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应天府之变(一)
吴争向应天府进军的命令,被立即执行下去,吴争翻身上马,冲着张煌言道:“玄著兄,你且至淳化镇静候我的消息,若事成你再进应天府,若事不成,我便率军与你等在淳化镇会合,咱们一起回杭州。”
说完,策马飞驰而去。
看着骑兵扬起的烟尘,孙嘉绩叹息道:“我大明,就是亡在了这等事上了。”
熊汝霖也叹息道:“明知事不可为,奈何心中还有一丝绮念,如今才明白,这便是妄念啊。若靖海候能起得及阻止,我等或许还可重回朝堂……否则,你我等人,也将是被世人唾弃的逆臣。”
孙嘉绩苦笑道:“可如果顺从了他们废黜长平公主殿下,拥立鲁王,你我虽居朝堂之上,良心何安?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早些回家种田,当个田舍翁,或许也能了此残生。”
熊汝霖道:“不,我不甘心。就算靖海候阻止不及,我也将与靖海候回杭州,以他三府之地,或许也能干出一翻大事,要知道,靖海候北伐应天府时,麾下仅五千人。”
孙嘉绩愕然道:“你的意思……是与朝廷对着干?”
熊汝霖慨然道:“有何不可,这样的朝廷,还是我大明朝廷吗?公主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止亭听从卧子先生之言,说废黜就废黜,这哪还是君臣纲常,就算乱臣贼子,怕也不至于如此。”
孙嘉绩喟叹道:“如果真随靖海候去杭州,怕是此生真坐实了乱臣贼子之名了。”
说到此处,孙嘉绩转头问一直沉默的张煌言,“苍水如何选择?”
熊汝霖也看向张煌言,他们身边十余人,也紧张地看向张煌言。
张煌言左右打量了一下,说道:“我等抛家舍业、毁家杼难,究竟为了何事?”
“自然是为了抗清复明大业。”
“对。那么只要靖海候能坚持抗清复明,我等追随于他,又有何不可?”
孙嘉绩突然道:“可如果真象钱大人所言,吴争篡夺宗庙、谋取天下,我等岂不成了助纣为虐了吗?”
张煌言轻叹道:“当初在绍兴府初见吴争,在张国维张公府上,他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思忖至今,他说他要复得不是朱明,而是汉明,汉人之大明。既然是汉人之明,何必纠结于姓氏?这仅是煌言一家之言,各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必各有选择。煌言不强求,若是可以同心,那就一路相伴,同心同德,若是所见不同,那便就此拜别,只要还是抗清之士,来日总会相见,聚首时慨然一笑,也不枉你我相携,从淳化一同行至丹阳之情。”
这话让随行十余名官员有些踌躇起来,包括孙嘉绩在内。
他们心里都明白,如果随吴争去了杭州府,那就等于奉吴争为主公,将身家性命相托了。
可问题是,他们自恃是明人、明臣,可以因政见不同,辍仕下野,这无可指责,但如果“附逆”,那性质就不同了,会被世人唾弃,被史书记为乱臣贼子。
十余人,竟有大部分人,朝张煌言拱手而别。
孙嘉绩不舍地看看张煌言,又看看熊汝霖,牙齿一咬,拱手道:“二位仁兄保重,弟虽无法与二位同路,但就算做个田舍翁,也不忘当日抗清复明之誓言。如果还能相见,期待与二位仁兄痛饮。如果二位仁兄真能随靖海候驱逐鞑虏,弟定召集家乡父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张煌言、熊汝霖齐齐长揖倒地。
三人流泪,掩面而别。
人到了每个分岔路口,就会有不同的选择。
可惜的是,这个选择,原本可以不做的。
世道如此,徒叹奈何?
……。
鲁王朱以海一行,此时还真没有进应天府。
原因是,转进离京的君王复归京城,礼法上是有讲究的。
逃的时候,命不保夕,自然慌不择路,哪个门都能逃。
可回来嘛,那就得进正门。
何况朱以海一向自恃是正朔,如今又将被拥立称帝,又怎能不顾及到这事关颜面的一点呢?
应天府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十三个城门,哪个是正门呢?
自然是正阳门。
它正对洪武门,可以直达大明皇城。
但问题是,鲁王一行,从淳化至应天府后,所到的是聚宝门,也就是世人传言,沈万三捐助修建的那个城门。
聚宝门外不远是越城,也就是钱家叔侄编练新军的地方。
而选在从聚宝门进城,也是钱肃乐特地思忖过的,毕竟是弟弟、儿子统率的大军,安全些不是?
在钱肃乐看来,只要安全进了应天府,然后与陈子龙一众汇合,拥立朱以海,去太庙祭过之后,往龙椅上一坐,这事就算是成了。
木已成舟,是虎也得蹲着,哪怕吴争再不乐意,敢与天下为敌吗?
真要翻脸刀兵相向,钱肃乐也不惧,弟弟、儿子编练的新军,加上兴国公麾下三、四万人,足以与吴争相抗。
所以,在钱肃乐的考虑中,只要朱以海称帝,吴争也闹不起来,大不了之后恩赏有加,抚慰吴争,那么天下依旧是这天下,朝廷依旧是朝廷,只不过变了个君。
这事要真按钱肃乐的计划,吴争就算是插上翅膀,恐怕也赶不及了。
可天意难测,人意其实也很难测。
想煞登基称帝的朱以海,偏偏就在进哪个城门的问题执拗起来了。
他一定要从进正阳门进,以示他正统的身份。
这就非常麻烦了,从聚宝门至正阳门,如果不从城里横穿,那就需要绕非常长的路,绕过丹阳郡城,至东府城南,然后渡淮河方可至正阳门。
可钱肃乐这时,已经无法作主了。
被他率群臣倡议拥立的朱以海,此时已经不是鲁王,而是监国,是君,并且一进城就将在群臣的拥戴下登基称帝。
这种情况下,钱肃乐能强硬阻止或者命令朱以海立即进城吗?
不能,钱肃乐做不到,也不敢做,做了,就是他最鄙弃的逆臣,这与他自己一贯坚持的道义有悖。
第三百五十九章 应天府之变(二)
于是,一行人在聚宝门外越城转向,向东而去。
所幸钱肃乐还是比较谨慎的,在动身之前,派人与城中陈子龙联系,言明了朱以海的意思和动向,请陈子龙转令钱肃典、钱翘恭叔侄,令他们率军从洪武门去正阳门外候驾。
并请陈子龙率城中一众文武官员,前出正阳门,恭迎朱以海车驾。
朱以海一行这一绕,就给了吴争宝贵的时间。
正如吴争所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原本就算朱以海绕行正阳门,吴争恐怕也赶不上朱以海一行进城。
可这个时候,朱以海显然忘记了,正阳门外西边东府城中,所驻囤的一万多精锐之师,这支精锐,一直从杭州打到应天府,可以说是吴争的嫡系。
虽说是明军没错,但这些人是被吴争喂饱了。
吴争有一个被将士最看重的优点,那就是不贪财,不仅不贪财,还是个散财童子。
就这一点,只要跟过吴争的士兵,都愿意追随吴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当兵吃饷,天经地义。
说什么大义啊、精神啊,真到了战场之上,一切都是狗屁。
战场之上,唯一可以激励的就是战友之间的比拼,比拼的是血性,还有就是钱,真金白银。
从吴争手里流过的钱太多了,多到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可到眼下,吴争依旧缺钱,身边确实没钱。
钱都到哪去了?
大部分都到了将士手中,吴争从来不吝惜赏赐,每次战后,在赏赐将士方面,都是以上限为准进行赏赐抚恤。
这对于明亡之后的明军阵营中,恐怕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吴争。
这也是吴争能以一支杂牌军,势如破竹,迅速突破常州,兵临应天府城下的主要原因。
这支军队唯吴争之命是从,但陈子龙不知道,钱肃乐也不知道。
在他们看来,只要是明军,眼见皇帝登基,哪有不顺势效忠的道理?
难道皇帝的赏赐会比一个候爵赏赐的级别低?
所以,他们哪怕知道这支是吴争留下的驻军,也并没有太过担心这支军队。
当然,前提是钱肃乐已经对这支军队做了必要的防备,那就是令钱肃典、钱翘恭叔侄率军从洪武门去正阳门外候驾。
从洪武门至正阳门,这距离比朱以海从聚宝门绕行正阳门要近太多了,完全来得及布置防务。
人心。
这场变局的核心,依旧是人心。
如果东城府驻军真如陈子龙、钱肃乐那般揣测,那么朱以海肯定就顺利进了正阳门,而吴争也就只能对着正阳门,望门兴叹了,然后灰溜溜地撤回杭州城,等待朝廷派人传宣恩诏,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恩诏。
如果钱肃典、钱翘恭叔侄真如钱肃乐认为的,唯他大哥、父亲之命是从,那么哪怕正阳门外驻军奉吴争之命阻拦朱以海一行,那恐怕成败也是两说。
听命是一回事,以命相拼又是另一回事。
正阳门外驻军,愿意听吴争号令阻拦朱以海,不代表着他们肯与钱肃典、钱翘恭叔侄所率大军血拼,况且阻拦与弑君那是两个性质。
所以,只要钱肃典、钱翘恭叔侄恪守钱肃乐的严令,这事也得两说,成败取决于双方大军谁先妥协或者说谁先敢动手。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嘛。
连稚童都明白这道理。
可事实上这两个都是变数。
驻军是变数,钱肃典、钱翘恭叔侄同样是变数。
当听到陈子龙派人转达了父亲的命令,钱翘恭苦笑看向钱肃典,二人相视同时叹息道:“吴争完了。”
他们的想法与马士英如出一辙。
朱以海只要进了应天府,那么大局抵定。
吴争就算想反盘,也不能进攻应天府,否则,那就是叛臣,必被天下所唾弃。
可如果退回杭州,那离消亡之时,也就不远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以海哪怕开始时优渥以待,加以安抚,但在朝中这些文人的策划下,吴争只能坐以待毙,到时朝廷只要寻个茬,就能对吴争进行肆意宰割,吴争要么反,要么就只能逆来顺受。
这就是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无法可破,无法可解。
当然,这是建立在钱家叔侄,为家族利益听从钱肃乐的命令。
“小叔,现在如此是好?”
到了此时,钱肃典也举措不定起来。
这事演变成这样,钱家已经彻底陷进了漩涡。
无论哪方胜出,都与自己和钱翘恭的初衷不相吻合。
但,钱家不只是钱肃乐,还有一门老小妇孺,在这个时候做同选择,确实很难。
钱肃乐沉声道:“此时须当机立断,容不得迟疑。这决定我不做,你来做。你是要顺从大哥的意思,还是坚持己见,站在靖海候一边,支持长平公主继续监国甚至登基称帝?”
钱翘恭带着一副怨忧的腔调,对着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叔,抱怨道:“小叔,这事怎么该由我做主呢?你知道父亲的脾气,这要是忤逆了他,真会打死我的。”
钱肃乐嘴一咧,他从侄子的话中听出了他的立场。
钱翘恭继续道:“还有,若真与父亲站在了对立面,之后父亲或许因此而遭受黜落,如此一来,我将如此面对父亲……岂不是愧为人子吗?”
钱肃典眉头微皱,“到了这个时候,再举棋不定,定会贻误大事,到时恐怕两面都不讨好,你若是在意大哥,那就按大哥的命令行事,以现在夏完淳部和你我麾下新军,足以与靖海候城外驻军相抗衡。如果这样,倒也能落个护驾之功,对你我、钱家都有好处。”
钱翘恭懊恼道:“那岂不是要与吴争为敌?”
“为敌又如何?”钱肃典有些急了,他有些不耐烦起来,这个时候,错就错,对就对,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
钱翘恭轻叹道:“小叔或许在吴争身边不久,不了解此人,可我从在绍兴府,他还只是一百户就开始追随于他。小叔试想,一个从身边区区百余溃兵,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就成了当朝靖海候的人,会有多可怕?我宁愿与多铎当面相抗,也不愿意与吴争为敌。”
第三百六十章 应天府之变(三)
钱肃典闻听不由得吸了口气,他诧异道:“他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真有如此可怕?你之前与他说话时,甚是狂傲,也不见他有丝毫不满啊,我还以为你足以与他对搏沙场呢。”
钱翘恭皱眉、闭眼,一副苦瓜状,“小叔你是知我的,我在家何曾有过这样的脾气?”
钱肃典一愣,确实,钱家书香门第,钱翘恭自小就被大哥教成一个谦谦君子,对人对物、言行举止那说到底,就是有个模板的,若稍有差池,那就是家法侍候,哪来如此狂傲不羁的纨绔之样?
这个认识,让钱肃典的面色凝重起来,“他有何本事?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个运气好了些的少年人罢了,或许治军方面有些天赋,可也不至于如你所说,这般令人忌惮。”
钱翘恭道:“起初在梁湖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甚至按父亲的嘱咐,延揽当时征召的千余义军,准备架空吴争,控制梁湖千户所。可后来如何,小叔应该清楚。他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平常人一个,可他就象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让人愿意去相信他,追随他,哪怕是做明明知道不会成功的事。”
“就象是当时废黜鲁王,拥立长平公主,他那时不过是个千户,小叔,就是这么个千户,生生调动了当朝人人皆知为老好人的兵部尚书、被人称为言刀子的张苍水等人,甚至连父亲,都最后顺从了他的意思。”
“而之后,朝廷一心采取守势,就是他执意北伐,没有朝廷的支持,他私下联络兴国公,小叔当知兴国公为人,竟也被吴争说动,让人震惊的是,北伐还真成功了,甚至收获远远大于意料。你说运气好,这不假,可一个一直运气好的人,难道不可怕吗?”
钱肃典沉默了,他能懂这话的意思,就世间如果说有实力的人是可怕的,那么一直好运的人,无疑比有实力的人更可怕,因为他让人防不胜防,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弱点在哪,他全身都是弱点,可因为运气好,当你在进攻他弱点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这些弱点竟成了他的优点。
但以上两各种人,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直运气好且有实力的人!
吴争,就是这种人。
“小叔,在吴争面前的狂傲与抵触,是我故意为之。”钱翘恭苦笑着,“你不知道,我在他的身边,时常有种向他顶礼膜拜的冲动,他的每个决策,事前所有人都觉得是错的或者不是最合适的,可到了最后证明,他就是最正确的,这样的人,让你不得不敬仰他。我只有故意挤怼、顶撞他,才能让自己与他保持距离,否则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效忠他。”
钱肃典震惊了,他在吴争的身边时间很少,他虽然感觉到吴争容易亲近、容易说话,但这与钱翘恭所说的相差太远。
钱翘恭看着钱肃典的眼睛问道:“小叔如果不是念及钱家利益,你会作何选择?”
钱肃典沉吟起来,艰难地回答道:“我……听大哥的。”
可这一阵的沉吟,已经很说明了问题。
钱翘恭肃容道:“他能将一盘散沙凝聚成一支劲旅,能以一支杂牌军屡胜八旗军,光复九府之地,这样的人……我不能敌!”
钱肃典赌气地说道:“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他花钱如流水罢了,我要是有他这么多钱,未必不能比他做的好!”
钱翘恭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道:“他钱从何而来?”
钱肃典一怔,“朝廷给的,还有他敲榨富商,勒索那些显贵所得。”
说到这,钱肃典象是找到了证据一般,激动地道:“如果你我在他的位置,或许能比他做得更光彩些。”
钱翘恭却微微摇头道:“从顺天府沦陷,明军南撤,军纪如同虚设,小叔应该知道,叛贼方国安在杭州城光复之后,劫掠了半个城,城中百姓对其痛恨得咬牙切齿。可吴争呢,他得到的比方国安还多,可你若去杭州城中问问,提及靖海候三字,至少有大半人都会竖起大拇指。”
“这是何理?”钱肃典满脸惊讶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若知道,吴争就不会如此被我何惧。”钱翘恭无奈道,“但有一点我知道,杭州城乃至应天府,这一路行来,吴争收刮钱财何止百万,可没有一两银子是从普通百姓中劫掠,明军做到了对百姓秋毫无犯。但让人不解的是,明军将士所得的犒赏,竟远远高于之前,所有将士的月饷和补给从未拖欠过。”
钱肃典舔了舔嘴唇,这话他信,无可置疑,因为他就是其一员,明军将士的军饷、粮饷对于他不是秘密。
钱翘恭抿紧了嘴道:“这只能说明一点,吴争身边没有余钱。”
钱肃典能懂,这样的支出,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他已是千户,自然很清楚每月的粮饷拨给,从无拖欠四个字,说容易,做到却难。
特别是最正直的人,都无法做到丝缕不粘,毕竟都是人,都有家有口,真要做到万花众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就是圣贤了。
可吴争是圣贤吗?显然不是!
这就是钱翘恭心里敬畏和恐惧的原因所在。
人,总是敬畏和恐惧自己不了解的事和人。
吴争身边没钱,这足以震撼天下人。
一个当朝候爷,手掌数万大军,三月之内连续光复九府之地的大帅,身边没钱,这就象是个笑话。
但钱翘恭却知道,吴争身边没有余钱是真的。
吴争从梁湖起兵,一路北进,吃住军营,钱来得容易,去得更快,甚至九府之中,没有他的一处居所,这对于普通将领或许不足为奇,但以吴争的身份来说,这就象不真实一般。
钱肃典目光闪烁,他看着侄子道:“若是真如你所说,那你我可为之一搏。”
钱翘恭一愣,连忙道:“可父亲那如何交待?况且此事若吴争胜出,父亲和钱家必遭牵累,你我于心何忍?”
第三百六十一章 应天府之变(四)
PS:感谢书友“邓淇真”投的月票。
钱肃典坚定地道:“你我之前就有改变这个世道的打算,如果不是因为大哥和钱家,早已做出选择。如今听你所说,吴争倒是个可以依托之人,既然如此,何不赌上一把,走一条与大哥不一样的道路,或者殊途同归,也不一定。况且,你我若助了吴争一臂之力,将功折罪,想来吴争也不会太过追责于大哥,长平公主虽年少,但心胸宽广,量来也不会太计较大哥的过失。还有,就算长平公主执意追究大哥,吴争做为钱家女婿,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钱翘恭眼神一亮,对啊,吴争刻意的回避这点,因而自己一直忽略了这一点,吴争与自己那可是郎舅,“小叔的意思,那是选靖海候?”
钱肃典牙一咬,沉声道:“可以一搏!”
“那就听小叔的。”
钱肃典一愕,而后大骂道:“你小子竟敢对你亲叔奸滑如厮!”
……。
王之仁浸淫宦场多年,虽说武人出身,但经过事多了,自然也就圆滑了。
他确实被陈子龙一席话点醒,如果吴争赢了,那就朝廷也就没自己什么事了,至少他得仰吴争的鼻息生存。
这让王之仁有些受不了,也与他原先的想法有悖。
是,王之仁确实想与吴争联手,甚至可以接受以吴争为主导。
但联手与效忠是两回事,一种是合伙人,一种是臣服。
这其中的区别在于,自己是否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对于一个居国公之位,同样权倾朝野的王之仁来说,臣服,心理上是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选择撤兵,这不仅仅姿态,更是他的选择。
王之仁的选择是两不相帮,只要他不给双方落下把柄,那么无论是谁上台,都无法动摇他兴国公的根基。
这一点分寸的把握,不是阅历颇深之人,是无法拿捏恰到好处的。
但王之仁心里清楚,没有他的襄助,吴争赢不了,应天府四方兵力,没有他的水师,吴争仅靠正阳门外东府城的兵力,不足以掌控全局,局势已经很明显,钱肃乐掌握着聚宝门外钱家叔侄的新军,夏完淳有着定淮门外义军,而那些降军虽然名为吴争麾下,可实际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派系众多,一时无法形成合力。
最关键的是,因为吴争不在。
这很重要,任何主帅在与不在,直接关系到将士的选择,甚至左右着将士做出选择。
有时候,一张脸的存在与否,足以改变历史。
譬如象岳飞的岳家军,岳爷爷在的时候,岳家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美称,可一旦岳爷爷没了,岳家军也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这说明一个问题,知将不知君的时代,主帅对一支军队的控制力和重要性。
这也是明末明军一直输多胜少的重要原因之一,朝堂重文抑武的风气,阉割了明人的血气和彪悍。
扯远了,说回王之仁。
王之仁的想法其实与马士英和钱家叔侄大同小异。
他们都认为,朱以海一旦入城,就宣告着吴争的政治生命由此终结。
除非朱以海能赦免吴争,真心赦免,并对吴争深信不疑,但这可能吗?
政斗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或许附从者可以不究,但为首者,必定在劫难逃。
否则,如何显现在胜者的威严?
如何竖立起唯我独尊的姿态?
王之仁一样认为这次吴争完了,那么他就得为自己考虑,他选择两不得罪,其实就是变相地选择襄助陈子龙,这就是他向陈子龙释放的一丝善意。
这丝善意,足以让他在这场变故之后,依旧屹立于朝堂上,并且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王之仁、马士英、钱家叔侄他们的想法确实没错,这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和惯例,及他们所受的教育造成的。
在他们看来,大义和正朔,是成就一切的必要条件,而朱以海入应天府,那就具备了大义和正朔,足以将吴争的一切优势化为灰烬。
可他们无法想象,吴争本就是个异类。
说得更准确些,被马士英无意间点醒的吴争,想清楚了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的吴争,才不会去在意这些所谓的大义和正朔,在他的心中,重生唯一的目的,就只有抗清复明四个字,而复的不是朱明,而是汉明!
汉明,汉人的大明,与朱家无关,何来正朔之说?
所以,吴争在路上,就已经派出精骑,赶在自己的前面,急令正阳门外东府城驻军迅速出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朱以海入城。
虽然吴争还是没有明言击杀、进攻等字眼,但令中“不惜一切”四个字,足以说明一切。
吴争终于露出他原本以为退货了的獠牙,他要,扫清政敌。
上面说过,一支军队在主帅在与不在时,表现是完全不同的。
东府城的驻军也是一样,再怎么说,朱以海是天下皆知的鲁王,就算没登基,总也是朱明皇室。
吴争仅以一道命令,就要他们对一个王爷动杀手,这确实非常难。
所以,东府城驻军,只是阻断了朱以海一行前进的道路,并没有动手扣押、拘禁朱以海及一应朝臣,甚至将领们还陪笑安抚,声明军令在身,一切误会只等靖海候赶到,便见分晓。
这话不说还好,还能勉强划分为误会,可这话一说,哪能瞒过象钱肃乐等人?
听说吴争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朱以海已经吓得浑身颤抖,他慌乱起来,要求钱肃乐赶紧想办法,甚至提议原路返回,从聚宝门进城,这个时候,朱以海显然已经不在意威严啊、正朔啊什么的了。
钱肃乐这次不同意。
非常坚定。
他的理由非常充足,吴争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如果此时再返回聚宝门进城,恐怕就会被吴争赶上。
那么所有一切就如同过眼云烟,这个城中的军队,很可能因为吴争的到来,而引发临阵倒戈之事。
毕竟,从北伐起,吴争一直是他们的统率。
第三百六十二章 应天府之变(五)
钱肃乐的这个理由,非常充足,连心神大乱的朱以海,都无法反对。
钱肃乐同时提议,一面安抚东府城驻军,以高官厚禄进行诱惑,希望化解他们的敌对,甚至劝降到自己这一面来。
二是急令钱家叔侄率军赶来,钱肃乐还交待信使,转达他的训斥之意。这个时候,钱肃乐依旧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儿子,自然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哪怕此举事先没有与他们通气。
三是请朱以海亲书信一封,送于王之仁,以异姓王之位换取王之仁调兵相助。
这三条无一不是妥善的应变之策,不得不说,钱肃乐的政治才能是卓越的,这三条计策如果施行下去,那么等于直接瓦解了吴争的实力,并使自己一方的实力迅速扩张。
此消彼涨之下,就算吴争赶到,也无可奈何了。
时间已经到了申时一刻,离天黑也就一个多时辰了。
朱以海非常焦急,可一行人哪个不着急呢?
当然也有例外的,那就是被裹挟在队伍里的朱媺娖、吴小妹,还有一脸苍白,刚刚苏醒的周思敏。
她们不焦急,有得只有愤怒。
朱媺娖、吴小妹聚在周思敏的马车上,望着旧泪痕未干,新泪又出的周思敏。
吴小妹恨声道:“早知道这帮人如此狠毒,就该劝哥哥不该接他们出平岗山。”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朱媺娖脸色一白,她想到的,自己在今天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是“他们”的主公。
吴小妹话一出口,也已经感觉不对,赶紧请罪道:“殿下莫怪,我不是说你。”
被点明了,朱媺娖反而想通了,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如今自己已经不在其位,何须再理会其政,或许由此远离朝堂,也是一种解脱吧。
“没什么,小妹不必歉疚。”
朱媺娖伸手拉着周思敏的手,柔声道:“都是本宫害了你,你若心中有怨气,便骂我吧。”
周思敏眼泪簌簌而流,她将脸扭向一边道:“这不关殿下的事,是我没有福气。”
周思敏话是这么说,可话中意思还是带着淡淡一丝对朱媺娖的怨意的。
吴小妹伸手握住周思敏另一只手道:“别伤心了,日子还长着呢,你还会有孩子的。”
周思敏泪眼朦胧地泣道:“他会怪我的……对吗?”
吴小妹赶紧安慰道:“不会,哥哥不是不讲理的人,这事与你何干?他要是真不讲理……看我怎么……拾掇……他。”
吴小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中气不足,她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她终究不是吴争的妹妹,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拾掇”吴争呢?
这一想着,吴小妹的脸色也露出戚容。
朱媺娖、周思敏都是聪慧之人,又是吴小妹身世的知情人,立时反应过来。
如此,反而让周思敏不再悲泣,反过头来安慰起吴小妹了。
这时车外响起一个声音,“钱氏瑾萱请见长平公主殿下。”
这个名字让吴小妹、周思敏顿时一脸怒容,吴小妹直接就对朱媺娖道:“殿下,莫见她。”
朱媺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吴小妹的手背,示意她莫急躁。
然后转头对着窗帘,“钱氏有何事,不妨直讲。”
窗外钱瑾萱答道:“瑾萱听闻思敏妹妹遭遇意外,在殿下车中休养,故带了些滋补之物,前来探望。”
车中周思敏一听,恨声道:“殿下,我不见她。”
朱媺娖于是道:“思敏已经睡了,你要探望,且待明日吧。”
钱瑾萱来探视是题中之义,她是吴争名义上的正妻,吴争偏室遭遇意外,她一大妇前来探视,理所应当。
可问题是,她的父亲钱肃乐是今日之事中的始作俑者,吴小妹、周思敏连带着把她也恨上了。
原本,这事就完了,该尽的心也尽了,该到的礼也到了,钱瑾萱留下礼品,回去也无可指责。
可事情至此就有了意外。
钱瑾萱突然压低声音道:“殿下,瑾萱由急事禀报,望殿下不吝赐见一面。”
这话让朱媺娖一怔,这是钱肃乐的女儿啊,怎么可能会给自己通风报信?难道果真是女生外向不成?
想到这,朱媺娖看向吴小妹、周思敏,她们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
于是朱媺娖平静地应道:“既是如此,你入车厢来吧。”
“瑾萱遵命。”
且见车帘一动,在车外郑叔的掀帘之后,钱瑾萱低着螓首,弯腰进来。
这时的马车并没有后世那么大,已经有了三女,加上周思敏刚刚小产,是半躺着的,钱瑾萱再进来,那就相当拥挤了。
朱媺娖已经无法摆出殿下的礼仪,与吴小妹紧紧地挤在一块,这哪还象是君臣,倒象是真的姐妹一般了。
钱瑾萱一直很恭敬,她低着头,没有去打量吴小妹和半躺的周思敏。
“你现在可以说了。”朱媺娖的语声中带着一丝猜疑。
钱瑾萱半跪下来,然后抬起头,平视朱媺娖,说道:“家父建议鲁王延揽正阳门外靖海候麾下驻军,并以王爵换取兴国公调兵襄助,最关键的是家叔和兄长的新军已经在赶来正阳门的路上,最多半个时辰,就会到达正阳门,还望殿下早做准备。”
钱瑾萱的话引得朱媺娖三人震惊,但她们眼中更多的诧异。
朱媺娖三人毕竟只是少女,还无法察觉到这事如此发展,将带来何等不堪的后果。
一个废黜的监国,特别是象朱媺娖,完全不能象朱以海被废后,依旧待在朝堂参政。
虽说朱以海之前也给了朱媺娖辅政之职,可那只是场面话,当不得真。
而朱媺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倒台,将给吴争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她只是以为,这仅仅是她个人的事,正象她接受监国之位时一样。
既然所有人都不愿意拥戴为监国,舍弃了便是,只要天下还姓朱,朱媺娖确实没有想去奋力争一把。
在她看来,不管是谁上台,吴争做为这个朝廷最强大的军力掌控者,那应该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这也是她不想继续争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三百六十三章 应天府之变(六)
PS:感谢书友“凤凰劫”投的月票。
可如今朱媺娖听到朱以海、钱肃乐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便能想到一场剧烈的斗争就要开始。
她只是缺少阅历和经验,但人不傻,如果仅仅是朱以海进城登基,何须如此大的阵仗?
调动上万兵力不够,还要延揽吴争麾下驻军,以王爵换取王之仁襄助,这么大的手笔,自然不会是针对江北清军的,那唯一的目标就是吴争。
但朱媺娖不信。
自己已经明言退位,朱以海登基在即,就算吴争想为自己争,恐怕也来不及阻止了。
为何还要这般不惜代价的部署兵力?
朱媺娖更愿意相信,钱瑾萱此来,就是钱肃乐授意,来迷惑自己三人的,但钱瑾萱一时想不清楚钱肃乐的用意何在。
想不清楚就不想。
朱媺娖非常直接地说道:“本宫已经退位,这等军国大事,本宫已经不想管,你回去吧!”
钱瑾萱一样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无法取信于朱媺娖,于是优雅地拜伏道:“殿下可知道,如果鲁王一旦进城登基,靖海候将会面对怎么的困境?”
提及吴争,朱媺娖三女都有些紧张起来。
不管是真是假,都得听一听不是?
“靖海候会怎样?”
钱瑾萱没抬头,她面朝下道:“鲁王一旦登基,朝堂所有人将视靖海候为异类,也就是说,靖海候到时将与整个朝廷为敌。”
朱媺娖惊骇道:“你危言耸听,靖海候光复应天府等九府之地,有大功于我朝,为何视他为异类、与他为敌?”
钱瑾萱抬起头来,一双铮亮的美目平视朱媺娖,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鲁王的心性想必殿下也知道。但最主要的是,靖海候手中的权力、实力太大了。”
朱媺娖一听,心中恍然。
权力太大,对于人臣而言,这本身就是取死之道。
不仅会招来君王猜忌,也同样会引来同僚的嫉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嘛。
朱媺娖缓缓吸了一口气,问道:“如今本宫已经退位,无法调动一兵一卒,更无法号令群臣,就算你说的是真,本宫怕也无能为力。”
钱瑾萱摇摇头道:“不,殿下能为靖海候做些事情。”
“何事?”
“殿下可谕令,安抚东府城驻军,不使他们投至鲁王麾下。还可亲书书信一封,由我代转给兴国公,劝说他按兵不动,直至事态明朗。”
吴小妹、周思敏闻言大为意动,冲朱媺娖连连点头,在她们二人看来,只要与吴争有利,所有恩怨都可忽略不计。
“本宫明白了,你此来为得就是拿到本宫的亲笔书信,献给鲁王,为令尊博取大功。”朱媺娖突然莫名其妙的这一句,让吴小妹、周思敏面容一下僵住了,几乎是同时狠狠地瞪向钱瑾萱。
钱瑾萱为所动,平静地说道:“殿下也说已经退位,诬陷、诋毁殿下于事何补?况且小女子自小受家父训诫,钱家也从无一人是殿下口中所言之阴险小人。就算家父此次拥戴鲁王,那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这一点,殿下想必心中很清楚。”
朱媺娖面色不变,但心里已经选择了相信。
确实,如钱瑾萱所言,哪怕受这次钱肃乐率百官逼宫,自己被迫退位,朱媺娖都选择相信钱肃乐此举并非为私利。
朱媺娖沉声问道:“你是钱大人嫡女,为何要选择出卖令尊,这让本宫十分不解。”
不但朱媺娖不解,吴小妹、周思敏一样不解。
“殿下误会了,瑾萱此举不是出卖家父,而是助家父一臂之力。殿下公正、勤于国事,这一年时间里,朝野谁不心知肚明?反观鲁王,优柔寡断且朝令夕改,心无大志不说,恐怕连守成都不足,朝野又有谁不知?只是家父脾气执拗,只想到大明社稷传承,而忽略了社稷如果不复,何以传承?此次更是为有心人所利用滑不知,可谓当局者迷。瑾萱不才,只想替家父赎罪。况且瑾萱已是吴家妇,也当为夫君分忧。”
朱媺娖微微摇头,她依旧不信,“你尚未过门,竟帮着吴争与令尊对立,这……本宫无法取信。”
饶是钱瑾萱心性沉稳,此时也开始急了,“殿下,请回答瑾萱一句话。”
“你问。”
“如果靖海候赢了,瑾萱求殿下赦免家父过错,殿下能应吗?”
朱媺娖一时不明白钱瑾萱用意,不过她还是点点头道:“本宫素来敬重钱大人为人忠义,自然不会因此事治罪于他。”
“那瑾萱求靖海候宽恕家父过错,殿下以为,靖海候能应吗?”
“这……吴争的心性,应该会宽恕令尊。可你问这些问题何益?”
“这就是了。殿下想必知道,如果鲁王赢了,我求鲁王饶恕靖海候,鲁王定不会应,我求父亲,父亲就算应,也无能为力。”钱瑾萱吁出一口气道,“若靖海候赢了,二者皆无事。若鲁王胜,靖海候必定难以保全,试问殿下,换位而处,瑾萱该如何选?”
朱媺娖心中一跳,她突然明白了钱瑾萱的用意。
是啊,吴争赢,双方皆保全,鲁王赢,吴争无法保全。
换做自己,如何选?
不言自明!
朱媺娖道:“本宫信了,就依你所言,本宫亲拟书信一封,由你代为转交兴国公就是。”
……。
正阳门外东府城驻军的统帅,是言不见经传的鲁之域,杭州防御战时,就是以他为首,串连降军临阵倒戈,与城中他的叔叔鲁南成取得联系,进而与吴争暗中密谋,生生赚了多铎一大把,愣是将这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见称的清廷豫亲王,逼得转进浙西,才有了方国安“被迫”叛乱,进攻绍兴府之事。
鲁之域就是在苏州与清军力战殉国的刘河参将、福山副总兵鲁之玙的亲弟弟。
吴争此次南返,带走了他的一应嫡系,东府城驻军的真正统率之职,吴争授于了鲁之域。
而辅佐鲁之域,做为参军的,就是在杭州城防御战前,向吴争献出六十多门火炮的陈守节。
第三百六十四章 应天府之变(七)
鲁之域、陈守节面对朱以海派来的“钦使”,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前来延揽的“钦使”逐出了军营。
倒不是二人对吴争的忠诚到了舍生忘死的高度。
而是二人在吴争和朱以海之间,宁愿相信吴争。
这种选择,其实在军中很常见,知将帅而不知君嘛。
但这二人还是有些不同的,他们在与吴争这一路的北伐中,深知了一事,吴争这样的人,不会倒在这种见不得人的政治倾轧之下,他们对的最后获胜抱有信心。
也就是说,钱肃乐三条应对计策中的第一条,最先无疾而终,宣告失败了。
但第二条,显然没有让钱肃乐失望,当新军出现在正阳门的时候,钱肃乐沉寂似铁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舒心的笑容。
他转向朱以海躬身道:“鲁王殿下,舍弟和犬子率新军已至,有此大军,所谋之事便有了七成把握,如今只要兴国公能附从殿下,那么胜算可至九成。”
朱以海这时是心花怒放,他满口夸赞道:“钱大人赤胆忠心,孤一直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只要今日孤进城登基,孤绝不吝赏赐,今后朝堂之上,钱爱卿是当之无愧的首辅人选。”
钱肃乐却微微叹息道:“多谢殿下青睐,不过此事若成,臣会向殿下请辞。”
朱以海大惊,“钱爱卿这是为何,孤身边岂能少了钱爱卿?是否爱卿还有别的要求,无妨,尽数说来,孤莫不应允。”
钱肃乐摇摇头道:“臣别无他求。殿下放心,臣之为人,殿下想必清楚,谋事向来有始有终,必会拥戴殿下入城登上尊位。”
“那爱卿何以说出请辞之言?”
“臣短短两年之间,先于绍兴府黜落殿下监国之职,应天府黜落长平公主在后,前后两任监国,皆因臣而被黜落,臣已是不忠不义之人,有何颜面站在朝堂之上,只待拥戴殿下之后,便去官归乡、闭门谢客、反省己过。”
朱以海感到莫名其妙,可他看钱肃乐神色,便明白此言非虚。
再三挽留,钱肃乐不应,朱以海也就不劝了。
在朱以海心里,此时最重要的,莫过于洪武门中,那个至尊之位。
只要坐上那个位置,钱肃乐在与不在,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以他的帝王心学,钱肃乐其实是不合他授以首辅重任的,钱肃乐太过刚正,行事非黑即白,这种人,是朱以海心中不喜的。
朱以海劝说无效之后,便转变话头,“钱大人以为,兴国公能接受孤的条件吗?”
钱肃乐见朱以海只劝说了三遍就转变了话头,心中骤然一凉。
心道,果然君王无情啊!
虽然钱肃乐请辞之说,确是真心实意,可做为文人,心中那份被君王赏识的虚荣心还是非常大的。
哪怕是要急流勇退,钱肃乐下意识中,也希望朱以海能多劝他几遍。
可朱以海显然没有再劝他的意思。
钱肃乐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此时听朱以海询问,钱肃乐深吸一口气,将杂乱的情绪压了下去,回答道:“依臣猜想,兴国公会接受殿下的。兴国公是个老成世故之人,不可能为了与吴争区区交情而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或许他两不相帮,保持中立,但绝不会与殿下为敌。”
朱以海大松了一口气,就算他不是钱肃乐这般对人心把握笃定,他也能猜想得到,只要兴国公接受自己的条件,哪怕保持中立,他的胜算也是极大的。
朱以海连连点头,将目光投向正阳门那支刚刚抵达的新军,脸上一片灿烂的神色。
钱肃乐看着朱以海的后脑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惆怅。
他说因为先后黜落两任监国,无颜站在朝堂之上,这不假,但不是全部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肃乐有愧,他觉得愧对了吴争,这个名义上自己乘龙快婿的少年,就因为自己的这一阴谋,生生断绝了未来的政治前途。
而这少年,还刚刚光复了应天府等九府之地,还刚刚在绍兴府拯救了朝廷一众官员及家眷,这其中就包括朱以海本人和他的妻妾。
就算钱肃乐铁石心肠,就算钱肃乐深信不疑自己的做为是正确的,也无法隐瞒自己的良心,他是在恩将仇报。
这一点,就象是一只虫子,不断地吞噬他的心血,让他无端地抽痛和战栗。
……。
王之仁真会象钱肃乐所言,就算不站在朱以海这边,也会保持中立、两不相帮吗?
不得不说,钱肃乐看人是很准的。
至少王之仁确实是这样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在他看来,这乱世之中,唯有手中的实力和军力是最可靠的。
什么情意啊、大义啊,都是扯蛋。
就算是必须扯,也要选得不痛点的地方去扯。
而眼下这个变局,绝对不是扯的好时机。
所以,王之仁选择了撤,两不相帮,也就是两不得罪。
虽然失去了一个邀功的良机,但这与选择一方投靠的风险相比,是值得的。
但世事往往有意外。
而且这意外往往来自于不起眼的人,所谓小人物改变历史,就是这个道理。
但在王一林看来,自己绝不是个小人物。
特别是接受了应天府大大小小富商显贵的集体“贿赂”,腰缠数十万贯,置了豪宅、田地,纳了两房小妾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贵族了。
所以,他有自己的考量。
在朱以海和吴争之间选择,他选择吴争。
不是因为与吴争在梁湖有手足之情,也非是与吴争在杭州之战有同袍之义,而是他认为,吴争是个可以同富贵共患难的人。
简单点说,他更相信吴争。
吴争对钱财、军功的洒脱,明军之中谁人不知,被将士交口称赞。
王一林也是受过恩惠的,杭州城之战后,吴争除了给王之仁的,还塞了不少给王一林,而这次北伐光复应天府之后,吴争更是对王一林受贿视若不见。
二人私下里,还能勾肩搭背,你一声兄弟我一声老弟相称。
第三百六十五章 应天府之变(八)
象吴争与王一林这种私交,如果没有利益冲突,王一林会希望谁赢?
所以,从王之仁下令大军撤回时,王一林心中就已经不得劲了。
朱以海登基,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朱以海在意他王一林是谁啊?
而如果长平公主登基,以自己与吴争的交情,至少这应天府中有他王一林一席之地。
至少他翘翘大拇指,说靖海候在两年前,还是他的部下,没人敢对他撅蹄子不是?
所以,回营途中,他找了一个人,魏文远。
此人早在吴争协防三界时,就与吴争所部并肩作战。
王之仁军中,也就魏文远与王一林最说得来。
而魏文远,同样也对吴争推崇有加。
这是二人的共同语言。
友情这种东西,往往因一个共同的朋友,而显得更加稳固。
此时的魏文远,早已升为指挥使,他是王之仁的嫡系军官,说起来官位还比王一林高上一阶。
王一林找他,是因为王一林自觉在叔父面前的份量不够,为得就是怂恿他与自己一起去劝谏王之仁。
可不想,魏文远一听,正合吾意,二人一拍即合,就去找了王之仁。
眼下局势诡异,王之仁自然不会去他的豪宅,而是待在军营中。
见王一林带着魏文远进来,王之仁轻哼道:“若是想为吴争说项,免开尊口。”
不是王之仁神机妙算,这个节骨点上,军中只有这二人与吴争有旧,如今联袂而来,傻子也能猜得到为了何事。
魏文远不善言词,被王之仁这么当头一棒,立马就没了声响。
可王一林天天被王之仁训斥,早已习惯了。
他嘻笑着上前道:“叔父当真神机妙算,侄儿还没开口呢,便被你知晓得一清二楚。”
王之仁再哼一声,却不再开口。
王一林冲魏文远施了个眼色,然后道:“叔父心中所忧,自然是对的,可侄儿心吼有些话想对叔父讲,反正是闲话,叔父如果觉得不对,当侄儿放屁就是。”
王之仁不置可否,干脆就闭上了眼睛。
王一林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其实陈子龙那书呆子说得未必是正理。鲁王在绍兴府监国一年多的时间里,绍兴府是啥样,叔父是最清楚不过了。如今好端端地废黜公主殿下,重新拥立鲁王,绝不是为了他口中堂皇的大义……侄儿是想说,咱武人与武人之间还好说话些,总比被那些文人暗中耍弄、挤兑强,叔父你说是吧?”
这时,魏文远突然上前,难得口齿伶俐地说道:“大人,原本属下不该开口,但属下确是心中有话说,属下想提醒大人,吴争绝非好相与之辈,直到此时,还未见出手,这很反常……属下的意思是,还须防备局势再起变化,请大人三思。”
说来也怪,魏文远一开口,王之仁就睁开了眼睛,他看着魏文远问道:“你的意思,吴争还有翻盘的可能?”
魏文远稍加思索,却摇摇头道:“属下不知,也猜不出来。但属下心里有感觉,绝不可能就这么吃个哑巴亏。”
王一林顺势道:“侄儿也是这么想的。”
“闭上你的嘴。”王之仁厉声斥道,然后换了一付脸孔,对魏文远道:“可吴争再强悍,终归是臣,臣与君斗,先天上就落了下风,如何能赢?”
魏文远茫然,他哪能回答得了,吱唔了半天道:“可鲁王还不是君,况且未必是君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之仁突然又闭上眼,沉思起来。
王一林不甘寂寞,呐呐道:“叔父,再怎么说,吴争也给了叔父几百万两新建一支水师,如果鲁王真登了基,哪会有如此手笔,不向叔父索要新编水师的军权就不错了。”
又一次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之仁“噌”地睁眼立起,他倒不是为了王一林的这番话,而是王之仁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如果吴争失势,朝堂之上,也就只有他是最大的权臣了。
所谓的权力平衡被打破,那么,朱以海和那般文臣会怎么对付自己?
这个问题,让王之仁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X的,老子差点就上了陈子龙的当。”王之仁情急之下,暴了粗口,“看来这帮子耍笔杆子的,没一个好东西。”
王一林被王之仁的反应吓了一跳,呐呐道:“叔父……叔父这是何意?”
王之仁看看王一林,又看看魏文远,“吴争的今日,便是本公的明天。”
这话不深奥,让王一林、魏文远悚然变色。
王一林也骂道:“太阴险了这帮NIAO人,叔父,是不是再回去找他们算帐?要不然,直接发兵助吴争一臂之力?若是叔父无意登上大宝,大不了,再与吴争拥立长平公主就是。”
王之仁瞪了王一林一眼,看了看魏文远。
魏文远立马躬身道:“属下唯国公马首是瞻。”
王之仁这才缓缓说道:“兹事体大,事关身家性命,不必着急,且看看时势再说。”
王一林皱眉道:“叔父的意思,还是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
王之仁嫌弃地看了王一林一眼,“让你多看看书,就是不听,不学无术!”
然后转头对魏文远道:“传本公帅令,军队随时准备拔营。”
“是。”魏文远抱拳,躬身而退。
看着王一林一副怨念样子,王之仁叹了口气,解释道:“原本为叔想两不相帮,或者看谁失势之时,哪怕落井下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益。但现在,为叔要反其道而行之,伸手帮一把吴争,以雪中送炭,换取最大的回报。”
王一林不解道:“可叔父为何还不起兵?”
王之仁道:“为叔不能做锦上添花之事,要想日后与吴争讨价还价,那么今日必须是他危急之时,为叔再出手力挽狂澜也不迟。”
王一林这才恍然,赶紧拍马道:“叔父高明。”
“滚。”
王一林抖颤着脸上的马疤,乐呵呵地走了。、
出了门,王一林仰天哈哈一笑,自语道:“吴争啊吴争,今日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了,你得想着怎么来回报我。”
第三百六十六章 应天府之变(九)
这时,一抬深紫红的小轿在士兵的引领下远远朝自己方向而来。
王一林有些惊讶,这种小轿该是达官显贵女眷所用,怎会此时出现在军营?
不过此次举朝北迁,随行官员家眷众多,王一林也没太在意。
他上前喝问道:“来者何人?不知道这是兴国公军帐吗?”
士兵见是王一林,忙抱拳行礼道:“回千户大人,来者持有长平公主殿下亲笔信,说是要面呈大帅,小的便引她来了。”
王一林一怔,长平公主不是已经退位了吗,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还要私下派人给叔父送信?
难道……长平公主也有问鼎宝座之意?
这时,轿帘掀开一角,钱瑾萱露出侧脸,“千户大人,殿下有紧急谕令,须面呈兴国公,还望通融通融。”
王一林想了想,心道就算长平公主真有问鼎之意,那也应该是站在吴争这一方的,细想起来,与自己的意愿是同路的。
于是没有在意,就挥挥手道:“过去吧。”
……。
王之仁确实很惊讶,看罢手中的信,象他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认得这信确是长平公主手迹不假,可王之仁怎么也没想到,这信竟会是钱瑾萱,这个钱肃乐的嫡女送来的。
这是一种巨大的反差,不由得王之仁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审视此信、此人。
“世侄女,按理说,本公该取信于你。”王之仁斟酌着字眼,“可如今的形势,显然令尊与长平公主是对立的两方。可长平公主的亲笔信,却偏偏出现在你的手中,这让本公如何判断真伪?”
钱瑾萱平静地福身道:“兴国公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瑾萱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王之仁有了惊愕,半晌才点点头道:“钱家果然出人才啊,令叔、令兄皆是一方人物,不想连你一个女子,面对本公,也镇定如厮。好,那本公问你,你可知道这信中写得是什么?”
钱瑾萱道:“长平公主欲请兴国公襄助,配合东府城中靖海候驻军,阻止鲁王殿下进城。”
“你知道?”这下王之仁更惊讶了,“那你还将此信送于本公?”
“瑾萱为何不能送?”
“你可知……你这是与令尊为敌?”
钱瑾萱凛然道:“家父自小有训,天下为先,国次之,最后是家。瑾萱此举并未违悖家父教诲,有何不可,说于兴国公听也无妨,这信中此言,就是瑾萱谏于公主殿下的。”
王之仁张大了嘴巴,连“啊”都啊不出来。
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各种各样的都有,唯独没见过面前这样的。
都说钱肃乐人品正直、脾气古怪、心性执拗,不想今日见他的女公子,居然更令人惊叹。
王之仁深吸一口气道:“你所说的或许有道理,可你又如何判断出,你现在所为,是对的,而令尊所为是错的呢?”
钱瑾萱答道:“钱瑾萱才疏学浅,自然不敢与家父博学并论,更不敢妄论父亲大人的过错,如果兴国公非要听瑾萱评论,那瑾萱只能用身在局中四字评价。但瑾萱知道,眼下朝廷四面楚歌,仅有的九府之地,还是靖海候刚刚光复的,且内乱频频。此时,朝廷需要的是能统率军民同仇敌忾、奋进北伐之君主,而非象鲁王这般守成之主。从此点上来看,长平公主殿下远胜于鲁王。”
身在局中,这四个字引得王之仁一叹,是啊,多少智者皆因这四个字,白瞎了一世英名。
当局者迷啊!
钱瑾萱的这番话更让王之仁刮目相看,可王之仁心中依旧有疑惑,“你难道不怕,本公的参与会使得令尊全功尽弃,更甚者,会因此事,令尊和钱家都会被牵连?”
钱瑾萱依旧平静道:“瑾萱知道。但家父一心为国、为朝廷,世人皆知,或许此举不慎,但本心勿容置疑,且公主殿下已经承诺,对家父既往不绺。”
王之仁微微摇头道:“殿下是个明理、豁达之人,想来确实不会追究,可你该想想靖海候会不会轻易放过令尊……呃?!”
刚说到这,王之仁突然想起了钱瑾萱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吴争还未过门的正妻,想到这王之仁一拍脑门,发出呵呵大笑,“瞧……瞧瞧,本公也是当局者迷,竟忘记了世侄女与吴争那小子订过亲,这么说来,这事就通了……哈哈……哈哈!”
饶是矜持、稳重的钱瑾萱,也被王之仁这几声哈哈,引得脸上一阵绯红色。
“请兴国公早做决断,否则等几言兵马失控,引起火拼,那就是千古憾事了。”
王之仁目光一闪,笑道:“世侄女放心,只要吴争不到,本公不动,谅这几个小孩儿,也不敢妄动。”
这话说得有气势,毕竟是带兵多年的老帅。
在他眼中,编练数万新军的钱家叔侄,还有掌控一万多义军的夏完淳,不过就是几个玩泥巴的小孩儿,至于那万把降军,就更不值得他一提了。
当然,说这话,还须实力做为支撑,方可名副其实。
王之仁现在有这个实力,两支水师,兵员已经超过二万,加上驻囤此地的步军,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左右应天府之事。
听王之仁如此承诺,钱瑾萱放下心来,“如此,瑾萱告退了。”
王之仁点点头道:“世侄女有心了,早些回去,静待局势明朗便是。”
钱瑾萱走了,王一林闪了进来。
他是好奇心重,想来看看长平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不想得知来者竟是吴争未过门的妻子,这让他非常惊讶,同时庆幸自己的选择没错。
王一林此时已经很明白,只要叔父站在吴争一边,那么胜负将是六四之数。
现在长平公主都有意支持吴争,且主动送来书信延揽叔父,那么胜负就成了七三之数。
看来,吴争已经胜券在握了。
所以,王一林现身,想向王之仁讨要一个先锋的角色,这可是大功啊。
只要长平公主上台,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叔父,既然局势已明,就派侄儿带兵前去吧?”
第三百六十七章 应天府之变(十)
这种功劳,对于王一林来说,是大功,可对于象王之仁这样的身份,有与没有已经不重要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在王一林看来,此请叔父肯定会应允的。
不想王之仁摇摇头道:“急什么?”
王一林一愣,“叔父就不怕正阳门外真打起来?”
王之仁刚才在钱瑾萱面前展露气势,说得半真半假,他有实力、资历不假,可真说他不动,就没人敢动,那就是吹牛了,要知道,如果朱以海以监国身份,加上钱肃乐大学士、吏部尚书的身份,还有钱家叔侄的几万兵马,说真要顾忌王之仁而不敢擅动,那肯定不会是真的。
何况站在陈子龙一边的夏完淳那一万多义军,可不是吃素的。
这几方真要合在一处,够王之仁吃一壶的,挨过来,该王之仁不敢轻动了。
所以,这次在自己的亲侄面前,王之仁说了实话,“这时若赶过去,等于将所有矛头都引到了本公身上,真要引发火拼,就是一场糊涂仗。本公何苦来哉?所以,让他们自己闹去,等到闹出个所以然来,本公再过去表明立场也不迟。”
这就是典型的墙头草、随风倒了,王一林心中腹诽着,可他无法左右叔父的心意。
“叔父,可若是吴争赶来,因此而责怪叔父坐山观虎斗,怎么办?”
王之仁蹩眉道:“怕什么?本公一直按兵不动,就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他还想责怪本公什么?”
说到这,王之仁话峰一转道:“你且带人去淮河边守着,如果见到吴争到来,就速来禀报为叔,咱们再出兵也不迟。”
王一林无奈应道:“是,侄儿这就去。”
王之仁不放心,叮嘱道:“人带少些,悄悄的去,快快的回来。”
……。
正阳门外,争执已经白热化了。
陈子龙带着夏完淳部,已经赶到了正阳门,据于城门内。
钱家叔侄率军囤于正阳门外。
东府城驻军,由西向东,穿插至正阳门与朱以海一行人中间,阻断了朱以海进城的道路。
而那一万多降兵,驻于正阳门以东数里处,意图不明。
按理说,此时朱以海、钱肃乐已经占据了局部最大的优势。
钱肃乐、陈子龙的影响力和口才,原本助朱以海通过,是三只手指绰田螺,十拿九稳的。
可有句话说得好,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嘛。
鲁之域就是个愣头青,面对着钱肃乐、陈子龙好说歹说,他万变不离其宗,只会一句话相对,“卑职奉靖海候之命,卫戍南京城,不敢有丝毫懈怠,鲁王和诸位大人想要通过正阳门,且拿靖海候手令来,否则请绕行其它城门,卑职军令在身,还请诸位大人体恤。”
你说这是不是愣头青?
钱肃乐、陈子龙是磨破了嘴皮,奈何鲁之域油盐不进,就是不松口,这车轱辘话说得钱、陈二人都累了。
二人没有办法,只能回禀朱以海,另想他法。
这时朱以海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他下令,让钱家叔侄新军和夏完淳部,以两面夹击的态势,包围鲁之域部,意图强行通过。
说这个命令是明智的,是站在朱以海的立场。
这样耗下去,时间不在朱以海这边。
淳化镇的逼宫政变,毕竟是不能宣告于众的。
至少,没有朝廷两大军事势力的事先同意,也就是说,这只是文臣的诉求,并不能代表整个朝廷文武的诉求。
那么,如果吴争赶到,事情的变化就变得不可控。
毕竟应天府是吴争打下来的,城中的军队,当时几乎都是吴争统辖的,不管是钱家叔侄的新军还是夏完淳的义军,那些降兵就更不用说了,就算兴国公所部,光复应天府时,也是吴争叫来协助的友军。
一旦吴争到来,谁能保证这些将士会不会因为吴争的一声号令,立马阵前易帜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而是可能性极大。
主帅的威严和控制力是不可估量的,人在与不在,完全是两回事。
许多时候,主帅一露脸,将士的士气就不一样了,特别是这种冷兵器时代,听说主帅阵亡,数万大军即闻风而溃的事多了去了,而一听说主帅未死,立马就满血复活,组织反攻。
这说明一军主帅的能量,在于他的这张脸,更在于这张脸该在什么恰当的时间展露。
所以,朱以海这次当机立断的命令,以他的立场是无比正确的。
他的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所涉军队开始动作,钱家叔侄的新军开始左移,让出通道,使得夏完淳部顺利出城。
然后缓缓向两侧移动,对东府城驻军形成钳夹之势。
这次钱肃乐、陈子龙再到鲁之域面前时,语调就不一样了,不再是商量、安抚的口吻,而是命令。
“鲁总兵,监国殿下谕令,若再不让开通道,恭送殿下入城,你部将被黜为叛军,正阳门外两军,将对你部实施攻击。鲁总兵,好自为之。”
鲁之域可不是真的愣头青,他只是在装愣头青。
这其中的用意,无非是一个字——拖。
拖到吴争赶来,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鲁之域不敢真硬来,这毕竟双方都明军,况且这么大规模的火拼之后,应天府的防御实力差不多就全完了。
这个后果,不但鲁之域知道,朱以海、钱肃乐、陈子龙自然都明白。
所以,双方一直在扯皮,直到此时,并未有任何的火拼发生。
双方都在以势压人、以势服人。
但现在已经不是,钱肃乐、陈子龙已经是下最后通牒。
让不让路?让,朱以海进城,不让,那就以平叛之名消灭。
鲁之域没得选择,一声叹息之后,只好下令让路。
事情发展到这,朱以海已经胜券在握。
他距离正阳门城门仅二、三里之地。
就算此时吴争已经渡淮河,也来不及阻止他登基了。
但人心比天意更难测。
随着鲁之域部的放行,正阳门前突然发生一阵骚乱。
钱家叔侄终于在无奈之下,不顾一切地下令阻拦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如何割舍
原本有鲁之域部挡着,钱家叔侄顾忌钱肃乐,心想能不当面对立自然是最好的。
可现在鲁之域部一撤,朱以海一行文武就能直入正阳门。
于是叔侄俩迅速下令,重占正阳城门。
夏完淳部此时正出城门,一半在城外、一半在城里。
这种情况下,焉能不乱?
城门口大乱,使得朱以海一行不得不停止前行。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能保证,乱兵丛中不会突然射出一枝箭来?
要知道,此时朱以海已经以准皇帝自居。
钱肃乐急忙上前查明原因,在看见是钱肃典、钱翘恭叔侄在搞鬼,一时气得差点吐血。
“逆子,你这是做什么?”
钱翘恭哪敢答话,缩在小叔的身后。
钱肃典更是一向畏惧这个年龄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大哥。
可钱肃典终究是弟弟,他硬着头皮回答道:“大哥恕罪,我等只是遵从军令。”
“军令?”钱肃乐几乎要抓狂,“谁的军令?殿下就在车驾之上,还有谁比殿下的谕令更大,更具威严?”
钱肃典发现,真正违逆了大哥之后,其实也没见天塌下来,反而说话顺溜了。
“大哥容禀,小弟所奉的是靖海候军令!”
钱肃乐闻言顿时头皮发麻,情急之下,居然也暴起粗口,“去他X的靖海候军令,他人都在杭州,何时给你军令?”
“回大哥话,之前朝廷离开平岗山时,靖海候就派人送来命令,让应天府所有军队,准备恭迎监国殿下入京事宜。”
钱肃乐一听,立马释然道:“这没错啊,如今监国殿下就在为兄身后,你且撤兵,随为兄去进见殿下。”
可钱肃典摇摇头道:“此殿下非彼殿下,我等奉令迎的是监国长平公主殿下。”
钱肃乐一时噎住了,长平公主虽然也在身后车驾里,可她已经退位,如今的监国是朱以海。
君王进城是有考究的,返都之时,哪能让长平公主车驾走在头里?
可现在场内局势混乱,钱肃乐怎么可能当众解释,在淳化发生政变,长平公主退位,由鲁王朱以海继位了?
钱肃乐愣了半晌,厉声道:“为兄令你立即撤兵。”
“请兄长见谅,小弟职责在身,军令难违,无法领兄长之命。”
钱肃乐大怒道:“逆障,你也要与你叔一样,忤逆你亲爹之命吗?”
钱翘恭在这一会儿,亲见叔叔与父亲的争论,心中惧意已经大减。
听父亲责问,于是忙站出来躬身道:“父亲恕罪,孩儿……孩儿想说的,小叔都说了。”
钱肃乐大愕,气得连连跺脚,大骂“逆子”、“逆障”、“混帐”……。
最后,钱肃乐指着二人,嘶声道:“你等若不让路,今日我便与你们断绝父子、兄弟情义,从此钱家再无你二人。”
这话确实厉害,但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个时代,钱肃乐确实有这个权力。
所谓长兄如父,父亲如果不在,长兄行父之责,历来如此。
驱逐犯错兄弟、儿子出家门,便是长兄一言而决。
钱家叔侄这下真茫然起来,所受的教育,容不得他们成为钱家弃子。
说难听点,驱逐出家门,就算死后都无法进祖坟,这个后果,让二人踌躇起来。
钱肃乐深懂人心,何况是这两人,一个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弟,一个是你的亲生儿子。
他立马回头,做了一件事,立即改变了场内局势。
钱肃乐从身边卫士手中抢过一把长剑,拎在手中,然后跑到朱以海车驾边,躬身请朱以海下车,再扶朱以海上马,然后按在手中长剑卡簧,甩去剑鞘,一手将剑横在脖颈上,一手亲自拉着朱以海乘坐的马缰,缓缓前行。
挡路者莫不纷纷后退。
钱肃乐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钱翘恭,如果你愿见到你亲爹你面前,你便挡我去路。”
“钱肃典,想想死去的爹,你日后去了九泉之下,如何见爹的面?说你生生逼死了你亲大哥吗?”
钱肃典叔侄震住了,上举的手,如何挥得下去。
父子、兄弟之情,又如何割舍得下?
叔侄二人相视喟叹,手不仅没有挥下去,反而摆了摆,让军队让开通道。
眼睁睁地看着钱肃乐牵着朱以海的马,慢慢走进城中,随行的官员们纷纷跟随,上车、上马前行。
……。
吴争此时已经率军越过淮河。
一路上,从应天府的信使络绎,几乎每行五十里,都会有各军斥候报信。
这让吴争心中大定,局势还不至于完全失控,那些兵痞,还记得他这个主帅,否则,也就不会派斥候来了。
而朱以海至此还没进京,更让吴争松了口气。
进京之后,哪怕陈子龙等人已经安排好一切仪式,祭天地、祖宗,告宗庙,那都需要时间的。
君王祭祀的仪式,可不是普通百姓祭祖宗那么简单快捷。
一切得按规矩、仪程来。
所以,吴争反而不急了,这一路上,吴争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自己赶不及阻止朱以海登基时,该怎么办?
吴争得出的结论是,入城,把朱以海从皇帝的宝座上拽下来。
什么大义、君臣,这些等日后再说,干自己想干的事,任何挡在面前的人,杀!
带着这一份磅礴的气势,吴争接近至正阳门仅五十里地。
这对骑兵而言,不远了。
……。
当王一林快马加鞭,回报吴争渡淮河的消息。
王之仁这下是真急了。
他“噌”地起身,急道:“快,整军,立即前去迎接。”
说完,他又坐了回去,蹩眉道:“你与吴争有旧,这次你去吧。”
王一林一怔,问道:“叔父不去?”
王之仁怒瞪道:“你叔是堂堂国公,亲自去迎接一个候爵,象话吗?”
王一林恍然,连忙应道:“是,侄儿遵命……不过现在整军,恐怕来不及啊。”
王之仁气恼得一拍王一林的脖颈,骂道:“既然吴争到了,就不缺兵,你带多少兵已经无关轻重,只要人到,表明态度,就成了。”
王一林总算明白了,“侄儿这就带人去迎。”
说完转头往外跑去,背后传来王之仁的叮咛声:“转告靖海候,本公身体有恙,正卧床休养。”
第三百六十九章 孤就算死也不登基!
终于进入正阳门的钱肃乐,从门将那抢过一匹马,然后与朱以海策马狂奔,直入洪武门。
守洪武门和宫禁的侍卫早已被陈子龙置换过,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局势到了这份上,恐怕老天都无法阻止朱以海登基称帝了。
不过,老天是阻止不了,但它能恶心人。
钱肃乐与朱以海直奔至承天门口,这才勒住马缰,跃下马来。
君臣开始整肃自己的衣裳,就要进入宫城,怎么也得有些体面才是。
同时,二人也要等待文武百官的到来,这样同时进入,才象样不是?
可等了一柱香的时间,还没有官员赶到,朱以海有些急了,“钱大人,不会又出什么意外吧?”
钱肃乐心中也有忐忑,不过还是安慰道:“殿下放心,只要殿下到了承天门,无人可以再阻止殿下登基,阻拦百官于事无益,殿下且宽心,说不定再过一会,文武群臣就能赶来。”
朱以海想想也是,这些官员毕竟一路拖家带口的,自己与钱肃乐一路风驰电掣,官员落在后面,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君臣二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一边不时伸着脖颈张望。
可又是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五龙桥方向还是不见人影。
这下连钱肃乐都不相信这是正常了。
他急步往回走了一里地,这时,总算看见人了。
当先的正是陈子龙,他带着几个人满头大汗地跑来。
钱肃乐心神一松,远远埋怨道:“卧子先生,这是什么时候了,殿下都等急了。”
说完,钱肃乐不等陈子龙回话,便急忙转回,禀报朱以海去了。
可怜刚刚想停住奔跑的陈子龙,大气都没喘匀,到嘴边的话,愣是憋了回去。
只好再提步追钱肃乐。
朱以海听到钱肃乐回报说群臣到了,当下不顾君王的礼仪,竟亲自回头迎了上去。
正好与陈子龙等人迎面遇上。
望着这十来人,朱以海诧异地问道:“卧子先生,怎么就带了这几人来,难道群臣还在身后,没赶上来?”
陈子龙弯着腰,粗喘几口,这才说出话来,“殿下……殿下……人……来不了了。”
朱以海、钱肃乐闻言色变,钱肃乐上前一把抓住陈子龙的胸襟,也不知道一个文人,哪来那么大力气,几乎是将弯着腰喘气的陈子龙拎起,“这话何意,什么叫来不了了?”
陈子龙两行浊泪涌出,“吴争到了。”
钱肃乐闻听嘴巴大张,双手无意识的放开,陈子龙差点摔倒。
朱以海更是惊得脸色惨白,腿一软坐倒在地。
陈子龙喘息道:“殿下与你先行之后,我率文武群臣追随,不想临到正阳门口,竟被阻拦。”
钱肃乐怒问道:“可是我家逆子所为?”
陈子龙苦涩地摇摇头道:“这次非你家子侄,而是陈某那个忤逆的学生。”
钱肃乐大惊,“难道是夏完淳?”
“正是这逆徒啊。”陈子龙顿足捶胸,一副生不如死的哀怨,“他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突然就挡住了群臣的去路。”
钱肃乐急问道:“你就任由他这般倒行逆施?”
陈子龙无奈道:“他如今大军在握,哪还将陈某放在眼中。无奈之下,陈某也学钱大人对付逆子之法,这逆徒总算有有点情面,陈某这才带了这几人,入了城来。”
边上坐在地上的朱以海双目失神,他此时已经绝望。
钱家叔侄、夏完淳的态度已经明确,兴国公王之仁至今没有出兵襄助,东府城驻军和义军显然不可能反过来助他,朝廷唯一的近卫军,被留在了沥海,就算不留在沥海,从淳化时,廖仲平的态度看,恐怕此时也不会支持他。
虽说未到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说胜算渺茫,一点都不过份了。
这种末路的悲凉,让朱以海整个人都麻木起来,他无神地望着钱肃乐、陈子龙方向,愣在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陈子龙一把拽住钱肃乐的手道:“钱大人,你在朝堂之上时日已久,总归还是能想出应对之策的对吧?”
钱肃乐长长吁出一口气,突然仰天嘶吼道:“完了,我大明社稷、宗庙,到今日就算是完了。上百臣工、数万将士,竟无一人来拥戴殿下,这是天要亡我啊!”
钱肃乐歇斯底里的悲呼,引得陈子龙等十来人齐齐向承天门方向跪下磕拜,他们边拜边泣喊道:“太祖皇帝在天有灵,护佑我大明宗庙社稷,庇护臣等拥立鲁王殿下登上大宝,以延续国柞,复兴大明,拯救天下黎民于倒悬……。”
朱以海被这十几人的呼喊声惊醒,他突然起身,冲着钱肃乐、陈子龙大骂道:“若非尔等谗言,孤岂会行此险事,孤好好的王爵,至此怕是性命不保。你们……你们害死本王了。”
大声悲呼的十来个官员望着朱以海张口结舌。
钱肃乐在一怔之后,突然跪爬上前,直视朱以海道:“殿下可有胆?”
朱以海涕泪齐流道:“卿难道还有良策?”
钱肃乐坚定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以改变。但臣等依旧可以拥立殿下登基。”
朱以海愕然,登基?现在登基?!
突然他发疯般地吼道:“不!……不!孤不登基,孤就算死也不登基!”
形势的骤然改变,不是朱以海不想登基。
而是这情况下,执意登基,无疑是自寻死路。
朱以海心中很清楚,如果此时不登基,哀求朱媺娖和吴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现在真坐上了那张椅子,那么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臣子可以降,君王不能降。
况且,哪个新君会留下这么一个废帝,徒乱人心?
登基,必死无疑!
朱以海发疯似的叫嚷,没有让钱肃乐改变主意。
钱肃乐不是不懂,他怎能不懂?
可他心中那股子执拗,却让他执意一条道走下去。
这其实就是这个时代文人典型的气节,当然,说得不是那些剃发易服降清之文人。
那种文人,不过是变异了的蜥蜴罢了。
第三百七十章 是你自己下来,还是让我拽你下来?
此时钱肃乐的眼中,有一种莫名的悲壮。
他认为自己做得没有错,他在为这个已经灭亡了两年的大明朝尽他最后一份力。
这种悲壮很能感染人,跪在地上的陈子龙等十来人,此时不约而同的站起,一个个眼神坚定,向朱以海郑重行礼,齐声道:“臣等恭请监国殿下升阶登基,即皇帝位。”
十几人同声,压过了朱以海反对的呼声。
朱以海的脸色顿时惨白,他此时想要的就是逃,逃得远远的,不再想宫中的那张椅子,不再想监国,甚至他连王爵都不想要了,只想逃离这个险恶之地,逃离身边这群疯子。
对,这个时候,朱以海心中,就觉得面前这些人是疯子。
钱乐肃再次引领群臣呼喊道:“臣等再次恭请监国殿下升阶登基,即皇帝位。”
朱以海瞬间冷汗淋漓,退路已经被钱肃乐等人挡了,他只能调头向承天门里跑。
钱肃乐与陈子龙眼神交汇,神色坚定地同时起步,向承天门中而去,身后十来官员,一样神色凛然,追随而去。
这是一场悲壮的仪式。
几乎已经瘫软的朱以海,被群臣以挟制的方式,搀扶到了龙椅之上。
钱肃乐和陈子龙,引领群臣磕拜于地,“臣等三次恭请监国殿下升阶登基,即皇帝位。”
而此时,宫外马蹄声和军队的踏步声传入。
吴争到了。
随着殿门“吱呀”作响,吴争的身影出现在了奉天殿(相当于太和殿)门口,殿门高耸,显得吴争的身影,异常地瘦削。
可殿内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轻视这抹身影。
朱以海一见到这抹身影,“噌”地从龙椅上窜起,急呼道:“吴争,孤不想登基,是他们……他们逼我的。”
这声音带着悲凉、说是凄惨也不为过。
而钱肃乐、陈子龙一左一右,向前逼上。
钱肃乐沉声道:“陛下,请顾及帝王的体面!”
“臣等恭请吾皇,顾及体面!”
朱以海愣住了,就这么……自己成了皇帝了?
没年号、没军民朝拜,甚至连龙袍都还没有换上,自己就这么成了皇帝了?
这是哪门子皇帝啊?
看着齐齐拜伏在地上的钱肃乐等人,朱以海热泪迸涌。
他哽咽道:“诸爱卿……平身!”
这个声音回荡在奉天殿中,显得异常可笑、可叹……悲壮!
朱以海的骨子里,还有着朱家统驭华夏三百年的威严。
在最后的这一刻,朱以海终于显露出一个帝王该有的风范。
既然逃不过,那就面对吧,与其屈辱地死去,不如死得体面些。
朱以海的腿在颤抖,甚至声音都在颤抖,但他终于站着,面对吴争的到来了。
钱肃乐在笑,陈子龙在笑。
他们在听到朱以海说出那句“诸爱卿……平身”之后,就笑了。
他们笑得很舒畅,笑得很灿烂,就象是他们赢了。
他们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十几官员起身之后,齐齐转身,面对奉天殿门口,右手撑着门框,却没有跨进门槛的吴争。
他们的神色异常的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是怎样的下场一般。
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悲壮,吴争不懂,但他可以理解,如果换作是他自己,也会骄傲地站着去死。
吴争没有进门,一直在看着这些君臣的“表演”。
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结局,何不让这场“演出”圆满地完成句号。
直到朱以海喊出“诸爱卿……平身”,直到十几个官员齐齐转身面对自己。
吴争也笑了,绝不是讥笑。
不管是这些人的想法和做法多么可笑,但他们的精神,让吴争不敢去讥笑。
华夏、汉人王朝能传承数千年,就是这种精神,引领着汉族不灭。
可吴争明白,这种精神,被他们用错了地方,如果用在对付建虏身上,该有多好!
吴争开始迈进,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很慢,如同双腿灌了铅一般。
这是吴争在向这些人致敬,为他们所展露的精神致敬。
吴争身后没有人,就这么一个人堂堂正正地迈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向朱以海。
“吴争,见吾皇陛下,为何不跪?”钱肃乐厉声喝道。
“吴争,见吾皇陛下,为何不跪?”群臣齐喝道。
吴争止步,慢慢转身,从每张脸上看过,除了钱肃乐、陈子龙,每个接触到吴争眼神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就便是执掌生杀者的气势,上位者的威严。
无须说话,举手投足之间,就可震慑人心。
吴争再次抬脚,在一脚踏上金銮殿台阶的时候,朱以海终于有了勇气,大声喝问道:“吴争,你敢目无君上?”
钱肃乐等人随即涌上来。
吴争沉声喝道:“站住!”
所有人都不动了。
吴争微微晃动身躯,道:“我没带兵器。但,如果你们逼我,那就另当别说。”
一句话,让所有人不敢再动。
吴争看向朱以海,一咧嘴笑道:“是你自己下来,还是让我拽你下来?”
朱以海张口结舌,呐呐道:“朕是皇帝!你……你就算要杀,也该给朕一个……有个皇帝的体面吧?”
朱以海的气度维持的时间真得不长。
能维持一刻,就已经是他的极限。
或许,这也是他在历史上,无法统率吴越明人抵抗清军,最后流亡海上直至灭亡的原因吧?
吴争夸张地惊愕道:“你是鲁王,何时成了皇帝?你是哪朝的皇帝?宫外数万大军,数百万子民,谁知你是皇帝?快下来吧,别贪玩,这位置可不是好坐的。”
这一番话,让所有人震惊。
悲壮的拥立,悲壮的登基,悲壮的打算殉国,自以为舍生取义,不想被吴争这番话一说,倒成了一场玩笑,一次儿戏,一幕闹剧。
别贪玩?
这是玩耍吗?
有以鲜血和性命玩耍的吗?
钱肃乐心中有种莫名的愤怒,他骈指指着吴争道:“陛下乃皇室近支,如今宗室凋零,陛下继位乃顺天顺势,你身为人臣,却羞辱君上,逆臣面目可憎,今日我等就算血染金銮殿,他日你之恶名也将为世人所知晓,天下忠义之人,必人人得尔诛之。”
第三百七十一章 妖孽!
吴争嘴里轻“嘿”一声,没有理会喝骂的钱肃乐,而是径直上台阶,直冲朱以海而去,身后群臣齐声惊呼,“吴争,你敢!”
可也奇怪,群臣喊归喊,竟无一人追上台阶来,只是在阶下叉手破口大骂,仿佛能将吴争骂死一般。
吴争就这么走到朱以海身边,然后就象他刚刚说的,一把拎住朱以海的左手,然后将惊骇的朱以海从龙椅上拽了下来。
“逆贼!”
“你敢欺君篡位!”
“老天啊,落下一道雷,劈死这奸倿吧!”
吴争拽下朱以海,却没有自己坐上去,而是拉着朱以海走下御阶。
“来人!”吴争喝道。
这下,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纷纷上前一步,便欲和吴争拼命。
他们认为,这是最后的时刻到了。
不想吴争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惊愕。
“送鲁王和诸公出宫,让他们好生歇息。”
说到此处,吴争转过头来,“诸位今日想必是累了,况且拥立之事,也不能一蹶而就,这样过了今日,咱们再一起商议,如何?”
所有人,包括朱以海、钱肃乐、陈子龙,无不张口结舌。
朱以海呐呐问道:“吴争,你不杀朕?”
吴争蹩眉道:“这个字,可不许再说。”
朱以海连忙道:“朕……啊不,孤……吴争,你真不杀孤?”
吴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迈步朝殿外走去。
朱以海急了,他道:“孤推倒了你的偏室,致使她小产,你也不怪孤?”
吴争的脚步突然一顿,然后继续走去。
钱肃乐冲着吴争的背影大声道:“有何可商议的?鲁王已经登基,你若不服,杀了我等便是,钱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吴争终于停步转身,“我确实想杀了你们,每个人。可我终究在想,血染金銮殿之后,最开心的就是江北的鞑子,就为了这一点,我今日不杀你们,但你们不要逼我。”
声音干涩,如同瓷片相刮一般。
每个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杀机和冷酷。
连钱肃乐这样不服输的人,都被这声音中的阴冷所震慑,一时怼不出话来。
看着吴争从殿门口消失,朱以海终于支撑不住,他长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子龙连忙弯腰搀扶道:“陛下……。”
朱以海连连摆手道:“卧子先生,万万不可再如此称呼,与好死相比,孤更容易赖活着。”
群臣闻听无不愕然。
看着吴争越来越远的背影,听着殿外愈来愈模糊的军队撤离的号令声。
陈子龙不禁问道:“他……他就这么算了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声。
他就这么算了吗?
简直如同儿戏!
可就是这般儿戏,化解了一件原本不死不休的争斗。
把一曲悲壮的殉主,把一桩庄严的登基,生生被吴争以一句“别贪玩”化解了,已经心存“死社稷”的朱以海,就这么被吴争一手拽下了龙椅。
殿中的众臣,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恨不起来,也没有了刚刚磕拜拥立朱以海时,那一份死节的激情。
他们发现此时仅存的只有一丝沮丧,还有满身的疲惫,从正阳门跑到承天门,这路太长了。
这些官员个个面色苦涩地互视着,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看到了相同的沮丧。
这时他们发觉,今日之事,如同儿戏,不,就是儿戏,不折不扣地闹剧。
有了这种认识,所有人意兴阑珊起来,连说话的力所和兴致都已不在。
一个个缓缓向宫外走去。
陈子龙没有走,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朱以海,然后转向钱肃乐,问着之前问过,却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真就这么算了?”
钱肃乐仰天长叹一声,嘴里嘣出两个字来,“妖孽!”
陈子龙先是一怔,而后猛点头道:“钱大人一语中的,可不就是妖孽!满殿君臣,一场轰轰烈烈的护国守节之举,愣是被他一现身,变成了一场闹剧!不,不能就如此算了,陈某还得去劝劝那些同道之人,这天下、这社稷不能任由他胡为不是?”
说罢,陈子龙一撩襟摆,向殿门口而去。
可这时,身后传来钱肃乐的声音,疲惫但平静,“卧子先生,不必了。”
陈子龙诧异地转身。
“难道卧子先生还不明白,大势已去?”钱肃乐用手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脸,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和振作。
陈子龙愕然,已经抬至一半的腿,终究是慢慢放下。
大势已去!
吴争能进宫,带兵进宫,说明了什么。
说明不用说阻止朱以海登基,甚至杀光满殿君臣,都只是他的一念之间。
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在拽下朱以海的时候,取而代之。
谁能拦他?
谁敢拦他?
拦,还有用吗?
钱肃乐的声音显得空洞和飘渺,“山河破碎、强敌环伺,偏偏我朝出这么一个妖孽,天要亡我大明啊……天意如此,非战之罪……钱某一心为国,毁家杼难,竟落得如此下场……哎,到头来,就想慷慨殉难都不得,徒叹奈何?!”
陈子龙听了,也是一脸憔悴,“罢了,罢了,与被建虏占据花花河山相比……哎,总要强那么一点,尽人事、听天命,我等尽力了!”
说完陈子龙向钱肃乐拱手一礼,这礼足足保持了数息时间,然后他一甩手,昂首而去。
而对坐在地上的朱以海,竟连声招呼都不打。
朱以海满脸激愤,指着陈子龙的背影,对钱肃乐道:“瞧瞧……瞧瞧,他以忠义、气节自誉于世,如今看来,他……他竟连吴争都不如?”
钱肃乐苦涩地答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鲁王误会了,卧子先生只是心灰意冷罢了。若是殿下有难,卧子先生必会舍生护主。”
朱以海这才微微点头,起了身来,拍拍衣服上本就不存在的尘土。
钱肃乐心中喟叹,他其实话没有说尽。
陈子龙确实是个忠义之士,也确实如钱肃乐所说,若是朱以海有难,他必会舍生护主。
第三百七十二章 装病还装出理了
PS:感谢书友“邓淇真”投的月票。
朱以海的表现,同样让陈子龙和一众大臣们心底失望。
虽然朱以海在之前也算有一抹亮丽的表现,可这,对于一个帝皇,特别是靖难的帝皇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再忠义之士,面对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终究没有几个愿意做累死在五丈原的孔明。
朱以海却混然不自知,他问出了陈子龙两次问出的相同问题:“钱大人,他……真就这么算了吗?”
钱肃乐摇摇头道:“臣多不想他就这么算了,可他偏偏就这么算了。”
朱以海大嚷道:“钱大人,孤今日算是彻底整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孤现在深具自知之明,这位置上烫得狠……孤想好了,今日之后,安生做个王爷,别的乱七八糟的事,别来招惹孤。”
说完,甩袖径自出宫去了。
钱肃乐愣了殿中,久久地站立着,许久之后,两道浊泪“唰”地滚落。
他突然嘶声大吼道:“我大明养士三百年,竟无一人是忠臣乎?”
……。
“少爷,真就这么算了吗?”
宋安的问题,与陈子龙、朱以海如出一辙。
他蹩了一路,实在是蹩不住了。
在他看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经地义。
吴争没有理会宋安,他也在自己心里这么问着自己,“就这么算了吗?”
……。
吴争在淮河以北,迎面碰上率千余人,前来迎接的王一林。
“靖海候,下官奉兴国公之命,特地率军前来迎候靖海候。”
“一林老哥太客气了,你们兄弟相称时久,何必这般拘禁……兴国公时下可好?”
“哎……家叔抱微恙,本欲亲自来迎接靖海候的,可奈何强行起身,头眩目晕,无法站立,只能令我代为迎接,还望吴争老弟不要见怪才好。”
“这话说的,就凭我与兴国公的私交,何必这般客气,况且,我只是个候爵,兴国公可是公爵,让他亲自来迎,于公于私那都不妥,这岂不折我的寿吗?”
“哈哈……哈哈,吴争老弟果然是爽快人。对了,家叔让我转告,他身体抱恙,一切军政大事,你皆可一言而决。叔父还说,你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
吴争心中一震,他虽能猜出王之仁这时装病的目的,但这番话,已经展露出了他的心迹。
王之仁心中终究在忌惮自己。
冲这一点,吴争立即改变行程,决定先去王之仁军营,与王之仁谈谈。
临行之前,吴争令宋安率一支偏师前往正阳门。
要做的很简单,吴争是这么对宋安说的,“告诉他们,我到了。”
我到了。
吴争到了。
被夏完淳拦下,正破口叫骂、鼓噪骚动的群臣安静了,吴争到了,那么一切落定了,结局已经画上句号,再浪费唾沫何益?
钱家叔侄、夏完淳也心安了,吴争到了,这么棘手之事,你去处置吧?
东边降军也停止了噪动,吴争到了,钱袋子来了,谁当皇帝与我们何干,只要你吴争承诺的粮饷到手,你说什么,咱们遵行便是,没得还混个里外不是人?
东府城鲁之域也心定了,他已经焦头烂额,不堪重负,这事不同于战场之上,这班官员打,打不得,骂,骂不过,实在让他心力交瘁,吴争来了,自己总算能交差了。
吴争到了,这四个字的效应,让鼓噪了一天的正阳门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哪方,都在静静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
兴国公军营帅帐。
吴争微笑着向半倚在榻上,头扎一条白布,还“嗯嗯”低吟的王之仁拱手一礼道:“见过兴国公,听闻兴国公抱恙,吴争特地前来探望。”
“嗯……嗯……是靖海候啊,不必拘礼,坐吧。”王之仁眯着眼,一副痛苦得不堪言的样子,“哎……多年征战,落下的病根,关键时候,就发作了……你瞧瞧……瞧瞧,看来是老了,哎!”
吴争也不客气,从王一林手里接过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然后用眼神示意王一林退下。
王一林对吴争很放心,看了一眼王之仁后,见王之仁不反对,便向吴争打了个招呼退出帐去,守在了门口。
“兴国公这病,来得真是时候。”吴争带着一丝讥讽,微笑道。
王之仁有些愕然,官场之中,装病那是一种习惯,双方心中都知道,可没人象吴争这般当面直接点穿的,这叫人怎么接话?
真是愁死王之仁了!
吴争却混然不自知,继续道:“其实吧,我在嘉定,祭奠我叔时,也想装病来着。装病多好,家中,不问世事,任由那些个闲着没事可干、精力旺盛之辈折腾就是,反正这天下不姓吴,让鞑子占了就是,关我吴争屁事!”
王之仁这下不愕了,他张口了嘴巴震惊了。
吴争没看王之仁眼睛,将目光投向王之仁侧倚的身子后方,“兴国公是心大,两耳不闻窗外事,能泰山崩而不动色,可吴争却是劳碌命,心中虽然也这般想着,可心中总是不落忍啊。多好的河山啊,真这么便宜了鞑子?万万明人转眼成了清人?要不,兴国公自打嘴巴,厚着面皮,再降一回清?”
王之仁这下颜面抗不住了,他一把扯下头上包成一圈的白布,从榻上蹦起来,指着吴争骂道:“你小子坐着说话也不嫌腰痛,你道我愿意啊?大明文抑武由来以久,文臣见武人,见官大一级,要不是国难当头,本公早在绍兴府,就被这班子文人生吃活剥了。本公不表态、不掺和,那也是等你小子的消息,谁能料到你小子不仅不紧赶慢赶前来,反而去嘉定转了一圈,生生耽搁了半天的功夫。本公哪知道你心中作何打算?”
王之仁气呼呼地将手中白布条往地下一扔,此时他病也不想装了,就打算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吴争论公道了。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王之仁道:“瞧瞧……瞧瞧,堂堂兴国公,遇此大乱,没想着出来镇抚,还装病还装出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