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逼迫吴胜兆
吴胜兆明白,虽说隆武朝许诺他定吴伯、平江大将军的官爵,但毕竟山高皇帝远,这官名好听,实惠却没多少,难道还千里迢迢隔着绍兴府,率大军去福建领俸禄不成?
说到底,还是他原本麾下人马,不过就是换了个名号罢了。
否则他早就投隆武,还会向绍兴府伸出橄榄枝?
所以,吴胜兆只能怒气冲冲地回来。
“临安伯这是在威胁吴某人吗?”
“吴都督从哪句话听出本官在威胁你?本官每句话都是实话实说。”吴争慢条斯里地说道,“简单地说吧,本官麾下大军不是来松江府游玩的,就是迎接你吴都督拨乱反正的,但如果吴都督不乐意,本官也不会吝惜几发炮弹。”
“炮……炮弹?!”吴胜兆也是久经沙场、带兵之人,这火炮的威名他自然是知晓的。
除非是象杭州、苏州这样的大城或者应天府这样的巨城,一般的小城,确实挡不住火炮的轰击。
吴争向后甩了下头,“吴都督不妨去点点本官带来了多少门火炮。”
随着吴争的话声,明军士兵“唰”地向两面散开,露出一溜地火炮来,那一根根地炮管斜指向天,乌溜溜地炮口,闪着森森的寒意。
不用数,单就看一眼,吴胜兆就知道吴争说得不是假话,只要下令攻城,松江城撑死也支持不过明天。
这还有意思吗?吴胜兆想哭,这不是欺负人嘛?
在这一刻,吴胜兆心中的怒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凑到吴争身边道:“能给个爵位不?”
吴争傻眼了,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这也是讨价还价的事吗?
吴争没好气地回答道:“要爵位你可以去福建,要不本官大度些,放你去清军那边?”
“好,好,这敢情好!”
“行,你走吧,军队留下。”
“呃……。”瞧这话说的,军队留下,谁还当自己是回事啊?
“可朝廷也太……抠门了些吧,就一个松江总兵……这叫吴某如何向城中兄弟们交待?”吴胜兆不认为自己这样是丢脸,他认为向强者服软,不叫丢脸。
如今吴争就是强者。
吴争起身道:“本官给你一个机会,你率军攻苏州,攻下,本官保你封候,如何?”
“这……。”吴胜兆哪肯答应,开玩笑,八千人去啃苏州坚城?“要不……换个?”
吴争是好气又好笑,原本他只是看不起这厮,现在就有种憎恶了。
这哪象个带兵将领啊,就是一个强盗、土匪、地痞、无赖的混合体。
“你可知道越国公方国安就是败于本官之手。我真不明白,你手下八千军队,非眼馋一个爵位?就算给你个国公又怎样,七尺男儿,当取敌首级换封妻荫子,那才是赫赫之功。”
吴争是见吴胜兆服了软,心想这仗应该是打不起来了。
看着吴胜兆一股无赖样,随口点拨他一下罢了。
不想这吴胜兆却来劲了。
他“唰”地一下扯开衣襟,指着那上面的疤痕冲吴争道:“你倒是看看,吴某身上的伤,哪一个不是与建虏厮杀留下的?老子从血海尸山中杀了出来,仅仅混了个把总的官位,值吗?”
吴争有些发愣,不是为了吴胜兆的举动,而是吴胜兆的话,让吴争想起了自己刚到绍兴府,在码头上遇到的那一幕。
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何其相象?
难道这世道,真是如此不堪吗?
吴争的沉默助长了吴胜兆的激情,他愤然道:“辛辛苦苦、舍生忘死,仅得了一个把总,可建虏入关,满目皆降,吴某也顺从了,这下倒好,轻轻松松就得了个千总,后来随豫亲王多铎南下,不发一矢就混上了苏松都督。你说,我为何要浴血拼杀?谁给我粮饷俸禄,我就助谁,我有错了吗?”
吴争无语,和这种人无法说理,徒费口舌,还不如直接攻城呢。
“不瞒你说,如果清廷能优待我等,我也就这么做个忠臣了。可偏偏清廷非要与我过不去,你想,我只在苏州劫掠一日,竟申饬于我,还罚我半年俸禄,那什么不能忍来着?我这才气不过,决意反清。”
吴争看着这个莽汉,这种人没有任何家国民族的概念,谁能待他好,他就忠于谁,不,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叫忠诚。
可这天下,大部分人,就是象他这样的。
你能铲除一个,却铲除不了所有人。
其实麾下军队中的士兵,大都也是这种人,如果真懂得家国民族,谁来投军啊?
都捧着书苦读,期望在新朝重开科试时夺魁呢。
吴争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时代,那就只能适应这个时代。
“你好歹也做过苏松都督,怎么就……哎,没点官样呢?”吴争无奈地叹息道。
吴胜兆倒有些羞赧起来,讪讪道:“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从把总升到了苏松都督,这不,隆武朝还应了我定吴伯、平江大将军的官爵。官升得太快,说实话,我还真没适应过来。”
吴争无语,不想和他再费话,于是指着远处城门道:“那么,现在是你回城主动率军出城献城呢,还是本官率军自己去取?”
吴胜兆连声应道:“我去,我去就是了。”
“那还磨蹭什么?”
“临安伯,呼打个商量,这绍兴府的价码是不是……再往上升升?”
吴争厉声道:“这是讨价还价的事吗?你真以为本官不敢挥师攻城?”
“别,别呀,你看你,年纪青青这么大气性,这不是商谈来着嘛?”
吴争是真郁闷了,没好气地道:“行,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手下那八千人敢打仗吗?”
“敢!”吴胜兆一口痛快地应下。
吴争愣了,带着审视地目光看去。
可吴胜兆接下去吞吞吐吐地话让他哭笑不得,“敢……敢打胜仗。”
大爷的,谁不敢打胜仗?
不过,吴胜兆的这句话,竟让吴争对他的观念改变,好了起来。
这世间可憎之人很多,特别是在这种国破家亡的特殊时期。
象这样的真小人虽然烦人,但绝不是首要的敌人。
第二百一十章 吴胜兆服软,松江府光复
吴争还真给了吴胜兆一个机会,“这样,你率部从苏州之东夹击苏州城,如果此战胜,本官许你一个伯爵,如何?”
有点可笑吧?
一个伯爵许另一个人伯爵之位,虽说吴争现在相当于钦差,但这种包揽的口气已经是僭越。
正常来说,就算吴争是钦差,话也应该这么说,“若如果此战胜,本官定向朝廷举荐,许你一个伯爵之位。”
可在场人,包括吴胜兆在内,没有人去怀疑吴争这个承诺的可信度。
这就是权力,切实的权力。
吴胜兆应道:“那我只负责佯攻,万一苏州城内守军溃逃,我不负责追击?”
吴争大怒道:“你部连追击逃兵的勇气都没有?”
吴胜兆道:“临安伯啊,你当我反正是自己愿意啊,自从清廷申饬、罚俸以来,已经三个月没发过粮饷了,城中兄弟这一个月来,哪天吃过一顿饱饭,再下去怕是城中要饿死人了。”
吴争瞠目,我拷,这下打脸了,自己还向莫执念许诺过从松江城运粮回去的。
“来人,埋锅造饭,额外准备八千人份。”吴争下令道。
转过头来,对吴胜兆道:“去把你手下带出城来,吃饱之后,按本官说的,奔袭苏州城,配合嘉兴义军进攻。”
按理说,这时吴胜兆应该是感激涕零一番,随便奉承几句,再表表忠心才对,至少吴争是这么想的。
可没想到吴胜兆再次提出了要求。
“临安伯,你的战绩我是清楚的,你让我去打这一仗,我应了,可你说的伯爵之事,你可不能骗我?”
吴争蹩眉道:“本官优点很少,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守信。”
“好。临安伯说话就是痛快,我最喜欢和痛快人说话了,我之前还以为临安伯该是个不惑之年的汉子,至少也该是而立之年,不想竟是个娃……咳,那啥,如果不是临安伯痛快,我才不乐意和……实话说吧,朝廷打算怎么发饷?”
最难对付的就是这种人,看似粗犷吧,心眼实际比针眼还小,可你若要说他小气吧,他有时很能给你一个意外。
“朝廷国帑拘紧,你部暂时恐怕得不到饷银补给,不过口粮还是可以供给的。”
吴胜兆闻听一脸的希望,“这么说,朝廷比咱穷?”
“话不是这么说,绍兴府一府之地,平白增添八千张嘴,不得缓缓啊。”
吴胜兆神色一动,看向吴争道:“我听说临安伯麾下那可是月月清饷银啊,要不我投临安伯?”
这厮消息竟这么灵通,吴争翻着白眼道:“本官如今也是捉襟见肘,没那么多银子养闲人。”
吴胜兆听了上半句脸色一垮,可听到后半句就神色一振起来。
“临安伯的意思是,只要此战我部立功,还是可以商量的?”
“打了再说吧。”
“别啊,我这关外到关内,被骗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这说好的事都会变,何况都没说明白。”
吴争恼怒地甩开吴胜兆伸上前来的手道:“行,你立了功,本官收编你部,与明军同饷。”
“痛快。我就说临安伯为人仗义,行,等着,我回去喊人去。”
看着吴胜兆策马而去的背影,吴争有些恍惚,也有些怀疑,这样的人品,真能干成大事吗?
但不管怎么样,兵不血刃拿下松江府,这便是大功一件。
所有的精力都可以聚向苏州城了。
当吴胜兆带着兵出城来的时候,吴争看到他身上沾了不少血迹。
这显然是刚染上的,而且杀得人不少。
“怎么,城中还有鞑子?”
“有,我刚才出城时,将他们羁押起来,如今既然与临安伯谈妥了,自然该杀了他们,也算纳个投名状。人头就在后面,是清廷派驻松江的杨同知、方推官等人,临安伯要不要点验一番?”
这哪是个将军,分明是土匪,吴争心中一声哀叹。
向池二憨施了个眼色,池二憨带人去查验了。
吴胜兆打着哈哈,权当没看见。
这让吴争心中又一动,这厮也不缺城府啊。
“城中百姓如何?”吴争岔开话题问道。
“都高兴着呢?”
“你不说手下断粮不少日子了吗?”
“对啊。我部一离开,就没人和他们抢吃的了,这不都高兴着呢吗?”
吴争想一巴掌扇过去。
“宋安,带人送三千石粮进城,吴总兵凯旋之前,松江城暂时交由你掌管。”
“遵命。”
“临安伯,你这是……?”
“不必慌张,本官言出必行,打了胜仗,你回来做你的松江总兵,对了,还有自己选个好听的伯爵封号。”
“呃……遵命。”
……。
几乎是看着吴胜兆率军西北向,朝苏州方向而去的。
吴争这才带了几百人,进了松江城。
大致巡视了几条主街,从百姓口中也知道了大致情况。
其实松江城并不是吴胜兆嘴里那么不堪。
吴胜兆确实也纵兵在城里劫掠过几次了,但可能是吸取了苏州城的教训或者是有清廷派驻官员的监督,在松江城里,他没有向普通百姓下手,但城中富户几乎没有漏网之鱼。
而且,城中军队也没有象他所说,已经断粮一个月了。
松江城里,粮食还是足够了。
吴争心道,怪不得看那些士兵的吃相,也不象是饿了一段时间的样子,这厮真够阴的,自己还真没看出来他撒谎。
吴争没有在松江城多逗留,苏州之战已经由钱肃典、夏完淳开始。
而所有的火炮都被吴争带来了松江,他们根本没有可能攻城成功。
倒不是吴争小题大作,攻个有反正之意的松江城,还这样如临大敌。
而是吴争认为,伤十指不如断一指,彻底平定松江城,才能消除后患。
这样才能集中精神攻打苏州城,否则,担忧吴胜兆会不会再起叛乱之心,如芒刺在背,非常难受。
这也是吴争让宋安暂时接替掌管松江城的原因。
让吴胜兆带兵攻苏州东,也不是临时起意。
这都是事先想好的。
甚至连封吴胜兆伯爵之位,也都是与张煌言二人商量好了的。
第二百十一章 祭奠
在答应吴胜兆的所有事情中,只有收编吴胜兆麾下军队这事,是吴争临时决定的。
不是吴争看上了吴胜兆这八千人,而是吴争突然意识到,不给吴胜兆一个希望、动力,这厮保不定还会反水,这才临时决断,答应他此战功成,就收编吴胜兆部,供给其粮饷。
而吴争的计划是,在平定松江府之后,即率军与钱肃典、夏完淳部会师,正式发动攻城战。
离开松江府,前往苏州,须路过嘉定城。
这个城被清军杀得已经没有多少人口了,清军也没有在该城部署兵力,只有几百降清明军在驻守,吴争大军一至,早已列队出城献降了。
吴争没有进,只是令一支偏师去缴械。
他就在城外,默默地站立了许久,然后曲膝跪地,嚎嚎大哭起来。
哭这场风云际会。
哭悲壮赴死的吴之番。
哭吴之番临别那一抹无法领会全意的眼神。
哭自己不知未来的重生。
这是一场渲泻。
这是对这一年来,自己所经过的事和人,一次总结。
吴争以哭声在对叔叔及当时与叔叔一起慷慨赴死的数百勇士许诺,等我攻下苏州城,我一定能攻下苏州城,然后回来替你们收殓尸骨、竖碑立传。
因为攻不下苏州,我无法保护你们的尸骨,不被鞑子践踏。
等着我!
无数的将士跟着吴争齐唰唰地向嘉定城下跪。
他们之中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吴争在祭奠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城一年前发生过怎样悲惨的事。
他们此时的心是想通的,就算再混蛋的人,只要是汉人,此时都在流泪。
这不仅仅同族人的悲哀,更是身为汉人的耻辱。
在这一刻,所凝聚的同仇敌忾之心,无坚不摧!
一个花白发须的耄耋老者,在两个少年人的搀扶下出城向吴争奔来。
到了吴争面前,一齐拜到在吴争面前。
“小官爷,还记得老朽么?”
吴争睁着朦胧湿意的双眼看去,确实想不起来了。
“小官爷,还记得那日吴总兵劝城中百姓逃命吗?”
吴争点点头,最后一战前,听闻李成栋率大军回击,叔叔就下令疏散城中那些闻风而返的百姓,可那时人多混乱,能记得谁啊?
“小官爷再想想,当时老朽还打了你一巴掌,吐了吴总兵一口痰。”
吴争这下是真想起来了。
那一巴掌不痛,特别是在那混乱的情形下,某一记推撞所产生的力量,都比这一巴掌大。
可这老头向叔叔吐得那口痰,怎能让吴争忘记。
吴争“噌”地起身,对老头怒目而视,手按腰间刀柄。
叔叔铁打的汉子,生生被这一口痰吐哭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口痰,叔叔未必不肯撤。
从此处讲,这老头就是害死叔叔的罪魁祸首之一。
可老者此时呼天抢地的嘶喊,让吴争怎能狠得下心拔刀。
“老朽昏馈啊,错怪了吴总兵……他哪是要驱赶百姓啊,他是为了百姓活命哪……。”
泪眼婆娑、涕泪交流之间,老头对吴争道:“小官爷,老朽错了,你若想杀,老朽人头就在这。可老朽自问也对得起吴总兵了。”
吴争不解,怒目相对。
“当日吴总兵率数百壮士殉国,敌酋下令屠城,老朽一家因吴总兵驱赶而得以保全,待贼兵退去,满城尸首,老朽让家人搜寻吴总兵的尸身,欲为他安葬,不想……。”
说到此处不仅老朽哽咽,连他身边的两少年都嚎嚎大哭起来。
吴争更不解。
好半天,老者率先止哭道:“可恨那敌酋狼心狗肺,知道城中百姓未被屠尽,竟是使计,故做退去,之后突然返回。可怜老朽三子,皆被杀死,悬挂在西城门上。”
吴争脸上的怒意渐渐褪去,转而是一脸的愤恨。
老者如呼似号地大声喊道:“吴总兵……老朽对得起你了!”
转而对吴争哭问道:“官爷,老朽吐了吴总兵一口痰,后为收殓其尸首,三子皆亡,一家就剩下二孙及二寡妇,对得起吴总兵吗?”
吴争的眼睛一股湿意涌出,他能说什么?
他说不出什么来!
伸手将老者扶起,道:“如今我叔叔的尸首在何处?”
老者指着远处一个小坡道:“当时敌酋突然返回,对城中现身的百姓再屠戮了一遍,然后才真正退去,直到一日后,老朽让这两个孙子,为吴总兵和老朽三子收尸。后慢慢有乡亲们聚拢来,为数百明军收尸,一起葬于那个小坡之上。吴总兵的尸体,用了本是老朽的棺木,单独安葬,算是老朽的敬意。”
吴争拉着老头的手,用力地握着,抿嘴道:“谢谢,我替我叔谢谢老丈。来人,取纹银百两赠于老丈,用于购买寿木。”
那老头拒绝道:“银子就不必了。经过此难,老朽也看穿了,人一死,什么都是虚妄。曝尸于野与入土为安,有何区别?假以时日,都是一杯黄土,勿须强求。官爷若真有心,老朽倒有一事相对,不知官爷能应否?”
“老丈请讲。”
“老朽时日无多,恐怕不能替三子报仇了。可老朽有二孙,他们正当年,自当为父报仇。请官爷带上这两个小子,去杀鞑子吧。”
吴争悚然,劝道:“阵上刀剑无眼,老丈已经痛失三子,就不必再让孙子上战场了吧,还是为家中留下香火传承。”
老头喝道:“父仇子报,天经地义。香火之事,尽在天意。”
吴争无奈,看向那二少年道:“要不留一个?”
两少年向吴争磕头道:“父仇不共戴天,请大人体恤。”
吴争只能应了。
而此时,无数声音响起,“请大人准我等投军。”
吴争闻声抬眼望去,黑压压地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城中的百姓已经出城。
黑压压地一大片,数百少年人正跪在那向自己磕头,请求投军。
吴争呛然,这城中本应有二十多万的人口啊,可现在视野能见的,最多不过二、三万人。
看着这一地拜伏的少年人,吴争点点头道:“本官答应了。”
第二百十二章 与钱肃典、夏完淳会师
钱肃典、夏完淳切实地执行着吴争的命令。
只围不攻,准确地说,只佯攻不强攻。
这使得苏州城内守军,不知道城外明军的底细,也就不敢轻易出城应战了。
苏州城的守军兵力不多,仅二万八千人。
这不多是相对的,譬如说与吴争进行此战,调动的总兵力而言。
但对于一个大城、坚城而言,二万八千人,已经足以抵御十万大军攻城了。
三月十三日傍晚。
吴争率部与钱肃典、夏完淳会师。
这是吴争第一次见到夏完淳。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吴争有种想落泪的激动。
他听过这流年英雄的事迹,在前世。
这是个文才比自己更优秀的人,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九岁写出《代乳集》,十四岁从军征战抗清,十五岁在父亲夏允彝的逼迫下成婚,十七岁英勇就义。
以殉国前怒斥了洪承畴一事,闻名于世。
当时夏完淳兵败被俘,押至南京,洪承畴亲自讯问并劝降,说:“童子何知,岂能称兵叛逆?误堕贼中耳!归顺当不失官。”
夏完淳挺立不跪,佯装不知审讯大员就是汉奸洪承畴,高声答道:“我闻亨九(洪承畴字)先生本朝人杰,松山、杏山之战,血溅章渠。先皇帝震悼褒恤,感动华夷。吾常慕其忠烈,年虽少,杀身报国,岂可以让之!”
当左右差役告诉他堂上“大人”就是洪承畴时,夏完淳更声色俱厉地说:“亨九先生死王事已久,天下莫不闻之,曾经御祭七坛,天子亲临,泪满龙颜,群臣呜咽。汝何等逆徒,敢伪托其名,以污忠魄!”
洪承畴色沮气夺,无辞以对。
之后,夏完淳就义于南京西市,所谓罪名归纳为“通海寇为外援,结湖泖为内应,秘具条陈奏疏,列荐文武官衔”。
死前,夏完淳留有狱中上母书,每每读之,皆有泪出。
夏完淳只留下妻子钱秦篆、女儿和遗腹子,可惜遗腹子出世后便夭折,从此夏家绝嗣。
对于这样一位英雄站在自己的面前,吴争有那么一瞬间失控了。
他上前拥抱着夏完淳,久久不肯撒手。
以至于钱肃典不得不在夏完淳眼神的恳求示意下,强行将吴争的手扳开。
也因有过这次,从此夏完淳有了不近吴争三尺之内的习惯。
当然,这是后话。
其实吴争当时也醒悟到自己的失控,只是骤然放开,反而无法掩饰自己的无状。
后来钱肃典前来扳开自己,倒是给了吴争一个台阶下。
“本官心中激动啊,嘉兴城光复全赖夏公子的功劳。由此,等于为杭州府平添了一道屏障,夏公子功在社稷啊。”
吴争不吝美言夸赞,实际上是为了掩饰失态和解释自己为何失态。
这,在场人都清楚,可没有会去点破。
夏完淳正式躬身见礼道:“学生原大明福建长乐县令、吏部考功司主事夏讳上允下彝子夏完淳见过临安伯、指挥使、昭勇将军。”
吴争连忙道:“不必多礼,听闻令尊殉国,朝廷自监国殿下至文武官员,皆肝肠寸断,此次本官前来,监国殿下特意谕令,追封夏公允彝为诚义伯,谥忠节。”
夏完淳涕泪交流,拜倒在地,“学生替先父敬谢朝廷恩典、敬谢监国殿下恩典、敬谢临安伯。”
吴争眼眶一酸,再道:“奉监国殿下谕令,论功授夏完淳为中书舍人,择日赴绍兴府就任。”
夏完淳已经哽咽地说不话来了。
钱肃典等人将夏完淳扶起坐下。
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夏完淳渐渐平复下来,他起身道:“请临安伯转禀监国殿下,臣惶恐,欲从军为父报仇、为国复仇,朝廷一职,恳请殿下酌情挂起,待有一日,光复江南之时,臣再赴绍兴向殿下请罪。”
吴争道:“殿下也是顾及夏家一门忠烈,你那是独子,不想令这世间忠义之家绝嗣,这是何等不幸啊,还望你领会殿下一片心意。”
夏完淳坚定地说道:“父仇不报,不当人子,国仇不灭,何为人臣?请临安伯转禀监国殿下,夏完淳无惧生死,就算死,亦为人杰。”
吴争强忍着胸口的血气翻腾道,“也罢,既然如此,你便在本官麾下任个参军吧。”
夏完淳推却道:“望大人体恤,请准完淳在大人麾下独领一军。”
吴争是好意,带夏完淳在自己身边,总安全些,说实话,从得知夏完淳与钱肃典赚取嘉兴城的那一刻,吴争就发誓,不让这少年英雄再含恨九泉。
让他活着,好好活着。
可如今看见夏完淳意志坚决,吴争不仅有些迟疑起来。
这时钱肃典上前道:“大人,这投效的义军中大部分人都是冲着夏完淳和他父亲的名头来的,这军还是由夏完淳统帅比较稳妥。”
吴争想了想道:“如此也罢,那就授你杭州卫副指挥使之职,兼领……义军叫什么来着?”
夏完淳道:“我部为先帝、为先父戴孝,故名白巾军。”
“好。那就授你杭州卫副指挥使之职,兼领白巾军都督一职。”
“谢大人。”
吴争扫向众人。
夏完淳直起身,为吴争引见道:“此乃前弘光朝忠义伯吴易。”
吴争看去,一个身材颀长、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向自己拱手一礼道:“见过临安伯。”
吴争拱手还礼道:“忠义伯有礼。”
二人说是同为伯爵,可身份却大有不同,一个是前朝的伯爵,另一个是现今伯爵。
自然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礼是一回事,重要性是另一回事。
好在吴易也没有自恃伯爵身份,主动向吴争介绍起自己道:“我是崇祯十六年进士,福王在位时,我往扬州投靠史阁部,得史阁部授职方主事、监军。去年初,奉命赴江南筹集粮草,可未等返回扬州已失,我只好率船队开赴吴江,不想吴江亦失。只能前往太湖扎营,之后与同邑举人孙兆奎,诸生沈自駉组建白巾党揭竿抗清。后潞王监国,受封忠义伯。”
吴争点点头道:“忠义伯名至实归,吴争佩服。”
第二百十三章 朱以海心中的暗疼
吴易向吴争问道:“听闻临安伯此次讨伐松江府大捷,敢问吴胜兆这狗贼何在?”
吴争闻听一愣,“忠义伯与吴胜兆有仇?”
“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吴易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等在起义之后,屯兵长白荡,出没太湖、三泖间。约三个月后,时任清廷苏松都督的吴贼,率大军来攻,我等寡不敌众,死伤无数,家父、妻女皆溺死于湖中,吴家仅我一人幸存,若非钱大人和夏公子攻占嘉兴城,吴贼定会再次出兵围剿我等。临安伯,若吴贼在你手中,请将此獠交于我手,我定当将他千刀万剐,以慰我吴家数口在天之灵。”
吴争张口结舌起来,这事闹得,世界怎么就这么小?
想了想,吴争斟酌道:“忠义伯或许不知,此次我攻松江城,其实是奉朝廷之命,招降吴胜兆,而吴胜兆确有拨乱反正之心,也确实归顺了我朝,如今正奉本官之命,率军攻苏州东。”
这下连吴易也愣住了,血海深仇突然变成了同僚,还一起进攻苏州城,依为腹背,这世事也太捉弄人了吧?
吴易突然间暴发了,“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吴家一门十余条命,就这么算了,啊?啊?……啊?”
吴易一个个地冲着众人问过来。
所有人都沉默着,谁也组织不起任何理由去宽慰这个伤痛之人。
吴争也沉默着,不是他要为吴胜兆出头,而是这确实是个难题,吴争没有能力为此去做任何事。
吴争只能上前,紧紧地揽住吴易,不顾他的挣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在痛,这世道……怎么了?
可吴争是真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无奈举动,证实了夏完淳心中的猜测,坚定了夏完淳的心意,于是此生,夏完淳不敢近吴争三尺之内。
经过安抚的吴易慢慢平静了,但眼中所流露的伤痛,依旧深邃。
众人都明白,这种痛,会持续很长的时间,甚至此生都无法磨灭。
但战事紧急,谁也不敢想,此时逼反吴胜兆,会给进攻苏州带来多大的变故。
甚至可能成为失败的转折。
之后,吴争还会见了白巾军其余的将领,譬如象吴易提到的孙兆奎、沈自駉等人,并给他们一一授了官职,虽然他们实际上已经担任了相应职务,但来自于朝廷的封皇家马德里,让他们名至实归,心中欣慰。
商议了次日的攻城计划之后,将领们散去。
吴争留下了夏完淳、钱肃典和吴易三人。
“忠义伯,我对此事……只能说抱歉,如果在与吴胜兆会谈之前知晓此事,我定会挥师直接攻取松江城,而事实上,我也做了攻城准备,集结了所有的火炮。可如今,吴胜兆已经率军攻向苏州东,这个时候追究他之前的罪过,不仅仅我会毁诺失信于人,而且是朝廷的声誉会受影响,更会牵累此次北伐……还望忠义伯……见谅。”
吴易抬头看着吴争道:“我没有怪罪临安伯的意思,但在我看来,吴贼善变,恐会生出变故。”
吴争挑挑眉毛道:“如果真如忠义伯顾虑的那样,吴争发誓,任他逃往天涯海角,都必将其千刀万剐。”
都说恨极狰狞,吴争的脸色在这一刻是真的狰狞。
吴易也为之色动道:“我……虽说与吴贼不共戴天,可同样希望他能……信守承诺。”
吴争怔怔地看了吴易很久,起身郑重向吴易一揖,“谢谢!”
吴易先是一愣,随即起身还礼道:“份内之事,不当临安伯大礼。”
夏完淳赶紧道:“二位伯爷,如今可是大好的反攻时机,明军兵强马壮,苏州城指日可下,你我同心协力,一举平定南京,如此,天下义士皆会蜂涌而至……。”
话说到这,夏完淳一脸地陶醉。
少年人,总是这么壮怀激烈,容易兴奋。
吴争亦然,吴易沉默了。
三人寒喧一会之后,吴争问夏完淳道:“义军如今士气如何?”
夏完淳兴奋道:“听闻松江府光复,自然是士气大振。哦……对了,被忠义伯之前……我还忘了问大人,可有在嘉兴府见到我先生?”
吴争问道:“令先生是……?”
钱肃典解释道:“大人,夏副指挥使的先生是卧子先生陈子龙。被隆武朝授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鲁王殿下监国时,也曾授兵部尚书,节制七省军漕之职。”
又是一个兵部尚书,吴争是真的无语。
从这一年时间里,吴争至少听到了三个鲁王封授的兵部尚书。
张国维、朱大典,如今是陈子龙。
但有一点吴争也欣慰,朱以海慧眼识人啊,这三人,可都是忠义之士,问题是除了张国维,其余二人都不鸟他。
这恐怕也是朱以海心中的暗疼吧?
吴争摇摇头道:“我没见着卧子先生。”
夏完淳奇怪地问道:“大人没入松江城?亦或者是大人在松江城逗留时间不长,先生没有听闻明军光复松江?”
吴争摇摇头道:“不可能。我在城外与吴胜兆会谈至少有半个时辰,加上还在城外埋锅造饭,后亲眼看着吴胜兆率军往苏州进发,最后才进得松江城。”
夏完淳疑惑地自语道:“对啊,先生再怎么不通消息,也会有学生和邻人报之啊,怎会不出城迎接王师呢?”
吴易突然插嘴道:“卧子先生性格孤傲,恐怕得罪了松江城清廷所派官员,被加害也说不定。”
夏完淳听了大怒道:“吴易,虽说家师得罪过你,可你也不能如此诅咒家师!”
吴争赶紧劝阻道:“有话好好说,这又所谓何事?”
夏完淳很给吴争面子,闻言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当初先生接受了福王……隆武帝的册封,为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监军吴易义军。初时还好,可后来,先生发现吴易所部轻敌,幕僚皆轻薄、狂妄之士,手下诸将只知剽掠当地百姓、富商,且军容不整、军纪松弛,非王师之相,遂与之吴易断绝关系,回了松江。”
第二百十四章 三反之政,乌乎不亡?
吴易涨红着脸反诘道:“临安伯评评理,我部孤军抗清,没有兵粮饱和银补给,在清军腹地抗战,不行此……之事,将士还不都得饿死,如何抗清?吴某也是读书人,岂能不知此事荒唐,可事急从权,与大局相比,小节不妨舍弃。”
吴争听明白了,一个是死守礼义、不肯折节,另一个是事急从权、就地给养。
一水一火,水火不容,闹掰了。
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而两个都是读书人,都是崇祯朝进士,一个崇祯十年,一个崇祯十六年。
居然就是完全不同的心性。
吴争无法去评价二人谁对谁错。
但就目前局势而言,二人都对也都错,其实如果让二人中和一下,或许一切都会改变。
可问题是,谁都不愿意改变,这就是目前南明的困局。
不是每个文人都谄媚于敌,也不是每个文人都忠义于国。
这其中还有许多摇摆不定,见风使舵之文人。
吴争一时间,有些懊恼起来,这个局怎么解?
吴争心里很清楚,这个局必须解开,否则日后自己势力必将遇到这个问题。
忠义之士必须招揽,否则如何号令天下义士反清?
可忠义之士不是无欲无求、完美之人,他们也有弱点,也有诉求。
象吴易这样事急从权的更不少,他们忠诚于大明,在拼死反抗清廷,可他们确实在当地为非作歹了,特别是当地百姓视之如寇,由此使得当地百姓更欢迎清军胜利。
而那些谄媚于敌的文人,未必是真心投靠清廷的,或许只为了利益,或许仅仅是贪生怕死。
更何况那些摇摆不定的,如果将二者全推向了清廷,那么抗清都做不到,就惶论复明了。
可现在肯定不是纠结这事的时候,吴争定了定神,对吴易道:“依你刚才的说法,卧子先生是被松江城的清廷官员加害了?”
吴易正容道:“我是实话实说,我也从没有责怪卧子先生弃我部于不顾,但卧子先生的心性过刚,说话、行事不留余地,避居在松江城内,恐怕会得罪不少人。”
吴争听明白了,如果真照这个心性,刚极易折,陈子龙十有八九已经不在松江城了。
因为以当时的情形,如果陈子龙自由身,肯定会兴奋出城,迎接明军。
如果被拘禁,吴胜兆肯定会献出邀功,因为就算吴胜兆要隐藏陈子龙,图谋不规,他也应该知道,他率军离开,吴争派宋安驻囤,陈子龙一定会被发现或者被人告发吴胜兆拘禁陈子龙。
陈子龙不是普通人,他是名人、名士,去向自然有人留意。
所以,陈子龙肯定不在松江城了。
得出这个结论,吴争对夏完淳分析了一下,直言相告道:“令师恐怕真不在松江城了,忠义伯所言在理,你放心,我派人立即回松江城让宋安打探一下,只要还在松江,定能保他平安。在松江城了,也能知道去处,我等再想法营救就是。”
夏完淳点点头道:“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吴争此时扫了三人一眼,突然问道:“诸位都是抗清复明同道之人,吴争想问问诸位,大明为何亡?”
这问题问得很突兀,尽在三人的预料之外。
吴易率先回答道:“我是崇祯十六年进士,比诸位年长几岁,就抛砖引玉先说几句吧。从崇祯、弘光朝再到眼下,大明已经亡了,如今长江已经失守,若不是临安伯光复杭州,恐怕钱塘江也已经失守了。如今的绍兴府、福建隆武朝,与其说是南明,不如说是残明,你我皆是明人,可有些话不吐不快。”
“以我看来,大明的灭亡不在于党争,党争不可怕,可怕得是双方为何而争。不管是阉党还是东林党、复社,他们不为对错而争,只为争而争。这很可怕,无论谁输谁赢,与国无利,与天下大害。诸位以为如何?”
说到这,吴易看了夏完淳一眼道:“存古老弟,我这可不是针对你和令尊。”
夏完淳轻哼一声,没有理会吴易。
钱肃典见吴争有些不解,说道:“大人或许不知,存古父亲和卧子先生都是几社创始人。”
吴争眉头微皱,其实他对明末的党争知晓不多,但却厌烦这党那派的。
吴易说得没错,不管是怎样的正人君子,一旦陷入党争,那就会违心处事。
不为对错而争,只为争而争。这十一个字概括了党争的巨大危害。
吴争绝不想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有这样的党争出现。
可吴争的皱眉,让钱肃典以为吴争是没有听说过几社,于是解释道:“几社,意在绝学有再兴之机,而得知其神之义也。旨在心古人之心,学古人之学。”
吴争没有理会,而是直视夏完淳道:“存古以为,大明为何而亡?”
夏完淳同样不清楚吴争心里在想什么,他直接道:“完淳在诸兄面前最年少,本来不应妄语。但有些话确实如梗在喉,我随父亲投军,亲眼目睹福王弘光朝的灭亡,先父留下一本幸存录,我续写了一部分,借用上面几句话,来回答大人。”
吴争点点头道:“请。”
“南都之政,幅员愈小,则官愈大;郡县愈少,则官愈大;财赋愈贫,则官愈富。斯之谓三反。三反之政,乌乎不亡?”
吴易大呼道:“妙!一针见血、入骨三分。”
吴争也点点头道:“确实说出了其中三昧。”
转头看向钱肃典道:“你是怎么看的?”
钱肃典古怪地看了吴争一眼,反问道:“不知大人突然问起此事,意欲何为?”
吴争坦然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等皆少年,若幸运没有死在战场之上,那还有数十年的生命,这抗清复明大业一旦有成,难道诸位还想重蹈覆辙吗?该不该总结教训,惩前毖后啊?”
吴易、夏完淳皆点头称是。
钱肃典也认可道:“大人说得对,依我来看,大明的灭亡在于将不知兵。文人领兵的弊端在于纸上谈兵。另外,朝廷奉养皇族挤迫国帑,也是造成朝廷亏空的主因。再有,一些恬不知耻的重臣,投敌卖国,无耻之尤,也是大明灭亡的原因所在。”
吴易、夏完淳皆点头称是。
第二百十五章 吴胜兆在犹豫
吴易道:“我领兵前后也有两年多了,麾下人马多时也有近万人之众,三次占进吴江城,可指挥千人已是极限,指挥五千人以上则往往感到力不从心。”
夏完淳也道:“隔行如隔山,如论诗词歌赋,完淳绝不妄自菲薄,可论起行军打仗,确实力有不逮之处。不过好在,我等年轻,可以边打边学嘛,没有人生而知之,我等这两年,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吴争道:“存古说得对,从战场上学打仗,是最好、最快的。但付出的代价同样是最大的。敢问三位,从你们手中损失的明军、义军有多少人?那可都是大明的忠臣义士啊!”
这话让场面瞬间沉寂下来,只有真正经历过,才知道这背后的血腥味是多么浓重。
吴争继续道:“我今日问诸位这问题,真正想说的是,错了不要紧,但得改。若苏州城光复,我等将面临一场真正的变革,如何组建朝廷?谁主事、谁掌内政、谁统兵?真要象弘光朝那样,坐拥半壁江山、百万大军,到头来一哄而散,诸位,我等如何面对那些死去的父辈亲友?”
吴争的话,让三人都脸色凝重起来。
确实,按眼下的兵力格局,攻取苏州城已经不是太难之事。
但所牵扯出的问题是,一旦苏州光复,那么绍兴府将拥有五府之地。
这对于曾经只占一隅之地的绍兴府而言,将是一场挑战。
如何治理、如何防御,用哪些人?
这些都是问题。
在场的除吴争之外,三个都是进士或者举人。
他们对这方面远比吴争强,可他们一样沉默着。
……。
次日,总攻开始。
苏州城确实没有预料到明军会突然北伐。
他们甚至对夏完淳、钱肃典部的逼近,开始都以为只是当地义军。
等南门被围时,才警觉到明军要反攻了。
于是慌忙向应天府求援,并紧闭城门,采取了守势。
这应对本来是没错的。
但这种保守的作法,让夏完淳、钱肃典部几乎兵不血刃地跨过运河,逼近到苏州城下。
当然,这在寻常时,没什么大不了。
苏州城城墙厚实,城门坚固,城中兵力也不拘紧,就算来个五六万明军攻城,支持十天半月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何况应天府必定会派来援兵,所以,守军并不认为这场防御战会输。
也正是这么想,守军几乎只在城墙、城楼上严阵以待,从来没有想过派兵出城袭扰明军。
可实际上,他们无法预料到,吴争会聚集起七十一门火炮(六十三门小炮,八门红衣大炮)对南门(盘门)进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炮火覆盖。
其范围之广、烈度之强,持续时间之长,前无古人。
不过就算是这样高强度的炮火,南城墙依旧没有垮,确实坚固异常。
可城门不见了,城楼垮了,城楼的守军几乎尽没。
小炮用得是开花弹,尽朝着城楼、城墙上招呼了。
红衣大炮可全用得是实心弹,那八门炮口指得可都是城门处。
一个时辰之后,吴争下达了攻城令。
骑兵冲击城门,步兵以云梯登墙。
这一战直至天色将黑,可谓是惨烈无比。
骑兵营面对已经破损的城门,硬就是冲不进去。
而来自于城墙上的抵抗,几乎是没完没了。
当天夜里,吴争在帐中召集了众将商议。
“大人,这事有些古怪,据细作打探,苏州城中也就二万八千的守军,要同时防守南、东两向三处城门,按理说城中的抵抗不该这么顽强才是。”
“是啊大人,除非敌军赌我军只攻南门,将所有人马全押在了南门。”
钱肃典看了一眼他的侄子钱翘恭,这一战,骑兵营的损失确实很大,六百多骑兵阵亡,几乎是眼下全军骑兵的一成,这才第一天的战斗啊。
“大人,要不明日我率骑兵兜去东面葑门试试?”钱肃典建议道。
吴易斟酌着说道:“我以为,或许是应天府援兵已至。”
夏完淳摇摇头道:“不可能,据我所知,应天府也不过三万守军,派军来援苏州,应天府岂不乱了?”
这话说得有道理的,这么大一个南京城,多少明朝遗老遗少?
占领才一年时间,谁敢唱空城计?
吴争也在犹豫,该不该分兵去攻东面葑门,当然,真要分兵,仅派骑兵去肯定是不行的,可如果分兵,岂不攻城力量更弱?
如果城中真的有援兵到了,万一出城反击,就麻烦大了。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吴争道:“不必了,明日依旧按原定计划攻城,东面有松江吴胜兆部配合佯攻,不必去理会。”
吴易悠悠道:“大人莫要太相信吴胜兆,依我看,说不定他就临时叛变投了敌。或许城中抵抗突然变强,就是因为此贼率部投了清的缘故。”
这话令吴争心中一动,这正好解释了今日城中抵抗源源不断的原因。
难道吴胜兆真的又一次投了清?
可这个时候,绝不能动摇军心,吴争道:“本官相信他不会做这种无耻之事,城中抵抗变强,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还望诸位明日作战,各司其职,力求破城。”
“遵命!”
众将退去之后,吴争终究是不放心,决定派斥候往东搜寻吴胜兆部。
……。
就在南门诸将都在怀疑吴胜兆是否已经投敌的时候。
距离东门不远的吴胜兆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要说投敌,吴胜兆还真不带眨眼的。
可吴易确实冤枉了他,他投谁也不想再投清廷了。
为啥?
他恨啊!
这世间的恨有些是有缘由的,有些是没有缘由的。
自从被清廷申饬、罚了半年俸禄之后,吴胜兆还真没有想过再投一回清。
他现在是在犹豫,究竟投绍兴呢还是投数千里之外的福建?
该不该信吴争在松江城外对自己的许诺?
吴胜兆已经到了东门,不过不是东南葑门,而是东北角娄门。
甚至比吴争还要先到,毕竟他先启程嘛。
可他下不了决心,攻不攻?
只要一攻,就会有伤亡。
第二百十六章 洪承畴亲自增援苏州
乱世之中,军队就是自己的命。
吴胜兆虽说在吴争面前叹苦博取同情,可吴胜兆只向强者曲膝。
如果吴争这次失败了,其麾下大军折损,那么实力就不足以压服自己,自己还用跟着他干吗?
自己还不得向绍兴府再提提要求、待价而沽?
可问题是万一吴争要是真赢了呢?
到时自己如何交待?难道说,自己率军在东门外从头至尾坐视了一场战役?
当明军大炮炸响时,吴胜兆有过一次进攻的冲动。
但发现后续明军并没有顺利破城时,吴胜兆的冲动就很快消失了。
自己需要做的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吴胜兆决定继续观战。
苏州城,清军确实有援兵到达了。
但援兵不足以激发守军如此高涨的士气。
随之而来的人,才是守军士气高涨的主因。
这来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大汉奸,时任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洪承畴了。
这厮原本是在北京的。
因顺治对他的器重,任命他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入内院佐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成为清朝首位汉人宰相。
可去年,多尔衮的“剃头令”激起了江南汉人的强烈抵抗,多尔衮只能派洪承畴取代多铎来江南灭火,任命他为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敕赐便宜行事,但对于“禁止机密”之事须与平南大将军贝勒勒克德浑参酌施行。
如今勒克德浑去了江西战场,杭州府被明军光复,且明军顺势而上,进行北伐。
这就让洪承畴在应天府有些坐不住了,如果苏州一失,那应天府就会被明军包围,成了江南一座孤城,那就无法向清廷交待了。
于是,细思之下,洪承畴亲自率一万镶黄旗八旗军前来支援苏州。
在洪承畴看来,这或许是大势之下的一朵小浪花,虽然夺目,但如流星一闪而逝。
在他看来,大明已经亡了,再顽强地反抗,只仅仅是徒劳。
既然如此,何不顺势而为呢?
洪承畴决定,亲自来辗碎这只小蚂蚁,从而为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再钉下一根铁钉。
……。
第二日,战斗依旧惨烈。
连夜修复的南门终究还是无法抵挡明军的炮火,瞬间破碎。
可城墙上清军的炮火,一样在明军头上施虐。
骑兵依旧在对南门进行冲击,步兵依旧在悍不畏死地先登。
人命在这一刻,仅仅就是个数字。
哪怕他生前是一家的支柱,亦或者是人子、人夫、人父。
吴争已经丝毫不动容了,大大小小的战斗已经让他的神经大条。
他现在唯一的心思,就在东面为何还没有发起攻击,吴胜兆,你可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又是一天过去。
城墙依旧在清军手中。
就算有火炮的支援,明军的战损依旧比清军大。
两日进攻,明军的伤亡已经达三千人之众。
这几乎是参战兵员总数的二成。
这样的消耗战是很残酷的,比得就是谁抗不下去。
可也就是这一天下午,吴争终于知道城中守军为何会如此悍不畏死地抵抗了。
攻城时,时有守军士兵不断地掉下城墙。
有几个运气好的,摔在城墙下的尸体堆里,侥幸不死,就成了明军的俘虏。
从他们的嘴里,吴争终于知道,洪承畴到了苏州城。
这天晚上,吴争没有召集众将,只是一个人待在帐中木坐着。
“禀大人,找到吴胜兆部了,就在真义镇以西数十里处扎营。”
“可有进军动向?”
“没有。据当地村民讲,吴胜兆部已经驻留两日了。”
吴争闻听后,虽然愤怒,但心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此消彼涨,如果吴胜兆部投敌,那敌人的实力就会大涨,现在至少能确定吴胜兆部还没有投敌,这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吴争想了想道:“替本官传信于吴胜兆,告诉他,苏州城中有洪承畴。”
“是。”
吴争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让吴胜兆攻城,但吴争想试试,同时也告诉吴胜兆,清廷中有洪承畴这样的人在,就没有他吴胜兆的出头之日。
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自己将面对越来越多的清军涌来。
而且,绍兴府已经传来消息,台州府失守,清军已经向温州府进军,同时已经有前锋向绍兴靠近。
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虽然绍兴府有一万五千军队,可面对多铎和勒克德浑会师的兵力,恐怕是抗不住的。
必须尽快攻下苏州城,威慑应天府,攻敌必救,才能围魏救赵。
吴争开始召集死士营。
……。
苏州城内,东城的府衙已经被洪承畴征用为行辕。
面对数十个文武官员,五十有四、脸型瘦削的洪承畴沉声道:“防守二日,我军依仗城墙之坚,居然数次被敌军攻上墙头,今日更是差点失守,诸位是想让本官在苏州城与城共亡吗?”
从归降清廷起,洪承畴从不认为大明会赢。
与其让天下万万百姓在这兵火中煎熬,不如让清廷一统天下,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嘛。
“属下不敢!”众官员低头应道。
一个文官道:“禀大人,自大人亲自率军来援,城中军民士气高涨。以下官之见,当遣一支偏师出城,袭扰城外明军,如此可乱敌军阵脚。”
一个武官出列道:“禀大学士,明军攻克杭州、嘉兴两府,继而逼降松江府,士气正旺,如果出城与之野战,恐怕结果未必如愿。”
文官回头反诘道:“董将军这可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董将军认为,大学士亲临苏州城督战,城中军民士气不如城外敌军吗?”
武官怒道:“末将乃就事论事,这与大学士亲临城中何干?”
另一名武官附和道:“末将以为董将军所言极是,出城野战,须分时机,我等能想到的,城外敌军主帅也能想到,若是遭遇伏击,恐怕得不偿失,请大学士三思。”
洪承畴板着脸冷冷道:“不必出城。本官想看看,明日敌军如何攻城。诸位,说说明日城防部署、如何应敌吧。”
第二百十七章 攻入苏州城,但这就是个泥沼
之前那个董姓武官道:“城外明军若无火炮相助,以这数万人马恐怕无法对苏州城造成威胁。所以,要胜这场战斗,只须一个字——拖。末将认为集中所有兵力于南门,与敌军打一场消耗战。”
之前那文官带着讥讽道:“董将军信誓旦旦地说,在南门与敌军打一场消耗战,敢问如何消耗啊,是消耗董将军麾下人马呢,还是消耗大学士带来的八旗军呢?还有,万一敌军分兵,从东面攻城,如果按董将军所言,集中大军于南门,到时如何应对,束手就擒吗?”
董姓武将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回答?回答是,就是承认要消耗带来洪承畴的八旗军,那意欲何为?
如果回答不是,好嘛,明日之后的消耗战,就你部去消耗吧,他敢应下吗?
另一名武官助言道:“以末将看来,城外敌军所恃火炮之利,不会弃火炮而分兵,因为转移火炮实在太费劲,而仅仅凭普通士兵,要攻下东面两座城门,非常困难,至少明军无法分兵上万人去东面。所以,末将以为,可往东面二门各派驻三千人,足以应对明军分兵之忧。”
洪承畴微微点头道:“此话有理,准!”
董姓武将冲助言武将微微点头道谢,而冲了那文官狠狠地一瞪。
这些都看在洪承畴眼里,但他不加理会。
他要做的,只是化解城外明军的进攻,赶在多铎攻下绍兴府之前。
这样,平定江南的功劳才不会被多铎、博洛汲取。
而这关键之处在于,在苏州城消耗掉明军的有生力量。
由此,自己才能挥师南下,收复松江、嘉兴、杭州,与多铎隔江平分秋色。
至于这种麾下官员之间的龌龊,洪承畴不想参与、更不想管。
……。
但洪承畴没有料到,城外明军会在第三日攻城时,以如此强悍的方式向他展示明人的血气。
从攻城一开始,在明军冒着矢石接近至城墙、竖起云梯。
这战场的气氛就不一样了。
登上云梯的是吴争的死士营。
他们为钱而战,但他们不仅仅是为钱而战。
利益的趋同,让他们悍不畏死。
这很重要。
军心、士气,在于上下一统,利益相符。
任何没有利益做支撑的理想、信仰都是耍流氓。
这句话,放在任何时代都是真理。
只是这个利益,有大有小,有公义,也有私利。
城墙上的守军,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
他们依旧用惯用的方式,以箭矢、擂木、石块、金汤、滚油等手段,阻挠着明军登墙。
当第一声炸响后,守军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反应,巨大的气浪,吹翻了周边方圆数丈内的任何物体。
而接下去,接连不断地爆炸声,伴随着一朵朵浓烟,从城墙上涌起时,已经无法阻止了。
吴争忍着眼眶中流动的酸意,果断地下令总攻。
南门随即告破。
明军骑兵鱼贯冲进城门,与城内迎面而来的清军交战在一起。
无数的明军从云梯上登上城墙,然后冲下城去,如潮水般涌进每个街道。
城破了吗?
没有!
仅仅是城门告破。
城内的清军,有计划地进行着抵抗。
特别是洪承畴带来的镶黄旗汉军骑兵,战力相当强大,幸亏只有三千之数,否则吴争麾下近六千骑兵,恐怕会一战尽没。
但破城门之后,明军步兵与清军之间的攻防劣势也消失了。
在这场血腥的城内巷战中,比拼得是坚韧和决绝。
吴争不怕。
因为他带这来的是,从嘉定城经过的军队。
那座城池中血战而死的英魂和屈死的百姓冤魂,会激励着将士奋不顾身、悍不畏死。
而洪承畴虽然震惊,但同样不慌乱。
他也是久经沙场的儒将了,对破城只有惊,绝没有慌。
洪承畴惊得是明军何时具备了如此强悍的战力?
要知道,这可是有三万八千人防御的大城。
城外明军不仅有如此多的火炮,足以压制城墙上己方火炮。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强悍的气性,在洪承畴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这也不多见,除了最初在镇压各地义军时,偶尔有过,其它时候……哎,老了,又想起了当初。
洪承畴迅速下令,清军依据各条街道进行抵抗,同时他将带来的八旗军五千步兵,部署在了府衙南边的衙置。
这一是防备明军万一突进,威胁到府衙行辕。
其二也是为了保护衙署西北方向的府库房安全,这府库可是重中之重啊。
洪承畴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他到现在也不相信,区区数万苟延残喘的明军,真能击败自己。
而事实上,洪承畴的估量没错。
明军确实陷入了苦战。
吴争麾下大军的成份复杂,没有足够的时间整训,作起战来,很难形成统一。
夏完淳麾下二万多人,那更是混杂,所谓义军,顾名思义,就能领会其组成之人的成份。
幸好冲进了城,在这房舍、街道中各自为战,还真符合了这批人马的风格。
这也是能撑下去的主要原因。
否则,可以准确地说,攻入苏州城,就是取死之道。
听起来兵员很多,但遭遇上洪承畴带来的那些鞑子正规军,一万鞑子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何况还有守苏州的驻军。
吴争轻敌了。
在他看来,只要城门一破,大军往城里一冲,那么苏州城将手到擒来,这或许是前面几场规模不大的战斗连战连捷的原因吧,亦或许是吴争太渴望拿下苏州城,回去祭奠他叔了。
战斗就这么持续到下午。
这个时候,双方的实力基本都已经摆在了台面上。
吴争和洪承畴都已经看清了对方的路数和实力。
洪承畴心中大定,只要战到晚间,明军肯定支撑不住,必会溃散。
一家欢喜一家忧,吴争开始慌了。
这几万大军可是吴争赖以生存的基础,今日如果全部折损在此,再想翻身恐怕难了。
可问题是根本没法撤,任何军队都撒出去了,与清军胶着在一起,怎么撤?
第二百十八章 来世……好运!
这就是一个死局,明知道结局,却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覆灭。
这场巷战太过血腥,南半城之大街小巷中,每一步都淌着血迹,每一步都躺着尸体,有清军的,也有明军的。
从南门破碎的城楼上望去,吴争可以清楚地发现,南北纵向数条街道的明军兵锋,已经开始向后退缩。
这是非常危险的讯号。
吴争转过头来,看着仅存的三百多死士,沉声道:“去吧。”
当他们彻底消失在人潮中,吴争感觉到自己的心硬得象块铁,或者那儿根本不是人心。
但死士的加入,让那几路后退的明军,瞬间向北急进。
可吴争明白,这是在饮鸠止渴,一旦死士死光,结局依旧是一样,无法改变。
仗打到这份上,让吴争深深地自责,自己太狂妄了。
从领三千人进攻杭州城起,自己走得太顺。
甚至敢率兵围绍兴城,发动政变。
居然也让自己得逞了。
以至于自己悍然发动了这场北伐。
太小看清军战力了,可这时知道,已经太晚了。
这是一个毁灭性的错误,无法挽回或者修补。
没有后援、没有后备队,身边仅有钱肃典六百骑兵。
吴争焦急地看着天色,心中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喝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我去?”身边钱肃典面无表情地问道。
吴争霍地回身,咆哮道:“你去做什么?一起死?你是在讥讽我吗?”
钱肃典依旧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我为何要讥讽你?那儿……。”
钱肃典手指着北面,眼睛看着吴争道:“那儿有我的亲侄、我刚刚视如兄弟的夏守淳、还有相处才一月的兄弟们,而你……也是我的侄女婿。我为何要讥讽你?”
“攻打苏州城,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不是你一人的错。我为何要讥讽你?”说到这钱肃典哽咽起来,“我只是想,能与他们死在一块儿……行吗?”
吴争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搂着钱肃典的肩膀道:“谢谢!”
……。
很多时候,历史的进程就是因一些小人物来改变。
这些小人物单独摆放出来,根本不值一提。
但如果放在某个特定的区域和时间,那就足以改变历史。
吴胜兆不是个小人物,因为他有八千人马。
可他在吴争眼中,就是个无耻到极点的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也可以称为小人物。
所以,吴胜兆改变了这场战局。
他的出现,彻底颠覆了原本注定的结局。
吴胜兆在吴争所派斥候口中得知,那个曾经申饬、罚他俸的洪承畴也在苏州城中时,确实激起一种想冲进城去以报一箭之仇的冲动。
但这还不能真正让吴胜兆不顾一切。
真正让吴胜兆不顾一切的还是吴争以死士为先登,攻破南门,全军攻入城中这个消息。
这让吴胜兆心中大急。
如果真让吴争攻下了苏州城,而自己按兵不动,那不但说好的官位、爵位没了,不定吴争记恨自己,挥师前来灭了自己。
这么一想,吴胜兆确实坐不住了。
他是这么激励身边将领的,“都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老子带你们从辽东到江南,一路在吃屎、受气,为什么?还不是没跟对人!老子本来还不信,现在信了,这小子还真有种,真敢攻进苏州城去,也罢,咱不能眼看着功劳都让他占了去,走,随老子杀进城去,抢他x的!”
于是,八千大军拔营向苏州城东门呼啸而去。
可问题是,吴胜兆避战,大军驻囤在真义以西,与苏州城还有数十里远,这就是吴胜兆没有及时赶到战场的原因所在。
可吴胜兆是万万没想到,吴争这不攻进城,还是好汉一条,一旦攻入城,就成了待歼的死鱼啊。
要是吴胜兆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恐怕打死他、不让他姓吴,他也不敢率兵悍然进攻苏州东城的娄门。
哪怕到了战斗结束,吴胜兆也一直以为他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
天色将黑之时,明军的兵锋突进最北的,就是西侧钱翘恭部,他所率的三千骑兵和池二憨部作为尖锋,共计五千人的部队已越过文庙。
这是经过一天,明军在付出上万条人命之后,突进最北的一处了。
其余四路,都被清军死死地挡在从东城葑门至西城馆驿一线。
夏完淳所率义军伤亡最大,他遭遇的正是洪承畴部署在衙署周边战力最强的那五千八旗军。
入城时,上万的义军,此时所剩不足六千人,减员过半。
吴争已经麻木,因为败亡已成定局。
他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增援夏完淳部。
而身边仅有钱肃典的六百骑兵,当然,除了钱肃典,还有他自己。
吴争想过逃的,面对覆没,活下来,比赴死重要,这个道理吴争懂。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道理,吴争也懂。
可吴争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全员增援夏完淳部。”
这便是不死不休。
在这一刻,吴争突然明白了叔叔当时赴死的心情。
在这一刻,吴争突然明白,其实人活着和死去,都不重要,对于这个世间,自己不过是个过客,少了谁,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能和这群人,一起去死!
死,反而是种解脱,让自己的内心舒畅,不用忍受日以继夜的煎熬。
吴争走下城墙,在亲卫手中接过缰绳,策马冲锋的那一刻。
突然想起自己的前世,想起自己的妻女,想起从楼顶跃下的那一刻。
吴争在心中苦笑,自己原本都想给亲人一份幸福,却都被自己的一念之差,给毁了,最后自己所选择的,还是一样的逃避。
或许自己从来就都是一个失败者,那么,就让自己随着自己的心意……走吧!
但愿来世……好运。
这句话,吴争已经是第二次说了。
六百零二骑,义无反顾地驰骋耐去,如同一阵烟云卷向文庙方向,如梦、似幻,更象一道拍向岸边巨石的波浪,哪怕粉身碎骨,依旧不怨无悔。
第二百十九章 人都喜欢笨人
洪承畴此时的心情很轻松。
甚至连一丝欣喜都没有。
在他看来,这个胜利是可以预料的、应该的。
没有什么可能拿来炫耀的。
就象一头大象,踩死一只蚂蚁一般,理所应当。
甚至他还对这支明军的主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吴争,有了那么一丝欣赏。
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欣赏。
就象猫对爪下那只垂死小老鼠的欣赏,真可爱、真顽强、真有意思!但无济于事!
在听闻绍兴府出了个吴争,三战三捷,甚至连豫亲王多铎都在他的手下吃了大亏,洪承畴当时有些动容,甚至有所警惕。
但在听闻吴争只有十八岁时,洪承畴就释然了。
在洪承畴看来,才能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就象他自己,也是靠阅历的积累,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任何先天的都是不可靠的。
天赋这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只有靠经验和阅历地累积,那才是真正可靠的。
而多铎恐怕是一时大意、骄狂,才不慎着了吴争的道。
哪怕多铎在洪承畴眼中是个对手,也不妨碍他对多铎能力的推崇。
洪承畴在走神,他有资格走神。
因为,最多一个时辰,赶在天色全黑之前,清军就能击溃这支明军。
洪承畴希望吴争能逃。
他甚至在心里发誓,绝不派军队去追击。
不是他突发慈悲,是因为洪承畴心中有个愿望,他希望残明别灭亡得太快,再给他一点时间,他需要足够的功勋,去顺天府那个朝堂上站得更稳。
……。
吴争的耳边不断地响起明军士兵的哀号。
每一声哀号,都表示一条生命的终结。
在这个血肉磨坊中,任何人负伤倒地,都无法幸存。
就算运气好,没有被敌人补刀,也会被不知敌我的脚踩踏至死。
可以想象,双方近五六万人,拥挤在南边三分之一的城池街道搏杀,这是一种怎样的拥挤。
每一刀挥出,都不会落空,或者听到轻脆的金属声,那是被格挡了,要么就是“噗”地沉闷声,那是刀入人体的声音。
到最稠密处,双方士兵甚至不能挥刀,因为每一刀挥出,先伤的是自己人。
士兵只能采取妥协的办法,拿刀从腰间向前捅。
不用使力,只要对准方向,后面的人群会带动你向前顶去。
而往往,在捅穿对方的同时,对方也捅穿了你。
然后二人双双倒下,死去。
在意识消失之前,双方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的脸,深深地,烙印在睁大的瞳孔里。
战争,就是这么残忍。
残忍到让自己变成野兽,拼命地杀死对方,杀死更多的人,而心里没有一丝愧疚。
吴争也在杀人,他是杀人的好手。
虽然没有池二憨出刀快,没有宋安射箭准。
但吴争比池二憨灵活,比宋安力气大。
这个比法有些无赖,就象与和尚比谁头发多。
但如果将这两点结合在一个人身上,就能想象些吴争的身手。
半个时辰之间,死在这小子手上的不下十七人了。一直跟随、掩护着吴争右翼的钱肃典默默地替吴争记着数。
倒不是吴争需要这份军功,也不是钱肃典吃饱了撑的。
是钱肃典确实被吴争杀人的刀法所吸引。
吴争的出刀就象是专门为杀人而练的一般。
快、准而带着一丝诡异。
在这种拥挤的场面中,吴争的长刀依旧挥舞得如行云流水。
钱肃典相信,如果地方再大些,再宽敞些,吴争所杀的人数,将会再多上五成。
在这一刻,钱肃典心中除了佩服之外,还有些……可惜。
可惜啊,这样的人……不该就这么死了。
但老天不会理会弱者的乞求。
它听不到,也不想听到。
这一刻,所有明军,包括吴争等人在内,就是弱者。
五路突进的人马,能坚持着的只有最西侧的钱翘恭部、最中间的夏完淳部,就是吴争增援的这一路,其余三路都已经力不从心,渐渐往后退却。
这便是全军崩溃的预兆。
任何一路的后退,都会让没有后退的,陷入重围,何况是三路。
满身是血的夏完淳竭力地嘶吼道:“吴大人……吴争,退啊!留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送死……啊!”
分心的一瞬间,夏完淳的左臂被捅穿,夏完淳“啊”出一声的同时,奋力捅穿了对方的肚子,然后一脚踹翻对方,强带出的刀尖,令夏完淳再一次“啊”出声来。
吴争奋力冲向夏完淳,身边的亲卫,以自己的身体为吴争挡住了从两侧捅来的刀。
生生挤近夏完淳,吴争背靠着夏完淳,喘着气道:“真不好意思,你本该还能再活上一年的。”
夏完淳正被左臂的伤痛所扰,听不明白吴争在说什么,大声道:“你说什么……吴争,你就是个蠢货,这下好了,谁都出不去了。”
二人看不见对方的脸,也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可从对方抖动的背脊,都能感受到对方在笑。
笑,是一种止痛良方,也是一种最好的调剂工具,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忘记恐惧、焦虑,从而有更多的力气、速度挥刀。
挥刀,只为杀人!
钱肃典已经挤不进去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亲侄,准侄女婿就这么陷入重围。
他发疯似的在挥刀,杀人。
这个时候,只要参战的任何一个明军士兵,都知道败亡是肯定的了。
他们不想退、不甘心退,也不敢退。
人挤人的环境中,谁退那就必死无疑。
既然退就是立死,不如抵抗还能多活一会。
就是在这种心态下,五路明军竟然没有一路崩溃,虽然在后退,但依旧在坚持。
洪承畴怎么也想不到,都已经煮熟的鸭子,会飞!
天色已经开始黑了。
明军的败象已露。
让洪承畴意外的是,明军那个小年青主将,竟不逃,反而冲进来送死。
这让洪承畴对吴争的欣赏又多了一点。
这与立场无关,只与人性有关。
人嘛,都欣赏笨点的人,太聪明的没有人喜欢。
因为比自己笨的人,对自己构不成威胁,而比自己聪明的人,会本能地生出戒备之心。
第二百二十章 宜将剩勇追余寇
洪承畴认为吴争够笨,打不过就跑呗,动不动就赴死,这不是英勇,而是蠢、笨。
但洪承畴又很欣赏这种人。
因为人总是欣赏那些自己做不到的。
自己做不到,虽然自己也努力地去做过,但最后失败了。
但这不妨碍他欣赏这样的人,所以,洪承畴决定,在朝廷下令处死吴争之前,给予吴争最大的优渥。
可就在洪承畴志得意满,盘算着清蒸还是红烧的时候,急匆匆奔来禀报的传令兵,说出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东北方娄门遭遇大军进攻,必须立即派兵增援,否则,必破。
一向沉稳,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洪承畴,这时脸色变了,惨白。
能顶住明军,最关键之处在于集中城中所有兵力。
原本派往葑门、娄门各三千人的守军,都已经各抽调了二千五百人回来。
也就是说,两处城门只有各五百人,在象征性地守城。
挡挡贼寇还行,面对大军进攻,都就是的灯笼,一戳就破。
可要增援娄门,就得抽调正在与明军作战的军队,怎么抽调?
都已经打成一锅粥了,怎么抽调?
身边所有的预备队都派出去了,打到这份上,留着预备队干嘛?
这无疑是一道左右为难的选择题。
而且是一道带着无限陷阱的选择题。
不抽调增援,娄门必破,娄门一破,明军就会冲入城中,西北闾门就会陷落,退往常州府、应天府的路就会被截断,如此,自己就成了瓮中之鳖。
而抽调增援,那么已经露出败象的明军压力一轻,就会顺势反击,如此一来,衙署防线就会崩溃,紧接着自己所处府衙,就会陷入重围。
这短短的时间里,洪承畴额头上的冷汗如雨,渐渐汇成水流,往下滴。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这时,又一个传令兵急跑进来道:“禀大学士,娄门已破,守军全部阵亡。”
洪承畴的头“轰”地一声,这么快?
看来确是大军攻城无疑,在这一刻,洪承畴所想到的是,怪不得这时候吴争身为主将还敢往城里冲,原来他还留有后着啊?
懊恼、悔恨、愤怒……一时间交杂在一起,在洪承畴胸口发酵。
“噗”地一声,一口腥血从洪承畴口中喷出。
身边的亲兵和官员们呼喊着向洪承畴扑去。
在昏迷的前一刻,洪承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喝一声:“撤……从闾门……撤!”
说完,翻着白眼身体一挺,昏了过去。
……。
这场仗赢得是莫名其妙。
其中的关键就是吴胜兆部成了左右战局的焦点。
这厮虽然无耻,但在决定了攻城之后,确实打得很顽强。
攻城时,他的部队伤亡超过千人。
不得不说,他带兵还是有些能力的,至少,产生这么大伤亡,士兵依旧听从他的命令奋勇拼杀,直到破城。
也正是因为吴胜兆部攻入娄门,兵锋所向,威胁到了西北闾门,才让洪承畴惊骇至昏迷。
清军撤退了。
可这里撤退,恐怕没那么容易。
明军士兵被压着打了大半天,这个时候压力骤然一轻,本能地选择追击。
清军举步维艰,每退一丈,都会留下无数的尸身。
等退出闾门时,所剩已经不足五千人。
吴争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城中各路明军的掌控,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命令、没有指挥,完全是各自为战,自由发挥。
但每路明军的表现,都完全符合吴争的构想,甚至比吴争指挥都完美。
当几路明军追击至闾门会师时,终于力竭。
其实,准确地来说,在清军撤退前,明军都已经力竭,从南向东的追击,完全是凭着一时的血气支撑,而当清军撤出城门时,就算有心追击,也已是不能。
胜利了!
但没有人欢呼,所有士兵都喘息着软倒在地上,靠着城墙,甚至连眼皮都抬不起。
吴争与池二憨、夏完淳、钱翘恭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个时候,恐怕再无人去管身份、地位、主从。
吴胜兆很郁闷,等攻进城后,他才霍然发现,一切并不是他所想象的。
没有他,恐怕明军已经溃败,甚至全军覆没。
站在吴争等人身边,他就象是个异类。
没有人去理睬他,甚至不看他一眼。
吴胜兆不甘心,他挤进人群,拼命地晃着吴争的胳膊,大声道:“临安伯,这下我的爵位没有异议了吧?我的赏赐是不是该升升了?”
所有人都渐渐平静下来,古怪地看着吴胜兆。
吴争强繃着脸问道:“为何拖着不进攻?”
“这……你也没说什么时候改动进攻啊?”吴胜兆强辨道。
吴争瞪了他,终于软了语气道:“好,记你首功。”
“那爵位和赏赐?”
“伯爵、赏十万两。”
“啊?”吴胜兆惊喜,瞪大了眼睛,“此话当真?”
“本官言出必行!”吴争点点头道,“当然,如果你能现在率兵追击洪承畴残部,或许我还能向朝廷为你请功,晋升候爵。”
瞧瞧,一个伯爵许诺出一个候爵,竟连大气都不喘一声,这在正常年代,恐怕会有人质疑吴争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可现在,没有人去质疑吴争,他们觉得很正常,绍兴府朝廷最强的军队就掌握吴争手中,现任监国是吴争倡议拥立,对于他们而言,吴争就是那个曹孟德。
“你放心去追,我明日一早,便率兵尾随。”
吴胜兆瞪着牛眼,看了吴争许久,然后转身拔腿而去。
看着他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吴争转向吴易道:“抱歉,我只能如此。”
吴易抬头望天,悠悠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我……依旧与他不共戴天。”
宜将剩勇追余寇。
这句话的道理,其实与趁他病要他命的意思如出一辙。
吴争对这句话的了解,来自于毛爷爷。
所以,哪怕己部伤亡惨重,哪怕将士人马疲惫,在修整了一个晚上之后,吴争强硬地下令,全军追击!
让吴争心里欣慰的是,从上至下,哪怕是吴胜兆和吴易两个互视为仇之人,都服从了这个有些强人所难的命令。
军心可用!
第二百二十一章 洪承畴反击,吴胜兆被击溃
次日凌晨,大军出闾门,向常州方向急速挺进。
当天傍晚,吴争率部至无锡。
无锡已经光复,被吴胜兆光复。
事实上,无锡城没有任何战斗。
因为城中早已没有清军一兵一卒。
吴争原本想在无锡城中修整一晚的,可就是这一晚,又是一个转折点产生了。
绍兴府急令,令吴争率部回援,清军正在进攻奉化。
奉化在宁波与上虞之间,奉化一失,上虞危急。
亲人都在吴庄,吴争怎能不闻之动容?
这就为难了,如今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着洪承畴新败,一路追击至应天府,说不定真能一战而下。
还有,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已至三叉浦,如果自己撤兵,那么水师也不得不撤退,这样就有可能将吴胜兆部置于险境,成为一支孤军。
可如果不回援,一旦清军占领奉化,上虞就首当其冲。
很显然,奉化根本挡不住多铎大军。
“全军骑兵留下,钱翘恭、钱肃典,你们随我追击。其余人,池二憨、厉如海你们率一万人回援绍兴府,夏完淳,你率己部回防苏州府。”吴争迅速作出决定,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已经放弃了应天府,因为仅靠吴胜兆部和一支骑兵,对应天府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厉如海道:“大人,如今全军骑兵不足五千人,以此兵力追击洪承畴,太过危险。要不……?”
吴争摇摇头道:“恐怕来不及了,奉化一失,至上虞最多两天,而从无锡回援,至少也需要两三日,再拖延一刻,上虞就危险一分,听我命令,立即出发回援。”
厉如海道:“大人可有地想过,就算能守住绍兴府,恐怕也会陷入清军包围,但如果占领常州,应天府就在眼前,一得一失,利弊显而易见,望大人三思。”
这话引得钱翘恭、钱肃典同时愤怒。
钱肃典道:“绍兴府危急,我等身为人臣,岂能闻听监国有难而不救?你是置临安伯于不义!”
厉如海争辩道:“我没有说不救绍兴府,只是与救绍兴府相比,攻占应天府更重要,哪怕现在监国在此,也会做出这个决定。与光复应天府相比,区区绍兴府……算得了什么?”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吴争身上。
吴争很清楚厉如海的意思,确实,光复应天府的意义很大。
无论从政治意义还是战略意义。
攻下应天府,能让自己在明臣、明人心中的地位,有长足的提升。
在军事上,占领应天府更是可以凭借长江天险,与清廷南北抗衡。
从利益上而言,确实应该继续率军追击。
可吴争更明白,如果不回援绍兴,就会令绍兴府沦陷,置自己的亲人于险境。
完全可以想像,占领上虞之后,多铎会如何搜捕自己的家人。
想到此处,吴争厉声道:“本官心意已决,厉如海,按本官命令行事。”
厉如海应道:“属下遵命!”
池二憨道:“少爷,让我留下吧?小安子不在,我不能也离开少爷。”
吴争沉声道:“吴庄更需要你,你路过松江府时,派人传令宋安,令他立即率松江驻军,至无锡接应我等。”
池二憨见吴争语气坚决,应道:“是!少爷保重。”
……。
当天夜里,大军迅速向苏州折返。
次日凌晨,吴争率四千多骑兵继续向常州追击。
说是追击,其实无非是想接应出吴胜兆部。
可出发仅半个时辰,骑兵前锋就遇到了溃退的吴胜兆部。
吴争一问才知,原来洪承畴苏醒之后,立即派人向应天府传信,应天府随即派出一支援兵,与洪承畴部在常州会师。
由此对追击的吴胜兆部发起了反击。
也就是说,占领常州已经无望。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吴胜兆部被击败之后,清军还在尾随追击。
而此时吴胜兆部仅剩下三千多人。
这是一场大败,与出发时六七千人的兵力相比,常州一战,吴胜兆部折损了五成。
此时就算加上吴争四千多骑兵,人数也就八千人。
但据吴胜兆所说,身后追兵就有一万多。
吴争相信吴胜兆没有说谎,洪承畴残部逃离苏州时,还有近五千人。
如果应天府派出的援兵在一万以上,那么追兵有一万多人是完全可信的。
这个时候面临的问题是,迎战还是撤退!
迎战,极有可能双方胶着,很显然,吴胜兆残部士气尽失,极有可能一触即溃。
也就是说,此战需要自己这四千多骑兵承担主战的重任。
可吴争麾下这支骑兵,是一支骑马的步兵,还未完成整训,打打顺风仗,追击溃兵能够胜任,与鞑子精锐骑兵相抗,打一场势均力敌的野战,确实是勉强了。
可如果撤退,任由鞑子追击,先不说吴胜兆部是否能逃脱,就说刚刚光复的无锡、苏州,又会重新沦陷。
这将导致此次北伐彻底功败垂成。
苏州城战死的上万将士,都将无法瞑目。
“传令,全军迎击!”吴争大声下令道。
吴胜兆惊得冷汗浸出,忙劝道:“临安伯,这可不是闹着玩,追兵可是上万啊,其中至少有五千骑兵。此时迎击,那就是找死。”
吴争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绍兴府急讯,清军已经在攻打奉化,如果不是为了接应你部,本官早就率军回援绍兴府。”
吴胜兆这里才发现吴争所带来的只有这不足五千的骑兵,其余军队已经不见。
他就更惶恐起来,“临安伯,我手下军队已经无力再战,你要打我不拦,我是铁定要撤退了。”
吴争身边钱翘恭、钱肃典轻蔑地喝道:“无能的废物!”
吴胜兆脸色涨红,呐呐道:“我可是在苏州城救了你们一命的。”
“呸。”钱翘恭轻啐一口道,“现在我等也救了你一次,扯平了。”
吴胜兆顺势道:“好,我们各不相欠,现在我要带兵撤退,你们也别拦我。临安伯,你意下如何?”
吴争连看都没有看他,策马一鞭,当先冲了出去。
四千多骑兵如同一道洪流,越过吴胜兆残部,向前涌去。
吴胜兆脸色或白或青,良久大声喊道:“撤!”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师自通
绍兴府此时又是一团糟。
鞑子从南面来袭,监国朱媺娖下令绍兴府四卫调向余姚,准备迎敌。
可朝堂之上,却出现了两种声音。
无外乎,战和逃。
朱以海故态复萌,他极力建议召吴争部回援,同时将朝廷撤往杭州。
这种声调,得到了几乎一半朝臣的附议。
朱媺娖的威望不足以震慑住这些人。
加上朱以海本身就是藩王,又被朱媺娖任命为参政。
这就造成了无事时大家嘻嘻哈哈,有事时就化为两派,另立山头。
这些朝臣手中虽然没有兵权,但他们的政治力量不容小觑。
一个个都是前朝老臣自居,但凡谏言,都是依经据典,口口声声为了朝廷、为了天下、为了江山社稷,令人无可反驳。
之前吴争强迫朱以海去监国位,拥立朱媺娖,他们没有反对,不是因为他们认同、心服口服,而是受制于吴争手中的兵力。
如今吴争领兵在外,对他们的威慑力就大大减轻了。
如果是顺境,他们可以随波逐流,但现在,绍兴危急之时,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逃命要紧。
张国维的性子较软,钱肃乐刚正有余、威压力不足,张煌言的资历是个大问题。
加上这次鞑子来袭与前几次不同,前面两次,一次是小股鞑子入侵,还有一次是方国安叛变,虽然听起来叛军很多,可毕竟是明军新降,这两次都是朱以海领头倡议转进。
那这次多铎率大军兵锋直指绍兴府,从气势上来说,对绍兴府已经是志在必得。
所以,这次是大臣倡议转进,朱以海随波逐流。
而从奉化至绍兴府,一路平川,根本没有任何要隘可守,而绍兴府对清军的防御力量,大都都是北向,从来没有去考虑过敌人会从南方来。
所以,朱媺娖仓促调兵去余姚,没有人相信明军会获得胜利。
在他们看来,调兵抵抗只是为了给朝廷争取转进的时间。
至于转进会给抵抗的明军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这就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了,大明人多,死上一些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等安全了,再征召就是。
朱媺娖阻拦不了朱以海,同样也阻拦不了附议朱以海的朝臣,她在这个时候,心里有的,只有愤怒、懊悔。
皇室子弟,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她)们的政治能力或许是天生的。
在朱媺娖就任监国时,本能地对吴争产生戒备之心。
这与对吴争有情没有关联,也与象钱肃乐等重臣谏言约束吴争也没有直接联系。
皇权在于平衡,这一点,皇族无师自通,从小耳闻目染,成为了一种本能。
朱媺娖并不眷恋权柄,但她知道一件事,放任一个手掌兵权的重臣,不是保护他,而是在害他。
这一点,她在父皇身边,看得多了。
所以,她将朱以海留在身边,一则毕竟朱以海是朱家人,常言道打着骨头连着筋嘛,另外一点,那就是因为朱以海与吴争有间隙,朱以海又是前任监国,在朝堂之上有着一群拥趸,这样就能平衡吴争在朝中的势力。
双方相互掣肘,就能产生一种平衡。
可朱媺娖现在后悔了,就应该听吴争的,将朱以海彻底赶出朝堂。
朱媺娖不是不想撤至杭州,但她更明白,如果自己退去杭州,这一万多明军恐怕就会一哄而散。
只有自己牢守着绍兴府,才能激烈明军将士奋力抵抗。
这是她唯一能做、力所能及的。
将自己留下,让肯追随她的忠臣们留下,集结绍兴府的兵力,打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
在这个时候,朱媺娖渴望吴争能回援,但她更希望,吴争不要回援,而是能光复应天府。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承受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压力。
好在,有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的鼎力支持,否则朱媺娖恐怕连绍兴府的局势都无法控制,甚至连四卫都无法调动出去。
……。
出无锡往西北方向,大约二百多里地,是慧山。
慧山以北不远,是高桥。
高桥是个小镇,人口不多,依山而建。
官道由此产生了一个转折,一边是山坡,一边是小河。
一场遭遇战,就发生在这个转折处。
吴争不知死活地发动反击,有他的必要性。
战场之中,一旦撤退,就会有连锁反应。
想再稳住阵脚,非常困难,当然,精锐除外。
很显然,吴争麾下能勉强称为精锐的,就是从梁湖带出来三千人。
其它的,不过是混杂而成的各部降军和成份更为复杂的义军。
缺少训练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支军队更适合打顺风仗。
苏州之战这支军队能硬抗到最后,是奇迹。
追究其成因,无非是两条,一是破城让士兵们士气大振,之后慢慢地抵消,好在当时没有一路产生溃退,吴争很明白,只要有一路溃退,就会发生连锁反应,全军溃败也就不远了。
另外就是这支军队大部分是老油子,他们更知道当时不能撤,也根本撤不了,一撤鞑子就会紧咬着不放,拼死或许还有一丝生机,可一退百分之百被追杀。
正是这两个原因,所有士兵死顶着清军猛攻而不退。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他们可以退,天阔任鸟飞。
这就和围三阙一的道理相同,有活路时就有了逃命的本能。
如果吴争不发动反击,数万大军就会成为一溃千里之势。
溃退起来,根本刹不住脚跟。
那么不但无锡、苏州、松江这些刚刚吃到嘴里的果实会尽数吐出,甚至可能祸延至嘉兴府、杭州府。
这样就产生了被鞑子南北夹击之势,那个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帮忙,也救不了绍兴府了。
所以,吴争必须反击,阻滞鞑子追兵的势头,为明军回援、整固防御赢得时间。
这场高桥之战,堪称经典。
鞑子总共有一万二千人,其中有五千是骑兵,八旗骑兵。
而吴争手下仅四千多骑兵。
这是绝对的劣势,无论是人数上,还是单位兵战力上。
第二百二十三章 高桥之战
但这其中吴争也算是占了个便宜的。
那就是有备对无备。
洪承畴没有亲自率军追击,如果他来了,肯定不会如此大胆。
刚刚在吴争手中溃败,洪承畴绝对不会对追击掉以轻心,就算知道吴争手里兵力不足,也会谨防着。
但现在,追击的清军刚刚击溃了吴胜兆部,士气高涨,骑兵领头,步兵紧随,连斥候都不前出,就这么直愣愣地向无锡方向追来。
于是,双方就在高桥官道的那个转弯处遭遇,继而暴发了血战。
说是血战,一点也不夸张。
前面说过,官道在此有一个转折,一边依山,一边傍水,傍水处有个不高的悬崖,下边是河。
说不高,是因为上下距离也两丈左右,但这个高度,足以摔死人了。
双方遭遇的都是骑兵,同样都是猝不及防。
而且双方骑兵的速度都非常快,这就使得在遭遇之后,根本没有时间作出任何反应,战斗就暴发了。
但明军骑兵比鞑子更有心理准备。
因为明军已经遭遇了吴胜兆溃兵,如今是为着反击追兵而去的,心里有突然遭遇鞑子的准备,而鞑子只是一心在追击吴胜兆残部。
所以,虽然双方都是猝不及防,但程度是有高低的。
这在刚刚暴发战斗时还很难觉察出来,双方的骑兵如两辆急驶的马车,狠狠地撞在了一起,然后是双方后续骑兵继续撞上去。
无数的骑兵连同战马就这么被撞下、挤下悬崖,垂死之际,凄厉的呼叫声,令人不忍耳闻。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至少有一、二千人被撞下悬崖,如同下饺子一般。
这其中就产生了分别,明军骑兵掉下悬崖的人数明显要比鞑子少得多。
为啥呢?因为一则明军心里有遇敌的准备,加上是迎敌,不是追击,速度放得不是很快。
一旦前面遇敌,减速比鞑子更及时。二是得益于地形,官道的这个转弯,从明军方向论,明军是右转弯,是擦山坡而过,大部分骑兵是被挤到内侧,也就是依山坡一侧,但鞑子却是左转,他们在转弯时被明军骑兵在山一侧冲击,自然就纷纷掉落悬崖了。
产生的结果是,大部分受阻的明军骑兵窜上了山坡,而鞑子受阻的骑兵,却一头摔下悬崖。
这个地形优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后果。
那就是鞑子骑兵善于骑射,而吴争麾下的这支冒牌骑兵,根本不善骑射,甚至许多士兵连骑射都没有尝试过。
这个转弯角度,让鞑子骑兵无法施行骑射,让明军骑兵占了最大的便宜。
而这场战斗最常见的拼杀手段,不是抡刀砍杀,更不是射箭,而是互撞。
而撞击,明军有着先天的优势,撞不过,无非趁势上坡。
上了坡之后,居高临下再往下冲,这一冲更使得鞑子往悬崖下掉。
战斗就这么持续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直到鞑子后军收住了阵脚。
可这个时候,鞑子五千骑兵已经折损过半。
明军才折损不足二成,在这个局部战场上,兵力优势瞬间扭转。
明军以三千多对鞑子二千多。
吴争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冲锋。
于是,真正的血战开始了。
明军以优势兵力,对鞑子骑兵发动了突击。
但这个时候,双方兵员的单兵战斗力就集中反应出来了。
往往是明军两人,甚至三人才能换鞑子一人。
如果不是鞑子为了不掉下悬崖,强行停止了前进,明军在双方接触时,占了速度的优势,明军骑兵甚至很有可能一战全军覆没。
这场拼杀持续了半个时辰,明军伤亡近一千多人,而鞑子的伤亡只有明军一半。
战场后员的优劣再次扳回。
这个时候,双方兵力已经非常接近,明军稍稍占优。
高强度的拼杀,令双方士兵的体力急速消耗。
而这时,落后的鞑子步兵,出现在了远方。
鞑子骑兵士兵随之大振,而明军士气迅速退潮。
崩溃就在一瞬之间。
……。
有句老话说得好,再十恶不赦之人身上,偶尔也会有可取之处。
许多恶贯满盈的歹徒,往往是个孝子或者重义之人。
这说白了,无非是人性需要那得一丝慰籍,就象去胡人去教堂忏悔一般,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吴胜兆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向无锡撤退的时候,他确实很犹豫。
他心中想得是,这次可把吴争得罪狠了。
在他看来,吴争确实是为了救他而来的,可自己却独自逃了。
这实在是不仗义得很。
如果吴争此战阵亡了,那也就罢了,可要万一赢了,那自己铁定没好日子过了。
自己八千军队,到了现在仅剩三千多人,有一半砸进去了,如果这时离开,岂不白瞎了四千多条人命?
这就象投资,亏了这么多进去,只能继续往里投钱,期望能在下一刻翻盘。
如果此时止损,一是吴胜兆没有这种断臂求存的勇气,二则他也明白,再要聚集起一支大军,他没有这个能力。
他的军队都是来自于依附一个势力所得,而不是自己征募。
所以,很难想象,被绍兴府憎恶之后,他还能得到兵员增补?
也很难想象,清廷至此之后,还能接纳他的归降。
再三斟酌、前思后想之后,吴胜兆终于大喝一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随我回去!”
……。
吴争并不后悔自己孤军反击鞑子追兵。
从离开无锡时,心中就有了失败的预感。
但吴争依旧固执地下令了。
吴争不是个慷慨激昂之人,相反更有些小民思想。
这可能是受后世那个吴琤的影响比较重,消退了此世少年吴争血气方刚的影响。
但有一点,不管吴争还是吴琤是一样的,他们都有着不畏死的勇气。
敢于自杀的人,从来不缺乏勇气。
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吴争敢死,特别是在面临抉择的时候。
拼光这支追兵,哪怕只将他们打个半残,清军至少在二、三个月内,无法调动新的军队南下。
如果能让自己的亲人好好活下去,如果能让这世界能因自己的死亡而改变,吴争绝不吝啬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