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三章 与虎谋皮
“不!”洪承畴摇头道,“此事是你方求助于我,这就是我唯一的条件,你方若不答应,免开尊口。”
钱谦益急道:“万事好商量……要不,我朝撤镇江部分守军回应天府?先生知道,丹徒守军是吴争麾下,还有就是部分建阳卫,就算朝廷下诏,恐怕也难以调动。”
“不行。怎么调,那是你方的事!”
钱谦益突然正色道:“既然先生不想合作,钱某无法强求。只是先生要明白,若吴争在应天府一天,这和谈就一天无法达成,这恐怕……同样不是先生所期望的吧?”
洪承畴紧紧地盯着钱谦益,突然笑道:“虞山先生说的不无道理,也罢,这事既然是你我都得益,自然就有了合作的基础。不过你能保证吴争离京,和谈就能成功?”
钱谦益笑道:“和谈是你我两朝都愿意的,为何不能成功?只要先生不提无理的要求,卧子先生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何为无理?”洪承畴道,“如果庆泰朝不想要回仪真数百明军,洪某自然不会多提别的要求。”
钱谦益一愣,随后笑道:“不过数百残部,先生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就是。”
洪承畴很意外,“这是卧子先生的意思?”
怪不得洪承畴意外,那可是数百条人命,而且是为朝廷浴血奋战的数百条人命,说不要就不要了?
钱谦益叹息道:“大鹏展翅高飞,是不会留意到地上些许蝼蚁的。想必亨九先生能理解此中意思。”
饶是洪承畴,也不禁有些唏嘘起来。
“好!那就如虞山先生所愿。”
“不,应当是如你我所愿。”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
“不行!老夫不同意。这太冒险了,稍有不慎,老夫水师就成了清军的囊中之物。”王之仁一口拒绝道。
“兴国公再想想,虽说此计确实有些冒险,但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朝廷财力窘迫,北岸数万清军虎视眈眈,洪承畴虽来和谈,可那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占便宜他怎会松口?”
王之仁依旧摇头道:“那是内阁的事,要头痛他们头痛去。吴争啊……为了数百残兵,拿万人水师去冒奇险,你……说你什么好呢?值得吗?”
“不值得。”吴争轻叹道,“这代价确实太大。可国公可曾想过,那数百人不应该是数百人,那可是二万多明军啊,没有他们的牺牲,镇江城如何光复,被清廷所占镇江诸县,如何收复?悍然南下的清军,岂会滞留在对岸,清廷又怎会派使团前来议和?凡事都有前因后果,真要是舍弃了这数百人,那可是寒了将士的心啊,你我如何面对麾下将士?”
王之仁有些动容,可依旧不同意,“就算要救,那也可想别的办法……让老夫的士兵去冒险,老夫绝不同意!他们的命是命,老夫麾下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吴争有些急了,“正因为国公麾下士兵的命也是命,所以必须救!唇亡齿寒的道理,还须吴争多说吗?今日你不救,他日谁来救你?你道我不想另想他法吗,可如今何处还有能动的兵力?杭州、绍兴两府,除了新征的三万人,余者皆无法调动,一旦多铎率军北返,谁来抵抗?”
王之仁无奈道:“要不,让第三营去?”
吴争怒道:“第三营才数千人,且刚刚归附不久,让他们单独打这种绝户仗,不哗变才怪!”
“你也知道这是绝户仗啊?”王之仁不甘示弱地大吼道。
吴争瞪了王之仁数久,无奈软下来道:“算我求你了,行吗?第三营兵力太少,无法形成局部绝对优势,反而真打成了绝户仗。可如果让三营水师齐出,速战速决,至少有三、四成的胜算,国公也是久战沙场的宿将,应该知道吴争说的并非空话,如今两朝都想和谈,也都存有非份之想,洪承畴要的是回复战前原状,而我想要那数百将士安然回来。谈到最后,以战促和,就成了双方首选,国公不会想不到这点吧?”
王之仁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理。”
吴争道:“既然这仗避免不了,何不先出手为强?”
王之仁沉默。
“国公放心,水师但凡有损失,我愿意拿杭州新军,率先补充水师。”
王之仁皱眉道:“你知道老夫训练新水师耗费多少心血吗?”
吴争只能陪笑道:“辛苦国公了。”
王之仁愠怒道:“说得好听,你就一张嘴巧。这样,这仗要打的话,你得答应,救下的数百将士,得补充进老夫水师。”
吴争一愣,大爷的,这姜还真是老的辣,数百老兵,就算一带十,那就是一营精锐啊。
没奈何,吴争此时顾及不得了,只能同意,“行,我答应!”
王之仁这才缓下脸色道:“你啊……行事太过急躁。老夫听闻,陈子龙与你较上劲了?”
“国公消息灵通啊!”
王之仁没好气地怼道:“要是连这些都不知道,老夫这国公岂不是白瞎了?”
吴争苦笑道:“较上劲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意见不合罢了。”
“仅是意见不合?笑话!”王之仁嗤声道,“你呀……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到了极处?陈子龙不久前在公然倡议拥立你登基,你……你就不能等到登基、立稳之后,再作打算?非要在此时与他较劲?这下好了,一个是首辅,一个是权臣……得,徒惹洪承畴讥笑!”
吴争摇摇头道:“就算陈子龙依旧拥立吴争,吴争也不会应允。”
“呃……这是为何?”王之仁着实吃了一惊。
吴争苦笑道:“这事一言难尽,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日后国公会明白的。”
王之仁蹩眉道:“你不想说,老夫也不勉强。只是你得防着陈子龙,不是老夫看不惯这些文人,而是这些人太阴,耍手段还真玩不过人家。应天府里,陈子龙的根基太深,搞不好,就被他算计了。你呀……当初就不该让他入阁。”
吴争笑道:“怎么?国公也忌惮陈子龙?”
“胡说!老夫能忌惮他……老夫只是不想与他们纠缠,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听着王之仁言不由衷的话,吴争呵呵笑了起来。l0ns3v3
第四百九十四章 以战争威胁
山风欲来风满楼。
在这双方停战,各派使团议和之际,看似一片和平局面,其实底下却暗流涌动。
吴争刚回到应天府,就听闻今日双方重启谈判时,洪承畴提出了新的要求——以仪真数百明军,换取丹徒,否则就停止和谈,徐州清军即刻南下,大战重启。
面对着洪承畴赤果果的威胁,张国维和张煌言只能派人将此事急报首辅陈子龙。
陈子龙自然不肯答应,双方仅谈了一柱香的时间,就不欢而散。
谈判由此再次陷入了僵局。
吴争决定去见见陈子龙。
到陈府时,张国维与张煌言都在,见吴争进来,二人起身拱手见礼。
可陈子龙却纹丝不动。
倒不是说,陈子龙需要向吴争见礼,而是做为主人,这礼按理是省不得的。
吴争没有介意,只是向二张施了个眼色。
张国维与张煌言对视一眼,悄悄退去。
“首辅既然肯见吴争,总得说话吧?”吴争微笑着,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
陈子龙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正如你所料,清方提出交换那数百明军。我就想问问,以丹徒交换,你同意吗?”
“自然是不同意的。”
陈子龙一怔,他没料到吴争会这么干脆。
说实话,陈子龙是绝对不会同意以丹徒交换数百明军的。
可他担心吴争作梗。
“镇国公真是这么想?”
“当然!吴争再蠢,也不会拿上万将士性命收复的丹徒去换数百人命。”
陈子龙仔细打量着吴争,见他不象搪塞,这才脸色缓和起来。
“这么说,你我心中所想是一致的。至少在这件事上,你我同道。”
“首辅这话太过偏颇,你我岂止只在这件事上同道?”吴争笑道,“在抗清复明之事上,你我一直同道。”
陈子龙脸色有些动容,他点点头道:“陈某同意。那么这事就不难应对了,我这就让张公去回绝了洪承畴。”
吴争摇摇头道:“不可!”
“你这是何意?”陈子龙蹩起眉头问道,“你刚刚不是说不同意交换吗?”
吴争答道:“我确实不同意交换,但人得救!”
陈子龙没好气地道:“人在清方手中,岂是你说救就能救的?除了答应洪承畴的无理要求,你还能有什么方法去救?”
吴外摇摇头道:“我也想不出别的方法。”
陈子龙怒道:“你究竟想怎样?”
“首辅息怒,我的意思是,如果立即回绝洪承畴,恐怕会使得洪承畴断了念想,立刻对仪真将士不利。所以,既然找不到应对办法,不妨拖上两天再说。”
陈子龙吸了口气,沉声道:“你道陈某不想救人?那些都是我朝功臣,若是能以陈某一人去换他们逃出囵圄,陈某绝不推托……可眼下我朝最需要的不是战争,而是休养生息、积蓄实力,洪承畴善谋,岂会不知道你拖上两天的用意……就算拖两三天,最后的结果还是如此。”
吴争随口道:“只要能拖着,那就有希望,说不定这两三天中就有变局也不一定。”
陈子龙目光犀利起来,“吴争,此事重大,你可切不能节外生枝。”
“放心吧,我理会得。吴争此来,是想请首辅立时准备应天府防务,以应对清军突然开战。”
陈子龙盯着吴争的眼睛,“你刚刚才答应不节外生枝的。”
吴争微笑道:“首辅误会了,我的意思时,我朝没有答应洪承畴的要求,很可能清军会在这几日有异动,谈不拢打一打也不是什么坏事,以战促和嘛。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鞑子如兽,不可不防。”
陈子龙缓缓点头道:“此言在理,本公会交待下去。”
吴争起身拱手道:“我来也就是此事,那就……告辞了。”
陈子龙点点头,没有说话。
吴争微微一笑转身而出。
突然身后传来陈子龙的声音,“若清军真来攻,还望镇国公不要离开应天府。”
吴争有些茫然,回头问道:“应天府防务由内阁及禁军负责,吴争留在应天府,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真要打起来,我还得去镇江或者丹徒指挥。”
陈子龙回避着吴争的目光,只是道:“听我的,近几日里,你不要离开应天府就是。”
吴争更不解了,“首辅怕是有事瞒我吧?”
陈子龙迟疑了一会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过三两天,你自然就会明白。”
吴争见陈子龙不肯吐露实情,心里虽然疑惑,但也不能勉强,于是点点头道:“也行,如果没有什么紧急军情,我留在应天府就是。”
吴争离开之后,从陈子龙左侧身后转出刑部尚书徐孚远、工部尚书宋征舆二人来。
宋征舆轻声道:“首辅为何要提醒吴争,其实此事若能成……倒也不是件坏事!”
陈子龙仰头长叹道:“陈某一直诟病大明朝堂党争频频,致朝政荒废,如今忝居首辅之位,却要效仿前人诱发党争……这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岂能再行暗杀这等卑劣手段?”
宋征舆却道:“只要结果是为了大义,手段卑劣又有何妨?如果真要让吴争再立新功,那朝堂就是他的一言堂了,到时我等怕也只是他的傀儡。如今内阁,看似五位阁臣共同执政,可实际上,还是他吴争一手遮天,之前攫取首辅主使谈判,就能一眼看出。以我之见,与其继续内耗下去,不如当断则断。”
陈子龙目光变得犀利起来,看着宋征舆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吴争虽然言行荒诞、举止跋扈,可总有功于朝,况且他是宗室后裔,岂可私下加害?”
宋征舆嗤然道:“人中兄迂腐!先不说吴争身世尚未确认,就算确认,天下宗室子弟多如牛毛,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为光复大业牺牲,也算是他为宗庙社稷尽心了。”
陈子龙脸色骤变,一旁徐孚远沉声指责宋征舆道:“辕文兄不可放肆!论私人中兄是几社魁首,论公人中兄是当朝首辅,你岂能对人中兄如此无礼。”
第四百九十五章 有奸细
宋征舆这才向陈子龙躬身道:“征舆无状,还请人中兄不怪。只是征舆一心为了朝廷、为了人中兄,此心唯天可表。”
陈子龙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轻叹道:“为大义而不择手段,大义还是大义吗?我等六人当年创办几社,抨击王阳明心学俗儒是古而非今,撷华而舍实、空谈误国的本质,向世人推崇上以备一代之典则,下以资后学之师法、经世致用之真理……奈何时值我朝内忧外患之际,十数年空有报国之志,却一无所成。杜麟徵、周立勋英年早逝,而彭宾与我等分道扬镳降了清。如今仅有你我兄弟三人,携手共度时艰……切不可以大义之名,舍弃了你我初心,此话与二兄共勉。”
徐孚远、宋征舆抱拳躬身应道:“我等受教。”
陈子龙道:“剧变将生,还望二兄与子龙同心协力,为朝廷效力。”
“是。”
……。
吴争回到镇国公府,马士英已经恭候多时了。
二人去了书房,一进门,吴争就问道:“洪承畴信你吗?”
马士英摇摇头道:“不好说,表面上确实是信了我,可心里究竟怎么想……难猜。”
吴争点点头道:“洪承畴老谋深算,想要取信于他,确实是难了些,特别是眼下这节骨点上。”
马士英道:“可如果洪承畴不信我,怕是主公的计划很难实行下去……要不,我再去探探口风?”
吴争阻拦道:“不可,万万不可。这节骨点上,你主动投效已是突兀,再急喉喉地前去,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洪承畴自恃才智过人,这种人只信自己的判断,也只有让他自己做出判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静观其变吧。”
“可要是清军不动,那主公想要救仪真将士的目的,无法实现。”
吴争忧郁地叹道:“真要是如此……那也只能怪命中注定了。你且回去,记住,洪承畴不找你,你千万别去找他。还有,就算他找你,你也得先推荐托一番,只要别太过就行。”
“是。”马士英应道,“对了,我听闻陈子龙几次私下会见钱谦益,很不寻常。”
“有何不寻常?”
“钱谦益降清而降明,向来不被陈子龙看重,可这几天寻常私下会晤,怕其中肯定有事,主公还得小心些才是。”
吴争想了想,记忆中钱谦益虽说降清,可不被清廷信任,确实也没做什么恶事,最后郁郁百终。
虽说其人品确实不堪了些,但现在终究是归了明,于是问道:“他现居何职?”
马士英道:“陈子龙原本因其降清之事,不待见他,只授了个闲差,象是礼部主事吧。”
吴争点点头道:“或许是钱谦益不甘寂寞,想走陈子龙路子,谋个升迁,也说不定。眼下没空,等过了这几天再说吧。”
“是。”
……。
戌时已过,亥时方至。
正值荣来酒坊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有一乘软轿悄悄而至,停在了南面小巷。
然后从轿中下来一个斗蓬裹身的人影。
在一个黑衣人的引领下,没入南厢不见了。
二楼菊厅,坐在一边榻上的洪承畴,已经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可他神色平静,丝毫不见焦躁,反而微眯着眼,象是睡着了一般。
身边心腹侍从轻轻问道:“主子,怕是不会来了吧?”
可洪承畴没有一丝反应,那侍从轻轻后退两步,肃手而立,再也不发出一丝声音。
这时,房门传来一长两短有节奏的敲击声,洪承畴眼睛霍地睁开,道:“把人带进来。”
身后侍从紧上几步,上前打开房门。
一个斗蓬裹身的人影出现在视野里,只是脸隐在斗笠中,看不清。
侍从一愣,转脸看向洪承畴,不想洪承畴道:“熄去所有烛火,只留一盏。”
侍从不再犹豫,谨慎地熄灭了屋内数根巨烛,只留下了一盏,勉强可以照明。
这时洪承畴一挥手道:“去门外守候,不闻传不得入内。”
“喏。”
侍从出门,然后轻轻掩上房门。
洪承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烛火的映照下不断地闪动着。
黑衣斗蓬裹身之人突然开口道:“陈子龙并无暗杀吴争的意思。”
洪承畴丝毫不意外,他微笑道:“这不令我意外,若陈子龙有暗杀吴争之意,反倒让我意外了。”
黑衣人道:“可如此一来,清军攻丹徒,就算吴争赶去,也没有任何危险,大学士岂不空欢喜一场?”
洪承畴笑意渐浓,“可知我今日来,最想听到的是什么?”
黑衣人道:“属下不知。”
“我最想听到的,你方才已经说了。”
黑衣人声音带着惊讶地问道:“难道大学士就只是想听到陈子龙无意暗杀吴争不成?”
“没错!杀吴争何须假手于人?”洪承畴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就差一把羽毛扇子了,“我最担忧的不是陈子龙不暗杀吴争,恰恰是从你口中得知,陈子龙欲杀吴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就是一个局,一个陷阱。”
“属下不太明白,请大学士赐教。”
“陈子龙虽然自视甚高,但他对于明室的忠诚勿容置疑,吴争可不是一般臣子,他可是庆泰朝诏告天下的惠宗后裔,如果陈子龙有暗杀吴争之意……呵呵,那就不用多想,就可判定一定是假的。”
“大学士果然睿智!”黑衣人拱手道,“可陈子龙却同意了钱谦益的建议,打算邀清军佯攻丹徒,从而调吴争离开应天府……如果陈子龙真忠诚于明室,这又作何解释?”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钱谦益这个蠢物,怕是被陈子龙瞧出了什么端倪了。陈子龙明里答应,想来是想瞧瞧钱谦益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还想诱我入局,以解救仪真数百明军,也未尝不可能。可陈子龙虽说文才出众,可终究只是一介文人,没有治国经历,要说比起谋略来,又岂本学士的对手……嘿嘿。”
黑衣人道:“如此说来,学士也是与钱谦益虚与委蛇?”
第四百九十六章 各怀鬼胎
“那不尽然。既然陈子龙设下此局,本学士怎能怯战?”洪承畴轻嗞了一口茶水,慢条斯里说道,“如今还有一事,我想不透……那就是,马士英究竟是不是局中人?”
“属下对马士英不甚了解,怕是给不了学士什么建议。不过……按世人皆知,马士英贪婪的品性,为钱出卖吴争,倒也不是不可能。”
洪承畴摇摇头道:“未必!吴争以一区区从七品哨官,至今日镇国公之位,岂是好相与的?要是没点城府,恐怕早被那些人给排挤出局了。马士英这几日所为,若吴争不知情,洪某就算是瞎了眼了,败于这样一人之手多次,洪某就该拿块豆腐撞死了事。”
“学士的意思是,吴争与陈子龙合谋,给学士布下了此局?”
“有可能……不过可能性不大,吴争从绍兴府一路北上,从其所作所为来看,这不是个善于纳谏之人,多谋、果断,不善纳谏,遇事独断专行,以此性格,本不该与陈子龙合谋。”
“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是啊……我也在想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从战局态势而言,明军占着优势,只是兵力和国力是庆泰朝的弱项,如果说他们仅仅只为仪真那数百残兵……不太可能,就算明军主将是钱肃乐的亲弟弟,也不值得如此大动作,陈子龙甘愿冒声名狼藉设下此局,所图必定甚大……莫非明军想要攻北岸?这也说不通啊,以眼前明军的实力,莫说突破江防了,恐怕自保都吃力……。”
黑衣人突然道:“至少属下未曾听说有调动应天府明军的消息,而且朝堂之上,一片和谈的呼声。”
洪承畴沉默下来,起身走了几步,看着黑衣人问道:“钱谦益之前应下,庆泰朝会抽调镇江守军回京,这事可有消息?”
“陈子龙确实已经以内阁名义,抽调镇江城三千明军回京,想来明日晌午应该会到达应天府左近。”
“不对,不对,这说不通啊。”洪承畴有些急躁起来,他自言自语道,“假设陈子龙确实因与吴争政见不同,起了嫌隙,那借此次机会调走吴争,这说得通,可为何还真调镇江守军回京呢?难道就不怕偷鸡不成蚀成米吗,清军一旦突击镇江,那明军因兵力不足必定崩溃。陈子龙会想不到这点?”
黑衣人道:“或许陈子龙虽然无意暗杀吴争,却想借机想打压吴争也未可知。钱谦益当时不也这么与学士商定的吗?”
洪承畴点头道:“当日确实是这么商定的,可我心中总觉不安,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黑衣人道:“既然如此,学士何不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不!”洪承畴决然道,“谈判陷入僵局,若局势没有变化,这要谈到什么时候去?我朝兵力捉襟见肘,需要徐州大军开赴西北,而不是被庆泰朝牵制在长江。”
“可陈子龙、吴争意图不明,若二人真合谋给学士下了套,怕是后果不堪设想,还望学士三思。”
洪承畴突然呵呵一笑道:“阴谋之所以得逞,还在于实力的支撑,否则,那就是纸糊的灯笼,轻轻一戳便破了。镇江城守军已经不足四千人,丹徒守军自顾不懈,我军如果两面突袭,任由陈子龙有三头六臂,也是无力回天。”
“学士真要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洪承畴微眯着眼,“此次我不仅要攻下镇江、丹徒,还要报苏州、应天府之恨。”
“学士是要……?”
“没错。江心岛驻军佯攻丹徒,吴争闻讯,必定前往,此时聚集北岸主力突击镇江,切断吴争退路,由丹徒、镇江东西合围,必能置吴争于死地。”洪承畴咬牙切齿道,“时无英雄,徒令竖子成名,洪某倒要看看,他该如何破解这死局!”
黑衣人见洪承畴决心已定,不再劝,问道:“那需要我做什么?”
洪承畴看向黑衣人,沉声道:“你只须做一件事,只要镇江城被我军占领,就在应天府散播消息,说陈子龙派钱谦益与我暗中交易,以镇江、丹徒换取我军出兵,其意图就是要借刀杀人,在镇江至丹徒途中截杀吴争。”
黑衣人闻言大惊,怔住了。
洪承畴狞笑道:“这次不管陈子龙与吴争是不是合谋给我下套,我不仅要收复镇江、丹徒,还要让陈子龙从此身败名裂、庆泰朝自此内讧不止。”
“属下遵命。”
……。
马士英是真的急。
吴争严令他不得主动去找洪承畴,奈何洪承畴这两天也没找他,象是忘记了他一般。
老马想立功啊,想得牙发酸。
这朝堂上,内阁中,谁把他当回事了?
没事嫌弃他,有事避着他,无论是陈子龙一派、吴争一派,还是三不靠的官员,看他就象看坨屎。
马士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清楚自己唯有死抱住吴争的大腿,立一桩贪天之功,那才能真正在朝堂上站住脚,这也是他硬着头皮答应吴争当“二鬼子”的原因。
可眼见剧变将生,洪承畴却不搭理他了,马士英焉要不急?
真要是大战一启,洪承畴离开应天府,那他就啥都得不到了。
马士英不敢不听吴争“不得主动去找洪承畴”的严令,可这当然也难不到马士英,马士英思忖着,既然应天府这潭水已经浑成了浆糊,那就不妨再搅得浑些。
马士英决定约钱谦益见面。
其实这个时候,马士英无非是想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从钱谦益嘴里探听到些什么。
在马士英看来,钱谦益是陈子龙的人,但钱谦益送钱来的目的,却与陈洪范如出一辙。
谁能保证这其中没有关联?
马士英就想闲着也是闲着,去瞎猫碰碰死耗子呗。
而这下,还真就碰到了死耗子。
只是这死耗子完全出乎马士英的意料。
马士英约钱谦益在荣来酒楼会面,只是不是二楼,是一楼大堂罢了。
倒不是马士英要省钱,而是钱谦益派人回话,声称要答谢马士英,可却将地点选在了一楼大堂。
马士英找钱谦益有所图,自然也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马士英醒悟得晚了些
南厢的客人,许多不走酒楼正门,本来就是要掩人耳目或者图个清静嘛。
马士英自然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与钱谦益私下见面,虽说二人都是臭名在外,可毕竟是有五十步与一百之差,至少马士英雄认为,自己与钱谦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所以马士英在南厢门前落了轿。
时值亥时。
马士英刚落轿就见一个黑衣人从酒楼南门里出来。
因为是黑夜,虽说有灯笼照着,奈何人家低着头,马士英看不清楚对方样子。
起初马士英也不在意,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说不定人家是豪门公子夜会俏娘子呢?
马士英抽抽嘴角往里走去。
都说无巧不成书,黑衣人低头匆匆而出,与马士英擦肩而过,因为走得太急,二人右肩对左肩,一下就给撞上了。
马士英毕竟是有了年纪,加上猝不及防,被猛地一撞,身子失去了平衡,往右倒去。
后面侍从惊呼起来,可距离远了些根本来不及应变。
也因黑衣人撞了人,却象是没这回事,连一声都不吭,顾自往外走去,反而速度加快了许多。
摔倒在地的马士英,这下怒了。
大爷的,老马在朝中不受待见,来了这破酒肆还不招人待见?
老马好歹是当朝阁臣,奈何别人不得,还奈何不了你这个私会隔壁家大媳妇的登徒子吗?
说时迟,那时快,老马手一撑地,身子往前一拱,伸手拽住了黑衣人的脚,“撞了人,就这么走了,说不过去吧?”
马士英得意地咧嘴一笑,而这时马士英两侍从也围了上来,撸起袖管,准备开干。
黑衣人挣了几下没有挣开,突然抬起另一只脚,向马士英脸上一脚踢去。
马士英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挡,黑衣人却是虚晃一脚,趁机挣脱,向外急跑。
马士英大急,高喊道:“拦住他,莫要让这厮跑喽。”
两个侍从闻听,左右夹击,生生将黑衣人挡了下来。
古怪地是,黑衣人一直低着头,眼见被挡了下来,也是一声不吭。
马士英撑起身子,掸掸身上灰尘,然后指着黑衣人道:“混帐,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你今日摊上大事了,说,姓甚名谁,是谁家子弟?”
黑衣人依旧一声不吭,连身子都没转过来,一直背对着马士英。
马士英原本还不想把事闹大,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嘛,况且说不定这公子哥是哪个重臣家的,这等小事骂上几句也就算了。
可见黑衣人如此嚣张,马士英也是来了气了。
一撸袖管,一边上前,一边开机关炮般地直骂道:“饿搞你家仙人板板,老子讲你硬是给脸不要脸……老子给你几定子,跟你把头发逮落,等你得个光补补,跟你吾拉一棒,跟你几大脚,跟你把耳朵拉得嗨长,跟你把皮子都打落,甩你带烂田头喂鱼邱,跟你把额头打个包,牙齿都给你打落……。”
黑衣人背对的身子开始发抖。
老马一见乐了,“小子也晓得怕?来人,把他拽过来,本官要看看他究竟长成啥样。”
两个侍从应了一声,左右拽住黑衣人的手,生生将他扭转过来。
“哟,到现在还不肯抬头……行,本官自己来看。”
马士英从边上闻讯而来的酒楼小肆手中抢过一提灯笼,擎在手中,抬脚前行。
离得近了,马士英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黑衣人就象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可一时之间,对不上号,马士英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去。
眼见黑衣人真面目将现。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哟,这不是马相马阁老吗?”
马士英闻听一怔,转头看去,只见洪承畴笑呵呵地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马士英心中那叫个欢喜啊,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真是一饿就有人递馒头啊。
这哪还顾得上黑衣人,马士英屁颠屁颠地转身碎步迎上,“洪大学士怎么也在此?”
洪承畴呵呵笑道:“洪某在应天府也可算得上是老人儿了……马相今日这是?”
马士英眼珠子一转,笑道:“马某请一老友聚聚,不想竟遇上了学士……相请不如偶遇,马某请学士饮酒?”
洪承畴笑道:“马相已有约,这不好吧?”
马士英连连道:“无妨,无妨,与请学士吃酒相比,再天大的事那也得往后推推不是?”
说着转头道:“你们去路上候着,等客来了,先支应着。”
那两侍从一边应喏,一边指着黑衣人问道:“那这人……?”
马士英挥挥手道:“一个没点眼力见的蠢货,打发走了吧。”
洪承畴呵呵笑道:“既然马相一片盛情,洪某那就……却之不恭?”
“学士请!”
“马相请!”
各怀鬼胎的二人推杯换盏,两巡之后。
洪承畴笑道:“如果马相愿意,可以来馆驿共谋一醉。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马士英一愣,这洪承畴不按常理出牌啊。
自己送上门了,事还没说呢一句,他咋就急着告辞呢?
“学士莫非有要事在身?”马士英试探着问道。
洪承畴笑态可掬,“马相约了人,洪某就不误马相事了。”
马士英被这一句堵住了满口想说的,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搪塞话来,于是只好道:“也好,此地毕竟不是说话之所……那马某就不留学士了。”
二人客气地相互拱手而别,临行之时,相互谦让,那姿态倒象是数十年老友般情深意重。
雕栏之后,马士英雄看着洪承畴的背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不对啊,自己莫不是着了洪承畴道了?
洪承畴出现在荣来酒楼,自然不是等自己的,那他在此无非是与人会晤,可他会晤的人呢?
马士英慢慢有些回过神来,洪承畴出现得太巧了。
如果真是想见自己,可为何二人对酌,他啥重要的话都没说就告辞了呢?
很显然,洪承畴没有意思搭理自己。
那为何要主动现身,招呼自己?
马士英一旦静下心来,他的智力就瞬间恢复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相互试探
洪承畴现身出声的时候,正是自己要探看那黑衣人的时候。
也正是洪承畴的现身出声,让自己不再去顾及那个黑衣人。
而黑衣人从酒楼出来的时间,也正好与洪承畴的现身时间吻合。
一下子,马士英想通了,洪承畴在此会晤的,必定是这个黑衣人。
而且,这黑衣人行踪诡秘,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马士英连连顿脚,心中大呼可惜。
这要是当时坚持先看黑衣人面目,怕已经得大功一件了。
想到此处,马士英急步下楼。
出门之后,寻着自己两人个侍从。
这时,钱谦益已经到来,见马士英急步而来,还以为是怕自己等得急了。
“谦益见过马相。”
不想马士英随口应道:“受之兄见谅,马某有急事尚待处理,还请稍待片刻。”
说完不理钱谦益愿意还是不愿意,一把拽着侍从去了边上,低声问道:“可看清那个黑衣人的样子。”
“天色太黑,他又低着头,小人未曾看清其长相。”
马士英暗呼可惜,追问道:“那此人往何处去了?”
侍从指着西边小巷答道:“小的看到他往西去了。”
往西,通济门方向,那儿是大批朝廷重臣的宅邸,吴争光复应天府,自己没选上一处宅子,而朝廷一搬迁回来,官员们瞬间“占领”了洪武门西面大片的豪宅。
这些宅子离洪武门近,占据着地理优势,彰显着身份,原本就是达官显贵择府的不二之选。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显赫的达官显贵在今朝已经褪去了颜色,哪敢与当今重臣对抗?
于是灰溜溜地举家搬迁。
马士英此时连连嗟叹,他知道想追查黑衣人下落,这事没指望了。
没影没边的事,难道还敢去搜查朝廷重臣的宅子不成?
真要那样,马士英怕是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
马士英摇摇头,转过身来时,已经换了一副笑脸。
“劳受之兄久候了。”
钱谦益微微一笑,他笑得还透着古怪。
其实他是从正门入酒楼的,无意之中看见黑衣人,觉得有些眼熟,引起了好奇必。
窥探之后,钱谦益惊出了一身冷汗。
随后在跟踪黑衣人,听到南门吵杂,发现马士英之后,心里一合计,这才重新从北门出,转至南门,当作是刚刚到的。
而此时,洪承畴离去,不久就见马士英现身,就算傻子也猜得到,这二人之前肯定是在一起的。
那说些什么呢?钱谦益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今日可是见了两个与洪承畴私会的人了。
马士英见钱谦益神态,略显得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受之兄请入内说话。”
钱谦益拱手谦让道:“马相先请。”
回到室中,马士英让店家重新上了一桌酒菜。
钱谦益心中反而有些奇怪了,这马士英唱得是哪出?
连一丝忌讳都没有,难道就不怕与洪承畴私下会面之事,传扬出去?
看马士英坦然的模样……难道是受朝廷之命,与洪承畴商议公事?
这么一来,钱谦益反而是不好多想了。
可哪知道,马士英是一直想着黑衣人这事,根本就疏忽了钱谦益。
马士英举杯邀约道:“劳受之兄久等,士英满饮此杯,就算是向受之兄赔罪了。”
钱谦益连忙举杯起身道:“马相客气了,说起来数年前,谦益受马相举荐提携之恩还至今未报,怎敢当马相赔罪?”
马士英呵呵一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受之兄还记得哪?”
钱谦益正容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是知恩不报,与禽兽何异?”
“好,好!受之兄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来,坐下说话。”
“马相请。”
钱谦益坐下之后,试探着问道:“今日马相召钱某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说到此,钱谦益顿了顿,继续道:“方才钱某在酒楼外等候马相时,见洪学士出门……本待上前打招呼的,可想到一要赴马相约,二来毕竟各为其主,不好太过亲近,所以也就没有招呼了。”
马士英心中一咯噔,这才回味过来,自己有欠考虑了。
不过马士英并不担心,毕竟他是受吴争指派,所以笑着应道:“马某与洪学士也算是有些香火情,如今谈判僵持,马某是想私下探探清廷虚实罢了。”
钱谦益打量了马士英两眼,见马士英神色镇定,不象虚言,暗道或许自己真是想多了。
于是笑道:“马某辛苦。”
马士英雄摇摇手道:“份内中事。今日请受之兄来,也没有别的要事,只是想问问受之兄,当日受之兄来府上,要马相附议弹劾、罢免镇国公谈判主使的差事,如今此事已成,马某就是想问问受之兄,当日应承事成后的……呵呵。”
钱谦益张大了嘴巴,敢情,这马瑶草今日邀自己前来,只是为了催要当日应下的酬劳?
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钱谦益心中暗骂一句,不过脸上依旧如沐春风道:“马相放心,钱某许诺的三万两,明日就派人送去府上。”
马士英顿时笑弯了眼,“不急,不急,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今日请受之兄来,仅是为了与受之兄把盏言欢、共谋一醉。”
钱谦益才猜到马士英今日想法之后,一桌珍馐如同嚼蜡。
饮了两杯之后,钱谦益就思忖着告辞。
马士英怎会看不出来,就在钱谦益准备起身之时,突然道:“坊间传闻,镇国公功在社稷,却被内阁众臣罢免,都说我等中有人受了清廷……咳,受之兄啊,说实话马某夜不能寐啊。之前你说这是首辅意思,马某当时也不好亲口向首辅求证此事。可如今人言可畏,为证清白,我只能向受之兄确认了。”
钱谦益闻听之下,一头冷汗,他急道:“马相万万不可轻言传言,钱某确实是为首辅驱使,才来向马相求助的。钱某可对天发誓,我绝无与清廷私下勾连。”
马士英斜眼瞄了钱谦益,笑道:“受之兄莫恼,马某心里自然是对受之兄深信不疑的,只是人言可畏……你也知道,在坊间马某名声本就……不堪,若再背上叛国大罪,那可了不得啊。有得罪之处,还望受之兄不怪。”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丹徒危急!
钱谦益下意识地抹了下额头,心道谁跟谁啊,你我名声也是五十步与百步差别。
他轻喘道:“马相尽可放心,钱某虽然之前有行差踏错之事,可那也是迫不得已之举。如今庆泰朝君臣、民众同心,岂是弘光朝可比拟的?钱某再昏馈,也不至于重投清廷,况且就算要投,清廷也未必肯于接纳……呃,终归钱某是绝不会投清的。”
“那我想请教,受之兄不会投清我信,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卧子先生……把你也蒙在鼓里呢?”
钱谦益霍地站起,厉声道:“绝不可能!此策乃我献于首辅……呃!”
马士英笑了,这才是他今日宴请钱谦益的目的。
既然目的达到,马士英就不再逼迫钱谦益。
“瞧瞧,瞧瞧,马某都说了,只是随口问问,受之兄何必动怒呢?也罢就当我没说,咱们吃酒,我先干一杯,算是向受之兄赔罪了。”
钱谦益一时失言,心中大为懊恼,要换了是别人,早已当场翻脸,可马士英终究是对他有恩,加上马士英也是局中人,所以强捺心中激愤,拱手道:“钱某已经不堪酒力,还是另换个时间,再陪马相一醉吧,告辞!”
说完,不顾马士英挽留,拔腿而去。
……。
“主公,从钱谦益口中证实,弹劾、罢免主公之事,出自钱谦益谏言。如此看来,首辅应该不曾与洪承畴勾连。”
一出荣来酒楼,马士英马不停蹄地赶至镇国公府,见吴争。
“那就好!”吴争松了口气,“这样我就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策划下一步了。”
马士英欲言又止,几次张口,又咽了回去。
吴争见状,没好气地讥道:“怎么?不会是又收了谁的银子吧?”
马士英却忧郁地摇摇头道:“主人见笑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又没有确凿证据……不好说啊。”
吴争随口道:“出你嘴,入我耳,有什么不方便的,想说就说,如果不对,我权当没听见。”
被吴争喂了颗安心果,马士英心宽了,说道:“今日荣来酒楼约见钱谦益时,遇见了一个黑衣人……。”
马士英一五一十将经过与吴争说了一遍,“能被洪承畴冒险私下约见的,自然身份不同一般。而关键是,我虽没看清此人面目,可总感觉识得此人。”
吴争眉头开始蹩起,马士英说的没错,洪承畴出使应天府,虽说使者可豁免,可一旦查实暗中勾连、私通本朝官员,那也是可治罪的。
那么洪承畴冒险会晤之人,必定是重要人物。
吴争虽然不意外,应天府刚刚从清廷手中夺回,城中有清廷细作不可避免。
可真要是朝堂之上出现了内贼,这破坏性是巨大的。
“你揣摩揣摩,会是谁?”
马士英摇摇头道:“这还真说不出来。眼下主公正值筹谋布局的节骨眼上,要不……先将此事暂且放下,等主公事成之后,再作计较?”
吴争想了想,也对,自己筹划之事,朝堂上无人知晓,连马士英也知其一,无法窥视全豹。
就算这黑衣人是朝中重臣之一,恐怕也无法向洪承畴泄露自己的图谋。
于是吴争点点头道:“今日洪承畴可有与你说起什么?”
马士英怅然摇头道:“也是怪了,我数次阴晦提起,洪承畴就是不肯咬钩,席间除了吃酒,啥实质的都没有。我在想会不会是哪露出了马脚,被他怀疑了。”
吴争想了想道:“确有可能。不过也未必一定是对你起了疑心,或许洪承畴另有图谋,暂时使唤不上你。”
马士英眼睛一亮,“对,没错。洪承畴与那黑衣人见面,定是与别的事有关,这事想必是我帮他不上忙的,这才使得洪承畴不派人来找我。”
吴争思忖道:“你且回去,还是那句话,宁可错过也不可主动去见洪承畴。”
“是。”马士英犹豫了一下道,“可如果眼下洪承畴所谋之事,万一与主公筹划之事相关,岂不错失良机?”
吴争摸着下巴,来回踱了几圈,抬头笑道:“攻敌之必救,是为阳谋。哪怕洪承畴猜到了我的意图,恐怕也只能正面应对。你不必担心,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马士英点头,不再劝说。
……。
此夜之后,一切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当然,双方谈判依旧在继续。
可笑的是,双方基本上都是到场之后,照个面就离去。
到后来,双方就在屋外一拱手,连话都不说了,直接转身就走。
第三天一早,洪承畴率使团渡江北返。
这个时候,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们也都知道,战争已经避无可避。
不少官员开始联名上疏弹劾吴争,理由是吴争的妄为阻挠了和谈的达成,锅总得有人来背,如果没有之前的弹劾和罢免,想必这些官员是不会也不敢联名上疏弹劾吴争的。古怪的是,始作俑者陈子龙,此时却保持了沉默。
朱媺娖压下了群臣对吴争的弹劾奏折,诏令上下同心、全力抗战。
应天府军队开始调动,大都向北、东两个方向、六处城门部署。
几乎是洪承畴上船离岸的那一刻,从丹徒而来的紧急军报到达应天府,昨夜子时刚过,敌军大批舰船趁夜越过江心,大举对丹徒发起了进攻,丹徒危急!
也就是说,清军是在洪承畴离开之前已经发起进攻,洪承畴是算好了时间。
这边谈判还没结束,那边已经开始进攻。
这种无耻的行径,激起了庆泰朝臣们的愤怒,他们暂且抛却了对吴争的弹劾,转向同仇敌忾抗战的事务中去。
吴争“情急”之下,派人持奏折入宫,自己率数十亲卫赶往丹徒。
只是吴争这时怕是已经忘记了陈子龙的再三叮嘱——不要离开应天府。
一切都变得不可控了,所有的一切,局中有局,恐怕只有老天才能看透所有一切,才能知道这其中的错综复杂的棋路了。
吴争虽是执棋者,却也是局中人。
他根本不知道,此去的凶险。
第五百章 夏完淳指挥有误
吴争心中还认为,如今沿江数府,整片土地都在明军掌控之中,就算有些许清军溃兵未曾清除,在面对自己数十精骑,那也是一击即溃的结局。
所以,吴争根本就没有去考虑会遭受阻击。
哪会想到,洪承畴早已掌握了这一切,为他布下了一个陷阱、一个难以破解的死局!
清军悍然猛攻,丹徒守军拼死抵抗。
这绝对不是洪承畴与钱谦益商定的佯攻,而是江心岛一万清军疯狂地强攻。
夏完淳确实有失误,吴争之前已经派人传达了命令,令夏完淳须做好备战准备,要以战促和。
可夏完淳没有提高戒备。
一则丹徒两部人员伤亡惨重,确实需要修整。二是夏完淳打心底里,认为清军不可能攻击丹徒,江心岛清军仅万人,加上之前那场夜袭,清军有了不少的损失,同时也已经知道丹徒已经部署了十多门火炮。
这种火炮对于野战或许起不到太大作用,可对于攻防来说,却是利器,特别是对于清军渡江的木制舰船而言,那挨上两三炮,就得沉下江底下。
所以,夏完淳仅仅组织军民修缮了丹徒城墙,并没有对江防部署重兵。
他唯一做的,就是增派了几路巡视江防的小队。
也幸好是派了巡视小队,否则半夜之中,清军大肆从江心岛突袭,城中明军怕是连组织防御都来不及。
进攻丹徒的清军绝不是一万人,而是三万人。
吴三桂在得到洪承畴传来的消息后,立即将已经集结的六万多江北清军,分成两路,一路镇江、一路丹徒。
不得不说,吴三桂确实有些本事的。
清军渡江所需要的船只,那绝对是个天量,当然,调集江北沿岸船只,不太容易引起对岸明军注意,本来就是两军处于交战之中嘛,可六万多清军集结,却瞒过了南岸明军斥候的眼睛,确实不易。
这归根结底,还是明军太大意了,警惕心不足。
可这也难怪,庆泰朝中,有多少能征善战的名将?
无非是一群半路出家的文人在操控。
哪怕是吴争,前世不过是个小职员,毫无军务经验,而今世虽说这两年中身经大小十数战,可之前也不过是个带百兵的哨官,随其叔叔从军也不过三、四年。
从将帅的能力而言,清廷是绝对可以碾压庆泰朝的。
之所以被吴争一个多月,从杭州打到了应天府,确确实实是运气好。
仿佛吴争前世倒霉,今世算是上天补偿他了。
清廷三面做战,大部分能征善战的将领和精锐被派向了西北和江西、福建一线。
譬如杭州,如果没有清廷将多罗贝勒勒克德浑和大部分清军调往江西,恐怕吴争是没有勇气与方国安收复杭州的。
而且在收复杭州之战开始时,吴争也没有想过要守住杭州,就象方国安当时就让麾下大军劫掠了半个杭州城,运走了数十船财物一般。
此战开始,就只是场游击、骚扰战。
而今日却不同,夏完淳有指挥经验,但他是士子出身,从来没有钻研过战术、阵法,所组织起的义军,其向心力无非出于两点,一是百姓不堪清军屠戮,萌发了主动抗争的思想,另外那就是夏家父子的个人人格魅力。
如果没有当时钱肃典奉吴争之命挺进嘉兴,以夏完淳部那数千连武器都不全的“乌合之众”,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被洪承畴剿杀。
所以,夏完淳虽然已经为一方主帅,率建阳卫镇守太平府,可他的军事才能尚不合格。
此仗就是他军事才能的试金石。
如果吴争在,听闻清军夜袭,肯定会收缩兵力、巩固城防,然后以火炮不间断射击滩涂,以阻止清军大肆登陆,来迟滞清军对丹徒城的进攻,然后尽可能地拖到天亮。
这样,以丹徒七千多守军,完全可以支持一、两天,甚至能守上三、五天,那时整个局势就明朗了。
但夏完淳做了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他从头至尾,都认为江心岛清军最多不过一万人,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吴三桂调兵遣将的本事。
所以,夏完淳的决定是,趁着清军还没有大批登陆,那就率军打一个反突击,趁清军立足未稳,将敌人赶下江去。
严格来说,夏完淳的这个决定并不完全错误。
如果来犯清军真只有万人,那么夏完淳的这个战术虽说冒险,但也有成功的可能性。
以七千对一万,明军毕竟占据着地利,打清军一个反击,就算不能胜,至少也可以迟滞清军进攻城池。
可问题是,夏完淳心底还是顾忌到城中守军有半数带轻伤,同时还顾忌到丹徒城的安危,他只率了三千人对江岸发起反击。
为将者最忌讳患得患失,这种心理摇摆不定,等于葬送了丹徒、葬送了明军。
而事实上,清军已经有不少登岸,还组织起上千人的弓弩兵在岸边,以掩护后军继续登陆。
这时夏完淳部又犯了一个错误,黑夜之中,行军点着火把。
虽说也难怪,看不清路嘛。
可这就给了清军弓弩手明显的目标。
夏完淳部赶到时,正好与飞来的箭矢迎头相撞。
瞬间,一百多士兵中箭倒下,黑夜之中,连箭矢从何而来都搞不清楚,就如同当头一棒,把明军击晕了。
仅仅一柱香的时间,明军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伤亡就超过了三成。
夏完淳不得不下令撤退。
撤退倒是能撤退,黑夜之中,只要灭去火把,双方都是一眼摸黑。
可清军就在这一柱香的时间中,又登陆了数以千计的兵力。
由此夏天完淳部的撤退,反而无形之中,指引了清军突击的方向。
双方一前一后,清军死死地咬着明军的尾巴,在夏完淳部刚刚进入城门时,清军也到了城门外。
险得不要再险,差点就关不门城门了。
可没等夏完淳松口气,尾随而来的清军就迅速组织起了攻城。
上千个火把被点燃,北城外被火光照得如同黄昏。
丹徒城攻防战,就这么开始了。
第五百零一章 吴争被伏击
当数千清军黑压压地涌向北城墙时,城中至少有一半的明军,还没有披挂完毕,列队就更不用谈了。
好在城墙上有千人防守,加上夏完淳撤回的二千人,这才没有直接被清军一攻而下。
但明军的慌乱,也由此而起。
这个黑夜里,北城头上那叫一个乱,明军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心中满是懊悔、沮丧的夏完淳,不得不站上城楼,以自己做为旗杆,去指挥战斗。
虽说指挥变得有效率了。
可同时夏完淳也成了清军弓弩手的目标。
没有多久,夏完淳被一枝流矢射中在臂,被身边亲卫硬拖下城楼。
黑夜中,明军士兵以为主将阵亡,顿时士气骤降,几近崩溃。
天色亮起之时,清军已经占领大半城墙。
数百明军被围在西城角处,覆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夏完淳眼见北城墙已经守不住了,率余下二千多明军向南城撤退,决意依托房屋与清军展开巷战。
……。
这半天时间,吴争连续策马急奔,才赶到镇江以西数十里外,一个叫高资的小镇。
为了抢时间,吴争没有走官道,而是顺江东进,走小道,这个决定直接断绝了吴争的退路。
因为这个位置,就是当日钱肃典率明军强渡长江,进攻仪真的附近。
而今日,记恨于心的洪承畴,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几乎是同一地点,吴争遭遇了已经登岸的一千清军骑兵阻击。
就在同时,离此仅三、四十里的镇江城遭受到二万清军疯狂进攻。
仅一个时辰,不足四千守军崩溃,镇江城再次易手,丹徒由此与应天府的联系中断。
不幸中的大幸,吴争到高资镇外时,发现了一具倒在路边的明军士兵尸体。
从衣着上看,应该是传令兵。
吴争立即下令停止前进,检查尸体。
亲卫检查之后回报,此人是明军传令兵无疑,且尸体还未完全冷却,尸体上并无任何信件和辨识物,想来已经被人搜过。
此人的致命伤是箭矢贯穿,关键是,这箭矢并非明军箭矢,而是清军箭矢。
吴争心中一惊,在镇江城周边竟出现清军?
那么此人很可能是向应天府告急的信使,被清军阻杀。
吴争这时已经醒悟到,自己原来的计划出现了漏洞。
清军的主攻方向不是丹徒,而是镇江,准确地说是两处同时进攻。
这个认识,让吴争毛骨悚然起来。
朝廷调动镇江守军,自己是坚决反对,奈何内阁执意如此,吴争无力改变。
此时清军竟主攻镇江,这岂不是对镇江军力了如指掌吗?
而守军调动才短短两天时间,就算是庆泰朝官员许多都还不知情,清军缘何立即就知晓了?
这个猜想,让吴争醒悟到朝中有清廷奸细,且这奸细的官职还非常靠前。
吴争不愿意去怀疑陈子龙,可事实摆在这,让吴争不得不动疑心。
“原路返回!”吴争大喝着,迅速转身上马,想返回应天府。
镇江肯定不能去了,清军都已经向周边渗透,说明镇江城要么被围,要么已经沦陷。
自己只有数十亲卫,前去与送死无异。
往东已经不可能,那就只有回应天府,再作打算了。
可很显然,此时吴争是回不去了。
还没等亲卫全部上马,西北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支清军骑兵出现了。
因为吴争一行停滞不前,伏击的清军骑兵,只好现身突击了。
吴争见状睚眦欲裂,自己还是猜错了,朝中奸细不仅是泄露军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命啊。
可吴争也奇怪了,自己此行事出突然,更是一边派人上疏,一边就已经出城,就算奸细再位高权重,那也无法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啊。
可没有时间多想,吴争迅速决定——向东南突围。
……。
此时,应天府虽然已经开始备战,但由于从镇江出发的几路传令信使遭遇清军骑兵截杀,朝廷并没有得到镇江沦陷的消息。
而吴争的奏折已经递进了内阁,说来奇怪,之前朝中许多人弹劾吴争,可听说他已经赶去丹徒,反倒都松了口气,竟没有人认为,吴争此去会失败。
这种盲目的信任,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盲目的依赖,让朝廷失去了最佳反击的时间。
其实应天府如果此时向丹徒派出援军,那么至少迅速得到镇江失守的消息。
由此就算不出兵收复,也可向句容一线部署军队,那就很可能不会陷入巨大被动了。
但世事没有如果,局势依旧循着越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这个时候最清醒的不是陈子龙、钱肃乐,而是张煌言。
他清醒的是,吴争不动声色的离开应天府,去指挥丹徒,这显然与吴争的心性不吻合。
张煌言是知道吴争去找过兴国公王之仁的,所以,张煌言敏锐地感觉到,吴争一定是有某种动作。
也正是因为这点,张煌言选择了沉默,这就更让朝堂上,没有了不同的声音。
内阁以张国维为京卫大都督,总领京军四万大军。
张国维以右卫指挥使廖仲平率一万人镇守北城仪凤、钟阜、金川三门。
以左卫指挥使熊汝霖率一万人镇守玄武湖一线的神策、太平门。
自己率二万大军囤于怀远门以东大校场,可迅速增援东、北两面。
同时,朝廷诏令,城中但凡满十三岁,不到五十的男丁,皆须向就近向官府报备,随时等候朝廷征召。
整个应天府被迅速调动起来,可没有人知道,应天府根本不是这个战场的中心,至少,在整个局势明朗之前,应天府不会成为这场战争的主战场。
也就是说,此时京城的全民皆兵,只是一场虚惊。
当天正午,一件意外发生了。
马士英在散朝之后,遭遇暗杀!
他的官轿出正阳门,进入横街,没行多远,两枝弩矢从街道两侧射出,直接贯穿了马士英的官轿。
也是马士英命不该绝,他在那时突然咳嗽,致身体前倾,两枝弩箭贴着马士英的前胸后背,生生将马士英雄嵌在两矢中间,官服被射穿,锋利的箭头刮破了胸背的皮肤,血是流了不少,而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第五百零二章 马士英遭遇暗杀
正阳门值守禁军迅速包围各坊,而两个刺客想来早已有了必死之心,在禁军赶到时,双方割颈自尽。
陈子龙闻讯勃然大怒,勒令刑部尚书徐孚远限期破案。
由此,京城鸡飞狗跳,官员人人自危。
可马士英想得不一样,他敏锐地感觉不对劲,此事太古怪了。
马士英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能和在庆泰朝的影响力,还不足以让清廷忌惮,而派死士暗杀。
而朝中清流,也不会、不敢对他下此狠手,毕竟他的身后站着吴争。
可问题是,刺杀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自己险些就死于两枝弩矢。
马士英立马猜测到,这必定与之前在荣来酒楼,撞见黑衣人有莫大的关系。
可如今吴争已经离开京城,马士英一时想不到这事该与谁说。
他不相信陈子龙,而钱肃乐与陈子龙走得太近,也不在他的思忖范围之内。
左思右想,马士英选择了张煌言。
……。
“此话当真?”张煌言听了马士英的话,也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大战在际,朝堂重臣中有清廷奸细?
马士英道:“马某怎敢以此事开玩笑?之前与镇国公说起过,只是镇国公认为,他眼下筹划之事,就算被清廷知道,清廷也做出改变,所以肃查奸细之事,留待战后,同时也可以此迷惑清廷。可现在,马某认为朝中奸细竟可在正阳门外悍然行刺,且差点得手,如果今日不是马某,换作是其它重臣,后果不堪设想!”
张煌言点点头道:“马相言之有理,这事必要彻查到底……黑衣人是谁,马相可有怀疑的人选?”
马士英犹豫了一会道:“这事非同小可,马某没有证据,不敢妄指他人。”
张煌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马相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如今镇国公不在,一旦应天府有个不测,如何面对镇国公?”
马士英这才道:“之前马某就感觉黑衣人有种熟悉的感觉,可当时想不起来。今日上朝时,马某突然发觉……有一人很象,无论是身材还是……呃,那种味道,无不与黑衣人相吻合。”
“谁?”
“时任工部尚书宋征舆。”
张煌言傻眼了,宋征舆?
这不是开玩笑吗?
先不说宋征舆是工部尚书,当朝正二品大员。
就说他是首辅陈子龙的嫡系心腹,那也轻易动他不得。
张煌言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马相不会猜错吧?”
马士英自然也知道这事干系重大,万一错了,那真将引起大乱。
宋征舆一人事小,可此事真要查,必牵连到陈子龙身上,朝堂必定因此分裂,到时清军还没攻进来,庆泰朝就已经散了。
马士英苦笑着摇摇头道:“马某当日并没有看清黑衣人长相,仅仅凭着自己的感觉,又怎敢保证一定是他?忧心难决之下,这不才来见张相讨个计吗?”
张煌言也苦笑起来,这哪是讨计,这不是将个烫手山芋塞进自己手里吗?
查不得!
可不能不查!
这就是知道和不知道的区别。
可张煌言毕竟不象马士英圆滑,他年轻,血气方刚,在绍兴府时就以刚正不阿出名,一个七品科道言官就敢当堂与监国朱以海力争,岂会真怕事?
一咬牙,张煌言道:“马相,此事仅靠你我不够,还得再找帮手。”
“马某也是做如是想。只是一时想不到何人合适?”
“张太傅!”
张国维如今可是大权在握,虽说没有入阁,但已经是当朝太傅(说来也可笑,庆泰朝连皇帝都没有,却有太傅,不知道是谁的太傅),而且眼下四万京军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那就可以与陈子龙抗衡了。
马士英问道:“张公生性温和,他能站在你我这边,与首辅为敌?”
张煌言道:“马相此话荒谬,你我只为追查黑衣人下落,缘何与首辅为敌?”
马士英肚中腹诽,这真要查宋征舆,能不牵连陈子龙嘛?
可想归想,马士英知道张煌言说得对,有些能做,却说不得,“马某失言了。”
……。
张国维,已经不再是绍兴府的张国维。
他的心性,也因这一年多的游离而有所改变。
虽然依旧温和,但却不能再称之老好人。
特别是在决定辅佐吴争,开创一番大业之后,张国维已经有了锋芒。
听了马士英和张煌言话后,张国维稍作沉思,就应道:“此事首辅已经勒令刑部会同京兆尹限期彻查,我相信首辅不会牵涉其中……不过宋征舆终究是朝廷二品大员,仅靠怀疑、没有证据恐怕动他不得。”
张煌言道:“我与马相也是考虑到这点,这才来求助于张公!”
张国维指着张煌言呵呵笑道:“张苍水啊张苍水,在吴争身边久了,没学好的,就学了他的油滑。”
张煌言脸一红,没错,他真就是这么想的。
自己解决不了,就交给能解决的去,这是吴争惯有的做法。
说好听点叫知难而退,说难听点就是不负责任。
马士英也跟着尴尬起来,这事始作俑者是他,推给张煌言的,也是他。
虽说张国维是指着张煌言,可这话听在马士英耳朵里,和指着他没有区别。
不过张国维终究不忍二人太过难堪,说道:“乱世当用重典!大战在际,内部须肃清……这样,你二人随我入宫,须先向监国殿下禀明此事,然后再作决断。”
张煌言喜道:“就按张公所言。”
马士英却皱眉道:“虽说我觉得是宋征舆,可毕竟没有证据,若是向监国禀明,这……怕是不妥吧?况且万一……另有其人,你我入宫岂不打草惊蛇?”
张国维微微一笑,道:“宋征舆身居高位,就算有罪,也非你我能处置他的,自然须有监国殿下颁下谕令方可动作,至于打草惊蛇,马相是认为,横街行刺你的刺客自尽之后,指凶者还为没有警觉?这时再顾虑打草惊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马士英想想也对,遂同意了张国维的方案,三人联袂入宫。
第五百零三章 老情敌,小问题
此时的陈子龙,异常愤怒。
歹徒竟敢在京城正阳门外,悍然行刺当朝阁臣。
这几乎是在打庆泰朝的脸了,也等于在打他陈子龙的脸了。
所以,不管于公于私,这事都必须彻查!
可现在,陈子龙的愤怒并不是因为此事。
而是面前钱谦益的指控。
一散朝,钱谦益就来见陈子龙,他指控宋征舆暗中与洪承畴私通。
这个指控,让陈子龙怒不可遏。
他指着钱谦益喝斥道:“若不是本相听了你的荒谬计策,就不会令你去见洪承畴,就不会引来清军攻丹阳徒,如今你不自省,反而构陷宋征舆不忠……你莫要以为本相不知道,你与宋征舆之间那一点腌臜事!”
钱谦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暗红。
他与宋征舆之间,确实有些小“杯葛”,这事说起来也算得上桃色纠纷了。
宋征舆是松江府人,自小颇有文学天赋,十六岁时就已经名动江南。
所谓女子爱俏,这样的少年俊秀哪个女子不爱?自然不是钱谦益这个老梆菜能比拟的。
当时名妓柳如是,也就是钱谦益的现任夫人,也是其中痴迷女子之一。
宋征舆十六岁时与柳如是相恋,只是后来因时任松江知府方岳贡下令驱逐外地来的流妓,柳如是因之前是苏州人氏,自然是被驱逐对象。
柳如是因此找宋征舆商量,只是宋征舆性格软弱,建议柳如是“姑避其锋”,言下之意也就是“回去吧,我帮不上忙”。
柳如是于是大怒,声言与其断绝关系。
这就有了之后钱谦益继任“大业”了,否则哪有钱谦益什么事?
可问题是,这天下太小,松江府、应天府、苏州,兜来转去,也就那么几个人中俊杰、精英,每有聚会,又时兴带上女伴,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咳,发生些“小摩擦”、“小怨恨”之类的就不足为怪了。
而这种桃色事件又被人津津乐道,传起来那叫一个快,江南士林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被陈子龙这么当面羞辱,钱谦益这张老脸算是被踩在地上了。
陈子龙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虽说钱谦益谏言被他事后觉得荒谬,可毕竟是自己点了头的,真要怪罪,怕是不能全怪钱谦益。
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于是陈子龙打岔道:“你有何证据,敢在本相面前指控当朝工部尚书?”
要是换了个人,真会一跺脚愤然而去。
可钱谦益脸色慢慢回复过来,反而谦恭地揖身道:“之前钱某,奉首辅之命与洪承畴商议,由清军佯攻丹徒以调吴争离京之事。钱某与洪承畴的密会之处,就是在正阳门外不远的荣来酒楼……首辅想必也知道,钱某在应天府那也是个老人儿了,平日与些知交好友常有聚会。前日夜晚,钱某邀友在荣来楼大堂小酌……咳,让首辅见笑了。”
不偷不抢,这本没什么可见笑的,但钱谦益话中的意思是,自古酒楼大堂那是相对最廉价的去所,但凡稍自恃身份之人,都会订个雅间。
陈子龙微微颌首,他明白,钱谦益这两年财散的厉害,囊中拘紧也不为怪。
“陈某听闻这两年钱大人急公好义,私下常有资助江南义军之善举,如今稍有落魄,又怎会因此而讥笑你呢?”
钱谦益感激地看了陈子龙一眼道:“钱某与友吃酒,本是无意窥探他人,只是当时酒楼进来一身黑衣戴着斗蓬之人,难免就会多看一眼,只是因斗蓬遮着,一时看不清楚面目,可此人身形,却是钱某印象深刻的。”
陈子龙微蹩眉头道:“就凭身形,你就敢指证,太荒谬了!”
钱谦益摇摇头道:“如果真是仅凭此,钱某也就不敢来见首辅指控宋征舆了。”
“那你说,有何实证?”陈子龙有些不耐烦了,政务繁琐,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等杯弓蛇影之事上。
加上陈子龙、宋征舆、李雯被世人并称“云间三子”,交情甚笃。
宋征舆此时任工部尚书,又是自己的一大臂助,陈子龙怎会因钱谦益空口无凭的指控,而不信心腹宋征舆,去信曾经背叛过大明的钱谦益呢?
“虽说黑衣人藏首掩尾,可他去的是二楼。钱某由下望上,专注之下,依旧是看到了他的真面目。首辅,确是宋征舆无疑啊。”
陈子龙震惊了,可下意识里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就算如此,那也不能证明宋征舆与洪承畴私会啊?”
钱谦益点点头道:“首辅说得没错,所以钱某跟了上去,只是不敢跟太紧,只是远远地瞧见宋征舆进了二楼一间卧室。”
“你如何确认那室中是洪承畴?”
“钱某不能确定,但有一点,那卧室外面把门的二人,就是当日我与洪承畴会晤时,洪承畴身边所带二人。”
陈子龙愣住了。钱谦益所言非常有条理,这不象是为了私怨编排的虚言。
可一直是自己左膀右臂的宋征舆,怎么可能是清廷奸细呢?
陈子龙“扑通”坐倒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钱谦益凑近,轻声道:“原本我只是怀疑,且也吃不准宋征舆与洪承畴私会,是不是也如我一般,奉了首辅或者其它重臣的命令。可今日所发生对马士英雄的行刺案,让我明白,宋征舆真有可能是奸细。因为我那晚也看到了马士英,他在荣来楼南面后门,撞见了宋征舆,且与宋征舆起了争执,想来是楼外天黑,马士英没有认出宋征舆,后来是洪承畴现身,才化解此事,宋征舆才由此走脱……而后,马士英雄与洪承畴入楼又说了半个时辰的话,二人才各自离开。”
陈子龙就象突然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钱谦益的手,问道:“如此说来,马士英雄与洪承畴也在私会,有没有可能……马士英是清廷奸细,呃……今日的行刺案是他演的苦肉计,为得就是让人觉得……是清廷要刺杀他,来博取我朝对他的信任,你看,他最后不是没死吗?
第五百零四章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陈子龙眼巴巴地看着钱谦益,就希望从钱谦益嘴里说出一个“是”来。
可钱谦益微微一叹,摇头道:“虽说马士英雄确实与洪承畴也在私会,可奸细还真不可能是他。”
陈子龙怒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如果马士英是奸细,在他与宋征舆发生争执时,洪承畴为何要现身?虽说后门不如前门,可争执一起,人多眼杂,难道洪承畴就不怕因此而暴露他与马士英私会?他应该藏起来,然后悄悄离开,之后再重新与马士英约别处相见才是。”
陈子龙缓缓坐倒。
“就算洪承畴是清廷谈判主使,可毕竟是在我朝京城,真要抓住了他刺探军情、勾连我朝重臣的证据,怕是也难逃被处置的结局。洪承畴不顾暴露自己而现身,必然有他现身的理由,而这理由其实不难揣摩,那就是马士英与宋征舆发生了争执,这也就能解释为何马士英不再追究宋征舆之后,洪承畴又回身进了酒楼。”
“反过来说今日马士英遇刺之事,虽说马士英臭名远扬,但毕竟没有投清,我朝官员对他避而远之的同时,想必还没有人声言要处死他,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的背后有吴争在。而清廷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个庸人而行刺吗?这显然不可理喻!”
陈子龙听懂了,马士英不过是个弄臣、贪官、奸倿,清廷巴不得他占据庆泰朝高位以自误,怎么可能不惜代价,以京城潜伏下的死士,去刺杀他呢?
真要杀,那怎么也得是吴争、钱肃乐或者自己等人啊,还轮不到马士英。
陈子龙心情异常地复杂,脸上流露的痛苦,让人不忍目睹。
好半晌,陈子龙咬牙道:“本相要入宫禀告监国。”
“不可!”钱谦益急忙阻拦道。
陈子龙茫然抬眼看向钱谦益,“为何不可?难道真要等他做出更大的事来吗?”
钱谦益凑近一步,低声道:“首辅此时如果禀告监国,那就等于将此事公诸于众,宋征舆确实该死,可他毕竟是首辅左膀右臂,这要是追查起来,必会牵扯到首辅啊。”
陈子龙站起身怒道:“本相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
钱谦益低声道:“可我奉首辅之命,与洪承畴私会之事,宋征舆也知情啊。”
陈子龙颓然倒在椅子上,“那……那依虞山先生之意,当如何?”
钱谦益一字一字地说出四个字——“杀人灭口。”
陈子龙有些犹豫起来,“不妥,先不说宋征舆是否真投了清,就算是,可终究不知道他罪至如何,就算他罪已不死,那也得由府司审讯定罪……。”
钱谦益苦笑着摇摇头,这卧子先生怕是读书读傻了,真不适合首辅这个位置啊。
“卧子先生,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真要寄希望于宋征舆不招供,那和与虎谋皮何异?”
见陈子龙依旧在犹豫,钱谦益道:“这事首辅不必亲自下令,只要向应天府尹打声招呼,让他派人随钱某抓捕就是,之后,钱某会为首辅办妥。”
陈子龙怔怔地看着钱谦益道:“可如何向应天府尹说起此事?”
钱谦益一愣,这卧子先生还真不是一般的书生意气,这事能说吗?
你是首辅,随便吐口痰,那也有无数人说它是铜钱。
需要说清楚调人的目的吗?
只要陈子龙一开口,应天府尹还能抗令不成?
钱谦益只好道:“应天府尹龚鼎孳与钱某有旧,只要首辅应允,所有事下官都能替首辅安排妥帖。等事成之后,钱某就向刑部出首宋征舆,首辅只须为我证明,是受首辅之命前往缉拿清廷奸细,如此便可将首辅从此事中摘出。”
陈子龙听懂了,可他下不了决心,徐孚远、宋征舆是他的左膀右臂,交情至深,真要做出灭口的决定,陈子龙心是痛的。
钱谦益见陈子龙还在犹豫,急道:“此事紧急,拖延不得,首辅还须速决才是。”
陈子龙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办去吧。”
说完背转身去。
钱谦益一揖,转身而去。
……。
应天府尹龚鼎孳。
此人说起来,与钱谦益还真是半斤八两,可谓难兄难弟。
龚鼎孳,字孝升,安徽合肥人。
崇祯七年进士,任湖北蕲春县令,崇祯十二年任兵部给事中。赴京途中,结识南京名妓顾横波,携其进京,后纳为妾。
后因镇压张献忠起义有功,升兵科给事中。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陷北京,龚鼎孳投井自杀未成,被人救起后,随即想通了,辅佐李自成,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清军入差,李自成弃北京,睿亲王多尔衮进京,龚鼎孳迎降,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刑部右侍郎、左都史使等。
龚鼎孳无疑是这个时代文人之中颇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一开始时,也是满不殉国之志的,也实施了,可一旦没死成,就颠覆了人生观和价值观。
这样的人,一旦迈出了投降这一步,那为起恶来尤甚于普通人。
他们有着“缜密”的说词,可以给自己的投降行为搽脂抹粉,更具有迷惑性。
可问题来了,龚鼎孳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成为庆泰朝应天府尹的呢?
这事还真无法怪任何人。
庆泰朝其实不过是个“草台班子”,朝中大部分人,那都是江浙籍人氏。
譬如钱肃乐、张煌言等是宁波府人,张国维是东阳人,陈子龙等是松江府人。
从弘光朝灭亡之后,大部分朝廷精英都南下福建、广东,留下的基本都是故土难离之人。
这无可指责,就算是故土难离,能留下,那也是人中翘楚了。
可因吴争北伐,两个多月愣是将应天府光复了。
这种骤然的统治地盘扩大,让庆泰朝根本没有储备的官员,总不能随便拉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百姓来做官吧?那政令怕是真出不了正阳门了。
所以,应天府中之前清廷任命的官员,只要不是恶行显露的,基本被原职留任。
哪怕是应天府尹,这个举足轻重的职位,也是如此。
第五百零五章 物以类聚
当然,这还得益于大明文人的抱团。
就象监国殿下朱媺娖,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女,哪知道龚鼎孳是谁,干过什么恶心事啊?
文人抱团,这事自古亦然。
只要不是助纣为虐,做得太过火了,就算投降,基本上也没多少人会受到指责。
因为,他们在投降之后,还得尽一个义务,就是维护那些不肯投降之人,以此来换取文人团体的不追究。
也就是说,投降之人需要为没投降的人谋福利,先保命后举荐再疏通。
例子很多,譬如洪承畴的投降,在长江以南,文人对其是骂不绝口,可在长江以北,他就是江北文人的魁首,因为他在保护江北文人不受这场战争的牵累。
这事基本和人品无关。
龚鼎孳也是如此,降清之后,他是在北京为官,只是在去年遭人弹劾,被降职调用,贬至应天府做了个治中。
治中,正五品官,始于西汉,也叫侍中,为州刺史的高级佐官之一,主众曹文书,位仅次于别驾。
明朝也有延置,只是淡化了它的职能,而且寻常州府已经废止,只在顺天、应天府设置此官位,但权力已经缩减到极点,基本就是个闲差。
因为府尹之下有府丞、通判、推官,几乎囊括了所有政务,连治学都有儒学教授,治中也就是一尊泥菩萨,摆着做样子罢了。
而吴争光复应天府时,原清廷委任的应天府尹和一些官员随洪承畴逃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庆泰朝没有科举,就无法遴选官员储备,只能留任原官。
加上龚鼎孳文才出众,在当时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
提拔任用,这没什么奇怪的了。
当然,这一切吴争都不知道,人力终有尽时,吴争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这也是王之仁这个过来人,之前提醒吴争小心陈子龙和应天府一班文人的原因,这些社会精英几乎左右着正阳门以外的一切,说他们是无冕之王,一点都不过份。
“受之兄,事情怎样?”龚鼎孳急急地问道。
钱谦益微笑着,带着一丝得意地说道:“皆在预料之中。”
龚鼎孳大喜道,“只要陈子龙答应了,那我们就等于掌握了他的把柄,日后予取予求,怕是再无掣肘了。恭喜受之兄,数年恩怨,一朝得雪。”
钱谦益呵呵笑道:“事不宜迟,还请孝升兄快快派人,随钱某去缉拿宋征舆。”
“受之兄放心,我早已召集好三十名差役,就等着受之兄前来了。”
……。
春和殿,如今是朱媺娖的寝宫,准确地说,同时也是召见外臣的地方。
没办法,毕竟是女子,而且只是监国,许多事只能从权。
虽然身为监国,可自从淳安被逼宫之后,朱媺娖的心性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与她所处的位置也有非常大的关系。
对内无法掌控朝局,对外不能率军御敌。
只恨生了女子身,朱媺娖内心承受着无比巨大的压力。
而自从内阁主政之后,朱媺娖更是心忧明室存亡。
对于一个少女,朱媺娖真得感到很累,心累。
好在有吴小妹和周思敏日夜陪伴,这样至少有了倾诉的对象。
特别是吴小妹,对于朱媺娖而言,吴小妹与她的身世几乎雷同,同为天涯沦落人啊。
二人之间,几乎已经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可对于要强迫吴争立自己为后,并要在自己所出子嗣中遴选太子之事中,吴小妹保留着自己的意见。
吴小妹本来是不同意这么做的,因为她知道吴争不是个肯任人摆布的倔脾气。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反而是撸顺毛,可能比较好。
但朱媺娖不同意,她认为须先小人后君子。
直到吴争断然拒绝,如此三女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疏离感。
此时,闻听吴争已经离开应天府的吴小妹,与周思敏联袂前来。
“请殿下允准,我要去杭州。”
朱媺娖惊讶地问道:“小妹这是为何?此时清军大举来犯,镇国公正前往丹徒指挥我军抵抗,此时去杭州府,岂不冒险?”
吴小妹平静地说道:“哥哥此来说起父亲已经到了杭州,身为女儿,自当服侍于父亲身边尽快孝,还请殿下允准。”
朱媺娖愣了半晌,转向周思敏,冷冷地问道:“看来你也是要走了?”
周思敏低头不敢对视朱媺娖,答道:“思敏已为人妇,家翁在平岗山,思敏离开已是不孝,此时家翁已至杭州,理该前去服侍。”
朱媺娖心中一股浓浓的失落和怨念,从顺天府至今,已经三年,眼见大明复兴有了希望,可定睛一看,自己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
身边自以为可做依仗的,说走就走了,想疏远就疏远了。
这让朱媺娖鼻梁一酸,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此时,郑叔进来禀报道:“张太傅及张煌言、马士英二位相公请见。”
朱媺娖深吸了一口气,取锦帕按了按眼下湿润处,回复了平静。
“小妹、思敏先去后面暂避。”转头对郑叔道,“传太傅、马相、张相进见。”
“臣等参见监国殿下。”
“太傅和二位相公见本宫可有要事?”
张国维看了马士英一眼,示意与马士英叙说。
马士英斟酌道:“回殿下话,臣等此来,是要出首朝中奸细。”
朱媺娖一惊,问道:“我朝堂之上,竟有奸细?马相速速道来,何人竟数祖忘典,甘为鞑虏细作?”
马士英看了一眼张煌言道:“回殿下,此人乃工部尚书宋征舆。”
朱媺娖闻听,惊愕地张嘴难合,之前只是惊讶,可现在,她是真的震惊了。
二品大员,国之柱石,好好的人不做,竟要卖身投靠清廷?
这对朱媺娖无疑是种打击。
毕竟发生在自己监国之时,套用后世的话来说,这种丑闻,朱媺娖势必负有领导责任。
大明皇帝下罪己诏司空见惯,何况她一个监国。
朱媺娖语气急促地问道,“马相的指控,可有确凿证据?”
第五百零六章 他就是想杀死吴争
马士英遂将之前与张煌言所说的,又对朱媺娖重复了一遍,“殿下,宋征舆与洪承畴勾连、为泄密派死士行刺臣于正阳门外,已经不容置疑。”
朱媺娖思忖道:“可宋征舆与洪承畴勾连,为了什么,所议何事?”
马士英道:“那得缉拿宋征舆审讯之后,才能知道。臣等前来,就是请殿下颁下谕令,准许臣等率禁军前往宋征舆宅邸缉拿人犯。”
朱媺娖看看张国维,张国维颌首。
再看向张煌言,张煌言点头。
朱媺娖喟叹一声道:“既然太傅与二位相公都认为此事属实,本宫就准你们缉拿宋征舆审讯。只是……还请三位爱卿顾及朝廷颜面,不至于在大敌当前之际,闹得满城风雨才是。”
“臣等谨记。”
可就在三人退向殿门的时候,朱媺娖突然问道:“如果说宋征舆真与清廷暗中勾连,那洪承畴中止谈判返回江北,显然是早有预谋的。应天府的兵力部署虽有改变,可之前朝廷抽调镇江府军力回京,如今清军又进犯丹徒……。”
没等朱媺娖说完,张国维最先反应过来,接着就是张煌言,最后是马士英。
三人面面相觑,额头冷汗渗出。
这个道理显而易见,只是三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了,而真正限制了他们思维的,是朝廷一直只将目光盯在应天府这一亩三分地。
他们认为,清军一旦来犯,首当其冲的就是应天府。
可被朱媺娖这么一提,三人瞬间反应过来,宋征舆与清廷暗中勾连已经是可以肯定的,无非是程度深浅罢了。
宋征舆是当朝工部尚书,又是首辅陈子龙的左膀右臂,朝中军政对他来说几无秘密可言。
最关键的是,镇江府抽调军力,这事……陈子龙是始作俑者。
突然马士英大叫一声:“不好,要糟!”
不但张国维、张煌言被吓了一跳,连朱媺娖也坐不住了,她起身道:“马相这又是为何?”
如果张国维、张煌言首先考虑的是庆泰朝利益和镇江府安危,那么马士英首先去想的是,吴争!
“殿下……张公、玄著老弟,如果镇江府丧于敌手,那么岂不是……呃,镇国公此时正赶往丹徒啊,按时间推算,此时应当至镇江城左近!”
马士英的话引得众人震惊。
张煌言突然瞪大了眼睛,茫然道:“如此说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吴争此次身边仅带了数十骑……。”
张国维彻底回过味来,他喟然道:“洪承畴真正目的或许不在应天府,甚至于不在丹徒、镇江,他只是想杀死吴争,以报之前吴争数次羞辱他之恨。”
张煌言急道:“殿下、太傅,快调兵前往镇江,吴争乃我朝柱梁,身系我朝中兴大业,万万不能遇险!”
朱媺娖尖声道:“张太傅,速调兵增援镇国公。”
此时,从后面传出两声惊呼。
众人一惊,齐齐望向声音来处。
偷听军国大事,那可是重罪。
可见到两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女子,谁也不想提起了。
周思敏愣愣地看着众人,突然向朱媺娖跪下哭道:“求殿下救救我夫君!求诸位大人救救我夫君!”
朱媺娖声音变得更加高亢,几乎在吼,“张太傅,还不速去?”
张国维脸色凝重道:“怕是来不及了!我军鲜有骑兵,收拢整个应天府,怕也凑不齐三千骑,若派步兵前去增援,怕至少得一昼夜,方可到达镇江……那时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吴小妹突然冲上前去,一把拽着张国维的胸襟衣领,恨声道:“我兄长可不曾薄待你,他将你当成长辈敬爱有加,可到了他生死关头,你竟不闻不问?”
吴小妹的举动,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这太彪悍了!
朱媺娖是脑子一下当机,傻傻地看着吴小妹,她只想着,原来女子也可如此“豪放”,敢说敢为!这确实刷新了朱媺娖的人生观。
张国维饶是人生阅历丰富,可在这一刻,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面孔,他也慌乱起来了。
还是张煌言见机快,他不敢用手去拉扯吴小妹,只是用自己的身子,背靠张国维,硬挤进二人之间。
“吴家小妹,还请稍安勿躁。令兄遇险,无论是监国殿下还是张公都与妹妹一样,感同身受……。”
吴小妹立马转移目标,冲着张煌言吼道:“那还不快派兵?”
张煌言苦笑,这能解释得清吗?
好在此时张国维已经回过神来,“兵肯定是得派的,救也必须救。可调兵多少,兵分几路,令兄如今在何处遇险,那都得事前判断清楚,你若再胡搅蛮缠,那就是耽误了援军出发的时间。”
被张国维这么一说,吴小妹生生将一肚子的火憋了回去。
她顿足恨声道:“好!你们就慢慢商量到天荒地老吧。”
说着一把将周思敏从地上拽起,“与我回家,找小安子去。”
周思敏泪眼朦胧,此时已经没了主意。
随着吴小妹一同往殿外而去。
朱媺娖张口欲拦,被张国维阻止道:“殿下随她们去吧,既然她们是回家,自然是回镇国公府了,吴争在府中留有部将亲卫,应该出不了乱子。我等还须商议,如何调兵,还有……。”
……。
吴小妹和周思敏确实是去了镇国公府。
但张国维却不知道,吴小妹绝不认为镇国公府是她的家。
在吴小妹的心里,吴老爹在的地方才是家。
吴小妹本就已经是想回杭州了的,如今听哥哥遇险,那就一门心思要带人去救哥哥。
与朱媺娖、周世敏这样自幼饱读诗书的女子不同,吴小妹性子比较野。
或许是吴老爹从小的溺爱、纵容,吴家家法向来对子不对女,吴小妹可谓性格天成。
在听到吴争遇险,吴小妹第一反应,那就是与吴争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兄妹亲情。
镇国公府,有宋安在。
吴争入京时,是带了二千骑来的。
这支骑兵,被吴争留在了镇国公府,由宋安暂时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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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七章 这叫什么事儿
吴争留下这支骑兵,目的有二,一是制衡应天府各方实力,显示自己的存在,以防止重演淳安那一幕。其二,宋安起着吴争与兴国公王之仁之间的联络作用。
三则吴争根本没有预料到清军会孤注一掷,发起进攻。
吴争一直认为,清廷兵力捉襟见肘,已经无力再在沿江打一场大战。
这个对敌“轻视”的错误,造成了吴争此次的困局危境。
吴小妹二女到了镇国公府,立即开始“发号施令”。
可怜宋安,他从吴小妹口中得知吴争遇险,心里急乱不比吴小妹差一分。
问题是,他敢让吴小妹、周思敏去吗?
反过来,宋安阻止得了吴小妹吗?
自小吴家,宋安宁可得罪少爷,也不敢得罪小姐。
宋安几乎是带着哭腔,央求吴小妹和周思敏不要跟去。
“小姐,此去凶险万分……而且骑兵急行军,小姐和夫人跟随不便……夫人,你劝劝小姐吧。”宋安被逼得语无伦次,一边派人向王之仁所驻龙潭急报,一边苦口婆心地劝着吴小妹。
周思敏是知书识礼之人,知书识礼,就代表着懂厉害、明轻重、识大体……她劝吴小妹道:“行军打仗不是我等所长,有宋安带兵去了……。”
吴小妹将手一甩,冲着周思敏道:“好,你不去,我去!”
宋安见周思敏的话也不好使,急了,苦皱脸道:“小姐也不会骑马啊,难道还要我在骑兵之后再跟辆马车?这不是耽误行军速度吗?”
不想,吴小妹哼道:“谁说我不会骑马?在吴庄时,沈致远就教过我了,平岗山中,我没事也经常骑马。”
宋安愣住了,他一直跟在吴争身边,哪知道这些,只好看向周思敏。
周思敏微微点头,无声地佐证了吴小妹会骑马的这个事实。
无奈之下,宋安不得不同意吴小妹同行。
而周思敏留了下来。
……。
龙潭古镇,又名龙潭铺,隶属句容,是个沿长江小镇。
是长江古渡、黄天荡的一个组成部分。
长江在此有个向南的转弯,江水流速变缓,适合为港口,特别是做为现在明军水师停泊的港湾。
王之仁的水师指挥部,就设在这。
“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彼此时起本公于南岸翘首以盼,我朝儿郎从容凯旋……。”
二千将士慨然应“喏”,声势之壮,令江水翻腾。
王之仁声嘶力竭地喊着,可他不忍,亦不甘。
辛辛苦苦训练了半年多的这支水师,今日却要登岸成为突击队。
为得就是仪真那群数百孤魂野鬼。
如果不是大庭广众,王之仁恐怕早已骂娘了,哪还有心情吊文?
这几句,已经是他搜空了肚子里所有存货,如果换作从前,他此时只会说一句,“杀过去,金银、女人,都是你们的!”
八千大军前锋已经看不见影子,中军也已经至江心,眼前这二千人是最后一批北渡人马。
看着将士陆续登岸,王之仁不禁喟叹起来,吴争,若是这一万人有个不测,老夫定与你没完。
边上王一林全身甲胄,抱拳单膝跪下道:“侄儿此去,生死未知,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还望叔父勿念……叔父保重!”
王之仁饶是心已经煅成铁,也不禁唏嘘起来。
上前拉起王一林,“一林啊,若事不可为,本公准你率军原路返回,切不可逞一时之勇!”
王一林道:“叔父放心,侄儿谨记。”
王之仁拍拍王一林的手背道:“都说英雄出少年,如此手笔,怕是百年难见,虽说老夫一日数遍的骂他、咒他,可老夫心里明白,此战确实大有可为。你记住,此战讲究的唯有一字,那就是快。无论成败,进须快,退更须快,一旦迟疑,必饮恨终生。”
王一林凑近低声道:“叔父,这话你说了十几次了。”
王之仁大怒道:“怎么,你也翅膀硬了?”
王一林呵呵笑道:“其实叔父还是喜欢那小子的对不?说心里话,我也喜欢他。如今这世道,能摊上这样一名主帅,怕已经是将士之福了。”
王之仁冷哼道:“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连钱老头儿都不闻不问,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妹夫瞎起什么劲。”
王之仁的话带着恶毒,似乎唯有这样说话,他才能觉得心里平静一般。
“叔父说得对,侄儿也能想到这点,可就算是收买人心,真正肯去做的,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了。”
王之仁脸容抽搐着,最后终究化成一声叹息:“你叔也年轻过,曾几何时,也想过与将士同生共死……可惜啊,这世道容不得为叔这么做,真要这么做了,怕是离死就不远了。趋利避害,人性如此……他能这么做、敢这么做,老夫心里,终究是……佩服的。你说得对,这世道,士卒能摊上这样的主将,是种福气。”
王一林躬身道:“末将告辞!”
“去吧。”王之仁喟然一叹,转身挥手。
一万大军分三批渡江,江面上,无数舰船巡弋,其中炮舰向对岸毫无目标的开炮。
这是一种震慑,别无它用。
万人渡江,根本瞒不过清军耳目,打这仗最重要的依据就是,清军主力已经调往丹徒方向,就算原路调回,恐怕没个一天半日到不了。
这半天的时间,足够打一场突击了,目标只有一个,仪真!
可究竟对岸清军有没有调动,王之仁不知道,只有老天知道。
打这仗,王之仁起初是竭力反对的,可带兵百战之人,心底里总是有丝热血。
这是王之仁被吴争说服最重要的原因,没有之一。
望着天空,王之仁暗暗祈祷,大明,好运!
可天意最喜欢捉弄人。
“禀公爷,镇国公府派人前来传讯。”
“带上来。”
“喏。”
听着信使的传讯,王之仁顿时惊愕了。
他心里直想骂娘,这叫什么事?
身为一朝国公,竟以身犯险。
你倒是死了也就死了,可这场仗怎么办?
朝廷根本不知道这一役的布局,一旦渡江大军有任何不测,又如何给自己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