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 攻江都
其实在吴争停止炮击这半个时辰里,廖仲平部已经对西城墙发起了强攻,且明军已经迅速突破了一段不短的城墙。
只是清军的抗拒也非常顽强,一时无法扩大战果。
而这半个时辰,当东城清军得知西城遭受明军进攻,紧急之下,调动兵力增援西城,正好被孙嘉绩看出了异状。
吴争反应及时,立即下令开炮。
这炮声不仅给了廖仲平信心,更增添了攻城明军的士气,反之,清军士气大降。
清军对火炮的痴迷,远在明军之上。
从宁远大战之后,清廷对火炮的研发投入远甚明朝。
当然结果也很清楚,明亡之前,盘踞关外的清军已经拥有了八十多门自制改良的红衣(清人忌讳夷字)大炮,其射程可达十里之外。
只要想想,孔有德带着三千多匹战马、二十多门红衣大炮、三百多门西洋炮投降了满清,就能换来皇太极的三十里出迎,清廷对火炮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而明廷在这十多年里却是因财政窘迫、对火炮的战略认识不足,一方面去仿制西欧速射炮,一方面也没有财力去研制更强大的红夷大炮,造成了火炮技术的停滞不前。
此时明军装备的,还是当年宁远大战时的铁火统(射程三里左右,还时常爆膛)、仿制的红夷大炮(十几年前的,射程七八里)。
这么一比较,优劣就很明显了,清军可以在距离十里地对明军进行攻击,而明军只能挨打。
最关键的是,明末之时,明军一直处于战略防守,修建要隘,重修明长城,火炮被固定,反观清军是攻方,他们有着选择战场的主动权,这是明末明军一直败多胜少、仅消灭百名鞑子就可封爵的主要原因。
可此时,清军再次听到东城传来的隆隆火炮声,知道西城的战斗还在持续,这说明,西城守军已经很难有效来增援自己,士气怎能不降?
此消彼涨,清军开始后退,西城墙被明军攻占的区域越来越多。
量变引发质变,半个时辰不到,西城彻底落入廖仲平手中。
宜将剩勇追余寇!
廖仲平下达了追击命令,数千明军对东逃的清军发起了追击。
东城清军的溃败也不比西城晚多少。
明军的再次进攻,打乱了清军的部防。
已经抽调的一部分清兵只能迅速返回,加上城门被火炮再次洞穿,其中的混乱可想而知。
而吴争这次毅然下达了总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
这六个字被将士心领神会。
这么好的良机,就算是个大头兵,也知道利害关系。
当明军如潮水般涌向城门时,清军溃退了。
就象赶鸭子一般,东、西两路明军将清军赶向城中心,然后使劲挤压。
随着两路清军在城中会合到一处,清军不约而同地选择向南门突围。
因为他们心里,还忌惮着北城宋安那支骑兵。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个选择,彻底葬送了这支清军。
其实战斗的时间不长,这支清军折损也未过半,向南门突围的清军尚有四、五千人之众。
当廖仲平在城中霍然见到吴争的那一刻,这个老实人淌下了眼泪。
他单膝下跪见礼道:“上天护佑,镇国公安好!”
吴争惊愕,直到看见廖仲平之前,他一直认为统帅这支明军的是宋安。
可看见廖仲平,吴争不得不问,“为何宋安不在?”
廖仲平答道:“宋副指挥使,早于末将半日就率骑兵出城,末将也在奇怪为何至镇江西城,都不见他的踪影。”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他不担忧宋安会背叛自己,而是担心宋安及那支骑兵的安危。
可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清军向南突围,势必会危害到丹阳安然,那儿可是在算空城计,只有数百伤兵和卧床养伤的夏完淳。
吴争立即下令,“烦劳廖将军率己部追击溃敌,务必不能让他们攻击丹阳。”
“喏!”
……。
江都城中,洪承畴还在调兵遣将。
他在等待徐州八万清军的到来。
在他看来,时间来得及。
从徐州出发,快则两天,迟则三天,拥军一到,就可以泰山压顶之势,荡平江南。
自己要做的,就是令江北清军守护已到手的果实。
这应该不是难事,明军在二万大军折损在仪真之后,在应天府至镇江府,已经没有多少可机动的兵力了。
而清军依旧还有五万之众,占据镇江城,固守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此时洪承畴的精力,还在于那支突入江北,营救仪真明军残部的水师上。
据报,他们已经迫近江都不足五十里了。
洪承畴得知之后,心中虽然震撼,但并不惧。
江都城也是重镇,城中尚有六千守军,固守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洪承畴有这个自信,特别是取得对城中清军控制权之后,就更自信了。
可他忘记了,他现在面对的,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明军。
而是一支虎狼,想劫掠江都的虎狼之师。
其中,还有一个欲为仪真二万英灵复仇的钱肃典。
一万水师,在江都城外一分为二,王一林自率一部,将另一部指挥权交给了钱肃典。
两路大军,一西一南,如两道洪流涌向江都。
这场仗是此战役中,最持久的战斗了,打了整整两天一夜。
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都拼出了血性,双方士兵在两面城墙上,向对方展示着自己的武勇。
不得不说,此时的八旗军战力确实强大。
面对着人数占优的一万明军,他们没有一丝露怯。
当然,这支明军是水师,而且清军占据着城防优势。
但战斗没有人会去纠结这些,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如果不是撤出镇江的那三千清军传来镇江城失守的消息,或许此战还不可能立即结束,洪承畴也打出了血性,他虽然没有直接参战(让他参战,那是不可能的),但还是不顾矢石,站在南门城楼激励守军。
洪承畴很明白,江都一失,那么扬州危矣。
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自己无颜再回去见小皇帝福临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躺着都中枪
洪承畴是在为自己而战,为自己的前程而战。
双方的损耗都非常大,当场战死的远甚于负伤退下的。
两天一夜之后,水师伤亡已经高达三千六百多人,超过三成,几近四成,实际上,这个损失度已经让明军丧失了一半的作战力,主要是连续奔袭造成的体能下降,这支水师毕竟才组建不到一年功夫。
打到这种程度,确实已经不易。
而清军的伤亡小一些,将近二千人。
这听起来,明军吃了大亏,其实不然,攻城之战,往往攻城进行时,攻方的损失远大于守方,但一旦攻下城后,守方伤亡就会激增,这是常理。
况且,明军的人数远大于清军,就算伤亡三千多人,可作战兵力还在六千人以上。
而清军在折损二千人之后,就只有四千守军了。
这是个大问题,六千人守城,可以面面俱到,但成了四千人守两城门,兵力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如两只撕咬的怪兽,在喘息着,舔噬自己的伤口。
而镇江城失守,守军被击溃的消息传来,相当于压垮清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洪承畴也一样。
洪承畴原本是要继续死守,等徐州援军到来的。一天,只需要一天,自己就可以慨然面对朝堂上无数的指斥和责问。
洪承畴想要封锁消息,问题是撤回的清军有三千人,虽说这些清军都万寿一带,可东城和万寿是想通的,洪承畴总不能自封城门,断绝与自己军队的互通吧?
于是,一夜之间,满城都知道清军是镇江城的大败,军心顿时散了。
洪承畴不得不下令连夜撤退,撤往万寿与清军会合,依托泰州城防固守告诉援,以期待徐州援军赶到,再图收复江都。
至此,江都光复!
……。
明军进入江都城
江都,只是个扬州府隶下的一个小县,其形成于春秋时期,隶属吴国。秦楚之际,项羽欲
在广陵临江建都,故名江都。
由于地处长江沿线,经济相对繁荣,拥有人口一万六千余户。
得偿所愿的王一林,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打算在江都城长待,他仅仅需要的是军功。
而钱肃典,用意无非是想复仇,自然也不会对江都人太客气。
于是,一场人为的“浩劫”就此发生了。
纵兵劫掠!
一夜之间,王一林收拢财货二十余船。
幸亏钱肃典终究是读书人出身“良知未泯”,他劝阻了王一林,令士兵不得劫掠普通百姓。
用钱肃典的话说,那就是贫民太多、钱又少,得罪少数人也就罢了,何必惹众怒?
这话很耳熟,敢情钱肃典在吴争身边待了不少时间,耳闻目染,听进去了,然后依旧样画葫芦,说给了王一林听。
原本王一林是不肯听的,纵兵劫掠“敌国土地”,这不犯军法。
说难听点,依律还是有功的。
可当知道,这话是吴争的意思,王一林就从了,说到底,吴争比钱肃典的腰杆子硬,再怎么着也得给镇国公一些面子不是?
当然,王一林本身那也是亲近吴争的,二人总算是一起从梁湖千户所出来的,怎么说也有香火情不是?
于是,王一林下令,只劫高门大户,这很简单,走在大街小巷,看哪家门楣高,房子气派,就一脚踹开,冲进去就是。
这自然也会殃及池鱼,可总也算是比原本王一林的粗鲁,收敛了很多了。
这一个晚上,江都城中鸡飞狗跳。
江都百姓们由此恨煞了明军。
可怜吴争这时是啥都不知道,“好好”的名声就被王一林给祸害了。
这事被朝中御史联名弹劾,陈子龙更是声称要严惩肇事者,连监国朱媺娖都勒令内阁,限期拟出应对之策。
王一林绝非外表那样粗糙,他的内心绝不少小九九。
运回应天府的那二十多船财货,他将三成给了叔叔王之仁,三成送到了镇国公府,连钱肃典也得了一船,其余的自然是他自己笑纳了。
吴争不在应天府,府中又知道王一林与主人交好,时常来“叨扰”,加上主人不在,不好打开密封的箱子,于是也就收下了,堆在东厢房,想等主人回府之后,再做处理。
可王一林面对内阁追责,却一口咬定是奉了镇国公之命,声言不信可去问镇国公。
原本这种谎言一拆就穿,哄骗不了内阁诸臣,吴争是个什么样的人,谁心里还没个底?
从杭州府到应天府,可有发生过纵兵劫掠之事……呃,可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吧?
此时钱肃典的证言,让内阁诸臣不得不信了。
瞧瞧,才几天功夫,知书达礼的钱家九弟,就被王一林给带坏了,可见环境对人的成长有多重要!
事涉当朝镇国公吴争,顿时内阁之中大半人就没声音了。
总共就五人,张国维心里是打死也不信吴争会干些这种事。
张煌言更不信,他是深知吴争抱负的,这种坏名声的事,怕是要饿死也不会干(说实话,张煌言的想法,有待商榷)。
钱肃乐却是保留态度沉默,他其实已经猜到九弟在撒谎,只是他不明白钱肃典为何撒谎,只有拽回家去,家法侍候,逼问之后再想应对之策。
马士英心里直乐,哈哈,同道中人,得共谋一醉庆贺!
兴国公王之仁是这几人中的唯一知情者,可事关亲侄的性命,马虎不得,再说了,三成财货入了他的口袋,要他再往外拿……呃,还不如杀了他容易。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朝廷说是朝廷,可有银子养兵吗?
虽说马上就要夏收,可这一年中,十府之地战事不断,加上杭州府征了三万兵,应天府也征了三万兵,这六万壮丁,相当于多了六万户的田地会欠收。
就算夏赋征上来,从朝堂之上那群“饿狼”手中经过,分到自己名下还剩多少?要知道官员们已经半年多没发俸禄了。
所以,王之仁一直默不作声,他心里暗道,取敌国之财,替朝廷供养水师,本公取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第五百二十五章 钢铁化为绕指柔
内阁五人之中,只有陈子龙声色俱厉,他坚称,“此事唐突、恶劣,有辱斯文,有辱朝廷颜面,伤了天下绅民之心,此风绝不可长,必须严厉惩治,方可给天下一个交待。”
可也仅就他一人,连监国殿下朱媺娖此时都不出声了。
为“敌国”一城富豪的财产,去严惩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的当朝国公?
想想都觉得可笑。
人的名,树的影,庆泰朝中,没事或者小事敢找镇国公麻烦的,怕还真寻不出一个来。
朝堂上官员心里腹诽,怎么严惩?人家可是手握重兵的镇国公,差点就被你拥立为帝了,如今又立下滔天之功,不赏也就罢了,还严惩?你倒是可以嘴皮子一碰,我们呢,拿鸡蛋碰石头吗?
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可这事对于日后的影响是非常严重的,吴争本就有“恨天将军”的美称,此事之后,更是“美名远扬”。
更严重的是,因此事引发了江南高门对吴争的一致抵制,给了有心人良机,制造了一系列的事件,差点酿成大乱。
……。
吴争是真不知道江对岸发生了什么事。
他根本预料不到钱肃典会率残部与王一林一起发疯,居然去进攻江都。
还真被他们攻下来了,虽说只待了十几天,可毕竟是攻下了。
吴争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就成了“收脏”之人。
也不知道,长江沿岸,高门巨户由此将他视为眼中钉。
吴争此时正忙着布防。
镇江城不能再易手了,带来的九门火炮,被明军安置于北城头,炮口直指江面。
军队需要修整,城中的百姓需要安抚,时值春季,可吴争忙得头上直冒水气。
被吴争骂成耳朵思了驴毛的宋安,顺利进入丹阳城。
从夏完淳口中得知吴争已经率军攻打丹徒,并计划在事成之后进攻镇江时,宋安恍然明白,自己很可能与吴争擦肩而过。
他暗道不妙,如果吴争真以为自己在攻镇江西门,于是全力攻东城,那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没来得及多说,将吴小妹留在城中,托夏完淳照顾,自己迅速率骑兵北返。
吴小妹是指着宋安的背影直骂,“你让谁照顾谁呀?”
夏完淳苦笑着摇头不止。
要说这世间事,有时真还是注定的。
清军南撤是迫不得已。
宋安去丹阳,是为了与吴争会合。
可结果,吴争在廖仲平的配合下取了镇江城,宋安眼见大错将铸,偏偏运气好,生生撞上了南撤的清军。
于是,白捡了一个大功。
一千多骑兵,迎头遭遇溃逃的数千清军,与清兵身后追来的廖仲平部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骑兵对着清军来回犁了几遍,直接消停了,世间安静了。
……。
一天之后,三路大军终于在镇江城会师。
见到吴争的那一刹那,吴小妹哭喊着扑了上去,大呼道:“哥哥。”
兄妹之情,一览无遗。
原本心中愠怒,打算好生责备吴小妹的吴争,在这一刻,钢铁化为绕指柔,揽着吴小妹唏嘘不已。
过了许久,吴争才慢慢推开吴小妹,“不许再如此任性,镇江府处处是战场,若有不测,你让我如何向爹交待?”
吴小妹泣声撒娇道:“宫中倒是有不少可玩之处,可待久了,再好玩也腻烦了。哥哥,爹爹已经到了杭州府,你就让我去杭州吧?”
被吴小妹抓着左手直荡起秋千的吴争,哪还有可能去拒绝?
再说,吴争确实不想再让吴小妹、周思敏待在朱媺娖身边。
在吴争看来,朱媺娖越来越精通权谋,不再是个单纯的少女,更象是个政客。
吴争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二人对立之时,会是什么模样,但至少,可以让吴小妹去杭州府,不掺和进这个泥潭。
“你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如你所愿,去杭州府陪陪爹吧……记住,别再任性而为。”
吴小妹破涕而笑,“见到哥哥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只是思敏尚在应天府……她也想回杭州府……。”
吴争微微蹩眉道:“我回京之后,会派人送她回杭州的。”
转头看着畏畏缩缩的宋安,吴争没好气地喝道:“回头再找你算帐。”
令宋安带一支骑兵护送吴小妹去丹阳,因为镇江城周边战斗基本已经结束,江心岛清军已经无可调兵力,吴争便命从杭州府赶来的援军滞留丹阳。
之后,吴争开始部署镇江城防务。
暂委孙嘉绩为总兵官,率一部驻防丹徒,令廖仲平部驻防镇江城,以防止江心岛清军反扑。
……。
徐州八万清军南下了。
清廷终于形成了意见统一。
江心岛已经拖延数日的谭泰,得到多尔衮的命令,也就没有再抗旨的道理,不甘心地回京述职了。
接替谭泰的是当初被多尔衮召回的政敌,郑亲王济尔哈朗。
由此,江北清军和徐州南下的八万清军的指挥权,尽入洪承畴和济尔哈朗之手,形成了合力。
从一场报复发展到一场战役,此时,已经演变成一场决战。
不得不说,战争就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启就不受控制。
庆泰朝陷入了绝境,这场决战,远不是当初多铎诱降方国安,绍兴府被占所能比拟的。
那时清军并没有动用主力,说到底只是多铎顺手牵羊罢了。
可现在,清军集合起十多万大军,以碾压之势向江南扑来。
这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对庆泰朝官员、军民是非同小可的。
由此,乱象再现。
人到了压力不要承受之时,首先会怨天尤人,将过错归于别人。
这是人性。
两天之内,集于内阁的弹劾状几乎堆了一间厢房,目标自然是吴争、王之仁,当然王一林、钱肃典也落下。
许多人都认为,吴争防御、收复镇江无可指责,但竟私下与兴国公拟定、实施了如此庞大的作战方略,这不仅无视监国、朝廷,更是直接导致两国发生决战的根本原因。
这种说法非常有市场,陈子龙就是为首之人。
而正因为遭受空前的压力,内忧外患之下,一场政变有了酝酿的土壤。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大隐隐于市
吴争的意外遇险,张国维本要缉捕钱谦益之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当然,主要也是张国维轻视了钱谦益的能为。
这给了钱谦益继续活动的时间,许多人由此被串连到一起。
其中有陈子龙、钱肃乐、张煌言等,甚至连张国维自己,都没有躲过。
世事往往是因为一件小事或者突发事件而改变进程和方向。
那么钱谦益能掀起怎样的风浪呢?
亦或者是他背后的人,能有多大能量,掀起一起政变呢?
朱以海,这是个讲究体面、气量狭小、优柔寡断但不失底线之人。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伸手抓一把,大部分都是的普通人,算得上普通的好人。
正阳门之变,他的言行,确实伤了许多拥立他的官员之心。
由此,他被吴争派人“护送”去杭州府安居时,几无一人站在来异议。
被吴争软禁于杭州府,他确也非常“安分守己”。
事实上,到了这一刻,他也自觉到,自己干不过吴争,既然吴争并没有要害他的意思,那么不妨在杭州府做个安乐王爷。
这也符合朱以海心目中的人生追求。
可一桩意外,让他心中的邪火复燃。
那天,已经习惯了安逸的朱以海,按常例上街遛鸟,无意间在一卖字摊,发现了一个人。
当时朱以海只是觉得眼熟,可走了几丈路之后,突然惊醒过来。
这哪是熟啊?
说起来也是巧了,按朱以海原本在家中的排序,面圣这种好事是轮不到他的。
崇祯十五年,清军入关劫掠,兖州被清军攻破,朱以海的哥哥鲁安王朱以派自缢而亡,他自己躲在死人堆里才逃过清军的屠杀。
在崇祯十七年二月,父兄都已亡故的朱以海才被朝廷按顺序册封为鲁王,就有了进京谢恩的特例。
他不仅拜见过圣颜,还见到太子朱慈烺的容貌。
今日大街上匆匆一瞥,让朱以海无端想起了那张少年的脸来。
……。
朱慈烺在看到朱以海的第一时间,就明白,自己怕是再也躲不过去了,清静的日子如黄河之水,一去不复还了。
不是说朱慈烺还记得朱以海的模样,朱家一门子的亲戚,海了去了,朱慈烺哪能记得只见过一面的族叔祖朱以海?
但如今却不一样,在杭州府中,能穿王爵服的,怕只有朱以海一个。
还需要猜吗?
跟着朱慈烺,去了朱慈烺的住所。
朱以海一副震惊模样地看着面前的朱慈烺,“太子竟隐身于杭州府?”
他指着那个被朱慈烺推回来,摇摇欲坠的破书摊,几乎是恨铁不是钢的埋怨道:“堂堂太子,国之储君……这……何至此于,何至于此啊!”
朱慈烺反倒很平静,“大隐隐于市,若非如此,怕是今日见不到皇叔祖了。”
朱以海悲怆的神情,“可你毕竟是太子,怎么可以长久苟且于民间……?”
“皇叔们做得很好,做得比我好!前有弘光朝,后有隆武朝,北有庆泰朝,南有永历、绍武,想来没几个人,还记得我的存在。这样也好,我自能安生过活。”朱慈烺不无讥讽地道,“皇叔祖不也被臣子们拥立为监国了吗?”
朱以海老脸一红,可义正词严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时逢剧变、社稷动荡,为长辈的,自然是该为宗庙传承分忧,乃份内中事。”
好个份内中事!
朱慈烺拱手揖道:“那倒是劳烦皇叔祖了,慈烺在此谢过叔祖。”
朱以海尴尬地呐呐道:“你该来见我的,至少……。”
指着那两间旧而不破的房屋,朱以海痛心疾首地道:“这哪是一国太子的住处?”
又指着正端着两碗茶水走来的少女道:“这……这又是……呃,不会是太子妃吧?”
“咣当”茶碗应声而落。
“太子……妃?”少女恐惧地看着朱慈烺,“你……你不是说你是从应天府逃难而来的周公子吗?”
敢情,真不亏是同胞兄妹,连改个姓,都不约而同姓周。
朱慈烺眼中闪过一丝恼意,冲朱以海一瞪眼,赶紧上前搀住少女的手臂,可口中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少女愣了半晌,微微一叹,脸色渐渐平静下来。
轻轻挣脱了朱慈烺搀扶的手,弯下腰去,捡拾那已经打破的碗盏。
突然手一颤,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手指,朱慈烺一见,“呀”地一声,赶紧俯下身去。
边上朱以海大概是明白了,这少女怕是朱慈烺赖以隐身的幌子。
“不过是个民女罢了,太子何故作贱自己,来……随我回王府,待浣洗一番,再慢慢作打算。”
朱慈烺霍地回头,瞪着朱以海,而后起身,几乎是推着朱以海往门外走。
朱以海震惊道:“太子这是何意?”
“鲁王请便,此地只有周公子,没有太子。”
可许多事,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一旦暴露了身份,还能再隐藏下去吗?
绝不可能!
被推出门外的朱以海,立即下令调王府府卫前来,生拉硬扯地将朱慈烺“带回”了王府。
还没落下,那个如梦初醒的少女。
……。
吴争确实太大意了。
把朱以海软禁在杭州府,本该派人监视,此乃题中该有之意。
可吴争却没有派,放任朱以海在杭州府里逍遥自在。
这不得不说,吴争内心里,还是对朱以海有一丝敬意的。
吴争对每个抗争到最后一刻的人,都怀有敬意。
待之以优渥,这是吴争想到,可以补偿朱以海的想法使然。
可吴争没有想到,这使得朱以海有极大的自由,除了不能出杭州府十处城门,其它什么事几乎都能做。
毕竟,他依旧是鲁王,庆泰朝的鲁王殿下。
他甚至可以做到豢养王府卫士,从而在莫执念的眼皮子底下,做一些任何人都不敢做的事。
有玉在手,就算是本已经打算过安乐日子的朱以海也不禁心思活泛过来。
他开始与应天府建立联系。
而钱谦益,仅仅只是已经暴露的其中一人罢了。
太子,那等于就是一颗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雷,可伤人,亦会伤己。
但朱以海已经顾不得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没有交易便没有伤害
世事无常。
盼着徐州八万清军尽快到来的洪承畴,和官复原职的济尔哈朗,正积极策划部署,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庆泰朝厉兵秣马,君臣同心紧张战备的时候。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改变了整个时局的走向。
漠北蒙古苏尼特部落反了。
苏尼特汗腾机思率部叛清,投奔漠北之喀尔喀车臣汗。
由此形成了达三万之众的叛乱。
三万人,这数字对于江南而言,还真不是个让人震撼的数字。
可蒙古地广人稀,有这一万人,怕是足以扫荡半个蒙古了。
清廷闻讯震动,后院失火,已经无懈江南。
紧急调回已经行至一半的八万大军,由多尔衮的胞兄阿济格为帅,赶往漠北平乱。
而对于江北局势,清廷不得不改变策略——怀柔!
勒令洪承畴和济尔哈朗立即与庆泰朝谈妥焦点事宜,还严令必须以体面的方式结束这场本不该此时发生的战争。
闻知此事的洪承畴目瞪口呆,这屎都拉出了,再吃回去?
如果说之前洪承畴还能施施然入应天府,代表清廷与庆泰朝谈判,可现在他图谋镇江、勾连庆泰朝重臣、欲截杀庆泰朝镇国公等等,就算洪承畴脸皮再厚,他也得防备一到应天府,会不会被愤怒的吴争和军民撕碎。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江都还在明军之手,虽说江北清军还有四万众,可真要打一场收复战,还是显得兵力不足。
洪承畴和济尔哈朗面面相觑,一时为难到了极点。
……。
就在洪承畴二人为难之时,一则从江南传来的密信,让二人几乎灰暗的心情,如雨后春笋般瞬间满血复活。
崇祯朝太子出现了,庆泰朝臣正密谋发动政变,拥立前太子登基。
洪承畴与济尔哈朗又一次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仅仅两天时间,停战协议就签署了。
说难听点,从扬州府至应天府,这一个来回也一天不够吧?
从而可以判定,这几乎是双方一拍即合的谈判,连个讨价还价的过程都省略了。
这次签署协议的,庆泰朝是陈子龙,清廷是洪承畴。
协议内容很少,简单明了,双方立即停战,明军从江北撤回,作为回报,清军放弃江心岛,此后划江而治,互不侵犯。
做为附属条款,庆泰朝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扰清军对福建、广州的占领,以此来换取清廷对庆泰朝政变的默认并延续此协议的继续执行。
协议迅速的签订,谈判完成之前,朝堂知道者甚少。
内阁之中,除了陈子龙、钱肃乐、张煌言三人之外,马士英被排除在外。
张国维更是不知情。
但朱媺娖知情,并允准了陈子龙对协议的签署。
朝廷第一时间,并不是诏告天下,而是密令镇江廖仲平立即率部西返。
……。
廖仲平接到朝廷急令,感觉事情不对劲。
他是禁军,奉得是监国令。
按理内阁无权调动禁军。
可廖仲平是个老实人,既然镇江城已经无战事、吴争又安然无恙,那么他是该回去了。
不过廖仲平细思之后,还是派人给吴争送了封信报知,并在镇江城留下一支偏师以防不测,然后率部返回应天府。
此时的吴争正坐在夏完淳床边。
安排好镇江、丹徒防备之后,吴争还是心忧夏完淳的伤势,前来加以探望。
“你瞧瞧……瞧瞧。”吴争抖动着手中的地图,颇有些献宝的意思,“这两混帐,竟把这等恶栽脏到本公头上,真是不知死活。”
夏完淳呵呵轻笑道:“可他们终究是收复了江都。”
“若不是因为这点,我能轻饶了这两混蛋?”吴争一瞪眼道,“你可知道,王一林竟声称是奉我之命劫掠江都。他是兴国公的亲侄,我吴争手再长,怕也升不到兴国公水师中去吧?”
夏完淳依旧轻笑道:“可我从镇国公的话中,可听不出一丝责骂的意思。”
吴争一愕,瞪了夏完淳老半天,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骂道:“你就不能拐个弯吗?”
夏完淳突然正色道:“劫掠江都确实不妥,论罪当斩。可好在二人并未对寻常百姓劫掠,可罪降一等。加上收复江都重镇,功在社稷。细论起来,功过相抵,且功更胜一筹。镇国公以为如何?”
吴争舔了舔嘴唇,一拍床沿道:“这话甚合我意。这两混蛋倒是做了件让我刮目相看的事,就凭收复江都,让我背这个黑锅,我认了。”
说到此处,吴争兴奋起来,指点着地图道:“江都在手,等于往清廷腹地钉入了一颗钉子,相当于之前镇江城被清军所占时,让你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下该轮到鞑子睡不着了,哈哈……我想过了,修一座坚城,城墙上要能跑马,部署百门火炮,整圈城墙用修成圆型……唔,得用水泥、钢筋,这样修得快。”
“何为水泥、钢筋?”
“呃……到时你就知道了。”吴争自觉到失言,赶紧转换道,“驻军不用多,两万精兵足矣,这样就算清军十万大军来攻,没个一两月,也不能轻易攻下。”
“补给怎么办?”夏完淳在边上轻声提醒道。
“不难。”吴争自信满满,“兴国公有三营水师,虽说此次有些许折损,但朝廷可以优先给予补充,甚至再组建一营四千新水师。清廷兵力虽然远超我军,但没有水师,无法与我军媲美。有水师纵横江面,对江都补给就不是难事。”
“镇国公的意思,是想以江都为据点……北伐?”
吴争话声一顿,慢慢冷静下来,“北伐还不是时候,这场前后不到十天的战争,耗尽了我朝所有,且贪头嚼不烂,新附之地需要整固,该是时候歇歇了。”
说到此处,吴争又兴奋起来,“不管怎样,只要江都掌握在手,就可对清廷形成压制,到时予取予求,鞑子敢不答应?”
夏完淳被吴争的兴奋所感染,从床上撑起身来,勉强拱手道:“若镇国公不弃,完淳愿驻江都。”
第五百二十八章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吗?
吴争突然呵呵笑道,“存古果然知我,我也认为,此职非你莫属。”
夏完淳激动道:“完淳谢镇国公。”
“你现在第一要务就是赶紧养好伤势,我打算先让廖仲平先去,他性格沉稳,谅来出不了太大差池……唔,王一林倒是可以留下辅佐廖仲平,钱肃典须撤回来,再怎么,也得让那支残部……回家了。”
随着吴争的语气慢慢沉下来,夏完淳也不禁唏嘘起来。
这场仗,庆泰朝是下了血本的,二万多禁军啊,仅剩数百人。
夏完淳同时也感受到吴争心中那一抹刻骨的痛楚,都道慈不掌兵,夏完淳自己也是带兵之人,他明白,眼见着身边将士阵亡,夜深人静之时,心中的那份痛苦足以让人发疯。
而面前的吴争,所承受的痛苦显然要远甚自己。
就在二人伤感时,从镇江城出发的信使到了。
吴争拆开书信,眉头皱了起来,将书信随手扔给夏完淳,道:“这些文臣啊,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应天府有兴国公水师为屏障,加上江都、仪真还在我军手中,又是一道防线,他们怕什么?”
夏完淳看了书信之后,道:“或许是朝廷考虑镇江府战事已进尾声,无须如此兵力驻防吧……毕竟那是禁军,掌控在镇国公手中,难免会受人诟病。”
吴争想想也对,于是没好气地道:“罢了,没了张屠夫,还要吃带毛猪不成?没了禁军,该怎么打还怎么打,该怎么防还怎么防。”
看着吴争一副小孩子的心性脾气,哪有当朝国公的风范气度?
夏完淳蹩着眉头笑道:“江北的清军显然是被镇国公打疼了,想来短时间内,无法再组织起进攻,镇江既然有国公所部驻守,且廖仲平毕竟留下了三千人,应该无碍。”
话说到这,门外又来报,有信使从应天府而来。
吴争让人把信使带进来。
取过信一看,吴争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冷得象是冻住了一般。
连夏完淳都感觉不对劲,一边伸手从吴争手中取信,一边问道:“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表情?”
可取过信一看,夏完淳也脸色苍白起来。
“怎会这样?”夏完淳呐呐自语道,“议和也就罢了,为何要让明军撤回江南?这不是将士兵以命换来的战果,拱手让人吗?先生、钱大人,还有两位张大人……难道就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就象是上天安排好的一般,门外亲卫又一次来报,杭州府莫执念派人送来急信。
吴争沉默地取过信来,打开之后,这下是真愣住了。
信纸慢慢从他的手中飘落,吴争丝毫未觉。
夏完淳挣扎着从床上俯身,拾起信纸一看,也愣住了。
“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吴争苦笑道,“这话……今日我终于懂了。”
“这是一场阴谋。”夏完淳在愣了半晌之后,突然大声道。
“没错,这确实是场阴谋。”吴争点点头,脸色慢慢平静下来。
夏完淳脸色铁青道:“就算真是太子……那,那又能怎样?镇国公可挥师应天府,不信了还平不了这帮魑魅魍魉!”
吴争定定地看着夏完淳道:“你确定我该这么做?你该知道,这其中包括令师。”
夏完淳一时吱唔起来,好半晌才决然道:“我这就随镇国公回京,去说服先生……。”
可这话显然连夏完淳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了,直到不说话。
这是一场庆泰朝上下、君臣一起合谋之事,能用一张嘴说服?那真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一切的所为,就瞒着吴争一系。
张煌言能送信至此,那怕是念着与吴争相交一场,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其中缘由,不言而明。
太子,是普天之下,凡大明疆土,皆认可的大义,岂是他一个身世未明的惠宗后裔所能比拟的?
吴争哂然一笑道:“你什么事都不要管,还是好好在此养伤吧。”
直到门口,吴争突然回头道:“若此次我真与令师对立,你会作何选择?”
夏完淳沉默下来。
吴争苦笑一声,道:“我明白了。”
说完迅速离开丹阳。
……。
直到朱慈烺出现在洪武门前,应天府臣民这才知道,前朝太子回归。
于是整座应天府都沸腾起来。
加上战争的远去,百姓们欢声笑语,坊间更是莺歌燕舞,因为,他们有太子了。
太子与皇帝之间,所缺的只是一个前提。
那就是皇帝没了。
有道是朕活着,你就永远是太子。
很显然,庆泰朝没有皇帝。
那么太子登基的障碍就不存在了。
而现今监国,长平公主朱媺娖与太子那可是同胞兄妹,无论从公义还是伦理上,都没有如何可以指摘之处。
一切是如此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监国朱媺娖挟百官阶阶迎太子于洪武门前。
一时间,所有官员都明白,监国怕是离退位的日子不远了。
没有人去想当朝两位正率军与敌浴血奋战的国公会是什么态度,因为他们是臣嘛。
新君登基犒赏群臣、大赦天下,自然少不了二位国公该得的封赏。
对,臣子嘛,受着这得了呗。
马士英心中那叫一个急啊。
他被“看护”起来了,除了在洪武门前迎朱慈烺,别的时间,他都被一队禁军跟随着。
马士英知道,这下完了,彻底完了。
早就知道,这朝堂已经不是他待得地方,可奈何心中还是想占据个位置,图图身后之名。
那小子啊,什么都好,可终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你说担着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名,行得却是岳爷爷般的忠义之事,何苦来哉?
若是守在不动,哪会有今日之困局?
这世上人心,从来都是趋利避害,你一旦失势,便是墙倒众人推的结局,谁还在意你曾经有大功于朝?
马士英绝望了,他知道,吴争如果一旦失势,或许性命无虞,可自己不一样,一旦失去吴争这座靠山,往年的旧帐,那就得被全部一一挖出来,还得算上利息。
可他确实是什么事都做不了。
要人没人,府中那十几个仆人,早已被看得死死的。
只能徒叹奈何!
第五百二十九章 今日不妨再辞官一回
内阁之中,四人。
陈子龙、钱肃乐、张煌言。
少了兴国公王之仁、户部尚书马士英,多了一个太傅张国维。
此时的陈子龙神情很激昂,他有理由兴奋。
迎太子正朔还朝,拥立为帝,他陈子龙那就是庆泰朝,不,该是大明朝不朽之功臣,清史之中,当以浓浓笔墨书写之。
“太子一旦登基,诸公今日之功业,当铭刻在青铜器上,雕琢在社稷坛上,画在太庙墙上,千古流芳!”
张煌言微微皱眉道:“如此大事,怎可不知会兴国公、镇国公,没有这二位国公的庆泰朝,那还是庆泰朝吗?”
陈子龙脸色一沉,“张苍水,君是君,臣是臣,你扪心自问,你当年举旗起兵之初心,如今安在乎?”
张煌言一愕,沉默了。
钱肃乐应和道:“我等毁家杼难,为得不是高官厚禄,心中所图唯有振兴明室,收复河山,拯救天下黎民于鞑子屠刀之下。仅凭此,无论我等今日做了什么,也将无愧于心。”
张煌言喟叹一声,摇摇头,不再出声。
陈子龙没有继续责问,而是趁势岔开话题道:“兴国公、镇国公都是忠义之人。”
这话算是给王之仁、吴争定性了。
“待新君登基之后,定会加以优渥、厚赏……如今虽说战争结束,可清军依然有重兵驻扎江北,况且江都大军需要撤回,也需要二位国公率军牵制,以作掩护,军务为重,此次大典,就无须召回二位国公了吧?”
钱肃乐颌首道:“首辅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钱某附议。”
一直默不作声的张国维突然开口道:“老夫不是阁臣,原本不该妄言……可老夫想问,若二位国公无心拥立太子,那又该如何?”
死一般的寂静!
一柱香的时间,就是这般死寂。
在场的四人,没有一个是傻子,张国维所说的,才是今日内阁会议真正的重点。
“应天府有三万新军!”陈子龙开口道,“朝廷已经召回廖仲平部……太平府建阳卫,我已下令调五千人赴京……应天府有自保之力。”
张煌言质疑道:“夏完淳尚在丹阳养伤,首辅何以私自调动太平府建阳卫?”
陈子龙老脸一红,道:“事态紧急,我是不得以而为之。”
张国维面上终于显露出怒意,“首辅视律法于不顾,以夏完淳先生之名义,私调建阳卫入京,如此安排,可是想将庆泰朝拖入内讧?”
陈子龙怒道:“我一切所为,皆无愧于心。二镇拥兵自重,由来已久,敢问张公,难道要将应天府拱手让人不成?将明室断送于二镇之手?”
钱肃乐赶紧圆场道:“便是为了国事……诸位,还是商议如何应对吧?”
陈子龙无心纠缠,道:“如今最稳妥之法,便是说服兴国公,只要许之异姓王爵,想来以兴国公的心性,定能站在太子这边。如此就算有什么不测……他也独木难支。”
他,所指的自然只有吴争。
张煌言嗤声道:“首辅可以先有淳安之变,再有朝堂之上拥立镇国公之举,如今又拥立太子。借国之大义,行龌龊之事,无端断己一臂,这种事……恐怕只有蠢人方能为之。”
陈子龙大怒,喝斥:“张苍水,你凭心而论,我陈子龙是为一己之私之人吗?你凭心而论,我陈子龙为相这半年时间,可有取一文国帑、贪过一文贿赂,亦或是安置一个亲信心腹于朝堂?”
张煌言无语,起身道:“煌言之所以顺从诸位拥立太子,乃为明室传承正朔。可若要因此而祸害朝廷功臣、引发庆泰朝内讧……恕煌言不忍、不敢为之,告辞!”
陈子龙厉声道:“张苍水,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你身为阁臣,岂能一走了之?”
张煌言站住,头也没回地说道:“在淳安之变时,煌言就辞过一次……现在,不妨再辞一回。”
说完,将冠帽取下,放置于门边木几之上,指袖而去。
陈子龙目瞪口呆,指着张煌言的背影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张国维起身拱手道:“首辅有一句话说得对,勿忘初心!能与诸公拥立太子,张某无悔。可张某也认同张苍水之言,此事不忍、亦不敢为之。张某本非阁臣,自然就没有所谓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之责,若首辅不满张某言行,可向监国弹劾,罢去张某之职。告辞!”
陈子龙愣了半晌,霍然暴发了,他一把掀翻案牍,冲着钱肃乐喝道:“你瞧瞧……瞧瞧,他羽翼已丰至此,若再给他一年半载,怕是真会篡夺天下了。”
钱肃乐沉声道:“首辅慎言,镇国公终究是明室后裔。”
“三百年明室,后裔多了去了。”
钱肃乐突然严厉地怼道:“可宗庙、社稷传承,也非首辅一人能说了算的?”
陈子龙大愕,好半天悲愤道:“连你也是如此看待陈某?陈某呕心沥血,所为的就是这大明天下,可到头来,竟落个众叛亲离的结果?”
钱肃乐喟叹道:“肃乐失言,首辅切勿动怒……也罢,钱某自请去与兴国公说项便是。”
……。
皇宫禁苑。
春和殿。
朱家兄妹抱头痛哭,倾述这三年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太监郑叔,在边上抹泪不止,暗暗祈祷,沧桑之后便是阳光普照。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呜呜,怎可落泪呢?”郑叔是真情流露,说着说着,把自个儿给说哭了。也是,当初在平岗山寨,谋划行刺吴争,他是拎着脑袋干下的事,差点就被吴争一刀砍了脑袋。
这其中的辛酸苦楚,怕是只有郑叔自己才能体会,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眼前的太子气宇轩昂、眉目之间英气勃发,正是一代中兴之君的气象。
最难得的是,太子看得起老奴。
连奴一个残缺之人,太子都能以礼相待,何况满朝英才俊秀?
从今以后,明室振兴有望,天下安定,大明至少还得中兴数百年。
第五百三十章 还能见到哥哥……真好
朱慈烺、朱媺娖相互抹着对方脸上的泪痕,朱媺娖说道:“哥哥放心,我已让内阁拟好退位诏书,明日一早就可颁布,庆泰朝有哥哥在,我便如同卸去了一副重担,从此夜里,也可安然入眠了。”
朱慈烺温和地笑着,如同春风化雨般的笑容,直让朱媺娖为之倾倒。
哥哥这三年间,怕是有了奇遇,单就这份气度,便已是人中之龙。
大明,有望!
此时的朱媺娖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古怪的念头来,朱辰妤、吴小妹,你有个好哥哥,我也有!
不仅有,还比你的哥哥更俊朗、更有才能、更有气度。
古怪吗?
女子的心思如果不古怪,何以称为女子?
朱慈烺微笑道:“为何如此急促,有妹妹监国这些时间,励精图治、朝政清明,庆泰朝已是一番中兴之象,就算妹妹继续监国,怕也不逊为兄。”
说到此处,朱慈烺随口问道:“听闻镇国公竟是惠宗后裔?”
朱媺娖笑容一僵,抿着嘴唇想了想,道:“不敢欺瞒太子。”
于是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对朱慈烺说了一遍,“媺娖鲁莽,还请太子降罪。”
朱慈烺笑容没有任何改变,他温和地说道:“妹妹能在如此困局中,为宗庙之延续呕心沥血,怕是古来圣贤、今日须眉,也不諻多让。何罪之有?只是朱辰妤终究是皇家血脉贵胄,不能再让她留在镇国公身边、流落民间,妹妹以为然否?”
朱媺娖起身拜伏道:“媺娖听哥哥的。”
“咦,怎的说着话,就行如此大礼,你我兄妹劫后余生,当相互扶持才是,有什么事,为兄替妹妹担着……快快起来。”
被朱慈烺搀扶起身的朱媺娖睁着泪眼,轻泣道:“有生之日,还能见到哥哥……真好!”
朱慈烺不禁也微微动容,唏嘘道:“托祖宗的福,托父皇在天之灵庇护,才有你我兄妹今日重聚。”
二人重新回到座位上,朱慈烺道:“听说妹妹与镇国公有旧?”
这话问得突兀,让朱媺娖一下子涨红了脸。
不过朱媺娖并没有回避,毕竟不是在外人面前,而是自己的同胞兄长。
朱媺娖扭捏起来,这神情象煞了怀春的少女,一副恬恬小女子模样。
朱慈烺呵呵笑道:“既然如此,为兄当为你筹划此事。”
朱媺娖一愣道:“可……可他……朝廷已经颁布诏令,承认他是惠宗后裔身份,论起来他便是你我族兄弟,怎可……?”
朱慈烺道:“此事须缓缓图之,急不得,但妹妹放心,为兄总能想到办法的。”
“谢哥哥。”朱媺娖心中欢喜,三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的轻松和甜蜜。
“依妹妹之见,吴争可有登上大宝之念?”
突兀地一句问话,让朱媺娖心中一震。
她忙解释道:“镇国公虽说时常有不敬之言,可他的所为,全是为了朝廷和天下百姓,其所为无一不是……。”
朱慈烺抬手阻止道:“妹妹不必紧张,我在杭州府两年多,还是知道一些他的事的。”
没等朱媺娖缓过一口气来,朱慈烺说道:“想劳烦妹妹一事。”
“哥哥尽管说就是。”
“既然妹妹与吴争有旧,烦请妹妹替我带几句话。”
朱媺娖心一紧,这个时候,让自己传话,哥哥是怎么想的?
可朱媺娖依旧应道:“请太子吩咐。”
“你告诉吴争,他若想要这天下,只要他认祖归宗,孤可以拱手让于他。”
饶是朱媺娖有这两年多的监国资历,也被朱慈烺的话吓了一跳,“太子这是……?”
朱慈烺微笑着抬手阻止道:“听我说完,还有就是,他若肯做个忠臣良将,孤也绝不会亏待他,尚长公主,封王爵,世袭罔替。”
不,这不对。朱媺娖的脸色渐渐苍白。
朱慈烺的话,绝不是他话表面的意思。
有过这两年监国资历的朱媺娖敏锐地醒悟过来。
哥哥前一句将江山拱手相让的话,只是在为后面一句话作铺垫。
这是为上者惯有的方式,自己也深谙此道。
哥哥真正的意思在于后面,但话也不能从前往后解读。
恰恰相反,当从后往前解读,意思就是,孤可以尚长公主于你,册封你王爵,只要你肯做个忠臣良将。
这话原本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可对于眼前的朱媺娖,她一阵的心痛,自己终究只是哥哥手中一颗与人交换的筹码。
最关键的是,哥哥还要我自己前去,将自己当成一颗筹码,换给别人。
这一瞬间,朱媺娖鼻子一酸,她赶紧低下头去,轻声道:“媺娖遵命。”
朱慈烺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道:“委屈妹妹了……只是事关社稷、天下,为兄……。”
“哥哥不必再说了,媺娖明白。”
真明白吗?
真得明白!
当年父皇执剑斩断自己的左臂之时,曾经说过“为何你要生在吾家?”
这话至今在耳边回响,是啊,为何要生在帝王家?
……。
“奉朝廷诏令,大军即刻渡江返回龙潭驻地。汝等手脚麻利着点……贺老三,你背后嘀咕啥呢……信不信本将大耳刮子抽你?”王一林扯着大嗓门子对着麾下将领和亲卫们嘶吼着。
那个满脸胡茬被王一林喝斥的贺老三,扬着嗓门喊道:“王指挥使,王大人,咱这是逃跑呢还是转进呢,总得有个说法吧?”
王一林瞪着牛眼道:“就你他x的话多,大伙们都听好了,咱们不是撤退,也不是转进,咱是班师凯旋。”
那贺老三嗤声道:“班师凯旋?骗鬼呢!真要是班师凯旋,何人留守,何人来替防……王大人,莫欺我老三不识字,俺老三从军十四年,还真没见过有这些的班师凯旋。”
这话引得将士在后面一片窃窃私语。
王一林大怒,指着贺老三骂道:“贺老三,别给脸不要脸啊!你一个区区小旗,也敢顶撞上官?”
不想那贺老三还真不吃王一林这套,继续大着嗓门道:“王一林,先别拿官职压我,告诉你,咱追随兴国公杀敌时,你小子还在你娘那吮奶喝呢!”
于是一片轰笑声暴起。
第五百三十一章 **贺老三
这军中啊,还真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凡事得论资排辈,除非是象吴争这样,自己一手拉起来的军队,否则,就算象王一林这样为主将的,看见那些资历深的老兵,那也得让着三分。
为什么?
因为就象贺老三说的,他追随兴国公王之仁杀敌时,王一林还是个娃娃呢。
虽说命不好,不托生在福贵人家,可这十几年的资历,也足够他在军中横冲直撞的,谁不得给他三分颜面?
哪怕是王之仁在,也得维护着他,而绝不会帮着王一林去训斥贺老三。
这就是军中的规矩,命令归命令,资历归资历。
就象是后世,经常见到有将军向老兵主动敬礼的,因为说不定,那老兵曾经就是他的班长、排长亦或者是连长。
王一林原本还真没有想对贺老三怎么着,他是知道叔叔麾下这群嫡系老兵的嚣张的。
可这贺老三确实嘴上没把门的,这种打人脸的话也敢当着众将士的面讲。
着实让王一林下不了台了。
王一林涨红着脸,继而发紫。
谁都看得出王一林是真动怒了,可贺老三却是斜着眼,瞄着王一林不算,还嘴里嘀咕着,象是在说,小子,你又能奈我何?
士可杀不可辱,王一林本就是个火爆脾气。
于是大喝道:“来人,将贺老三拿下!”
王一林身边亲卫一声“喏”,立马抽刀向贺老三扑去。
不想贺老三右手从左腰间拔刀,然后一挥,身后十几个老兵立马涌上,双方对峙起来。
王一林这下是真控制不住怒火了,他用力扯开官服,直向贺老三的刀尖上撞去,这嘴上叫着:“贺老三,你倒是往我胸口扎一刀呀。”
贺老三那叫虚张声势,老兵油子,还真不懂军法吗?
说难听点,这种**对军法的度的掌握,还真比王一林内行,况且,一个兵就算在将面前落了脸,那也不算是很丢人的事。
贺老三只是心中不痛快,故意在找王一林的茬罢了,可现在见王一林不管不顾直冲过来,哪敢真将刀尖捅过去,早他x的将刀尖朝后,一把搂住冲来的王一林,嘴里连道:“大人这是做啥哩,老三不过就是心中不痛快,想去去邪火罢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老三是个屁。”
王一林一把拽住贺老三胸口,歇斯底里地骂道:“你个痞子都知道憋屈,老子就不知道难受?他x的好不容易打下江都、仪真,却被朝廷一声令下给拱手让给了鞑子……你这老杀才还来羞辱老子,来人,拿下!”
贺老三陪着笑道:“得,得,大人要治罪,老三不敢说不,可大人啊,这事怎么也说不过去啊。您得替弟兄们向朝廷上折不是?”
王一林“啪”地一声打开贺老三伸来替他抚胸口的爪子,骂道:“上什么折子?说老子抗命不遵,打算在江都长住下去了?告诉你,这命令是国公下的。”
“不可能!”贺老三坚定地说道,他指着王一林,“公爷怎么可能下这命令?这次出征的水师虽说是新军,可其中有多少公爷一手带出的老人儿?大伙儿可盼着这战的军功,能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呢!”
王一林此时早忘了自己下的拿下贺老三的命令,冲着贺老三道:“你不信,回去之后自己去问我叔。”
说完,冲着将士喊道:“看什么看,都他x的散了,回去准备班师。”
“慢着!”贺老三大喊道。
王一林一怔,“好你个老杀才,本将军不追究你顶撞上官之罪,你倒是不依不饶起来了?”
贺老三吼道:“王一林,你倒是在江都捞了个盆满钵满,可我们呢,将士们可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与鞑子厮杀。如今轻飘飘一声撤军,我们找谁要赏赐去?”
贺老三这话引得将士又是一番窃窃私语。
王一林瞪眼道:“你们是兵,不是贼!兵就得听令,贺老三,你莫要牵累了这帮子兄弟。再说了,回去之后,朝廷自然会论功行赏,你还怕没有赏赐?”
贺老三嗤声道:“还论功行赏?朝堂那些重臣们都半年发了俸禄了,还能给我们论功行赏?你莫要以为我贺老三不知道,今日这场仗,可不是朝廷部署的,而是公爷与镇国公私下商定的。如今听闻前朝太子归朝,就要登基,朝廷还会发放我等此战赏赐,你小子骗鬼呢?”
王一林惊问道:“这事你怎知道?”
贺老三得意一笑,轻哼道:“咱贺老三这十几年兵可不是白当的。”
说到此处,右手大拇指朝右侧一斜,“应天府中,老三不说大名远扬,可要说有个百十个同乡、旧日同袍,那还真不是吹的……。”
王一林生怕他说是什么事来,连忙上前压低声道:“贺老三,你别再捣乱……这样,回去之后,我私下赏你白银二十两,就算是你此战赏赐,如何?”
不想贺老三一把推开王一林道:“咱贺老三虽说贫困潦倒,三十多了连个媳妇都没混上,可肥自己卖弟兄的事,咱贺老三不干!”
说着,转身道:“兄弟们,王大人刚刚说,回去之后他私下赏我二十两,你们应不应?”
于是一片大喊声,“不应!”
王一林傻眼了,这时他才发现,他叔的这支兵马不是他容易带的。
贺老三转过头来道:“王大人,咱老三不是故意要为难你。咱有理说理,这仗是公爷和镇国公要打的,那就得公爷发话。你说撤退命令是公爷下的,那好,取公爷命令来让大伙瞧瞧,只要有公爷令,咱二话没有,回去找公爷说理、要赏赐去。”
王一林哪拿得出来?
之前说是他叔的命令,只是敷衍之词,当然王一林也理所当然地想,既然朝廷有旨意,叔叔没有不同的命令传来,自然是同意的。
可现在,物议汹汹,军心不稳,让王一林也不仅后悔起来。
其实王一林也郁闷这样撤退,可就象贺老三说的,他已经够本了,二十几船财货已经运回南岸,就算回去没有赏赐,他也能躺在钱堆里逍遥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你打算怎么让钱肃典背这锅
可现在,王一林骑虎难下了,“那你说,你想如何?”
贺老三眼珠子一瞪,道:“你是将军,这事得你想辙啊!”
王一林欲哭无泪。
被这群骄兵悍将逼得实在没了办法,王一林只好一咬牙道:“这样,你们不是眼红本将运回南岸的财货吗……我,我……分给你们,士兵一人五两,小旗、什长以上一人十两,百户、哨官以上者一人二十两,这总成了吧?”
“不成!”
王一林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骂道:“你个老杀才,别给脸不要脸啊……还有你们,本将军都给你们记着……。”
说到这,王一林突然没了底气。
要知道,人言可畏。
这万把人的嘴巴要不堵上,劫掠江都之罪,靠让吴争背锅,那还真背不成。
得将这批混蛋的嘴给堵上喽。
王一林瞬间放软了口气,“老三,老三哥,你到底想怎滴?”
一个副指挥使,这一万大军的主将,如此低声下气地纵容一个麾下小旗,这种景象,放在平常那是绝对看不到的。
贺老三突然谄笑起来,与之前那嚣张架势就象换了个人似的,“王将军,小的哪敢为难大人?这不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吗?说起来,您是公爷的亲侄,就算不看僧面看佛面,小的那也得公爷面子不是?”
前倨后恭?
王一林后颈汗毛瞬间直立起来,他警惕地后退一步,问道:“贺老三,你意欲何为?”
贺老三陪笑道:“大人不必紧张,今日之事啊,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啊……唉大人离这么远做甚?”
说着上前几步,凑到王一林跟前低声道:“大人,这朝廷撤兵令,真有问题。”
“你个老杀才知道什么……什么问题?”
“这仗是公爷与镇国公商榷之后打的,朝廷从头到尾都是一无所知,如今公爷不说话,反倒是朝廷诏令退兵,而公爷还是没有派人前来传令,这显然是说不过去的。依咱老三看,原因无非有两种,一是国公根本不想撤兵,二是朝廷拿着国公的短了,公爷没办法,只能默认。”
王一林蹩着眉头想了想,挑眉看着贺老三道:“象是有些道理。”
贺老三乐了,刚要继续说。
不想王一林当胸一拳,骂道:“你当本将军傻不是?连这点我都想不到?可那又咋样,我叔没有命令,朝廷的命令却来了,难道让我抗命不遵?你这老杀才就想着我死?”
“不,不,将军误会了,真误会了,贺老三若真是这么盘算,还不得被公爷一掌拍死?”贺老三头摇个象个拨郎鼓般。
“那你什么意思?”
贺老三往身后将士看了一眼,然后答道:“大人,咱们收复江都,那可是祖宗护佑,这功劳可不小,虽说渡江北上,禁军是首功……这咱没二话,毕竟人家死了二万多人,可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咱救的,咱不仅救了,还收复了江都。这功劳不管放在哪朝哪代,大人不得封个爵?咱们这些人,那怎么也得升上一、二级不是?”
王一林沉默了。
“所以嘛。”贺老三咂吧了下嘴巴。
“所以什么,快说。”王一林催促道。
“兄弟们也是为大人着想,这兵啊,退不得。您想啊,庆泰朝一年多时间,从绍兴府到应天府,足足十府之地,如今大军还打过了江,眼看着势力是越来越大,想来定有一日,可以打到顺天府去……那时,咱可是北伐的功臣啊,就算被那边钱将军他们占了首功,咱占个次功没人有意见吧?就算钱将军那也总得顾及咱一点颜面,毕竟咱救过他们不是?那时普天下明军,提起咱水师来,就得一个个翘大拇指,让咱三分,而大人您,怎么也得是个伯爵,说不定就是候爵,公爵都说不准……啧啧,一门两公爵啊,何等风光?”
王一林“啪”地一嘴巴扇过去,“说重点,再这么饶舌,老子割了你的舌头,我就不信了我叔还能为你个老杀才,让我赔命不成?”
贺老三挨了记听起来很响,可力量不重的耳刮子,竟也不恼,他嘿嘿道:“大人莫急嘛……唉唉唉,老三说重点,说重点就是了。”
“可咱一旦要是撤了,这江都还得被鞑子占去,这一占去,那还说得清吗?这到手的滔天大功,不就鸡飞蛋打了吗?”
王一林蹩眉道:“可没有我叔的军令,我还敢抗拒朝廷命令不成?”
贺老三诡异一笑,低声道:“老三怎会害大人呢……这事其实还有种解法。”
“快说!”
“对面钱大人啊。”贺老三撅嘴朝站西边钱肃典部军营的方向呶了呶。
王一林疑惑地问道:“他不过也只是指挥使,就算他哥是阁臣……他还敢抗令不成?”
贺老三嘿嘿一声,“大人只知他是钱相的弟弟,可他还有个身份,大人怕是不记得了。”
“他还有什么身份?”
贺老三朝王一林翻了记白眼,“他任京卫指挥使之前,那可是在那位麾下做事的。”
“那位……呃,你是说镇国公吴争?”
“是。”
“这撤兵关吴争什么事?”王一林彻底被贺老三绕乱了,“你他良的,不会明着说啊?”
贺老三只好解释道:“大人试想,钱肃乐叔侄率二万多大军渡江攻仪真,这是何人的计策?”
“吴争与钱相计谋的啊。”王一林说着,脑子里象是闪过那么一丝光亮,可他抓不住。
贺老三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此计出自镇国公,而大人领军渡江营救钱大人所部,又是谁的计谋?”
“吴争与我叔一起谋划的啊……呃,你是说,钱肃典其实是吴争的人?”王一林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对喽,就算不是镇国公的人,那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屁话,吴争的夫人是钱肃典的亲侄女,怎会不关系?”
贺老三嘿嘿讪笑道:“老三这不是顺着大人话说嘛。”
“继续说,你打算怎么让钱肃典背这锅。”王一林大概有些明白贺老三的意思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这理得说明白喽
“咦……瞧大人说的,咱老三怎会害人……。”
见王一林牛眼又瞪过来,贺老三不敢再耍嘴皮子,他道:“其实这事不难,钱大人是京卫指挥使,大人是公爷麾下副指挥使,不管是官阶高低还是亲疏远近。按道理,这朝廷撤兵命令,该交到钱大人手中……。”
王一林总算全明白了,他对着贺老三当胸擂了一拳道:“得,贺老三,你行啊!”
贺老三嘿嘿直乐,“那还不是将军大人教导得好?”
王一林“呸”了一声,“可要是钱肃典遵令撤兵,咱们岂不白忙活一场?”
“不。”贺老三脸色难得地郑重起来,“钱大人不会撤!”
“为何?”
贺老三眼角微微地跳动起来,他斩钉截铁地道:“因为江北,有他们二万多条人命。就算钱大人肯退,他麾下将士也不肯!”
王一林被贺老三的神色所感染,他点点头道:“也罢,就照你贺老三的法子去试试,可说好了,若此计不成,老子回来收拾你!”
贺老三顿时嘿嘿讪笑起来,哪还有刚刚那种郑重的神色,整就是个老**,“让大人受累,替咱们兄弟跑一趟,弟兄们都记着大人情呢。”
“得,我这就把这道令交给钱肃典去。”
“谢大人。大人慢走。”
当王一林背影远去,贺老三身后将领呼啦一下全围上来了。
有心人还替贺老三搬来个凳子,将贺老三按在凳子上,这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甚至有人还给他沏上一碗新鲜的茶水,侍候的那叫一个舒坦。
这种超常规的待遇,怕是此战主将,水师副指挥使王一林,也没享受过。
给贺老三捏肩的,赫然是身着六品军服的百户,他笑道:“三哥,今日要不是你,怕是将军不肯去钱大人那说项,我就说嘛,咱这水师之中,没三哥说不动的事、走不通的路。”
贺老三微微扭头,象是看了那百户一眼,“小张子,别捡好听的说,你小子憋着一肚子坏水,就想坑咱。”
“瞧三哥说的,那哪能啊。”
贺老三不再理会那张姓百户,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啊,这么好的势头……眼见着清军兵力被镇江牵制,若是一股作气,怕是能占据整个扬州府都有可能……哎,就这么着……弃了?”
张姓百户陪笑道:“三哥就不要多虑了,连王将军和兴国公都没有心思北上,您忧心个什么劲?不如回去,等赏赐到手,迎娶个中意的婆娘,也过过安生日子。”
“放你x的屁。”贺老三莫名大怒,骂道,“朝中那些当官的,也就都是一群象你这般崽卖爷田不晓得痛的主……公爷那是没办法!”
张姓百户被骂得不知所谓,呐呐道:“三哥……你这是?”
“咱贺老三今年快四十了,按说这个年纪,该卸甲归田,安度后半生了。可我不舍得这帮子弟兄们,舍不得国公爷啊……从公爷任苏松总兵算起,至今日十多年了。”贺老三突然就唏嘘起来,“公爷不是圣贤,也有过行差踏错之时,可怪不得他,朝廷都降了,他当时区区一个总兵,独木难支,能抗得住吗……可公爷终归是人杰,听闻钱相等在宁波府起兵,愣是拒了为富不仁的谢三宾二十万犒军雪花银,毅然率军反正……这才叫真英雄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静静地听贺老三说着兴国公的往事。
贺老三道:“这一路,公爷从苏松总兵到定海总兵,直到拥立鲁王,被朝廷封为兴国公……说实在话,贺老三没打过一场胜仗。”贺老三唏嘘道,“咱心中有愧啊,当兵吃粮,上阵拼命,可咱就仅吃粮了,连一场胜仗都没打过……。”
“咱真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重新渡过这条江!打完这仗……咱心满意足,咱可以卸甲归田了……咱可以对街坊乡亲自豪地说,对面的江都城,那就是咱打下来的……荣耀啊!”
许多人的眼睛里,涌起了一层薄雾。
张姓百户道:“三哥说得是,有此战功,家乡父老谁敢不向三哥竖个大拇指?”
可贺老三突然吼道:“可眼睁睁看着这份滔天的功劳,就这么化为烟尘,咱不甘心啊!”
“不甘心又能如何?”张姓百户宽慰道,“那是朝堂之上,食肉者谋的事,咱们就是可有可无的士卒……三哥啊,别动气,咱们哪,就思忖着每日多吃一碗饭,睡个安生觉也就是了。”
贺老三慢慢坐倒,“这倒也是,咱也没那个能耐。朝廷决定的事,总有朝廷的道理……可江都,我们打下的,守不守得住,那是咱的事。这理得说明白了,没得回去,江都失守倒成了咱作战不力了。”
张姓百户脸色也有些黯然,道:“三哥想多了,这事自然有国公做主,想来不会亏待了咱们这帮弟兄。再说了,王将军不也说了吗?就算朝廷没有赏赐,将军也会掏腰包赏赐弟兄们。”
“狗屁!”贺老三又来了气,“你还真想着从他手里拿到赏赐?这要是公爷发话,那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换成他……嘿嘿,咱问你,回了南岸,他若不给,你小张子还敢上他府上去讨要不成?”
“告诉你,就算王将军真兑现了银子,那这万把人的军勋、职位呢?将军也能兑现喽?”贺老三嗤声道,“他自己劫掠江都之罪,都差点被朝廷惩治,那能替弟兄们去向朝廷讨要军功?做你个大头美梦吧?”
张姓百户愕然。
贺老三骂累了,从边上一总旗手中取过茶碗,嗞嗞地牛饮了一大口。
“十几年了,要说咱心中佩服的,原本还就公爷一人。可现在,咱多佩服了一个。”
“三哥说得是谁?”
“就你小子话多,老打断咱说话。”
“呃……三哥请讲。”
贺老三道:“也没点眼力见,能让咱佩服的,整个庆泰朝除了公爷,也只能一人了。”
“三哥是说……镇国公?呃……三哥继续说,继续说,我不问就是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军心难违
“算你小子机灵,自然是镇国公了。”贺老三挑了挑眉毛道,“可惜啊,镇国公年纪小了些,少了些威仪、气势,要不然,今日往那江都一站,就算鞑子们敢来,看见他就该吓得屁滚尿流、闻风而逃。”
说到这,贺老三来了劲,他起身一脚踩在凳子上,对着众将领道“要说打仗,咱庆泰朝可没一人比得过镇国公。”
那张姓百户忍不住怼道“三哥不是说最佩服咱公爷吗”
贺老三一愕,笑骂道“你小子就知道挤怼咱,咱说过不佩服公爷吗咱说得是打仗。出兵之事,公爷就对咱说过,镇国公之前与他商议时说,这仗只要动作快,就一定能胜,说是有惊无险来着瞧瞧,多大的本事,这边还没出征呢,镇国公就料到了结果。”
将领们一个个听得入神,这堪比坊间评书啊。
张姓百户道“三哥说得在理,镇国公虽说年纪不大,可战功赫赫,听闻从绍兴府到应天府,从未有过败绩神人哪”
旁听将领纷纷点头认同。
贺老三却叹息道“只可惜,两位国公爷怕是怎么也猜不到,今日这场憋屈到姥姥家的撤兵啊。这要是二位国公此时在江都,以他们的本事,加上咱们弟兄们拼命,这扬州府怕是三支手指撮田螺,那叫个十拿九稳啊到时,嘿嘿你我这帮弟兄,可就是咱庆泰朝的复兴功臣喽”
这时,一个身着千户军服、满脸络腮的中年汉子走来,“我说贺老三,我可警告你,别瞎煽乎,弟兄们可不象你,光身一个,弟兄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这抗命可是重罪,到时没得还连累了家人。”
这话一出,在场将领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贺老三目光一闪,嘿嘿一声道“罗千户果然是火眼金睛,都能一眼看出咱在煽乎得嘞,爱听不听,诸位兄弟自己考虑着,这兵啊,爱撤不撤,关我贺老三屁事。”
说着,贺老三拍拍屁股走人。
“三哥慢走。”十几个声在贺老三身后响起。
那张姓百户问道“三哥方才不是劝动将军去找钱大人商议了吗真要象三哥说的,那钱大人所部抗命不肯撤退,有他们守着,总好过将江都拱手让给鞑子。”
贺老三呵呵笑道“钱大人那可就那么数百人,能守得住江都”
“那三哥的意思,我们都得留下来”
贺老三摇摇头道“留不留,得听王将军的。”
说着冲那罗千户一撇嘴道“朝中吏部左侍郎,是罗千户的亲舅舅吧,得想必罗大人是不会担忧军功、赏赐无着落的。”
罗千户愠怒道“贺老三,说话别拐弯抹角、含沙射影,我舅是吏部侍郎不假,可我这千户之职,可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不想贺老三鄙夷着往边上“啐”了一口,“你杀过鞑子吗”
罗千户大怒,“本官杀民贼,那也是为国尽忠你这杀才还敢替那帮贼人抱不平不成”
贺老三连连摇手道“罗大人莫往老三头上扣屎盆子,咱说的一码归一码,我问得是,你杀过鞑子吗”
罗千户还真没杀过鞑子,他的千户职,说起来还真是以功累积的,当然从百户到千户这一步直跃两阶,那就是因为拥立鲁王监国了。
当然,这无可指责,国难当头嘛,升迁就是朝廷重臣一句话的事。
是他的军功,都是与大顺军作战而得。
以功升百户后,就追随王之仁了,然后所有人都知道,明军一路溃败,王之仁还在无奈之下,向清廷献过降书,就没和鞑子有过交战的时候。
之后,王之仁受钱肃乐等人的感召,毅然举兵反正,重回大明旗下,就一直驻守定海,也没有与鞑子有交战之时。
直到吴争北伐,可这时的罗千户已经是千户了,加上战事打得顺,自然没有亲自上阵的时候,哪来亲手杀鞑子的机会。
贺老三说的是事实,但有些偏颇,将领杀敌,没有必要一定手上沾敌人的血。
但反过来说,要想在军中有威望,还就得手上沾血。
否则,想要士兵尊敬你扯蛋
这时的场内,都可都是这万人大军中的各级军官。
被一个小旗,当着所有同僚的脸羞辱,所谓士可忍孰不可忍,泥菩萨都会冒火星。
可罗千户敢对贺老三动杀手吗
他不敢他要真敢令士兵对贺老三动手,那指不定士兵会冲谁呢。
连王一林喊了两次“来人,拿下”,贺老三还好整无暇地和众人扯闲篇呢,他罗千户还真不够格。
老兵,是一军之魂。
特别是象贺老三这种一直追随主帅的老兵,那等于是一军魂中之魂,这种老兵是士兵心中的一杆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在军中享有着主帅的待遇。
从古至今皆是。
罗千户涨红着脸,他面子过不去了,他要决斗,与贺老三决斗
不过这决斗,不是两人刀来剑往的决斗。
这拼杀起来,罗千户有自知之明,他不是贺老三的个。
这战,明军打得顺手,清军兵力空虚,仪真是弹指间被攻破,江都城虽说洪承畴亲自挂帅、登城楼抵抗,但败势已成,终究无力回天。
可这不影响贺老三立功啊,他的一小旗是先登,贺老三两战累计,得级十一首。
放眼军中,谁能与贺老三相提并论
所以,罗千户提出的决斗,不是与贺老三“肉搏”,是比拼接下来,谁杀鞑子多。
嘿嘿,这有点无赖了。
但也说得过去,贺老三本就以此拿话羞辱罗千户,那么罗千户提出这个比拼来,也说得过去。
于是二人当着全体军官的面,击掌为誓。
一支虎贲,往往能被一个或者几个老兵,轻轻地挥手,激起血性,是为精锐之师。
军中崇尚强者,鄙夷弱者。
这二人一场颇为可笑的意气之争,让一场撤兵的动员,就此彻底变成了一场誓死大会。
看起来这是一场闹剧,其实却是,军心,难违
第五百三十五章 种子终于发芽
无独有偶。
城里还有一处军营,也在上演这类事件。
那就是钱肃典那支残部。
不过钱肃典部毕竟是禁军,“成份”比王之仁的水师要好得多。
所以,将士们还是比较“懂礼”,且言行也“文雅”不少。
黑压压的一片,数百号人一声不吭,就坐在钱肃典的“官邸”门口(就是一所临时征用的小院)。
钱肃典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他也为难啊。
将士们不肯吃饭啊,绝食啊。
听闻朝廷勒令江北明军限期撤回南岸,这数百号人就开始坐在这了。
“想造反吗?”钱肃典喝斥道,“你们是兵不是贼,是兵就得听令!”
一个参军起身道:“大人说得没错,是兵就得听令。可这令与令,还是有区别的,我等不从乱命!”
“放肆!这是朝廷诏令,何来乱命!”
“大人不必动怒,是不是乱命,大人心中知道,我等……也知。属下只是想替弟兄们,向大人讨个说法,还望大人解我等心中之疑惑!”
“说。”
“扬州清军兵力空虚,我等取江都之后,就算不北攻,固守想来不难。这可是实情?”
“没错。但徐州八万清军南下,已逼近江都。”
“好,大人说得对。八万清军逼近江都不假,可咱们身后,有着兴国公二万水师,还有镇国公数万大军。先不说清廷是否敢于我军在扬州决战,就算是,我军也并非无一战之力,这,大人以为然乎?”
钱肃典怒道:“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你们的本份,就是听命!听命懂吗?”
那参军突然单膝跪下,泣道:“我等也想听命,卑职在应天府尚有家小,岂能不知抗命后果?可卑职不敢从命……卑职怕从命撤退,对不住二万弟兄尚未远去的英灵啊。”
这参军的话,引起场内无数的饮泣声。
一个三十左右的总旗起身拱手道:“大人,卑职家中三兄弟,卑职行二,此战,兄长、三弟皆在仪真城力战而死,可怜我那三弟胸腹中三箭,却未立死……他是被活活痛死的,呜……大人可知,卑职三弟临死前喊得是什么?”
钱肃典脸色铁青,他无法开口,因为一开口,他就憋不住眼中的泪。
“我三弟喊,二哥,大哥没了,你得活着回去,爹娘全靠二哥了……卑职如今能活着回去了,可如此回去,叫卑职怎么面对爹娘,让卑职告诉他们,大哥和三弟白死了吗……呜。”
撤退与撤退不同。
虽说有一种胜利叫撤退,但显然和今时对不上号。
仪真、江都两城,葬送了二万多人命。
这时的撤退,等于将二城拱手让清,如何能让这群死里逃生的汉子心服?
他们宁愿没有这场营救,没有援军到来,就让他们死在那一场最后的冲锋,如此他们能心安理得地去见已经先他们一步而去的同袍弟兄。
世间最悲惨的不是一直失败,而是给了人希望,然后坚决地夺走了他们的希望。
他们想胜利,要胜利,一直胜利下去!
只有胜利,才能让他们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坦然面对那二万已经离去的同袍手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五大三粗的男人,与敌浴血厮杀的汉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哭,让听者无不落泪。
那参军大声吼道:“二万英灵在天上看着,弟兄们,我们能这么回去吗?”
“不能!”声音震天,久久不散。
钱肃典咬牙嘶声道:“明日一早,全军撤退,违令者,军法处置!”
说完,转身入门。
钱肃典要回去,他必须回去。
不是他心狠,也不是他不考虑将士们的诉求、听不懂将士们的心声。
事实上,他比将士们更不想撤退。
钱肃典入院,走进了右厢房。
将右厢房门掩上之后,他无声地哭了。
自己必须回去。
侄儿钱翘恭特意派人送信,告诉他京城剧变,朝廷将拥立前太子,登基为帝。
钱肃典就明白,这次的撤退,是朝廷与清廷之间的一种交换,利益交换。
打到现在,明人与清人之间还有媾和的可能吗?
怕是江南每个明人都心里明白这点,你死我活。
可钱肃典不明白,为何要这样?
为何必须是现在?
长平公主,也是先帝骨肉,她监国,庆泰朝一样收复了应天府,可以说,长平公主尽职了。
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就非得急在这时吗?
等局势稳定下来,不能徐徐图之吗?
将二万多人命换来的战果,拱手相让?
钱肃典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愤慨,他必须要去阻止!
可他清楚,这是要与朝廷斗,与这个天下斗,最让他揪心的,是要与他的亲兄长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钱肃典轻声诵读着,他的心中升起一种悲壮的使命感。
钱家叔侄追随吴争麾下的日子里,受吴争的影响颇大。
虽说吴争的理念,不准确的说,还称上理念。
吴争很多时候说的话,都是随兴致冲口而出,没有主次、不成体系,甚至颠三倒四。
但这已经够了,对于象钱肃典、钱翘恭、夏完淳等这样的青年俊才而言,吴争的话就等于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
面对时局唯艰,年老者推崇修缮,年轻者期待改变。
改变,就是一种革命的萌芽。
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哪怕为之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这些年青人,他们有足够的学识,血气方刚,可以接受新鲜事物,能自己独立思考,他们能在一起辩论吴争所说理念的对错,还能不断地去修补、改良,渐渐成熟、自成体系。
夏完淳甚至还提出,组建一个如同“几社”般的联盟,以吸纳更多志同道合的人进来,然后壮大。
而这渐渐成熟、自成体系的理念,那就是此时朝中、坊间最普通的四个字,反清复明。
只是受吴争影响,他们在这四个字之后,加了八个字的注释——驱逐鞑虏,复兴汉明!
钱肃典等人都认同吴争的观点,大明不该是一家一姓的大明,而该是天下汉人的大明,是为,汉明!
第五百三十六章 钱相可是你亲哥
正因为如此,当钱肃典看到侄儿送来的消息。
得知京城有变,他的第一反应,那就是自己必须回去。
去阻止、去劝说……去反抗!
哪怕陪上自己的性命,能为天下明人点亮前进的方向,那也是值得的。
钱肃典想带将士们一起回去。
可将士们显然另有主张。
钱肃典清楚,将士的诉求,不能说错,只是所求不同。
既然如此,钱肃典也不再想强求,只是留下这数百人,那等于是让他们等死。
一旦大军撤退,留下的人必是闻风而来清军泄愤的目标。
数百人,怎么可能守得住?
钱肃典思忖起来,渐渐有了主意。
……。
有道是,军队是将帅手中的剑。
可一旦这剑有了它自己的思想,那一切就会——失控。
钱肃典、王一林都明白这个道理。
天寒有人送棉袄,肚饿就有人送馒头。
王一林此来的诉求,几乎与钱肃典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还是有些不同的。
王一林想的是,让钱肃典来背这抗命不从的“黑锅”。
钱肃典要的是自己离开之后,让王一林来看顾这数百号人,给他们平安。
“钱大人为何定要独自返回?带上贵部不是正好吗?”王一林有些失望,钱肃典虽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但钱肃典独自回京,就会让这“黑锅”失去了几分成色,万一钱肃典在京城胡说些什么,“黑锅”还会罩在自己头上,“若是钱大人真无意驻守江都,又就当王某没说起过这事,咱们一齐奉命回京便是。”
钱肃典原本不想与王一林说起京城剧变,可如今为了这数百号人,他顾不得了,“王大人可知京城变故?”
“变故?”王一林惊讶地问道,“什么变故,我从未闻知有变故。”
“太子回朝了!”钱肃典叹息道。
“太子?哪朝太子?我朝有太子吗?”
“前崇祯朝太子。”
“呃……。”王一林瞪着两眼,他是真迷茫了,崇祯朝亡,太子下落不明,虽说之前就有南北太子案,可最后都判定是伪,且二人都死了,从崇祯朝到弘光朝再到庆泰朝,这太子就算是真,那还是太子吗?“朝廷打算如何安置这……太子?”
“拥立为帝。”
王一林张大了嘴,诧异道:“这……这不荒唐吗?就算太子是真,可那也是前朝太子,虽说都是明臣,可这世间,还有拉出的屎,再吃回去的道理?”
钱肃典愕然,他惊讶地看着王一林,还真小看了这鲁汉子,话糙理不糙,中间隔了两朝,说难听点,如果现在庆泰朝有皇帝,那就得追封前朝皇帝及太子,怎么可能拥立朱慈烺为帝?
朝堂之上,那些个先达鸿儒们,难道会想不到,连眼前这鲁汉子都不如?
看着钱肃典愕然的表情,王一林追问道:“我叔没有知会我啊,难道我叔不知?不对,这事须内阁同意,我叔忝为阁臣之一,又怎么不知……呃!”
王一林瞬间明白过来,叔叔怕是也是知情的,不但知情,而且还是点了头的知情人。
利益!或为利或为名或为权。
王一林有些郁闷,他不明白,好好的庆泰朝,怎么非要迎上一尊菩萨压在自己的头上。
“钱大人,我就不明白了,这事……难道连吴争也同意?”
钱肃典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镇国公知不知情。”
“那你孤身回去,想做什么?”王一林惊悚起来,“莫非你想阻拦?”
钱肃典看着王一林许久,缓缓点头。
“你疯了,这是……造反!”王一林失声惊呼起来,“你孤身一人,能成什么事……听我一句劝,这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咱们领饷打仗,谁坐那位置,关咱们屁事?”
王一林此时竟为钱肃典担忧、着急起来,这倒真是件怪事,都说再恶的人,都很难忍心去杀死一个被自己救过的人。
看来,这句话很适合王一林,王一林是真在为钱肃典担忧、着急,“钱相可是你亲哥,难道你还要与你亲兄长对着干?”
钱肃典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朝闻道夕死可矣!”
“呃……说明白些。”王一林听不懂,抱怨道。
“我们打这一场仗,付出了二万多条人命,为了什么?”
“杀鞑子,收复失地呗。”
“杀鞑子,收复失地之后呢?”
“呃……迁都顺天府呗。”
“迁都顺天府之后呢?”
“……受朝廷封赏,过舒坦日子呗。”
“可如果还是那样君、那样的朝廷,依旧政令腐败、官员贪渎、党争连连……你能过上舒坦日子?”
“那……那……那就换明君、明臣。”
“你说对了。”钱肃典静静地看着王一林,“时任监国是明君吗?”
“是……是吧?”
“前太子是明君吗?”
“是……是吧?”
“那不知道是否认是明君,朝堂重臣就欲拥立为帝,为何?”
“自然是明室血脉。”
“是啊。”钱肃典轻叹道,“就因为太子是明室,生来就该是皇帝人选。可吴争说,这天下是所有汉人的天下,大明是汉人之大明……。”
“呃……这小子经常胡说。”王一林讪讪道,“可这话听得真觉得让人顺气。”
“顺气?”钱肃典愕然地看着王一林,“华夏数千年,多少姓氏的皇帝,谁为正朔?难道你不觉得,他的话在理吗?”
“就算在理,可以你我的身份,怕是也做不了什么。”
“可我们能为自己选一个明主。”
王一林惊愕了,他呆呆地看着钱肃典,呐呐道:“疯了……你一定是疯魔了。”
钱肃典没有辩驳,拱手长揖道:“看在此战同命之情份上,望王大人善待这数百将士,他们是功臣。”
“呃……你……你真要行此谋逆之事?”王一林是真不明白了,“你……那你该带上他们一起回去才对。”
“钱某原本确实想带上他们。”钱肃典叹息道,“可转念一想,,这一去……死中无生,没得再累及他们……还有他们在京的家小,他们流得血够多了,他们有功于天下,自然应该好好活着。”
第五百三十七章 大明是明人的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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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林傻眼了,好半晌道,“你他x的就是个疯子。行吧,我将这些人单独编成一营就是,绝不委屈了他们。”
钱肃典长揖道,“多谢!”
王一林眨巴了几下眼睛,欲言又止。
钱肃典道:“王大人不必再劝,钱某意决。”
“不……不是,我是在想,要不你写一道手谕,言明我等没有奉命回京是你的命令……反正,你也不在乎了……王某没有别的意思……呃,都是为了弟兄们不是?”
钱肃典刚听时一愕,而后哈哈大笑道:“王大人说得是,谋逆大罪钱某都不在乎了,还惧区区一个抗命?来,笔墨侍候!”
……。
次日一早,庆泰朝颁布监国退位诏。
同时,诏告天下,择吉日,祭太庙,拥立前太子朱慈烺为帝。
应天府臣民一片欢呼,大街小巷爆竹声不绝于耳。
就连烟花柳地,那也是与有荣焉。
江南明人,又要有皇帝了!
这对于本要成为亡国妈或者曾经做过亡国奴的江南明人而言,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啊!
可总有那么一群蚍蜉、蚂蚁,他们认为这事不对。
他们以为自己身上长出了一对原本不存在、其实也确实不存在的翅膀,他们想振翅高飞,去挑战整个天下。
譬如钱翘恭。
他在借助妹妹,向叔叔钱肃典送出急讯之后,串连了不少军中将士。
如果说军中将士都有钱翘恭叔侄这般对世事的认知,那就太看得起他们了。
利益!
关键的核心,还是利益。
被朝廷改变为禁军的,除了一部分是廖仲平从绍兴府带来的老兵之外,有很大部分是当日吴争北伐,各府归附的义军、降了清反正的明军,还有就是新征的良家子弟。
这些义军和降清反正的明军,在此时的禁军中,拥有最大的话语权,因为,他们是老兵。
这其实是朝廷心中最大的隐患,禁军本该成份简单,大都取京城良家子充任。
可一是因为战争不断,二是朝廷刚归应天府不久,需要安定人心,三是朱媺娖一女子,没有那么大的掌控欲,这事就被暂时搁置下来。
可现在,如果说新君登基,禁军必定会遭受一次清洗,荡涤尘垢。
同时,会有大批的将领士兵从禁军驱逐出去。
这就成了许多将士心中的忧虑,对他们而言,这新君与其让朱慈烺来当,还不如朱媺娖继续监国,甚至还不如让镇国公来当这个皇帝。
对于这些老兵,他们崇尚强者,吴争在他们心中,那就是强者。
又譬如马士英,他也没有闲着,应天府大部分官员都为原职留用。
这其中少不了一些弘光朝旧部,马士英原为弘光朝首辅,又是庆泰朝阁臣、户部尚书。
许多中下层官员,那还是卖马士英面子的。
官场的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明言,一个眼神就是一次交流。
譬如忠义伯吴易,兵部郎中孙兆奎、刑部主事沈自駉等,这些曾经号称“白腰党”的江南义军成员,他们对前太子朱慈烺没有一丝感情。在他们看来,这天下有能者居之。在他们心里,前太子朱慈烺不能服人心,绝非有能者。
应天府,暗流涌动!
就象一个炸药桶,仅须一丝明火,就能让它轰地炸响,直将这个摇摇欲坠地庆泰朝炸个四分五裂、永无翻身之日。
……。
在吴争离开后,夏完淳仰躺着,看着屋顶。
“若此次我真与令师对立,你会作何选择?”吴争的这句话,一直回响在夏完淳的耳朵里。
师如父,在这个时代,学生背叛老师,是一种大恶。
夏完淳的脸在抽搐着。
他是个重情之人,但他更重真理。
夏完淳对世事的认知,超乎这个时代的许多鸿儒。
特别是对明亡的原因,有着非常尖锐的剖析和抨击,他与亡父夏允彝所著的《幸存录》《续幸存录》,对大明灭亡和明末明臣的解剖,有着非常客观的记述。
如果说夏完淳之前是一心抗清复明,那么从认识吴争之后,他的理念开始进化,他对吴争所说“大明是汉人之大明”,大有相识恨晚之感。
不过,夏完淳在与钱家叔侄等人辩论之时,更有了改良,他认为吴争这话,应该做些改变——大明是明人之大明!
一字之差,意思全变。
夏完淳认为,只要人认同自己是明人,那就是明人,与种族无关。
此议,得到这个散漫组织中许多人的认同和附议。
大明之所以为大明,就是因为吸纳了太多的民族。
正如盛唐,多少异族共襄大唐?
他们同样是盛唐不可分裂的组成部份。
夏完淳的一句话,迅速让他在这个散漫组织中崛起,成为了一股新风向。
“大明是明人的大明”,随即在士林中盛传。
由此,“明社”在短短数月间诞生了,夏完淳、钱家叔侄、沈自駉等七人,被称为明社七子。
明社虽无党魁,但夏完淳的声望,已经是当之无愧。
所以,此时的夏完淳,很清楚自己将会做什么,他只是,太难过情义这一关。
喟叹一声之后,夏完淳慢慢从床榻上撑起身来,“来人,备马车,本官要回太平府!”
……。
当各种各样的消息向镇江城汇聚之时。
吴争在训练火枪兵。
他对这种燧发枪的认知,只是停留在入门阶段。
譬如对于瞄准,吴争只知道三点一线,可这时的火枪,却是连瞄准具都没有,哪来的三点一线?
吴争能训练的,只是让士兵能端稳枪,就象,在枪口吊块砖头之类的。
譬如说,让士兵放缓呼吸,在呼吸之间的空隙射击。
再譬如说,调整三列士兵之间的相距间隔,以使得前中后三列轮换的速度更快、相互之间撞上的机率更小。
而这些,对于此时的火枪而言,已经足够用了,足够用到,只要多训练,熟能生巧,就野战而言,便可战无不胜。
这不是狂妄,对于这个冷兵器,哪怕鞑子都缺战马的时代来说,确实不是狂妄。
战无不胜,不代表着不会死人,只是训练一个火枪兵,相对训练一个骑兵、一个弓弩手的时间,二者间的差距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