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老兵金贵,老兵不死!
此时战场的形势是,明军已经越过道路转折处数里。
因为鞑子已经意识到道路转折对他们的劣势,自然不肯前进,明军只能主动出击,越过转折处,由此产生的后果,就是只能凭真本事杀敌。
但也正因为如此,明军的伤亡在迅速扩大。
可随着鞑子援兵的到来,明军的防线开始松动,骑兵阵线的松动,比步兵更夸张,它的后退不是以步计数的,而是以丈算。
吴争与钱翘恭、钱肃典叔侄被后退的骑兵挟裹着后退。
这个时候,就算想下令阻止亦是不能。
人潮的涌动,不是单体能抗衡的。
数里的距离,转眼就到,明军退回道路转折处,依旧刹不住马腿。
后面与敌胶着的骑兵被敌全歼,鞑子趁势再次对明军发起了追击。
战场局势再次回到双方刚刚遭遇的那会。
但与那时不同的是,明军已经折损过半,而且已失锐意、士气即将崩溃。
只要被鞑子追过道路转折,就是一马平川,明军离全军覆没也就一口气了。
就在这时,从明军身后涌来了一支军队。
吴胜兆部终于及时赶到了。
吴争部和吴胜兆部的两支军队,就这么在转折处擦肩而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别之处在于往前的是步兵,往后的是骑兵。
吴争甚至看到吴胜兆这厮眼神中的得意,他仿佛在得意,看吧,我又一次救了你!
道路的转折点,再一次发生了作用。
或许是老天眷顾,让这个转折的地形优势始终存在。
如果不是这个转折,鞑子追击,便会加速,但因为有这个转折在,鞑子骑兵的追击无法加速,太快就会冲出悬崖。
所以,不仅不能加速,而且在转折前需要降速,这就给了吴胜兆部步兵阻击的可能。
否则,这算给多给吴胜兆三千多人,也无法阻击得了鞑子骑兵冲锋。
当吴胜兆三千多人,冲至转折,与追来的鞑子骑兵迎面撞上之后,人马掉下悬崖的那一幕再次重现。
好在这次鞑子速度不快,人数也不多了,损失挺不严重,但低速的骑兵,已经无法对步兵造成致命冲击,双方随即暴发了肉搏战,但运动的骑兵,终究有着对步兵的先天优势。
吴胜兆部孤掌难鸣,局势依旧危急。
屋漏偏遇连夜雨,此时赶来的鞑子步兵终于到了战场,但因道路狭小,已经不容他们向前加入战团,情急之下,鞑子步兵迅速做出反应,开始翻越道路一边的山坡,打算越过山坡包抄吴胜兆后路,彻底歼灭吴胜兆部。
这个山坡,地势不高,相对于官道,顶点也就高六、七丈,坡度不陡。
人冲到顶点,最多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鞑子数千步兵眼见冲到顶峰之时,突然一道黑线从峰尖冒出。
瞬间变粗,然后是人头、马头,继而露出狰狞。
“骑兵~!”
一声凄厉的呼喊声骤然响起。
无数在爬坡的士兵惊惶地目视着峰顶的骑兵线,身体已经无法控制,他们僵立在那,就象是个枯萎的木桩。
这种剧变,完全出乎鞑子援军的意料。
谁能想到,明军骑兵会突然出现在山坡之上?
这支骑兵,自然是吴争所率骑兵残部。
擦身而过的羞耻感,不仅仅只有吴争能感觉到。
钱翘恭、钱肃典叔侄也感受到了。
幸存的骑兵将士都感受到了。
被友军增援,并不可耻。
被吴胜兆这个曾经的叛兵、如今的逃兵增援,确实令所有人都憋了肚子气。
如果还需要逃命,将士或者会选择将这股子气憋回肚子里,然后将它转化成一个屁,放了。
可偏偏吴胜兆部悍然挡住了鞑子追兵。
这让所有将士心中的窝心,瞬间暴发出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止后撤的马蹄,然后齐刷刷地转身,将目光聚集在被围在中间的吴争、钱肃典叔侄身上,眼中燃烧的战意渐渐炽热。
吴争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出命令的时机,于是下令,“全军上坡!”
这个命令在此时无疑是最正确不过的了。
当然,也不是吴争知天知地,无所不能。
这个命令的启示,还是来自于之前双方骑兵在初次碰撞,明军骑兵被迫转向山坡,以化解对撞,既然在情急之下,能以此登坡,自然可以跃上山坡,登顶,然后向下冲击。
可这算这样,吴争也无法预料到鞑子援军,也会选择登坡。
这是上天送给吴争、送给明军将士、送给大明最好的礼物了。
于是,就出现了之前那一幕。
山坡是光突空的山坡,除了零星的杂草、灌木,连颗象样的树都没有。
这更适合骑兵往下冲锋。
吴争没有任何犹豫,抽刀擎过头顶,然后向下一挥。
五道骑兵线,如同决堤的洪流,骤然向坡下奔腾。
很难形容那种场面。
从上而下的急速撞击,让空中飞舞着人类的躯体,整个山坡上都是人,几乎不需要刻意地选择目标,只须驱马下冲,那便是随手可以汲取的、满满的战功。
八旗兵,让明军闻风丧胆的八旗兵,在这一刻,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恨爹娘没多生几条腿地调头往山下狼奔豕突。
这种溃散,直接冲乱了刚刚登坡和还没登坡的鞑子队形。
于是,一场大溃散正式上演。
七千鞑子援兵,被二千多明军骑兵,就这么一冲,杀得丢盔弃甲,四处逃散。
而明军骑兵甚至不去理会原地傻愣的鞑子,而是各自为战,追逐去四散的溃兵。
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从上至下的冲锋,最忌讳犹豫,不管生死、成败,一竿子到底,绝不能犹豫。
吴争麾下这支骑兵,虽然组建不到一年,虽然经过数次战斗,虽然折损过半,但从这一刻,它终于成熟起来,有了老兵的样子。
都说战场是最能历练人的地方,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最好的训练也不及战场上历练一番,因为战场上,不存在演习。
能活下来的,就是老兵。
老兵金贵,老兵不死!
第二百二十五章 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明军骑兵是到不了黄河的,自然就撞不上南墙,他们撞击的最多是人墙罢了。
可人墙,又怎么能挡住自上而下,冲锋的骑兵呢?
七千鞑子援军至此,就算早归极乐的皇太极,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出来,恐怕也已经无法挽救他们于覆没的边缘了。
兵败如山倒,这就是一场大溃败,他们彻底被打残,被歼、被俘者,达到五千多人,余者皆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如没头苍蝇般向西北方向逃窜。
没有人计算过时间,在可所有明军骑兵将士心中,那或许只是一刹那,可也许是,永远!
他们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尝到了失败的沮丧、胜利的狂喜,还有那战局扭转之间,瞬间的茫然失措。
但最后他们领悟到了一件事——胜利,贵在坚持!
他们已经成了老兵,因为只有老兵,才懂得坚持,逆境中,有所坚持!
二千多骑兵,几乎全歼七千鞑子援兵,最后的胜利不仅仅在于兵员多寡,更在于顽强地坚持。
不死不休!
这四个字,由此刻始,刻在每个幸存的明军骑兵心里,成为这支军队的魂,军魂!
鞑子也很顽强,这一点绝不亚于明军。
等明军骑兵反身开始回抄鞑子骑兵后路时,那二千鞑子骑兵依旧在与吴胜兆部血战。
让人意外的是,吴胜兆部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狠。
三千多步兵,生生将二千鞑子骑兵拖在了官道转折处,不仅没有后退一步,反而将战线往鞑子方向推进了一里地。
吴胜兆人品不咋样,可带兵确实有一套。
这样一支溃兵,折损过五成,居然还能任由他如臂使指,亦属罕见。
虽然鞑子骑兵已经无法依仗骑兵优势对阵。
但鞑子的凶悍,名副其实。
吴胜兆部表现能有如此强悍,让吴争及所有将领都感到意外。
战斗在吴争率部回抄时就结束了,发觉后路被抄的鞑子终于崩溃。
至少有六成以上的鞑子弃械跪地投降。
而这时,吴争终于发觉了,吴胜兆部为何会如此凶狠的原因了。
吴胜兆负伤了,重伤。
他的一条左臂已经齐肩断去,整个半身已经被血浸透。
可他右手的刀,却依然在挥动,口中含混地嘶吼着一些无法听明白的话语,神态已经疯狂。
吴争大喊道:“军医~!”
吴胜兆部幸存的一千多士兵,一个个含泪注视着,没有一人出声。
几个随队军医从吴胜兆背后将他扑到,为吴胜兆包扎、止血、诊治。
所有人,包括吴争都默默地看着。
一个军医起身,走到吴争面前。
“伤情如何?”吴争颤声问道。
那军医摇摇头,没有出声。
吴争大怒道:“不是还在挥刀的吗?一条胳膊不过就是外伤,只要把命保下,怎样都可以!”
军医拱手道:“伯爷息怒,吴将军伤情虽重,但还不至于致命,致命的是……时间太长,血流得太多了。”
吴争急吼道:“输血……输血啊。”
军医惊愕地看着吴争,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吴争。
吴争终于反应过来,怎么输血?
那边的吴胜兆突然有了声音,“吴争……临安伯……。”
吴争一把推开军医,急步上前。
“吴总兵,本官在这。”
“我……没救了吗?”
吴胜兆让吴争的心一揪,他x的,能不这么直白吗?
“谁说你没救?你不过就是断了条胳膊,你放心,我一定能救你!”
“吴争,你别骗老子,你看看那几个医工的神情……我要死了对吗?”
吴争使劲地闭眼,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热泪,然后使劲地摇头。
“就知道,跟着你小子没好事,老子也是被鬼摸了头,信了你。瞧瞧……这不就摊上祸事了吗?”说到此处,吴胜兆开始大喘气,将一只右膊擎得高高的。
吴争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问道:“说吧,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我一定替你去做。”
吴胜兆嘟哝道:“他x的,我想活……你能做到吗?”
吴争无语。
“吴争,别忘记答应我的官爵。”
吴争重重地点头,“你放心,我记着呢。”
“管好我的兵,他们随我十年了,别让他们饿着、受人欺负。”
“好,我答应。”
吴胜兆的声音渐渐低落,进入了弥留状态。
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站在那,数千人,呼吸可闻。
这时,吴易突然上前几步,冲着吴胜兆大吼道:“吴胜兆,你还不能死,你还欠我一家数条人命。”
说来也怪,象是听到了吴易的喊声,吴胜兆突然睁开眼睛,瞪大了眼珠含混地说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动手之前,说清楚……我何时杀你一家?”
吴易脸色抽搐道:“当日塘口,你率军围剿我部,我全家因此溺死于湖中,仅我一人逃脱!”
吴胜兆呵呵一声,然后怪笑起来,“关老子……屁事?人又不是……我杀的,你该找湖中水怪去报仇,哈……哈……。”
吴易怒极,一步上前,拎住吴胜兆胸口。
吴争一把抓住吴易的手道:“吴将军,今日你我可都是此人所救,就算再大的仇,也不能动手。”
吴易这才使劲一甩手,松开,指着吴胜兆道:“狗贼,原本吴某发誓今世与你不共戴天,可今日,吴某承你援手之恩……也罢,自始,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吴胜兆听了,喉咙骨嘟两声,已经说不出话来,使劲地挣脱吴争的手,指着吴易,艰难地吐出两字,“谢……谢。”
说罢,手坠落,死去。
吴胜兆终究是死了,虽然吴争承诺了他的官爵,可他到最后终究没有活着受封。
或许是上天对他此前行恶的惩罚吧。
可吴争觉得,吴胜兆就算称不上好人,也至少比洪承畴之流强,比那些还执着地卖身效忠于清廷的人强。
这世道,黑白颠倒,纲常伦乱。
人行恶时,却活得好好的,可一旦悬崖勒马,弃恶从善,却是魂归极乐之时。
或许,这也是一种修行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回师北上,增援江阴
此战,吴争所部四千八百多骑兵,加上吴胜兆残部三千多人,共计八千余人,于高桥北侧,迎击一万二千鞑子追兵,惨胜!
歼灭、俘虏鞑子近万人,而自己也已经打残。
吴争所部仅剩二千骑兵,吴胜兆部仅剩一千一百余人。
战况不可谓不惨烈。
但收获远远超过想象,经此一战,清军短期之内已经无力南下,应天府仅剩不足二万守军,自保都力有不逮。
可明军也已经精疲力竭,主力已经回援绍兴府,无力再次北伐。
打扫战场之后,吴争决定后撤至无锡,与赶来的宋安部会师,进行防御、修整。
明军一路由苏州至无锡,沿边各县都无光顾。
但这种没有清军驻囤的县村,基本都只有闻风而降的份,最多是铁杆汉奸弃城而去,别的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而吴争也没有时间去顾及他们,而是一门心思想赶回杭州府,指挥已经迫在眉睫的绍兴府防御战,池二憨等人带去的援兵仅一万人,这个兵力想抗住多铎大军,吴争心里着实没底。
军情紧急,明军行军很快,而吴争率骑兵走得更快。
在官道上策马扬鞭,几如无人之境。
但凡所遇的百姓、商贩见之,无不迅速避向路边,然后向骑兵背影膜拜。
如果是在平日,吴争绝对会下马扶起百姓,好生抚慰,然后为自己的名声再添一笔平易近人的光晕。
可现在,吴争连头都没回,眼都没眨。
一路风驰电掣,快到无锡,吴争远远看到官道上聚集着一群人,黑压压地一片。
而那些人见骑兵急驰而来,竟不闪不避,反而迎上前来。
吴争心中怒意勃发,不管在任何时候,在官道上阻挡军队前行,那都是杀头之罪。
可问题是,吴争不能撞上去,因为他看到那群人中除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就是十来岁的孺子,其中还有几个妇女。
无法急勒缰绳,只能减速,骑兵前锋不得不被惯性冲入路边田里,吴争差点被战马甩出。
灰头土面地下马,吴争怒气冲冲地冲向官道。
心中刚想着这样来一句,“咄,大胆刁民,敢阻我大军去路,可知该当何罪?”
可没等吴争开口,人群就向着他匆匆涌来。
为头的一个老者颤巍巍地拱手道:“敢问当前,可是大明王师?”
王师?
自然是王师!
吴争到嘴边的喝斥就这么咽了回去,“正是。你们又是何人,为何阻我大军……?”
“敢问当面可是大明将军?”
“呃……本官大明临安伯吴争。”
“大人!”老者颤巍巍地向吴争跪了下来,老脸上两道浊泪“唰”地流下。
他身后数十人齐唰唰地拜倒在地,向吴争磕拜。
吴争愣住了,这是要上演哪出?
“大人……请大人救救江阴城,救救江阴百姓。”
江阴?
吴争闻听不禁打了个冷颤,如果说嘉定三屠已经够惨,那江阴比嘉定要惨上百倍。
清军对江阴的屠杀要早于嘉定,这种消息,当时就已经传到嘉定城。
只是吴争并不准确地了解到多少信息,只是听到传言,江阴城被鞑子屠了。
来自后世的记忆,也让吴争知道,江阴城抗清的悲壮!
此时闻听这老者的乞求,吴争心往下一沉,他知道,这事难办了。
老者开口说救江阴,想来江阴正在遭遇危险,可江阴在无锡以北,常州、无锡、江阴构成一个三角。
也就是说,吴争需要反向,才能去江阴。
这对于一心急往杭州府的吴争来说,就是一个难解的难题。
吴争道:“这位老丈是江阴人?”
“正是。”
“江阴城被鞑子攻击?”
“前两日,清廷江宁巡抚土国宝率军进入江阴,想要再次屠城,刘知县不从,土国宝便杀了刘知县,如今城中再无人可阻拦此贼行凶。老汉听闻王师光复无锡,遂带当日江阴幸存者,前来寻求王师救我江阴。”
老者悲切地话声令吴争及身边涌来的将领脸色凝重。
吴争不是不肯救,可一面是绍兴府,一面是江阴,孰轻孰重?
吴争狠下心肠道:“老丈,绍兴府正被鞑子进攻,本官急须回援绍兴,实在抽不出身来救援江阴,还望乡亲们见谅。”
吴争的话,让那几十人脸色凄然,眼中的失望之意令人心碎。
老者悲涕着向磕头,“呯呯”有声,“大人,那可是上万条人命啊?”
吴争赶紧上前搀扶。
吴争的心如刀绞,不得不再次解释道:“老丈有所不知,绍兴府正面临着敌酋多铎数万大军的进攻……。”
老者悲泣道:“去年江阴遭受建虏屠杀,满城十几万百姓,就活下老汉及身后五十三人,成了一座死城。经过这大半年时间,逃散的百姓返回城中,这才聚集起万人,江阴城也稍显生气,如今又将面临再次屠杀,大人与心何忍啊?”
不光是吴争,边上将士无不动容。
十几万人竟只活下五十三人?
吴争确实震惊了,他不是历史达人,只是听过江阴很惨,可竟不想,会惨到如此地步!
老者泣诉道:“江阴本已降清,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颁布激怒了江阴人。由此整整八十一天,典史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等带领全城百姓,生生对抗鞑子二十四万大军,独守孤城八十一天哪……大人可知,建虏携二百多门大炮轰击城池?大人可知,江阴百姓在这八十一天,杀死清兵七万五千余人?大人可知清军在江阴城下折损三个王爷,大将十八名?大人可知全城殉节,江阴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城中仅活五十三人,无一人降者?”
老者的泣诉如一把钢刀来回扯拉在吴争和身边将士的心中。
“大人,老汉说这些不是想向朝廷邀功,只是想,这样一座满城忠魂的城池,不可再遭受又一次屠城啊!”
吴争热泪夺目而出,大声道:“钱肃典、钱翘恭,随我急援江阴。余者按原定计划,入无锡与宋安部会师,增援绍兴府。”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天大的诱惑?
于是,大军分兵,一路向南,一路向北。
吴争此时虽然决定救援江阴,但依旧没有打算继续北伐的意思。
回师,无非是救江阴百姓是水深火热之中,同时吴争也判断去江阴的清军不会多。
因为从应天府而来的清军主力都集中在之前一战,清军没有足够的兵力调大军去屠一个已经没有多少人口的县城。
所以,吴争认为以二千骑兵,足以解救江阴城之危。
二千骑兵连夜赶路,至天明时,赶到江阴城外三十里处。
稍作休整之后,吴争下令,攻城!
这场仗没有任何悬念,土国宝太湖水盗出身,早年被洪承畴招降,得了一个总兵官职,从此成为了洪承畴的走狗。
洪承畴降清之后,土国宝就变成了洪承畴手中一柄屠杀明人的刀。
再屠江阴,其实也是出自洪承畴的命令。
洪承畴在苏州兵败,撤退路上苏醒之后,就想到清军的困境。
如果吴争趁势北上,那后果不堪预料,于是一面派人传信应天府来援,一面急令时任江宁巡抚的土国宝急进江阴,进行屠城。
用意无非是想以此来吸引吴争的主意力。
可洪承畴没有想到的是,吴胜兆的追兵被轻易击溃,而吴争部并没有紧随。
这让洪承畴醒悟到明军的兵力不足,正好应天府援兵至,于是,一场反击开始了。
更让洪承畴无法预料的是,吴争竟以寡击众,在高桥附近,以不到一天的时间,几乎全歼了一万多追兵。
而这时,奉命前往屠城的土国宝才到达江阴两天,这两天,也就是数十个百姓从江阴赶到无锡城外官道,向吴争求救的时间。
这两天中,土匪出身的土国宝没有按洪承畴的命令立即屠城,而是先在城中搜刮了一番。
直到再也榨不出油水来,土国宝才令江阴知县协助屠杀。
奈何刘知县虽然是清廷委任,可毕竟是读书人、汉人,这种天人共愤的事,自然明白做不得,于是拒绝了土国宝的命令。
恼羞成怒的土国宝下令杀死了刘知县,于是一场屠杀开始了。
好在土国宝带来的人数不多,仅三千人。
想要屠杀满城一万多人口,不是一、二天能做得到的。
而此时,大半年前十多万条人命的血腥味还未消去,满城的忠魂让江阴城中的百姓,有着与别处不同的血气。
反抗,在大街小巷中暴发,土国宝部在满城杀人的同时,也在被百姓杀。
就是这个时候,吴争率军到达江阴,对江阴城发起了攻击。
已经不足三千的清军,根本无法控制住一个县城,甚至在满城百姓的反抗潮中,自顾不暇。
何况土国宝根本就没有想到,明军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江阴城。
在他看来,洪承畴已经与应天府援军会师,对明军的反击已经展开。
明军就算不溃败,也无力染指江阴城。
吴争带着二千骑兵,并没有从城门进入江阴,而是另辟蹊径。
经过四十多万人鏊战的江阴城墙,早已破烂不堪,清廷也没有时间、没有财力去维修和整固。
在那几个江阴少年的引领下,吴争部从一处倒塌的城墙处入了城。
江阴城城池就像船一样,南面是它的头,北面是它的尾,吴争选在中间段入城,随即兵分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向北,对城中正在与百姓缠斗的清军,进行了狙杀。
清军猝不及防,他们早已分成了数十股,各自为战。
在土国宝看来,城中义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分兵进行各个击破,完全没有问题。
这就造成了明军骑兵几乎是毫无迟滞地向南北两个方向推进。
所过之处,清军纷纷溃败,转而被蜂涌而来的义军辗碎。
此时,搜刮了城中钱财的土国宝,混然不知灭亡之时已经到来,他正在县衙清点着这几日的收获。
一边点,还一边骂着,这一城的穷鬼。
整个城搜刮下来,得了近十万两,确实穷了点。
可问题是,这个城,早已在半年前,成了一座死城。
尸臭依然淡淡地飘散在空气中。
被焚烧的二万七千堆骨灰,足以堆成一座山。
如今的一万多人,能搜刮出十万两,已是不易。
就在土国宝惆怅没有达到目的之时,吴争率一众亲卫击破县衙大门冲入。
土国宝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明军士兵团团围住。
他还想抽刀反抗,被一名明军迅猛地一踹,软倒在地。
几名明军一涌而上,将土国宝死死地按在了地上,然后五花大绑起来。
至此,江阴城光复,城中除了零星的清军逃窜,已经再无大的战斗。
而那些逃窜的清军,终究无法从当地百姓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一个个如老鼠般被捉了出来,然后死无全尸。
这些场面太过血腥,可对于江阴城百姓而言,再血腥也不解他们心中之恨。
等吴争走出衙门之时,江阴城中再也寻不到一具完整的清军尸体。
不,准确的说,还有一具。
不,不应该说一具,而是一个活人,土国宝。
吴争自然不会仁慈到去赦免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屠夫。
但土国宝显然有自保能力。
他的反应非常快,在被俘虏之后,见到吴争,从吴争口中得知一万多清军追兵几乎全军覆没时,他的第一句话是,“只要不杀我,我有绝密相告。”
吴争开始不信。
但土国宝接下去的话,让吴争动了心,“我发誓,这个绝密足以改变整个江南战局。”
土国宝是江宁巡抚,又是洪承畴的心腹,从这两点,吴争不能不动心。
“说吧。如果你所说属实,本官不杀你。”吴争沉声道。
土国宝追证道:“你发誓。”
吴争道:“本官发誓,若土国宝所言属实,本官绝不加害。”
土国宝信了,这个时候想不信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他开口道出了一个秘密,“应天府中已经没有八旗军了,在一万人马奉命增援常州后,应天府中仅有五千明军降军,而且皆是老弱病残。”
吴争闻之惊愕。
第二百二十八章 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英雄
“原本应天府确实囤有十五万大军,可当时江西战况紧急,清廷急调五万人去了南昌府,之后豫亲王多铎率六万大军南下。之后你急攻苏州,大学士率兵增援,被你击败之后,急调应天府一万大军至常州,原本是想稳固常州,不想你部追兵一触即溃,由此才有了一万多大军追击之事。”
吴争明白了,可这份明白让他心剧烈地抽动起来。
一个巨大的诱惑摆在了他的面前,清军一万多追兵化为灰烬,常州洪承畴最多只有三、四千残兵,而偌大的应天府,竟只有五千老弱病残。
看来清廷兵力确实捉襟见肘。
这说明什么?
光复应天府,就在眼前!
吴争整个人的汗毛都直竖起来。
钱肃典、钱翘恭更是呼吸急促。
这可是天上掉下的馄饨啊!
“大人,西进吧!”钱肃典双目闪着精光。
钱翘恭一样脸色血红地道:“若能死在应天府城墙之下,我也觉得值了!”
吴争迅速地在脑中估算起自己的兵力。
吴胜兆的残部还有一千多人,自己手下还有二千骑兵,如果急调无锡宋安部,又是三千之众。
三股兵力相加,有六千多人。
吴争有些犹豫起来,兵力还是不足,就算应天府兵力只有五千老弱病残,可应天府是大明南京,城防坚固,加上火炮全部被池二憨带走,自己没有可以攻城的重武器,这对于一座坚城而言,六千多人,几乎没有任何威胁。
可如果眼睁睁地任由机会错失,吴争又不甘心。
吴争思忖再三,强按着同样不甘心的钱家叔侄,走出县衙。
衙门外已经人头如潮,无数的江阴城百姓涌来。
在吴争出来的那一刻,喧嚣的人潮骤然鸦雀无声。
一个老者上前向吴争长揖道:“江阴绅民叩谢大人救命之恩。”
说完率先向吴争拜倒,无数百姓紧随其后。
吴争微微侧身,受了半礼,然后上前搀扶道:“本官身为明臣,抵御外敌乃份内之事,各位乡亲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老者起身,指着吴争身后土国宝道:“大人,此獠心狠手辣、恶贯满盈,不杀不足平民愤,不杀无以令城中死于他手的数千冤魂瞑目,恳请大人将此人交与我等处置。”
吴争沉默地用眼神扫了一圈,然后转头看向土国宝。
土国宝从吴争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漠然,他大骇,急喊道:“吴大人,你发过誓饶我不死!”
吴争冷冷道:“本官确实发过誓,不加害于你,本官言出必行!”
土国宝大松一口气。
那老者急道:“大人三思,这獠绝非善类,且手中沾满了我江阴城百姓的鲜血,万万不能放过啊!”
无数门前百姓都纷纷喊叫起来:“大人,不能放过此人啊。”
吴争轻轻抬手,等声音平静,然后道:“本官确实发过誓,不加害于他。而且本官绝不会食言。”
说到此处,吴争大喝道:“来人,替土国宝松绑。”
土国宝闻声大喜。
钱肃典叔侄大惊,上前一步正要劝谏。
只听吴争继续道:“就地释放!”
二人一愕,面面相觑。
土国宝的脸色一凝,本已经跨出的脚步急速收回。
然后迅速转身,往衙门里跑。
吴争厉声道:“拦住他!”
几个亲卫立即组成人墙,生生将土国宝挡在门外。
土国宝冲了几次,无能为力,只能转过身来,冲着吴争怒吼道:“吴争,你这是食言自己肥,失信于天下。”
吴争冷冷道:“本官一诺千金,说不加害于你,自然不会加害于你。”
转过头去,对着百姓道:“各位乡亲做个见证,本官当众释放土国宝,未对他有过一丝一毫加害。”
百姓们刚开始是迷茫,而后醒悟过来。
于是,随着吴争的话声,纷纷往后倒退出十丈距离。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土国宝,你可以走了。”
土国宝脸色如同白蜡,哪还迈得动步。
他突然开口大骂道:“吴争,你不得好死!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吴争大怒,“来人,将他赶出去。”
几个亲卫推搡着,将土国宝推至县衙门前。
吴争随即转身,对钱家叔侄和亲卫们道:“本官累了,你们都随本官入衙内休息吧。”
说完,走入门内。
钱家叔侄会意地一笑,退入衙门内,然后关上了门。
站在门外的土国宝绝望地看着对面如同人墙的江阴百姓。
而江阴百姓也一样冷冷地看着土国宝。
这样对峙了大概有一柱香的时间,土国宝终于嘶吼一声,拔腿往左侧跑去。
而一直不动的江阴百姓,这时不知道是谁暴发出一句,“打死他。”
于是,人群疯狂了,“打死他!”
“打死他!”
“打死他!”……。
吴争等到人声渐渐平息时,再次现身在衙门外。
已经看不到土国宝的踪迹了。
不过吴争对此没有探究的兴趣。
这时之前那老者上前道:“多谢大人恩典,让我等为冤死的江阴百姓复仇。”
吴争连连摇手道:“本官什么也没做。”
老者顺势道:“是,老汉失言了。大人确实什么也没做。”
吴争点点头道:“衙门内有土国宝劫掠的钱财,各位乡亲选举几个德高望重之人,将它返还给被抢的百姓们。本官还有军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谢大人。”
……。
次日凌晨,吴争率部,在江阴百姓的恭送下,出江阴城西门。
在城西门的城楼上,吴争看到了阎应元留下的手笔。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伟哉,大明典史阎应元!伟哉,大明典史陈明遇!!伟哉,江阴城十万绅民!!!
吴争默默地念诵着这两句诗,心中渐渐体会到了阎应元当时的心迹。
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英雄!
“方向正西,目标常州。”
吴争大声下令道。
昨天晚上,吴争与众将商议之后,决定折返回去,继续北伐。
吴争无法摆脱这种诱惑。
第二百二十九章 江阴百姓的大礼
在吴争看来,就算手中兵力,不足以光复应天府,但拿下一个兵力空虚、又新败的常州,想来应该不难。
清军遭受接连两败,士气肯定低落,加上清军的组成,最大部分依旧是各地明军降军。
洪承畴手中可调动的兵力已经到达极限,北面清廷就算能增兵南下,那也得半月之后。
如果能将战线推进至常州以北,那么明军收复长江南岸未必不可能。
而运气好的话,如果能将应天府光复,抗清的形势就会瞬间扭转。
东南沿海无数的降军会反正,各地义军都会蜂涌而来。
最不济,也能依仗长江天险与清廷南北而治。
在江阴耽搁了前后两天,这时就算赶至杭州已经是二、三天后,恐怕也赶不上绍兴府之战了。
虽然心中担心,但吴争还是决定继续北伐。
吴庄有平岗山陈胜守护,再不济庄中亲人随陈胜退至山寨固守,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加上池二憨率一万人前往增援,守住绍兴府虽然困难,但护送绍兴府君臣退往杭州,想必是可以做到的。
与丢失绍兴府相比,占领常州,进军应天府,更为值得。
而吴争心中还有一丝期望,那就是拿下常州之后,或许会有周边义军前来投效,这样手下可用于攻城的兵力就会增加。
大军已经开拔,吴争等将领走在最后。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将军留步。”
吴争转身看去,只见之前在官道阻拦自己的老汉,在几个少年的搀扶下,冲自己的方向急奔而来。
吴争连忙迎上去,“老丈如此慌忙赶来,还有何事?”
老者兴奋的拱手道:“大将军救我江阴,老汉无以为报,还请大将军稍等片刻,江阴百姓有一份重礼献上。”
吴争听了,笑了起来。
自己如果贪钱,要收礼,县衙中被土国宝搜刮的十万两银,也就不还给江阴百姓了。
老头送再重的礼,还能比十万两白银更重?
“老丈心意,本官领了,不过这礼嘛,就不必了,本官军务紧急,恕不奉陪了。”吴争婉拒道。
不想那老头上前一把抓住吴争的手道,“大将军率王师西向,可是为了光复常州?”
吴争本不欲透露,但吴争同样相信老头的忠义。
这江阴城中若是有哪个会出卖自己,恐怕满城百姓的口水都会淹死他。
一个城,八十一日,十几万条生命,无一人降清,这种底蕴,出不了汉奸。
“老丈猜得没错,听闻常州城守兵匮乏,本官欲趁势光复,以图南京。”
老头大喜道:“大将军果然是我朝名将,既然如此,这份大礼大将军非收不可!”
吴争这下就好奇起来,这百姓送的礼还能关乎此战成败?
于是,吴争捺不心来等待。
大约一柱烟的时间,城里有数百人,抬着许多大缸出来。
还有一长溜的板车,包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其中放着何物。
吴争被老头引着向前。
来到这人群前。
老头指着那些大缸对吴争道:“大将军可知,这些是何物?”
吴争看着这些缸口被油纸密封的严严实实的大缸,心中突然一动,惊悚地问道:“莫非……是火药?”
老头击掌赞叹道:“大将军果然是神人,这缸中正是火药。”
吴争惊骇,望着这二十几个大缸,天啊,这得有多少火药啊,一个缸四个人抬,至少得有二、三百斤。
江阴一个县城,怎么可能有如此巨量的火药?
“老丈,这些火药从哪来,城中怎会有这么大量的火药?”
老头仰起头,神情变得无比庄重,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城楼上,那处阎应元留下手笔的楼门,颤声道:“闰六月二十一日,清军连日不能攻克,向清廷请求支援,清廷所派七王、八王、十王等率一千多名将领,马步十多万大军,携大炮二百四十门至江阴城外,降将刘良佐部作为先锋,首先攻打西门。”
“阎公率全城百姓死守之余,派出上百路信使,向周边各地乞援……大将军可知,这上百路信使求来多少援军?”
吴争沉默着,摇摇头。
老头悲愤道:“无一兵一卒入江阴!倒是各地义军,至少来了上万人。可气的是,各地明军,竟趁此勒索江阴,如吴淞总兵吴之葵,借手下将士欠饷日久,须江阴献上千金,方能出兵增援。阎典史便令人凑足千金,送于吴之葵。”
吴争愠怒道:“那吴之葵前来增援了没有?”
老头点点头道:“来了。可时间由此耽搁了,清军已经对江阴城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吴之葵还未到江阴,所部就被清军击败,其本人也被清军俘虏,降了。”
吴争脸色如水,心中的郁闷无从言表。
许多事,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一旦闻听,心中就会有无穷无尽地懊恼。
这是什么世道,原该守土有责的明军听之任之,反而那些草莽流寇,竟为大明洒尽最后一滴血,更可悲的是,江阴城那十几万西枉死的百姓,竟全城为大明殉节。
老头继续道:“阎典史无奈之下,便令人登记城中户口,有多少保,多少户,多少人口,壮年和老年多少人,都一一登记。然后从中选取一些精壮勇猛之人到他的麾下,依靠他们的力量,成就这番义举。之后阎公还发动募捐,有钱出钱,无钱也可出物、出力。并将所得钱财,令人向周边采购各种所需,将物资囤于城中心,最多时城中有火药五百瓮,铅弹子二千石,大炮一百多座,鸟枪二千张,钱千万贯,絮帛千万端,酒千坛,水果万钟,豆千缸,料草千万束,盐万斤,铜铁器万枚,牛千头,猪羊千只乾鱼千包,蔬菜千畦。”
吴争目瞪口呆,这阎应元的手笔确实够大。
这反过来,也彰显出了江阴百姓为此付出的胸襟,如此庞大的物资,就算绍兴府朝廷恐怕早已没有能力筹措,而区区江阴一个小县就筹集起如此数量的物资,大明是真正藏富于民啊。
第二百三十章 大明江阴两任典史
只听老头继续道:“大将军,这二十几缸子火药,皆是当初埋于县衙地下的,阎公当时为防万一时,引燃县衙杀敌之用,可……终究没有用上。”
吴争听得冷汗唰地流了下来,我去,这近万斤火药竟在区区一座县衙地下,自己之前在县衙里,要是被土国宝引燃,恐怕连个完整的尸首都剩不下,早已灰飞烟灭了。
老头看出吴争的惊惧之意,连忙道:“这事也就老汉等几个幸存之人知道,连现在城中百姓都不知情。”
吴争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出来。
“大将军此次前往常州,有此二十多缸子火药相助,定能光复常州,立下赫赫军功,名载青史。”
吴争拱手长揖道:“多谢老丈,多谢江阴百姓,这份礼吴争领受了。”
老者伸手,拉起吴争的手,然后引到那些板车,指着那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道:“大将军再猜猜,这些是何物?”
吴争左右看看,实在猜不出来,回头让钱肃典叔侄和其余将领猜,也都摇摇头。
老头正容道:“说起来,这不是我大明之物。七月初十,阎公令武举人王公略镇守东门,汪把总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自己守北门。他和陈明遇总督四门,日夜巡历。次日,清军急攻北门,久攻不下,清军主将亲自率军上阵,攀爬至城墙上,被当时阎公麾下有个绰号霸王名叫刘耐的勇士,一枪刺中了咽喉,便摔死在城下。他一死,所有清军开始溃退哭喊,这时我军才知道,这竟是鞑子七王。”
“十二日,清军仍攻北门,鞑子二王自恃骁勇,率百名满身三层盔甲的清军,腰里悬了两把刀,肩上插了两把利刃,手上还拿了一把刀,登上云梯,想要毁掉北门城垛。我军守兵枪刺刀砍皆不起作用,后有人叫喊道,刺他的脸,于是大家一起刺鞑子的脸。城垛上有一汤姓少年,持钩镰枪正好钩住鞑子二王的喉管,边上有城中竹匠姚迩,趁势割下他的头颅。”
吴争的脑海中,浮现出那种惨烈的画面。
打到连鞑子主将都亲自做敢死队了,江阴城将他们逼到了何种境地?
一座小小县城,竟让清廷动用了二十四万大军,数百门火炮,一千多将领,而最后的伤亡,竟不下于江阴城中百姓,达到七万多人,更令人震撼的是,此战竟让清廷折损了三位王爷、十八位大将,这哪怕在整个历史长河中,也属罕见。
沧江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各地望风披靡之时,阎应元以微末下吏凭借江阴百姓的支持,面对强敌,临危不惧,坚持了近三个月,击杀清军数万人,重挫了清军锐气,钳制了清军主力南下,在城破以后,仍拚死巷战,全城竟无一人降者。
后世评价江阴八十一日,有明之季,士林无羞恶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为得意;而封疆大帅,无不反戈内向。独阎、陈二典史乃于一城见义。向使守京口如是,则江南不至拱手献人矣。
这阎、陈二典史,说的就是阎应元和陈明遇二人。
当时江阴典史(相当于后世县公安局长)是陈明遇,首先领导江阴抗清的是他。
陈明遇是吴争同乡,上虞人,性情宽厚,处事公正,故而虽然上任并不太久,但在百姓中的人望却相当高。
清兵刚刚南下时,他曾和县学训导冯厚敦、都司周瑞龙等人会同江阴士绅,打算招募民兵赴南京勤王,可惜出师未及京先没——还没来得及出发南京就已经陷落了,这支队伍只得挥泪而散。
当时常州府已在南明御史刘光斗的带领下投降了清军,清豫亲王多铎命刘光斗安抚常州府所属五县(武进、无锡、江阴、宜兴、靖江)。
江阴县令林之骥心系明朝,不愿降清,愤然挂印而去。
之后清廷任命河南人方亨为新任江阴知县——方亨是明朝进士,在清兵未到河南时他就提前纳款投靠,因而得到了这一官职。
方亨刚一到任,屁股还没坐热、人还没认识一个,就开始大力推行剃发令,他贴出告示,严令百姓在三日内必须剃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理念,早已深入汉人骨髓,这一命令很快就在让江阴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数十名当地乡绅向方亨情愿,请求暂缓执行。
方亨不但不准,还破口大骂。
众乡绅忍无可忍,有人反唇相讥,你是明朝进士,来做清朝知县,羞也不羞?
就这样一场风暴开始酝酿起来。
两日后,也就是六月初一,方亨循例去文庙进香,秀才许用为首的百余名县学生员以及大批百姓再次向他请求留发。
方亨盛气凌人地答道,此乃大清律令,绝不可违!
说完,便拂袖而去。
方亨这个态度,激怒了请愿生员和百姓。
秀才许用激愤之中忍不住振臂高呼,头可断,发绝不可剃!
围观百姓也都跟着一起呼应,一时间,呐喊声响彻云霄。
风暴正式成形。
当天午后,北门少年季世美、季从孝兄弟等人敲锣打鼓,高声呐喊着前往县衙请愿,应和者众,至县衙门前时,已经聚集起万人。
方亨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出来不仅不加以宽解,反而大声喝斥,声言要将造事之人抓捕下狱。
这种硬对硬的碰撞,激起了众情激愤。
说来也巧,这时此时方亨的先生,一个姓苏的提学正好派家人来给方亨贺喜。
见到这种场面,家人为了讨好方享,帮腔道,你们这些奴才,个个都该砍头!
这话就象火星,点燃了火药的引信。
脾气火暴的青年们大喝着,打死这个降清的狗奴才。
众人一拥而上,活活将那家人给打死了。
方享气急败坏地想要抓人,可这个时候,恐怕他啥都干不成。
不仅抓不了,自己还挨了不知道是谁的几下老拳。
无奈之下,方享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向民众服了软,声言愿意向上反应,建议取消剃发令。
民众信了,就此散去。
第二百三十一章 小人物干了大事情
但这可能吗?
先不说方享会不会向上反应这件事,就算真去反应,清廷或者多铎能买一个区区县令的帐?
更何况方享早就降了清,哪还将自己视为明人?
等民众一散,他便写了一道密信,派人送往常州府,欲交于时任常州知府宗灏,信中称江阴已反,速派军前来征剿。
可方享没有想到的是,县衙之中可不都是象他这样的贰臣,有人早将他的举动传了出去。
一夜之间,这消息传遍了整个江阴城,次日凌晨,数万闻风而至的百姓,带着擒获的方享派出的信使,赶到县衙,将还在被窝的方亨以及县衙主簿莫士英抓了起来。
这个时候,已经是箭发难收了,秀才许用与季世美等人倡言守城,两人登高一呼,万众立即群起响应,民众一致推举典史陈明遇统领守城。
陈明遇本就有勤王的意愿,自然一口答应,接下来他会集各路义民,于文庙明伦堂设下明太祖朱元璋的牌位,举行抗清守城誓师大会,举起了反对剃发令的大旗!
自此,江阴正式脱离清廷,造“反”了。
陈明遇当时做了三件事,一是放不愿顺从抗清的百姓出城,二是打开武库,给义军发放库藏兵器,三是号召民众捐款捐物。
当时有一侨居江阴的徽商程璧,一个人就一下子捐了三万五千两银子!
六月初五,陈明遇率军,在江阴城西南十八里的秦望山下设下埋伏,击退了前来袭击江阴的常州府清兵。
在俘虏口中得知城中有细作与外联络,于是下令城中凡举报奸细者,赏银五十两!
由此陈明遇得到了回报,从一名细作身上搜出了标有兵力部署的手绘江阴地图一张以及一封被关在牢里的方亨,写给豫亲王多铎的求救信。
信中还牵出了江阴城中秀才沈曰敬、县吏吴大成、任粹然等人,陈明遇迅速下令抓捕。
沈曰敬侥幸逃脱,吴大成等人都被斩首。
任粹然与陈明遇是旧识,在临刑前对陈明遇道,清军武器精良,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陈明遇回报冷笑,我的事无需你操心,你好自上路吧!
之后,陈明遇下令处决了县令方亨、主簿莫士英以及前守备陈瑞之等人,只有陈瑞之的长子因擅长制造军械而被赦免。
此时清常州知府宗灏,一面紧急向南京的豫亲王多铎求援,一面又派出数千人马,水陆并进,企图把江阴义军消灭在萌芽状态。
陈明遇闻讯派北门义军首领季世美领兵前去迎击。
正是此战,江阴义军遭受了首次兵败,出战的义军全军覆没,义军首领季世美等阵亡。
由此陈明遇认清了一个事实,他体悟到义军中虽然有大批热血男儿,但这些人毕竟都没有军事经验,不懂用兵之道,用来冲锋陷阵还行,要统帅全军则难以胜任。
细思之下,他想到了一个人,阎应元。
阎应元,字丽亨,直隶通州人,此人武秀才出身,不仅善于骑射,而且精通兵法,是个罕见的将才,是江阴前任典史。
阎应元在江阴是有战绩的,江阴临海,几年前有海盗大举入寇,正逢知县不在,阎应元临危受命,在大街高声一呼,聚集起上千人,每人发一竹竿,就这么率领一群乌合之众,击退了来势汹汹的海盗,由此一战成名。
陈明遇于是去请阎应元出山。
阎应元一听陈明遇来意,慨然应允。
带了数十家丁,告别家中老母,随陈明遇去了江阴城。
壮士一诺值千金。
请得阎应元的陈明遇不恋权柄,将统帅全城的大权让渡于阎应元。
阎应元也不客气,接过大权,立即做了四件事:首先,下令将前任兵备道徐世荫、曾化龙所储存的火药、火器全部收集起来。
其次,召集城中富户、乡绅,请他们捐钱捐物,之前一人就捐了三万五千两的徽商程璧,此次更是毁家杼难,捐出白银十五万两之多。
然后阎应元下令统计城中住户,将青壮全部集合起来,并分配各主将具体负责哪个方向,同时下令封堵城门,一天十二时辰必须有人值守。
最后,以季从孝、何常、何泰等人为主将,组建起一支名叫冲锋营的军队。
自此,江阴城义军的战斗力上升了不止一个台阶。
可也因此,江阴城悲壮的一幕正式上演,就象老者之前所说,满城百姓,破城之后,幸存者仅五十三人,无一人降者。
八月二十一日,清军调集数十门红衣大炮,狂轰江阴城东北角。
城墙被轰塌之后,清军冲入城中。
正在东门城楼指挥作战的阎应元,明白无力回天,他从容提笔,在城楼木门上写下了传诵后世、令人回肠荡气的一联,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写完掷笔,原想率身边数百人突围,可终究晚了,被清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此时的阎应元已身中三箭,自知不可能突围了,平静地对身边士兵道,天意如此,非战之罪。
说完,投入身边的水塘自尽。
可水塘浅,淹不死人。
他也不象夏完淳他爹,有着足够的时间,活活将自己憋死。
四面涌来的清军,用拖钩将阎应元从池塘中钩起,阎应元被俘,后因伤势过重,于次日殉国。
清军攻破江阴城,可大街小巷的战斗依旧在继续。
血性的江阴义军依旧在各自为战。
陈明遇战死在大街上,尸体靠在临街墙上,手中还紧握着钢刀,他的家人在城破之时,举家自焚,无一人偷生。
冯厚敦在文庙明伦堂自缢,家人则悉数投井。
中书舍人戚勋、秀才许用等举家自焚。
季从孝力战而死……。
令人震撼的不只是这些,满城百姓,妇孺老弱,竟不约而同地选择赴死。
或投梁,或跳水,或蹈火,或自刎。
这一夜,江阴城中的池塘、水井,已经不够用了。
仅一口四眼井中,投井之人竟多达数百人。
第二百三十二章 南人有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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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抹悲壮,竟与南宋灭亡,数以万计的人投海自尽如此得相象。
谁说南人没有脊梁?
谁敢说南人没有血性?
从崇祯上吊到清军渡江南下,扬州十日,江阴八十一日,嘉定三屠,南人死了多少人?杀了多少鞑子?
竟让有些后人如此糟践江南百姓?
如果没有南人不计代价的抗争,如果南人也象北人那么遮脸乞降,哪来三十多年残明悲壮的抗清史?
明人有血性,南人更甚之!
江阴城不该这么被攻破。
江阴周边各县但凡有一、二县响应、策应,或许还能坚持地更久些。
可当时同属常州府的其他四个县,却顺从地剃了发,做了满清顺民。
这不得不令人悲哀,一样江水养百样人啊!
而数百里外的松江府陈子龙、夏允彝也在率领义军搞清;嘉定府也因奋起抗击遭受了与江阴城同样的惨剧。
或许这一切本可以避免,可就算避免了,那又能如何?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就在吴争思绪万千之时,老头一把掀开包裹的麻布,“大将军请看,这便是当日鞑子二王所率百人登城时所穿甲胄。当日鞑子二王被杀,割下了头颅,他所率百名登上城墙的鞑子也被全歼,阎公令人剥下这些甲胄,只是当时我军是守城,用不上这些,就一直囤积在西城寺塔之中。如今大将军欲克常州,定能用上。”
吴争上前两步看去,甲胄乃数层牛皮粘合而成,一层便有一节手指厚,何况是三层?
最外一层,还挂以铁片遮护,怪不得枪刺、刀砍皆伤其不得。
吴争伸手,拎了一领甲胄,可差点没拎起来。
吴争的力气不算小了,一只手竟没一下子拎起,这让吴争有些惊愕。
聚起劲,吴争再次用右手往上一提,这才拎了起来。
顿了顿,吴争感觉,这一领铠甲,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吧,这要是体格稍士兵,穿上之后怕是走不动路了。
钱翘恭好奇地上前,从吴争手里接过铠甲。
吴争故意将手迅速一松,钱翘恭手忽地一沉,要不是他反应快,将另一只手递上,怕是单手接不住,掉在地上了。
钱翘恭双手颠了颠,终于红着脸摇摇头道:“我恐怕用不上。”
身后将领眼馋这些铠甲,一个个上前来试,可惜竟无人能自告奋勇去试穿铠甲。
吴争有些脸红,手下仅没有一个让他长脸的。
这时吴争想念起池二憨来,要是这小子在,应该可以承受得了这领铠甲。
老头微笑着看着吴争,道:“大将军何不让其他军官也来试试?”
吴争眼睛一亮,就是,体格这东西因人而异,这数千军队中,找出些体格强健的应该不难吧?
于是吴争下令,令前行的军队原路返回。
好在此时大军前行没多久,也就走出几里路。
一会儿,大军就返回至江阴西门。
果然,试到百户一级军官时,就有三人能穿上铠甲,行走自如了。
这三人便是吴易麾下义军头领,孙兆奎和沈自炳、沈自駉兄弟。
吴争见状大喜,立即下令,以孙兆奎为百户,沈自炳、沈自駉兄弟为副百户,从军中遴选一百体格强壮之人,就地组建先登营。
这时,老头领着两个十五六岁少年来到吴争面前。
“这是当时替阎公制造弓弩的黄鸣岗遗孤,名黄得胜,当日在城破之时,躲于桥下逃得一命。黄家家学渊源,或能为大将军效力。”老头指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说道。
“你愿意在本官麾下从军吗?”
“若能替先父报仇,我死都愿意!”少年黄得胜回答道。
吴争点点头,“那就跟在本官身边吧。”
老头又将另一少年推上前来,“这是当日义军首领季从孝的幼弟季从廉,随他兄长配得一手剧毒之药,也能为大将军效力。”
那少年季从廉向吴争单膝跪下,拱手道:“我愿追随大将军杀尽常州建虏。”
吴争一愣,看着季从廉眼中一抹坚定的神色,点头道:“不仅仅是常州建虏,还有这天下建虏,皆须扫清。”
季从廉抿嘴改口道:“我愿追随大将军杀尽天下建虏。”
“好!”吴争赞道。
在江阴百姓的帮助下,将大缸火药置于板车上,大军再次开拔。
吴争向对面江阴百姓拱手长揖,大声道:“不独为礼让之邑,江阴实称忠献之邦,长江砥柱,允足表峙东南也。北伐有成之日,吴争当返此地,为江阴城十万忠魂树碑立传。”
在吴争看来,扬州十日是史可法带领大明正规军打的,这是一个政权面对另一个政权的斗争,虽然也很了不起,但也是份内之事。
嘉定三屠,吴争叔叔与数百勇士战至最后一刻,以身殉国,虽说悲壮,也是份内中事。
但江阴城就不同,这是一个小县城里的普通百姓自发的抗争,在一个已经退休的典史阎应元的指挥下,抱定必死的决心,与二十多万清军作战,以一座小小孤城,竟坚持了八十一天。
全城九万多百姓最后仅存五十三人。
这些人才是汉民族,真正的脊梁!!!
江阴抗清所取得的成就,确实是个个例,不具可复制性。
首先是江阴人的血性,其次是主将的才能。
如果不是阎应无、陈明遇、冯厚敦等人的指挥能力、人格魅力和号召力,换个人统帅,就不可能有此成就。
这倒不是贬低其它各地明人的能力,只是江阴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是由无数先决条件综合在一起,有其客观性,当然也有必然。
譬如江阴城抗清之前,是已经降了清的,这不是说江阴百姓也曾走错路,毕竟只是普通百姓,难以力挽狂澜,救大明江山于将倾。
所以,在清廷颁布剃发令之后,由民间乡绅、诸生引导反抗,才将整个城的百姓带动,这一点勿容质疑。
有句话说得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任何时候,一个或者几个卓越的领导人,足以改写历史。
第二百三十三章 清军兵临绍兴
绍兴府,也是如此。
奉化仅仅支撑了两日,清军轻易攻破城门,城中三千明军溃散。
这也怪不了士兵,面对三万清军的攻击,能守两日,已经是不错了,不能再对他们要求更高。
多铎没有多停一日,随即下令,两路进军,兵锋直指上虞。
一路经陈溪至丰惠,丰惠以南是岭南,也就是平岗山,丰惠以北,便是吴庄。
另一路,经驿亭至永和,直指绍兴府。
沿途的明军只是以百户所的规模存在,纷纷向绍兴府撤退。
清军如入无人之境,几如南下攻破南京之时。
不过有一点还是有区别的,清军不再屠城。
这不是鞑子从汉人儒家学会了宽仁,而是他们心中已存敬畏。
这份敬畏,来自于明人的抗争和拥有的实力。
很多时候,以恶制恶,才是真正可以震慑敌人的方法。
这就象以攻代守一般,只有让对方忌惮,才是真正保护被占区百姓的方法。
吴争从杭州、嘉兴两府北伐,连战连捷,击溃、歼灭鞑子不下八万之众。
而对于俘虏,从没有过宽仁。
以杀止杀,对目前为止,除了明军降军,还没有一个八旗俘虏,还能活着离开。
这种狠绝,就连凶残的鞑子也不禁也想想,万一有一天自己也成为俘虏,会不会因屠杀明人,被明军虐杀。
这与此时盛行的一种说法不同,此时盛行,只有乖乖献城投降,才能避免被鞑子破城之后屠城。
这种说法很有市场,很能迷惑普通百姓,甚至连一部分地方官员都信了。
可事实上是,只有拼死反抗,打痛了鞑子,才能让他们生出敬畏之心。
这一点,从吴争北伐之时,就已经有了端倪。
从攻破台州以来,清军从上而下,都对屠城二字,三缄其口。
追随多铎的明军降军,就更不敢胡为了。
但这不影响着多铎所率清军势如破竹地向绍兴府方向挺进。
绍兴府很弱,真的很弱。
这弱指得是绍兴百姓的体格,文人当道,武臣没落,绍兴府最多的是文人墨客。
但绍兴府绅民的气节,却不亚于江阴百姓。
从清军入寇上虞界之后,二路大军就被死死地挡在驿亭和丰惠,无法再进一步。
从某一方面来说,与江阴相比,绍兴府军民面临的处境更加艰难。
江阴是据城而守,可绍兴府除了绍兴城,周边皆是小县,且东南之地,极少有战乱,城池修建得大都不高,有些县城城墙高不过一丈,甚至有些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
明军所面临的不仅仅是寡不敌众,更困难的是无险可守。
可明军还是做到了。
他们将多铎两路大军,迟滞在驿亭和丰惠三天,不能往前一步。
驿亭是个小镇,人口不过一万多,小城方圆仅十里地。
但它的位置非常重要,突破了它,清军就会直入绍兴府腹地。
原本朱媺娖调了两卫共六千人驻守,但在陈胜主动率部至丰惠后,朱媺娖将丰惠所驻二卫,调走了一卫,充实驿亭的防御力量,于是驿亭有了九千明军。
它的统帅,就是时任兵部侍郎张煌言。
张煌言的军事才能近乎于没有,但他的号召力是强大的,他将军事指挥权让渡于廖仲平,自己负责征兵和调度。
仅仅三天,所征兵员,高达五千人。
虽说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但在冷兵器时代,加上是守城,这五千人,派上的用场,就足以使得清军在城下驻足了。
三天时间,驿亭小城在清军一万五千人的强攻下纹丝不动。
但由此产生的伤亡也是可观的,近四千人的伤亡,而清军伤亡不足二千人。
朱媺娖急调绍兴府最后一卫中的三千人,急援驿亭,稳固了防御。
而丰惠之战,那就显得稍微轻松一些了。
平岗山寨,有一支骑兵,经先后扩充,已经有一千五百人。
被钱翘恭训练了二个月,也参加过三界之战。
已经不在新兵菜鸟范畴。
加上这几个月的训练,已经初具战力。
山寨中有步兵三千人,除了留守一千人,陈胜带来了两千人,加上绍兴府一卫三千人,丰惠的明军人数有六千五百人。
前来进攻的鞑子兵力是一万。
丰惠城更小,方圆才六里地。
但它有一个优势,它与岭南平岗山只有一条通道,而这道路是穿过丰惠城区的。
而丰惠城并不在陈溪至绍兴府官道上,也就是说鞑子进军绍兴府,其实完全可以不顾丰惠,直接扑向绍兴。
但如果,鞑子真这么做了,丰惠的明军就能从中截断清军的后路。
地形所限,清军只能死磕丰惠,意图拔除这枚钉子,扫清障碍。
于是,一场双方都歇斯底里的恶战暴发了。
三天功夫,双方都杀红了眼,丰惠北门几度易手,如果不是陈胜将一千五百骑兵事先置于丰惠西北的丁宅方向,在关键时刻突击鞑子中路,恐怕还真守不住丰惠。
进攻丰惠的鞑子没有骑兵,对于明军这支神出鬼没的骑兵抓耳挠腮,恨得咬牙切齿。
可人腿赶不上马脚,只能每次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骑兵消失。
三天打下来,双方伤亡都很大,已经精疲力竭。
就此,不约而同地进入暂时的僵持状态。
绍兴府王府。
朱媺娖传见鲁王朱以海。
“鲁王,你离开绍兴,撤往杭州府吧。”
朱以海一愕,这些天他与一部分官员闹得很凶,为得就是撤退。
绍兴府总共就一万多兵,一路平川,怎么可能挡得住多铎三万多大军呢?
就算是个军事白痴,恐怕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可问题是如果绍兴府是朱媺娖当家,虽说是个小女子,可她有着象钱肃乐、张国维、张煌言等一群重臣的拥戴,朱以海无法真正左右朝廷的决策,所以,只是闹!
可就在昨日开始,朱以海等人不闹了。
明军在驿亭和丰惠,生生挡了鞑子三日,令鞑子不能前进一步。
这让朱以海等感觉到绍兴府还是能守住的。
有了这希望,自然就不闹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为得何尝不是江山社稷?
朱以海打心底并不想投降,他只是不想立于危墙之下,他想逃,逃得远远的,远离这无休止的混乱和危险,过他的安乐王爷生活。
可现在朱媺娖突然对他说,让他离开绍兴,撤往杭州府,这反而让他不解了。
他甚至想到,这是不是朱媺娖在搞什么阴谋,亦或者是想借此驱逐他的势力,以图彻底控制绍兴府小朝廷。
“公主这是为何?如今我军固守绍兴府有望,为何还要我撤往杭州府?难道……公主已经容不下本王了吗?”朱以海的语气不善,虽然公主的尊贵高于藩王,但朱以海毕竟辈份高于朱媺娖。
朱媺娖对朱以海的责问不以为意,而是喟叹一声道,“鲁王多虑了,本宫忝居监国之位,乃形势所迫,从未想过长居此位。说起来,鲁王还是本宫叔公,本宫又怎会心存驱逐之意呢?”
朱媺娖的娓娓道来,让朱以海更为不解,“那公主为何要我撤往杭州府?难道……这是临安伯的意思?不,本王绝不去杭州,受他的羞辱……。”
“绍兴府怕是守不住了。”
“呃?!”
朱媺娖突然一句,让朱以海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朱以海回过神来,急问道:“公主为何如此说?如今驿亭、丰惠都不是守住了吗?”
“哎……。”朱媺娖轻叹一声,将身边信拿起递给朱以海道,“临安伯派人传信,虽有一万人马回援绍兴,但临安伯已经决意继续北伐。”
朱以海接过信,却不看,他颤抖着手道:“他……他竟敢违抗监国谕令?他这是想造反吗?不行,公主应该召集群臣,治他忤逆、欺君之罪……不,该派人前往苏州,接替他的军权,将他押解回绍兴府治罪……!”
朱以海是真懵了。
只要吴争、王之仁部能率大军回援,绍兴府眼见能守住了,可突然,这一切就象个美梦般破碎了。
一万人,能起什么作用?
如今驿亭、丰惠虽然暂时守住了,但明军的伤亡巨大,朱媺娖甚至将绍兴府最后一卫,都抽调了大半去增援驿亭了。
继续打下去,伤亡会越来越大。
如果进攻温州的清军反身增援,绍兴府如何能抵挡数倍于己的强敌?
朱媺娖叹息着,默默地看着朱以海。
朱以海渐渐地低下声音来,他突然醒悟到,他所说的一切,恐怕都没有能力去实现。
如今的绍兴府,已经不再是他为监国之时,吴争手握重兵,整个绍兴府除了王之仁,怕再也无人能掣肘于他,甚至绍兴府还得他的庇护,治他罪、押解他回绍兴府?太可笑了!
其实,哪怕是自己监国之时,也从来没有能真正掣肘过方国安、王之仁这二人。
“不行,这真不行!公主,你得想办法……派张煌言……不,张煌言还得镇守驿亭,派钱肃乐去,钱家好歹与吴争有姻亲……。”
“鲁王!”朱媺娖沉声喝止道。
朱以海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朱媺娖。
“鲁王,临安伯不是叛臣,此次北伐,光复松江、苏州、无锡等地,临安伯功不可没。与回援绍兴府相比,光复常州,乃至应天府更为重要。这其中利害,鲁王应该清楚。”朱媺娖缓缓道来。
“可……绍兴府怎么办?绍兴府百万臣民怎么办?”
朱媺娖忧虑地看着朱以海道:“本宫恨,恨自己为何不生为男儿身!鲁王乃大明宗室,此次撤往杭州府,也算是为大明宗室留下一脉。你……即刻动身吧!”
朱以海急道:“那……公主呢?”
朱媺娖平静地说道:“大明将士正在前方浴血奋战,本宫身为监国,自然走不得。”
“你……你疯了!”朱以海口不择言地急吼道。
朱媺娖身边郑叔喝斥道,“请鲁王殿下自重!”
朱以海一愕,急忙解释道:“本王没有冒犯公主的意思,只是……只是公主留不得啊!”
绍兴府很明显已经守不住了,朱媺娖留下,必然会落在清军手里。
这后果……朱以海清楚得很。
朱媺娖凄然一笑,她看了看自己的断臂,“本宫早该两年前就死了,能多活这两年,已是上天恩赐。能在绍兴府,为社稷、为天下尽一份力,也算是替我朱家偿还天下百姓了。鲁王放心,本宫绝不会活着落入清军之手。”
朱媺娖的话已露死志,这让朱以海心神震动。
这次与前次不同,前次吴争部在杭州、王之仁部滞留海上,回援绍兴府也就一日的时间。
那时朱媺娖留下,虽然危险,但还不是绝境。
可这次不一样,吴争、王之仁两部皆在北边,就算立即回援也可能来不及,何况二部还在继续北进。
也就是说,除非上天护佑,出现奇迹,否则绍兴府的沦陷,已成定局。
此时只有撤退,撤往杭州,以钱塘江为屏障抵挡鞑子,以争取时间,待吴争、王之仁两部北伐完成回援。
可问题了,怎么撤?
驿亭、丰惠已经战至胶着,下令全军退却,恐怕立时这会崩溃。
唯有带着重臣、官员悄悄离开,才能如愿。
但这样,两地抗敌的明军就成了朝廷弃子。
朱媺娖是不愿意这么做,而朱以海现在是没有权力这么做。
如今朱媺娖身为监国,欲留下坚守,这确实让朱以海心里有所震动。
朱以海是真的怕,怕死,他实在很郁闷,自己只是想活着,难道这也是一种罪过吗?
他沮丧地离开,自觉已经无颜面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两辈的侄孙女,朱以海终究没有开口再劝。
在这一刻,朱以海有种想要暴走的冲动。
看着朱以海离开,一直面色木然的郑叔,“扑通”跪在朱媺娖面前。
泣声道:“殿下,临安伯所虑,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您可不能因此而萌死志啊。听老奴一句劝吧,移驾杭州府,以图来日。”
朱媺娖的脸“噌”地潮红起来,她厉声道:“满口胡吣!本宫为得何尝不是江山社稷?”
郑叔不敢回答,只是“嗵嗵”地对着朱媺娖磕头。
第二百三十五章 绍兴府难得地形成统一
朱媺娖的脸色慢慢由红转白,继而又转成青色。
她终于憋忍不住,“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朱媺娖哽咽着,“难道在他心里,我就是一个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吗?我何尝不知道光复应天府的意义所在,可……可我……还是心疼啊!”
郑叔含泪道:“殿下……这就是命,人得安命。”
“小蛮都已经与他说过,可他……终究还是与钱家结了亲,我何曾怪过他?可如今,他明知绍兴府危在旦夕,却一意北伐,你让我怎能不寒心?”
听着朱媺娖的悲泣,郑叔没有劝阻,他知道这个时候让朱媺娖将心中的委屈和不满渲泻出来,是好事。
他只是从侧劝解道:“临安伯此次没有奉谕回援,或许并非是置殿下于不顾,其老父、妹妹一样皆在吴庄,以临安伯的心性,断不会弃亲人于不顾,殿下或许错怪了临安伯。”
朱媺娖一直在哭,但或许是郑叔的话起了作用,没多久她慢慢地收声。
……。
这时,门外人声吵杂,钱肃乐、张国维等人与朱以海联袂而来。
钱肃乐、张国维等人是得到朱媺娖的监国令,要他们随朱以海一起撤往杭州府,群情激愤,前来请朱媺娖收回成命,正好与朱以海在府门外撞见。
与朱以海两厢印证之后,于是一起入王府,打算劝谏朱媺娖离开。
还未进门,钱肃乐已经开嚷:“监国殿下万万不可轻言舍身。”
进入堂内,钱肃乐慨然道:“从古至今,哪有为人臣,弃君不顾而逃命的道理。殿下不走,臣等绝不离开,就算要死,那也得臣等死在殿下之前。”
张国维躬身道:“殿下有死社稷之决心,固然值得称道,但如今朝廷还未到需要殿下舍身之时,江北兴国公、临安伯二部还在北伐,杭州府还有一万援军即将到达,臣请殿下移驾杭州,待兴国公、临安伯挥师回援之日,便是我朝收回绍兴府之时。”
熊汝霖附和道:“我朝自先帝殉难之日,失地已司空见惯,就算绍兴府丢了,只要殿下还在,我朝就还有光复的希望,望殿下三思。”
朱媺娖轻轻抬手挥了挥,然后道:“诸公所言,本宫心里都明白。可驿亭、丰惠两处,我军还在与清军交战,此时本宫若退去杭州府,恐怕大军就会立时溃散。”
朱媺娖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这确实是实话。
明军本就是以寡抵众,经过三日血战,伤亡已经很大,这个时候,若听到监国和大臣们弃他们而逃,军心恐怕顿时就散了。
虽然每个人都明白,监国生死关乎社稷存亡,但谁不想自己在拼命的时候,身后有一个与他们共存亡的领袖?
钱肃乐想了想道:“殿下只管移驾杭州府,臣与张尚书留下足矣。”
朱媺娖摇摇头道:“二位不能留下,我朝偏安绍兴两年有余,所缺的,便是象诸位这样的忠臣义士、有为之能臣,本宫一介女流,身躯已残,无力为大明力挽狂澜,可诸位正是为大明效力之时,为大明保全你们,或许是本宫唯一能为天下做的事了。”
说到此处,朱媺娖起身道:“诸位今日便随鲁王撤往杭州府,本宫也将移驾驿亭,激励将士。”
此言令堂内哗然。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钱肃乐满脸是泪,坚定地说道:“若殿下不肯移驾杭州,臣等只能违命陪伴殿下左右。殿下难道要亲眼目睹我朝彻底亡在绍兴府吗?”
朱媺娖被逼得粉脸大寒,“诸公是要逼宫吗?”
张国维忙上前道:“殿下息怒,臣等只为殿下安危着想,并无大逆之意。”
朱媺娖凛声道:“本宫意已决,诸位不必相劝。”
侍郎孙嘉绩上前道:“既然殿下已有决意,那不如这样,愿意转进的随鲁王撤往杭州府,愿意留下的,随殿下一起去往驿亭、丰惠。”
朱媺娖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对。
这时钱肃乐急道:“若真要如此,臣请殿下前往丰惠,臣等去驿亭,请殿下恩准。”
朱媺娖皱眉道:“敌酋多铎主力正在攻打驿亭,丰惠清军只是一支偏师,本宫岂有往丰惠的道理。”
钱肃乐坚持道:“殿下只要还在绍兴府,对前线将士便是最大的激励,何必在意是去驿亭还是丰惠呢?”
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向张国维施眼色。
张国维先是一愣,后恍然,于是也劝谏道:“臣以为钱大人的话在理,殿下并非需要上阵与敌交战搏杀,只要还在绍兴府,就已经达到了殿下的本意,何必纠结去何地呢?”
朱媺娖一时犹豫起来,“可本宫还是觉得,应该去驿亭,这样更能激励将士。”
这时,一直落在最后面的朱以海突然开口道:“公主不必纠结,本王愿意代公主前往驿亭。”
朱以海的话不仅让朱媺娖震惊,连钱肃乐等人都惊愕了。
朱以海面对着众人的注视,苦笑道:“本王也是大明宗亲,为社稷做出事,在诸位眼中,很不可思议吗?”
朱媺娖忍不住劝道:“若本宫有不测,鲁王安危关乎朝廷存续,还是按本宫意思,撤往杭州府吧!”
朱以海以从未有过的爽朗,笑道:“连公主殿下都可视死如归,本王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掩于女人身后,岂不为天下人耻笑。公主不必再劝,本王心意已决,此次定与公主同进退便是。”
朱媺娖还在犹豫,钱肃乐急声道:“如此甚好,君臣同心,我朝必定能挡住清军入侵。”
张国维也道:“军情紧急,这便是最好的安排了。不过绍兴府部分文官、官员家眷及一些冗余物资,还得安排撤往杭州府,如此也能令留守臣民安心抗敌。”
听众人都这么说,朱媺娖不再坚持。
于是,整个绍兴府都忙乱起来,最后的二千兵马,也随着朱以海、钱肃乐等人,调往驿亭。
而朱媺娖带着数百监国亲卫,前往丰惠。
第二百三十六章 爹的家法我已领受惯了
绍兴城,一日之间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难得的上下思想统一,拧成一股绳。
可这却极有可能是绍兴府这个小朝廷最后一次统一。
他们已经决定破釜沉舟,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驿亭和丰惠两镇。
可谁都明白,没有王之仁和吴争回援,绍兴府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唯一的期盼,就是能象吴争在战前所说,围魏救赵、以战逼和,北伐的胜利能让清廷忌惮,从而停下入寇绍兴府的步伐。
……。
从江阴去往常州府的路上。
钱肃典悄悄将侄儿钱翘恭拉到一边。
“翘恭,临安伯如此行事,怕与为臣之道有悖吧?”
“九叔此话何意?”钱翘恭毕竟年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钱肃典压低声音道:“临安伯没有奉谕回援绍兴府,其意不只是北伐攻克常州吧?”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大人想要光复应天府,这也是好事啊,况且绍兴府就算守不住,朝廷尽可以撤至杭州府,再说了,大人不早已经派了池千户率一万人马回援了吗?”
“傻小子,我没说临安伯想置绍兴府于死地……我是说,临安伯或许是想借清军之手……。”
钱翘恭脸色一凛,“九叔是说,大人是想借清军之手,亡了我朝?这……这与他有什么好处?”
“咦……我说了,临安伯并非想亡了我朝,而是借清军之手,迫使朝廷北迁。”
“九叔的话,我还是不明白。”
“哎……你还记得你爹是怎么嘱咐你的吗?”
“啊?!”钱翘恭有些惊愕了,这些日子以来,追随着吴争出生入死,其实在钱翘恭心里,早已将吴争视为良师益友,况且吴争答应了与妹妹的婚事,那就是一家人了,由此钱翘恭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爹的叮嘱。
在钱翘恭看来,做为一个忠臣、良臣,收复河山,不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吗?
而吴争,不就这么在做吗?
钱肃典正色道:“临安伯虽然仅比你大一岁,可城府极深。此次决定继续北伐,看起来是因形势所迫,可在我看来,其意更为深远。你想,绍兴府一直处于鲁王治下,被他一场兵变,拥立了长平公主监国,可朝堂之上,他的势力依旧难登大雅之堂。”
钱翘恭辩解道:“九叔怕是想多了吧?大人改动兵变,虽然有悖臣道,可无非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社稷。”
“傻小子。”钱肃典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意,轻骂一声道:“你爹原本就担心,临安伯会以拥立长平公主为进身之阶,继而窃取大权。”
“可大人不已经答应娶妹妹了吗?”
“正是因为这样,临安伯失去了尚公主的机会,这样一来,他便须另辟蹊径。你想如果朝廷从绍兴府迁至杭州府,而杭州府光复之后,一直处于临安伯治下,早已被他经营成铁板一块。这时朝廷北迁,试问还有谁能阻止得了临安伯涉足朝堂、一言九鼎?”
钱翘恭的脸色一变再变,他这时是真正地听懂了。
九叔说得对,如果朝廷北迁,不可避免地寄人于篱下,如果吴争真有异心,恐怕将成为今世的曹阿瞒。
可钱翘恭一再地说服自己不信,转头望着前面骑马而行的吴争,钱翘恭用力地摇摇头。
“九叔,我不信,吴争绝不是那样的人。”
钱肃典轻叹道:“时逢乱世,便有英雄辈出,同样也正是枭雄辈出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去如此猜度临安伯,但许多事,不是你我该不该去猜度,而是它,就在那里,你就算想回避,也无法回避得掉。”
钱翘恭一直在摇头,“那以九叔之见,你我该如何去做?”
钱肃典叹道:“还能如何?临安伯已经派去一万援军,而进攻常州又是光复失地,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有大义,除非你我发动兵变,逼迫临安伯南回援绍兴府,否则,无法阻止。”
钱翘恭一听,坚定地摇头道:“不行。先不说吴争是不是真的如九叔所猜度,就算真如此,我也绝不会随九叔谋乱。九叔,如今正是光复常州的机会,这种好时机转眼即逝,在我看来,如果能拿下常州,那攻取应天府指日可待,九叔啊,只要能光复应天府,哪怕让我死在应天府城中,我也心甘情愿。”
钱肃典苦笑着摇摇头道:“傻小子,你九叔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吗?我现在与你说上这番话,其实只是想找个可靠之人倾吐心中的郁结,我又何曾不知道,光复常州的意义……哎,人哪……有句话说得好,蠢人多福啊!”
钱翘恭有些张口结舌,“九……九叔的意思,竟也与我想的……一样?”
钱肃典正容道:“临安伯有句话我很认同,这天下是汉人之天下,大明是汉人之大明,而非一家一姓之大明。如果能驱逐鞑虏,收复河山,便是我辈一生所求,至于奉谁为天下之主,那不是你我需要考虑的事,有该考虑之人去考虑吧。”
钱翘恭听了,激动起来,一把抓住钱肃典的手道:“九叔所言甚是,你我投笔从戎,为得就是驱逐鞑虏,收复河山,谁能领着你我杀鞑虏,我们就为他效力。吴争是个良将,这无可争议,只要他一心北伐,其它的事,我不想去想。”
钱肃典拍拍钱翘恭的手道:“难得你我叔侄同心,只是这事怕被你爹知道,又将对你家法侍候,难以交待啊。”
钱翘恭不好意思地低头道:“九叔不必担心,从小到大,爹的家法我已领受惯了,不差这一次。其实在我看来,如今的朝堂,风气污秽,人心散乱,虽有如张大人和爹这等忠义之人,但依旧独木难支,无法彻底革新,如果吴争真如九叔所说,做下了这事,未必不是社稷之福。”
钱肃典道:“是啊,但临安伯年少,无法服众啊。这事操之过急,反而影响他的声名,况且长平公主也是他倡议拥立,如果僵持起来,那临安伯恐怕难逃欺君、反复之恶名。”
钱翘恭点点头道:“这事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况且吴争未必有这心思,还是先将眼前这仗打好了,再细说不迟。”
钱肃典点头同意。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多铎派人说降
吴争自然不知道,他的背后钱家叔侄的这番议论。
更不知道,如果这二人脑子一热,就会引起一场兵变。
此时吴争的脑子里,一门心思地在想,如何以六千多人,最少伤亡地打赢这场仗。
所有人都清楚,按土国宝的交待,攻打常州府胜算极高。
关键是军队将要承受的伤亡。
如果伤亡大了,那还不如不攻,因为一则需要守得住,常州离应天府距离不远,只隔了一个镇江府,一旦清军反击,守城兵力少了,还得灰溜溜地退出。
二则拿下常州的目的在于震慑应天府,如果兵力少了,根本达不到预期目的,那么令清廷忌惮常州明军,向各地抽调兵力支援应天府,从而减轻绍兴府压力的预期,就是一个笑话。
吴争发现,自己的估算出了偏差。
原本以为,从江阴至常州的路上,不断会有各地义军争相来投。
可事实上,除了一支一百多人的义军羞赧地来投之外,也就一些三五成群的百姓,茫然地看着大军路过。
这个时候,吴争才醒悟到,江阴至松江这沿边的区域,明人几乎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清军南下,扬州十日、江阴八十一日,嘉定三屠,多少人死于这场浩劫。
所剩下的除了妇孺老弱,精壮无不参加了各支义军。
而钱肃典和夏完淳一举赚取了嘉兴府,引得四面八方的义军来投。
现在周边,哪还有成建制的义军等着吴争去收拢?
想清楚了这点,吴争有些沮丧,常州有洪承畴亲自驻守,此前常州府城已在南明御史刘光斗的带领下投降了清军,城中守军哪怕是大部分是明军降军,有洪承畴督战,恐怕策反的可能性极小。
远处,传来季从廉、黄得胜的歌声:
“宜兴人,一把枪。
无锡人,团团一股香。
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
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
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
对于常州城,吴争已经不抱任何策反守军的希望。
但进攻常州已经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
驿亭东临余姚,西接上虞,因驻杭州至宁波古驿道的中心,设驿站而得名。
它的历史沉淀深厚,虽然地少人稀,可也是一个名士之乡。
特别是南边不远的白马湖,水产丰美、风景怡人,南宋诗人柳亚子曾在此留下了“红树青山白马湖,雨丝烟楼两模糊”的佳句。
既然能设驿站,便说明它地理重要,唐时就在此就建有要隘,驻囤军队,一来收取商税,二来传递急报,三来震慑周边各县。
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多铎亲率近二万清军主力强攻驿亭,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驿亭落,则上虞门户洞开,上虞落,则往绍兴府一马平川。
而丰惠,并非处于去上虞、绍兴的必经之路上,多铎分出偏师进攻,出于两个考虑。
一是担心丰惠明军西出,掐断己部后路,二是驿亭南边是临水(白马湖),此处地形不足以部署三万大军。
在多铎看来,对付这么一个小要塞,一万六千大军足以!
可让多铎意外的是,经过三天强攻,虽然明军伤亡很大,可驿亭要隘依旧牢牢掌握在明军手里。
连西南边,七、八十里外的丰惠,也无法轻易攻下。
于是,多铎暂停了进攻,派人申饬统领进攻丰惠的偏师主将博洛,并勒令博洛,必须在三日之内,拿下丰惠。
而他自己则对驿亭明军动起了策反、说降的脑筋。
多铎帐下,汉人将军多得是。
王就有三个,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怀顺王耿仲明,这三人因封号中都有个“顺”字,所以被称为“三顺王”,这顺字自然是归顺的意思。
孔有德、耿仲明那是崇祯早年就叛了后金的,他们所带有的战船、火炮、匠人还有一万多大军,让当时的建虏头子皇太极,激动地亲自出城迎接,并使用女真人最隆重的“抱见礼”相待,安置东京(辽阳),自成一军,称“天佑兵”。
这支“天佑兵”在清军入关之后,也就成了汉八旗。
可以说,后期辽东明军丧失对清军的战略主动,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孔有德、耿仲明二人送给鞑子的火炮和匠人。
因为那时,鞑子的火炮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都已经完胜明军。
而此时,三顺王中的孔有德正率军进攻温州府。
智顺王尚可喜正率军由长沙南下攻广西。
多铎身边仅剩怀顺王耿仲明,以耿仲明的资历,这个策反、说降不入流的事自然轮不到他的头上。
这份重任当之无愧地落在了已经死心塌地投靠清廷的方国安头上。
次日一早,方国安带着黄得功(潜逃的原上虞县令,非殉国的大明靖国公),战战兢兢地走向驿亭要隘。
闻讯的张煌言和廖仲平在隘墙上现身,冷冷地看着这两个无耻之徒。
方国安在离城百步外站定,他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劝道:“张大人,如今绍兴府以南,皆已被大清平定,绍兴府已是四面楚歌,是人都明白,灭亡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你如此对抗清军,这是何苦呢?如果因此而让绍兴府百姓被清军屠城,罪过大矣,你又于心何忍?你若是肯率军归附投诚,凭你的才干,爵位肯定不会在我方国安之下!”
张煌言在墙上大声怒斥道:“你位列公侯,手握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浙东,反而卑膝投敌、认贼作父,为敌前驱前来残害同胞,还有何面目来见我绍兴府百姓!”
骂到这,张煌言复指黄县令道:“奸贼,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上不思报效朝廷,下不思护佑当地百姓,竟与外敌暗中勾连,为祸一方……丢尽了你家祖宗八代的颜面,还敢来我面前聒噪?”
可怜黄县令连话都没说一句,挨了张煌言劈头盖脸地一通骂。
二人被张煌言骂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能羞惭而退。
第二百三十八章 何苦喋喋不休,作妇人样!
此事本该这么结束了。
可多铎觉得还有劝降的可能,毕竟双方实力差距摆在那嘛。
看着狼狈而回的方国安二人,多铎突然下令将黄得功推出去斩首。
然后冲方国安道:“你带了这么多军队,三天时间,连一个小小的驿亭都打不下来,真是个废物!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率军进攻,一天之内拿下驿亭,要么再去说降守军。”
开玩笑,这还用选吗?
三天强攻之下,方国安之前随行投敌的数千亲兵早已阵亡了大半,虽然阵亡中也有真金白银的汉八旗,可相比而言,方国安的人死得多多了。
其实方国安也明白,多铎从没有看得起他,这从在他投清之后,率军反攻绍兴府,而多铎却一声不吭西去中就可以看出。
但方国安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哪怕此时心中已经后悔,也回头无岸了,所以,方国安就算明知道多铎就想消耗他的实力,也只能抱紧多铎的大腿,将手中仅有的几千嫡系,当作炮灰投入到之前的强攻中,而此时,他麾下军队已不足千人。
这个数量,想进攻、拿下驿亭,就是笑话了。
所以方国安没得选择,悲苦着脸应道:“属下这就再去说降就是。”
多铎听了,顿时和颜悦色地道:“你放心,如果功成,本王记你此战首功。”
去你x的,方国安肚中腹诽,这是首功的事吗?
阵前说降,那可是要冒生命危险的,自己本可以待在军后,安然无恙,可如果因去说降而遭受城上弓弩射击,死了找谁说理去?
可想归想,这话是骂不出来的。
方国安知道多铎下令斩杀黄县令就是杀鸡给他这只猴看,哪还敢对多铎怨言?
这个时候,方国安心中懊悔得无以复加,想当初,自己堂堂越国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受过如此委屈?
可现在……。
带着一肚子委屈,方国安再去来到城前。
“张大人,豫亲王对你素有敬仰……若你肯降,可授你绍兴巡抚之职……。”
这次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掷地有声的七个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随后城上乱箭齐发,方国安“呀”地一声狂叫,狼狈逃回。
再次说降失败,多铎依旧不肯死心。
他又找来一人——原南明吴淞总兵吴志葵。
就是之前江阴遭受清军进攻,阎应远、陈明遇派出数十路乞援信使,而遭到勒索一千金的那个吴志葵。
勒索千金到手之后,吴志葵倒也守信,拔营前往江阴增援,但因勒索钱财,一来一回,贻误了战机,那时清军已经完成了对江阴的合围,在接近江阴时,吴志葵部被清军伏击,兵败被俘,当时同时被俘的还有南明镇南伯黄蜚。
可吴志葵不及黄蜚,镇南伯黄蜚身负重伤,被俘之后却宁死不降,被绑至南京见到洪承畴,用右手指着他叫骂。
清军把黄蜚右手弄断,黄蜚骂得更凶,于是又被割掉舌头,满口鲜血的黄蜚犹呢哑不停。
之后,黄蜚与薛去疾、唐世荣一起在水西门外被清军斩首。
可吴志葵却没有坚持住,他降了。
多铎此时唤他来,令他与方国安再去说降。
可怜方国安是欲哭无泪,所谓事不过三,这就是第三次了,幸运就算再好,恐怕也用尽了吧?
而这次多铎换了种伎俩。
他令人将吴志葵捆绑起来,然后让方国安押着吴志葵前往城前,交待方国安道:“告知张煌言,若还不降,就将吴志葵当场斩首。”
吴志葵降清之事,发生不久,绍兴府还不知道消息,只以为吴志葵只是被俘。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方国安押着吴志葵到了城前。
吴志葵一到城前,就涕泪交流,泣喊道:“张大人,我是吴淞总兵吴志葵,朝中张尚书于我有举荐之恩。”
张煌言倒是知道此事,张国维在听闻吴志葵被俘时,也曾流泪与他说起过,吴志葵是武举出身,张国维爱才,当年曾举荐他为金山定波营把总一职。
可如今吴志葵被方国安押着前来,用意不言自明。
在这种形势下犹豫,那将带来一场灾难。
于是张煌言厉声喝斥道:“将军被缚,不过一死而已,何苦喋喋不休,作妇人样!你若不退去,休怪本官手下无情!”
远远听着的多铎,这里才醒悟,要想说降张煌言,恐怕比登天还难。
于是下令召回方国安二人,准备重启进攻。
午后,多铎以四门从孔有德那分来的红衣大炮轰击,做为攻击的前兆。
以五千骑兵绕至驿亭北面,一防明军出逃,二防有绍兴府援军赶来增援。
部署完毕,火炮也轰击得差不多了,多铎悍然下令攻城。
驿亭不能算城,它只是个军事要隘,方贺数里地,城墙很矮,不足一丈。
堪堪够挡住鞑子骑兵冲击,可要挡步兵登城,那就相当困难了。
鞑子只要随便架上几根竹杆,就能顺势而上。
加上鞑子火炮预射,墙上明军,其困境可想而知。
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面对鞑子炮击,明人有他们的笨办法,当时的宅门,那可是实打实的实木,明军从城中取来一扇扇大门,在一面包裹上铁皮,然后侧立靠在垛墙之上,再从百姓空中征集来棺材,那个时候,几乎每户人家,都备有棺材。
与战乱无关,一个人只要有了妻、子,过了不惑,就会准备棺材。
家中越富有的,准备棺材的年纪越早。
因为棺材由木头打造,这刚刚赶制的棺材,木材潮湿,如果等人死了,现制,那就有损颜面了,这叫有备无患。
明军将收罗来的棺材,填满沙土,然后推至门板之后。
就是用这土办法,明军才能在鞑子的火炮下生存。
可面对鞑子步兵的攻城,那明军就只有以命搏命了。
由于城墙不高,能留给明军以弓弩阻敌的时间不多,几轮箭矢之后,清军步兵就已经靠近城墙,竖起了梯子。
正因为城墙不高,从城墙上投下的石头和滚木的效果就会大减,唯一效用依旧的是火油、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