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歼灭清骑
两里地,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撤退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这一瞬间的功夫,就是城墙上明军火枪又三轮的击发。
清军骑兵虽然已经察觉不对劲,可一时控制不住战马的惯性,加上没有得到主将命令,只能悍不畏死地以既定命令进攻。
也就是说,这顷刻之间,又是数百骑兵倒在城下,这不是最凄惨的。
最凄惨的是,之前倒下的数百清兵,至少有大部分只是伤,而非死,火枪还没有那么大威力弹弹毙命。
后续骑兵因为惯性,是不可能勒马的,于是……不管蹄下是人是马,就这么践踏下去了。
所以,大部分清军,与其说是被明军射杀,不如说是被自己人踩死的。
六轮齐射之后,清军开始慌乱,无数骑兵拨转马头,朝北逃遁,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阵形可言了。
吴争令火枪兵继续击发,同时将边上一个水桶粗的烟花点燃。
此时清军骑兵的伤亡,也就三成左右吧。
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三千多清骑。
点燃的烟花随着“嘭”地巨响,在天空中绽放出美丽的焰火。
而这时,藏匿于东西两侧的明军骑兵,依照既定方略,向北迅速突击,形成对逃窜清军的合围。
已经慌乱溃散,失去了阵形的清军,哪怕有些个人再强悍,又怎么抵挡排山倒海而来的阵型冲击呢?
慌乱在瞬间变成溃败,灭亡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战局简直比吴争预想最好的还要顺利。
清军的轻敌,加上对火枪认知的懵懂,还有将领一时失措,是造成清军骑兵覆没的主要原因。
此战,城墙上明军伤亡不足三百,骑兵伤亡数十人。
可取得的战果是硕大的,五千清军骑兵,能辨识的尸体就有三千多具,其余被清军自己践踏成残肢断臂的明军也没兴趣去辩论拼合,清军逃出去的怕是不足一成。
这场出乎意料的完胜,令明军上下士气大振,特别是那些新兵,认为清军不过如此。
在将士一片欢呼声中,吴争没有犹豫,下令北上,收复镇江城。
……。
“求退那知却冒迁,天心人意古难全。
今朝行役还堪笑,下水船为上水船。”
这是宋代诗人吴芾被贬,路过仪真时遇风滞留时所写下的三首诗之一。
江北清军,主要集中在应天府对岸至江都一线,兵力比较集中。
所以,吴三桂一声令下,清军对仪真的合围,也是非常迅速的。
钱家叔侄来之前已经被钱肃乐面授机宜。
对于将会发生的一切,也有了心理准备。
不得不说,钱家人个个都是忠义之人,知道这是次九死一生的送死之战,可叔侄二人依旧从容赴之。
而钱肃乐虽然与吴争素有杯葛,可在大义面前,却是丝毫不失分寸的。
能在明知吴争要将这二万人当作吸引江北清军诱饵的情况下,还让自己的亲弟弟和唯一儿子送上绝路的,恐怕庆泰朝百来朝臣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说到底,吴争确实够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前世小市民该有的“仁”,已经在他身上找不见了。
论起来,名份上,钱翘恭那可是他的大舅子,可就被他一句话,送入了绝境。
“慈不掌兵”四个字,已经时常被他挂在嘴边。
可钱肃乐却很清楚,真要能收复镇江府,这对于庆泰朝来说,就算多折损两倍的兵力,也是值得的。
镇江府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清军一旦在镇江府形成气候,那么应天府就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时时刻刻都在清军的觊觎环伺之下心惊胆颤。
临别之时,钱肃乐让钱翘恭给自己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让儿子还了十九年养育之恩。
从此无牵无挂,生死两便。
钱翘恭可以不必再顾及孝道,洒一腔热血为朝廷尽忠!
这样的家风,如果能养出一个不忠之人来,那才叫怪事。
既然已知生死,便能泰然处之。
占领仪真之后,钱家叔侄再不忌惮任何,他们直接率兵从周边富人、百姓处掠夺一切用得到的物资,并对仪真小城进行临时加固。
唯一与鞑子有所区别的是,钱肃典以他的将军印,在一张张白条上盖印,声明战后由庆泰朝廷对其进行补偿。
这种事情,如果换在以前,钱家叔侄是打死不为、不敢为之的。
可现在,他们做得非常决绝。
没有办法,王之仁水师支援他们暂时突破清军江防登陆,已经是极限,除了必须携带的军械,明军所带粮草只够三日,自此之后,没有援军,没有补给。
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将血流干,要么降清。
可钱家叔侄能降吗,敢降吗,愿降吗?
人,都是逼出来的。
一支军队,有什么的主将,就是什么样的做为。
主将身先士卒,欲杀身成仁,部下再差也差不了哪去。
三天的紧张备战,仪真这个小小县城,已经成为了一个堡垒。
血战在第四天午后,暴发了。
吴三桂武举人出身,后以父荫为都督指挥。
可以说他的一生,十之七八都是在战场上渡过的。
打仗,对于他来说,如同人每天要喝水一般从容。
不需要特别的筹划,攻这么一个小县城,在他看来就是举手之劳。
既然决定以这二万明军的血来换自己获得清廷的信任,吴三桂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四面包围,水泄不通。
吴三桂下令,四面同时强攻,欲迅速解决仪真战事,为自己去西北单独领军,奠定扎实的基础。
可仅仅半天时间,吴三桂发现他错了。
这支明军,不是他印象中一战即溃的明军。
战况紧急之时,无数人影从城墙上落下,这其中不仅是明军,还有清军。
敢于抱着清兵跃下城墙、同归于尽的明军还是自己印象中的明军吗?
如果仅仅是个例,这不稀奇,就算是再烂的军队,也找得出几个血性之人。
可每面城墙都出现这种决绝的抵抗,这让吴三桂不得不收起了心中的轻狂,他下令罢战,开始想要郑重筹划接下去的攻势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干掉了李国翰
树欲静而风不止。
吴三桂虽为主帅,身边却有一个李国翰在。
李国翰,看这名字象是汉人,没错,他是汉人,可他是铁岭卫清河、汉军镶蓝旗人。
打小起他就没认为自己不是旗人。
铁杆子的汉奸,说的,就是这种人。
他的升迁,来自于他的勇猛作战,作战对象自然是明军。
可以说,他能到今日高位,就是用明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顶子。
他的官位确实比不上吴三桂,明摆着的嘛,一个是王爵,而李国翰只是个固山额真,一等世职昂邦章京(相当于总兵)。
但李国翰是多尔衮心腹。
仅这一条就足够了。
所谓丞相门房三品官,吴三桂一个降臣,能奈他何?
吴三桂的暂时罢战命令,被李国翰强硬驳回。
说来可笑,一个主帅,且是清廷册封的平西王,他的命令仅被一个固山额真驳回,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可事实就是发生了,而吴三桂竟默认了。
当然,李国翰的在旗身份,足以让他在江北清军中享有特别礼遇,不象吴三桂,他的身份被清军嗤之以鼻。
这不奇怪,无论是明还是清,军中向来尊崇强者,对于降将,向来都是蔑视的。
军令如山,这四个字对降将不适用。
固山额真,是清廷军事主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权势与地位很高。
就军队而言,他们有议处用兵事宜,重大战争,诸贝勒常须与八固山额真商议。天聪三年十月,皇太极率军征明时,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议定,要求班师,岳托等贝勒赞同汗进取之议,遂“令八固山额真诣两贝勒所定议”,二位贝勒始放弃己议,大军继续前行。
另外,八固山额真有出师行围之权,各率本旗官兵,守汛征战。天聪五年攻打明大凌河时,汗谕八旗固山额真冷格里、达尔汉、色勒、篇古、喀克笃礼、伊尔登、叶臣、和硕图等,分率本旗兵围城之一面或半面。
最后八固山额真辖领本旗官兵,举凡佥丁从征,督责兵士整备军装战马,申严军纪,察验披甲强弱,奏报兵弁征战功过,等等,皆由固山额真督责部下办理。
所以,在清军中,李国翰的话还真比吴三桂的命令来得管用。
李国翰倒不是狂妄,只是他临来时,得多尔衮面授机宜,知道多尔衮要三日之内荡平仪真明军的原因。
所以,暂时罢战,这绝对无法容忍。
吴三桂心中要说不气,那肯定不是真的。
虽说默认了李国翰的作为,但吴三桂由此也不再发声,任由李国翰对各部清军发号施令。
其实吴三桂在经之前半日的攻城,心里已经非常清楚,城中明军悍不畏死,加上城中兵力雄厚,速战速决,根本不可能。
这是他下令暂时罢战的主要原因,在吴三桂的想法中,既然仪真已经被四面合围,只要包围半月一月的,待城中粮草消耗殆尽之后,清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复仪真,岂不是美事?
可李国翰的强横无状,让吴三桂袖手旁观。
次日凌晨,血战再起。
依旧是四面同时强攻,彪悍的李国翰在北城亲自上阵,身先士卒加入先登。
此战惨烈,不仅是明军,清军一样悍不畏死。
这种血腥的肉搏,就算象吴三桂这样身经百战的宿将都为之动容。
此战一直持续到天色将黑。
四处城门都数度易手,尤以北门为最。
北门清军集中了六架攻城车,明军每以火油焚毁一架,便有另一架补充上前。
李国翰身着重甲,率百名先登,三次登上城墙,可每次都被钱翘恭率机动队逼下城来。
说起来李国翰也是幸运,仪真是个小城,城墙不高,每次被明军逼退,从城墙上直接下来,都被下面清军以软物相接,竟无一丝伤痕。
否则换作是苏州或者是镇江城墙,恐怕早就摔个残废,搞不好就一命呜乎了。
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
所谓事不过三嘛。
已经三次登上城墙的李国翰意犹未尽,打算在收兵之前再攻一次。
这就是他命该绝了。
钱翘恭年轻,脑瓜子灵,他从吴争处听过江阴百姓是如何破解清军重甲兵攻城的。
其实从第二次起,钱翘恭就已经在策划破敌重甲兵之法。
可问题是,江阴百姓破解之法很难复制,要引诱重甲兵仰头露出脖子,这很困难,而且一旦被敌人发现自己的图谋,那就彻底失去了机会。
所以,钱翘恭非常谨慎,要么不击,一击必杀。
成功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天色将暗,李国翰临了还要发动一次进攻,等于给自己挖了个再也跳不起来的坑。
这时的人,大多都有夜盲症,或轻或重罢了。
对于突然出现的光亮,非常敏感。
加上天色将暗,这种突然出现的光这会使人下意识地转头或者仰头去看。
钱翘恭就是抓住这一点,在李国翰再次发动进攻时,点燃了早已备下的烟火。
瞬间绽放的光亮,让清军先登百多人齐齐仰头观望。
而在这一瞬间,交战中的钱翘恭率部同时滚倒在敌人面前,仰面以下刺上,将刀尖扎进了敌人的喉咙,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简单的滚倒一刺,钱翘恭带着数百人只练了几遍,竟然一招见效。
有近一半的重甲兵,由此倒在血泊中,而李国翰就是其一个。
他是这场攻防战中,清廷折损官位、军职最高的。
一个固山额真死于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这无论是对战争态势还是清朝廷,那都是一种剧烈的震动。
清廷总共就八个固山额真啊。
他的死,同时也使得仪真明军,因此陷入更惨烈的血战。
这是常理,清军必须报复,吴三桂敢阻止吗?
绝对不能,这要是阻止了,他就背上黑锅了,要随江北清军铺天盖地的怒火。
吴三桂虽说因明军杀死了李国翰,重新取得了江北清军的控制权,可吴三桂知道,李国翰的死会让他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仅一条与明军暗通款曲的猜疑,就能置他于绝境。
第四百六十五章 血战镇江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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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必须自证清白,而自证清白最直接的法子,那就是全歼仪真明军。
由此,吴三桂开始全力出手了。
他下令连夜无休止地对仪真城进行猛攻,不死不休!
吴三桂之前就知道这是除围死明军之外,第二个歼灭明军的法子。
如果之前吴三桂尚有一丝未泯的香火之情,那么此时,他已经摒弃“和善”的歼灭明军策略,选择了凶残而简单有效的方法。
拼消耗嘛,毕竟清军数倍于明军。
可这法子对双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夜晚攻城,双方的伤亡都会增加,可现在吴三桂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让他摆脱李国翰战死的阴影,他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就在清军疯狂进攻仪真城的时候,从江心岛传来明军击溃了丹徒守军,占领丹徒的急报。
吴三桂震惊之余,调集二万人连夜登陆江心岛,并下令与江心岛驻防清军会师,急攻丹徒,同时不得不派人向清廷据实奏报战况。
这个军报关系太大了,就算是吴三桂也抗不下。
丹徒是江北清军经江心岛与镇江联系的唯一通道,如果丹徒被占,通道被截断,那么镇江清军就是支孤军。
这恐怕连战前的状态都保不住,镇江城必失。
所以,这个罪责,吴三桂抗不了,也不愿意抗,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的嫡系还在北方待命,自己不过被临时捉差,来打打酱油的,这么重大的干系,自己凭嘛担?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关己屁事?
……。
仪真之战如火如荼。
丹徒更不例外。
江心岛清军虽说不多,但是八千精锐之师。
与吴三桂增派的二万清军会师之后,以铺天盖地辗压之势,扑向丹徒这个小城。
如果说仪真明军还有三天多时间准备防御,那么夏完淳部只有短短的半天。
所以,丹徒之战的明人伤亡,远甚于仪真。
这没有说错,虽说钱家叔侄领二万多明军固守仪真,可他们在整备防御之时,已经遣散了仪真百姓。
这出于两种考虑,一是钱家叔侄已经明白自己此战凶多吉少,而明军也不可能继续向仪真增兵,也就是说不管守不守得了,仪真最后都会被清军占领,无非是拖延江北清军时间长短罢了。清军残暴屠杀已世人皆知,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百姓苦,何必将他们拖累?
二则,仪真已经被清军占领日久,谁能保证城中百姓不会向清军暗通款曲?
所以,遣散百姓,收拢物资,封锁城门,都是必要的。
那么,就算整支明军全部阵亡,伤亡人数也是个定值,不会超过过江明军的总数。
可丹徒却不一样,虽说一直是清军占据着镇江城,可镇江府各县却是在庆泰朝手里,乃至各县官员,那也是明臣。
夏完淳占领失守没几日的丹徒,百姓自然壶浆塞道,欢迎自己的子弟兵。
而夏完淳也没有时间去疏散民众,面对江心岛清军疯狂反扑,直接就封锁了城门,于是这场战役的残酷在于,无数城中百姓在协助明军守城的战斗中伤亡。
没有准确的数字,只是战后,夏完淳重伤,一万建阳卫仅剩一千八百人,而丹徒城中,说家家披孝,十室六、七空,一点都不夸张,可见战斗之惨烈。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管是仪真,还是丹徒。
在此时吴争的眼中,那就是两颗棋子。
倒不是说吴争的心肠已经狠到六亲不认的境地,而是经历了死里逃生的吴争,明白在这个乱世中的生存法则,仁和善已经不适用了,唯有铁血方能生存。
对别人狠,对自己亦狠。
以五千骑和三千多步兵,就敢想与五千八旗骑兵硬撼,虽说最后确实是成功了,但这种做法,确实够狠。
哪怕在崇祯朝,以数万明军要全歼清一支五千骑兵,那也是鲜有前例的。
当时明军能歼灭一、二千清骑,那就是举朝庆贺的大捷了。
可这还不算狠。
狠的是,吴争在丹阳全歼清骑之后,义无反顾地率部北上,去进攻一个尚有一万多清军精锐的镇江城。
这确实有点疯狂。
这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
赌清军不敢象自己一样,孤注一掷,出城迎战。
有句话说得好,叫光脚不怕穿鞋的。
清军占着镇江城,且已经占据了一年多,那就是穿鞋的,他们需要防守四面,就算集中最大的兵力于一面,他们也得防备城中明人百姓趁机反抗,所以,兵力分散是肯定的。
而吴争如同前去“打劫”,是光脚的,可以无所顾忌地集中一面、一处、一点,进行攻击,只要清军不敢出城迎战,那么就算攻城失利,只要想撤,完全撤得了。
这就是双方的优劣态势。
三场战役,同时进行着。
仪真最先,丹徒其次,镇江城最后。
可战斗结束,却是反向排列。
镇江最早,丹徒其次,而仪真一直持续到战争嘎然而至。
吴争一样打得很辛苦。
三天之中,镇江城南门,被明军十六门火炮轮番施虐。
单就城门,已经换了四次。
最后清军开始拆除北门城门,运至南城安上。
而城墙上,清军的火炮同样也砸毁了明军七门火炮。
说它是砸毁,而不是炸毁,那是因为实心弹不具有爆炸力。
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争发现火炮无法洞穿城门,不是城门厚到了难以毁坏的程度,而是在四次城门被明军火炮轰开之后,清军在城门之后,已经垒起了厚厚的沙袋、条石、横梁等等。
这种坚实,哪怕后世的山炮,连着轰上一天,也未必能轰开,这个时代的火炮,都就等于是摆设了。
这下抓耳挠腮,吴争也着实没辙了。
应天府如今是自顾不懈,不可能向镇江增兵,事实上,就算能增,陈子龙等人也不会派兵。因为在他们心里,朝廷安然重于一切,都连派马士英、钱肃乐催促自己援兵应天府,怎么可能再派兵来援自己呢?
第四百六十六章 血战镇江城(二)
如果调夏完淳留在太平府的另外一万建阳卫,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事实上,吴争也清楚,不管是仪真还是丹徒,都坚持不到太平府建阳卫来援。
骑虎难下,吴争不得不咬牙下定决心,对城墙发动强攻了。
可吴争的心在滴血,让骑兵下马,充当步兵攻城,这……让吴争想拿头撞地。
从三千新兵中抽调二千人充入攻城队伍。
在离城墙一百五十步构筑火枪阵地,对压制城墙上的弓箭手。
然后留出一千骑机动,这样就算是完成了战前准备。
可这时,外籍火枪手不干了,他们找吴争理论,因为这场战斗的残酷,已经远远超过了吴争之前对他们的承诺——太危险了。
吴争这时好言进行安抚,也不顶用了。
只能再次提高报酬,商谈的结果,外籍兵总算答应仅止足于火枪阵地,如果明军失利,他们将向清军投降。
吴争只能答应,他现在少不得这支火枪队伍的火力掩护。
可外籍兵的闹腾,着实激起了明军士兵的愤慨,要知道,他们一年的饷粮不到这些外籍兵的十分之一。
而最危险的先登攻城,却是自己在做。
这种愤慨其实也是一种力量。
攻城就是在这种仓促的情况下开始了。
吴争终于拿出一直舍不得用的开花弹,以仅剩的九门火炮对城墙下进行了连番轰击。
用吴争当时做战斗动员时的话说,这日子不过了,打不下镇江城,那就各自回家种田养娃、坐视山河沦陷,当亡国奴吧。因为没脸去见仪真、丹徒那三万为自己担当诱饵、阻击的将士亡魂。
除新兵外的这五千将士,堪称吴争的嫡系了,许多人都是从梁湖、平岗山追随吴争的。
他们默默地听着,直到吴争一声令下,成十二纵列向城墙而去。
而前三天拼命争夺的城门,此时已经被明军放弃。
看着明军鱼贯而去的身影,吴争眼中有泪,他明白,这个时候,生死真得就各安天命了。
手握火器,却不得不打一场冷兵器之战,这种不甘心,让吴争无比难受。
顷刻之间,城上守军已经开始阻击。
不断有明军被箭矢射中而倒下,每个身影的扑倒,都让吴争心中一痛,直到痛得麻木。
这还是有开花弹覆盖过城墙的结果,否则,伤亡会更大,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其实不长,所花时间也不多,可这就是一步生死的距离。
转眼间,明军已经到达城墙,开始立起云梯,士兵奋勇上梯登墙。
可杀戮才刚刚开始,无数的滚石、滚木、火油如雨而下,士兵临死前的惨叫声铺天盖地。
吴争用力地睁着眼睛,强迫着自己不低头。
可眼中的泪水已经簌簌落下。
“开炮!为什么不开炮?为什么不开枪?”吴争嘶吼着。
其实炮声、枪声一直没有停歇,可再密集的炮火也无法彻底荡平城墙上的守军,毕竟人是活的,炮火却是死物,人总有办法活下去。
而九门火炮,确实无法覆盖整个战场,而明军士兵的登城,也让火炮不敢继续射击。
这个午后,无疑是吴争此生最漫长的午后,从头至尾,看着士兵一个个地伤亡,这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其实不只是吴争煎熬,清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同样无法预料到这支明军所持利器。
原本的守城器械和兵力,在明军无休止的炮击中损毁大半,连南门城头上部署的四门火炮,也被明军击毁。
更让他们难以承受的是,城下排枪对弓箭手的压制,清军弓箭手伤亡惨重,只是这一切,站在城下的吴争看不到罢了。
清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战斗依旧再继续着,杀戮也在继续着。
太阳西下,整个战场染成一片昏黄,凝固的血液呈现成暗黑,彰显得刚刚喷洒的鲜血是那么的红。
吴争已经将最后一千骑兵,也派上去了。
原本火枪阵地上的一千新兵也自告奋勇地上去了。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吴争已经组织不起这最后一轮进攻的人数。
吴争已经麻木,就是机械地在指挥着。
见惯了敌人的死亡,这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人这么多数量,成批地死去。
在看到城墙上一个明军士兵抱着敌人的脖子,仰面摔下城墙的时候。
吴争终于承受不住心里的压力,崩溃了,他想大喝一声音“撤”,把军队拉回去,给骑兵留些种子。
可嗓子干涩、嘶哑,竟发不出声来。
而这个时候,城墙上传来一片欢呼声,明军攻下了城墙。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老天总是喜欢折腾人类,总是出其不意地来一场彻底的扭转。
大悲大喜之下,吴争晕厥,象一块木头般栽倒地上,引来一阵身边惊呼。
……。
吴争是真不知道,不是明军战力低下,更不是清军战力强悍。
事实上,城上守军比明军还苦不堪言。
明军开花弹和火枪对清军的杀伤太大了,清军根本没有应对这些利器的办法。
城上清军主将固山额真叶臣几乎抽调了全城兵力,除了东西两门还留有二百兵力做做样子外,北门已经是座空门。
当吴争聚集最后一丝力量,发起最后一次进攻时,那时在城墙上的清军,已经不足二千人。
明军却不知道,他们每次攻上城头时,其实清军都将城墙上的清军尸体拖到城内,用来迷惑明军。
也就是说,明军最后一次进攻时开始,胜利已经注定。
此役,明军伤亡四千五百余人(包括新兵在内),其中阵亡者三千二百余人,一千多伤者,残疾不能重上战场者,超过半数。
伤亡之巨,等于整支骑兵残了。
而清军的伤亡更大,一万多守军,最后崩溃时,被固山额真叶臣从北门逃走时,带走的残部不足千人。
也就是说,有超过一万的清军死在了南门城墙之上。
而这些尸体在之后,被明军在城内发现,佐证了镇江守军主力确实被自己歼灭的事实。
这个时候,将士的嘶吼声响彻全城。
第四百六十七章 拥立
应天府中,正在征兵。
陈子龙的目标是三万人。
这目标不高,对于一个大明南都来说,三万兵员也就几天功夫吧。
其实吴争错怪了陈子龙等人。
他们在钱肃乐回京,转达吴争欲以二万多禁军为饵,吸引江北清军主力,从而一战收复镇江城的方略,陈子龙等人不仅不反对,还极力赞同。
如果真能收复镇江,彻底控制长江以南,不再为卧榻之旁有敌环伺,不用说二万人,就算再加一倍,都是值得的。
这也是钱家叔侄能迅速率军出征、王之仁能随即配合率水师不顾伤亡向江心岛发起攻击的原因。
上下、君臣同心同德,没有什么事干不成的。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因为陈子龙一众文人,对吴争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倒不是因为吴争收复绍兴府全境之功,也不是吴争奉诏派舟山水师增援应天府,更不会是现在吴争有进取之心,打算收复镇江。
原因很简单,就是吴争的“身份”。
虽说未经证实,但太祖遗诏和传国玉玺的份量,已经让陈子龙等人信了一半。
今时不同往日。
如果在太平盛世,那这事就得看皇帝的意思,或封赏个王爵贻养天年,或软禁起来,当然也不排除抽冷子暴病而亡。
可眼下,宗室凋敝,二百多年过去,原本惠宗的支持者也早已被镇压,就算要反攻倒算,也找不到人了,不管是谁为帝,臣子就眼前这帮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就眼前形势不太适用。
所以,对于陈子龙这些保明室的先锋来说,吴争确实是可以成为候选者之一的。
而且,如果拥立吴争,就不存在吴争谋朝篡位的可能了,总没有自己篡自己的吧?
加上庆泰朝,吴争的实力太强大了。
如果真拥立他为帝,或许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广州三帝同存的消息,极大地刺激了庆泰朝臣,他们渴望有一个皇帝。
但这些人中,也有持不同意见者,譬如河南道御史(天知道他怎么去上任)、副都御史王翊、兵科给事中董志宁为代表文臣,他们倒不是不赞同拥立吴争,可他们认为必须核准、比对传国玉玺的真伪,从而来确认吴争身份的真实性,否则,一旦搞错了,那明室就彻底沦丧了。
对于这种不同意见,没有敢去反驳。
就象对于吴争的身份,没有人敢公开质疑一样。
因为吴争只要认下宗室身份,那么除非吴争赋闲卸去身上权力,否则要提出质疑,就得先问自己够不够格。
可要印证传国玉玺的真伪,就得比对二百多年前的文书,这显然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做不到的。
也正因为如此,包括陈子龙在内的文人都在犹豫。
但这不妨碍他们以实际行动,来襄助吴争收复镇江之举,毕竟这事于公于私都有益。
可钱家叔侄两支禁军的离开,应天府唯有廖仲平一支禁军,独木难支啊。
此战开始至今,应天府还没有过战事,可毕竟是京城嘛,真到了发生战事时,离亡也就不远了。
所以,陈子龙提议再征三万新军,一来防备清军突破兴国公水师的封锁,攻上岸来,二是所有人都明白,江北仪真的那支明军,怕是回不来了,那就需要有填补空隙的新军。
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安然,自然没有一人反对。
可问题是,朝廷养得起吗?
陈子龙在江南的声望确实强大,五日之内,招募新兵三万,让人惊讶的是,这三万新兵征召,竟是不付饷银的,也就是说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就行。
由此可见陈子龙等人的号召力,何等强大。
这还不算完,兵员有了,可军服装备也需要花钱啊。
好嘛,陈子龙等数十人连续两天去玄武湖开了两次“讲座”,生生筹出了三十多万两银子,这下不单三万新军的装备解决了,还积余出了不少,可见其声名之盛,令人叹为观之。
这个时候,镇江城光复的消息传到了应天府。
背插三道三角旗的传信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奉天殿,喘着粗气将这个消息说出来时,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
半晌才暴发出满殿欢呼声,这是所有人的功绩,这场战役,几乎每个人都在为此付出。
大军粮草、军备、百姓动员、民夫征召等等。
这是个大工程,与吴争在杭州、绍兴发动战争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简单地说,吴争在杭州施行的近乎是军政府,可应天府不同,它是一个衙门齐全的朝廷。
吴争可以随时下令发动一场规模不大的战争,当然,如果没有莫家根深蒂固的势力,为吴争做后勤,吴争也没有那么容易想收复绍兴就收复绍兴。
所以,一听到镇江府光复,所有人都觉得与有荣焉。
这阵的欢呼声整整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许多激动的老头们都击掌相贺。
殿阶上,监国朱媺娖凤目盈泪,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失态了。
也没有人会去指责谁失仪。
朱媺娖的目光聚焦于奉天殿殿门之外的虚空,朱唇在动,“父皇,您听到了吗?我们终于重新在江南立稳脚跟了。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大明复兴……!”
可很多时候,事情都会出乎人的意料。
谁也没有想到,或许陈子龙自己事前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当着监国和满朝文武的面,说出拥立吴争为帝的倡议。
陈子龙慨然地声音回落在奉天殿的上空,满殿如死一般地寂静、哑雀无声。
太突然了,突然到没有一个人能预料到,哪怕是原本在私下集会时,提出过这个倡议的文臣们。
或许是因为广州三帝给陈子龙的一种急迫感。
亦或许是因为这场人人盼望已久的胜利吧。
与应天府光复相比,这场胜利更让他们激动。
因为他们,共同参与了。
陈子龙的倡议非同小可,他可是内阁首辅。
许久的冷场之后,阁臣都御史张煌言、马士英、刑部尚书徐孚远、工部尚书宋征舆还有无数的官员都纷纷站出来附议。
第四百六十八章 战争尾声
只有钱肃乐沉默着,百官猜测钱肃乐这是在避嫌,毕竟他是吴争的泰山嘛。
面对文武群臣异口同声的拥立,殿阶上的朱媺娖从短暂的震惊上回过神来,她突然有了一种惆怅和失落。
这事的始作俑者是她自己,可真正成功了,她却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整个天下,知道吴争真正身份的人不多,可她知道,还是她亲自策划了这一切。
可眼下,她却似乎有些后悔了,吴争不是明室,这个事实困扰着她的心。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醒悟到了这件事的直接后果,那就是吴争将成为她的皇兄,此生……再也无缘!
这对朱媺娖是一种割舍不去的疼痛,她太需要依靠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朱媺娖木然开口道:“兹事体大,须镇国公回京商议之后,再作定夺……马相留下,本宫有事相商。”
郑叔适时尖声呼喊,“退朝!”
在满殿众臣的愕然目光中,朱媺娖离开奉天殿。
群臣确实不解,长平公主原本就时常流露出退位让贤之意,况且她是个女子,哪怕身份尊贵,可毕竟不能传承宗庙社稷,新帝登基,她如果从容相就,那会对她的将来地位有着明显的不同。
这点,傻子都知道,可为何她在百官一片拥护声中,不表态呢?
……。
相对于庆泰朝的纠结,满清朝廷都只有“震荡”二字能形容了。
同样的奉天殿中,所有人哑雀无声。
仪真、丹徒被明军所占,镇江失守,数万清军覆没,其中至少有一万多是八旗精锐,这还不算,八固山额真之一的李国翰竟葬送于此役,另一个固山额真叶臣狼狈逃至江心岛。
八万大军围攻一个小县城,打了八天损兵折将不说,至今未能攻下。
这种劣势,清军在入关之后就从未遇到过,恐怕连想都未曾想过。
可这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最重要的是局势依旧在糜烂开来。
此消彼涨嘛,江北十万大军,至今折损已经超过三成,原驻镇江府的清军覆没,这就代表着清廷对江东整片土地失去控制,清军将无法踏上这片土地。
而仪真的明军若继续存在,那么将成为明军北伐的跳板,这就是根钻在心中的刺,如同原本镇江城对于明人同感。
朝臣的意见分为两种,一种是洪承畴为首的怀柔,他刚出顺天府就被急召了回来,这才知道清军在长江两岸皆大败的消息。于是他建议立即结束这原本就不该发生的战争,而仪真、丹徒两役更是需要有人为此负责,矛头直指摄政王多尔衮。
另外一种自然是多尔衮为首的主战派了,仗要到这份上,该丢的脸丢光了,既然如此,那就战到底。多尔衮认为,江心岛还在清军控制之下,朝廷应该迅速向江心岛增兵,从明军手中夺回镇江,并勒令吴三桂迅速歼灭仪真明军。
奇怪的是,这两种声音的附和者都非常多,而且每种声音后面附和的人,满、汉皆有。
这就难办了,声嘶力竭地争论,差点就上演全武行了。
顺天府确实有十多万大军,可这军队能调往江南吗?
这可是维持清廷统治江北的最后依靠,先不说能否压服北方已有异动蒙古各族,就说这十万大军南下,万一再失利呢?
清廷的统治根基就会动摇,这个险冒得不值得。
而与庆泰朝停战,或许损失了些颜面和土地,但至少以长江为界,明军还无力北伐。
只要福建、广州还有西北平定,到时大军班师,再图江东不迟。
明朝已经亡了,区区疥癣之患,何必争一时得失?
最后小皇帝福临终于狠下心来,决定摆脱太后与多尔衮的“魔爪”,全图支持洪承畴,以抗衡多尔衮日渐丰满的羽翼,他当朝下了诏令——和谈!
……。
如果不是吴争率骑兵残部及时东向,赶到丹徒。
恐怕还真见不到夏完淳了。
丹徒之前就被清军攻陷占领,暴发过战争。
城防多处损毁,而夏完淳根本没有时间修缮,就面临清军疯狂的反扑,其困难显而易见。
如果没有城中百姓不畏生死的相助守城,恐怕丹徒已经陷落了。
可就算如此,在吴三桂下令增兵,不惜一切代价收复丹徒之后,不分日夜残酷的战斗,耗尽了明军所有的体力和精力。
当吴争率骑兵从西门进丹徒城,到达北门时,北门已经被清军突破,明军抵抗无力,夏完淳差点就自刎殉国了。
在吴争率骑兵击退入城清兵之后,夏完淳抱着吴争失声痛哭。
一万人哪,至此时,仅二千余人。
望着满城将士、百姓的尸体,吴争也流泪了,他含泪安慰夏完淳道:“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今日是他们,明日是你,后日或许就是我了。既然你我有驱逐鞑虏、收复河山之志,就得容忍亲友、同袍的离去……你部做得很好,镇江城已经光复!”
从看到吴争的那一刻,夏完淳已经猜到镇江城光复。
可真的从吴外口中得到证实,夏完淳疯狂地冲上城墙,跪在上面,狂呼起来。
惊得吴争赶紧令人把他拽下来,生怕清军发觉射出冷箭。
随着后续火枪兵的到来,攻丹徒清军开始发觉他们也攻不动了,最关键的是,他们知道了城中有了援兵,而且是骑兵。
三次攻城,无功而返,被明军轻松击退、扔下数百具尸体之后,也已经精疲力竭的清军不得不收敛了攻势。
说来也奇怪,北门已经洞穿,吴争不让修,就这么洞开着,清军反而不再进攻。
次日开始,两军进入僵持状态。
此战打到这个份上,双方其实都已经打不动了。
江北清军方面,已经派不出更多增援了,虽说原本是十万大军,可除去已经折损在镇江、丹阳、丹徒、仪真四地的兵力,还有要对应天府保持威慑,并对明军水师形成压制,再要有重兵包围仪真,还要镇守江心岛,吴三桂手里可用之兵也已经捉襟见肘。
第四百六十九章 同赴黄泉吧!
明军方面,应天府一半兵力派去了仪真,这是支有去无回的军队,剩下廖仲平部动不得,王之仁手中的水师在配合钱家叔侄强行登陆北岸,强攻江心岛一役中伤亡也很大,只能保持防御态势,无力进取了。
夏完淳部折损大半,吴争所部损失七成,合在一处,还不及战前一部人马。
这种情况下,想渡江解救仪真之围,那有些痴人说梦了,能守住丹徒,守住到手的果实已经不错了。
也就是说,仪真……没救了。
不管吴争是不是真的心狠,这个结局已经注定。
……。
望着江对岸仪真方向黑漆漆的夜空,吴争已经笔直地站着近一个时辰了。
将领们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劝说。
唯有身边夏完淳宽慰道:“仪真虽然陷入合围,但清军未围南边,加上有兴国公水师在江上接应,两位钱将军想要突围,想来还是可以的……。”
真的可以吗?
还真的可以!
仗打到这份上,恐怕连清军都希望仪真明军主动撤退,吴三桂就是这么想的。
收复仪真,击退明军,这种军报,勉强也可以向清廷交待了,再打下去的风险太大,如果明军真孤注一掷聚集所有兵力打一场渡江战役,那江北未必守得住,到时局势糜烂,自己就是背锅之人,这也是吴三桂“围三厥一”没有截断明军退路的战术部署。
与一支必死的军队打一场完全没有必要的消耗战,没有任何意义。
吴三桂所要的,就是收复仪真。
这个时候,为李国翰报仇,已经变得次要了。
吴三桂派人射书信于城头,希望明军撤退,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吴三桂甚至保证,绝不派清军追击,同时也威胁,如果明日太阳升起之时,明军再不撤退,那么将全力一击,不死不休。
……。
仪真城里,钱家叔侄正在喝酒。
十天了,这是他们到仪真第一顿酒,也是他们认为的最后一顿酒。
被合围钱家叔侄,根本得不到城外任何战况信息。
他们只知道,孤军守了仪真十天了。
不管战况如何,守了十天,任务该完成了。
可究竟明军有没有收复镇江,他们不知道,那么多守一天,总也是好的。
总能增加明军收复镇江的成算。
叔侄静静地喝着,可眼中有泪。
这泪有着辛酸,有着愤慨,唯独不缺的……是无悔。
求仁得仁,大丈夫当如厮。
他们的辛酸是明军终究没有增援仪真,愤慨的是吴争一句话,令二万多明军丧生于此。
酒不好,色淡而且混浊,根本不是正宗绍兴黄酒,而是产于嘉善的劣等酒。
钱肃典突然开口道:“钱家有一人死在这,足够了!无论对朝廷还是对你父亲,都可交待……你连夜突围吧。”
钱翘恭笑了,笑得很随意,“叔叔说得对,多死一人,与事无补,你我有一人在此足矣。可论辈份,您是叔叔,论官职,您是主将,哪有叔叔死侄子生,主将亡副将存的道理……叔叔突围才是正理。”
“荒谬!”钱肃典怒道,“既然知道我是叔,我是主将,长者之命,官长军令,你也敢违抗吗?听我的,今夜突围!”
“喝酒。”钱翘恭淡淡地回应着叔叔的愤怒,“出征之前,我已经向父亲磕了三个头,生孝已尽,未尽的便是死忠,此时若我丢下叔叔独自回去,如何面对父亲,如何面对钱家叔伯兄弟?叔叔不必再劝,侄儿绝不会独自离开。”
钱肃典的怒色渐渐散去,苦口婆心地劝道:“可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连亲都成,你父亲就你一个独子,你总得为你父子嗣吧?听叔叔的,回吧。”
“叔叔仅比我年长三岁,也未娶亲,这话我也可以对叔叔讲。”
“胡闹!我死了,还有你父和肃范、肃遴等兄弟在,可你死了,你父膝下就断了香火。”
“生死由命,叔叔不必再劝,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我叔侄死在一起,也是一段佳话。”
钱肃典愣愣地看着钱翘恭,知道劝不了这个表面温和却内心倔强的侄子,无奈摇摇头道:“总是这样,打小就没听过我的话……也罢,既然如此,你我叔侄就同赴黄泉吧!”
说着,与钱翘恭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喝了几碗之后,钱翘恭就推辞道:“叔叔,明日决战,不能再喝了。”
钱肃典带着醉意,摇摇手道:“城中仅存不足四千人,明日之战就是最后一战,无论你我如何抵抗,仪真失守都已成定局,你我无非就是想拖住清军主力,为我军光复镇江多争取一日。既然如此,今日醉与不醉,无关大局……来,既然你我叔侄明日便要同赴黄泉,不如今日喝个痛快,也不枉此生。”
看着叔叔略带醉容的脸,钱翘恭牙一咬道:“叔叔说得对……也罢,今日我陪叔叔一醉方休!”
不知什么时候,钱翘恭已经醉倒,趴在了桌上。
原本早已醉态可掬的钱肃典却抬起头来,推推醉倒的钱翘恭,钱翘恭无意识地手一挥,咂巴着嘴又沉沉睡去。
“出来吧!”钱肃典轻喝道,那样子哪有一丝醉意。
两个人影一闪而出,正是当年追随钱肃乐举义的另外两个弟弟钱肃范、钱肃遴。
“五哥、七哥,拜托了!”
二人拱手应道:“九弟保重!”
……。
一支百人小队从仪真南门悄悄而出。
得到禀报的吴三桂笑了,既然有了第一,自然就会有第二、第三。
他挥挥手,没有下令堵截。
在他看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吴三桂是这么想,江心岛的清军却不会这么想。
见有明军撤退,且只有一支小队,哪肯放过?
这支明军三条船驶至江心时,江心岛的清军闻讯之后,出动舰船发起了阻击。
如蝗的火箭漫天飞舞,虽说夜晚火箭准确度不高,但以众击寡,明军三船被拦截甚至沉没,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巧不巧,吴争此时就这么站在江边瞭望着仪真方向。
而夏完淳则在一边宽慰着吴争。
第四百七十章 你就是个刽子手!
吴争、夏完淳二人,几乎同时看见江中火箭发出的光,星星点点。
短暂愕然对视之后,二人突然醒悟到了,这应该是仪真明军正在撤退,遭遇清军追击所致。
来不及联络王之仁水师,不容二话,吴争立即下令增援,夏完淳自然没有反对之理。
三十条船载着千人迅速从江岸出发,冲向江心。
岌岌可危的三条明军船只,正在闪躲向来的火箭,苦苦支撑。
望着越来越近的敌船,钱肃范、钱肃遴苦笑对视,这还不如死在仪真城中呢。
清军哪会预料到南岸明军会迅速出兵增援,加上黑夜船影难辩,被迅速驶来的明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八条战船,被赶来的三十条明军战舰团团包围,无数的火箭从四面八方射向敌船。
顷刻之间,江面上燃起了八团火球。
无数的人影嘶喊着跳入江中。
而此时,明军迅速裹着三条船撤退了。
等清军援军赶到时,明军已经撤回江岸。
清军不肯罢休,不甘心吃这么一个哑巴亏,江心岛清军在一个时辰之中,聚集起三百艘战船,向江面明军这一半压来。
这是一场都不在双方筹划中的战事,对于双方都事发突然。
没有什么准备,就如同一场遭遇战。
当清军火炮船在江心向岸边开炮,其余战船发射火矢向岸边逼近时。
南岸一片寂静,未有一矢一弹射出。
不见抵抗的清军渐渐大胆起来。
原本这只是一场报复战,可到了后来,清军的胃口就大了。
见南岸没有动静,清军开始试探着向岸边靠近。
八条战船泊岸,从上面跃下数百清军,搜索着向纵深前进。
可直至进入二、三里,未见明军踪迹,于是这支清军开始大着胆子点燃火把。
可这个举动,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顿时连串的火枪击发声响起,密集四射的弹丸,在半柱香的时间内,射倒了这数百清军大部。
与此同时,南岸火炮开始轰鸣,虽说黑夜目标难辩,可战船上星星点点的火光,还是给了明军炮手一些方向,三轮炮击之后,有一艘运气不好的战舰被击中,引发了大火。
这大火照亮了身边数艘战船,由此又是三轮炮击之后,江面上的火光就更多了。
清军一边开炮还击,一边赶紧撤退,直至撤至明军火炮不能及的位置。
南岸幸存的清军拼命地回逃,能回到江心的连两船人都凑不齐。
来不及烧毁另外六条战船,他们就迅速驾船逃往北岸。
这场夜战,就这么结束了。
看着还昏睡不醒的钱翘恭,吴争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可从钱肃范、钱肃遴的口中得知,仪真还有数千将士在面临明日最后一战,吴争的心又揪了起来。
做出一个让他们送死的决定不容易,在咫尺之间,目睹这些将士全体殉国那就更难以心安了。
倒不是吴争虚情假意,而是吴争其实对自己也是这么狠的。
收拾破碎山河,没有想象中那般容易,不死人的事,那是妄想,鞑子不会甘心就戮,任何胜利都得用人命换来。
镇江、丹阳、丹徒三地,阵亡的将士不会比仪真少,这一切都是应当的,刀枪无眼,没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可吴争知道,如果钱翘恭死于这场战役,那他将永远无法面对钱肃乐……还有钱瑾萱。
任何人都可以将钱翘恭送进这场死局,唯独他不能。
可偏偏就是他去做了。
谁让庆泰朝没有多余的军队呢。
钱翘恭醒了,他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吴争、钱肃范、钱肃遴,他迅速起身冲向门口,看着已经将亮的天空,钱翘恭疯狂地嘶吼着,往外冲。
钱肃范、钱肃遴拦不住,没有人能拦得住。
吴争拦了,也不能,换来的是钱翘恭使劲全身力气的一拳头。
这一拳让吴争整个左脸肿了三天。
可吴争很“受用”,他认为这是他该得的,甚至希望钱翘恭能多给他两拳。
可显然钱翘恭的注意力不在吴争身上,他要去岸边,他要过江。
吴争、钱肃范、钱肃遴、夏完淳等人追着钱翘恭到了江边。
昨夜被打死的数百清军尸体还没被清理,清军留下的战船还没被收拢。
钱翘恭跳上一条船,大喝道:“来几个人,载我过江。”
钱肃范、钱肃遴冲上去制止,被钱翘恭拳打脚踢招呼。
二人还要再劝,这时吴争开口了,“别拦他,让他去!”
吴争的话让所有人安静下来,除了钱翘恭。
钱翘恭嘶吼道:“吴争,让水手来驾船。”
吴争沉默地一挥手,十几个水手上船。
夏完淳急了,急迈步上前阻拦道:“吴争,这时让他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吴争摇摇头道,“随他去。”
说完,吴争一撩衣襟,竟窜上船去,与钱翘恭相对,然后缓缓坐了在甲板上。
钱翘恭饶是愤怒,也为之一愕。
“你要去,我陪你!”吴争平静地说道。
这下不仅是夏完淳,连钱肃范、钱肃遴也惊慌起来了。
夏完淳急道:“吴争,你也发疯了吗?此去必死无疑!”
吴争平静地说道:“这是我欠二万将士的,得还!丹所有徒军队由你接手。”
夏完淳突然急步冲前,也窜上船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就坐在吴争身边,冲着钱翘恭大吼道:“好,我也陪你去。”
钱翘恭发疯般地喝道:“吴争,别逼我!”
吴争摇摇头道:“我不逼你,收复镇江,是忠,与你同去,是义,二万多条人命,我得还,和你无关。”
钱肃范、钱肃遴在船边单膝跪倒,泣喝道:“镇国公三思……翘恭,若镇国公有不测,你将是我朝罪人,你想让九弟白死吗?你想让仪真二万多将士的功劳因你而化为灰烬吗?”
钱翘恭为之一闷,他怔怔地看着吴争,吴争平静对视。
“吴争,你该死!”钱翘恭睁着血红的眼大骂道,“是你,害死了这么多人,你就是个刽子手!”
吴争一脸平静,默默地听着。
第四百七十一章 继续和谈
夏完淳却一跃而起,一把拽住钱翘恭的胸襟道:“你可知道,这两日在丹阳、镇江、丹徒三地,我们死了多少人?我一万建阳卫,丹徒一战,就伤亡近七千人。镇国公麾下五千骑兵、三千多新兵,八千多人,如今仅存不足四千人。你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你有想过吗,在场之人乃至丹徒城中仅存不足七千的将士,就你一人悲伤、心痛吗?”
夏完淳的厉声质问,让钱翘恭脸色由青转红,再转为白。
怔立了半晌之后,他缓缓软倒下来,双膝跪在船头,面对着仪真方向,“咚咚”地磕头,“九叔,侄儿无能……侄儿不能陪你共赴黄泉,也救不了你……。”
所有人闻听,无不落泪。
吴争起身,走到钱翘恭身边道:“还去吗?若不去,我就下船了。我叔死在嘉定时,我不象你这样,我只是觉得,留着这股子血气,多杀几个鞑子才是正事。”
说完,吴争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准备下船。
突然背后传来夏完淳一声惊呼,吴争心里轻轻一叹。
接着后背就挨了重重的一拳,然后一脚,再然后就听到钱翘恭厉声大喝,“吴争,我打死你!”
再然后,吴争就不知道了。
……。
钱肃典没有死,倒不是他临阵降了。
而是洪承畴到了。
其实洪承畴率使团到仪真时,仪真城已经被清军攻破。
经过半天血腥的巷战之后,钱肃典身中一箭,身边仅剩下数十人,被数百清军所围。
各自为战的明军残部散落在大街小巷,已经构不成对清军大的威胁了。
被歼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如果真要杀了钱肃典,其实对清军来说,只是弯弓一箭的事,易如反掌。
庆泰朝也无法追责,毕竟这是两国交战嘛。
可洪承畴坚决地阻止了吴三桂,倒不是因为洪承畴心中留着香火情,象他这样的清廷走狗,哪还会对明军有香火情?
洪承畴只是认为,留钱肃典活着,那就是与庆泰朝谈判非常有利的筹码,甚至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于清军将士心中的愤怒,这不是他需要考虑的。
洪承畴下令,将城中明军逼向城西角,然后重兵围了起来,然后让吴三桂派使者渡江,向庆泰朝重提停战议和之事。
被围困在城西角的钱肃典清点之后,发现身边明军,仅八百三十一人,几乎人人带伤。
将士们死里逃生庆幸之余,想起殉国的二万同袍,无不落泪,可有一样,他们目光依旧坚定,哪怕钱肃典此时一声令下,他们绝对毫不犹豫地冲出去与鞑子拼命。
……。
吴三桂很惊讶,清廷竟会吃这么一个哑巴亏之后,还想与庆泰朝言和。
要知道,江北清军的伤亡,都庆泰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重要的是镇江城的失守,让清军失去了南下的跳板。
可吴三桂默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身居高位多年,这点政治敏感还是有的。
洪承畴的到来,让他意识到清廷风向开始转变。
或许要改变多尔衮的铁血霹雳手段,改为“怀柔”了。
想想也是,毕竟满清人口不多,想统治这么多汉人,还是必须要依靠汉人。
真要将全天下汉人逼急了,怎么统治?
这与洪承畴之前数次上疏的意见相符,而此时洪承畴出使江南,自然是洪承畴在朝堂上占了上风。
而多尔衮向来与洪承畴不对付,那么可想而知,皇帝是站在洪承畴这边的。
这个想法让吴三桂感觉机会来了,他心中对多尔衮有着强烈的怨恨,如果不是多尔衮出尔反尔,他吴三桂何至如此境地?
之前对多尔衮惟命是从,那是不得已,如今吴三桂决定,向洪承畴靠拢,从而得到小皇帝的青睐,以换得重新单独领兵的权力。
吴三桂专程设宴款待洪承畴。
洪承畴哪会不领会到吴三桂的用意?
可洪承畴知道,朝中降臣们聚集得再多,绳拧得再紧,真正的话语权还得依靠在外领兵的将军,而领兵的将军需要朝堂的代言人,于是双方几乎是一拍即合,皆大欢喜,不要言语,建立攻守同盟,双方心知肚明。
至于清军伤亡和损失,对于二人而言,根本不放在眼里,二人的想法雷同——关我屁事?
……。
人的忍耐度其实是很有限的,特别是对庆泰朝那些养尊处优的文臣来说。
毕竟大明亡的速度太快,他们还没有真正尝到什么叫艰苦抗战的滋味。
他们满口的大义,可真正落实到他们身上,那就两说了。
倒不是说庆泰朝文臣想投清,这一点肯定是不会的。
可问题是庆泰朝实力薄弱,这一战从开始到现在,仅打了半个月,可朝廷的消耗已经见底,说国库里跑老鼠,一点儿都不夸张。
三万新军那是全靠陈子龙等人嘴皮子一突噜,“化缘”来的。
朝廷现在连俸禄都发不出来,这种情况很可能要维持到夏粮征上赋税之后。
虽说文臣们一般都家底厚实,可真让他们半来年不领俸禄,那压力还是很大的。
所以,从镇江城光复之后,不少人已经在“呐喊”停战,在他们看来,守住这“半壁江山”那已经是足可泰山封禅的巨大胜利了。
此时清廷出使议和,正好契合了这部分人的心意,可谓一拍即合。
就连一直呐喊光复河山、打过江去的陈子龙也不例外,不过与那些人不同的是,陈子龙是真正感觉到这仗不应该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不用清军南下,朝廷自己就垮了。
官员俸禄、士兵粮饷、赈济百姓、修缮建筑,哪样不要钱?
先不说这些,就说这一仗打到现在,镇江府光复,仪真那二万多为国捐躯的将士,数万人的抚恤,得多少银子?
想想这些,身为首辅的陈子龙就已经一头官司了。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木油盐贵,只有不在其位之人,才能在街上激昂狂呼,打过江去。
不仅是陈子龙,张煌言也赞成暂时停战,连不知兄弟、独子生死的钱乐肃都同意停战。
那么内阁五人就有三人同意了,议和,列入了庆泰朝议程。
第四百七十二章 朱媺娖提了个条件
闻听朝廷下诏,与清廷停战议和,丹徒明军将士一片激愤。
吴争也感觉心累,但,他能够理解朝廷和内阁诸臣的无奈。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庆泰朝根基太弱了,弱到风一吹就会散架。
所谓九府之地(现在加上绍兴府是十府了),除去吴争三府(加上绍兴府是四府),王之仁三府,朝廷真正能掌控赋税的只有三府,而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让朝廷继续支持与清军来一场大战,那真勉为其难了。
吴争知道这样不对,但如果让自己拱手让出四府赋税,那吴争还真不放心。
这个世道,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自己的。
授人以柄,这种只有君子做的事,吴争办不到,甚至对于还未决定归属的绍兴府,吴争都决定当仁不让了。
就更不用说另外三府了。
所以吴争能理解朝廷的决定。
在吴争的安抚下,将士们开始平静下来。
可夏完淳与别的将领不同,他有见识有才华,他能一针见血地看清问题本质,他忧虑地看着吴争问道:“这次停战的最后获利者,会是我朝吗?”
是啊,庆泰朝区区十府之地,大半个江苏加上小半个浙江,这样的地盘,与掌握大半个华夏的清廷相比,时间并不站在庆泰朝一边。
大家同时发展,可土地和人口相差太大,怎么比?
吴争对此的解释是,“清廷所说占领的土地和治下人口是我朝十多倍,可其所承担的压力也是我朝的十几倍,乃至更多,因为这片土地上的明人会反抗,清廷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和财力去遏制,同时,虽说清廷所占土地大于我朝,但我朝十府之地商业发达、人口集中,不象北方贫苦。最重要的是,我朝可以做到君臣上下同心,而清廷则需要面对占据半数之多降臣的反正,如此比较下来,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夏完淳被说服,可吴争自己心里却在叹气,庆泰朝真能做到上下同心吗?
这两天一直沉默寡言的钱翘恭却想得不一样,如果和谈,那叔叔或许还有救。
虽然叔叔此时不知生死,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能迎回遗体,让他葬于祖坟。
钱翘恭急道:“吴争,带我回应天府,问问我叔和将士们可有生还者?”
吴争默默地看着钱翘恭不语。
原本以钱翘恭的聪明,自然是不会问出这个问题的。
可当局者迷,再聪明的人,关心则乱。
边上夏完淳叹气道:“翘恭,你怎么就不明白,仪真被清军合围日久,若非吴三桂久攻不下,围三撅一,无意拼个你死我活,怕是你也不可能突出来……以令叔的忠勇,他连撤退都不愿意,又怎会……哎。”
夏完淳是不忍心说明白,但他言下之意,钱翘恭又怎会听不明白?
叔叔不肯撤,决意为南岸多牵制清军一日,已经存在死志,怎会落入清军之手?而他不降,清军又怎肯轻易放过他?
如果真是受伤被清军俘虏,那……那还不如殉国来得干净。
是,交换俘虏古来有之,可这交换,得以多少将士的生命换来的战果去交换啊,叔叔又怎会舍得朝廷这样做呢?真如果这样,怕叔叔真活着,也会自尽以明志的。
想到这,钱翘恭热泪盈眶。
吴争突然开口道:“我带你去应天府。”
不仅夏完淳不解,钱翘恭也愣了。
“只要令叔还活着,就算拿我去换,我也绝不推辞!”吴争平静地说道。
……。
就在吴争向夏完淳交待好防务,要出发去应天府的时候。
马士英亲自赶到丹徒,面见吴争。
他的来意非常复杂。
但仅一点,就让吴争万分惊愕。
登基?!
是,吴争与马士英私下早订有目标,终极目标就是登基为帝,可显然,现在是不恰当的。
十府之地的皇帝?
还不如一个巡抚更合适吧?
而当马士英说出另一番话时,吴争立刻断然拒绝!
当日陈子龙在殿上倡议拥立吴争,得到除钱肃乐之外,所有朝臣的一致拥护。
可这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吴争必须为惠宗后裔,也就是说,吴争在登基之前须先认祖归宗。
其实陈子龙不是无的放矢,不管吴争身份真假,只要吴争认祖归宗,姓了朱,那么就算吴争是假的,那又如何?
史上皇帝没有子嗣,过继同宗室子弟继承大位,不是没有。
所以,只要吴争姓了朱,那归入惠宗名下承嗣,也算是“正朔”了。
这同样也是朝臣一致附议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形势紧迫,广州三个皇帝无论是谁成了气候,那就形成了南北相争的必然。
庆泰朝想要占据大义,就得有皇帝,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如何抗衡南面?
这是朝臣一致附议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譬如吴争现在权位已经赏无可赏,譬如吴争手中的实力足以掀翻内阁,另起炉灶等等。
既然势不可挡,不如顺势而为。
至少还能混个拥立之功不是?
可群臣的一致意见,却被监国朱媺娖不置可否的态度,给暂时搁置了。
这不是吴争一口拒绝的原因,而是朱媺娖提出了一个让吴争无法答应的荒诞条件。
当日朱媺娖退朝之后,留下了马士英。
君臣进行了一席开门见山的详谈。
朱媺娖没有隐瞒,将吴争、吴小妹身份对调之事,一五一十地对马士英说了一遍。
然后问道:“马相一直追随镇国公,说来也不是外人,本宫想问问,你以为,此事可行吗?”
饶是马士英见惯了宫廷、朝堂诡异之事,也被朱媺娖的话惊得张大了嘴,久久无法合拢。
朱媺娖的做法何等疯狂、荒谬!
古有狸猫换太子的传说,可如今李代桃僵,绝不让古人。
如此一来,就算大明复兴,怕也不是原来那个大明了,连皇帝都不是朱氏后人了,这天下还叫明吗?
不过屁股决定立场,立场不同,看法就会南辕北辙。
马士英现在的屁股坐在吴争这边,立场自然就不同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荒诞而令人唏嘘
经过短暂的惊愕,马士英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管它呢,凡是与吴争有益的,那就是与他自己有益的。
这一思路的确定,让马士英决定顺着朱媺娖的想法走,并对方案拾遗补缺。
经过君臣二人仔细的斟酌和商议,马士英由另一个方向,对方案进行了修补。
也正是这,让吴争断然拒绝。
朱媺娖让马士英带话,让吴争在认祖归宗承继大统之后,册封吴小妹(朱辰妤为皇后),并在宗庙立誓,必须由朱辰妤所出子嗣中遴选太子。
马士英生性贪婪,但他的大半生确实忠于明室,这也不难理解,魏忠贤一个阉宦,都对边军防务不敢懈怠,都知道大厦将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何况马士英也是正经科举出身。
所以,只要不对吴争的切身利益造成威胁,马士英更希望明室的延续,或许这是他心中的一个执念。
当然,他的最初谏言是,由吴争册封吴小妹为皇后,以此来善待宗室后人,也使得此事显得不那么荒谬,当然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举。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马士英一言点醒的朱媺娖立马就想到了条件的后半部份。
那就是日后的太子人选,必须从朱辰妤所出子嗣中选出。
朱媺娖在朝堂之上,听闻群臣一致拥立吴争为帝时,喜忧参半。
这事,她是始作俑者,可真正到了水到渠成之时,她又后悔了。
她觉得愧对父皇、历祖历宗的在天之灵,明室竟在她的手中断送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如刀绞,不得一刻安宁。
也不难理解,她只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女子,有这患得患失的情绪,人之常情。
所以,在被马士英一语点醒之后,朱媺娖立时就想到了这个补救的措施。
在她看来,只要吴争为帝之后,册封朱辰妤为皇后,立朱辰妤所出为太子,那么血脉在一代之后,又重新会回到宗室。
也就是说,吴争就是个过渡,只是在乱世之中,替明室复兴出力的权宜之举。
朱媺娖知道,吴争一旦登基,此生自己与吴争之间无缘,那么吴小妹就是唯一的选择。
而这一点,也得到了马士英的赞同。
在马士英看来,这确实是个皆大欢喜、共同获益的妙计。
于是,君臣一拍即合,朱媺娖谕令马士英来丹徒,明为犒军,实为试探吴争的意思。
可不想,吴争断然当面厉声喝斥马士英道:“马士英,我收留你,让你居庙堂之高,不是让你来谋算我的。这天下我就算要取,也用不着费这么龌龊心思,大可以真刀真枪,从鞑子手里抢来就是,还需要你等君臣合谋,来算计老子吗?”
马士英是一头雾水,他怎么也想不到吴争对此事的反应这么大。
在他看来,这是桩千载难逢的好事啊,吴争得偿所愿,公主了了一个心结,明室后继有人,多好啊?
可见吴争如此动怒,马士英不得不屈膝跪下请罪。
一个阁臣向人下跪,这种咄咄怪事也就只有这种乱世才能见到了。
吴争此时不避不让,冷冷地看着马士英,直看得马士英冷汗透背,他急忙解释道:“主公,这事马某真无一点私念,只是考虑主公与明室之间共存,仅此而已,望主公明察。”
吴争总算是开口了,“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言去掩盖,而且此事所知之人已经不下十人,你以为瞒得住?”
马士英闻听,霍地抬头道:“那就……杀。”
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吴争被这话气笑了,“杀谁?你吗?”
马士英是真怕了,他吓得簌簌发抖。
“别装了!”吴争厉声道,“这一套,在我面前不好使。”
立竿见影,马士英不抖了,尴尬地回道:“主公是宽仁之人,自然是不会行此阴毒之事。”
吴争被这一句闷得气不打一处来,敢情这老贼是先防患于未然,拿话堵自己呢。
“就算此事瞒得住,你可以知道,一旦认祖归宗之后,我将一生受制于人,朱氏宗亲百万之众,虽说经此乱世,被害者已有八、九成,可就算九成,在各地的朱氏宗亲,也将十万计,到时朱氏宗亲纷纷而至,要求朝廷封赏,占据高位,侵吞国帑,盘剥百姓,这天下还得重演眼下一幕,到时如何应对?”
马士英连连应声道:“主公慧眼如炬、深谋远虑,属下谋事不周,还望主公见谅。”
吴争没好气地喝道:“起来吧,随我回京。”
……。
回到应天府时,清廷使团已经到了。
与上次和谈不同,吴争不在谈判之列。
这次是首辅陈子龙亲自挂帅,副都御史王翊,给事中董志宁为辅与清廷谈判。
让吴争欣慰的是,从洪承畴口中得知,钱肃典还活着,仪真尚有数百将士幸存。
钱翘恭更是钱家、国公府两处来回跑,甚至拖着钱瑾萱一起,恳求吴争务必救回叔叔钱肃典。
吴争应是应了下来,可一时也想不到好办法。
其实包括钱翘恭,所有人都明白,洪承畴一到就明言钱肃典及数百明军都活着,那就是展示手中筹码,庆泰朝如果先提,要接下来,洪承畴就要锤子大开口了。
可真要是以镇江城相挟,庆泰朝答应不答应?若不答应,那就寒了全军将士之心,若答应,那此役阵亡的数万将士在天之灵寒不寒心?
这是举朝上下都非常为难之事。
吴争特意为此事去见了陈子龙。
“敢问首辅,清使团可有提出返还仪真明军之事?”
陈子龙摇摇头道:“他们如何会提?眼下议的,还只是此役的过错方是谁。”
说来也怪,双方之前是有停战协议的,可打了这么一场大规模的战役,牵涉三个方向,四处战场,十几万大军。
而现在,双方坐在一起,却在相互争执,是谁先破坏了停战协议,这倒象是隔壁邻居发生争吵干了一架,然后相互争执是谁先挑衅一样。
让人不禁莞尔失笑。
第四百七十四章 劫富济贫之说
陈子龙发愁道:“据洪承畴讲,清廷已经调集八万精锐从顺天府南下,此时已经到达徐州。”
吴争一惊,遂请陈子龙派人取来地图,看到一半,突然哑然失笑。
陈子龙一怔,问道:“镇国公缘何发笑?”
“首辅可曾证实过徐州有八万清军进驻?”
“证实过,确有大队清军进驻徐州。”
吴争点点头道:“那应该是真事了。”
陈子龙更不解,“那镇国公为何笑?”
看着这个名声在外的大鸿儒,这个文人一飞冲天,成了当朝首辅,可履历不够啊,才能是有可经验不足,被洪承畴摆布于方寸之间。
吴争只能解释道:“徐州至长江一线,最多三日的行军路程,若急行军,两日必至。且通道不下三条,为何清军不南下,而要派使团与我朝谈判停战?”
陈子龙皱眉道:“这不难理解,清廷三个战场同时开战,就算再强悍,兵力也捉襟见肘,与其三面僵持,不如先搁置一方,集中力量平定福建、广东和西北。”
“不错。”吴争点点头道,“可如果易地而处,换作是我,八万清军已经兵至徐州,何不直击应天府,仗打到这份上,我朝军力已经力竭,想来对清廷不是秘密吧?”
陈子龙似有所悟,可依旧摇头道:“这倒未必,本相之前已经在应天府征召三万新军,应天府兵力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镇国公麾下为收复镇江也多有折损,但杭州方向主力还存,清军想以八万援兵南下,恐怕不易吧?”
吴争苦笑,隔行如隔山,此言真不谬。
战争如果真是比兵力多少,那就简单了。
吴争只能解释道:“我在杭州、绍兴两府主力尚在,确实没错,可那是需要应对福建清军突然回击的,且江西、安徽清军对浙东虎视眈眈,不得不防,能抽调的最多不过一万人。而首辅所征新军,守城尚可,野战……说句不客气的,与身经百战的清军精锐交战,那就是枉顾人命。”
陈子龙面色不虞,不过强忍下来,在他看来,毕竟吴争将来登基为帝,总得给他留点面子。
吴争却不管不顾道:“清军之所以至徐州驻足,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他们打不动了,没力气打下去了。”
陈子龙摇头道:“未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清廷再怎么兵力捉襟见肘,那也比我朝有实力。”
吴争真的是有些惊愕了,这些文人一边慷慨激昂地誓言北伐,一边却视清廷为庞然大物不可击败,这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思、情绪合二为一,让吴争说不出话来。
吴争是真的不明白,这种矛盾的心理,实际上很正常。
吴争不再劝说,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来意,“我想把仪真的明军换回来。”
陈子龙慢慢收敛起脸上的情绪,默默地看着吴争。
吴争也注视着他。
好半晌,陈子龙开口道:“你可知道,换回仪真数百幸存者,那得用数万明军将士用生命换来的战果去换?洪承畴正等着我开口呢!”
“我知道。”吴争平静地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来与首辅商量此事。”
陈子龙突然就暴发了,他激动道:“和我商量有什么用,你该去与洪承畴商量。”
吴争依旧平静,“我和洪承畴商量不着,你是庆泰朝首辅,且主持此次谈判,我不找你,找谁?”
陈子龙激愤道:“知道洪承畴想要什么吗?”
“请首辅赐教。”
“他给出了两条路,一是继续维持停战协议,恢复战前原状。”
吴争嗤声道:“第二条呢?”
“举朝……降。”
吴争愣住了,这天下真有如此不要脸的,知道什么叫自知之明吗?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竟然想从谈判桌上得到。
而吴争更惊讶的是,象陈子龙这般人物,竟会为了洪承畴不可理喻的要求而纠结。
“首辅就没有想过,这些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吗?”
“本相怎会不知,就算应天府战至仅剩陈某一个人,我也不会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吴争更奇怪了,“既然首辅有如此决心,直接拒绝洪承畴不就成了,何须烦恼?”
陈子龙怔怔地看着吴争,苦笑道:“你……你糊涂啊。”
吴争是真的不解,自己糊涂啥了?
陈子龙道:“从绍兴府失守,朝廷转进平岗山,再复归应天府,满朝文武百官已经有半年多没有领到俸禄,而应天府百姓重新南冠,正须安抚,之前新征三万新军,还是陈某腆着脸,求助于城中富商、巨贾才筹措了银子……。镇国公啊,不要再打了,再打……不要清军,朝堂就乱了。”
吴争沉默了一会,突然道:“首辅所虑之事,吴争不是没有想过,可正值国难当头,我朝官员自当同心协力,共渡时艰才对。将道理与他们说清楚,想来没有人会因此而心生怨怼。”
陈子龙喟叹道:“陈某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世人皆与陈某一样,一心以光复宗庙、收复河山为己任。可真坐上了这个位置,才明白……哎,举步维艰哪。”
吴争蹩眉道:“朝廷真窘迫至此了?”
陈子龙苦笑道:“马士英执掌户部,他是镇国公的人,镇国公不妨问问就是。”
吴争信了,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首辅何不效仿吴争在杭州、苏州之举,向城中富户筹措资金?清廷占了两年应天府,想来投靠清廷的富户绝不会少。”
陈子龙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就象见了鬼似的,“这不是劫掠百姓吗?”
“他们能算是百姓吗?……不过也是,毕竟是京城嘛,吃相不能太难看,这样,以户部名义出凭据,向富商、巨贾暂借银子,等国库有结余之时,再还给他们就是了。”
陈子龙嘴巴张得怕是口水都快滴下来了,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少年或许真不适合登基为帝。
自己一时冲动,在朝堂之上的拥立,怕是有失斟酌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理念之争
“镇国公可知道,但凡城中富商、巨贾,哪个不是有头有脸、身后背景错综复杂之人物?但凡入主应天府,哪怕是清廷,莫不是向这些人家示好,以求坊间太平、城中秩序井然,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若真要按你的意思去办,岂不天下大乱?”
吴争突然明白问题出在哪了。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自己根深蒂固地认为,这天下的主人是百姓,认为打倒少数既得利益者,解放劳苦大众是真理。
不想这个时代,主人绝不是劳苦大众,而是这批富商巨贾、达官贵胄。
这种理念的差异,怎么可能取得认同一致,再说半天,那也是鸡同鸭讲罢了。
于是吴争不打算再废话,直接道:“既然与清廷谈判,首辅无法取得进展,那就让贤吧。”
陈子龙一愣,“镇国公以为朝中哪位贤达合适?”
陈子龙这是对吴争突然发难措手不及,这问话也是客气客气,不想吴争当仁不让,“我去。”
经过短暂的寂静,陈子龙勃然大怒道:“虽说镇国公位高权重,可这是内阁之事,国公做好自己本份就行,内阁诸事,还无须镇国公插手。”
吴争轻嗤道:“既然首辅有异议,那就静候内阁表决吧。”
说完,转身离去。
背后传来“呯”的瓷器脆响,然后是“恃权自傲”、“肆意狂妄”、“不学无术”等等、等等。
……。
吴争转身就去见了钱肃乐。
除了王之仁在外领兵,内阁四位阁臣,想要三比一,就得说服钱肃乐。
否则最多也是二比二。
见吴争到来,钱府门房连通报都省了,直接引着吴争进去。
不是因为吴争是镇国公,而是吴争是钱家乘龙快婿。
进了中堂,转左侧小巷至内院。
刚跨入苑门,就听见了钱肃乐的声音,“……目无尊长、不识忠义……你还回来作甚?没得辱没了钱家门楣……!”
吴争吃惊地看到,在自己面前嚣张跋扈、对自己施以老拳的钱翘恭此时乖得就象只小白兔,跪在那任由钱肃乐喷着唾沫。
这一幕让吴争汗颜,记忆之中,他对吴老爹可没有这般孝顺过。
这说起来,把父亲从平岗山接至杭州,连说名体己话都没有过。
得,这次回杭州,得好好陪陪老父说说话了。
瞧瞧,吴争就这德性,还没开口呢,自己的思维就拐到不知哪去了,浑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钱肃乐背对着苑门,又正在气头上,自然是看不见吴争到来的。
可钱翘恭看到了,见有“救星”到来,自然是挤眉弄眼地示意吴争赶快说话,替他开脱。
吴争能替他开脱?
开玩笑了,丹徒被这厮拳打脚踢,吴争可是记在心里的。
于是,就这么靠在苑门边,嘴角挂着一丝讥笑,看着钱翘恭继续被他父亲“施虐”。
直将钱翘恭气得咬牙切齿。
连在一边劝说父亲饶过兄长的钱瑾萱,都生气了,直瞪着吴争。
从钱肃乐接下来的话中,吴争大概是听明白了钱肃乐生气的原因,那就是钱翘恭不该活着回来。
准确的说,是钱翘恭不该将他叔叔留在仪真,自己独自活着回来。
这样回来,那就是不忠不孝,没有了伦理纲常,辱没了钱家门楣。
大爷的,这话不会是钱肃乐知道自己在身后,故意嚣张给自己听的吧?
吴争当时也是把叔叔留在了嘉定,自己独自回了吴庄,这一幕,与钱翘恭是何等相似?
所谓士可忍孰不可忍,吴争咽不下这口气了,这事自己能怪自己,可不能留别人来怪,哪怕尊长都不行。
干咳一声,吴争走上前去,“钱相在家教子呢?”
这一出声,钱肃乐茫然回头,这才看见吴争。
于是转身拱手,随口敷衍了一声道:“原来是镇国公来了。”
原本,只要吴争说一声,我找钱相有事,那么钱肃乐也就顺势应声,那就请镇国公中堂说话。
这事也就平和过去了。
可吴争刚从陈子龙那得了一肚子闷气,再到钱府被钱肃乐影射了一通,心里有股子气嘛。
上前一步,走到钱翘恭面前,怼道:“瞧瞧,瞧瞧,在丹徒时你哭着喊着要回仪真陪令叔殉国,我就说陪你一起去,你反而怂了……现在明白,不该回来了吧?记住了,下次上战场,千万别活着回来,死在战场上,也算为钱家门楣争光了。”
说完,侧身看向钱肃乐。
原本吴争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说给钱肃乐听的。
钱肃乐是听到了,起初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可等吴争说完,那就是一片青色了。
他一把抢过本已被钱瑾萱抢去的家法就是一竹条,精致程度与吴家家法那是没得比的……咳,劈头盖脸地往钱翘恭身上抽去。
这下,吴争惊了,这又是上演哪出啊。
忙与钱瑾萱抢上前去,一个护钱翘恭,一个挡住钱肃乐。
吴争长得高大,钱肃乐身材瘦,被吴争一挡,那就无处可以下手了,总不能往吴争身上招呼吧?
被气得直哆嗦的钱肃乐指着钱翘恭骂道:“你要找死也就罢了,你还怂恿着镇国公一起?你知道你十条命也不值镇国公一根脚趾头……。”
呃,这下吴争总算是明白钱肃乐为何突然发作了。
这祸是自己闯的,吴争连忙解释道:“钱相误会了,这事还真不能怪翘恭兄,与他同去那只是我挟迫他下船的策略。”
钱肃乐听吴争这么一说,其实心里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可他却不肯罢休,父威嘛,酱油瓶倒了,架子得立着。
他依旧指着钱翘恭骂道:“就算如此,这混帐也不该逼迫镇国公,你要赴死悄悄跳江泅水去就罢了,没得让镇国公知晓……你这不是逼着镇国公为难吗?”
吴争越听越不是味,这叫什么事?
连忙直言道:“钱相息怒,吴争有要事相商。”
钱肃乐终于放下手中家法,拂了下袖子,虚手一引道:“那主请镇国公屋里说话。”
说完当先抬脚而去,吴争尾随在后,不经意回头瞄了一眼,只见钱家兄妹正狠狠地瞪着自己。
吴争一阵郁闷,天知道自己做错啥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无须镇国公劳心,钱家人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为国尽忠,乃钱家本份。舍弟没有辱没门楣,求仁得仁,夫复何哉?”
吴争在直言来意之后,就被钱肃乐一语回绝。
吴争更郁闷了,是谁在战前,求自己留他独子一命的?
现在说得这么义正词严,好象倒是自己求着他,救他兄弟命来着。
看着这执拗的老头,吴争还真不敢太挤怼他,于是劝说道:“庆泰朝初立,需要人才,令弟是员忠义双全的将才,正是朝廷急需的,另外仪真数百个经战火锻打过的老兵,也是朝廷急需的老兵,新兵征召简单,可真正能在战场上左右输赢的,还得靠这些人啊,望钱相三思。”
钱肃乐这才松了口,道:“与国事相比,钱肃典一人安危,哪怕是数百将士性命,都不值一提,钱某忝为阁臣,当以社稷为重,岂能因私废公……你真有把握能让洪承畴不提无理要求放人?”
吴争心中腹诽,有把握还找你吗?
可嘴上却应道:“十足把握那是没的,可总有个六七成吧。所谓事在人为,谈谈又无妨!”
钱肃乐正容道:“首辅言之有理,镇国公在外领兵,确实不该插手内阁事务……不过,都是为了社稷,既然镇国公说这些将士与国有益,那总得试试。”
吴争忙不迭地应道:“正该如此,否则朝廷坐视这数百将士生死不顾,岂不寒了将士之心?”
钱肃乐点头道:“此事,钱某应下了。”
“多谢钱相。”吴争起身抱拳,可心中却腹诽,得,事情我来做,救得是你弟弟,却搞得还是我求你,真是老谋深算。
原本吴争就告辞了,不想钱肃乐一抬手拦住吴争道:“钱某心里也有件事,需要与镇国公详谈。”
吴争一愣,只好再次坐下。
“钱相有事不妨直说。”
钱肃乐凝视吴争许久,没有说话。
看得吴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这时钱肃乐开口道:“想必马相已经与你说过,当日大朝,首辅率百官欲拥立你登基之事吧?”
吴争点点头道:“是,马士英已经与我说过此事。”
“你打算怎么做?”
“我回绝了。”吴争干脆地回答道。
这下轮到钱肃乐震惊了,“你真无意染指至尊宝座?”
吴争笑了起来,“钱相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钱肃乐受不了吴争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蹩眉道:“事关宗庙社稷,岂容如此轻狂。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吴争收敛起笑意道:“不想当皇帝,这肯定是假话,天下恐怕找不出几个人,不想当皇帝。当皇帝多好啊,一后四妃八夫人……。”
“呃!”看着钱肃乐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吴争不得不止住了胡扯,“吴争不是圣人,也有贪念,可也这十府之地称帝……呵呵,吴争自认没那么厚的脸皮,这个回答,不知能不能令钱相满意?”
钱肃乐看了吴争许久,其实他也看不懂吴争,说他奸,有时的做法堪比圣人,说他忠,这颠覆了钱肃乐对忠臣的认知。
这就是个妖孽,钱肃乐给吴争做了个定义。
对吴争的回答,钱肃乐信了七、八分,他知道吴争没有必要在他面前说谎。
钱肃乐之所以没有在朝堂上附和陈子龙拥立吴争,倒真不是因为是吴争的泰山岳父。
象钱肃乐这种人品的文人,私情根本无法与公义相提并论。
钱肃乐是发现了吴争身份阐述中的一个疑点,准确的说,也称上疑点,只是,有些突兀罢了。
吴争如果真是惠宗后裔,而吴老爹真是世代守护惠宗后裔的忠义之士,那么吴争怎会远离吴庄,而去嘉定?
吴老爹怎会允许吴争身陷险境?
就算吴争离家出走,那吴老爹也该去寻找。
况且再怎么说,以宗室自重,吴争又怎会三番两次,冒性命之忧与清军血战?
要知道,这要是有个不测,惠宗一脉可就是断了香火。
十代人的守护,就没了后续、全功尽弃,这种情形,是不是很难理解?
有这个疑问在胸,钱肃乐这才保持沉默,但毕竟不是圣人,他虽然怀疑,因为没有证据,也就没有和陈子龙等人说起此事。
毕竟有太祖遗诏和传国玉玺的存在,这事还真不是想颠覆就能颠覆的。
钱肃乐现在这么问,存得也是想探探吴争的心思。
可吴争的回答,还真让他无所适从,根本分不清吴争究竟是忠是奸。
吴争答得那就是实话,虽说这实话中是九分真一分假,可往往这种话最能取信于人,连钱肃乐这等阅历之人,也难辩真伪。
“你有这等抱负、胸襟,钱某心感欣慰,至尊之位,该你总会是你的,万事还得讲究个水到渠成……急不得。如今长平公主殿下监国、内阁一心图治,我朝有了复兴之迹象,还望你看在天下生灵的份上,不可操之过急。”
吴争算是听明白了,钱肃乐对自己的防范犹存,所以笑道:“钱相放心,真有一日,马跃长城,想来天下无人可阻拦我入主奉天殿,我还未及冠,不急。”
钱肃乐突然起身,郑重向吴争长揖道:“若真如镇国公所言,我朝能复归顺天府,钱某当在承天门外,匍匐倒履,以迎尊驾。”
吴争一愣,遂回礼道:“钱相今日之诺,吴争绝不敢忘。”
“去吧。”钱肃乐挥挥手道。
吴争微微一顿首,转身离去。
当吴争跨出门槛时,背后传来钱肃乐的声音,“只不知你欲如何安置小女瑾萱?”
吴争站住脚,没有回头,想了想道:“岳丈但请放心,吴争无意悔婚。”
一声叹息之后,钱肃乐悠悠道:“能如此就好,也不枉这傻丫头的一片痴心。”
吴争有些意外,这个刚正不阿的倔强老头。
终究在不经意时流露在心底最终柔软的一面。
想到钱翘恭出征之前,钱肃乐也为儿子,向自己求过情。
吴争心中默默念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第四百七十七章 肯定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个
毫无悬念。
有了三个阁臣支持的吴争,顺利取代了陈子龙,成为与清廷谈判的主使。
陈子龙虽然愤怒,奈何一时找不到反击点,也只能默认。
不过坊间传言,镇国公吴争欲以镇江、丹徒与清军交换仪真残部。
一时间,朝野物议纷纷。
有激进之学子、生员聚集于正阳门外静坐请愿。
让吴争非常被动,甚至不敢从镇国公府大门进出。
这种舆论的压力,确实非常棘手,特别是对吴争在江南明人心中如同战神,浑身都闪着光的形象,是一种玷污。
正常情况下,吴争该上疏自请卸去此差事,以避嫌自证清白。
可吴争什么性格?
谈判在第三天继续展开,这已经是明清之间的第三轮谈判。
当吴争带着张煌言、王翊、董志宁三人出现在洪承畴等人面前时,着实让洪承畴一惊。
这是二人第三次见面了,而前两次,一次是洪承畴狼狈而逃,一次就是明清之间第一次停战协议的签署。
那两次,洪承畴不但没占到便宜,还在谈判时落了下风。
洪承畴确实有些怵吴争,不是因为吴争逢战必胜,而是怵吴争不按常理出牌,他身上没有一丝读书人的“气节”,准确的说,那就是不讲理。
洪承畴自恃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最不怕与人讲理,当然也就最怕人不讲理,特别是有实力的人不讲理。
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在洪承畴眼中,吴争就是那个不讲理之“兵”。
果然,没有让洪承畴失望。
吴争方一露面,就笑着冲洪承畴拱手道:“洪大学士,咱们可是老熟人了,一年多没见,怎么没见你老啊,我还想着你该赋闲在家贻养天年了,没想到这次谈判又是你,……也罢,轻车熟路,咱们长话短说呗?”
洪承畴当然是陪笑拱手道:“洪某也不曾想到,两年前还是个黄口孺子,今日竟成了堂堂国公,看来庆泰朝无人啊……啊,洪某没别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得,既然镇国公要长话短说,悉听尊便!”
话中带刀,与这等人耍嘴皮子,吴争直接就落了下风。
吴争身边张煌言大怒,霍地起身打算争论,被吴争一把拽住,“你说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象个小孩似的沉不住气。”
整个应天府,怕也只有吴争能这么与张煌言说话了,要知道,现在的张煌言那可是阁臣之一,庆泰朝的都御史。
洪承畴微笑着,想看二人起争执。
可令他失望的是,张煌言根本没有对吴争的这番话有任何反应,而是选择了依言坐下。
洪承畴有些吃惊了,吴争领兵在外,有战功不假,可要说能让张煌言如此服气,就太不合大明朝文武官员之间的惯例了。
就在洪承畴心中惊愕之时,吴争继续对张煌言道:“人家远来是客,虽说是恶客,但终究是客,瞧瞧人家一大把年纪,且做了罄竹难书、天怒人怨诸多恶事,说不定被你一气之下,有个好歹,不知道的还说我朝不懂待客之道呢……呃,洪大学士别见怪,吴争也是实话实说。既然是熟人,那就不多寒喧了,直接谈停战之事吧。”
洪承畴本来都想好反击了,偏偏吴争转换了话题,只好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闷声道:“那就谈吧。此次双方交战,缘于庆泰朝无故毁约,派出水师援助福建。致使双方在长江一线发生战争,无数生灵涂炭。故责任在你方,我朝上体天心,不忍目睹江南变成一片废墟,故同意与你方重新签署停战协议,但你方须撤出镇江城,并对我朝因此战造成的伤亡进行赔偿。”
庆泰朝一方出席官员无不怒容满面,所有的眼睛都看向吴争,他们希望这个少年国公,在谈判桌上也能象在战场上,给清廷雷霆一击。
吴争脸色平静,端起茶盏嗞了一口,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清廷怕是有了证据,毕竟前去福建的人数太多,这事明着抵赖反倒落了下乘。
那边庆泰朝官员面面相觑,清廷那方也莫名其妙,还以为吴争在思考怎么应对洪承畴的话。
可半晌过去,吴争象是睡着了一般,就差点打呼噜了。
清廷官员窃窃私语起来,副使陈洪范凑向洪承畴嘀咕了两句之后,洪承畴沉声道:“镇国公莫要欺人太甚!要知道,我朝八万精锐已经兵至徐州,但凡谈判不成,随时便可南下。”
连张煌言都觉得有些过份了,伸手指捅了捅吴争的腰。
吴争总算是睁开眼睛了,他抬手擦拭了一下本就不存在的口水,歉然笑道:“抱歉,抱歉,连续征战,从丹阳到镇江,再到丹徒,两天打了三场大战,身体疲乏在是情理之中,还望诸位体恤。好在不负朝廷重托,百姓期盼,歼灭了……唔,我算算,丹阳五千骑兵,镇江一万多人,具体数字还真没统计过,但有一点,镇江清军守将固山额真叶臣逃跑时,仅带走不足千人,丹徒之战,我朝建阳卫一万人生生挡住了二万多清军的反扑,虽说建阳卫伤亡不小,可江心岛清军的折损,以惨重二字形容,怕是一点都不为过。至于仪真嘛,我是没有亲见,就无法判断输赢了,只是听说,清廷临阵换帅,以吴三桂替代郑亲王济尔哈朗,率江北六万清军攻仪真十日毫无进展……我就纳闷了,就算徐州有八万清军,那又能如何?”
没等清方官员出言相怼,吴争一抬手,作住口势,然后回头问张煌言道:“玄著兄见过人打架吗?”
张煌言正听得解气,骤闻吴争问话,只是不知道吴争用意,于是点点头应道:“倒是见过几次。”
“那玄著兄可知道,打架完了之后,哭着喊着要赔偿是哪个吗?”
“……。”张煌言有些忍俊不禁。
吴争斜眼看着洪承畴,自问自答道:“肯定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个。”
这话引得庆泰朝官员哄然大笑。l0ns3v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