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你也不是好东西
王之仁“噌”地立起,大骂道:“镇抚?你说得倒是轻巧,你财大气粗,扔下一把子钱,让本公为你组建、训练水师,你可知道朝中那些大臣看本公的眼神,哪个不是闪着红光,象极了饿狼般?本公避还避不过呢,哪敢轻易自己出去惹事?”
吴争收敛起笑声,正容道:“还真没发现,我竟还是个国医圣手啊。”
王之仁闻言一愕,完全不明白吴争这话之意。
看着王之仁诧异的表情,吴争道:“你瞧,我几句话,生生让兴国公生龙活虎地从病榻之上蹦了起来。这种医术恐怕连厂里扁鹊、华陀,也该自愧不如吧?”
王之仁这才恍然,吴争还在消遣他呢。
这下是真怒了。
是真怒,那就说明之前是假怒。
按说以吴争与王之仁的交情,那也是由来以久,虽说各怀鬼胎,但利益是趋同的。
而且二人配合的默契度非常完美,从吴争与方国安攻杭州,王之仁以定海水师驰援吴淞口,到多铎攻杭州,王之仁受吴争之请,不顾朝廷谕令,生生将水师滞留吴淞口三日之久,再到吴争决定北伐,王之仁率全军顺长江入海口西进,配合吴争,这种同袍之情,双方心里还是念及的。
所以,王之仁要为吴争的前几句讥讽、调侃真怒,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王之仁真怒了。
因为吴争没完没了了。
“吴争,本公此次虽说有过一时糊涂,但无论于公于私,也没在何处对你不住,你用不着如此拿话咄咄逼人!”
吴争微笑起来,“兴国公生气了?”
“本公生什么气?”王之仁赌气地坐下。
“不生气就好。”吴争放缓语气,“来之前,我已经派人传令,新军、义军驻囤正阳门,以东府城驻军为主力,攻破承天门。”
王之仁这下傻眼了,他惊愕地差点下巴掉下来。
愣了半晌,王之仁几乎是跳起来喝道:“疯了……疯子,你这是自寻死路!吴争,从今日起,本公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快走……别粘我一身晦气。”
吴争阴沉着脸道:“兴国公想必已经知道,钱、陈二人拥立鲁王登基了,而鲁王废黜长平公主监国在先,谋害我未出生的孩子在后,吴争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何不妥?”
王之仁嗤声道:“你要报怨,本公不反对,可你怎能如此公然下令攻承天门呢?你这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吴争以嗤声回怼道:“整个天下,兴国公以为我朝还有整个天下吗?如今这区区九府之地,那也是我吴争加上你兴国公刚刚打下来的。兴国公以为这天下百姓还会在意鲁王的生死?”
王之仁怔怔地看着吴争,他摇摇头道:“你疯了……真疯了,我本公不想再与你多说什么,你赶快离开吧,本公就当作你没来过。”
吴争起身,回头冲帐外大喝道:“一林老哥,且进来回兴国公话。”
王一林应声而入,吴争道:“与兴国公说说,你是在何处迎我的?”
王一林对王之仁道:“叔父,我在离淮河大概五十里处,迎到靖海候的。”
王之仁眨巴着眼,愣着想了又想,突然明白过来,于是气不打一处出,冲着王一林大喝道:“为何不早禀报?”
王一林连忙辩道:“侄儿不是与靖海候一同到的吗?靖海候执意一起进帐,侄儿也拦不住啊……哪有时间禀报?再说,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滚!”
王一林满腹怨尤地退了出去,临走之时,还不忘瞪了吴争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王之仁恨恨地骂道。
吴争道:“兴国公错怪令侄了,他又不知道,我会编排这么一出。”
王之仁怒气未消地冲吴争道:“你也不是好东西。”
吴争呵呵一声,“是,是。吴争无状,还请兴国公大人大量,恕罪则个。”
王之仁这才悻然道:“坐吧。”
被这么一闹,双方之间的一切做作也都没有必要了。
吴争立即切入正题,“兴国公如何看眼下局势?”
王之仁余气未消的怼道:“这还不是你靖海候一言而决?”
“兴国公言重了,吴争若真有这本事,哪还先来探望国公爷,讨个计策?”
好话人人爱听,王之仁也不例外,何况这好话的出处,可是眼下炽手可热的靖海候?
吴争在之前那一番看似荒谬的编排,不是没有目的的。
从王之仁的反应,吴争探出了他的底线。
王之仁是不同意杀朱以海的,他更愿意保持现状。
吴争之所以首先以探望为名来见王之仁,目的也就是搞清楚王之仁的诉求,然后进行说服,把王之仁拉在自己一边,那么事就成了六成。
但此时吴争的心里,确实是想趁此一劳永逸的,因为吴争自觉时间不够了,南下的清军很有可能在几个月内攻灭隆武朝,吴争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隆武朝的灭亡是肯定的,否则永历朝就不会出现。
吴争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种理念的内耗之上。
但这确实很难,要改变一代人的思想和理念,需要的时间绝不亚于重新培养一代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靠一个人、百个、千个人,不足以团结起最大的力量,吴争只能团结现有的人。
王之仁,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王之仁脸色开始和缓起来,他轻叹道:“吴争啊,按理说鲁王登基虽有违伦理,可再怎么说他也是皇室近支,从这方面来说,也并不违悖祖制……毕竟现在的时间不同。”
吴争语气平静地说道:“大明皇室多了去了,近支就超过十万人,旁支更高达百万人,虽说张、李二逆杀了个十七八,但要找一个登基做皇帝的,想来不会太难。”
这话已经相当狂妄了,但却是实话,如今清廷没有彻底荡平江南,而张献忠、李自成基本都在陕甘和北方,最近也到过江西,所以江南的朱姓皇室没有受到他们屠戮,真要去找,应该不是难事(指得是旁支,近支要么被杀,要么就随潞王投清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讲自己的道理
王之仁没有因吴争的狂妄而动怒,其实这个时候动怒确实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他们二人就是这个朝廷中最具有实力的人,现在还有谁能将他们真正治罪?
“吴争,我就问你一句话。”
“兴国公问就是了,吴争必实话实说。”
“好!”王之仁斟酌了一会,抬头看着吴争的眼睛道,“你要做王莽,还是要做曹操?”
吴争确实没有想到王之仁会问得如何直接,但吴争并不畏惧这种问题,“吴争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吴争仅仅只想驱逐鞑虏,复我中华。但既然兴国公问了,吴争也不回避,吴争以为可扶则扶,不可扶则废。这话,兴国公满意吗?”
王之仁其实不满意,但他知道,话说到这份上了,再问下去已经没有意思,吴争想说的,已经说了,不想说的,逼他也没用。
王之仁微微点头道:“理是这么个理,鲁王天资不高,为盛世之君尚可,为乱世、靖难之君确实不堪重负,可立长平公主一个女子为帝,就算有武周先例,也必将被世人所不取,我朝真要这么做了,恐怕因光复应天府才有对隆武朝的一些优势,瞬间化为乌有。天下义士、贤才,必会投隆武而弃我朝,这你想过没有?”
吴争道:“我何时说过要拥立长平公主为帝?”
王之仁一愕,然后大惊失色问道:“那你的意思,要拥立何人为帝?难道我朝坐拥南京,还要以监国位自居人下吗?”
“有何不可?”吴争淡然说道,“人臣可以说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君王也可以江山不复,何以称王?”
“你……荒唐!”王之仁是真急了,吴争的这话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傻子都明白,这监国与皇帝的区别。
连长手下,最多做个排长;团长以下,就能到营长;如果追随集团司令,很有可能肩膀上将星闪耀。
这道理显而易见,王之仁已经是国公之位,在爵位上除了封王,已经赏无可赏,心中不正盼着这一点从龙之功吗?
眼见万事俱备,就差了那么一哆嗦了,可如今吴争却一句话浇灭了他的唯一一丝遐思,王之仁怎能不急?
看着王之仁有些气急败坏的脸色,吴争沉声道:“兴国公心里很清楚,这九府之地内未靖民、外无抵御的实力,倾覆就在旦夕之间。难道兴国公认为一个行将灭亡的朝代王爵,比一个力争图强的诸侯国公更具诱惑力吗?”
王之仁气得嘴唇直哆嗦,可就象他说的,理就是这么个理,“可你又如何知道,皇帝会比监国更误国事呢?”
吴争眼神突然变得飘渺起来,慢慢地仰头看着帐顶,这样子象煞了一个即将开始忽悠的神棍。
“留一个希望在心里吧。”
王之仁开始没领会,他刚张口要反驳时,突然心中一动,他醒悟到了吴争的意思。
留一丝希望、留一份绮念,可不就成了人的动力吗?
帝位就象是挂在驴子前面的一捆草,驴子想要吃到它,那就得不断地前进。
想到这点,王之仁骈指戳着吴争的胸口道:“你……你……你就是个妖孽。”
吴争哈哈一笑道:“妖孽!兴国公放心,吴争就算真是妖孽,那也是亡满清的妖孽。”
这话王之仁一下子就听懂了,吴争的言下之意,那就是再怎么变,都不会影响到他兴国公的利益。
这是一种双方不言而喻的默契和约定。
王之仁收拾起心中的繁杂,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不反对。吴争,但有些建议,我还得对你讲清楚。”
“兴国公请讲,吴争洗耳恭听就是。”
“你既然决定不行劝进、拥立之事,那么鲁王杀不得。”
吴争的脸色开始凝重起来。
“吴争,弑君乃人臣大忌,就算是曹操,也不屑为、不敢为之。鲁王不管如何,都是朱姓皇室,哪怕大明已亡,在天下人心中,他依旧代表着大明,你若杀他,就灭掉了天下明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无论对错,你必将成为天下明人恨之如骨的寇仇。”
吴争心中一凛,他不傻,他也想到过这问题,可在他看来,时间紧迫,两害相权取其轻。
留着朱以海,等于留下了一颗随时会复燃的种子,这对于即将要暴发的与清一战,有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吴争打算背负这个恶名,斩草除根,断了朝中文武心中的那一丝绮念。
可现在,吴争醒悟到,这事行不通。
王之仁这一关,过不了。
王之仁看似在劝说、谏言,但以二人的身份和现在的独处,很多话不需要粗声恶心气加以威胁,和颜悦色一样能达到目的,甚至有些时候,和颜悦色更能有效果,没有哪个傻子会认为,王之仁这时说的话仅仅是有可无亦可的废话。
况且,吴争一样清楚,王之仁的话是有道理的,不杀朱以海,至少还可维持现状,杀了,那就陉渭分明,所有忠于大明的臣民将视自己如寇仇,甚至那些忠诚于自己的将士,也会因此对自己离心离德。
不是因为这些将士忠于朱以海,而是弑君这名声太过恶毒了,为世人所不齿。
吴争咬牙、抿嘴、点头。
“鲁王可以不死,但必须拘禁,严加看管!”
王之仁轻呼一口气道:“读书!让他读书,读书明礼嘛!”
吴争饶是心中郁闷,也被王之仁的话生生蹩红了脸。
读书?
让朱以海读书?
好吧,那就让他读书吧。
这个问题立即被二人“遗忘”。
王之仁重开话题道:“朝中文武,你打算如何处置?”
吴争道:“赦免最大部分,贬镝一小部分,首恶者,杀!”
王之仁再次摇头道:“不妥!”
吴争皱起眉来,这就没意思了。
二人如今看似交谈、闲聊,可实质毕竟是对等的利益谈判。
王之仁却一步不肯退,这太没意思了。
太没意思,那就表明吴争要发作了,一发作,吴争就会讲理,讲自己的道理。
第三百七十五章 莫称王
显然,王之仁是清楚吴争脾性的,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了,王之仁看人还是很准的。
“吴争,我长你二、三十年吧?”王之仁喟叹道,“如今形势有异,除非你有切实把握,能将他们彻底铲除、铲清,否则还是不动他们为好,达一发而动全身啊,这些个文人,声名在外,哪个膝下不是学生遍天下?你动了哪一个,都将给自己的名声泼上一碗墨。听老哥哥一言,暂时放下吧。等日后形势转变,想如何处置,皆在你一念之间,何必急于一时?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以你的权位,何须十年?”
现在的形势,只能怀柔,套用后世一句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求同存异,全力图存。
吴争明白,不能失去王之仁的支持。
王之仁劝,放下。
佛亦曰,放下。
于是吴争只能,放下。
王之仁看着吴争变幻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道:“吴争,老哥哥还有最后一句话。那就是莫称王。”
莫称王。
这就是王之仁最后的诉求。
以吴争光复九府,奉迎朝廷归都,特别是光复南京的功劳,足以封王。
可以说,没有吴争,这班君臣早已是清军刀下枯骨,或者飘于海上成立流亡政府了。
但现在,王之仁劝,莫称王。
“吴争啊,你起来太快,根基不牢,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王之仁苦口婆心地道,“一个太年轻、没有根基的王,那都是众矢之的啊。听老哥哥的,晋国公位,只要手中掌握实权,王爵之位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别为了一个虚名,生生毁了自己。”
王之仁满目真诚,但吴争偏偏就不信。
这话确实在理,太祖问朱升,朱升就这么回答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后世毛爷爷也是这么说过类似的话。
既然他们都说过或者采纳过,自然是不会错的。
但吴争却知道,王之仁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如果自己封王,再辅以现在手中的实力,可谓是权势滔天,这对于一个旧国公来说,从现在的上司变成了下属,这个反差足以击溃人心。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有吴争这样的上司,王之仁绝对会担心,他手中的兵力会被吴争吞并。
这也是王之仁最担忧的一点,也是这次差点被陈子龙忽悠成功,站到吴争对立面去的原因所在。
吴争依旧点头同意,他觉得王之仁说得没错,“缓称王”也是吴争自己的想法。
“我同意。”
王之仁笑了,满意的笑,吴争连续三条都答应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王之仁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吴争不为难朱以海和诸臣,他甚至可以同意吴争封王。
这倒不是王之仁的心胸已经大到了圣贤的程度,而是王之仁想尽快平息这场内乱,倾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王之仁非常明白。
可现在吴争三条都同意了,王之仁在惊喜之余,同样明白,吴争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投桃报李嘛,自然是应当的。
王之仁渐渐收敛笑意,正容相待。
到了他的地位,王之仁心中很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吴争将要提的条件绝不会轻,甚至比他提的更沉重,需要他专注精神,去面对。
笑了,吴争笑得很灿烂。
因为王之仁的要求提完了,该轮到他了。
王之仁的要求虽然触及了吴争的底线,但没破,能让吴争接受下来。
“兴国公年长吴争不少,不能让您专美于前,这样反倒是对您不敬了。”
这话让王之仁心底直冒冷汗。
话漂亮,理在有,做为象吴争这样的后生晚辈,故意相让,那就等于打王之仁的脸了。
不让,才是尊重。
可吴争这个后生晚辈所掌握的实力却是不同凡响,王之仁岂能不倒吸一口寒气?
吴争很谦恭,起身说话,“兴国公提了三点建议,让吴争醍醐灌顶。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好吧……那我也只提三个建议。”
“靖海候请。”王之仁紧张地,连称呼都变了。
“限制君权、重组内阁。”
王之仁倒吸一口凉气,他张嘴就要分辨,被吴争抬手阻止。
王之仁只能闭嘴,缓缓坐下。
这不是吴争放食无礼,而是规矩。
你提出的我答应了,那么我提出的你也须应下,至少,你得让我先说完了。
这就是规矩。
“鲁王不是人主之相,不该再留在朝堂之上,王爵保留……让他去杭州府吧。”
王之仁脸色一变,让朱以海去杭州府,那与监禁有何区别?
可反过来一想,这个皇室近支如果再待在应天府,也确实不是个事,这等于在一群猫面前,放了一条咸鱼,谁能禁受得住诱惑?再引发拥立、劝进之事,与公于私,那都是悲剧。
所以王之仁虽然色变,但没有反对的意思,而是微微颌首。
吴争的笑意更浓。
王之仁的心开始颤抖。
“兴国公果然是能臣,短短两个月时间,新练水师已经有模有样,虽说还非劲旅,但对付北面建虏这些不识水性的旱鸭子,已经足够了,况且还可边打边练嘛。”
王之仁听到这话,勃然变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也是,这事王之仁早已料到,吴争让他代为编练水师,他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毕竟所耗费的钱财、粮饷都是人家出的。
可王之仁终究心存侥幸,这只水师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抽干了原定海水师中的六成老兵。
不是王之仁傻,而是他有一点与吴争同道,那就是打过长江去,他不能再降一次清,不说清廷不会接纳他,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过得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也正因为如此,王之仁甚至比吴争更在意朝廷的兴衰和存续。
缓过劲来,王之仁深吸一口气,“那就从第一条开始说起吧。”
“兴国公请。”
“长平公主是你倡议拥立的,虽说在淳安被迫退位,但此事所知之人不多,就算被人所知,也可以鲁王逼宫做为掩饰,产生的影响不会太大,我不知道,你限制君权、重组内阁的用意是什么?”
第三百七十六章 平衡
“平衡!”
平衡?!王之仁的脸色变得异常古怪起来。
这个年不满二十,已经立于朝堂至高处的权臣,眼见拥立、从龙之功到手,却在和自己说平衡?
别闹!王之仁心中一声压抑的悲鸣,别挂羊头卖狗肉,行不行?
“咳……吴争,这平衡从何说起?”王之仁尽力地压抑着快要笑出来的冲动,抽搐着嘴角问道。
“以文抑武前例当废。但以武欺文之事当防。”
王之仁闻听,脖子后的汗毛瞬间根根竖起,敢情,这小子不是说笑,而是来真的。
这就让王之仁心中更诧异了,以文抑武前例当废,还能理解,吴争本人就是武将,争取武人的利益在常理之中。
可防备以武欺文,这不是自己束缚自己的手脚吗?
在这一刻,王之仁确实是震惊的,他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个少年已经不单纯的是个武人,而是心怀全局的统帅。
扪心自问,王之仁懂得这个道理,但他做不到。
就象想戒烟的人,明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可一看到烟,就难捱心中那一丝痒。
当发现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两轮的少年竟然做到了,王之仁岂能不震惊?
“你打算怎么做?”王之仁微微带着一丝颤音问道。
“集权!”
啊?!……窝草,王之仁心中刚刚营造起吴争高大的形象瞬间崩塌。
“你究竟要哪样?”王之仁带着哭音,嘶声道心中巨大的落差让他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吴争慢条斯里地说道:“这不冲突。对上限制君权,对下放权,对内集权、重组内阁。”
王之仁用力摇摇头,他理解不了,一开始他掌控着谈话的节奏,可现在他云里雾里起来。
吴争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将君供起来,成为一种象征,只做一些战略性的指引,所有的权力皆在内阁。”
王之仁讶然道:“这我懂,相权压过君权,我朝就有过……。”
“不,不完全是。”
“我说的是无相。”
王之仁头又晕了,“无相?谁总揽军政?”
“内阁!”
王之仁直想骂人,内阁,内阁不过是死物,一种称呼,内阁不得有人主持吗?
好在吴争很快解释道:“内阁总揽治下所有军政事务,我说的内阁指的是内阁会议。”
王之仁毕竟不是文人,他虽然读过书,但这等事,在他脑子里他真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吴争只能再解释得完全些,“无论文抑武还是武压文,都会在朝中形成两股对立势力,这于公于私都不妥,我是想将文武集中于内阁之中,决定一切朝政,这样一来,文武之间的沟通就会频繁,哪怕开始时会有龌龊,但长久下去,就会达到效果。”
王之仁皱眉道:“你打算几人入阁?”
“五人?”
“那总得有人主持吧?主持之人岂不就是首辅?首辅难道你还想让武人来担当?先不说文人答不答应,就算答应,武人有治理政务的能力吗?”
王之仁一连串的问题让吴争笑了起来,“我前面说了,无相,虽说设首辅,可首辅没有实际军政事务特权,与一般阁臣一样。”
“那谁来决断事务,你都说了将君供起来,不参与军政事务,五个阁臣又无决断之权,如何处理国事?”
吴争道:“少数服从多数,五个阁臣,三对二,胜。”
王之仁满脸惊骇,张大了嘴瞪着吴争的脸,就象看到一个……妖孽。
“你……你真人是妖孽。”王之仁好半天才冒出这一句来,“你可知道,这样的决断方式,会让局势失控?一旦阁臣串连起来,足以闹个天翻地覆,不用说废黜君上,就连你这个权臣、妖孽,也会在他们的串连之下,身败名裂!”
吴争点点头,“兴国公说中了要点,所以,这五个阁臣的人选,才是需要琢磨的重点。”
王之仁突然清醒过来,对,一切的问题,都集中在五个阁臣人选身上,吴争既然想重组内阁,他进去占一个是肯定的,那么自己应该是另一个,可余下三人怎么选?
如果派各自心腹进去,自然可以掌控大局,可这样文人能答应吗?
就算文人不反对,自己派进去心腹占位置,吴争能答应吗?
反过来,吴争占据另外三个人选,自己也不能答应不是?
王之仁眼神变得闪烁起来,“这么说,你心中已经有了入阁人选?”
吴争笑道:“兴国公自然是必入内阁的,这也是我在入城之前,先来拜访兴国公的原因之一。”
王之仁对自己入阁心中已经有了准备,所以并不吃惊。
吴争道:“五个阁臣,盛世之时文三武二,乱世之中武三文二。如今是乱世,自然该武三文二。”
王之仁点点头,这符合武人的利益,也符合他的利益,自然不会反对。
“三个名额,兴国公已经占了一个,其余二人,我提名一个,想来兴国公不会反对吧?”
王之仁惊愕,“你不入阁?”
吴争笑道:“兴国公之前不是劝吴争要缓称王吗?吴争深以为然,所以我不打算入阁。”
王之仁今日惊讶的事太多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吴争的悚人话语,“可这样一来,你在朝堂的话语权会大大降低。”
吴争笑道:“有兴国公在,我有何担心的?”
王之仁无语。
“我仔细想过,在内阁中占据三个位置,怕是傻子都能知道我掩耳盗铃之意,所以,我最多占据两席。”吴争严肃地说道,“而兴国公,便是其中一席。”
王之仁这下有些意外了,他一直觉得,吴争提议五人内阁,不过就是换个花样,掩人耳目罢了,只要占据三席,那么什么事都不得照他的意思来?
可现在,吴争居然说他只要两席,甚至其中一席是给自己的。
这就形成不了绝对多数的政治格局,也就是说,吴争不能在内阁行使他的权力。
这确实让王之仁震惊。
“你……真打算这么做?”
“兴国公以为吴争在说笑?”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后生可畏
“可你……你……你倒是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王之仁今日从来没有这么急躁过,这次的急躁是因为吴争这个决定,同样切入了王之仁的利益。
现在,王之仁事实上已经将利益与吴争绑在了一起。
而照王之仁原来的想法,自己占一席,吴争占两席,这样,二人的利益就能最大化的展现出来,同时,因自己这一席的重要性,可能左右朝堂中任何的矛盾,那么不仅可以制约文人,而且可以制约吴争。
按这个想法,王之仁感到非常满意,事实上他的一席重要性胜过吴争两席。
但现在,这小子居然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更影响到武人在朝中的话语权,怎能不让王之仁沮丧,甚至愤怒?
王之仁闷声道:“你的意思,是想让三个武人中一席,让于文人所掌控的武臣?”
吴争微笑着点点头,“不如此,何以服天下,何以服文臣,何以展示你、我今日密谈,大公无私?”
“你……!”王之仁直想骂粗,屁的大公无私,要真大公无私,你不去进见殿下,跑我这来做什么?
何况,王之仁哪要这屁美名?
吴争宽慰道:“兴国公别急,将一席武臣位让出,并非吴争轻狂,而是吴争有意。”
王之仁闻言平静下来,他心中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武中有文……自然文中有武?”
吴争抚掌笑赞道:“兴国公高明!”
王之仁笑骂道:“狗屁高明,本公生生被你惊来吓去。”
说到这,王之仁问道:“那你心里可有了合适人选?”
吴争停了停,没有说话。
王之仁轻“噢”一声,掩饰道:“不问,我不问就是。”
吴争突然展颜道:“无须对国公隐瞒,我确实有了人选,只是……。”
“只是什么?”
“我心中人选肯不肯答应,还不一定。”
王之仁暴粗道:“屁……给他阁臣之位,他还不肯答应?这等好事摊到他头上,他该庆幸祖坟冒青烟了。你说,何人,本公替你劝服他。”
吴争嘿嘿一声,“时任右都御史张玄著张苍水。”
王之仁“嘿”地一声,再不发出一丝声音。
大明设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二人;左右副都御史二人,左右佥都御史四人。
左右都御史与六部尚书同阶,皆为二品。
虽说同为二品,可权力甚至超越六部主官。
可以想象,纠察官员之官,岂不就是见官大一级吗?
而王之仁虽有国公爵,但毕竟是个带兵的武人,况且这爵位来自鲁王朱以海监国时,而非崇祯朝时,含金量自然低了一些。
说简单点,如果不是现处乱世,国难当头,如果在崇祯朝时,王之仁在顺天府遇见张玄著,那得先见礼、陪笑。
所以,一听吴争说出名字,王之仁虽然心中震动,但闭口不言了,让他去说服张苍水,他宁可去说服钱肃乐,张苍水在绍兴府,那可是一直担任言官,弹劾起人来,丝毫不顾及颜面,官员就不说了,就连监国朱以海,他都敢硬顶强抗,而当时,他才是个七品官。
吴争呵呵笑了起来。
王之仁老脸一红,笑骂道:“传言还真没错,张苍水果然是你的人。不过听说张苍水在淳安已经弃官而去……。”
“他还在淳安,只要应天府平定,我派人前去知会他,他就会赶来。”
王之仁这才恍然,拿手指点点吴争道:“你小子……粘上毛,那比猴子都精。”
吴争笑怼道:“与兴国公装病避祸相比,吴争还有不及啊。”
王之仁抬手道:“第二点,我同意。说第三点吧,这一点……我可吃大亏了。你小子是出了粮饷,可我出得是定海水师的精锐老兵啊。这下好,你一句话,就端了我老底,这事,没你这么干的。”
吴争嘿嘿一笑,连连摇头。
王之仁蹩眉喝斥道:“你还笑?!”
吴争道:“这支水师,其实还是兴国公的。”
王之仁一愕,“这话从何说起?”
“鞑子不识水性,短期之内,无法训练出一支能与我军相抗衡的水师来,长江流域,我军已经全无敌手,所以,两支水师同时挤在长江,怕是浪费了。而钱塘江以南,大部分被多铎侵占,正需要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师震慑,这也是我让兴国公代为组建新水师的用意。”
王之仁不耐烦地打断道:“这与你说的,水师还是我的有何关连?”
吴争道:“别急。两支水师虽说分为两处,部署在长江和钱塘江,但从吴淞口相连,距离并不遥远,准确的说,依旧首尾相连、互为屏障。”
王之仁点点头。
吴争道:“我并非要剥夺兴国公手中军力,事实上水师在兴国公手中,远比在吴争手中更能发挥战力,况且,兴国公也说了,新水师之中,中下层军官都是定海水师精锐,想来这些骄兵悍将,未必肯听从我的命令吧?”
王之仁“嘿嘿”一声之后,却连连摇头否认,“你误会了,断不至于此。”
吴争没有纠结此事,“所以,新水师设防钱塘江,乃战略震慑绍兴府及绍兴府以南清军之用,并在战时,对沥海进行物资、兵员支援,这也等于增援了平岗山。”
王之仁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支水师依旧在我的麾下?”
吴争摇摇头道:“不,是内阁统辖之下,我朝所有军队,都应该在内阁的统一辖制、调度之下,无一例外。”
王之仁明显一愣,而后恍然,冲着吴争直戳手指,“你小子……哎,后生可畏啊!”
二人相视一会,终于哈哈大笑。
这笑声代表着最重要的利益矛盾已经妥协,接下来,就是一些具体事务和利益的安置、分配了。
譬如吴争与莫执念关于钱庄汇兑九府方案的实施,杭州赋税征收之后,能一税行九府之地,与王之仁利益分配的比例等等。
还有对于君权、相权相互的制衡,各地官员的增减、赋税的划分等等。
第三百七十八章 素未谋面的正室夫人
在吴争起身离开之时,王之仁突然道:“你小子好福气,有个贤内助。”
吴争一愣,他没有意识到王之仁所说的贤内助是钱瑾萱,还以为说的是周思敏。
在王之仁的解释之后,吴争这才恍然。
虽说钱瑾萱这一系列的举动,严格意义上来说,于事无补。
奸滑如王之仁者,岂能为钱瑾萱的劝谏而改变心意,他口中一口一个世侄女,可心中哪会将钱瑾萱,这个钱肃乐的女儿放在看中?
一切,还是以实力来说话。
但吴争心中确实有一种感动,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最重要的是,钱瑾萱看待事物的立场和对政治的敏感度,令吴争非常欣赏。
所谓志同方能道合,在这一点上,钱瑾萱,入了吴争的眼。
可以说,这一次会谈是足以记入史册的,这预示着三方鼎立、两鳌头相互制约、相互平衡的局面开启。
而吴争以一个后世人,相比当代人独有的眼光,揭开了本来需要数百年才能被公认正确的道路。
而这,起始于今日这一次与王之仁的谈判。
……。
这就是吴争进入奉天殿,以儿戏的方式,将朱以海拽下龙椅的原因。
唯有此法,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两股、三股势力激烈地对撞,直至将残明唯一的希望撞得粉碎。
吴争不是圣人,无法做到以恩报怨,可吴争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存异求同,先把鞑子赶出去。
在这个理念之下,什么都可以忽略,哪怕是自己的尊严。
只有江湖的侠者,方可快意恩仇。
引刀一快,不是自己这样身份的人,可以肆意而为的。
自我约束,自我管控,这是居上位者需要付出的代价。
当然,也可以不约束、不管控,那么后果也很显然,那就是败亡!
离开奉天殿,吴争面对着宋安“就这么算了吗”的问题,扪心自问。
可不就这么算了?吴争也有怨气,甚至几度想回头,灭了害死自己即将出世孩子的朱以海。就这么算了吧!
吴争将怒气、怨气发泄在了生不逢时的宋安身上,直将他踹出了一丈远。
……。
见到朱媺娖、吴小妹、周思敏三女,是在朱媺娖的马车中。
这肯定是与礼制不合的。
可就算拿出后世放大镜,也无法在万军丛中,找出一个敢直言吴争逾矩的人来,除了郑叔,这老阉物直拿着卫生眼看吴争。
吴争不管郑叔心里长了多长的乱草,就这么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掀开了朱媺娖的车帘,钻了进去。
车中的场面,确实旖旎,吴争搂着周思敏,轻声软语的安慰着。
周思敏将螓首埋于吴争的胸口,一抖一抖地抽泣着。
吴小妹本是要将头转过去,不想看这种少儿不宜看的场景,奈何转过头才发现,车壁距离自己的脸仅一寸还不到,只好再转回来,面对着拥抱在一起的二人,心中念叨着,眼不见为净。
朱媺娖,脸容庄重、肃穆。
她在吴争第一次抬头看她时,缓缓跪倒在车厢地板上。
二女俱惊。
只有吴争泰然相视。
“吴争,我求你了。”
就算朱媺娖自动退位,不再是监国之尊,可她毕竟是公主、帝女,曲膝下跪臣子,这说到哪都说不通。
然而,吴争就这么看着朱媺娖跪倒在自己面前,让都没让,甚至连伸手做做样子搀扶都没有,生生地受了朱媺娖这一重礼。
“留鲁王一条活路,朱家皇族,在这次劫难中流得血够多了,请你看在先帝和宗庙的份上,别杀他。”朱媺娖说完,面朝地板拜伏下去,完成了这一礼中拜之后的伏。
朱媺娖的话没有说错,直到崇祯死社稷之前,朱家皇室的近支,已达十万余人,可在张献忠的屠戮之下,黄河以北的皇族几乎被屠尽。
而清军南下,江南的皇族死得死,降得降,而降清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此时民间或许朱氏远支不难找,可近支,还真是稀缺了。
吴争冷冷地看着,他的心里是麻木的,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义结金兰的女人,吴争对她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失望、怜惜还有一份……理解。
吴争接受的不是大明公主的跪拜,接受的是朱家皇室对自己的亏欠。
自己此生唯一的血脉,因朱家人的内讧而胎死腹中,这可是吴老爹念叨了很久的吴家香火。
这一礼,吴争受得起,受之无愧。
“起来吧。”吴争轻声道,“鲁王之事,我已有定案,你尽可放心,他依旧可以在鲁王之位上,好好活着。”
朱媺娖听吴争应下,心中松了口气,可见吴争甚至没有起身扶她,眼中闪过一丝凄凉。
她明白,二人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每一次自己要吴争为朱家做什么,吴争每一次答应都会让二人之间的情份浅薄一分。
可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
鲁王是她的祖辈(崇祯按辈份得叫朱以海叔),她真怕吴争一怒之下,杀了朱以海泄愤。
而她更担心的是,一旦吴争真了朱以海,那么二人之间就不得不成为敌人。
所谓汉贼不两立,立场不同,自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好在,吴争答应了。
朱媺娖在感性的吴小妹起身搀扶下起身,重新坐了回去。
而这时,车外郑叔的声音响起,“钱氏求见公主殿下。”
朱媺娖一怔,看了一眼吴争,而后恍然。
吴争却连头都没抬,只顾着与周思敏说话,走到周思敏不忍心朱媺娖受冷落,用企求的眼神示意吴争。
吴争才随口道:“让她进来吧。”
钱瑾萱此来当然不是求见朱媺娖,而是冲着吴争来的,用意也没什么悬念,就是为了她的父亲。
钱瑾萱的进入,让这车厢愈发拥挤了。
她甚至都没法福身向朱媺娖行礼,也就只能用嘴说了,“瑾萱拜见公主殿下,见过靖海候。”
吴争转身,正面看着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正室夫人。
给钱瑾萱颜面,那等于给自己颜面,这一点吴争很清楚。
第三百七十九章 这样的人,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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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钱瑾萱惨淡的花容,吴争开口道:“事情我都已知道,你很尽心……我很满意!”
钱瑾萱突然侧身从吴小妹方向挤进尺许,向吴争跪倒。
说是跪倒,那也就是做做样子了,车中的空间甚至已经不容许钱瑾萱跪在地板上。
钱瑾萱双腿曲倒时,螓首已经抵在了吴争膝盖附近。
吴争一样没有阻止和搀扶,而是连姿势都没变,生生受了此礼。
钱瑾萱未言泪先流,可吴争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要说的,我知道。放心回去吧,令尊无碍。”吴争挥挥手道,“有些事,不是你能力所能及的,为策安,还望你以后多虑自身安危,不可再如此莽撞冒进。”
钱瑾萱听了此话花容上绽放出一丝欢欣。
她冰雪聪明,听懂了吴争的意思,吴争这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能听到这番话,让钱瑾萱心中有意外之喜,说此时她心里如饮蜜水般甜蜜,亦不过份。
不过钱瑾萱家教渊源,矜持地笑意一闪而过,她微微低头道:“殿下与候爷有大事相商,瑾萱就不打扰了,瑾萱告退。”
吴争扬手阻拦道:“且慢,我正有事与令尊相商,你且随我车驾同行就是。不过我要先与正阳门外诸将交待几句,你且在车内等候,完事时,我会派人来知会于你。”
钱瑾萱低声应道:“是。”
……。
站在车驾上,吴争环视表情严肃的将士们。
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数万双眼睛齐齐看着吴争。
虽说执掌大军时日已久,可吴争还没有在如此多的人面前露过脸。
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
但说真紧张,那也不确然。
任何手掌真实权力的人,都不会在自己的下属面前紧张。
只有那些所掌权力是别人赋示的人,才会紧张,因为他们明白,自己的权力不属于自己,随时可能被收回或丢失。
所以,吴争的紧张是短暂的,代而取之的是兴奋激昂,还有睥睨天下的豪迈。
“你们做得很好。”
这话一出,正阳门外一片轰然大笑。
气氛随之一松。
吴争笑了,这是一种为上者的自豪。
一言定人悲乐,一言决人生死。
吴争慢慢抬手下压,正阳门外一片肃静。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大明南京的光复,首功在于你们……当重赏!”吴争的手指环伺指过,每个面向吴争的士兵,都感觉到这是在指向自己,心中那种被重视和鼓舞的欢欣由此迸发出来。
那就是一片欢呼的海洋。
“大明万岁。”
“靖海候千岁。”
“驱逐鞑虏,复我中华。”
喊什么的都有。
吴争微笑地看着,这个时候,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这些将士恐怕就敢拥立自己,哪怕背负叛军之恶名,也会如食甘饴吧。吴争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绮念。
“靖海候万岁……靖海候万寿无疆!”
当这微弱的声音响起,吴争却听得异常清晰。
而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无数狂热的士兵反而开始安静下来。
他们左右相顾,当看到喊话人时,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或许是因为敬重,亦或者是怕粘到这二人身上的晦气。
人群如同被一把巨大的利刃劈过,显露出一道丈许通道来。
两个身影显露出来,他们的口中依旧还在喊着,“靖海候万岁……靖海候万寿无疆!”
喊得是如此地情深意切,喊得是如此地慷慨激昂。
吴争的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
世上每每多有铮铮铁骨者,以乱世为最。
这些硬骨头,总是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然后一条道走下去。
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视死如归。
钱肃乐和陈子龙,无疑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
说来也怪,这二人受吴争不杀不究之恩惠,却丝毫不觉得这是恩惠。
出宫之后,适遇吴争讲话,引得将士齐声欢呼。
二人不约而同地相顾一眼,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
于是,就有了二人齐声呼喊,“靖海候万岁……靖海候万寿无疆”的这一幕。
尽管二人都明白,这种做法对吴争根本不起作用。
但他们依旧如食甘饴的去做,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悔!
这就象曾经有人说过的,打不过,不怕,鸡蛋碰石头,也不怕。
就算我是个鸡蛋,砸在你这块石头上粉碎,也得一脸粘糊,如果你受不了了,拿手往脸上一抹,那就是混蛋!
吴争脸色铁青,他愤怒,他怨恨。
自己做了这么多,为大明为天下,甚至连父亲病重,还待在平岗山中。
到今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朝廷之事,却被屡屡当作叛臣贼子。
这二人,在数万将士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恶心自己!
是可忍熟不可忍啊!
可,吴争心里对这二人的尊重,同样不可忽视。
汉人千百年不亡,依仗得就是这种精神。
如果一个个都甘为奴,那么汉族也将和无数在历史长河中消失的那些民族一样,永无翻身余地。
这二人,杀不得!
杀了,就等于扼杀了天下汉人反抗之心,折断了天下汉人的脊梁骨。
这一点,吴争非常清楚。
钱肃乐陈子龙二人的名声在江南之地太显眼了。
陈子龙的学生更是遍布天下。
这样的人,杀不得。
吴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正因为杀不得,他才无处发泄。
若是能杀,吴争反而会笑。
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将死之人生气。
“靖海候万岁……靖海候万寿无疆。”钱陈二人越走越近,嘴里依旧在喊着。
虽然二人的声音很弱小,但特别地刺耳。
吴争俯视着近前的二人,沉声问道:“二位何意?”
钱肃乐呵呵一笑道:“我等二人见靖海候令之将在,莫不遵从的风度和气势,敢不附从前来应和?以图搏个从龙之功啊!”
陈子龙回身指了一圈,道:“大明养士三百年,竟再无忠义之臣,没奈何,陈某也只好与钱大人一起附贼了,博取个功名,也好苟且偷生了。”
第三百八十章 你也要附贼吗?
吴争大怒道:“本候何时说过,要篡位自立?本候又何时有过,篡位自立的举动?你们这是污蔑!”
陈子龙哈哈大笑道:“看来靖海候的涵养功夫还待历练啊,这么快就沉不住气恼羞成怒了?快了,快了快了,过不了多少天,这朝廷就得姓吴,这天下就是吴家天下了。怎么,靖海候难道吝啬给我二人从龙的机会吗?”
这时,钱家叔侄夏完淳三人从军中冲出,各自奔向钱肃乐和陈子龙。
“父亲,听儿一句劝,回吧……。”
没等钱翘恭说完,钱肃乐怒道:“正阳门外,你等叛乱之时,我就已经与你们断绝父子兄弟关系,没得现在跑来认亲,滚!”
陈子龙一样拿脚对着夏完淳道:“不要说我给你机会,只要你率军与车驾上那贼子势不两立,陈某就认你,还是我的学生。”
夏完淳被逼得无所适从,转头看着吴争,突然回身跪了几步,抱拳单膝跪下道:“靖海候,您倒是给拿个主意啊!”
陈子龙一见,勃然大怒道:“逆徒,果然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滚,今日之后,你我就是路人。”
那边情况也不妙,钱肃乐不认儿子,自然就对钱翘恭不理不睬了。
可钱肃典是他最小的弟弟,从小拉扯大的,这份情义,恐怕远胜于父子。
钱肃乐那是一个大嘴巴子甩过去,这击肉的声响,怕是一二里地都能听见。
“你若还想回钱家门,就与他一刀两断。”
钱肃典一样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其实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明白,吴争已经势不可挡。
包括钱肃乐陈子龙二人,也都明白。
可他们就没有在意过成败,或许在崇祯上吊的那一天,他们已经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死人。
无论以前对清军,还是现在对吴争,都一样,是敌人。
钱肃典钱翘恭叔侄有样学样,见夏完淳将难题抛给了吴争,于是也抱拳单膝一跪,让吴争拿主意了。
这也表明了立场,他们站在吴争这一方。
但有个意思也很显然,他们绝不会眼看着钱陈二人被吴争追究甚至杀害。
可吴争有什么办法,这不是靠语言能摆平的事。
这是理念的碰撞。
譬如,吴争认为朱氏已经寿终正寝了,该复的是汉人的大明。
而钱陈二人对于忠诚的理解,就是对于朱姓大明。
这种矛盾,根本不是一二句话可以解释得清的。
吴争只能阴沉着脸,下令道:“诸将听令,各部带回营地,没有命令不得擅动。”
说完,也不顾跪着的三人,甩手离去。
这一招,叫惹不起,咱躲得起。
可问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钱肃乐二人从奉天殿就打定了主意要殉节的,不想被吴争“别闹”这一句生生将朱以海从龙椅上拽了下来,变成了一场闹剧。
可这也不影响二人殉节,问题是被吴争拽下龙椅的朱以海,竟丧失了称帝的勇气,一口一个“好死不如赖活”,让钱陈二人伤透了心。
所以,二人原本以为失去了的殉节机会,突然在正阳门外出现,他们哪有再放弃的可能?
钱肃乐陈子龙二人破口大骂起来,“吴争,你还不如洪承畴,洪贼降清,敢做敢当,而你却遮遮掩掩,如闺房妇人一般。”
这骂得已经很难听了,毕竟文人嘛,骂人也不可能象当街争吵的泼妇般。
以当时的风气,将男子骂成妇人,这级别已经很厉害了。
而这声骂,同样将在朱媺娖车内等候的钱瑾萱给骂了出来。
这种骂法,在她看来,吴争已经是不可容忍的。
所以,她不顾吴小妹等人的阻拦,悲呼着从车驾跑向钱肃乐。
“女儿求父亲……别再骂了……!”
要说钱肃乐对儿子兄弟爱搭不理,可对这女儿倒是另一种脾气。
他老泪纵横地说道:“萱儿啊,是爹对不住你,将你的终生所托非人……也罢,今日当着众人的面,钱某豁出这张老脸不要,替你毁了这桩亲事。”
转过头来,钱肃乐指着吴争喝道:“吴争,今日之后,我钱家与你的亲事……。”
不想钱瑾萱“不!”地一声,挡在钱肃乐面前,大声道:“父亲,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桩婚姻,从父亲答应下来之后,就不容挽回。以大明律,除非官府和离,父亲已是毁不得。”
这话没错,大明律法,毁婚得有官府叛和离,当然,象钱肃乐这种身份,几乎就代表着官府,判人和离,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他没有权力去判一个当朝候爷的婚事,哪怕他是钱瑾萱的父亲。
从这桩婚姻生效之时起,钱瑾萱在律法上,已经不再是钱家人,而是吴钱氏。
钱肃乐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手指乱颤地指着她道:“连你……你也要附贼吗?”
吴争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喝道:“来人,将这二人拿下。”
这下钱瑾萱急了,侧身一转,挡在钱肃乐面前道:“吴争,这可是我爹!”
那边钱家叔侄夏完淳也急了,起身涌向吴争。
吴争冷冷道:“你们想做什么?”
钱家叔侄夏完淳一怔,相视一眼,终究停下了脚步,三人拱手恳求道:“靖海候,家父(家兄家师)虽有冒犯,可也是源于对候爷的误会,还望候爷宽仁,放过家父(家兄家师)。”
吴争却甩手道:“如钱陈二人所言,本候现在也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们可以在忠孝之间选择。”
说完之后,对宋安道:“你带人留下,他们三人选择孝,你就带兵返回,随他们去吧。若他们三人选择忠,那你就拿下钱陈二人。”
“是。”
钱家叔侄夏完淳急了,再次往前涌上,欲追吴争。
此时宋安率兵一挡,挡住了三人去路,不得再进一步。
看着吴争离去的背影,钱翘恭心中念头一转,对挡在钱肃乐面前的钱瑾萱急喊道:“妹妹,你还不赶紧追去劝劝靖海候。”
钱瑾萱瞬间反应过来,撂起裙摆朝吴争的背影方向追去。
宋安愣了愣,几次欲想下令,令士兵阻拦钱瑾萱,但最后终究没有开口。
钱瑾萱的身份不同寻常,她可是少爷正室夫人啊。
第三百八十一章 你打算唱白脸还是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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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瑾萱是个女子,还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
如果不是吴争愿意等,怕是给她一匹马也追不上。
吴争确实是被逼的没办法了,走,是最有效而且是化解尴尬唯一的办法。
只是没料到二人会上演这么一出,令自己下不来台。
如今吴争甩手就走,不代表着真要当甩手掌柜,见钱瑾萱追来,自然就放慢了脚步。
钱瑾萱跑得气喘吁吁,也真难为她了,恐怕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靖海候容禀……。”
吴争抬手阻止了她,温柔地说道:“别急,先喘匀了气。你的来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先给你颗定心丸,我下令拿这二人,也并非是想加害他们,只是想,这大庭广众之下,不是说话的地儿,换个地方说话罢了。你回去,私下告诉令叔和翘恭,让他们不要阻拦,一切事,等过了今晚再作计较。”
钱瑾萱眼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目光,面前的男子,有着如海一般难测的胸襟和神秘。
举手投足之下,那种胸有成竹地笃定和遇泰山崩不变色的沉稳,让她的心中涌起一种崇拜。
钱瑾萱是个慧质兰心的女子,她非常清楚,在权力和利益的斗争面前,不用说是翁婿,就算是亲兄弟亲父子都没有周旋的余地。
但面前这个男子做到了,他在为这朝廷这天下默默地做着些事情。
让钱瑾萱真正感动的是,在面对象父亲这样的朝廷重臣误解的情况下,吴争依旧在尽可能地周旋着,为保他们做着努力。
吴争自然是猜不到钱瑾萱心中想法的,他见钱瑾萱痴痴地看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让钱瑾萱心里没底。
轻叹了一口气,吴争道:“你放心回去,令尊绝不会有性命之虞。”
钱瑾萱微笑起来,“谢谢。”
那种温柔的声音,不听过无法体会世上竟还有如此令舒畅的女声。
短短两个字,或许已经倾注了钱瑾萱心中所有的柔情。
……。
钱肃乐和陈子龙还在闹。
他们为闹而闹,不在意对错,只在意过程。
执意求死殉节而不得,让这二人差不多魔障了。
匆匆赶回来的钱瑾萱,没有去劝父亲,她知道父亲二人这个时候怕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钱瑾萱悄悄在钱翘恭耳边耳语几句,钱翘恭开始惊诧,而后脸色平静地点点头,他再与钱肃典耳语几句,又去和夏完淳嘀咕。
三人相视一眼,一齐点头。
大军终于开始撤回了,无数的号令声响起,将钱肃乐陈子龙二人的吵杂声掩盖。
这让二人浑然不知所以。
如果是二人清醒时,这种伎俩根本瞒不过他们,可眼下二人的脑子混乱成一团浆糊。
眼看着各部陆续撤退,他们觉得自己被儿子兄弟学生抛弃了。
心中的绝望,让他们再也不去顾忌什么狗屁礼仪,除了谩骂吴争,他们甚至开始咒骂自己的儿子兄弟学生忤逆不孝附贼……。
宋安轻轻一挥手,十多名士兵一涌而上,这两个倔强执拗的人终于安静了。
正阳门前经历了从早到晚整整六七个时辰的喧嚣,终于也安静了。
可就算应天城中的普通百姓,都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几万大军令出数门,这应天府的未来会如何,恐怕只有老天知道。
……。
吴争与王之仁联袂进入洪武门。
洪武门左侧,由北向南分别是中府左府右府前府后府和太常寺,右侧自北向南分别是宗人府吏户礼兵工各部。
吴争二人的目的地,自然是宗人府。
钱肃乐陈子龙二人正暂时羁押在宗人府中。
拾阶而上,明皇城中已经没有多少官员,特别是清军占领之后,能跑得都跑了,不能跑的都降了。
与钱塘江以南相比,这里的达官显贵殉节的人还真不多。
或许是官位高了,惜身如金吧。
不过,也都是可怜人,活在世上,不就为了最后能安生地死在家中的榻上吗?
百万明军都灰飞烟灭了,真要归罪于他们这些根本无法左右时局的中低阶官员,那显然是苛刻了些。
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
对于这些留守各部的人,无所谓忠奸,只是有乃便是娘,谁给他们俸禄,就替谁做事罢了。
但这些人唯一的长处就是消息灵通。
吴争王之仁一路拾阶而上,他们就早早地闻讯列队于两侧,不断地向吴争王之仁鞠躬行礼。
王之仁丝毫不做理会,轻嗤道:“一群墙头草罢了,无须理会他们。”
反倒是吴争,脸上带着一丝不知真假的笑意,频频颌首。
这让官员们在吴争二人远去时,击掌相庆,都道靖海候仁善,胸襟广阔,是个可以依托之人。
可事实上,吴争不过是在脑子里想,如何赚取钱肃乐二人,将他们调侃一番,以解心头火气。
至于点头,不过是吴争下意识的反应,其实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去听王之仁的讥讽,就算任何人在这时,向吴争行礼,吴争都会保持着笑容微微颌首,与什么仁善胸襟广阔根本没毛线关联。
也就是说,这些官员们怕是自作多情了。
宗人府大殿外,宋安严阵以待,生怕有人前来闹事甚至劫“狱”,可这终究不是狱。
至少吴争也没有真想把二人怎么着。
所以,钱陈二人被安置在宗人府一处跨院中,没有大刑侍候,反而茶水管够。
见吴争二人到来,宋安拱手道:“少爷兴国公有礼。”
吴争问道:“还安生吗?”
“刚推进去时,还闹腾,不过很快就安生了。”
“没怎么他们吧?”
“没,少爷不下令,谁敢动这二人啊,这就是两块老椒,数里外就能辣痛眼睛。”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对王之仁道:“你打算唱白脸还是红脸?”
但吴争知道回避不是解决问题之道,况且他本来就有找钱肃乐陈子龙谈一谈的安排。
王之仁也大笑起来,“既然结果已经注定,我唱白红都行,你定吧。”
第三百八十二章 国之将亡,必生妖孽
吴争点点头道:“想想兴国公终究要与他们朝夕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这白脸就由我来吧。”
“行,你说了算。”
吴争转头对宋安吩咐道:“去准备一席好菜,送进去。”
“是。”
“对了,将莫老头送的酒,取两坛子,一并送进去。”
“是。”
吴争伸手相引道:“兴国公,那,咱就进去?”
“哈哈,进,自然得进。”
“兴国公请。”
“靖海候请。”
“还是兴国公先请。”
“好,好,一齐,一齐……。”
……。
“他究竟意欲何为?”
“难猜啊!此子近乎妖孽,所思所行,皆如雪泥鸿爪,全不可琢磨。”
“你说他会下令杀了你我吗?”
“不,还不至于。”钱肃乐摇摇头道,“若要杀,当场下令杀,还可推托是被你我所逼,愤而行之,可现在再杀……想必他能想清楚后果,就算劣弟、逆子站在他那一边,但见我死于他之手,恐怕也会奋起对抗,至少离心离德是必然的。”
“细想起来,你我当时还不够狠辣,要是逼他动手杀了你我二人,或许时局就会变得不同。”
“是啊,钱某何尝不是这么想。可你也见到了,此子之隐忍功夫,怕是于你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天不公啊,在此山河破碎、国柞危亡之际,还降下如此妖孽,你我终究人力有尽,又如何相抗?”
“那倒未必。经你我今日在奉天殿、正阳门这一闹,应天府臣民还有谁不知道,他吴争狼子野心?就算眼下未见效果,可这番疑心种于人心,来日定能生根发芽。”
“人心……人心,大明还有人心吗?”钱肃乐呐呐自语,“今日正阳门外数万大军,可有一人附从你我?这便是人心啊!”
这话让陈子龙脸色黯然起来,“国之将亡,必生妖孽。眼见南京光复,我朝显露出一丝复兴的希望,不想他以人臣行废立之事,大有昔日曹操挟天子令诸侯之势,纲常伦理丧尽,君不君臣不臣,大明何来振兴之希望?”
钱肃乐神色憔悴,“卧子先生心中,对以后可有打算?”
“志不欲生,孤筇单幞,混迹缁流。”陈子龙在叹惜,他轻泣道,“茫茫天地将安之乎,惟有营葬大母归死先垄耳。”
钱肃乐闻听两行浊泪滴落,陈子龙母亲之前过世,可因战事紧急,只能草草就地安葬,陈子龙现在说起此事,吐露想要回故乡安葬母亲,这已经是心灰意冷,有了去意。
如果陈子龙一去,那么应天府中,忠于明室的中坚力量,就会更少。
钱肃乐有心相劝,可陈子龙是以葬母为由,天下孝为先,钱肃乐又怎能张得开口?
想到此,钱肃乐也心灰意冷起来,“卧子先生若离开,钱某怕也是独木难支,只能任凭那狼子野心之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大明宗室,怕是要真亡于此人手里了。”
陈子龙叹道:“此乃天意,非你我之过。我能与清狗浴血疆场,也难以撼动此人一丝一毫啊。止亭兄难道不曾经看见,正阳门外,他登高一呼,数万人响应,这其中竟还包括令弟、令郎和陈某那不孝的学生。我是真难以想象,这区区少年,怎么就窜至如此高位,难道止亭兄这些时日以来,就没有防范于他吗?”
钱肃乐苦笑道:“钱某怎能不防范?老天知道,钱某已是机关算尽。此子始来绍兴府,确是个干才,始宁镇、三界之战,屡屡挫败进犯的鞑子前锋,也正是因此奠定了他的窜升根基,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凡有能为之人,必有野心。钱某从他入梁湖千户所任百户时,就已经在防备于他,派去犬子掣肘于他,可不想,卧子先生也看到了,这忤逆的东西,竟帮着外人来与他爹作对。后来吴争以军功升千户,有了杭州府防御战,以击败清豫亲王一战成名,随即返回绍兴发动政变,废黜鲁王,拥立长平公主。钱某为了制约他,逼他当众发誓不尚公主殿下,为了断其绮念,甚至将嫡女许于他,可终究还是阻止不了他啊!”
陈子龙蹩眉道:“你当时为何不阻止他行废立之事?”
钱肃乐苦笑道:“当时钱某只是个左副佥都御史,有兴、越两国公掣肘,关键是已在驿亭殉国的前兵部尚书张公,和张苍水都站在他一边,钱某有心无力,也只能顺从了。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与鲁王相比,长平公主确实更有公正、勤政,这无可置疑。”
陈子龙没有再责怪钱肃乐,而是叹息道:“罢了,说这些已经无事无补。止亭兄一腔热血,陈某感佩万分,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就算你我想要为国殉节,恐怕在这些人眼中,也只是个笑话,罢了,罢了,陈某此次若能离开应天府,安葬亡母之后,也该不问世事,做个田舍翁了。”
钱肃乐低头喟叹,“卧子先生所言极是,非我等不欲报国,而是有心无力,徒叹奈何?只是前些日子听闻南面……隆武朝形势危急,恐怕……哎,卧子先生南归,如果……如果能为明人做些什么,还请仗义伸手相助才行。”
陈子龙眼光一闪道:“陈某记下了。只是……止亭兄为何不能在朝堂上提议派兵去援呢?”
钱肃乐摇摇头道:“非钱某不愿,实不能矣。卧子先生想必知道,我朝与隆武之间那些龌龊……若钱某在朝堂提及相援,怕是与所有同僚为敌,哪怕鲁王都不肯答应。”
陈子龙抿嘴咬牙,几次欲言又止,可最后终究是没忍住道:“要说拥立宗室,当初拥立鲁王之事,确实有些不妥,鲁王毕竟辈份高于先帝两代,听说过父传子,我朝也有兄终弟及之例,可侄孙传于叔祖的,自古以来鲜有。”
钱肃乐苦笑道:“卧子先生这就有些以偏概全了,当时局势紧急,打潞王携宗室献城降清,江南一地哪还有合适的宗室可拥立?只有鲁王在台州,于是就……哎。”
第三百八十三章 针锋相对(一)
陈子龙也叹息道:“想太祖皇帝为防宗室生乱,确实用心良苦,可如今这形势,优养宗亲之策,使得皇室宗亲只知享乐,不识军政,实则断了我等复明的希望。”
二人正在闲聊着,吴争与王之仁不经通传,联袂而进。
事实上,钱、陈二人已是“阶下囚”,何须通报?
见吴争二人前来,钱肃乐二人反而沉默了。
不是屈服,而是无话可说。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理念不同,徒费口舌何益?
到了这时候,在二人心里,那真真就是汉贼不两立了。
宋安引着几个士兵,在四人中间布下一席菜肴,然后悄悄退去。
吴争如同没事人一般,伸手拍开一个酒坛泥封,没有指谁地招呼道:“来,诸公落座,今日咱们喝上一杯。”
王之仁自然应声落座,可钱、陈二人不动。
陈子龙嘴角带着一丝讥讽道:“这如果是断头酒,陈某就饮了,可若是劝降酒,靖海候就省了这番心思吧。”
吴争动作一僵,可很快恢复自然。
他斟了两杯,一杯推向王之仁,一杯拿在手里。
王之仁伸手接过,微微嗅了一嗅,神色一动道:“好酒,这想必有三十年的年份了吧。”
吴争笑着点头道:“三十三年了。”
王之仁诧异道:“这酒可不是寻常能买得到的,几乎都是民间私藏,按你和令妹的年纪,想来令尊还藏不出这样年份的酒吧?”
“哈哈。”吴争大笑起来,“兴国公果然是酒中豪客,瞒不过兴国公。这酒,来自杭州府莫家,兴国公想来应该听说过。”
王之仁先是一怔,而后摇头喟叹起来,“都说你小子运气好,我还不信,可今日想来,还真不能不信命。江南莫家,财可敌国,不想竟被你收拢了去。”
“不过是几坛酒罢了,何至于兴国公如此感慨。”吴争邀饮道,“来,为抗清复明大业,共饮此杯。”
王之仁双手捧杯,与吴争做拱手状,二人饮干一杯。
这时陈子龙嗤声道:“一个不当人臣,一个反复小人,也敢在我等面前狂言复明?你们复得是何家明?怕是吴明、王明吧?”
这话令王之仁神色一变,勃然作色,便要发作。
王之仁最忌讳的就是重提之前降清之事,说起来,那时也是为形势所迫,弘光朝灭亡、潞王献杭州降清,他一个总兵,还能做什么,只能随朝廷降了。
可这事,钱肃乐清楚啊,若没有王之仁率军襄助,钱肃乐哪能从宁波拉起一支义军来?
但此时,钱肃乐却不说话,这让王之仁怒火中烧。
吴争抬手安抚王之仁,示意他按捺性子,王之仁这才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赌气坐了下来。
“我与兴国公,当然不如卧子先生慷慨激昂,安于应天府鞑子狱中,骂起人来依旧是中气十足。可若没有我等不臣之人,率军光复应天府,想必卧子先生还在狱中与蝇蚊为伴吧?都说知恩图报,这等救命之恩,却被卧子先生拿来恩将仇报,看来盛名之下也有虚士啊。”
这话还真没说错,这个时代,讲究得就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果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可象陈子龙这样的名士,那就是声名中的污点。
按他们清流的说法,有恩报恩,就算理念、阵营不同,注定为敌,那也得先报恩,再言其它。
一桩归一桩,一码归一码嘛。
陈子龙虽说视吴争为乱臣、奸倿,可对于这一点,断做不出矢口否认之举。
一时被吴争指责得无语了。
可陈子龙身边钱肃乐,那不会是吃闲饭的。
“救命之恩,乃私恩,窃国之仇,却是公义。卧子先生身为明臣,自当先公后私,哪怕要报恩,那也先后有序,先公而后私矣。况且,营救之恩,独独归于你与兴国公,怕是有失偏颇吧?那可是我朝数万将士的功劳,还有,营救诸人之事,也是夏完淳所为,想来那时靖海候已经南返探望令尊了吧?”
这话怼得有道理,陈子龙先为明臣,后才受营救之恩,论起先后、主次,确实应该先公后私才对。
吴争没有在此事上纠缠,而是顺着钱肃乐的话风转变话题,“钱大人的话有理,此事就不谈了。那就说说数万将士光复南京等九府之地的功劳吧。”
钱肃乐心里一紧,他知道,这事他们不占理。
吴争没有放松,尖刻地责问道:“之前北伐之倡议,朝廷从上至下,那都是持反对意见的吧?包括你钱大人在内,没错吧!”
“吴争率三万多将士从杭州北上,朝廷没有丝毫支持吧,甚至在战时,十数道谕令催促吴争回援绍兴府。如今事实俱在,如果吴争听命行事,不但绍兴府不报,还错失了光复南京等府的良机。这一点,钱大人你认不认?”
钱肃乐沉默。
“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吴争继续道,“可朝廷不因此为吴争论功行赏,反而不少人因此在朝堂上指责吴争忤逆君命、抗令不遵,钱大人、卧子先生都是饱读诗书明理之人,那就说说,这算不算戗害功臣?”
钱、陈二人都沉默不语,这不是被说服,而是二人根本不想理这茬,在他们看来,国柞、社稷面前,这都可忽略。
也就是说,在他们眼中,为君死、为国死、为天下死,都属应当。
臣子被冤屈、迫害,固然可同情,但臣若是以此事见责于朝廷、君上,那就是大逆不道。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
而他们二人,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可却是个异类,他心里根本没有这种君臣之念。
对于吴争而言,君,无非也就是个普通人,说不定人品、才能还不及于一个普通官员。
要他为一个这样的君尽死忠,那无疑是痴人说梦了。
这也就是造成钱、陈等人视吴争为寇仇的原因所在。
吴争还在说,“二位指责吴争有悖人臣之道,以人臣行废立之事。可二位内外勾连,在淳安行的难道不是废立之事?”
第三百八十四章 针锋相对(二)
陈子龙激愤道:“我等只是为了宗庙传承,忠于大明之心,唯天地可表。长平公主虽是先帝所出,可毕竟是女子,是女子就须嫁人,牝鸡司晨之事,何等可笑?况且,你吴争拥立长平公主监国,心中图谋,那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话不投机,不谈也罢。”
吴争有些恼意,“好,此事不谈便不谈。那我问你,时至今日,吴争可有叛乱之行为,吴争可有勾连外敌?若钱大人有证据,不妨公之于众。”
陈子龙一怔,不再说话。
吴争厉声道:“吴争两年时间,为朝廷生生打下一片江山,你们却以心中揣测,以莫须有之罪名,诋毁诬陷我叛臣逆臣,蛊惑军民对吴争行暗杀之事,欲除之而后快,这又是何理?”
陈子龙激愤道:“这是赤果果地诬蔑,我等不否认欲除你而后快,可暗杀之事,从未有过。”
吴争嗤声道:“钱大人,平岗山寨中,暗杀我之事,你何不对卧子先生讲讲?”
钱肃乐沉默不语。
陈子龙愕然,他从钱肃乐的表情中明白吴争说的恐怕是真事。
一时间陈子龙无言以对。
政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不得暗杀。
你可以用任何阴险龌龊的手段,只要不被人抓住证据,都可以成败论英雄。
但唯独暗杀,被双方一致唾弃。
这不是他们有多光明磊落,而是他们自保之道。
试想,这些有资格参与政斗的人,哪个不是身后有背景,哪个雇不起凶徒进行暗杀?
真要是都以暗杀来解决,那恐怕天下大乱,人人自危了,何谈什么斗争?
所以,对于吴争的责问,这事他们确实不在理。
但要说,这个指责能让二人服输,那就太荒谬了。
斗争,无所不用其极,暗杀这事的错误,不在于该不该,而在于被人掌握了证据。
吴争自然也不会真拿这事当决定胜负的关键,他只是以此事来打压钱陈二人的气焰。
掌握主动权,才是胜败的关键。
“二位把吴争当逆臣贼子,无非是揣测吴争有不臣之心,以心中所想并未付诸于行动的想法来治吴争的罪,这何其荒谬?而二位扪心自问,若非吴争北伐光复九府,朝廷你等何以站在此地,指控吴争叛逆?你们所揣测之事是假,吴争与鞑子血战,收复九府失地之地却是真。你们枉顾真事而追究揣测,这又是何理?”
钱肃乐沉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人臣者,当有远虑。”
吴争闻听愕然,这话还能这么曲解?
于是怒道:“就是你们这般远虑,害死逼反了大明无数忠臣良将,以至于如今想找一个可统帅明军之人而不得。”
“内乱不靖,何以抵御外辱?”陈子龙大义凛然道。
吴争惊愕了,“强敌环伺,尚剑悬头上,不该求同存异,共御外辱吗?”
这话问在口,吴争自己心里就没了底气,这不在于谁对谁错,而是根本理念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已经无益。
深吸一口气,吴争知道,要解决这事,讲道理已经无用,那就只能靠利益分配和实力震慑。
陈子龙嘿嘿一笑道:“求同存异,何同?何异?”
吴争冲动道:“卧子先生难道没有听说,之前隆武朝在江西一战,就联合李闯残部一致抗清?”
陈子龙哂然道:“得位不正者,难言正朔。”
吴争闻听此言,顿时怒了,将手中杯子往桌上一拍,“啪”地一声脆响,杯子碎了。
“正朔?敢问卧子先生口中的正朔为何物?”吴争厉声道,“拥立一个崇祯帝叔祖辈来承继大统?这就是卧子先生口中的正朔?”
陈子龙也勃然作色怼道:“那也不及你拥立长平公主来的荒谬!”
吴争想破口大骂,可就是骂不出来,跺脚恨声道:“敢问二位,鲁王监国以来,二位为大明做了些什么或者光复了几府?而被他们诋毁成乱臣贼子的我,却真真切切地光复了九府之地。一帮抱旧守缺的老顽固,搬来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皇室,也敢大言不惭愧,自诩正朔?”
这一骂将钱肃乐陈子龙给骂急了,二人齐向吴争涌来,大有上演一出龙虎行的意思。
而这时,王之仁起身前跨两步,挡在双方中间,“不必于此,诸位还请听王某一言。”
吴争却轻嗤道:“兴国公不必与这些坐井观天之人啰嗦,吴争虽说无意取他们性命,可也没有举荐他们入阁的意思……这样,罢官去职,勒令回乡自省便是。”
原本钱肃乐陈子龙已经被吴争的话激得情绪失控,真有与吴争“肉搏”一番的打算,可无意间听到吴争说出入阁二字,二人顿时停住了脚步,他们相视愕然,甚至连吴争后面要让他们“罢官去职,勒令回乡自省”的话都没有留意到。
而吴争,说完便甩手而去,根本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钱肃乐陈子龙见吴争要走,哪肯罢休?
可王之仁生生地挡着二人,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盛名之士,遇见王之仁这老兵痞,着实没法子。
人的名,树的影,王之仁在崇祯末已经是副总兵之职,而钱陈二人那时只是职方事。
论资历,王之仁确实盖过这二人,当然,现在要论身份,王之仁也不亚于二人。
所以,如果钱陈二人可对吴争乱戳手指,对王之仁,还真伸不出这手来。
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王之仁脸上的笑意,也令二人不能发作。
王之仁道:“钱大人,卧子先生莫急。吴争不过是少年心性,崛起太快,脾性冲动些,也在常理之中,二位年长他数十年,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这话让钱陈二人哭笑不得,王之仁这是明显在拉偏架。
眼下所纠缠的理念之争,在王之仁口中却变了味道,成了意气之争。
倒象是在说钱陈两个加起来都有百岁的老头,在欺负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针锋相对(三)
钱肃乐苦笑道:“兴国公,你也是前朝重臣,怎能与他为伍,置朝廷正朔于不顾?”
王之仁正色道:“钱大人这话过了,无论如何,吴争光复九府,有大功于朝,虽说确实嚣张些,行事跋扈些,可毕竟没有叛乱的证据在二位手中,也没有切实的举止可以追究,二位仅以揣测来评判吴争欲行王莽旧事,太过武断了吧?”
陈子龙气呼呼地道:“兴国公既然已经站在吴争一边,多说无益。要么杀,要么放,你们如此囚禁我等,是何用意?”
王之仁冷声道:“卧子先生这是在指责本公附逆吗?”
这问题就严重了,王之仁是前朝旧臣,又是鲁王监国时的国公,如今长平监国,仍居国公之位,眼下与吴争配合,光复南京城功不可没,如果真论起来,封王爵也不为过。
虽说之前有过降清之举,但时间不长,仅二三个月,也没有对明军翻脸相向。
真要说起来,钱肃乐还得承王之仁伸手相助之情才对。
所以,王之仁抓住陈子龙的语病翻脸,让陈子龙还真不敢象对吴争一样,怼回去。
钱肃乐赶紧打圆场,“兴国公误会了,国公的忠义,世人皆知……卧子先生的意思,其实也是生怕兴国公上了吴争的当,被他所蒙蔽……。”
“不必了。”王之仁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本公不是三岁小孩,这世间还没几个人能蒙蔽本公。”
钱肃乐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还他x的有道理。
王之仁见吴争已经远去,这才不再拦着二人,而是坐下来,自斟自饮起来。
话说你喝酒也就喝酒罢了,王之仁还不停地“咂吧”着嘴,连连赞叹“好酒”。
都道酒是名士的灵感和胆,这个时代,自诩名士者哪个还没点酒量?
饮酒之人都知道,酒量这东西,那是靠练出来的。
如今吴争已经不在,陈子龙的酒虫早已被勾起,他喉咙“骨嘟”一声,连颜面都不要了,直接就扑上去,从王之仁手边抢过酒坛。
甚至是斟酒这一步都省了,直接仰头对着嘴,“咕咕”地灌了几口。
钱肃乐年长些,也斯文许多,他安静地看着陈子龙解过馋,这才伸手从陈子龙手中接过酒坛,就着另一边的空杯斟了一杯。
对着酒,深深地吸了口气,赞道:“兴国公没有说错,这必是三十年以上陈酿。”
王之仁惊愕地看着二人,半晌拿手指点点他们,嘴里笑骂道:“两个老家伙……这可是吴争的酒,你们也喝?”
陈子龙再次捧坛灌了一口道:“如此好酒,岂能让乱臣独享?他不配!”
王之仁这下是真生气了,他厉声道:“卧子先生,别给脸不要脸啊!你道吴争真怕了你们不成?虽说本公力劝,吴争答应不加害你们,可天下有才能之士多如牛毛,还真不是没有二位就会天塌的。别的不说,就说此次吴争北伐,朝廷当真没有任何支援,反倒是不断在后面拖后腿,可应天府照样光复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没有你们,抗清复明大业一样可以完成,甚至比你们在的时候,做得更好!”
钱陈二人面面相觑。
王之仁道:“本公劝二位,适可而止吧。别的不说,至少眼下抗清才是头等大事,正如吴争所言,求同存异,任何异见都放到重整河山之后,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哪怕刀兵相向,至少天下还是汉人的天下。本公对此话深以为然,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
陈子龙哂然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吴争要拥立长平公主,徒惹天下人耻笑。兴国公,若是想劝我等二人与吴争握手言和,也不是不可,只要吴争答应拥立鲁王殿下登基,陈某定当前去与他赔礼道歉,哪怕要陈某下跪请罪,也绝不推辞。”
王之仁无奈地摇摇头,他心道,吴争啊,这劝文人改变心意,比战场杀敌累多了,你教的话看来也不灵啊。
不过王之仁依旧按事先商量好的说辞继续说道:“卧子先生说的有些过了,长平公主乃先帝嫡女,何来惹天下人耻笑一说?再说了,吴争也没有拥立长平公主称帝的意思,二位怕是想岔了吧?”
陈子龙一愣,转头看向钱肃乐。
钱肃乐摇摇头道:“话虽没说,但谁能保证,公主殿下在完成大业之后,不会被吴争拥立称帝?又如何防止吴争篡位,行窃国之事?”
王之仁心里直骂,一把从陈子龙手中抢回酒坛,往杯中一倒,这才发现,陈子龙钱肃乐说话时都没闲着,生生喝光了一坛酒。
王之仁懊恼地将酒坛重重往桌上一顿,向钱肃乐怼道:“说起来你还是吴争的泰山,你如何忌惮吴争,何必将女儿许配于他?”
钱肃乐正容道:“钱某此举,无非是为了朝廷和天下,此心唯天可表。”
王之仁甩甩手道:“行了,行了,本公信你就是。可本公说过了,吴争在本公面前承诺过,至少将建虏赶出中原之前,他没有拥立长平公主登基的意思。怎么,二位难道连本公的话都不信了?”
这时陈子龙突然问道:“照兴国公的意思,吴争是想,让长平公主一直以监国身份执掌国政?”
王之仁挑挑嘴角,“有何不可?”
“荒唐。”陈子龙断然拒绝道,“如今朝廷已归南京,正是拥立新君,号令天下之时。以监国执政,短期尚可,日子一久,名不正言不顺,何以服群臣,又何以服天下民心?”
王之仁翻翻白眼怼道:“有何不可的?今日你等不也待在南京城中了吗?”
其实这事王之仁心里也不乐意,但吴争的话也有道理,空出尊位,或许更能平衡朝中权力。
陈子龙摇摇头道:“兴国公有所不知,这其中区别大了。如果我朝只以监国临朝,何以收揽各地臣民义士,况且南面隆武早已称帝,我监国临朝已是不伦不类。”
第三百八十六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钱肃乐也道:“绍兴府时监国临朝,那是无奈之举,况且朝廷仅占绍兴府及周边十余县,兴国公应该深知此情,可如今朝廷有九府之地,更有南都在手,理该拥立称帝。”
王之仁有些不耐烦,道:“你们有你们的道理,吴争也有吴争的道理,本公今日无非是做个中间人说和说和,你们真要固执己见,那本公也就没办法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完起身道:“吴争之前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你们若是不愿入阁,那就辞官回乡吧,若是愿意,那就继续长平公主监国……其实本公也奇怪了,吴争说得有道理啊,反正监国自此不署理诸事,军政大事皆交于内阁,二位何必为执意拥立鲁王呢?”
这话让陈子龙二人一愣,连忙问道:“什么入阁,什么监国不署理诸事……兴国公且慢,将话说清楚了再走不迟。”
王之仁心中暗赞道,吴争这招倒是有效。
“本公其实也不是太清楚,这都是吴争筹谋的格局,用意是保持朝堂中权力平衡。简单来说,就是虚君权,实相权……只是相权被分解成五人,虽设首辅,但首辅并无实质特权,与其余四阁臣权力相平。”
钱肃乐、陈子龙惊讶起来。
惊讶的原因有二,在他们看来,如今吴争胜券在握,该是显露他狼子野心之时,就算要粉饰颜面,可对于权力的贪婪也应该暴露出来了。
可现在,吴争竟提出这么个根本不算折中的方案,甚至其中的实力对比更趋向于他们。
这如何不让钱肃乐、陈子龙惊愕?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这样防备、诋毁吴争,岂不是枉作小人?
还有,如果虚君权,实相权,这不仅是对监国乃至以后皇帝权力的钳制,如果吴争真有篡位窃国之意,这种政治格局,岂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到时他登基称帝,可君权如同虚设,这篡位还有意义吗?也就是个名头罢了。
钱肃乐、陈子龙面面相觑,心中暗思,难道自己真误会了吴争不成?难道吴争真是个被自己误会的忠臣?
钱肃乐想了想问道:“内阁五人,如何分配?”
王之仁答道:“吴争的预案是,文三武二,不过如今我朝力图复兴,战争必是不可或缺的手段,所以须维持武三文二一些时日。本公对此没有异议,二位以为如何?”
钱肃乐、陈子龙更加惊异,如果说虚君权,实相权,吴争断绝了自己篡位的实际意义,那么现在王之仁所说文三武二,哪怕是武三文二,都将使得吴争实际操控朝堂变得非常艰难。
吴争只是个短时间内迅速崛起的武臣,就算再显赫一时,也无法扭转他根基浅薄的实质。
人心非常复杂,就象是面前的王之仁,虽说现在坚定地站在吴争这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因利益的分岐,瞬间翻脸、反目成仇。
何况文人之中,钱、陈二人自认号召力是巨大的。
所以,王之仁说的这两点,让钱肃乐、陈子龙震惊得浑然摸不着自己的头脑,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心底差点就以为自己误会、错怪了吴争。
可钱肃乐、陈子龙终究不是毛头小子,他们的阅历,让他们下意识地去怀疑任何事,哪怕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事有反常必为妖,二人之间的眼神,所传递的不外乎这个意思。
“敢问兴国公,吴争可曾经说起,内阁五臣的具体人选?”钱肃乐问道。
王之仁心中暗道此事有戏,因为他是清楚吴争所拟人选名单的,而这个名单显然对文臣、清流有利。
王之仁答道:“吴争确实说起过,按他的意思,如果二位肯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协力一致抵抗满清,内阁五人中,二位将居其二。”
陈子龙急问道:“那其余三人是谁?”
王之仁道:“吴争的意思,本公勉为其难,忝居其一,至于另外二人,吴争只取一个席位,另一位,当有已定四阁臣廷推之后决定。不过吴争想推举谁,本公尚不清楚。”
陈子龙急忙追问道:“按兴国公所言,吴争……他竟不入阁?”
王之仁点点头道:“没错,吴争当着本公的面承认,他无意入阁。”
钱肃乐、陈子龙的眼神怪异起来,他们相视之后,心中都越来越觉得此事蹊跷。
吴争哪怕真是忠臣良将,依他的功劳而论,入阁是情理之中。
可现在,他虚君实相的建议和筹谋内阁五臣的比例,都已经让二人诧异。
而现在听到吴争竟主动不入阁,这就不是忠臣良将的范畴了,而是圣贤了。
吴争是圣贤?
这个念头,让钱肃乐、陈子龙面色古怪地直想笑出声来。
王之仁看着二人的脸色,心中诧异起来。
之前二人的反应,让他萌生此事说得通的错觉,但现在,王之仁感觉不对劲。
钱肃乐、陈子龙绝不是心动的神色。
王之仁心道不妙,突然想起吴争的交待,于是道:“吴争有几句话让本公转达二位。他的原话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若二位定要分裂,所造成的后果二位很清楚,吴争大不了率部辗转于海上,占几个小岛,也可安生渡日。”
陈子龙嘿嘿一声,问道:“完了?”
王之仁心中一叹,点头道:“完了。本公言尽如此,二位慢慢考虑吧。”
说完,王之仁转身欲回。
此时陈子龙开口道:“且慢。”
王之仁心中一喜,赶紧回头问道:“卧子先生可是转变了心意?”
陈子龙冷冷道:“劳烦兴国公转告吴争,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某自知才能浅薄,不足以担当阁臣重任,让他另觅贤能吧。”
王之仁闻听心中一凉,转向钱肃乐问道:“钱大人之意,也是如何?”
钱肃乐看了陈子龙一眼,点头道:“若吴争执意拥立长平公主,钱某只想请辞还乡。”
王之仁脸色黯然,默默向二人一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
第三百八十七章 杀吗
听到王之仁的回复,吴争笑了。
这笑让深谙官场的王之仁心中一阵发冷。
王之仁明白,这个时候,笑远比怒更加可怕。
只是王之仁意料不到吴争,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年轻能如此狠。
“天要下雨,强扭的瓜不甜。”吴争缓缓吐出这一句,“那就按你我约定,涤清朝堂,一应人等皆驱离应天府,若有敢聚众闹事者,杀!”
王之仁虽说心中发凉,可他同样也知道此事拖延不得,必须快刀斩乱麻。
如果让这些文人再聚集起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民众是盲目的,这些文人有着强大的号召力,不是武人能媲美的。
王之仁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那就按事前议定,我部负责北城,你部负责南城。”
吴争抿着嘴,用力地点点头。
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言已无益,那就比拳头谁硬。
夜幕落下,应天府城大军开始密集地调动。
无数的士兵奔跑于大街小巷,提前开始宵禁。
钱家叔侄夏完淳及手下将领,被聚集到东城皇马司,这是吴争带来的骑兵临时驻地。
吴争此时正在做着政变前的演说,兜售着他一直所倡议的“汉明”理论。
“天下是汉人之天下,而大明则是汉人之大明。前朝朱姓,亦是汉人之朱姓……山河破碎,外族入侵,同胞遭受凌辱,百姓生灵涂炭……但凡天下汉人,皆应同心同德共抗外辱,以驱逐鞑虏复我华夏为己任……可今日正阳门外事变,证明朝野有用心险恶之徒,欲行分裂之事,先于淳安废黜长平公主监国,后拥立伪帝于奉天殿……吴争人微言轻,但忝为靖海候,自当以一己之力,铲除奸倿恢复朝野清明……。”
吴争一字不提自己所受到的冤曲和不公,而是直接将矛头引向了鲁王朱以海。
他慷慨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兵司马衙门的操场上空。
将士心中的火焰被引燃,无数的声音在应和着吴争。
唯有钱家叔侄夏完淳等,心中一股寒意浸透,这种氛围,他们太熟悉了,今日早上洪武门外,午后在正阳门外,钱肃乐陈子龙等人不也是这样号召民众的吗?
其结果是什么?
军民被蛊惑煽动,而盲目地进攻假想中的敌人,不论对错,只管阵营。
在这一刻,钱家叔侄夏完淳等人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悲哀,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都以为自己之前站在吴争这边,是正确的,是对天下有益的,甚至不顾父子兄弟师生的情义,而坚定地站在吴争一边。
现在,他们后悔了,吴争,竟也是个……政客。
他们在后面聚集,眼神交流,可意识到,此时已经晚了。
吴争进城第一件事,就是令各部返回驻地,无论是新军义军还是一路收编的降军,它们的真正主帅是吴争。
如果吴争不在,钱家叔侄完可以掌控新军,正象夏完淳可以掌控义军一般。
可吴争一到,把脸一露,谁也无法与吴争相抗。
在所有北伐军士兵心中,吴争就象一面旗一箱金银一个不败的战神。
夏完淳懊恼地抑声道:“他……他怎么能这样?不是说好和平解决今日争端吗?”
钱肃典苦笑道:“谁说不是,他可是让瑾萱传话,亲口答应不害家兄和令师性命的。”
夏完淳已经无法抑止心中的怒火,“你看看现在……他的目标直指鲁王家师和钱大人,被蛊惑起来的将士,到时哪还分什么是非曲直……不行,你我得想办法阻止才对。”
钱肃典苦着脸道:“晚了,城中所有军队都是他带来的,还有兴国公的,你我所部皆已出城驻囤原地……况且,就算你我所部在此地,恐怕在他的面前,你我能不能指挥得动军队?”
夏完淳厉声道:“我不管,他若敢加害我师,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得去阻拦!”
这时,钱翘恭悠悠道:“存古,狠话谁都会说,可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你的意思,任由家师令尊受他戗害不成?哦……我明白了,令妹是他未过门的夫人,说起来令尊是他未来岳父……怪不得你二人如此笃定,敢情是心中早有底了。说不定,你们与他还是同谋……扫清障碍,共分天下不是?”
“放屁!”钱翘恭涨红了脸,怒骂道。
眼见钱翘恭和夏完淳争执起来,钱肃典赶紧打圆场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窝里斗?存古也是,明知道我叔侄二人做不出这等事,还来挑衅。”
夏完淳也是一时气怒,他心里其实也清楚,以钱肃乐兄弟父子的人品,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于是夏完淳闷声向钱翘恭拱了下手道:“钱兄有礼,完淳失言了。”
见夏完淳赔礼,钱翘恭也就释然了,叔叔说得对,此时内讧,等于自掘坟墓。
钱翘恭道:“存古心中激愤,我能够体会,可我与叔叔,确实不知道吴争怎么会突然变卦,或许……是家父和令师拒绝了他的缘故吧?”
夏完淳又血气上来了,厉声道:“就算拒绝了他,他也不能用这种方式,……这不是毁家师声名害家师性命吗?你……你到此时还在替他说话?”
这话没有说错,政斗从来都不会宽恕政敌。
胜利者毁掉一个人的声名易如反掌,而对于象陈子龙这样的名士,毁去名声,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钱翘恭反驳道:“这怎么是我替他说话?家父可是与令师待在一起。”
夏完淳想想也对,于是道:“那现在怎么办,你我要人没人,怎么阻止他的暴行?”
钱翘恭道:“其实我心里依旧不相信,吴争会大开杀戒……不是我替他说话,我在他身边时日已久,他……不应该是个屠夫。”
夏完淳渐渐冷静下来,其实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照道理,如果吴争真要大开杀戒,那么首先该将他们几人部控制起来。
毕竟是父子兄弟师生嘛,怎会任由他们自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