入奉天门转西,由谨身殿转道春和门,直到春和殿前。
吴争一行三人,走了整柱香的时间。
面对着殿门前上百内卫,吴争三人站住了脚。
这些内卫,已经不是张国维能调动的了,他们原本属于监国朱媺娖,现在归了朱慈烺。
“三位大人止步,可得殿下谕令召唤?”
张国维刚要开口,吴争抢先一步,道:“劳烦去通报一声,就说吴争来了。”
那内卫百户岂能不知道眼前三人是谁?
他迟疑了一会,拱手道:“劳三位大人稍等,卑职这就是通报殿下。”
第五百四十三章 如沐春风
ps:感谢书友“凤凰劫”、“soul醉难受”投的月票。
看着那百户背影,吴争开口道:“张公、煌言兄,现在可以说说了,你们想要吴争如何应对此事,想来你们应该早有腹案了吧?”
其实,谁不知道吴争此次回京的打算,那就是要阻挠朱慈烺登基。
但每个人都明白,吴争还没走到要谋朝篡位的地步,否则,来得就不可能是三百零一骑。
镇国公手掌重兵,是个人都知道,此时单就丹阳一地,就囤有杭州府上万大军。
所以,哪怕是陈子龙,也没有真将吴争当成“乱臣贼子”对待,还是谨守同僚之礼的。
虽说言词激烈,可依陈子龙的心性,对每个人都一样,譬如他对钱肃乐、张煌言等,也是动不动就“晓以大义”。
张煌言未言先长揖道:“你莫怪我和太傅,说到底,咱们终究都是明人、明臣,既然天下本有主,当物归原主……这,也算为明室,全了我等臣子之义……还望镇国公成全!”
张国维也随张煌言揖身道:“请镇国公成全!”
吴争听懂了,可他是真想不明白,这臣子之义,需要用这十府之地和这十府之地的百姓去成全吗?
吴争自然是不乐意,是真不乐意!
可看着张国维和张煌言那弯下的腰,吴争有种想流泪的酸楚。
这二人,有着宁死不弯的脊梁,为眼前这二人,哪怕倾尽所有,吴争也觉得,值!
吴争道:“既然二位决意如此,吴争从命便是。只是……吴争不做赔本的买卖,二公今日让吴争将天下拱手让人,那二公是不是也当应吴争一个条件?”
瞧瞧,小民出身的吴争,刻骨铭心的小民思维,这个时候,还他x的提条件,这是提条件的时候吗?
但这不也是有着真性情吗?
不加以掩藏,是为真实。
真实,最为动人心!
张国维听吴争应了,大松一口气道:“你说。”
“请二位随我去杭州。”
张国维、张煌言相顾愕然,二人面面相觑。
吴争心里有些急了,“喂,我这可不是趁火打劫……呃。”
突然张煌言呵呵笑道:“固所愿,不敢请尔!”
吴争一愣,傻傻地看着张国维和张煌言,许久,三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吴争这时才隐隐体悟到,张煌言刚刚所说的“也算为明室全了臣子之义”这句话的深意。
好聚好散,不,不对,应该是有始有终!
是啊,天下易取,同道之人难得。
人生短短数十年,为值得之人,一切都可舍。
……。
土布黄袍。
袍上无一丝织绣。
这个时代,最奢侈的绝不是穿丝着绸,而是织绣。
但凡达官巨贾、皇室贵胄,唯以着装上有簇团锦绣以显示身份的高贵。
长发、束巾,以一桃木簪固定。
清秀、温和,如沐春风。
太子有明君之相,这话吴争已经从不同人处,听了不下十遍。
但吴争与他们的想法不同,节俭,确实是好事,但为上者,最需要的不是自己节俭,而是让天下子民富裕。
不过,这已经算不错了。吴争心底自我安慰道,相比弘光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吴争大步上前,“朱慈烺?”
疯子,敢在春和殿直呼太子名讳的,就算是乱世,恐怕也就吴争一人了。
边上两个侍从大声喝道:“放肆!”
吴争没有理会,区区二宦,还不在吴争的视野之内,他的眼睛只是盯着朱慈烺。
朱慈烺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地恼意,不过转眼即逝。
“镇国公何必咄咄逼人?正是慈烺,来,镇国公请坐下说话。”朱慈烺温和地说道,就象一位兄长对待一个淘气的弟弟。
他x的,吴争不自禁地微微摇头,想将这个古怪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朱慈烺微笑着看着吴争的古怪表情,不急不燥、不发一言。
吴争终于收敛心神,在朱慈烺对面坐了下来,“殿下误会了,从军之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咄咄逼人四个字……过了。”
朱慈烺轻轻点头,伸手在吴争面前的茶盏中斟了一杯茶水,“镇国公请。”
吴争有些乱,心乱。
面前的朱慈烺油盐不进,一直张驰有度,显然自己落了下风,输了气势。
吴争趁着伸手取杯的间隙,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
“听闻殿下一直在杭州府,怎么就不来找我,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吴争看似随口地调侃道。
可话中之意,却是非常锐利的。
杭州府,是我的,就算你是前朝太子,那也是客!
不想朱慈烺就象听不懂一般,他微笑着答道:“镇国公贵人多忘事,两年前,你我在杭州府还有过一面之缘。”
吴争愣住了,仔细地打量着朱慈烺,还真别说,细看下来,倒真象是有些依稀的记忆,只是一时间,回忆不起在那见过。
朱慈烺静静地等了很久,见吴争确实想不起来了。
这才微微一笑,突然起身,向吴争长揖道:“两年前,蒙镇国公所救,慈烺一日不敢或忘,今日,终于有机会向国公道声谢了。”
吴争有些慌乱了,他匆匆起身,惊讶地问道:“我救过你?”
“镇国公所救的倒不是慈烺本人,但也与救慈烺无异,这一礼,国公受得!”
吴争还是想不起来,只好闪身避开,问道:“敢问当日我救了谁,与殿下有何干系?”
朱慈烺见吴争闪避不受,也不勉强,他直起身道:“慈烺避居杭州府两年有余,蒙当地一女子照抚,得以裹腹,有了安身之所。当日镇国公与方国安收复杭州城时,方国安纵兵劫掠半城……。”
吴争终于想起来了,“金卫道大街,转织造府的路口……你是那个少女的哥哥?……呃!”
自然不会是哥哥了,吴争有些噎住。
“镇国公好记性!”朱慈烺击掌赞道。
吴争慢慢收起脸中的惊讶,顾自坐了回去,取茶水慢慢饮了一口。
“那女子呢?”吴争突然问道,“还留在杭州府?”
吴争握杯的手,有些紧,手上隐隐有些青筋绽起。
第五百四十四章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那女子,其实不关吴争的事,吴争在意的,是朱慈烺的态度。
这一事,让吴争想起了朱由崧,弘光朝臭名远扬的“南渡三案”,大悲案、假太子案和童妃案。
小事可见品性!
朱慈烺似乎是没有看见吴争那微微颤抖的手,也没有回答吴争的话。
他转头向后,呼喊道:“阿乐(yue),还不快出来拜见恩公?”
一个女子款款行出,土布青衣,淡妆浅眉,很干净。
“阿乐拜见恩公?”女子在吴争面前,缓缓下拜,有些拘束,但识礼,不易。
吴争平静地看着,这次没有避。
待女子起身,吴争道:“我记得你。”
打量着女子,吴争继续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叫吴争。”
“民女知道恩公是赫赫有名的当朝镇国公。”
“好。你自称民女,想来还不是太子妃,我受得起你一拜。”吴争悠悠道,“不过既然我受你一拜,自然也得报之以李,这样……你若不嫌弃吴争长久带兵言行粗鄙,且认我为义兄,今日之后,我视你为妹妹。如何?”
阿乐惊恐地看向吴争,不,不是惊恐,是意外,意外到了惊恐!
一个平凡的坊间女子,一夕之后,发现身边日夜相伴的小郎,竟是前朝太子,已是恐到心理崩溃,是个人都明白,民女配太子,那是传说中才有的事。
但现在,当日解她被乱兵劫掠、羞辱的恩公,堂堂镇国公,竟要收她为义妹,这如何不让她欢喜、意外到惊恐?
如果认了吴争为义兄,她自此就是当朝国公的义妹,与朱慈烺之间身份的差距就会由此消失。
饶是朱慈烺有着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涵养、城府,也不由自主的干咳一声。
福至心灵!
阿乐姑娘再次向吴争拜倒在地,“阿乐拜见义兄。”
“妹妹请起。”吴争微笑着上前搀扶道,“为兄在应天府有宅子,妹妹还未成为太子妃时,可回家居住,也能省去不少坊间非议。你且收拾收拾,等为兄与殿下谈妥公事之后,随我出宫。”
说到此处,吴争回头灿烂一笑,“想来殿下能成人之美吧?”
朱慈烺此时微微侧着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太嚣张了!
举手投足之间,竟替孤决定了太子妃人选,可恨!
然而,朱慈烺正视吴争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温和,“阿乐能得镇国公青睐,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们今日结成兄妹,慈烺自然是求之不得,当击掌以贺的。”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对阿乐道:“看,殿下都已经应了……妹妹先退去吧。”
“谢太子殿下……谢哥哥!”
待阿乐退去。
吴争举手投足都爽利起来,就象与之前换了个人似的。
伸手替自己和朱慈烺面前的茶盏斟满。
然后抬手相引道:“殿下请。”
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一般。
而朱慈烺反而有了些局促。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
你进一步,他便退一步,你退一步,或许他就进两步。
朱慈烺想要反击,就得重启话题,“想必长平已向镇国公转达了慈烺的心意?”
吴争装傻充愣,“是何事?”
朱慈烺只能再说一遍,“镇国公收复失地,光复南都,说功高盖世绝不为过。且镇国公又是宗室后裔……慈烺以为,若镇国公有意大宝,慈烺可拱手让贤。”
“公主没向殿下说起,我这宗室后裔是假的?”吴争斜眼问道。
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吴争这副样子,着实令边上两个内宦再也憋不住了,大喝道:“放肆,请镇国公自重!”
吴争垂目、正容,而后吸气、吐气。
随着吐气,还吐出一个字来——“滚!”
谁滚?
自然不会让朱慈烺滚。
这种久居上位的威仪和气势,绝不是这两个一直打扫南都宫里庭院的小黄门所能抗拒得了的。
两个内宦吓得直哆嗦,眼巴巴地看向朱慈烺。
所谓打狗看主人,吴争太跋扈了!
可朱慈烺脸色丝毫不动,反而是轻轻挥了挥手,两名内宦如蒙大赦,慌慌张张地溜向后面。
“镇国公好大的威仪!”朱慈烺平淡地随口一句。
吴争还之以李,“殿下好深的城府!”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可如果有人在场,会发现二人脸上根本无一丝笑意。
吴争把玩着面前的茶盏道:“漂亮话就别说了,将天下拱手让我,就算你肯,怕是先帝也会气得从陵中爬出来。”
朱慈烺爽快地回答道:“也好。那就册封镇国公为吴王,世袭罔替。如何?”
“殿下果然大方!”
“镇国公屡建奇功……应得的。”
“可执掌天下,怕是靠大方还远远不够吧?”
“我还有……城府!”
“城府?”这词用在人身上,难道不是自带贬义的吗?吴争有些愣。
“镇国公以为,二年之前的南北太子案中,二人是真是假?”
“殿下好生生在我面前,那二人自然假冒的!”
“不,他们不假。”
“啊?”吴争是真惊愕了。
朱慈烺的眼神变得犀利,“二人若是假,何以对朝中重臣、宫中秘闻如此清楚?甚至连我曾经的内侍,都难辩真伪?”
“啊?!”
“镇国公可知道,天下芸芸众生之中,要找与我相同,有双足骭骨者,何其难也!”
朱慈烺的眼神变得复杂,有怨恨、凄凉、愤怒……还有一丝得意!
吴争突然间,就明白了,“殿下果然好手段,果然好城府!”
“区区卑劣之作,令镇国公见笑了。”朱慈烺恢复了平静,谦逊应道,“若非如此,我怕早已追随先皇了。这二人,让我看清了,不管是清廷还是宗室,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我死!”
吴争有些惆怅,有些同情。
“殿下受苦了!”这话出自吴争真心,他突然明白,朱慈烺能活到现在,着实不易。
“你真以为我想执掌这片江山吗?”朱慈烺凄然道,他的眼睛有些迷离,覆着一层水雾,“如果不是鲁王发现了我的行踪,我更愿意与阿乐男耕女织,过完这一生。”
吴争愕然。
第五百四十五章 坚拒吴王爵
“所以,你不必怀疑我的真心,你若是想要这天下,我定拱手相让!”朱慈烺一片赤诚神色。
吴争连忙应道:“我信!但殿下放心,我并无此意。我担忧的是,庆泰朝初立,掌控不过十府之地,殿下虽贵为太子,可一旦改元,必会触及无数人已经到手的利益……。”
“想来也包括镇国公自己吧?”朱慈烺问得很坦荡,一脸坦然,纯真得就象一只小白兔。
“呃……是。”吴争有些招架不住了。
“镇国公放宽心,慈烺绝不动任何一人之利益,朝中官职,一如既往!”
“敢问殿下,对先帝治国如何看待?”吴争适时选择转变话题。
朱慈烺平静地答道:“子不言父过。”
吴争道:“成败功过,自由后人评说,出你这口,入我之耳,再无第三人知晓。殿下尽管畅言便是。”
朱慈烺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道:“逃亡的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思忖此事。父皇在位十八年,铲除阉党,勤于政事,厉行节俭,平反冤狱,励精图治……这些世人皆知,可终究还是亡了国。每每思及,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镇国公问及,那就权当是……闲谈吧?”
“看来殿下已有心得?”
“不敢言心得,无非是些……揣摩罢了。”
“请殿下赐教,吴争洗耳恭听!”
“慈烺以为,为君者,心中本该无对错、忠奸、善恶、黑白,唯以功过、成败论赏罚,仅此而已。镇国公以为然否?”
吴争慢慢地品味着朱慈烺的这十七个字,越品越觉得意味深长。
皇帝,如果自己下场成了运动员,那如何当裁判?
有理!太他x的有理了。
于是吴争颌首道:“殿下此言高明!”
朱慈烺微笑着点点头道:“镇国公慧质兰心,慈烺竟有与你相见恨晚之感。”
吴争老脸一红,吱唔道:“还请殿下继续讲下去。”
朱慈烺轻轻一叹道:“国事艰难,当时父皇太急躁了……阉党虽然为祸朝野,但不可否认,它是平衡朝堂必不可少的一根支柱,阉党中人也有良心未能泯者,东林、复社党人中不乏营营苟苟之辈。两者原本对峙平衡,凡难解时,便须由父皇调解、判定,但一朝阉党覆没,清流占据了整个朝堂,一枝独大之时,父皇已经无力回天,此为父皇最大的失误之处。”
吴争震惊!
这种诠释大明亡国的论调,鲜有听闻,这还出于崇祯朝太子之口,让吴争有种仿如隔世之感。
可不得不说,深思起来,还真他x的有道理。
崇祯帝以兄终弟及继承帝位,本就根基浅薄,可刚一上位,便大刀阔斧铲除阉党,一夕之间,原本对立的两在阵营,一方轰然垮台,战略平衡瞬间打破,而造成的权力空隙,没有合适的第三方进行填补。
清流一夜之间,掌控了整个朝堂,这,就是一场灾难。
如同贫穷已久的难民,一朝暴福,他们甚至不知道,手中巨大的财富该用往何处?
如同李自成义军攻入顺天府,一朝翻身作了主,结果……灰溜溜地离开,直到灭亡!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明太祖朱元璋身边谋士朱升有句话说得好,可谓一语中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意思虽然稍有不合,但理是一样的。
举大事,得三思而后行。
显然,朱由检太心急了,阉党为祸不假,但在铲除它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培植一个替代阉党的第三方势力,去收拢阉党清除之后,所留下的权力空隙?
如此,清流未必会失控,朝堂之上,权力相互监督平衡,皇帝尚可以裁判的身份掌控大局。
朱元璋采纳了朱升的意见,坐稳了天下。
而他的后人朱由检,却忘记了这句至理名言。
吴争愣愣地看着朱慈烺,难道朱家真转运了,亡国三年,终于出了个救世主?
吴争有些信了。
太子有明君之相,这句话有些道理。
帝王无情,这绝不是贬义。
只有帝王无情,人间方可有情!
“敢问殿下,如今时局,若殿下登基,当如何应对?”
“两岸停战之势已成,当与民修养生息,内修吏治、外连南方宗室、西北义军,合力图强,待来日,与清廷决战、逐鹿中原!”
“殿下有此认知,可为明主!”吴争起身,拜伏道,“臣吴争,拜见太子殿下!”
幸福来得这么快?
饶是朱慈烺自认城府深具,也不禁激动起来。
他起身半蹲在吴争面前,搀扶道:“能得镇国公拥戴,吾明振兴有望!镇国公快快请起。”
然此时君臣名份已定,吴争自然不能再放肆。
“太子殿下可有定下登基日子?”
“首辅令人已选出吉日,乃五日后寅初。”
吴争颌首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监国退位,殿下该早日登基。好在五日不算太久……臣赞同!”
朱慈烺激动地道:“许多人向孤进言,认为你有异心,今日孤算是明白了,你才是大明最忠诚的臣子……吴争,孤一旦登基,即册封你为吴王,但凡我朝有收复河山,重归北都一天,孤将与你共天下,绝不食言!”
吴争低头垂目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吴王爵,臣断不敢受,请殿下收回成命。”
朱慈烺脸上笑容有些僵硬,“你是嫌吴王爵不配你滔天之功?”
吴争道:“殿下误会了,臣领杭州、松江、嘉兴三府之地,已属特例,若朝廷再册封吴争为吴王,怕是难安天下人心,引来非议。殿下,光复大业刚刚开了个头,论功行赏之事,且留待日后吧!”
朱慈烺脸色慢慢自然了些,“镇国公果然是识利害之人,只是孤总得尽尽心意吧?否则,朝堂上下,还以为孤与镇国公有闲隙,事反而不美了。”
吴争回道:“臣有一事求于殿下,请殿下允准。”
朱慈烺大喜道:“讲!孤无有不应。”
“请殿下下令赦免钱肃典,并让此次京城追随臣的将士,交于臣带回杭州府。他们虽说对殿下不敬,但殿下是殿下,陛下是陛下。”l0ns3v3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两只小狐狸
“这……。”朱慈烺脸上显出为难之色。
吴争道:“大业初启,这些人可为叛逆,亦可为忠臣良将,全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方才也说了,要南连宗室,西结民军,连一向被朝廷称为贼军的民军都可联结,这些本就是明军序列的将士,为何不能赦免呢?殿下初登大宝,需要安定人心,如此也显出殿下宽阔的胸襟来,望殿下三思!”
朱慈烺沉默片刻,问道:“镇国公想带走的,怕不止这些将士吧?”
吴争僵了一会,答道:“是。朝中有些官员,怕是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可能也会追随臣去杭州府……但殿下放心,只要臣无异心,便容不得他们有异心!”
“你是在为他们作保么?”
“是。”
“你在逼孤。”
“臣不敢。”
朱慈烺定定地看着吴争,吴争低头躬身。
相持良久,朱慈烺叹息道:“长平素来对你青睐有加,你可愿意为附马?”
吴争身子一震,但没有抬头,“庆泰朝已颁布诏令,视吴争为宗室惠宗后人,论血缘,吴争该是公主族兄,不可婚配!”
“若孤登基之后,将此事真相公诸于天下,如何?”
“万万不可!”吴争抬头急道,“操纵宗亲,误指承嗣,乃大恶,关乎皇室颜面,殿下若真将此事公诸于众,首当其冲被追责的,将是公主殿下……况且,就算殿下将此事公诸于众,物议纷纷,也得需要时间去平息,公主殿下春秋已盛,莫得耽误了公主……终身。”
吴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是,吴争心里清楚一点,任何事可以交换,唯独此事,不能成为自己与朱慈烺之间的交换筹码。
好半晌,朱慈烺沉声道:“如你所愿,孤准了!”
“谢殿下宽宏!”
在这场如同闲聊般的会晤结束之时。
朱慈烺很随口地说起一事,“令夫人在宫中盘桓多日了。”
吴争一副惊讶的表情,“啊?这……这婆娘太不懂事……臣这就带她出宫。”
“那倒不必了,说起来,思敏也是孤的表妹,待孤登基之后,将册封她为县主,故她滞留宫中,不会有人非议。”朱慈烺微笑得象个谦谦君子,“况且,思敏是长平请来的,以孤看,等长平回宫,再亲自将思敏送去镇国公府上,如何?”
“臣不敢……怎能劳动公主大驾相送……?”
“咦……这话说得不妥。”朱慈烺嗔怪道,“都是一家人,你方才不也认了阿乐做了妹妹吗?思敏那可是孤正经八百的表妹……这样,让思敏再住上几日吧,可好?”
吴争仰面讪笑道:“殿下说得极是,咱们……呃,殿下与臣,可不就是一家人么……不知要再住上几日?”
“这孤怎能说得准,镇国公这是在为难我了……那就五日?”
“好……听殿下的。”
二人相视,如同两只狐狸般“咯咯”笑成一团。
只是不知道哪只狐狸的笑声更舒畅些。
……。
吴争出殿门时,陈子龙就冲进了春和殿。
他随着吴争三人身后而来,硬是被张国维和张煌言堵在了殿门口。
这说到底,还是因为吴争只身进殿,否则,以陈子龙的脾气,怕真会下令内卫进攻。
张国维、张煌言见吴争出来,也匆匆迎上,紧张地问道:“怎样?”
吴争微微点了点头。
张国维、张煌言真正地松了口气。
这事稍有不慎,双方被会陷入僵持,继而发生火拼,能有现在这般结局,算是老天开眼了。
洪武门外,吴易等人和原地待命的大军。
见吴争三人安然无恙出来,士气为之一震。
吴易上前关切地问道:“太子没有为难你吧?”
“劳忠义伯费心了,我一切都好。”
吴易长吁一口气,不过他还是追问道:“那我等今日之事……?”
吴争微笑道:“不知忠义伯可愿率军去杭州府?”
吴易微微一怔,稍一细想,就明白了吴争的意思。
这事既然发生了,自己就肯定不能留在京城,如果留下,早晚是个死。
虽说吴易有些失望,毕竟他率部会同钱翘恭等人拥戴吴争,为的,可不仅仅是去杭州府。
但吴易也明白,这事能有这样的结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他由此可以进入了吴争势力的内围,这比在京城当个姥姥不痛舅舅不爱的京卫副统领,要舒坦得多了。
于是吴易拱手行礼道:“吴易愿追随镇国公!”
吴争转头与二张相视会心一笑。
扶起吴易,吴争转头对钱翘恭道:“令叔关在何处,带我去。”
见到钱肃典时,钱肃典一脸的憔悴。
不过人到是没事,不管是首辅陈子龙,还是刑部尚书徐孚远,都是正臣,还不屑用龌龊手段来刑讯逼供栽脏,况且,总还得给钱肃乐一丝颜面。
边上牢头殷勤地替钱肃典打开镣铐,点头哈腰地向吴争道:“镇国公可需要小的去安排钱大人漱洗之物?”
“不必了。”吴争连看都不看那牢头一眼,挥手道,“本官将人带走,若有问起,让他来找本公就是。”
“喏……喏。”牢头忙不迭地应着,躬身而退。
钱肃典轻嗤道:“镇国公好大的官威。只是用在一个牢卒身上,白瞎了!”
吴争怼道:“翘恭啊,听听,鸭子煮烂了嘴还可劲地硬。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瞧瞧,有些人心里想造反,不想刀还没拔出呢,就被人家逮到牢里来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啧,啧,杯具,杯具哇!”
钱肃典闻听大怒,指着吴争骂道:“好你个吴争,我还没跟你算算那二万多将士的帐,你倒是风言冷语挖苦起我来了……说起来,我还是你长辈,堂堂国公,竟连仁义礼智、温良谦恭都不识吗?”
吴争僵了许久,久到连钱肃典都觉得不好意思,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得太重了。
钱肃典呐呐想解释。
此时吴争突然推金山、倒玉柱,曲膝跪倒在钱肃典面前,“咚”生生磕了一个响头。
第五百四十七章 敲打
吴争的举动,吓得钱肃典急跳了起来,堂堂镇国公,惠宗后裔,向他一个指挥使行如此大礼,怕是要折寿啊。
“吴争……呃,镇国公,这是何意?肃典可消受不起你这大礼。”
吴争抬头,双目有泪,“这个头,我磕给仪真二万将士英灵,你得受着,替他们受着。”
一句话,让原本的嘻闹场面,顿时沉重起来。
在场所有人的眼中都噙满了泪。
从绍兴府到应天府,此仗是伤亡最惨重的了。
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但,值得!
如今镇江府全境光复,长江以南、钱塘江以北,已经没有清军威胁。
明军甚至已经过江,这是仪真二万人命堆出来的战果,没有他们,这是得不到的。
众人一起在吴争身边跪下,冲着仪真的方向,齐齐磕头,为那二万死不言退的壮士。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匆匆赶来的钱肃乐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他与朱媺娖坐马车急赶慢赶,没有吴争骑兵到应天府快,生生晚了两个时辰。
赶到时,大局已定。
见应天府一如平常,没有发生想象中的冲突和内讧,让钱肃乐大松了口气。
也因此,钱肃乐心情大好,这才有了闲瑕,想起了他还在狱中的胞弟。
按钱肃乐的个性,他是绝不会替弟弟夺走说项的,哪怕这事对他来说,并不太难。
但这不妨碍,他来探望一下钱肃典。
此时见一群在齐刷刷地跪地磕头,让钱肃乐敏感地想到,这些人会不会是在结党?
“老九,你数典忘祖乎?”
“逆畜,为父还未追问你勾结京卫之事……汝就不拦着汝叔?”
……。
“怎样?”
春和殿中,陈子龙也是这么紧张地问朱慈烺。
朱慈烺紧绷着脸,微微摇头。
陈子龙急问道:“莫非他不同意?”
“正是。两件事,他都不肯就范。”朱慈烺轻叹道,“他不肯受封吴王爵,原本孤是想,只要他受了王爵,那就有了把柄在孤的手上,冒充宗亲,就算他气焰再强,这事要是公诸于天下,怕是会被群起而攻之,可偏偏他不受,奈何?”
“孤又想,他既然不肯受王爵,那就赐婚于他,如此一来,他依旧在孤的掌握之中,然,他还是拒绝,奈何?”
陈子龙愣了半晌,“还真小看了此子……那,那殿下为何放他出宫?”
朱慈烺眼神古怪地看着陈子龙道:“首辅的意思是,孤应当除了他?”
陈子龙正容道:“与其任由他坐大,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
朱慈烺淡淡说道:“若除去他,谁来守这十府之地,首辅可愿担当此重任?”
陈子龙为之一愕,“我朝兵精将广,张太傅可代替吴争为大将军……呃。”
说到此处,陈子龙显然意识到张国维也不“可靠”。
朱慈烺悠悠道:“孤尚未登基,就铲除一个于国于民有功之臣,怕是这天下再无为大明效忠之人。孤要做个明君,当有宽广的胸襟,首辅以为然否?”
陈子龙忙稽首道:“殿下英明,定可成为中兴之君!”
朱慈烺笑了。
如果吴争还在,当能听出朱慈烺说这明君中的含义。
许多时候,最了解自己的不是身边忠臣,而是敌人!
不,不……应该是,对手。
人生短短数十载,有一个可以视为对手的人存在,夫复何求?
“孤听闻首辅之前与清廷洪承畴有些……来往,此次吴争在镇江府遇袭,怕与首辅脱不了干系吧?”
突然这一问,让陈子龙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分辨道:“臣绝对没有要暗通敌国的意思,只是钱谦益与臣说,殿下还在人世,如果吴争在京,必会阻挠殿下归朝,由此臣才应了钱谦益驱虎吞狼之计……殿下,臣一片赤诚啊。”
朱慈烺淡淡地说道:“孤自然是信任首辅的,以首辅的品性,岂能做些这等龌龊之事?不过,时局唯艰,不宜同室操戈……首辅得多多自省才是!”
陈子龙躬身应道:“臣谨记。”
“说到钱谦益,孤归朝之事,他立有大功,首辅且想想,对钱谦益等人,该如何赏赐,递个折子上来。”
“臣这就去办!”
陈子龙退出殿门,被风一吹,才发现后背被冷汗湿透。
他仰望这片禁苑的天空,呐呐道:“天佑大明。”
……。
吴争回到镇国公府时,天色将黑。
百余号府卫和仆人,齐齐分左右两列肃立于府门外,恭迎主人的归来。
然,本该是除吴争之外,唯一的女主人周思敏却不在。
她,作客于宫中禁苑,未归。
这不管从什么地方论,都是一桩可宣之于口,荣耀之事!
片刻之后,吴争在书房,一脚踹翻了战战兢兢的马士英。
堂堂庆泰朝五大阁臣之一,在吴争的脚下,如同一只受了惊的老鼠,颤抖不止。
这,就是乱世。
乱世之所以为乱世,唯“礼乐崩坏”,四字而已。
“为何不阻止?”
马士英苦笑,周思敏是夫人、主母,哪怕是个如夫人,在吴争正妻尚未过门之时,那也不是马士英敢置喙的。
敢拦吗,拦得住吗?
况且周思敏毕竟是朱媺娖嫡亲的娘舅表妹,入宫陪伴,天经地义,能拦吗?
吴争显然并不解气,调转头一脚踹翻宋安,“为何不拦?”
宋安也是苦笑不止,他向来轻视马士英,从未给过马士英一个好脸色,但今日、此刻二人竟相视,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情来。
吴争真在责怪二人吗?
不!他是在责怪自己,授人以柄,这,自己本该想到、预料到、做出防范的。
吴争绝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他已经将吴小妹送回杭州府,虽说当时还尚不知京城这次政变,但吴争已经未雨绸缪。
可惜,可惜!
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虽说不是君子,可吴争终究投鼠忌器。
在嘉定苏醒之后,吴争立下的誓言,就是守护自己身边的人。
周思敏,是身边人,勿容置疑。
面对张国维、张煌言的阻拦,或许只是吴争就坡下驴罢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我信。可天下人未必信。
吴争的目光显得有些阴冷。
“都出去吧。”吴争随意地挥了挥手,“我要静静!”
马士英起身,微躬要腰,没有离开。
宋安起身,禀报道:“兴国公派人送来四十万两银子,少爷……收是不收?”
吴争微微一愕,“收!”
宋安激愤道:“兴国公凭四十万两,就买到了一个心安?”
吴争一哂,“这哪是买心安的银子,他这是在还债。”
宋安一愣,不解地问道:“少爷借过兴国公银子?”
“三十八万两。”吴争悠悠道,“是新建水师第二营的筹备耗费,他这是,要与我划清关系啊……呵呵,还算上了二万两利息,兴国公果然是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啊。”
“少爷是说,兴国公这是要与少爷……分道扬镳?”
“人性趋利,不能说他错。”吴争微微轻叹道,“太子二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连我……心中也是惶惶啊,不能怪任何人……去吧。等五日后,离京回杭州。”
“喏。”宋安欲言又止,他是真不甘心,可他也知道,少爷,怕是真没辙了。
等宋安退下,吴争顾自在桌案后坐了下来。
马士英终究忍不住,讪笑着上前道:“马某办事不力……。”
“你该死!”吴争恨恨道,“外不能取信于洪承畴,内不能阻止这场变故,要你何用?”
马士英急辩道:“主公,马某效忠主公之前,就有言在先,马某余生只想为自己搏取身后名,取信洪承畴不难,可这一步跨出,马某将无翻身之日。就算主公日后能替马某解说,可天下悠悠之口……无非欲盖尔彰罢了。”
“至于说阻止这场变故,马某确实力有不逮,主公应该清楚,马某虽说忝为一朝阁臣,可那不过是块滥竽充数的牌位罢了,有权无权,要人没人,如何阻止?”
吴争怒意没有丝毫减退,“狡辩之词!有权无权?你除了阁臣,还有户部尚书之职。要人没人?应天府中,今日洪武门前追随我的上万人怎么说?京城之中,谁人不知,你是镇国公的人……为何不求助于他们?”
马士英苦笑道:“他们肯追随的是主公,而不是马某,这种性命尤关的事上,他们怎可能取信马某?况且,这事发生之前,太子和陈子龙就已经派一禁军围于我府上,马某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的眼中,如何串连?谋事不密反伤己身,主公啊,马某有苦难言啊。”
吴争瞪着马士英许久,马士英正感觉浑身冷汗渗出之时。
吴争突然起身,上前搀扶马士英往边上凳子上坐下,叹息道:“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这就象是个泥坑,我明明可以避过,却一头栽了进去。其实我心里明白,错误不在你,也不在小安子,更不在任何人……皆在于我。”
马士英怔怔地看着吴争,他发现,其实面前这快要及冠的少年,有着一颗敏锐无比且坚韧至极的心。
“主公在春和殿和太子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换?”马士英小心翼翼地问道。
吴争倒没有什么隐讳,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我无法想象,我若真带兵入京,今日追随我的上万人之中,会有多少人离我而去。更无法想象,与张公、钱相、玄著兄等人对立,会是怎样的一种悲剧?”
马士英斟酌之后道:“这已经算是最好的办法了,至少庆泰朝尚存……主公不必怀疑张公、张玄著等人对主公的友善,更无须去怀疑今日追随主公将士的忠诚,只是……他们与主公一样,需要转变观念的时间。”
吴争有些吃惊,“你是说,他们并不是因为忠于太子而来阻挡我?”
“当局者迷,主公只看见了他们的阻挠,却没有看见他们为主公据理力争,也没有看见京城上万将士,在主公尚未进京时所做的一切。马某此次确实没有为主公做什么,这是因为,很多事都已经不需要马某主动去做了,做了,反而画蛇添足。”
说到此处,马士英突然跪下道:“恭贺主公,假以时日,主公必定人心所向!”
吴争确实是当局者迷。
从入京开始,他的眼睛里,就是非黑即白,容不得一丝沙子,在他看来,凡不同道者皆为……敌对!
可他似乎忘记了,就连他自己,那没有勇气胆对着天下大喝一声,“登大宝者,舍我其谁”?
包括张国维、张煌言在内,他们在吴争出现之前,都是忠于大明之人,三年时间,太短了,而吴争终究不是神仙,天生可以让人顶礼膜拜。
一切都需要时间,去改变、去证明!
马士英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友善,张国维、张煌言怎会冒着大逆之罪名,斥退禁军陪伴吴争入宫?
如果不是因为忠诚,上万将士怎会不顾身家性命,聚集于洪武门前?
人心所向,没有一个可以衡量多少的标准,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吴争心中的郁结,随着一口闷气功地吐出,而渐渐畅快,神志也渐渐回复清醒,变得冷静。
“如果我说,其实从镇江府入京,我也没有想过取而代之,你信吗?”
马士英明显一愕,继而道:“我信。可天下人未必信。”
“我只想阻挠太子登基。”吴争解释道,“公主监国,一直做得不错,我只是想维持原状。天下人为何不信?”
“太子在,公主缘何监国?”马士英尖锐地反驳道,“况且太子是公主同胞亲兄妹,主公强立公主监国,置公主于何地?如果真让主公如愿以偿,世人皆会以为主公肆意废立之事,如司马昭之心……那还不如……取而代之。”
吴争傻眼了,他终于是想明白了,自己这次的行为有多愚蠢!
如此显而易见之事,自己却执意地反其道而行。
马士英说得没错,与其偷偷摸摸谋朝篡位,不如堂堂正正取而代之,做一个真小人。
好在,这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吴争没有自信,一旦自己谋朝篡位,麾下大军会不会因此哗变、一哄而散。
第五百四十九章 应天府,一片详和!
人心复杂、易变。
统帅一百人、一千人乃至数千人,可以做到全部、或者大部分人忠诚于自己。
可一旦人数上万、十万、百万,根本做不到所谓的控制和忠诚。
许多士兵恐怕连吴争的脸都没见过,何谈忠诚?
自古皇帝再昏馈、暴虐,但对天子脚下百姓,还是相对优渥的,为何?
为得就是掌握京城人心。
就连山贼、强盗都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吴争终于理清了一个思路——掌控人心。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自己这两年多的时间,一直领兵打仗,扮演着一个救火队长的角色。
虽说手下有了一支不可轻侮辱的虎贲,但对于民心的掌控,是缺失的。
以至于在面临前后两次政变时,都无法以一个势不可挡的姿态参与其中,甚至在象陈子龙、钱肃乐等人眼中,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地方武臣兵权再强,也很难参与京城政变,除非与京城重臣勾连合谋。
自古以来皆如此,因为地方武臣,缺少对政局的把握和掌控。
吴争想明白了。
……。
王之仁心中,对吴争确实有些内疚。
但他不后悔。
他认为,吴争确实有些能为,加上宗室身份,假以时日,定能有大作为。
这也是王之仁能一次次配合吴争、甚至纵容吴争“胡作非为”的原因,包括这次水师上岸进攻仪真之战。
但,这一切,在“太子”这二字面前,轰然崩塌。
再近的宗亲,还能强过太子去?
何况朝中重臣,民间大儒、学子,无不推崇太子,说他有明君之相。
王之仁能为了吴争这座小庙,去放弃一尊大菩萨?
结果可想而知。
当然,钱肃乐代表太子许诺,册封王之仁为异姓王,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既然有了这个决定,王之仁自然要与吴争划清界线。
政治嘛,通俗的说,就是站队。
做错事不可怕,站错队那就是灭顶之灾,从崇祯朝到弘光朝,再到鲁监国,最后是公主监国,无处没有党争。
王之仁太清楚站队的重要性了。
虽说谈成重兵权,可大义名份还是很要紧的,而且兵权,自己不是掌控着三营水师吗?
至少在王之仁看来,吴争是不具备造反可能的,不是吴争麾下军队战力不足,而是……吴争太年青,年青到王之仁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吴争。
长辈?下属?朋友至交?
都不对。所以,与其难决,不如脱离!
如今很轻松了,那就是“同僚”。
但,王之仁是经过宦海打滚的,是人都明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
有道是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王之仁做了两个决定,一是知会他的心腹亲信贺老三,发动了一场下克上的“兵变”,将大军滞留江都,这其中又有两个打算,一是如有可能占稳江都,那么对自己就是一张足够沉重的底牌,其次,王之仁能坦然面对吴争,因为这支水师他没有占为己有,而是按吴争的意思,派往江北营救仪真钱肃典残部了,至于撤不撤的回来,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为了这,王之仁是动了不少心思的,一是要对朝廷交待得过去,二是还要保存住这支水师不被清军围剿,造成重大损失。好在江都与长江离得不远,有水师舰船纵横于江上,还能对王一林部起到支援的作用,至少打不过跑,还是可以的。
但这个违抗诏令的命令,是万万不能由主将王一林来下的,这样的话,傻子都知道是王之仁在背后授意,让士兵由下至上,发动一场请愿,这就可以把自己和侄儿王一林给撇清,当然,王一林的领导责任,那是横竖跑不了的。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自己不到,王一林哪怕罢官去职,成了一个大头兵,自己随时都能再将他提升至指挥使,谁叫自己手中有三营水师呢?
哪怕太子,不也得容让自己三分吗?
第二个决定,那就是将吴争曾经为新建第三营水师支付的钱财,分文一少地退给吴争,这也算是有始有终、好聚好散吧,王之仁的意思非常简单,这支水师我训练的,你花的钱还给你,不但还给你,我还多给二万两,从此之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记恨谁,这支水师,你也就别想染指了。
王之仁现在不缺钱,他侄儿王一林劫掠江都,那可是几十船财货啊,虽说分成了三份,那也不是一笔小数字。
说到底,王之仁终究还是在心里忌惮吴争,否则,以他能与方国安在绍兴府截留浙东六府七、八十万两夏税的手段和狠辣,这笔钱是断不会还的。
王之仁的算盘确实打得“啪啪”响,可他终究不能预料,有长江之隔的江都,究竟会上演出怎样的一出大戏。
如果他能有先见之明,必定追悔莫及。
……。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
临安伯夏完淳带伤返回太平府,这才知道他的恩师陈子龙假借他的名义,调走了一半建阳卫。
夏完淳心急如焚,生怕对吴争不利,于是集结了一千人,迅速北上。
吴争在得知密报后,立即派人前往夏完淳来路报信。
得到吴争密信时,夏完淳正打算强行通过大胜关,若吴争的信使稍迟一个时辰,怕是夏完淳真会攻大胜关了。
好在消息到得及时,夏完淳正式打出拥戴太子登基的旗号。
于是,朝廷下旨,临安伯忠勇有加,为世人楷模,大军驻囤大胜关南,待新皇登基之后,论功行赏!
除了朱慈烺,怕是所有阁臣都猜得到夏完淳此来要干什么。
可谁会去捅破他?
先不说夏完淳是临安伯,掌控一万建阳卫(原本有二万,此战建阳卫在丹徒伤亡巨大),就说与吴争的关系,谁敢与吴争过不去?
连镇国公都改变了立场拥戴太子登基了,能把事太太平平地办了,谁吃饱了撑着去捅破这个篓子,引来一场内讧?
最主要的是,首辅陈子龙,是夏完淳的恩师。
陈子龙都不说话,谁敢说话?
要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能保证新皇登基之后,首辅是不是能一手遮天?
于是,所有眼睛、嘴巴都闭上了。
应天府,一片详和!
第五百五十章 你不能拦我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五日之后。
新皇登基,改元义兴,定次年为义兴元年,并大赦天下,除十恶大罪外,皆在赦免之列。
朱慈烺以一身旧黄袍行登基大典,祭太庙、拜社稷坛,创下大明有史以来最“简朴”帝皇之先例。
此举被臣民交口称颂,都道新君是明君,大明朝,复兴有望。
次日大朝,新皇封赏有功之臣。
钱益谦接替马士英为户部尚书。
廖仲平接替张国维为京卫都指挥使。
原副都御史王翊取代张煌言,执掌御史台。
……连差点成为“反臣”的夏完淳,也以丹徒之战论功从临安伯晋为太平候。
几乎所有官员都有晋一、二级不等。
唯有镇国公一脉,虽说没有人被贬,但去职已经不是秘密。
一时间,应天府中流言漫天飞,都道镇国公要失势了。
谁跟镇国公近,就该倒霉了。
这一、二日,镇国公府外,门可罗雀。
与前几日盛景,乃天壤之别。
有好事之人,甚至已经在东市布下档口,以一赔三、五、十,来赌镇国公什么时候被罢黜。
直到长平公主的车驾驶入镇国公府,久久未出。
许多人这才如梦初醒,一时间,应天府许多档口,破产者多不胜数。
朱媺娖为送周思敏而来。
她是奉旨前来。
看着眼前一脸平淡的吴争,朱媺娖已经痛过无数次的心,依旧疼痛。
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一定要站在最高处,去俯瞰众生。
难道象现在这样,不好吗?
十九岁的国公,除非是宗室王爵,怕是再无人可追赶得上了。
为何一定要谋取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
自己为明室传承尽一份力,做错了吗?
虽说陛下……有些不近人情,可任何人都不是完美无瑕的,不是吗?
朱媺娖思绪万千。
千言万语,等出了口,却变成了,“我……我不该留思敏在宫中。”
吴争的脸色慢慢凝重。
“吴争,别怪我,我……我是真不知道,若早知有今日,我会让思敏随小妹一起离开京城。”朱媺娖的话音中已经带了一丝哭音,这对于一个已经执掌庆泰朝一年多的监国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或许任何人都一样,只有卸去身上的重负,卸去那难以承担的责任,才能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吴争也一样,他自觉并非是一个贪得无厌之徒,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救世主,可真得到了这个位置,就会发现,很多事不是想放手,就能放手得了的。
就算自己想放手,也有人逼你放不得手,这不肯让你放手的人中,有友,也有……对手。
没有人会相信,自己不想造反,更没有人会相信,自己不想做皇帝。
树欲静而风不止,吴争看着屋外,灰蒙蒙的天空,问道:“陛下何意?”
朱媺娖忧虑地看着吴争,道:“陛下旨意,思敏不得离开应天府。”
吴争一直僵立着,但他的身子在微微抖颤,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别的原因所致。
许久,吴争霍地转过脸,盯着朱媺娖的眼睛,厉声问道:“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明君,这就是你退位让贤拥戴的新皇……这下,你满意了?”
朱媺娖开始被吴争的凶狠所惊,她的泪水簌簌而落。
可等吴争说完时,她反而平静下来,睁着泪眼,朱媺娖道:“吴争,陛下虽说此举有些不近人情,可按制,将军领兵在外,家眷须留在京城,这是律例,古来有之。”
吴争气极反笑,“在你们兄妹眼中,我就是一个带兵在外的将军?”
朱媺娖被吴争逼问得有些恼了,她怼道:“吴争,你莫要以为,光复十府之后,这天下就该属于你的!”
吴争呵呵一声道:“想来这话,你也就敢在我面前说说,鞑子占了多少大明土地,你倒是去向他们要啊?”
说到此处,吴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收复的土地,那就是我的,我大度,可以让于你们兄妹,可我没有义务替你们兄妹去收复失地。若非要说有义务,那我也是为天下百姓收复失地。回去告诉陛下,我的夫人,我必须带走,他若要强拦,可以……试试。”
试试!
便是决绝!
便是挑衅、宣战!
就是……造反!
冲冠一怒为红颜?!
朱媺娖惊呼道:“吴争,你想做什么?”
“我本不想做什么,可你们非要逼我做些什么,我只能如你们所愿。”吴争冷笑道,“若没有别的事,臣恭送公主,公主请!”
朱媺娖急道:“你……你……本宫不走,本宫要见周思敏,你不能拦我,思敏是本宫妹妹!”
吴争僵了一会儿,“请便!”
之后,吴争顾自走了。
朱媺娖却没有离开,她要劝周思敏,让周思敏去说服吴争。
……。
镇国公府,书房。
“主公错了。”马士英轻声说道。
错了?
今日还敢当面指责吴争错了的,绝对不会多。
显然马士英绝对不是吴争心目中这几人之一。
吴争怒极反笑,抬手就将一只砚台往马士英身上砸去,“滚!”
马士英雄是跳着脚避开的,然,砚台残留的墨汁,还是在马士英的官服上洒下了斑斑痕迹。
马士英无奈地苦笑着,他掸掸污染之处,道:“这身官服,今日就该脱了,不可惜……可惜的是,马某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穿上这身大红袍。”
吴争心中的火气,随着这一砸,消了不少。
他冷冷道:“你是在讥讽我,再无机会登上大宝?”
马士英正视着吴争的眼睛道:“是。若主公真要在此时拼死一搏的话。”
“笑话,那娃儿也是我的对手?”吴争轻蔑地哼道,然,吴争心里的底气,确实不那么足。
正因为底气不足,所以才格外的愤怒。
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此时吴争底气足,为何要生气?
需要动怒吗?
执掌人生死大权的,不需要动怒,一眼足矣,能将所有挡在面前的一切生物,看死!
是为,霸道!非人力所能抗。
马士英难得在吴争面前犟上一回,他的心性,着实不适合做个诤臣。
因为,他的脊梁不够挺。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佩服,佩服!
马士英偷偷拿眼望了吴争一眼,见吴争的脸色并不如他语气那么可怕。
于是道:“主公在镇江府时,可以选择。在洪武门前主公还是可以选择。但从主公出宫之时,就没有了选择。因为这是主公自己的选择。主公选择了不选择。”
一句话,六个选择,让吴争无端地头痛起来,“我心情很不好……你最好别惹我!”
“主公承认了太子,并同意了拥立,那便有了君臣之分。既然如此,君臣有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放屁!”吴争大骂道,“我要你死,你死不死?”
马士英头一直,慨然道:“只要主公下令,我……我……我戴罪立功!”
饶是吴争还在气头上,也不禁笑喷,用手指点着马士英道:“马瑶草,原本我只以为你贪渎无度,是个奸臣,不想你还是倿臣!”
马士英丝毫为不以为意,道:“马某不是说笑,主公此时若反,反得就不是天子,而是天下人心。就算主公天纵奇才,与整个天下为敌,怕也无一丝成算,望主公三思!”
吴争脸色慢慢凝重,“此话何意?”
“主公扪心自问,真是为红颜冲冠一怒吗?”
“你……!”
“不会仅仅是觉得没了面子吧?”
“你……你……!”
“如果真的仅仅是为了面子,在君前落脸,说出去不丢人!”
“放肆!”吴争大喝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子统驭群臣,执质在手,常理也。若以此因而反,怕是惹天下人共讨之。主公啊,听马某一句劝……从了吧!”
“从你X的……从你大爷的。”吴争暴怒,面前案上的笔墨纸砚、镇纸、书册等等会遭了殃。
马士英没有死在吴争的盛怒之下。
他运气好,因为周思敏来了。
“见过夫人……夫人来得正是时候,快劝劝国公。”马士英立马化为一道轻烟,溜了。
吴争就算再怒,怕也无法对周思敏发火,吴争自觉欠周思敏良多。
“你怎么来了?”吴争亲自搬过一张椅子,把周思敏按在了椅子上。
周思敏仅仅坐了半边,书香门第出身,她懂得自律。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有仪。
她非正妻,能坐,但须执礼。
坐一半,以显夫权如天。
“夫君可是在为陛下令思敏留京城而生气?”
“……。”
“夫君多虑了。”周思敏微笑道,“陛下和公主,是思敏表兄妹,不会为难思敏。况且,偌大的镇国公府,如没有主人在,怕是要荒芜了……是思敏自愿留下的,与陛下、公主无关。”
吴争无声地上前,将周思敏的螓首轻轻揽在胸腹间,抚摸着她的秀发。
周思敏缓缓闭上双目,享受着这一刻的温存。
只是眼睛里,两颗晶莹的泪珠,悄悄地渗出,慢慢地划落,消失在吴争的那一身崭新的国公服间,再也找不到踪影。
……。
钱肃乐来了。
他带着皇帝口谕,踏着月色而来。
由于吴争这次的退让,钱肃乐心情很好。
大明朝终于有了正主了,振兴有望,对于一个迈过了不惑之年的半老头,还有什么比实现心中所盼更值得高兴的呢?
纵然八字还没一撇,可总也算是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老头笑呵呵,可吴争能看出,钱肃乐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些什么。
吴争有些担忧起来。
“钱相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家睡觉,扰人清梦,恶客也。”吴争的话有些刻薄。
果然钱肃乐吹胡子瞪眼起来,“吴争,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岳父!”
“没过门呢。”吴争斜眼道,“就你一句话,生生耽误了我两年。敢问,六礼咱进行到哪项了?”
钱肃乐噎了老大天,蹦出一连串话来,“敢情,你小子想悔婚不成?想当初你只是个小小百户,我可是将掌上明珠许了你,如今……噢,成了镇国公了,想做陈世美了?门都没有!”
吴争有些惊讶,这可不是钱肃乐平常的说话方式。
所为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而钱肃乐今日竟陪着自己插诨打科,接下来要说的事,肯定不小,而且必定是连钱肃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开口的。
吴争真心有点悚,已经在淳安拒绝过钱肃乐一次,真不愿意再拒绝一次,吴争盼着这老头不要开这口。
可显然,钱肃乐没有闭口的意思。
“说,心中是咋想的?”
“钱相……呃,岳父大人,我即刻令人纳彩、问名,行六礼之事,行了吧?”
“胡闹!”钱肃乐笑骂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事。”
吴争故意顾左右而言它,“啊?那岳父大人的意思是……我明白了,岳父大人是想与我说说嫁妆之事……咦,都是一家人,有个十万、二十万两就凑乎了。”
“放屁!”钱肃乐差点没跳起来,“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三年前钱某毁家杼难,家中早已一贫如洗,还想要十万、二十万两……来,你将老夫一身骨头卖了吧,卖多少算多少!”
吴争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钱肃乐依旧在委屈自己,陪着作小丑。
能让这样一个方正之人,有如此异样的言行,这让吴争感觉很不妙。
“钱相,直说来意吧。”吴争看着钱肃乐的眼睛,淡淡地说道。
钱肃乐瞬间脸色僵硬了,他明白了,自己的矫作,瞒不过眼前这少年。
“吴争,你这次识大体、顾大局……让我很欣慰。”
“然后呢?”吴争不再想与这老头胡扯下去了。
“你……,我得去问问令尊,吴家是什么样的家教?”
“呵呵,钱相真要问,得去问姓朱的。”吴争挑挑眉头,带着一丝讥讽。
不想钱肃乐忧虑地道:“你不姓朱。”
吴争愣住了,他不明白朱慈烺为何将这事,突然告诉了钱肃乐。
“吴争啊,这天下不属于你,做个忠臣良将吧……一样可以流芳千古。”
“钱相的意思,这天下只属于朱家,对吧?”吴争嗤道,“大明亡国三年,他躲在市井之中,做了什么?筹划了南北太子案?如今有了十府之地了,冒出来摘桃子?好本事、好城府……嘿嘿,佩服,佩服!”
第五百五十二章 果然是人老成精
钱肃乐正容道:“你说得没错,就因为陛下姓朱。天下人心在明,你抢不得,也抢不到,与其事败之后遗臭万年,何不选一条让自己青史留贤名之路呢?”
吴争没好气地道:“钱相多虑了,我这不是已经拥立他为帝了吗?连他要留周思敏在京为质,我都当缩头乌龟了,你还想要我怎滴?”
“留镇国公如夫人在京,确实是为质,可这是常例,你错怪了陛下。”
“是个人都这么说,这话今日我听多了。可真要问我的意思,我,不,乐,意!”
“君王要巩固皇权,就得对麾下领兵诸将有制约的手段,你不能因此而怪陛下。”
“行,我认了。若钱相没有别的事,请回吧。”
钱肃乐不为吴争逐客令所动,他正事还没说呢。
钱肃乐眼中有着一份担忧,他还想以自己的人格魅力,来化解吴争心中的戾气。
“吴争……贤婿,你可知道,天下何以姓朱?”
“君权神授呗。”吴争没好气地说道。
“错!谬论!”钱肃乐坚决地不定道,“那只是哄骗市井走卒的谎话。”
吴争不禁有些好奇起来,看着钱肃乐问道:“还请岳父大人赐教。”
“天下归属,在于四个字……人心向背!”钱肃乐老神在在地说道。
“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点新鲜的吗?”吴争嗤鼻道,“若是没有我与兴国公收复应天府,朝廷此时还在平岗山寨苟安呢,你倒是去和鞑子说说人心向背啊?没准福临那小子受岳父大人大义所感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呢?”
钱肃乐先是惊愕,而后勃然大怒,骂道:“小子,识得尊老敬贤乎?”
吴争这暴脾气,一点就着,可看着钱肃乐那颤抖的胡子,终究是泄了气,揖身道:“小子无状,还请岳父大人继续赐教。”
钱肃乐这才缓和了语气,不过还是冷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区区秀才,也敢在老夫面前卖弄?老夫可是崇祯十年进士。进士,懂不懂?”
大明进士,绝非象传说中那般仅诗词歌赋加八股,而是真正的文武全才,特别是明末之时,尤其注重武举,所以,象钱肃乐、张国维等文臣,也有带兵的能力。
就象张煌言十六岁(崇祯十五年)参加县试考举人,便须加试考察骑射,张煌言射三箭皆中靶,与他一起应试的人没有不惊叹的。
举人尚如此,何况是进士?
吴争老脸赤红,连声应道:“岳父大人才高八斗,小子对岳父大人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不学无术,狗屁不通!”钱肃乐嗔骂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乃至理名言,只是讲得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为人事。可这话用到国事上,未免欠妥,值得商榷。”
吴争惊讶道:“那国事如何?”
钱肃乐瞥了吴争一眼道:“人多、枪长、刀利、拳头硬。”
吴争真愣住了,这老头水很深啊,真人不露相啊……知己啊!
“这是对外,对内则完全相反,唯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心所向,如江水东流,浩浩荡荡,非人力所能阻挡。”
吴争听得有些懵,拱手道:“岳父大人就没有想过,助小婿一臂之力?”
钱肃乐正容,起身肃立,面向北方,拱手过顶,“要让钱某弃明室,毋宁死!”
吴争还能说什么,所有的话都被这一句堵了回去,噎得胸口生痛。
钱肃乐回身,又坐下,看着吴争一叹,“可知道这天下,象我这样的人有多少吗?人心所向,你真以为凭你手中这几万大军,就可得天下?顺势而为,称得国,逆势而为,称窃国……你杀得过来吗?你忍心下此狠手吗?你杀尽天下忠臣义士,以何治天下?凭你那几万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莽汉?收收心吧,走到今日不易,我不想看到萱儿还未过门,就守了活寡!”
吴争脸色慢慢有红转白,继而发青,他骤然间暴发了,“好你个坏老头,原来硬拖了两年不行六礼,就是想着我什么时候死于非命,你好让你女儿改嫁?”
“放屁。”钱肃乐大骂道,“我女儿未过门,怎能说改嫁,那叫另择良婿!”
吴争差点没被这话给噎死,怒目瞪视钱肃乐,“果然是人老成精!”
“小子,你别不爱听,你若做个忠臣,就算是个小百户,钱某绝不嫌弃,可你若是要反,钱家绝不贪图权贵。”
吴争大怒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钱相请便!”
钱肃乐霍地起身,一拱手道:“告辞!”
可才走两步,钱肃乐叹息着又回来了,“钱某还未说起正事。”
吴争心中一阵失望,这样都逼不走钱肃乐。
吴争不想再阻挠,默默地看着钱肃乐。
钱肃乐几次要开口,又闭上了。
好半晌,他一跺脚道:“杭州、嘉兴、松江三府的夏秋两季赋税,你得交还朝廷。”
吴争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听到居然是这事,也一下跳了起来,皇帝娃儿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钱相,钱大人,岳父大人……做人得凭良心不是?从绍兴府到现在,朝廷可给过吴争军饷?这三府之地的赋税,可有一文落入吴争口袋?”说到此处,吴争指着钱肃乐鼻子道,“当初可是钱大人自己应承的,三府之地的赋税折算成饷银供养大军,虽说没有立下字据,可要寻出人证不难,张公、张苍水等,皆可作证。怎么,你还想食言而肥?”
钱严肃老脸有些红,“镇国公见谅,事是这么个事,可今日不同往时,那时是长平公主监国,她也点了头的。而今日,太子已经登基为帝,这赋税权岂能流落在外臣手中?”
吴争倒吸一口气,突然嘿嘿怪笑道:“我总算是想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但凡居高位者想食言而肥、撒泼儿抵赖,总能找到一些官面堂皇的借口由头,口中振振有词,实则却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