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真理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之内
说到这,吴争转头对莫执念道:“莫老的意思,我很明白,但天下的财富流通,需要各个环节一起运转,譬如明人生产出这些器物,明商收购集中起来,转卖于番商,番商再远洋运往欧洲,再转手于当地商人贩卖出去,缺一不可。况且,就算你能建立起与欧洲的直销通道,当地人未必肯买你派去人的帐。或许还因此闹出纠纷来,反而不美。”
莫执念能理解吴争说的话,这确实是个难题,财富很多时候都左右不了权力,但权力时刻都能左右财富,没有实力相护的财富,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倾覆。
想到此,莫执念蹩眉道:“可眼见番商从中截留的利润高于我族商人一倍甚至数倍,老朽确实有些不甘心啊。”
吴争点点头道:“这就是我要高额征收外商赋税的原因,但这不等于事事亲为,砸了他们的饭碗。断人财路,无疑于杀人父母,这理,莫老应该明白。”
莫执念缓缓点头。
吴争见莫执念听懂了,笑着转过头去,看着莫亦清道:“我确实急需钱,而且是许多钱,多到无法计数,但这不代表着可以去改变即成的规则。很多时候,在没有实力做为依托的情况下,改变即成规则,等于与整个天下做对,是自取灭亡之道。清儿可曾想过,如果真如令祖所言,开辟起一条去西方的通商海路,那么这庞大的番商群体将视我朝为寇仇,这直接的结果就是他们会在当地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抑制我朝的物产进入,甚至于在海路上组建舰队,打劫莫老运往欧洲的船队,到时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得多。”
莫亦清冰雪聪明,很快就会意到了,福身道:“谢夫君指教,清儿记住了。”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对莫执念道:“其实莫老也不必为此烦恼,这件情形从前元开始就已经存在,数百年过去,这已经成了成律。不过我在杭州加征商税,也可以弥补这种与我不利之处……大不了,等几个月后,再加征一次涉外商税也就是了。”
莫执念问道:“可如此频繁地加征,同样会引起番商的不满。”
吴争笑了,“在欧洲,我军势力鞭长莫及,可在杭州,本候的眼鼻子底下,他们得懂道理,特别是懂我讲的道理。”
莫执念和莫亦清闻听愕然,心想这哪是道理?
整个就是不讲道理嘛。
“有句话,你们一定没有听过。”吴争憋着笑道,“真理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之内。”
莫执念有些懂了,莫亦清似乎也有些领悟。
吴争道:“你们心中一定奇怪,我为何要花如此巨大的精力、物力和人力,去购买、雇佣,甚至派遣人去学习铸造火枪?”
莫执念应和道:“是,正如主公所说,其实应对北方八旗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征募大军,建造坚固的城池,据坚而守。事实也证明,火枪对于敌军骑兵,效果并不是……太好。”
吴争听了严肃起来,“莫老是没有见过西班牙对尼德兰的战争,和欧洲三十年战争,不同于大明的突火枪,西方从火绳枪演变成隧火枪,火枪已经有了长足的改良。虽说射击速度还不足以与北方骑兵抗衡,但火枪成为战场主力之势,已经不可逆转。”
莫执念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自己是不知道什么西班牙对尼德兰的战争和欧洲三十年战争,可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又如何得知此事?
吴争润了润喉咙,继续道:“南方不产战马,云贵的滇马也不能与北方马相抗衡,我朝又只有九府之地,无论从军事还是财力,都不足以渡江北伐。另辟蹊径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莫老可知道,真要有了一支新式的火枪军队,和多达上千门的火炮,那么长江北岸,任何防御就如同一堆稻草墙,我军兵锋所至,摧枯拉朽一般。”
莫执念祖孙,被此时吴争所表现的神色和气势所慑。
“主公英明。”
深吸了口气,吴争道:“不仅如此,莫老心中想要的,也可能因一支强大的水师而实现,试想,如果有一天,我朝强大的水师巡弋于几大洋之间,区区海盗岂能不闻风而遁?那时,莫老想要的直销通道,便可顺理成章地建立起来,而不仅仅限于古丝绸海路。”
莫执念饶是已经花甲,也被吴争描绘出的恢宏所震惊,他躬身道:“老朽定鞠躬尽瘁,倾尽全力,助主公早日实现此愿。”
莫亦清张着她的美目,脸上洋溢着一种异样的光晕,她以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吴争道:“夫君天纵之才,清儿也愿为夫君心中大业,尽绵薄之力。”
吴争心中有些得意起来,他对莫执念道:“我就要北上南京,与卫匡国说好派往欧洲的二百人选,还须仰仗莫老遴选。”
莫执念应道:“主公放心,这事老朽定亲历亲为,挑选聪明伶俐之人。”
吴争摇摇头道:“还须人品上等。”
“是。”
“莫老心中可有总理这二百人事务的人选?”
莫执念想了想道:“这……老朽一时还想不到合适人选来。”
吴争突然往莫亦清方向看了一眼。
莫执念一惊,急声道:“主公,虽然清儿聪慧,可终究是个女子,此去数万里,怕是不妥吧?”
莫亦清倒是坦然与吴争对视,她道:“若夫君信任清儿,清儿倒可为夫君分忧。”
莫执念是真急了,“清儿,休得胡言!”
吴争右手一抬,阻止了二人,说道:“两位误会了,我并没有要派遣清儿去异国他乡的打算,就算清儿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只是在想,这个人选,需要是自己人,方可安心。”
莫执念听了吁出一口气,在他心里,孙女莫亦清的重要性,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重。
如今的吴争,已经不是半年前的吴争,莫执念追随吴争的心意,前所未有地坚定。
而莫亦清,就是自己与吴争之间最紧密、最顺畅的纽带。
第三百四十四章 他也难啊!
这纽带,只有莫亦清在吴争身边,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是万万不能派去数万里外异国的。
所以,这一次莫执念惊得不轻,一时间揣测不出吴争既然不是想要清儿前去,为何看向莫亦清的原因。
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吴争,听他说出些什么来。
莫亦清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她是个聪慧女子,聪慧的女子都会想出去看看,特别是被关在莫宅十几年的聪慧女子。
可她心里也同样明白,以她的身份,确实不是前往异国的合适人选。
所以,也就不说话了。
吴争扫了一眼二人,突然说道:“莫老,清儿的父亲现在何处?”
莫执念心中一动,赶紧道:“不瞒主公,之前老朽长子,也就是清儿的父亲,带着他的兄弟们出外地经商,此时他应该在处州府一带。”
处州府,金华以南,与福建交界,路程倒是不远。
吴争问道:“莫老对令郎如何评价?”
莫执念想了想,如实道:“沉稳、干练,稍显固执,守业有余,创业不足。”
“人品呢?”
“主公若有意抬举犬子,老朽作保,他定能忠于主公。”
吴争点了点头,道:“是不是抬举,目前还不知道,不过富贵险中求,令郎不惑之年,虽年大了些,但为莫家争份荣光,还不算晚。既然莫老愿意作保,那就赶紧传信让他回来吧。”
莫执念大喜,他驱逐几个儿子的主要原因在于,当时他欲追随吴争,可吴争当时不过是个千户,虽说因光复杭州城,收拢了三万降兵变得势大,但终究没有入得了清儿父亲等兄弟的眼。
莫执念又因为莫亦清适时展露出她与众不同的才华,一气以下,打算更换继承人,这才将莫家几兄弟“流放”了出去,为莫亦清的上位铺路。
可毕竟是亲生父子,莫执念夜里辗转反侧,心中也有不忍。
如今吴争有意抬举,莫执念哪有不欣喜的道理?
现在吴争已经是堂堂靖海候,说不定此次入南京,论功行赏之后,就是国公,甚至封个异姓王都说不定,这时恐怕自己那几个不长眼的儿子们,心里都在后悔着呢。
肯定不会象当初那般嫌弃吴争年少,是个武人了。
所以,莫执念丝毫不担心莫亦清父亲还会反对莫家追随吴争。
“老朽这就派人传信。”说完,莫执念告了个罪,急冲冲地离去。
莫亦清起身,盈盈下拜道:“多谢夫君。”
吴争笑道:“有何可谢的,都是自己人,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只要令尊能胜任,也不枉我心中期望就是。”
莫亦清轻声道:“父亲心性比较固执,可却是个忠义之人,夫君还请放心就是。”
吴争轻“哦”了一声,没有接这话头,而是另起话头道:“清儿天资极高,又有急才,但终究是不谙时务,或许多出去走走,会更好些。”
莫亦清眼睛一亮,几乎是冲口而出道:“夫君能否带清儿去南京?”
吴争一愣,心中顿时呯呯直跳。
这事不可行,如今周思敏、钱瑾萱已去南京,她们二女倒是相互知晓的,毕竟吴争与钱家联姻,在绍兴府几乎是家喻户晓的。
可问题是,与钱家的联姻并没有公之于众,吴争很难想象,这平空再冒出个侧室来,那二女子会怎么想,怎么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吴争立即道:“咳……清儿啊,如今杭州府百废待兴,正需要象你这般有能为的人,这样,官府之事你帮不上忙,可令祖如今筹办钱庄,你又深谙经营之道,去了必能如鱼得水,这样你也能通晓世事,有了用武之地。如何?”
莫亦清刚开始有些失望,可听到吴争后面的话,眼睛再次亮了起来,“夫君的意思,清儿可去产钱庄理事?”
“当然!”吴争不假思索地应道。
“清儿能向祖父说,是夫君的意思吗?”
“可以,这本就是我的意思。”吴争回答地很干脆。
“谢夫君!”莫亦清几乎雀跃起来。
……。
南京城,通济门以北,靠近南唐宫,有一处偌大的园林。
原本是投靠清廷商人的豪宅,此时已经成了兴国公王之仁的宅邸。
此时内院书房内,王之仁闭目仰靠在椅上养神。
身边侄子王一林正愤声道:“这靖海候怎么说变就变,之前不是与叔父说好,将朝廷滞留平岗山,不使其北迁吗?如今倒好,监国和朝廷文武全要来应天府,这不是平白给自己头上供了尊佛,没得自己找不自在。”
王之仁丝毫没有反应,只是等王一林说完,才缓缓吐出几字来,“他也难啊!”
王一林不明所以,继续发泄道:“这帮文臣,揽钱的本事远大于治国,那帮武臣,打起仗来,还不如文臣。这样的朝廷……照侄儿的意思,还不如叔父揭竿自立呢……。”
“放肆!”这下王之仁发怒了,“这也是你该说得话吗?这要是在平日里,就你这话,得牵连本公阖家。”
王一林顿时陪笑道:“叔叔息怒,侄儿这不也只是在您面前发发牢骚吗?到了外面,就算借侄儿几个胆,那也不敢胡说不是?”
见王一林认错,王之仁冷哼一声,重新闭上眼,然后道:“不学无术!你道这天下只靠军队就能窃取?如果真是这样,历朝历代拥兵自重的武人多了,你见了过几个自立谋反之人,有好下场?”
王一林讪笑道:“可叔叔不一样,再说叔父与吴争私交甚好,只要你们二人联手,这天下还有谁敢与你们争?”
“井底之蛙!”王之仁随口喝斥道,“区区九府之地,周边各县尚未彻底掌控,连大明一行省都称不上,也敢谈争?北面鞑虏、南面隆武、西北义军,哪个是好相与的?真要是本公有非份之想,不出半年,便是死与葬身之地。”
王一林毕竟不是傻子,他忙道:“侄儿愚钝,只是……你说这吴争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把那些祸害引到南京来了呢?”
第三百四十五章 就凭他们?
王一林可是说出了心中的怨言。
吴争离开南京去平岗山,这南京城就是王之仁一人说了算。
做为王之仁的亲侄儿,又与吴争有过同袍之义,这南京城中,他王一林那是可以横着走的。
说他能一言九鼎,绝对不为过。
这些天,虽说王之仁管得紧,王一林倒没有象当初方国安在光复杭州城时,纵兵哄抢了半个杭州城,可各路人马,特别是降过清的那些达官富商,无不哭着喊着往他口袋塞银子,他的宅邸前,哪天不是车水马龙?那都是给他送钱的。
短短半个月,王一林就成了腰缠百万贯的土豪。
可如今,监国殿下要归京了,朝廷文武百官也要回来了。
他一个副指挥使,那算个蛋啊?
所以,王一林听说吴争引朝廷北迁,心中的怨意如同守寡多年的妇女一般。
说不清道不明,真想咬吴争一口。
王之仁突然睁开眼,瞪了王一林一眼道:“刮得够多了,是该收收你的两只手了。”
王一林嘿嘿笑道:“侄儿没偷没抢,都是那些混帐孝敬的。”
王之仁道:“要识时务,懂得见好就收。否则,等朝廷归京,被人捅出去,到时本公也护不了你。”
王一林连连应是,可一下又对吴争抱怨起来,“都是这小子惹的……。”
“闭嘴。”王之仁厉声喝斥道,“吴争已经是朝廷册封的靖海候,你道他还是当初你麾下的小百户?不知礼的蠢货。”
王一林嘟哝道:“我也就是背后骂骂,见了面,还不得称声候爷。”
王之仁瞪了他半晌,叹气道:“你啊,让你多读书,可偏偏就不听。”
王一林吱唔道:“叔父知道的,侄儿生来不是读书的料。”
王之仁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突然道:“你说,新编水师会不会归入朝廷辖制?”
王一林一愣,回道:“这不可能吧,练兵的是叔父,出钱的是靖海候,朝廷凭啥想要?再说了,只要叔父和吴争不同意,朝廷难道还来抢军权不成?”
王之仁怒瞪了王一林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道吴争愿意引朝廷北迁?所谓时势不可逆,大明虽亡,但明室还在,明臣还在,明人还在。天下人心依旧思明,朝廷如果真执意收回水师军权,难道还真造反不成?”
王一林嘟哝道:“造反就造反。”
气得王之仁狠踹一脚,喝道“滚!”
可王一林与叔父相处多年,早已习惯了王之仁的脾气。
只要王之仁还在骂人,他就插诨打科,只有王之仁脸色如冰,眼睛迷起来,那就得避得远远的,否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王一林此时自然不会滚,他道:“叔父是担心新建水师被朝廷抢走?”
果然王之仁就象忘记了刚刚喝出的“滚”字,缓缓点头道:“不仅如此,朝廷一旦接手了钱家叔侄所编练的新军,那么本公也不得不将水师拱手让人……哎,这吴争啊,连封书信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王一林道:“叔父也别太担心,这小子……呃,靖海候不是那些愚忠之人,他精明着呢,还够狠。当初刚去梁湖,他就敢带着他的兵闹事,将我麾下几个百户那一顿打……要不是我赶到,还不知道出什么乱子呢。这样的人,会轻易吃亏?我反正不信。”
王之仁古怪地看向王一林。
王一林一惊,赶紧道:“叔父息怒,侄儿乱说的。”
王之仁“呼”地吁出一口长气来,居然微笑起来,“你说得对。还真是我执拗了!”
王一林不解地问道:“叔父这话何意?”
王之仁笑道:“我一直担心,朝廷会收走我新编练的水师,可你的话点醒了我,朝廷不会……也不敢收走我的水师。”
王一林反而更不解了,“叔父,我没说……没点醒你啊?”
王之仁斜了一眼道:“你说吴争是个精明、心狠,不肯吃亏之人。”
“是啊。”
“既然吴争如此心性,自然会有应对朝廷北迁之策,既然他已经有了对策,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可,不是吴争要收回叔父水师,而是朝廷要收回啊?”王一林脑子里已经是一头浆糊了。
“啪。”王之仁抬手拍了王一林一记脖拐,笑骂道:“既然吴争有应对之策,那么朝廷那些老奸巨滑的文臣们,又怎会任由他独大?如今能与吴争抗衡的,除了本公,还有谁?既然如此,本公为何还要担心朝廷会收我兵权?”
王一林大悟道:“原来朝廷是为寻求制衡……对了,叔父想必已经听到了风声,陈子龙等人这几天可是声势闹得很大,四下串连,说是有鲁王在朝,监国殿下身为女子,不宜就任监国之职,还说如今南京光复,理当请鲁王晋帝位,以正天下视听。”
王之仁嘿嘿一声冷笑,没有搭理。
王一林不甘心,带着怂恿的意思道:“叔父,南京城可是我们和吴争他们一起打下来的,这些个文人刚被咱们从牢中救出来,先不说感谢,就连这么大的事,都不来知会一下咱们,这太说不过去了吧?”
王之仁脸色一凝,斥道:“你只管擦拭好自己的屁股。”
“是。可叔父也不能这么任由他们胡来不是?”
“什么叫胡来?”王之仁的声音大了起来,“南京光复,拥立新君,理所应当。面对北方强敌及南面隆武朝,我朝名不正、言不顺,拥立新君未尝不可,怎能说是胡来呢?”
王一林嘀咕道:“可叔父是当朝堂堂兴国公,手上又掌控着数万大军,拥立新君,如此重大之事,总不能让他们一帮子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文人一言而决吧?那……那也太不给叔父颜面了。”
王之仁脸沉如水,细看能发现,这其中泛着一丝铁青色,他冷声道:“就凭他们?”
王一林听了反而一喜,问道:“叔父是早有对策了?”
王之仁指指门外,“出去,从今天起,收敛着点,别给我惹祸。”
“是,是,侄儿听叔父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酝酿剧变
无独有偶,南京城西南面,聚宝门外,有个要隘城,名叫越城。
原本是拱卫南京城之用,而此时已经驻囤了数万大军。
其中,有三万多人,是刚由钱肃典叔侄编练的新军。
而此时,这叔侄俩同样为监国及朝廷的到来纠结着。
他们叔侄可谓忠义之士,从小受钱肃乐思想的耳闻目染,对于忠国忠君无须置疑。
但叔侄俩却是年轻人,年轻人心中渴望改变,不仅是改变现状,还想改变未来。
如果仅仅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武夫,那么也就听命行事就罢了。
可他们叔侄,却是饱读诗书之人。
读书识礼义,但读书一样会让人知道许多书上不曾提及之事、之物、之礼。
这就象是地上一只蚂蚁,越来越强壮的同时,它渴望爬得更高,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它发现或许飞上天,才能看到得更多。
如果二人不逢这乱世,或许能安分守己,进个举或者进士,做个县令或者更高一些。
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千户,经历了血与火拼杀的千户。
投笔从戎,有思想的文化人成为了武将,这是非常有破坏力的,反之也非常有建设性。
“九叔,你说靖海候是怎么想的?原以为他是个曹操,可如今看来,似乎是错怪了他。”
钱肃典同样困惑,“我也无法理解,按理说,将监国拦在平岗山,对他而言易如反掌,随便一个理由,就能制止朝廷北迁,这样就能使得他在应天府,统揽全局。而你我心里都清楚,不管从私欲还是公义,由他来掌管应天府全局,更符合如今的形势所需。监国殿下他的心思,太难揣摩,殿下监国一年以来,虽然英明公正,可毕竟是女子,不懂军务,对北伐光复恐怕力有不逮……哎,他的心思,太难揣摩。”
“是啊,不过这样也好,如果他真有异心,你我恐怕真难说服先生和爹爹,到头来,这事还不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钱肃典瞪了侄子一眼,“朝三暮四,取祸之道。你我既然有心改变这个天下,就应该执着己见,岂能朝令夕改?况且,朝堂之上,令出多门,居高位者庸庸碌碌,不思反攻北伐。如此下去,清军南下之日不远矣。”
钱翘恭苦着脸道:“你当我不愿意啊,可如今先生等一众早已枕戈待旦,欲奉迎鲁王升阶登基称帝,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私下有过沟通,若父亲也赞成此事,那此事就已经成为定局。就凭你我二人,如何改变,况且靖海候若也赞同,你我又如何劝说,总不能按着牛头强饮水吧?”
钱肃典皱眉道:“此事确实难解,监国殿下是女子,劝进登基难于服众,本来如果靖海候能滞留朝廷于平岗山,只要人不到,就算城中这些人想要劝进,恐怕也难以成事……哎,都怪这吴争。”
钱翘恭道:“可眼下,夏完淳等人都还在等候你我答复,他可说了,奉信为主,他不参合,可若真要为此事引起内讧,他宁可卸职回松江府打渔去。”
“是啊,强敌当前,这事确实棘手,如今城中三方鼎立,兴国公、夏完淳及你我三部,兴国公实力最强,你我次之,夏完淳部最弱。本来靖海候若在,此事可一言而决,可他却去了平岗山,他的麾下将领对此事的态度又非常推诿,一问三不知,只说全凭靖海候之意行事。这样下去,恐怕监国与鲁王对尊位之争,就不可避免了。”
钱翘恭突然道:“若立鲁王,结果就是若在绍兴一般,依我之见,只要吴争不反对,还是拥立监国殿下升阶。”
钱肃典道:“可监国殿下是女子,怎能让陈子龙一班鸿儒心服?”
钱翘恭道:“是啊,要是吴争早于殿下等人到就好了。可偏偏他还滞留在杭州……哎,真要闹将起来,夏完淳肯定不能弃陈先生于不顾,陈先生可是他的授业恩师,又与他亡父是挚友,这关系定不能让他置身事外。更难办的是,父亲对此事的看法如何,还不清楚。”
钱肃典想了想道:“事已迫在眉睫,如今之计,最好还是保持现状,如此至少不会让几言闹得不可收拾。”
钱翘恭皱眉道:“叔的意思是,按压陈先生等人,不让他们劝进?”
钱肃典点点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殿下已经监国有日,只要维持原状不变动,想来出不了大事。”
“可陈先生的脾气你也知道,仅凭劝说肯定不是,你我又不能强行阻拦,这样会引起我部与夏完淳部的对峙。况且,就算将陈先生等人看管起来,可监国殿下到来,总不能让他们不露面吧?毕竟他是大明重臣,鲁王监国时授他为兵部尚书,节制七省军漕,唐王登基时也授其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等职,虽说他没接受,可终究身份特殊。”
钱肃典一咬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先看管住,等监国殿下入城之后,再听听你爹的意思。”
“那……好吧!”说到这,钱翘恭突然道,“可如果兴国公参合进来,又该如何?”
钱肃典略一迟疑,道:“兴国公至今未露心迹,看来是选择坐观了,想来也是正常,他与靖海候走得比较近,监国殿下是靖海候迎来的,兴国公自然也会听听靖海候的意思再作决定。如此两相制衡,想必兴国公不会突然参合进来。”
“那我……先与夏完淳商议?”
“行。你就告诉他,咱们两不相帮,只听殿下的命令行事。”
……。
当天下午,洪武门前。
陈子龙、徐孚远、宋征舆等人聚众于此。
他们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当众进行演说。
号召南京城学子士人、前朝达官显贵共同倡议拥立新君,组建内阁、共襄大事。
吃瓜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从开始看热闹,慢慢被陈子龙激昂的话给吸引。
一时间,满城人心沸腾,围观的百姓高达十万之众。
形势渐渐变得不可控。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洪武门前。
第三百四十七章 逼宫
钱家叔侄闻报,见局势有些失控,随即下令,派出了三千军队,原本二人之意,只是想维持秩序,“顺便”将陈子龙等人看管起来。
因事先知会过夏完淳,答应不会伤及到陈子龙诸人,并优渥以待,等殿下入京再释放他们。
所以,夏完淳如约按兵不动。
可陈子龙等人见军队到来,已经被关了近一年的他们,下意识中能想到的是军队要镇压他们。
于是,情急之下,开始煽惑百姓,声称如今朝廷奸臣、权臣当道,鲁王被软禁,正待忠义之士奋起救驾,而如今朝中奸臣、权臣欲为一己之私,戗害忠义之士。
这样的煽动,对于十万以上的无知百姓而言,是效果显著的。
原本已经是热血沸腾的百姓,在这些士子的大声鼓动下,开始冲击前来维持秩序的军队。
可想而知,三千人的军队,哪是十万民众的对手?
特别是无法刀兵相迎的情况下。
一阵冲击下来,上百士兵无辜而亡,上千人受伤,余下的竟被百姓拘禁起来。
民心愤愤不平,还直言要清君侧、诛奸倿、保忠臣、救大明!
这就是一场人为灾难。
钱家叔侄闻服之后,大惊失色,迅速作出决定——平乱。
五万大军,包括训练才一个多月的新军,被调动出去,一时间,城中就象战火临头一般,城中没有参合到洪武门的百姓,纷纷闭门关窗,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可钱家叔侄兵马的调动,引发了一系列的反应。
夏完淳出兵了,他麾下一万多军队,随即从正西定淮门入城,直奔洪武门。
这二路大军的调动,促使了王之仁出手。
王之仁之所以一直不表态、不动作,不是因为他不想参合。
而是他顾忌吴争,南京城中,能让他顾忌的也只有吴争。
吴争的一万多大军,正囤于正阳门外,与洪武门最近。
同时,王之仁下意识中,也不愿意与吴争起争执,在他看来,追随吴争的脚步,是现在最稳妥的。
可二路大军的异动,让他受不了了。
火中取栗,投入与回报的比例过大,这种诱惑不是谁都能抗拒的。
不过王之仁毕竟是久居高位,心中还有一丝理性未泯。
他下令,只对峙不敌对,只驻囤不进攻。
……。
应天府与句容之间,有个淳化镇。
因为地处南京周边,往来人流众多,发展得比寻常小镇要好。
大明一直在淳化镇设有役所,而清军南下时,此所一直被闲置着。
虽说不大,但让朱媺娖一行歇歇脚,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廖仲平是个实在人,他忠于职守,部署完临时警戒之后,亲自出门巡视。
不过廖仲平也不是太警惕,毕竟这距离南京已经近了,小股毛贼流寇,自然不是他所率数百近卫的对手,若真有大股敌军,南京也近在咫尺。
他挎刀刚出了门,就见到一群人聚众而来。
不过廖仲平没有在意,甚至还侧身避让,“见过鲁王、钱大人,见过诸公。”
廖仲平拱手、欠身打招呼,却并未引来众人的回礼。
一众人等与他擦身而过,连回个头都没有。
廖仲平郁闷地轻拍了自己一嘴巴子,“叫你欠。”
他心也奇怪,都快到应天府了,有什么事,需要这么急促地进见监国殿下,就不能到了应天府再商议吗?
可心中奇怪归奇怪,他也没有资格去阻拦这些人。
这群人,哪个不是朝廷支柱,恐怕再低的官阶,也比他高三级。
廖仲平自嘲地笑了笑,继续抬脚去巡视了。
役所正堂之内。
朱媺娖刚刚端起才沏好的龙井茶。
郑叔小心地提醒到,“殿下……烫。”
朱媺娖微微一笑,轻启朱唇,正欲浅尝。
就听见堂外近卫大声道:“鲁王殿下、钱尚书……。”
朱媺娖没有收敛笑意,只是将杯子缓缓放下。
这又是有什么急事了,让诸多重臣联袂而来。
不得不说,朱媺娖现在的心情是愉悦的。
哪怕之前与吴争的意见相左,哪怕朝中诸事繁杂,也哪怕朱媺娖心中清楚,朝廷中的敝端和对立无法调解。
可对于复归南京,朱媺娖无疑是欣喜的。
不为别的,只为那故去的父皇。
“父皇啊,你可知道,我朝真有北返南京之日啊。”朱媺娖的心里除了欣喜,还有近乡情怯。
“臣等参见监国长平公主殿下。”
朱媺娖一愣,这不过是个小镇,不是朝堂之上,为何诸公如此郑重其事,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朱媺娖不禁心中一沉,“鲁王、钱大人,是出了什么事吗?”
朱以海没有回答,只是向前一步,然后转向,往右站在了诸臣首位。
钱肃乐脸色凝重,低着头也不说话。
他身后的大臣们,皆低头沉默。
气氛异常地凝重。
朱媺娖的心突突地一阵跳,她启齿道:“钱大人,是否又起战事,清廷毁约南下了?若真如此,诸公也不必焦灼,朝廷暂退至苏州府,督导应天府军民抗敌就是。况且靖海候再晚明日就会赶来,与应天府兴国公等诸部合力,挡住清军想来不难。”
朱媺娖的声音回荡在正堂之内,她的眼神扫过诸臣,所有人的都纷纷低头,似乎不敢与朱媺娖的眼神相碰。
朱媺娖心中有些发冷了。
而这时,钱肃乐突然一撩衣摆,曲膝跪倒在地,“殿下容禀。”
朱媺娖大惊,“噌”地起身道:“钱大人这是作什么?有事不妨讲来,何至如此?”
钱肃乐未言先涕泪,最后一咬牙,嘶声道:“臣请殿下……退位!”
退位?
朱媺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是真的吗?
“钱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朱媺娖厉声问道,可她的语气已经中气不足,她预感这应该是真的。
钱肃乐之前是很难开口,确实,逼朱媺娖退位,并非他心中所愿。
哪怕当初吴争执意拥立朱媺娖,他是反对过两次的。
可见朱媺娖就任监国之后,一直身体力行,为国事可谓鞠躬尽粹,所以钱肃乐心中的罪恶感是很大的。
第三百四十八章 我是吴小妹
“圣人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牝晨羝乳,人以为异,斁伦败俗,其祸尤著。殿下乃先帝嫡出,身份尊贵,但绝非宗庙社稷之主……臣今日宁背负身后骂名,率诸臣工劝谏,望殿下以宗庙为念,自请退位,以慰大明诸先圣皇帝在天之灵。”
“臣等恭请长平公主退位!”
朱媺娖闻听愣了,她的脑子“哄”地一声。
这算什么,逼宫?政变?
朱媺娖身后,郑叔出于激愤,上前一步,尖声喊道:“钱大人,你这可是欺君逼宫,想要造反吗?”
朱以海突然大喝道:“放肆,殿下与朝中重臣商议国事,岂是你一个阉人可以置喙的?来人,于本王拿下此阉。”
朱以海当过一年监国,上位者的气势早已刻在骨子里。
郑叔被他一喝,还真呐呐说不出话来。
可朱以海毕竟没有带兵来,说难听点,此时一行人中,也就朱媺娖身边有数百近卫。
而近卫又怎么可能没有朱媺娖开口,听朱以海的命令,去抓监国身边的近侍呢?
所以,朱以海的大喝看似气势慑人,但也只是一声空喝罢了。
而此时,就象是为朱以海声援般,诸臣齐齐下跪,再次哄然道:“臣等恭请长平公主退位!”
朱媺娖被这一声惊醒了。
“这次你们,打算拥立谁?”朱媺娖的话里带着一丝明显的讥讽。
“拥立鲁王殿下登基为帝。”
两行清泪“唰”地落下,她哽咽道:“钱大人,本宫可曾有过错?”
钱肃乐艰难地摇摇头道:“殿下并无过错。”
“本宫可勤政爱民?”
“是。”
“本宫可有苛待臣民?”
“未曾有过。”
“那你们这是为何?”朱媺娖突然嘶声大喊起来。
钱肃乐涕泪交流,拜伏在地,哽咽道:“殿下保重,臣,并无私心,只为大明宗庙社稷传承,请殿下明鉴。”
“臣等并无私心,请殿下明鉴!”数十人的齐声大呼,碎了朱媺娖的心。
她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睁着泪眼看着诸臣,这些人一直是她的忠臣,她的依靠,甚至她还依仗他们去平衡吴争、王之仁的权势,可现在,他们竟逼自己退位,而付诸于口的,仅仅是因为她是女儿身。
泪眼朦胧之中,朱媺娖心中有一股针刺般的疼痛,吴争,你为何要留在杭州,难道这一切也是你知情,或者是你安排的吗?
难道,我在监国之位上,你也放心不下吗?
难道,你真要夺取朱家天下,甚至不顾及……我的感受吗?
而这时,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清脆、响亮,而且尖刻。
“哟,几十须眉男子如此围攻欺负公主一个弱女子,这就是我大明朝的贤王、忠臣、良将啊?”
欺负?
弱女子?
朱媺娖又怎么算得上弱女子,她可是有实权的监国。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面对着这么数十个大男人,她可不就是女子吗?
在场之人,除了钱肃乐,无不侧目怒视。
朱以海更是愤怒,指着从朱媺娖身后缓缓现身的吴小妹,大声喝斥道:“哪来的野丫头,竟敢信口雌黄,当众羞辱本王和诸大臣?”
吴小妹一直跟随在朱媺娖身边,二人这一路的关系真巧为越融洽,或许是血浓于水,又或许朱媺娖刻意相交,二人如今关系说情同姐妹,已经一点都不夸张。
吴小妹丝毫没有被这些喝斥所惊,她本来就是个不受拘束,率性的女子,当初在吴争门口,她就敢挺身阻拦奉朱以海之命包围吴庄的廖仲平。
“鲁王殿下慎言,我不是野丫头。告知鲁王殿下,小女子姓吴,口天吴,若是我哥在,会说是无法无天的吴!”
朱以海,包括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明白这小女子话中的意思,什么乱七八槽的?
可是朱媺娖明白,这些天,三女亲密,早已将之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个透。
无法无天的吴,那是吴争当初第一次见朱媺娖,用来怼朱媺娖自承思民的事。
朱媺娖见吴小妹重提起此事,心中一暖,她明白吴小妹站出来是在为她鸣不平,可朱媺娖也知道,这根本不是吴小妹能掺和的事,甚至朱媺娖还在怀疑,吴争与此事的关联。
“小妹,速退下。”朱媺娖心中着急,赶紧劝道。
吴小妹回头一笑,笑容是如此的自信和坦然。
朱以海哪受得了被这么一个小女子挤怼,他还以为这是朱媺娖身边侍女,正想借此来个下马威,于是再次喊道:“来人,将这小女子拿下。”
可依旧没人响应,朱以海大怒道:“侍卫何在?”
吴小妹道:“鲁王殿下应该知道,侍卫是殿下的侍卫,怎会听从你的命令?”
朱以海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他只是不想当众下不来台,指着吴小妹,“你究竟是何人?今日要是不能给本王一个交待,就别想从这全身而退!”
而他身后的诸臣也纷纷跃跃欲试,这是常情,朱以海就将成为新君,拥立之功以外,要再在此刻护君大功上露个脸,那就完美了。
吴小妹微笑道:“我是吴小妹。区区贱名想来鲁王殿下不曾听过,不过我哥之名,您一定听过。”
朱以海还真有些好奇了,竟顺着吴小妹的话风问道:“你哥是谁?”
吴小妹转头对钱肃乐道:“钱大人,说起来您可是我家亲家,何不与鲁王解释一下?”
钱肃乐脸一阵红一阵青,说实话,这次逼宫还真不是他的本意。
但陈子龙一众鸿儒派人传来密信,阐明了态度,让他也有些心动。
确实,钱肃乐从一开始就不赞成拥立一个女子为监国。
这不管怎么说,都太失体统,好在朱媺娖总算是先帝崇祯嫡女,身份尊贵,这才最后默认了。
在他的心里,朱媺娖远比朱以海更勤政、爱民,更适合监国之位,可问题是,他担忧宗庙社稷,朱媺娖是女儿身,女子大了总得嫁人的。
大明朝三百年,也没出过一个女皇不是,万一朱媺娖真执意要嫁吴争,那就乱套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说到底,钱肃乐总得顾及到女儿和自己的颜面,真要朱媺娖以监国或者女皇的身份嫁于吴争,先不说这江山到底姓谁,就说朱媺娖能自降身份做个侧室吗?
那最后吃亏的依旧是女儿和自己。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宗庙传承,江山不能落入外姓之手。
否则,不姓朱的大明,还是大明吗?
让朱以海登基称帝,钱肃乐也是经过两三考虑的,虽说朱以海不足以担当大任,但他并非老朽,还不到而立之年,虽然前四子皆殉难而死,但毕竟还有生育的能力,只要有所出,就能从小培植。
钱肃乐确实是忠臣,他都已经将朝廷的未来,打算到了朱以海还未出生的儿子身上。
这也是钱肃乐同意陈子龙等人的倡议,联合大半朝臣,前来逼宫的真正原因。
此时听吴小妹这么问,钱肃乐自然是心中惭愧的。
不管吴争是不是有异心,毕竟他没有露出狰狞,一切还停留在自己的揣测。
但与吴家联姻之事,在场哪个人还不知道?
正因为这种惭愧之心,钱肃乐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为朱以海解惑。
可这时,钱肃乐不得不站出来了。
他躬身道:“好让鲁王殿下知晓,此女子是靖海候吴争的妹妹,名小妹。”
说来也怪,朱以海听了之后,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他尴尬的干咳一声。
而本跃跃欲试的诸臣们,听说这女子是吴争的妹妹,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
哪怕再急着想露脸的人,此时也得顾忌到靖海候吴争。
就算不给吴争脸,也得给他麾下百来个骁将,数万虎贲的脸。
朱以海很清楚,逼宫选在进应天府之前,是应天府中那帮子老臣、鸿儒与钱肃乐议定的,主要的原因,也就是想趁吴争不在,否则变数就大了。
只有吴争不在,生米煮成熟饭,然后进南京,将仪式一摆,登基称帝。
那时就算吴争赶来,也木已成舟,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难不成吴争还敢造反不成?
其实朱以海与钱肃乐都已经商量好了,他们甚至打算以异姓王爵之位,来平息吴争可能暴发的愤怒,同时将已经划归吴争三府的军政自主权,分封给吴争,以堵吴争的嘴。
这样无论从政治还是公、私,想来都能令吴争感到满意,从而奠定朱以海帝位的根基。
而朱以海本身还是有些良心的,他也感念之前在沥海,向吴争开口要钱要房,吴争慷慨答应的情份。
所以,朱以海大度地表示,只要吴争在他登基之后,能一心效忠,他就放弃吴争之前倡议废黜他拥立朱媺娖的“罪过”。
此时,朱媺娖身边突然就冒出个吴争的妹妹,这是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
连朱以海都止步不前,尴尬得不能自解。
可总有人死猪不怕开水烫,想立功露脸想到发疯。
一个侍郎模样的官员站出来,指着吴小妹道:“这是朝堂廷议,就算是靖海候在此,也不得胡言乱语,你不过是个小女子、靖海候家人,怎可自恃仗靖海候之名,扰乱朝堂呢?还不快快退去,鲁王殿下宽仁,或许还能恕你狂妄不敬之罪。”
这话嘛,确实是有道理的。
再怎么说,一个没有官身、没有功名的小女子,确实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发言,而且是针对场内最大部分的人群。
可真要深究,也没什么不对。
这里可不是朝堂,不过是一个小镇的驿所。
面前站的虽说是王爷和朝中重臣,但这些人今日可不是来议事,而是来逼宫的。
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
吴小妹这么闹,也没什么罪过。
至少,在朱媺娖否决或者没有定她罪之前,她就是代表着朱媺娖,这一点,无人能否认。
况且,吴小妹还有一个他们不得不顾忌的身份,就是吴争的妹妹。
很多时候,特别是乱世之时,尊位在实力面前,屁都不是。
面对着这侍郎的指责,朱媺娖再次开口劝说道:“小妹,此事不是你能阻止的,快快退下,思敏有身孕,照顾她要紧。”
其实朱媺娖心中还有没有说出的话,那就是,吴小妹啊,这事或许和你哥有关,你这么强出头,恐怕会兄妹反目,于事无补。
不想,吴小妹却犟着道:“大明朝已亡,诸位大人不过是自我安慰,这朝廷无非是你们这些人私下串连,遮人耳目罢了。可长平公主殿下是崇祯帝嫡女之事,却是世人皆知的,你们今**公主殿下退位,就是无理。”
无理,就是无道理。
可吴小妹阅历尚浅,仅是个人心中好恶,又怎么知道,这世上本就无理。
道理只存在于双方实力相差不大的时候,与真理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之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果然,吴小妹这话一落,场内一片喝斥声响起,一时场面吵杂,不忍耳闻。
那个想露脸的侍郎见人心可用,给他了无限的勇气。
他上前大声喝斥道:“你能代表靖海候的意思吗?”
吴小妹一愣,按她的心性,直接就一句“当然能代表”怼回去了。
可今日不同往日,特别是她自知了身世之后。
养女,哪怕是被吴老爹尊为主人,也无法掩盖她并非吴家人的真实。
自己不是吴争的亲妹妹,这个事实,让她迟疑起来。
“那加上我,和我肚里的孩子,能代表靖海候的意思吗?”一个声音响起,周思敏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从朱媺娖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周思敏对朱媺娖的忠诚,那是不容置疑的。
二人既是君臣,更是嫡亲表姐妹。
只是顾忌到自己有身孕,周思敏才一直躲在后面,没有随吴小妹一起现身。
可如今吴小妹哑了,她就忍不住了。
在她看来,朱媺娖的尊严是任何人不容冒犯的。
堂内人都惊愕了。
他们惊愕在于,难道吴争真有私下交待出他的意思?
他们纷纷将眼神投向朱以海和钱肃乐,等待二人的态度。
所谓一个女人独角戏、两个女人对台戏、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三个女子,足以乱了今日的廷议。
第三百五十章 祭奠
可偏偏那个礼部侍郎,象是打了鸡血一般,指着周思敏喝斥道:“历来女子不上堂,就算是帝皇家,后公也不得干政,你不过是靖海候一偏室,又怎敢大言不惭愧,说能代表靖海候的意思?”
这话引起了逼宫官员心中的共鸣。
既然已经来了,态度都表明了,那就如同剑已出鞘,不见血难以回鞘。
于是,竟不约而同地齐齐向前逼近。
饶是朱媺娖见多识广,也不仅花容惨变。
而吴小妹虽说任性,可也没见过这种场面,面色惨然。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队明军士兵冲了进来。
不,准确地说,只是冲到门口处,队列起来。
所有人都错愕了,朱媺娖在想,我没有下令调兵啊。
朱以海、钱肃乐等人在想,也不是我们调兵,我们也无兵可调啊。
特别是钱肃乐,他心中只想和平解决此事,最好象之前群臣废黜朱以海,拥立朱媺娖那样,不流血地完成权力过渡,这样对谁都好。
就在所有人都诧异是谁调兵时,张煌言、熊汝霖、孙嘉绩还有廖仲平四人带着十多名士兵昂首冲进堂内。
“臣等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场面风头顿时为之逆转。
钱肃乐气得手指乱点,“张苍水,你竟敢私自调动殿下近卫?还有你们熊汝霖、孙嘉绩,你们也聚众作乱?你们可知,今日之事,乃卧子先生一众鸿儒,为大明宗庙社稷,与一起商议决定的?此事关乎宗庙传承,我大明千秋万载之根基。你们……你们糊涂!”
朱以海指着廖仲平喝斥道:“廖指挥使,孤一直待你不薄,怎么,你也敢反孤不成?”
二人的话几乎是同时而出,而得到的回答却是有先后的。
廖仲平向朱以海躬身道:“鲁王殿下,卑职身为近卫统领,身负护卫监国之重任,卑职不敢一时或忘自己的职责。”
这话听起来没有直面回答朱以海的指责,可实际上已经回答了。
所有人都能听懂,廖仲平的选择就是,不选择。
他只忠于监国,谁坐在监国这个位置上,就忠于谁。
而此时,从在监国位置上的是朱媺娖。
廖仲平的选择,不言自明。
朱以海听了混身颤抖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今日很可能就是个错误,不,已经是错误了。
廖仲平麾下仅仅是数百人,可这数百人足以决定今日的结局。
朱以海后悔了,他沮丧地想到,何必呢,何苦呢,进应天府做个辅政王爷,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啊,至少凭借着之前与吴争的言和,交情也算不浅,这王爷做得也会滋润不是?
想到这,朱以海懊恼地看向钱肃乐,这事就是这老头挑起来的,要不是他的窜掇,自己也不会行此逼宫之事。
张煌言三人先向朱媺娖一礼,然后转向钱肃乐再行一礼。
张煌言道:“止亭先生为国为民之心,晚生感佩。可今日不同往日,山河破碎,朝廷积重难返。我朝也不同前朝,无论从皇室伦序,还是大义,都无法与隆武朝相提并论。昨日止亭先生与晚生商议拥立鲁王,在晚生看来,这是乱国乱朝廷之举,当时晚生反对,劝阻先生勿行此事,可先生却执意而为,晚生无奈之下,只能与熊、孙二位侍郎想出此法,以图在最小程度平息此事件。望先生体谅我等苦心!”
其实到了这会儿,大局底定。
接下去,只要朱以海、钱肃乐等臣向朱媺娖请罪,然后朱媺娖大手一挥,宽宏地说一声“诸公也是心忧国事,虽然此举无礼,但看在诸公一片为大明宗庙的赤心上,本宫不再追究。”
那么此事也就圆满收场了,毕竟应天府就在眼前,进城入宫祭祖,才是紧迫之事。
可接下去的事,让这场闹剧完全变了味,也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
吴争确实阅历不足。
他前世只是个小职员,如今虽说已经位列候爵,但真正浸淫官场的时间不长。
一年多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军营,大小十几场战斗,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
这导致了他的政治敏感度不足。
任何时候,君离京、君返京,都是大事。
做为重臣,必须在君王身边,这不仅仅是做样子,而是时刻防备有变,也是彰显臣简在君心,身份重要的手段。
特别是象这次,监国、朝廷归京,做为手掌朝廷最大实力的靖海候,竟脱离了伴驾,便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说简单些,皇帝在任何场合现身,身边伴驾的永远是最重要、最相信、最具权势的大臣,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而收复失地,君王返京,那必定是要祭天告地,祭祀宗庙的。
吴争因区区小事脱离了伴驾,确实是不应该。
如果仅是短暂的脱离,那还问题不大,毕竟落后半天,吴争策马急赶,就算赶不上,也不至于太过落后。
可问题出在,吴争没有追赶,反而去了嘉定。
嘉定,这是吴争的秘密和心结。
他答应过,光复南京之后,要回去祭奠他的叔叔原大明嘉定副总兵吴之番。
如今,正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他不得不去,不去,吴争怕是会睡不着。
吴争确实没有想到,以钱肃乐、张煌言、熊汝霖、孙嘉绩等这样忠诚的臣子伴随左右,加上应天府中自己驻囤的大军,朱媺娖一行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而此时,吴争正在叔叔吴之番的面前,与石碑对饮。
嘉定百姓,在吴争到来之前,已经为吴之番及当年收敛合葬的将士尸身修筑了巨墓。
按吴争的意思,将吴之番的尸身另修了一墓,独葬一处,就在将士墓的东北。
吴争磕过头,上过香,却没有离开。
而是盘腿坐在墓碑前,与他的叔叔对饮。
或许是喝多了,吴争的口中还在呐呐自语。
这种失态,让身边的宋安有些恐惧,他只能找来马士英救场。
找马士英不是宋安相信马士英,而是吴争身边,确实再也找不出比马士英更有文的人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酒醉才有真言
这次的祭文,吴争就是选马士英写的。
洋洋洒洒数千字骈文,马士英激情昂扬地读下来,说实话,宋安一句没听懂。
可正因为没听懂,宋安才觉得马士英这人是有真本事。
人嘛,总是敬畏那些自己不懂的人、事和物,真要是懂了,心中就会想,也不过如此。
马士英本就是想辅佐吴争,为他自己的后半辈子和身后名搏一把,他基本上对南明两个小朝廷绝望了,不是因为什么君臣昏馈,最主要的是这两朝人,都他X的不待见他。
可他也知道,虽说吴争接纳了他,但吴争不信任他。
平日里,得到这样接近吴争的机会,除非吴争召见他,否则不可能。
如今宋安亲自来请,能得到近距离靠近吴争的机会,这对于马士英求之不得,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马士英悄悄地靠近吴争身边,想仔细地听听吴争到底在嘀咕什么。
吴争此时其实已经有些醉了。
他无意识地挥舞着双手,口中所言颠三倒四的。
“叔啊,之前我应承的事,现在我都做到了,应天府光复了,您和将士们的碑也立好了……。”
“这鞑子啊,外表凶恶,其实虚弱得很。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应天府能一战而下……应天府啊叔……这更证明了清廷的外强中干……哎,要是江南君臣上下一心,北伐何难?”
“叔啊……我虽有抗清复明之心,奈何人家不乐意啊,敢情咱是拿热脸贴他们冷屁股啊。”
“我累了,真累了,他们虽然窝里斗……这一年多里,没有一天我睡踏实……他们真想要权,我给他们就是了,大不了,带着愿意追随我的,出海占几个小岛,也能混完这一辈子。”
“叔啊,你说咱一个外来人,要不是学得腹黑些,怎么能玩得过那些浸淫官场数十年之久的老头们……不,不能做绵羊,得做狼,没事出来嚎几声,吓吓他们……哈哈。”
马士英是听懂了一半,另一半,真是莫名其妙。
但有一点,马士英心中颇有同感,那就是这世道,做羊必死,得做狼,饿狼、恶狼。
马士英慢慢靠近吴争,从已经左右摇晃,坐不稳的吴争手中轻轻取过酒杯,“主公,过了,不喝了,歇息吧。”
吴争此时已经感觉不到手中的酒杯已经失去,他睁着朦胧的双眼道:“这世道……忠奸难辩,好人做不得,你可知道?”
马士英连忙顺着应道:“主公说得对,对付恶贼就得比他们更恶。”
“孺子可教。”吴争大力地拍着马士英的肩膀赞道。
马士英脸色那叫一个精彩,孺子可教?
大概五十年了,还真没有人这么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过这话。
可接下来,吴争却一把揽住马士英的脖子道:“他们真以为这天下有主,可我知道,这天下本无主……谁的拳头硬,这天下就是谁的。”
马士英被吴争揽着脖子,浑身那叫一个难受,最主要的是他是站着的,吴争却是盘腿坐着的,这一揽,不得不让马士英弯腰相就,哎呀喂,这老腰喂。
可听到吴争这句醉话,马士英震惊但又欣喜地看着吴争,“主公说得对,天下有能者居之。”
不想这话引得吴争转头,上下打量,然后抬起右手在马士英的脸上摸索了一遍,还捏了捏,突然喝道:“你……你是谁……我认识你吗……对,你是刺客!是他们派来杀我的。来人,小安子,杀了他,快杀了他……。”
宋安一直在边上看着,他苦笑地看看马士英,马士英也苦笑着回看他。
好在这时吴争突然如烧熟的面条般软倒,醉睡过去了。
马士英怔怔地看着吴争一会,然后突然回头对宋安道:“宋千户,你可信得过老夫?”
宋安愣了愣,才回道:“先说何事?”
马士英指着酣睡的吴争道:“主公从杭州脱离监国一行,便已是失策,而再在嘉定耽搁许久,更是错上加错。要知道,此时如果监国入京,祭祖之后,便是封赏有功之臣,主公此时不在,如何争取该得的利益?况且朝堂之中那般清流、正人,说起来满口仁义,可私底下的心思,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若主公在此再逗留下去,等清醒之后,怕是一切都晚了。宋千户若信老夫,且将主公搀扶上马车,立即出发追赶监国一行,就算追不及监国,也总比连口汤水没着落强。”
马士英确实是老江湖了,他太知道这事牵扯的利益何等巨大。
只是吴争对他是不冷不热,加上这几天吴争事多,马士英想见吴争一面都难,若在公开场合,更是无法言明此事,一直急在心里。
宋安机灵,而且胆大,他不象池二憨只会执拗地执行吴争的命令,听马士英这么一说,宋安还真来劲了。
他一抿嘴道:“好,我就看这群文臣不顺眼,若被他们抢去了首功,咱们岂不白死了那么多兄弟?这次听你的。来人,快扶少爷上马车。”
……。
淳化镇,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镇。
如今正上演着一出逼宫戏。
从张煌言等人率兵进入开始,局势已经得到了掌控。
原本这事也就是这样了,若有变动,也是小变,无非是看朱媺娖对此事的态度,是否惩诫一些官员或者概不追究罢了。
可这时,钱肃乐做了一件事,直接将这已经快熄灭的火苗,引必出了一团烈火。
钱肃乐此时突然摘下头上冠帽,擎在手中,慨然道:“钱某无法改变朝局,但钱某可以致传仕辞任。”
钱肃乐的这一招确实厉害,直接就引发了他带来的群臣呼应。
这些官员纷纷摘冠,齐声附和钱肃乐。
朱以海大惊,转而为喜,看向朱媺娖。
朱媺娖终于惊慌失措了,这个朝廷,如果骤然失去这些肱股之臣,那就整个瘫痪了。
就算自己依旧占据监国之位,恐怕也是名不副实,一个空架子罢了。
她不禁大哭起来,“诸公何以逼迫本宫至此?”
第三百五十二章 面具没了,那只剩下狰狞
这时,张煌言怒了,他大声喝道:“君辱臣死,廖指挥使,你就坐视殿下当众受辱吗?”
廖仲平冷汗渗出,他一咬牙随即下令,“将一众人等全部拿下,凭殿下发落。”
这令下得有些突兀,正如廖仲平的性子。
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压得更紧,弹得越厉害。
要杀人,得悄悄杀,一招致命。
而不是在这样光大化日之下,这不仅杀不成,还坏了名声,朱媺娖的名声。
可廖仲平就是个死心眼的,他公然下了这道令,为得就是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不是真想拿这些朝廷重臣,但此令却直接激化了双方的矛盾,至少原本原遮掩的那块遮羞布,被廖仲平的这道命令一把扯下了、扯碎了。
面具没了,那就只有狰狞。
听闻要抓人,不仅朱以海怒了,而且钱肃乐及群臣都怒了。
明朝文臣,唯独不失内争时的勇气和魄力,他们能为了万历立太子之事,不惧帝威,生生硬抗,以至于皇帝不理朝政、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最后索性三十年不出宫门。
面对皇帝都如此,又怎会惧一个监国?
何况还是公主监国?
更何况还是个将要被废黜的女监国?
于是群情激昂,竟不约而同纷纷向前涌去。
其实这个时候,官员们并非是想付诸于武力,说实话这些文臣大都手无缚鸡之力,何谈武力?
他们只是以集体行为,来表现自己的愤怒和展示自己的力量。
可这等气势,却是非常强悍的,至少对朱媺娖、吴小妹等女子,是非常惊人的。
朱媺娖哪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方寸大乱,竟失语了,瞪大着眼睛,愣愣地看着这场变故。
张煌言等人位置在门口附近,群臣往前急涌,他们哪赶得上?
问题是,张煌言更没有可能下令以刀兵相加于群臣头上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政见不同,还不至于流血。
场面突然变得不可控,群臣与朱媺娖之间不到十步的距离。
这个时候,吴小妹或许是因为她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人,亦或者是因为与朱媺娖感情日深,她突然上前两步,挡在朱媺娖面前,嘶声喊道:“你们太不要脸了,想加害殿下,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这景象一如当日廖仲平奉朱以海令包围吴庄时。
被吴小妹这个举动所惊,朱媺娖稍稍回过神来,她哽咽道:“小妹,罢了,这就是我的命。”
吴小妹听了这话,不禁触动了她的心灵,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何尝不是被命运作弄,说起来,自己也是皇室,可如今却只能隐姓埋名。
可吴小妹的性子不象朱媺娖,她想到这时,反而一股血气涌上,大声道:“我不信命,我哥说了,人定胜天,得争!”
说着,还朝前再跨一步。
而此时,正好遇上头里的朱以海。
朱以海见吴小妹向自己冲来,下意识地伸手一推。
说实话,这时朱以海并没有加害吴小妹的意思,也没有这必要为将来树一强敌。
他根本连想都没想,就推了出去。
吴小妹身形纤瘦,也就八十来斤的身子,被养尊处优的朱以海大力一推,顿时仰翻倒地。
朱媺娖见状,“啊”地一声惊呼起身。
可这时,一道身影扑向了吴小妹。
是周思敏,自古以来姑嫂不和甚至视为仇敌的很多,可姑嫂情深者也不稀少。
周思敏与吴小妹属于后者。
这种情况之下,朱以海看见一道人影再次朝自己扑来,情急之中,连看都不看,又是一手推出。
没有惊呼,只听“啵”地一声闷响,周思敏倒在吴小妹的身侧。
这说起来慢,那时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一幕着实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朱以海在内。
朱以海甚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呐呐道:“本王没想推她们啊。”
而这时,吴小妹见周思敏倒地,就象一只愤怒的小鸟般,向朱以海一头撞去。
朱以海这时神志开始清醒,他拔腿往后跑,于是一个追一个逃,场面更乱。
群臣们忘记了自己刚刚的愤怒,张煌言等人趁机赶紧领兵上前,将群臣隔开。
而这时,只听朱媺娖一声凄厉的叫声,“血!”
场内突然一片寂静。
周思敏身下涌出的鲜血,预示着一种悲剧和将要发生的悲剧。
朱以海忘记了逃,吴小妹忘记了追,尖叫着跑向周思敏身边。
此时的周思敏,惨白着脸,紧捏着朱媺娖的手,痛苦地说道:“殿下,快叫人救我肚子里的孩子。”
朱媺娖这才反应过来,尖声嘶吼道:“御医!”
钱肃乐和张煌言反应快,转头齐声附和喊道:“快传御医!”
几个御医就在外面不远随侍,闻讯急忙进来,随即招呼着人,将周思敏抬出去诊治。
周思敏一直拉着朱媺娖的手不肯放,她的嘴里呐呐地说着:“表姐,我怕。”
朱媺娖的眼泪簌簌地落下,她用力地扳开周思敏的手,说道:“小妹陪着你,别怕,有御医在,一定会没事的。”
待御医们抬着周思敏出去之后。
朱媺娖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如你们所愿,本宫退位!”
而此时,群臣皆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我等有罪。”
谁都明白,这场变故,极有可能将靖海候直接推到了对立面。
如果周思敏真有不测,那么会有人要倒大霉,而这“有人”,指得就是他们。
想到这一点,群臣心里丝毫没有得偿所愿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惶惶不安。
朱以海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他左右看看,抬步又止步,甚至不知道究竟应该去坐朱媺娖的位置,还是应该等朱媺娖主动让开。
钱肃乐的脸色铁青,他没有预料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
但他知道,如果周思敏出了事,那么他与吴争之间,再无修好的可能,这还将影响到女儿钱瑾萱一生的幸福。
虽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些,可钱肃乐,无悔!
第三百五十三章 奉一女子为帝,岂能服天下人心?
脓疮一旦成形,想要痊癒最快的方法就是将它挤破。
绍兴府这小朝廷,积累了两年的矛盾,就这么被彻底引发了。
这是一场文武、新老,关于执政理念、利益瓜分的斗争。
与外敌没有丝毫关系,也无须遮掩,它的本质,就是一场内讧。
这内讧的根源来自于前朝,从崇祯朝至弘光朝。
之前没有爆发,只是因为外敌强压,多方人都只能联合起来,一致抗敌。
尽管如此,也有方国安与王之仁二国公对于军力之争,这二人又有联合起来与朝堂中文臣之争。
如今,在吴争的突然崛起之后,又增加了一股新的势力。
譬如夏完淳等义军、钱家叔侄和北伐一路,归附吴争、投降吴争的散兵游勇。
这些势力虽然各有诉求,但在这个节骨点上,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成为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强大势力,是为新势力。
他们原本是之前两个势力的附庸,如钱家叔侄。
或者是一直游离在外的抗清义军,如夏完淳部。
亦或者是根本没有资格介入权力之争的闲散人马,譬如降兵。
可此刻,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代表,那就是吴争。
在吴争这个名字之下,他们有了联合到一起的理由,他们有了表明自己诉求的力量。
他们要争、要抢,争抢到他们认为应该属于他们应得的权利。
洪武门前,终于酝酿起一场大乱。
至少有四方人马形成了对峙,虽然还没有拔刀相向,但数万大军加上十万百姓掺杂在一起,没有伤亡,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场悲剧,无法避免的悲剧。
当然,如果吴争在,可能会烈度减弱一些,但不可能阻止。
吴争对于新势力,充其量只是一个利益的代表,具有约束力,并无彻底的控制力。
他可以统率各部与清军作战,但他无法去遏制各方对利益的诉求。
如果强行压制,那必暴发兵变或者分崩离析。
这,也是吴争抑郁地在叔叔墓前饮酒失控,痛哭失声的原因所在。
一个外来者,不到二十的年纪,这一年多的时间,全花了作战上,可问题是,战争暂时停止,吴争空闲下来发现,朝廷依旧是那个朝廷,百官依旧是那群百官,没有人慨然响应他的北伐战略,有的只是异口同声地北迁。
北迁,无可非议,无可指责。
既然光复了南京,朝廷自然应该归返,以正视听。
可吴争心里很清楚,这些居高位者想要北迁的目的,无非是汲取南京城中那份,比绍兴府远远超过的利益,然后进行瓜分。
或许朱媺娖不是,钱肃乐不是,张煌言、熊汝霖、孙嘉绩等不是,可他们无法形成对整个朝堂的影响。
那些人,资格老、阅历高,凡有诉求,必引经据典,站在道义的至高点,让你无法反驳。
正象吴争在平岗山寨被刺之事,虽说这起于郑叔护主心切,但这代表了很大一群人的集体诉求。
吴争不会傻到,没有察觉这事背后的阴暗。
行刺,确实是郑叔所指使,可吴争遇刺,却在朝廷控制区域内,管辖那里的不是朱媺娖亲卫,而是从丰惠撤入平岗山的一万明军。
它们的控制权在兵部,而非廖仲平。
事情显而易见,结果不言自明。
也就是说,从郑叔指使亲卫军官开始,到军官再委派士兵动手,再到现场明军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有人,有很多人帮助了这桩行刺案的发生,至少是默认或者视若未见。
这如何不让吴争心寒?
如何不让吴争心累?
叔叔墓前只是一场发泄,发泄心中的怨和恨,还有对时局无法掌控的无奈。
而洪武门前的这场对峙,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清晨。
越来越多百姓渐渐冷静下来,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种乱军从中,不过是只随时可能被踩死的蚂蚁。
他们不再自恃自己是天子脚下的子民,他们开始舍弃那种原本就不被他们拥有过的优越感,他们开始自舔伤口,主动撤离。
百姓的撤离,洪武门前空出了一大片。
而这个时候,四方人马终于想到了商议来解决这场闹剧。
洪武门前,草草搭起的小平台上,陈子龙等一应鸿儒,还有王之仁、钱家叔侄、夏完淳等十几个实权人物坐成一圈。
当然,以王之仁兴国公的身份和掌握着应天府最大的军力,王之仁当之无愧地坐在了主位。
从开始相互指责对方擅自调动军队,到相互争执究竟拥立何人为帝。
王之仁一直闭目听着,连嘴角都没有动过。
当所有人都争得口干舌燥,纷纷请王之仁做出结案陈词的时候。
王之仁终于睁开眼睛,他冷冷地扫过全场,“拥立新君?你们有这个资格吗?”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特别是以陈子龙为首的鸿儒直接跳将起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皆是大明官身……。”
王之仁轻嗤一声,略带着讥讽道:“大明两年前便已亡了。如果真要说,眼下朝廷也不过是残明朝廷。这一点,天下人皆知,尔等竟装作不知,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这些就象是捅了马蜂窝一般,十几个鸿儒一个个跳着脚,指着王之仁破口大骂。
虽然没有涉及到王之仁父母,但象“狂妄”、“嚣张”、“奸倿”、“蠹虫”等等字眼充塞于耳。
王之仁反而再次闭上眼睛,就这么听着他们骂。
而此时,夏完淳突然起身道:“先生暂且息怒,以学生之见,此等拥立大事,还须等靖海候迎监国殿下进城,共同商议方可。否则,就算我等在此议成,恐怕也是闭门造车,徒增笑谈罢了。”
陈子龙勃然大怒,指着夏完淳道:“荒唐!人伦纲常,是为大义。绍兴府原本鲁王监国,虽说伦序有差,但鲁王总算是皇室,也能说得过去。可如今,竟奉长平公主监国,实为可笑。我华夏泱泱五千年,除了武周之外,尚未听说女子为帝。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朝廷复归南京,正是震慑天下,号令万民、齐心抗清复兴之时,奉一女子为帝,岂能服天下人心?”
第三百五十四章 竖子安敢欺我?
夏完淳不甘心地辩解道:“可长平公主乃先帝嫡女,身份高贵……。”
“再高贵也不能改变她是个女子的事实。依你之言,若等长平公主入城,还如何拥立鲁王,靖海候又如何肯就范?想当初,就是吴争倡议拥立长平公主,想与他商议,无疑与虎谋皮!你若还认我是先生,就退在一边,听从我的号令,否则,今日便是你我师徒决裂之时。”
夏完淳被训斥得无言以对,他只好低头退回。
钱翘恭从嘉兴府开始,与夏完淳私交甚好,与夏完淳一样,对陈子龙是敬仰有加的,平常见面时,都以先生相称。
可此时,钱翘恭坐不住了,少年人嘛,血气方刚,心中的话不说出来,还不如杀了他。
“卧子先生所言,或许有些道理,原本卧子先生与家父有旧,学生不敢悖逆。可此事关乎朝廷未来和抗清复明大业的成败,学生不敢藏私,有话一吐为快。”
陈子龙听出了钱翘恭言外之意,蹩眉沉声道:“只要你胸怀天下、心藏万民,自然什么都可说。至于我与令尊的交情,你不必顾忌!”
钱翘恭躬身长揖,然后朗声道:“今日我等有幸聚集在洪武门前,虽说昨日不甚愉快,但终究是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议,没有发生血案,已是不易。可诸公想过没有,我等能在此处,当归功于谁?”
钱翘恭左右扫了一圈,慨然道:“首功当属靖海候,是他倡议北伐,甚至在攻下苏州之后,绍兴府遭清军围攻,朝廷十几道谕令催促靖海候回师,靖海候无奈之下,调回一万大军,之后力排众议,仅率数千人一路势如破竹,直至光复应天府。若不是他,何来我等今日在洪武门前商议拥立新君?”
陈子龙脸色铁青,指着钱翘恭骂道:“止亭怎会有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子?你可知道,这些手握重兵的武人,历来都是祸乱之源,理当戒之、防之!先不说他不遵谕令,擅自北伐,就说他光复应天府,又岂是他一人之功?我无数大明好男儿血洒疆场,反倒是成就了他的首功?荒唐!”
钱翘恭终究不是夏完淳,他没有退后,反而怼道:“禀卧子先生,学生确实不学无术,而且还成了被卧子先生戒之、防之的武人,本官时任靖海候麾下千户。”
陈子龙对怼得脑中“哄”地一声,他太受人尊敬了,由此他认为被人尊敬是理所应当。
如今当众被钱翘恭这么一个后生晚辈挤怼,哪能不怒?
“竖子安敢欺我?”一声暴喝,陈子龙一头撞向钱翘恭。
幸好这时陈子龙身边那些文人群起抱住,夏完淳也随即急步迎上,这才避免了在洪武门前上演一场“文武”斗。
而这时,王之仁总算开口了,“算算时间,监国殿下应该到应天府了,咱们是不是该去迎迎?”
听到王之仁的话,陈子龙反而平静下来,他甩开抱住他的人,冲着王之仁冷笑道:“原本兴国公心中早有人选,看来你是要站在天下士人的对立面了?”
王之仁哂然道:“本公忠于大明,忠于皇帝、监国,至于是谁基上尊位,本公不想掺和。以本公看来,这种事也不该人臣掺和,卧子先生以为然否?”
陈子龙脸色一僵,他自然能听出王之仁话中变相指责他不当人臣。
“呵……呵!”陈子龙冷呵两声,“兴国公说得自然是中听的,可陈某人就不明白了,兴国公既然无意于此事,又何必率军起来洪武门前?”
王之仁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回答道:“本公受靖海候南返前所托,暂时总理应天府诸事。况且本公乃朝中唯一之国公,又手掌两卫水师,负卫戍南都之重任,听闻洪武门前有宵小闹事,岂能不率兵前来?”
陈子龙嗤声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之仁回道:“若有人要以小人之心,度本国公之腹,本公也无法阻拦。”
陈子龙被怼得怒发冲冠,怒极反笑道:“兴国公用心良苦,奈何为他人作嫁衣裳。”
王之仁这下脸色有些变了,“你这是何意?”
陈子龙一甩袖摆道:“你率军来此,无非是想附和吴争,拥立长平公主,你以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与吴争对立。可你却没想到,如果长平公主登基为帝,先不说这能不能服天下人心,就说长平登基之后,吴争光复首功定是跑不掉了,论功至少得封国公,而拥立之功,看来封异姓王也不在话下,到时,朝中两国公,甚至超越兴国公为异姓王,试问兴国公以何自处?俯首帖耳,唯吴争之命是从吗?”
王之仁没有反应,只是脸色更为凝重。
“兴国公或许心胸宽大,不以为意。可长平公主当是适婚之龄,听闻殿下与吴争有些……,试问若公主下嫁吴争,那又会怎样一副景象,王,怕是满足不了吴争的狼子野心了,整个朝堂将成为他的一言堂,兴国公,到时你除了俯首称臣,怕是没有了任何反抗的余地。而朱明天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吴姓天下了。”
王之仁厉声道:“你这是挑拨离间。”
“是不是挑拨离间,以兴国公的睿智,心中自然分明。”陈子龙向后一指,指着那些降军将士道,“兴国公如今掌握重兵,可吴争麾下兵马远超于你,这些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个黄袍加身,到时兴国公该是做明臣,还是做吴臣呢?”
王之仁脸色灰暗,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可这时,那些降兵将领听了陈子龙的话,却聒噪起来,“陈子龙,你血口喷人。”“也罢,既然他们不信咱们,咱们何不就此拥立靖海候为帝。”“就是,靖海候出手大方、赏罚分明,他做皇帝,可比这群子文人强多了。”
……一时间,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陈子龙笑了,他指着后面,头向着王之仁道,“兴国公听见了吧,这就是你所认为的忠臣良将。寄希望于他们复明,无疑与虎谋皮。”
第三百五十五章 就象做了场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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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仁“噌”地立起,喝道:“若按你的意思,拥立鲁王之后,本公又能得到什么?”
陈子龙微笑道:“陈某与在场诸公,当向鲁王力陈,兴国公当论光复首功,以国公之位再晋一级。”
王之仁意动,他的眼神开始闪烁。
陈子龙趁热打铁道:“或许兴国公还不知道,其实长平公主此时想必已经退位,进城来的应该是鲁王殿下。”
王之仁一愣,“胡说!”
陈子龙仰头哈哈一笑道:“世上总有忠义之臣,我朝虽然亡了,但心向大明的忠臣比比皆是,吏部尚书钱大人,已与我约定,将在入城前,劝说长平公主退位让贤。此时车驾还未入城,想必是已经大事抵定。”
国公之位,已是人臣巅峰,再晋一级,只能封王了。
这确实是个诱惑,难释的诱惑,就算王之仁,也很想舍弃。
王之仁猛地一跺脚,大声道:“也罢,今日之事,本公不想管了。来人,传本公帅令,全军即刻撤回驻地。”
说完,竟顾自走了。
走了,表明了一种态度。
看起来是两不相帮,可实际上,除去了王之仁的兵马,就只有钱家叔侄的新军和夏完淳的义军两股势力最大了。
而降军终究是降军,他们人数倒也不少,一万多人,可对于新军和义军而言,他们就是最弱势的。
陈子龙志得意满,他从容地下令,令夏完淳率部迅速控制洪武门前,收缴降军武,并勒令钱家叔侄率军返回原驻地,不得拖延。
往往,最弱势的最敏感,义军将士见王之仁部离开,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于是,数万军队齐齐刀出鞘、弓上弦,冲突一触即发。
……。
朱媺娖心灰意冷之下,宣布退位。
逼宫群臣如愿以偿之余,象是良心发现,向朱媺娖跪下请罪。
可退位的朱媺娖没有权力去治他们的罪,这无非是一种姿态罢了。
张煌言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心里升起浓浓得疲惫感,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悲伤和愤怒。
怒到极处,便是无力。
他背转身去,跚跚离开。
熊汝霖、孙嘉绩互视一眼,摘下冠帽,置于地上,转身追张煌言去了。
廖仲平犹豫了甚久,几次拔腿欲追随前面三人而去,可看了一眼朱媺娖,终究没有迈步。
朱以海终于走到朱媺娖面前,然后转身,张开双臂,一振袖摆。
“孤就应天顺势,今日起重任监国位。授长平公主为辅政,钱尚书加建极殿大学士衔,诸位臣工皆官升一阶……廖指挥使,依旧卫戍宫禁。传孤谕令,即刻动身前往应天府。”
……。
朱媺娖在郑叔的搀扶下,走出驿所,这一瞬间,她感觉就象做了场梦,恶梦。
这世道,君不君、臣不臣。
天下之大,却无她容身之所。
去往何处?
她怔怔地望天,郑叔在她身边泣声道:“殿下,该启程了。”
启程?朱媺娖眼神迷茫地转头看着郑叔,“去哪?”
“殿下,自然是去应天府啊。”
“去那做什么?”
“殿下是辅政,自然该去应天府理事。”
朱媺娖点头道:“是啊,我是该去应天府的,哪怕是被废黜之后,也该去应天府,这便是我的命呗。”
迈脚之时,朱媺娖突然想起,“思敏怎样了?”
郑叔哽咽道:“御医救治得力,只是血亏,人倒是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朱媺娖感觉得心在发冷、结冰。
“只是她肚中的胎儿,没能保住。”
预感得到证实,朱媺娖知道,这将是一场人祸的开始,她终于承受不了连番的打击,摇晃了几下,在郑叔的叫声中,昏了过去。
……。
吴争醒时,车驾已经过了太仓镇海卫。
也就是说,他睡了差不多整整四、五个时辰。
醒来时,嘴渴得要命,不过没等他出声,一个杯子递到了他的嘴边。
吴争一看,竟是马士英。
“你为何会在我的车上?”
马士英笑道:“主公且先喝了这碗参汤,老朽慢慢把事情说给主公听。”
吴争坐起身,抬手接过参汤,一饮而尽。
“说吧。”
马士英于是将吴争在叔叔墓前醉倒之后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他道:“主公要想成就大业,仅靠自己身体力行是不行的,仅靠麾下将士也是不行的,身边文人不可或缺。”
吴争懒懒道:“就象你?”
马士英正容道:“主公可以嫌弃我的人品,但不可否认,主公身边缺少的,就是象我这样的谋臣。”
吴争呵呵一声道:“你倒是真会替你脸上贴金……这是到哪了?”
“刚过镇海卫。”
吴争眉头一皱道:“太慢了,叫宋安准备马匹。”
马士英阻拦道:“主公,不差这一刻,且听我把话说完。”
吴争看了一眼马士英,没有再坚持,道:“好吧,那我给你半个时辰。”
马士英雄道:“谢主公。我今日要说的是,主公的势力太过分散,没有丝毫的凝聚力,看起来主公手中握着整个朝廷最大的军力,但这些军力是由数部构成,一旦有变,除了主公自己的嫡系,便会一哄而散。”
吴争抓了抓头皮道:“说重点。”
马士英无奈地说道:“主公需要给麾下所有人一个希望,能在未来得到的利益。原本在钱塘江面上,是个好机会,可主公拒绝了。”
吴争突然笑了起来,“你就这么急不可耐,想要从龙?”
马士英苦笑道:“主公想要谋取天下,此时确实不是个好时机,看起来从应天府至杭州府,九府之地,但实力空虚,清廷之所以怀柔,无非是为了扫平福建,然后回过头来进攻杭州。”
吴争挑眉道:“要象你这般说,我只能降清才保命喽?”
马士英道:“不,当然不是。主公也有优势,譬如江南最富有的几府之地都在主公手中,这几府的赋税,占到整个江南的六、七成。再譬如,长江、钱塘江,两江可做为防御的天险,建虏不善水战,短时之内,无法组建起足以威胁到主公的水军,如此就给了主公运筹帷幄、调整部署的时间。”
第三百五十六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吴争开始认真起来,“你说的有些道理,继续说。”
“可主公再怎么天纵之才,终究是明臣,这是一把双刃剑,可借助,也是掣肘。依我之见,此时主公羽翼已丰,但以北伐之赫赫战功,用不了多少时日,天下便会因之震动,到时来投附主公的人才,将络绎不绝,主公已经无须再借助朝廷声名。”
吴争皱眉思考了一会道:“我懂你的意思,可我若举起另一杆旗,你刚说的人才,还会来投吗?还有,如今我麾下将领,有一半以上都是明将、明臣,我若举起另一杆旗,他们还会追随于我吗?这样的变动,将会彻底削弱现在的实力,万一清廷有察觉,聚集大军南下,那便是倾巢之危。”
马士英诡异地一笑,“主公说得没错,可差之一厘,谬以千里。”
“何解?”
“如果现在的朝廷还是崇祯朝,或者是弘光朝,主公若另立旗帜,那便是反臣无疑。可现在是什么?这朝廷只是一群旧臣拥立了一位皇室,既未有先帝遗诏,也未能登基称帝,先不说它合不合礼法、律法,就说主公若寻一位合适的皇室进行拥立,那便是我所说的另一杆旗。”
吴争皱眉道:“那与现在又有何异,长平公主监国便是我倡议拥立的。”
马士英连连摆手道:“不,不。我的意思是,拥立另一位皇室,然后重组朝廷。”
吴争一愕,这事……好象有可操作性。
如果组建一个自己可以完全操控的朝廷,那自己就没有了以往的掣肘,可问题是,如果这么做,现在既有的实力就会因为分成两股势力而削弱。
“不行。”吴争果断地摇摇头道,“如此一来,就在九府之内形成了两股势力,由此内耗,必是亲者痛仇者快。”
马士英道:“主公难道就不能拉拢、延揽旧臣中合适的官员吗?譬如说钱大人,听闻钱大人可是主公泰山?”
吴争苦笑,“这世上所有人都会投我,唯有他不会。”
马士英挑眼看了下吴争,点点头道:“我也有听闻止亭的忠义和执拗。那张苍水、熊汝霖,孙嘉绩等人应该与主公交好吧?”
吴争思忖道:“这三人倒是有可能,不过……哎,他们心在大明。”
马士英击掌道:“心在大明好啊,老朽也心在大明,主公不也心在大明吗?只是这个明字,需要以主公的意思来定义。”
吴争愣了半晌,随后恍然,是啊,我来到这世界,就想的不是复朱明,而是复汉明啊。
可经过了这些天,自己却忘记了初衷,难道还真想做个朱明的遗臣不成?
吴争瞬间想明白了,这些日子,慢慢融入到这个时代,自己因身边这些慷慨赴死之英烈的感召,慢慢地在改变。
就象张国维,他是个典型的和事佬,性格优柔寡断,但他守着心中的一份忠义底线,直至为国捐躯。
就象钱肃乐,固执、执拗,但无可指责他对大明的忠诚。
就象张煌言,他不是个政客,可他拼尽全身之力,在做事,他是个能实干、肯实干的能臣。
这些人的人格魅力,在不停地影响着吴争的心境,慢慢地潜移默化,直至引导着吴争走入迷茫。
可现在吴争明白,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想做的绝不是个愚忠的遗臣。
至少,不应该是个愚忠于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朝廷。
这个小朝廷,在一开始就只是自己的一个跳板,而现在,自己竟将它当作了自己的……家?!
有了这一认识,吴争骤然变得神清气朗起来,他拍拍马士英的肩膀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马士英欣喜地发现,一直忧郁的吴争突然象换了个人似的,他感到非常意外。
“主公是决定,采纳我的建议?”
吴争坚定地说道:“我的面前,自始至终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抗清复明。在这条路上,无论谁挡路,就只有一个字,杀!”
而这时,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之后,没过多久,宋安的声音出现在吴争的马车车窗边,
“少爷出大事了。”
吴争掀起窗帘,问道:“何事?”
宋安看了一眼马士英,吴争哂然道:“有话就说,不必遮遮掩掩。”
宋安这才道:“少爷,刚刚应天府驻军来报,应天府……乱了。”
“乱了?”吴争确实感到意外,在他看来,除非清军再次进攻,应天府是乱不起来的。
王之仁受了自己这么大的恩惠,且以镇江、常州、苏州三府纳入他的囊中,乱,这不符合常情啊?
哪怕王之仁投敌,清廷也给不了这么优渥的代价,乱有何益?
而王之仁不动,自己在正阳门外的一万多驻军,足以震慑城内一些宵小。
可吴争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被清军捉去的陈子龙等人,没有被洪承畴解送顺天府,或许在洪承畴看来,这些人还没有被解送顺天府的资格。
吴争北伐,骤然光复应天府,这一应文人皆被滞留在牢里,而吴争因父病南返,失去了得知此情的机会。
夏完淳是陈子龙的学生,陈子龙出狱之后,只要稍加关照,自然不会将此情专程通报给吴争。
这些文人,骨头是硬的,但脾气是执拗的,他们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吴争的崛起,有着太多的巧合和不可复制,他的身后没有背景和府荫,便成了这些文人重新上位、展露头角的契机。
这无可指责。
任何权力的更替,都是打到一个既得利益者或者团体,将利益汲取双后,开始壮大。
就象武林中,一个新人要露头,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打败一个已经成名的高手。
吴争,在这些资历深厚的文人眼中,就是一个没有背景的成名高手。
而吴争的年龄、这一年多来率性的言行,还有倡议拥立长平公主监国的举动,这都成了他们攻击的因由和罪状。
看似强大,实则根基浅薄,不攻击他,还会攻谁?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天塌了?
宋安低头道:“少爷,怕是真乱了,否则驻军不会派三人九马传急信。”
吴争蹩眉问道:“何人所为,事出何因?”
宋安身子一让,亮出一个传信斥候,“禀候爷,兴国公部、夏指挥使部、钱千户编练新军,还有……候爷一路收拢的降兵,皆参与了这次动乱。起因是卧子先生……陈子龙等文人在洪武门前搭台倡议废黜监国、另立新君。”
吴争的头顿时象炸了般的昏眩,废黜监国、另立新君,还能立谁,眼下只有朱以海。
就算是从未入仕的青头,也能明白,这一招棋的指向就是吴争自己。
吴争之所以现在能对许多跨界的军政事物一言而决,这不是因为他的战功显赫,或者光复南京的滔天之功,而是因为他是现任监国的倡议者和拥立者。
许多时候,吴争的命令和决策,在寻常人看来,就是监国的意思。
如今陈子龙等文人一击就朝着吴争的致命处,显然欲置吴争于死地。
政斗,绝不是想象中那般云淡风清,不是吴争此时让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
一旦朱媺娖失去监国之位,这等于让吴争在朝堂上失去了最大的支柱。
往后,吴争就会被慢慢边缘化,直至从朝堂中消声匿迹,然后在一个不知道时间的日子里,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成为叛臣、奸臣,被人人诛之而后快。
这就是政斗的狠毒之处。
马士英是真急了,他劝道:“主公,陈子龙之清名,受世人称颂,他的号召力不是寻常人能比的,他既然在应天府发动,必然已经与监国一行中重臣有所勾连……此事紧急,一旦内外串连,监国危矣!主公危矣!”
吴争怒哼一声,“他们敢?若把我逼急了,老子端了他X的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破朝廷。”
马士英苦笑着,跺脚道:“主公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真要是那样,主公之前倾力打造的名声,就会逆转,百姓是愚民,他们无法分辨事情的黑白,只要陈子龙等人以朝廷之名宣扬,把主公说成一个权臣、逆臣、叛臣,那时就算主公有数百张嘴,倾黄河之水恐怕也难洗清。莫不是主公真权此大开杀戒……那就真中了这帮文人的圈套了。”
吴争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些,问道:“那依你的意思,该如何应对这乱局?”
马士英下车来回踱了几步,抬头看着吴争道:“将监国和鲁王控制在手中,只有这样,哪怕陈子龙等人控制了整个应天府,也无法奈何得了主公。”
马士英此策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候”的变种。
但吴争认为此计是目前最有效的,于是迅速下令,骑兵急行军,步兵紧随。
此时吴争一行大军,刚过镇海卫,前往应天府,那是上千百的距离。
大军肯定是赶不上了,所以,吴争上马,率数千骑兵急驰而去。
可怜马士英五十多岁的人了,虽说骑马他少年时就会,可岁月不饶人,这样的急行军,差点就要了他的老命。
但马士英不得不追随吴争身边,因为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拼命的行军,更是他走进吴争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的良机。
可谁也没有料到,变局再生。
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吴争率部风驰电掣,赶到丹阳时,就遇上了张煌言、熊汝霖、孙嘉绩三人,还有追随他们的十数个官员。
张煌言在看到吴争时,一声悲呼“吴争兄弟,天塌了!”
饶是吴争有了思想准备,也不禁心突地往下一沉。
跃下马来,吴争看着没了冠帽的这群官员,厉声问道:“玄著兄,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何这般模样?”
张煌言已经泣不成声。
孙嘉绩代答,他将在淳化镇所发生的一切,简单的述说了一遍,不过怕吴争急怒,没有说出周思敏受伤之事,“靖海候,公主殿下已经退位,鲁王已经监国,正出发前往应天府,想来应天府中已经准备拥立鲁王为帝了。”
那边马士英几乎是摔下马的,若不是有士兵搀扶,恐怕这一摔,就能要了他的半条老命。
他连滚带爬地上前来,拽着孙嘉绩问道,“鲁王一行,从淳化出发多久了?”
孙嘉绩答道:“我等先离开淳化,但想必鲁王一行,随后也离开了。”
马士英焦急地追问道:“你们是一路步行至此?”
“不,我等是坐马车来的。”
马士英扳着手指算了算,突然嚎哭起来,“晚了……完了……来不及了。”
吴争听得心中火起,喝斥道:“你嚎什么,管屁用?!”
马士英这才稍稍收声,答道:“主公啊,当断不断,反受其难,当日在钱塘江上,就该当机立断,哪有今日之被动?”
吴争懊恼道:“现在说这还有什么用,你若是有计,快些讲。”
马士英又开始嚎哭,“我哪还有什么计策?鲁王一旦进城,登基为帝,我等就是乱臣贼子……吴争!你也不会例外!废黜长平,拥立鲁王,这便是断了你的后路,让你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至此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还能有什么计策?除非现在鲁王还未入应天府,但这可能吗?淳化至此一百多里,而去应天府,不足百里……。”
吴争听到这,不再理会马士英,急问张煌言道:“公主殿下和舍妹、拙荆可有随行?”
张煌言此时已经停止抽泣,听吴争问,也不忍心说出周思敏被推倒受伤的事,只是答道:“想来应该与鲁王同行。”
吴争点头,一咬牙道:“鲁王一行,随同之官员家眷数百人之众,虽配备马车、牛车,可速度绝不会快于你等,我们还有机会!”
张煌言愕然道:“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去应天府,还能赶上鲁王一行进城?”
吴争目光坚定地说道:“大不了追不上,事情还能坏到哪去?死马当作活马医,碰碰运气,看看天意。来人,传本候令,人不下马,马不卸鞍,目标应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