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真他X的有些道理
“自此以后,不管耕地增加多少,人口又上升多少,商贸繁荣几何?我朝的农业赋税始终就维持在这个二千七百万石上下,这就使得近二万万人的所征赋税,几乎与一万万人持平的结果。老朽与伯爷讲几个数字,洪武二十六年,夏税,米麦四百七十一万七千余石,钱钞三万九千余锭,绢二十八万八千余匹;秋粮,米二千四百七十二万九千馀石,钱钞五千馀锭。
永乐中,税粮三千余万石,丝钞等二千余万。此时,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石外,府县仓廪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
嘉靖二年,时任御史黎贯言,夏秋二税,麦四百七十余万石,今少九万石;米二千四百七十余万石,今少二百五十余万。而宗室之蕃,官吏之冗,内官之众,军士之增,悉取给其中。赋入则日损,支费则日加。
至万历年间,夏税,米麦总四百六十万五千余石,钞五万七千九百余锭,绢二十万六千余匹;秋粮,米总二千二百三万三千余石。
伯爷想必已经明白,越往后,人口、土地越多,赋税却反而少了。从永乐朝达到高峰,以后就是不断递减,在嘉靖年间,和洪武年间相比,麦减少了九万石,米减少了二百五十余万石;而到了万历年间,麦子减少了十一万石,而米减少了二百六十九万石。表面上看,减少得并不多,可如果结合人口、田地增长来看,人口多了赋税却少了,这就相当可怕了。”
吴争问道:“那难道朝堂重臣们,就不想办法解决此弊端吗?”
这话问得在理,虽说贪官污吏每朝皆有,不也从不乏清官、诤臣。
没有道理百年之间,就没有人去点明这件事,去纠正它。
莫执念苦笑起来,“伯爷真是血气方刚,可任何朝代,一旦过了鼎盛时,都会形成陈规旧律,这些陈规旧律往往会成为一些人保守利益的工具,谁要去改变,那就得与祖宗作对。不用说臣子了,恐怕先帝也没有那么大的魄力。”
“伯爷说得没错,百年之中自然有象伯爷一样血气方刚的诤臣进谏,但往往都没落个好下场。阻力来自两处,首先是文官对皇帝的掣肘,其次是当地官府的地方保护心思。伯爷恐怕不知,当年崇祯帝为抗金加派三饷,满朝文官同气连枝,向皇帝上疏,言道,增收赋税将天怒人怨,罪恶滔天,甚至是局势恶化的原因所在。凡是向崇祯帝建议增收赋税的官员,都被他们描绘成小人。向皇帝建言增收三饷的杨嗣昌,更是被被攻击漫骂的体无完肤,甚至被黄道周骂成是豭狗人枭。
当时皇帝加派三饷是顶住文臣大部分成员施加的巨大压力下才得以进行的。而最后还是没有顶住,所以才有周延儒上任,按照复社领袖张溥的指示向皇帝建议,首请释漕粮欠户,蠲民间积逋,凡兵残岁荒地,减见年两税。苏、松、常、嘉、湖诸府大水,许以明年夏麦代漕粮,皇帝终究是允准了。这就令本已经捉襟见肘的财政,更加雪上加霜,依老朽看来,之后大明在不足二年时间灭亡,与崇祯帝听从这些建议之间有着最直接的联系!”
“至于说到当地官府的地方保护心思,这就不难理解了。之前老朽说起过江浙各地拖欠朝廷赋税之事,被朝廷豁免了三百万石。这里老朽再与伯爷说个例子,先帝刚登基时,尽管有人提议增加赋税定额,但当时正税定额也从未完额交纳。据三百四十县呈报,税收拖欠达到了五成,甚至更多。这三百四十个县占到了大明掌控财政税区的三成。而其中的一百三十四县事实上当年没有向朝廷上交过任何税收。从这两种阻挠上而言,就算皇帝想励精图治,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莫执念叹息起来。
吴争听得心情非常沉闷,觉得嘴唇干渴,取茶碗一饮而尽。
一杯好好的明前茶,生生被吴争当成了路边茶摊的碗茶,有些牛嚼牡丹的意思。
莫执念忙让人为吴争更换茶水。
吴争问道:“可百姓生活贫苦,因赋税沉重,而抛弃土地成为流民,或者卖出田地转而从事其他生计之言,不绝于耳,难道这也是假的?”
莫执念惊讶地看着吴争,许久才反问道:“伯爷杭州城中可有见过真正贫苦的百姓?或许真的有,可那所占不过百一。况且,历朝历代,贫苦百姓何曾少过,为何就到了我朝,贫苦百姓倒成了灭亡之因了呢?”
吴争确实有种被莫执念洗脑的感觉。
他的这一番话,几乎是颠覆了吴争对这个历史的认知。
大明灭亡的原因竟不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些,而是一个字——钱!
他X的,这是钱能解决的事吗?
这让吴争想起了一句话,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但吴争确实有些信了,什么政治昏庸、贪官污吏、官商勾结、赋税沉重,这些哪朝哪代没有?
不管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是后世共和,这些情况都有伴随。
虽然都是弊端,但真要追究至灭亡的根源,似乎都欠缺些说服力。
从吴争这一年时间的切身体会,明军的溃败,不是清军战力强大,明军战力不足的原因,而是由上到下一致地不抵抗、消极抵抗所致。
就象当初陈胜一百人被几十鞑子追得一路溃逃一样,不是打不过,而是不想打,不愿意打。
而这其中的原因,就是上官闻风而逃。
那上官为何逃跑,无非是贪生怕死、心中没有战胜希望,连潞王都献城投降了,他们算个屁啊?
如果这只是个例,每朝每代都有,可如果大部分将领都这样,不败那才叫见鬼呢。
所以,当吴争将切身的体会与莫执念的说法相互印证起来,才发觉莫执念说的,还真他X的有些道理。
想到这,吴争的眼神反而微缩起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你今日与我讲这些,究竟何意?”
莫执念沉吟了一会,答道:“伯爷麾下已有大军七万之众。若杭州、嘉兴两府在以前或许还堪堪负担,但此时二府刚刚光复,尤其是嘉兴府,想要筹措七万人的军饷、粮草,非常困难。老朽忝为伯爷麾下参议,理当为伯爷分忧。”
这话说得没错,照理两府辖下合计四、五百万人口,养活一支七万多的军队确实不难,但现在就呵呵了,当然吴争还是可以去嘉兴府故伎重施一回的,象杭州城那样再捞一把。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就算再整个百把万银两,对于一支大军而言,那也就一年半载的粮饷,救急可以,长持以往却是下下策。
“说了这么多,想必你已经有了办法?”
“是,老朽确实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伯爷未必能肯。”
“说来听听。”
“这……伯爷可曾听闻过洪武朝沈富其人?”
吴争想了想道:“不曾。”
莫执念古怪地道:“江南籍人,鲜有不闻听此人的。”
吴争皱眉道:“这人有何本事,非要使人耳熟能详吗?”
莫执念答道:“此人没别的本事,只有一桩本事,就足以使他成为一个传奇。”
“什么本事?”
“赚钱的本事。”
“呃……他有很多钱吗?”
莫执念的眼睛眯了起来,仰首喟叹道:“他究竟有多少钱,老朽也不知道,世人传说,他至少有二千万两以上的家产。可老朽知道,远远不止此数。伯爷既然不知道此人,那总该知道南京城有一部分便是得他捐助修筑?”
吴争听闻前几句时,已经心中一动,到最后一句,吴争已经悚然,“你说得可是沈万三?”
莫执念悠悠一叹道:“果然,伯爷也是听闻过此人的?”
吴争急问道:“沈万三不是被太祖流放滇南了吗?怎么莫老可是知道他的后人在哪?”
莫执念摇摇头道:“老朽不知。”
吴争大所失望,这老头耍人玩呢?
说话尽吊人胃口。
“那你为何说起他?”
“老朽想要告诉伯爷的是,天下赋税,除了农税,还有商税。”
吴争闻言点头道:“没错,商税应该是朝廷岁入大头才是。”
这话基本上后世人都知道,后世农税几乎尽被减免了,国家的税收大都来自于商税。
可在莫执念听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伯爷果然是天纵之才!”
这下吴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莫老谬赞、谬赞了。”
“伯爷过谦了,虽说天下能知晓此事的不少,可真正如伯爷这般言之凿凿的,怕是不多见了。”
“哦?这是何意?”
“伯爷可知,崇祯十六年,朝廷岁入中,商税多少?”
吴争哪知道,摇了摇头。
莫执念叹道:“盐税二百五十万两,茶税十余万两,酒税尚不足万两。”
吴争大惊,这不是开玩笑吗,偌大的明朝,商税加起来竟不足三百万两?
“你……信口开河吧?”吴争疑惑地问道,“这点点银两,恐怕杭州一府也不止于如此吧?”
按吴争的记忆而言,杭州在后世仅一地的税收,那也以数十亿计的。
折合成银子,怎么也在千万两以上吧?
可大明朝全国的商税岁入,才不到三百万?
这确实刷新了吴争的认知。
也让他怀疑起莫执念是真知道,还是唬弄自己。
莫执念微叹道:“莫说伯爷不信,这天下人恐怕也不信。可事实就是如此,伯爷可以去绍兴府问问曾经在崇祯朝任职的朝臣,便能印证老朽所言非虚。”
吴争半信半疑道:“那按你的说法,大明的商税岂非形同虚无?可这天下传言赋税沉重之说,从何而来?”
莫执念苦笑道:“看来伯爷是真不知道,从太祖洪武朝起,就明文规定,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老朽举例与伯爷听,便可知道其因。洪武九年,山西平遥主簿成乐任官期满,州府考核结果以其能恢办商税为由,褒其进京朝见皇帝,结果遭到皇帝的斥责,税有定额,若以恢办为能,是剥削下民,失吏职也,州考非是。反而命吏部移文以讯。
洪武八年,南雄商人以货入京,至长淮关,吏留而税之。既阅月而货不售。商人谓于官,刑部议吏罪当记过。上曰,商人远涉江湖,将以求利,各有所向,执而留之,非人情矣。且纳课于官,彼此一耳。迟留月日而使其货不售,吏之罪也。明杖其吏,追其俸以偿商人。”
吴争听了张大了嘴巴,这种事,他还真没有听说过。
公民纳税,不是光荣的义务吗?
莫执念继续道:“永乐年间,又进一步降税,婚娶丧祭时节礼物、自织布帛、农器、食品及买既税之物、车船运己货物、鱼蔬杂果非市贩者,俱免税。永乐二年,山东临清县会通税课局奏,比岁市镇经兵,民皆流移,兼连年蝗旱,商旅不至,所征课钞不及,请减旧额。户部呈报皇帝,上曰,兵旱之余,尚可征税耶!其悉免之,候岁丰百姓复业,商旅通行,然后征之。”
“我朝对商人的保护和宽仁,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书籍笔墨农具舟车丝布等等,但凡想得到的,皆在免税之列。就算有征收的,如盐、茶、酒等,也是三十取一,超过者按违法论处。”
吴争已经被莫执念的话说傻了,关于明朝灭亡,自己听闻的不是应该是阉人干政、宦官专权党争倾轧、政治腐朽、土地兼并、吏治腐败等等吗?
甚至万历帝三十年不上朝的说法在后世一度传得沸沸扬扬。
还有什么小冰河期造成的粮食减产,还有大规模的瘟疫等等。
在吴争的观念中,明亡一直是寿终正寝才是。
可现在,吴争疑惑了,照这么看来,自己显然是意识错误了。
“莫老丈,这么说来,大明治下是非常宽仁的了?”
莫执念反问道:“伯爷也是朝中重臣,你以为呢?”
第一百九十六章 莫执念主动投效
吴争愣了,至少从自己的记忆和切身体会中,完全就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自己一个从七品哨官,在张国维家中,当着三人的面,就数次妄言了“大逆不道”的话,也没见被治罪。
而朝堂之上,象张煌言一个区区七品御史,也敢屡次指着朱以海的鼻子顶撞,也没见他被治罪,这时的政治不可谓不宽和,至少没有听说以言获罪。
从始宁镇百姓的生活,和吴庄的过往,确实也没有听闻谁家被赋税逼迫得活不下去。
难道,这真是事实?
莫执念道:“我朝税收过重之说,皆因出于文臣的谏言,谏言嘛,总得言过其实才能为上所动,这无可厚非。但事实是,崇祯十二年,朝廷杂税岁入为三百七十八万两,这是除农税之外,包含盐、茶、酒等所有税收在内的数字,把这摊到我朝一万万多人口里,每人每年尚不足二十文,折合成粮食,也就十斤米。伯爷还以为我朝赋税沉重吗?”
吴争哑然。
“七大钞关中,除了九江外,其余六个河西务、临清、浒墅、北新、扬州、淮安都在运河沿线;门税、崇文门税的征税对象是出入北京的货物;通过税中有五十万两左右都集中在运河沿岸及京城、南京附近。其时国内商路的开辟已经有相当规模,可征税设卡相对滞后,连江湖要津的设榷都难以充分。”
“山西汾阳县,一年商税是才六千两白银,当地官府上疏朝廷税额过高,请求降税,何其荒谬?其实这个税额本身来说很低了,其所谓的高也是与其他地方低到几乎等于没有的商税相比。再如江南,伯爷应该知晓,金华县已是很繁荣的地方了,它一年所列出的商税定额竟不足七两,而这七两商税,竟也拖欠朝廷三年之久。何其荒谬?”
莫执念饮了一口茶,“再说市舶税,崇祯十年,朝廷市舶税仅四万两,而据福建的南安候郑芝龙,他下令凡海舶不得郑氏令旗,不能来往,每舶例入二千两,岁入以千万计,以此富敌国。而茶税就更象是个笑话,浙江乃举世闻名的产茶大省,一年茶税仅六两。”
“纵观前朝,唐大历年间仅食盐一项即达六百万缗,占收入的一半。宋绍兴末年,盐、茶榷货为二千四百万万贯,占当年岁入五成。至淳熙、绍熙年间,茶、盐、酒等榷货更高达三千七百万贯,占据岁入之六成。”
“最后说到临时加税,前朝遭遇战事,临时征税司空见惯。唐肃宗即位时,遣御史郑叔清等籍江淮、蜀汉富商右族訾畜,十收其二,谓之率贷。诸道亦税商贾以赡军,钱一千者有税。这就相当于对每个商人征收二成的税了。
又如,度支使杜佑计诸道用军,月费一百余万贯,京师帑廪不支数月,杞乃以户部侍郎赵赞判度支,以为泉货所聚在于富商,钱出万贯者,留万贯为业,有余官借以给军。敕既下,京兆少尹韦祯督责颇峻,长安尉薛萃荷校乘车,搜人财货;意其不实,即行榜,人不胜冤痛,或有自缢而死者,京师嚣然如被贼盗,又以僦柜纳质积钱货贮粟麦等,一切借二、三成之多。”
“可到了我朝,在清军南下至关紧急之时,皇帝加征三饷,都被朝中重臣竭力抵制。不可谓千古奇谈矣。”
吴争此时胸口如有一团闷气郁结,不吐不畅。
看着面前的莫执念,吴争就象见了鬼似的。
这老头究竟想做什么,说了这么秘事密闻,究竟有何图?
“莫执念,直说你所图吧,不必再顾左右而言它。”吴争冷冷说道。
莫执念一愣,突然起身,走到吴争身侧。
在吴争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整衣束襟,然后曲膝下跪,揖手正视吴争道:“若临安伯不弃,老朽携莫家,愿奉伯爷为主上,此生效忠,绝不背叛。”
吴争脑袋里乱得象一团浆糊一般,等等,今日自己是来赴宴的。
然后是莫执念说有事谏言。
再然后是说到了大明灭亡的原因。
怎么就突然要奉自己为主,宣誓效忠了呢?
不会是别有所图吧?
吴争打心里对这老头有了一种惧意,这可不是一般的奸商,他有与寻常商贾不同的政治洞察力和……野心。
没有野心的人,不会去在意大明是怎么亡的,不会象他这般熟知能详。
“呃……莫老丈,你看,本官今日牙没刷、脸没洗就来莫府赴宴……这事不急,要不再让本官想想,过两天答复于你?”
“临安伯,老朽一片赤诚之心,唯天可表。难道伯爷要视同弊履而弃之不顾吗?”莫执念神态庄重,语气沉稳。
吴争差点就信了。
可吴争知道,如果面前的这人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人,那可信。
可这人却是饱经风霜、城府极深,且有着投靠鞑子经历的花甲之人,自己若轻信于他,被他卖了还可能替他数钱呢。
于是吴争想了想道:“既然莫老丈有意投于本官麾下效力,且对大明的弊端甚是熟稔,自然是已经有了对策,不妨说来与本官听听,如何?”
莫执念看着吴争好一会,才点头道:“伯爷之命,老朽自当遵从。”
于是保持着跪姿道:“老朽以为,杭州府占据入海口,有着极大的便利,只要伯爷组建水军,把控住吴淞口,设立市舶司,收取关税,便可一本万利,莫说七万大军,就算十七万,也不在话下。”
吴争试探着问道:“一年能有多少银子?”
莫执念比了个手指。
吴争有些意动,“单通商关税就有一百万两,确实够我养这七万兵了。”
不想莫执念大摇其头道:“伯爷说笑了,老朽所比划的,不是一百万,而是一千万。”
吴争张大了口,怔怔地看着莫执念,真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一千万两,可能吗?
这银子可不是石头,随便捡捡就有,白花花的银子,从何处来?
整个天下的银子毕竟是有度的,不会凭空而来,也不会凭空消失。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低买高卖,与夷通商
看着吴争的惊愕,莫执念道:“宋庆历年间,宋仁宗在位,单就盐、酒、茶三项税收就达四千七百多万贯,伯爷,那时一贯至少合八百文铜钱,而如今,一两白银仅合四百文,就以一贯折合现今一两计算,这榷货之税也非同小可。所以,不仅是与夷通商关税,盐、酒、茶三项税收也须同时征收,如此足以让伯爷养兵三十万。”
吴争听地如云里雾里一般,可心中想到一个问题,“宋仁宗时,或许如莫老丈所说,盐、酒、茶三项税收达四千七百多万贯,可那也是举国之税,我如今只掌握杭州、嘉兴两府赋税,恐怕得不到那么多吧?”
莫执念道:“伯爷所问非虚,自然四千多万贯是举国赋税,但伯爷也知道,浙江乃全国茶叶大省,几乎七成以上的茶税,皆出自浙江。仅此项,一年税收就可在五、六百万之上。”
吴争舔了舔干渴的嘴唇,这数字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
每年五、六百万,足够自己养三十万……不,省省的话养五十万大军也够了。
五十万啊,他X的,北伐之日就在眼前啊。
这种心态,让吴争急躁地问道:“那如你所说,一年通商关税能有多少?”
这次莫执念没有比划手指头,而是直接道:“至少六百万两,这还是将福建排除之后的数字。之前老朽已经说过,南边郑芝龙每年所得二千万之上。伯爷日后若可将松江、苏州两府纳入囊中,那么至少一年可得千万之数。”
吴争意动了,他觉得面前这老头突然顺眼起来了。
“那……不对啊,如今刚过正月,离夏税尚有半年之遥,再说就算本官下令征收关税,恐怕短期之内,也非立竿见影之事,这半年的功夫里,本官麾下七万之众喝西北风啊。加上万一要是鞑子南下,本官辛辛苦苦设立的市舶司,岂不成全了鞑子?莫老头,你不会是想借本官之手,借鸡生蛋,向鞑子献个大功吧?”
莫执念一脸的惊愕,眼前这小年青哪来的如此城府,一肚子的弯弯绕绕,说变脸就变脸?
“伯爷不必为兵饷发愁,只要伯爷允准了老朽的谏议,那老朽自然会倾尽莫家家财,助伯爷一臂之力。”
“哦?莫家有多少家财?”
“这……怎么说也够七万大军一、二年之用吧?”
吴争心中震撼。
莫家竟有如此巨富,自己一直以为高估了,不想现在看来,却是低估了。
难道,这天下真是藏富于民?
怎么朝廷动不动就喊没钱,可时常听闻,那些投靠鞑子,献金献银的狗官、巨贾动辙就是几十万两之数呢?
眼前这老头已经被自己敲榨过一次,可现在说到养七万兵,竟好似养他家百来人的厨子一般?
“我想问问,莫家是如何积累起如此巨财,不知你可否解本官心中之惑?”
莫执念也困惑,这小年青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完全不在预料之内?
刚还在说税收的事,突然就对莫家资产来源有了兴趣。
“伯爷容老朽细说……呃,能准老朽起来说话吗?老了,这残躯久跪一阵,就会全身痛。”
说着,莫执念就要起身。
不想,吴争喝斥道:“本官让你起了吗?”
莫执念愣了,他这声问,那是客气客气,就算按大明律,他也没有义务向吴争下跪。
况且大明都亡了,哪还有什么大明律?
可偏偏吴争不让他起身。
莫执念迟疑了一会,终究没有违抗吴争的命令,乖乖地跪着说话了。
“伯爷想知道莫家如此积累财富,老朽也就不讳言了,只是这事说来话长。伯爷应该记得之前老朽提起过洪武朝沈富其人吧?”
“嗯……你提过,沈万三嘛。”
“伯爷可知沈富为何能在区区数十年积累起几可敌国的财富?”
吴争哪知道?
“听说他有个聚宝盆?”
“啊?”莫执念怎么也没想到,吴争居然会这么回答他,于是顺势道,“要说沈富有聚宝盆,那还真有。”
吴争眼睛一亮问道:“你可知道这盆啥样?最后落到了谁的手里?”
莫执念摇摇头道:“伯爷,沈富聚宝盆其实并非是实物,而是八个字。”
吴争失望地问道:“哪八个字?”
“低买高卖,与夷通商。”说到这八个字的时候,莫执念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可吴争听了,这八个字竟然是聚宝盆?
后世一个初中生,恐怕也说得比这老头溜。
“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啊,想不到久负盛名的沈万三,所谓的聚宝盆竟然就是这么八个字。”吴争叹息着摇摇头,大失所望。
莫执念沉声道:“伯爷慎言。沈公这八个字,足以让任何人富可敌国。莫家的财富就是凭这八字积累起来的。”
吴争大惊,“真就凭区区八字,莫家就有了如此光景?”
莫执念道:“伯爷只要设立市舶司,那么就能知道日进斗金四个字的含义了。”
“大明不也设了市舶司吗?”吴争故意怼道。
“呃……大明虽设有市舶司,可仅三十取一的税例,如何收得到银子?”
“那依你之见,当收多少?”
“但凡进出吴淞口的船只,一律按货价征收五成。”
五成?
厉害啊这老头。
够狠。
真有些后世人的经济头脑啊。
进出口税,不同于国内税收。
也就是说,就算不进出口通商,国内也可自给自足,那么何必通商?
通商在于,想吃得更好,过得更好。
也就是说,属于奢侈品或者行为。
那么征收高额税收,就在情理之中。
譬如民间的丝绸出海,海外的香料进入大明,这就是奢侈品,并非生活必须。
可吴争心中的不安更甚,这老头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事有反常必为妖,吴争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对沈万三之事如数家珍?”
莫执念道:“不瞒伯爷,莫家祖上当年与沈家是儿女亲家,所以知之甚详。为沈家之事,莫家当年也受牵连。”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只有实话最能动人心
吴争惊讶不已,心中好奇,问道:“沈万三真是因为狂妄到要替洪武帝犒赏三军被杀的?”
莫执念张口结舌地反问道:“伯爷此话从何说起?太祖立国之时,沈公已过世多年,怎会有此一说?”
“啊?”吴争更奇怪了,“那你方才不是说因沈家事,莫家被牵连吗?”
莫执念答道:“沈公当年大周,张士诚为沈公树碑立传,可后来太祖得了天下,建立了大明,沈家又巨富,被太祖忌惮。后因沈家有子孙不肖,被牵连进蓝玉案,由此引发了灭门之灾,非但沈家家破人亡,就连九族之内,都受牵连。幸好有明事官员、乡绅联名上京请愿,莫家才逃过此劫。”
吴争恍然,心中大叹,果然史书和传言一样不可信。
看着莫执念,吴争心中有些感慨,这老头所言,恐怕不假,这世上也只有通番,才能迅速积累起财富。
南边郑芝龙海盗出身,就因通番、收保护费,富得流油。
想到此处,吴争问道:“你想要什么?”
问出这问题,其实此时吴争的心里,已经对莫执念有了信任。
但吴争首先想知道的是,莫执念到底想从他这,得到什么?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这老头活了大半辈子,没有原因为何要想自己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年青效忠?
只有了解了他的诉求,吴争才敢去思考,该不该答应。
莫执念微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正如他所说,年纪大了,久跪伤身。
“起来说话吧。”
莫执念此时反而不起身了,“老朽确有所求。”
“说吧。”
“首先,无论伯爷日后走到哪一步,莫家都将为伯爷麾下掌管财权。”
吴争闻言眼神一缩,够狠!
“继续说。”
“其次,莫家与伯爷联姻。老朽膝下有一孙女,乃嫡长子所出,正是出嫁的年龄。”
吴争愕然,这世道,除了联姻就没有别的法子,来确认双方的盟约了吗?
刚应下了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妻子,现在又来这出?
“本官回杭州前,已经答应下一门亲事,乃朝廷右佥都御史嫡女,恐怕你难以如愿了。”
不想莫执念道:“可为伯爷侧室。”
“本官已有侧室。”
这下轮到莫执念惊讶了。
可他并不为之所动,“可为伯爷偏室。”
吴争想不通了,这老头不依不饶、不撞南墙心不死啊。
“此事先放着,继续说。”
莫执念道:“若有一日,伯爷面南背北,请封莫家世袭国公之荣。”
狂妄。
确实狂妄!
这是谋反啊!
可吴争自己就是个狂妄之人,莫执念这话听来,反倒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就这么肯定,本官能有那么一天?”
莫执念仰头回答道:“临安伯少年英才,天纵之资。以区区哨官,二三百人,不到一年功夫,便在这乱世闯下如此基业,伯爵之尊、七万大军、二府之地,试问如果加上老朽经营之道、莫家之财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话说得是气势磅礴,真有一种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味道。
吴争幽幽问道:“若本官现在将你拿下,押往绍兴府,治你居心叵测、意图谋反之罪,想来你、莫家死定了。”
“伯爷为何要如此?”吴争的话丝毫没有令莫执念惊慌。
“这样,我照样可以得到莫家的财产,还能落个好名声。”
“上次伯爷勒索莫家时,老朽就说过。莫家财富除这方圆数十里的宅子,其余就连老朽几个儿子都不知道,伯爷如何得到莫家财富?至于好名声,敢问伯爷,还有什么比九五至尊更好的名声?”
吴争道:“你这么看好我?”
“当然。”
“可我不看好你。你如何证明你能供给我足够的钱财,又如何能如你所说,使两府能征收起千万的赋税?”
莫执念道:“老朽无法拿出证明,只能以时间来证明老朽所言非虚。”
吴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嗤声笑道:“一个伯爵和一个见风随舵的墙头草,商议着是否封授对方国公之位,这是否过于可笑?”
莫执念道:“何来可笑?临安伯年少锐意进取,往上走是常理。而老朽倾尽莫家所有,冒着阖家生死之险,岂能没有回报?”
“我倒是真奇怪了,我究竟何德何能,竟让你看对了眼,都不肯罢手了?”吴争无奈状地苦笑道,“相比较而言,你投北面清廷倒让我更能理解些,或者绍兴府新任监国,亦或者福建隆武朝,以你对经营的阅历和莫家的家产,受重用不是难事,为何非要在本官身上下功夫?”
莫执念道:“老朽投过一次清廷了,也曾经想过清军占领江南之后,当个顺民,可老朽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去忘掉自己汉人的身份,由此想到,建虏恐怕也不会忘记全天下汉人的身份,这种双方都心知肚明的纠结,终于有一天会暴发出来,到时怕又是血流成河,莫家这等豪富之家,必将首当其冲。至于绍兴、福建那两位,不瞒伯爷,老朽都一一打听过,得益于成祖之福,天下藩王不学无术,除了身上的血脉尊贵之外,再无可取之处。老朽得为莫家寻条活路,至少得为孙子辈寻求一条活路,再后面的玄孙辈,老朽已经看不见了,得让子孙自己去拼了。”
这话说得吴争动容。
世间漂亮话美则美矣,但永远只有实话最能动人心。
吴争信了莫执念之番话,他知道莫执念预料的没错,不是鞑子心善,只是如今他们分不得心,只能仰仗着汉人来统一天下,可等到如愿以偿之时,狰狞就会不约而至。
象莫执念这样阅历之人,自然是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莫执念继续道:“伯爷之前随方国安光复杭州城时,说实话,老朽并不看好。方国安部在西城劫掠杀戮、肆意妄为,可谓无恶不作,民众视之如豺狼,憎恨之声充沛坊间。明军,哼哼……恐怕连清军都比他要收敛许多。可伯爷所部在东城的作为,让老朽眼睛一亮,这才是王师该有的风范和气度。”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君子之约?
吴争自嘲地一笑,“可本官依旧勒索了莫家和城中富户。”
“非也。这不是勒索,伯爷真以为老朽和这帮子富豪们是屈服于伯爷军威之下,任由伯爷予取予夺?”
“哦,难道还有隐情不成?”
“隐情说不上,但真要与伯爷相抗,伯爷恐怕还真讨不去太大的好。”莫执念平静地说道,“当时大人手中仅数千人,可我等城中富户各家可聚起至少五千之数,伯爷信吗?”
吴争信,当时手中可用的仅仅是自己不足三千人的梁湖所卫兵,剩下的就是那一万降军,当时这万名降军还没整编,上下都乱成一团糟。
此时如果城中富户联合暴乱,那确实非常危险,万名降军本就是杭州驻军,与这些富户必有往来,稍有不慎,局势就会彻底失控。
“我信。可为何你们会任由本官一家一户地勒索?”
莫执念悠悠道:“若老朽此时说,我等就算投敌,也依旧心怀故国,想来伯爷是不信的。”
吴争确实不信,一个人曲过膝当过奴才之后,就会有第二、第三次。
这也是吴争一直戒备莫执念的主要原因。
莫执念苦笑道:“可这就是事实。我等或许因各种各样的原由降了清,但同样心怀故国。伯爷可以不信,但老朽说一事,伯爷就能信了。”
“何事?”
“我朝如此庇护商贾,三十取一的税,还有哪朝能相提并论?我等皆是以商发家,就算不念大明百年庇护的恩情,也该为日后的生计打算。”
吴争听懂了,这话没错,吴争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大明朝廷的赋税并不高,甚至远低于任何一朝,低到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地步。
也是今日才知道,无论朝堂,还是民间,政治氛围也不比任何一朝严苛,至少未曾以言获罪。
试想,连皇帝的旨意都能驳回的政治氛围,还能严苛到哪去?要知道,明朝的皇帝还没有一个是傀儡。
这一点,很重要。
吴争又信了。
“我信。”就算后世,恐怕也很难想像这么低的赋税,从这一点上来说,后世对大明有着极大的误解,而这误解正是来自与这些赤身牵羊、投靠鞑子的孔孟子弟,还有清廷对前朝的抹黑。
当然,赋税极低是指朝廷明文颁布的税额,有些地方官府私自加增、摊派,或者与藩王勾结,强征杂税,这无法统计和不具代表性。
因为朝廷国库并没有收纳到这些税金,以此来指责朝廷,那就有了以偏概全了。
这就象后世某些省公道,按规定到期之后该免收过路费的,可地方上却依旧在收,如果由此去怪罪国策,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今日与莫执念的一席详谈,彻底改变了吴争对大明的观念,至少是一大转折。
因为吴争此时才明白,明,并非一无是处。
而天下百姓,也并非不心怀故国。
崇祯帝也是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焦劳成疾,宫中从无宴乐之事,可谓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那么真正的主因,必将来自于那些手掌实权的中上层,也就是那些所谓的精英阶层。
这个认识,对吴争日后的行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那就议议你三个条件吧。”吴争这话让莫执念露出了喜色,“财权我可以答应,但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你始,莫家人不得入朝堂。”
莫执念愣了,“这不可能啊!老朽三个条件相辅相成,不为官怎么掌握财权,不联姻如何受封国公之位,以国公之尊,又岂能不入朝堂?”
吴争笑了,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如果莫执念连这都知道,那吴争只能和他一起唱小苹果了。
“你可听说过财政分离?”
莫执念惊讶地张大了口,随即思索起来。
继而恍然大悟道:“妙,此举既保证了财权的掌控,又杜绝了朝堂各部对户部的掣肘和影响。”
说到这,莫执念皱眉道:“可有一点,伯爷以何来保证独立后的赋税司,有足够的执行权呢?”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把财权单独分离出来,虽然减少了各部对其的影响力,但做为一个独立部门,以什么去执行税收制度?
兵权、政务权都没有,又如何去强制执行?
吴争道:“设立财政司,分支到县一级,依据大、中、小县设置五十至一百不等税警,如此可保证税制的执行。另外,兼并市舶司,同样设置相应人数的税警,以保证关税的征收。”
莫执念听了,连连点头道:“此策甚妙,伯爷果然天纵之才。如此,老朽同意伯爷莫家人不入朝堂的前提条件。”
吴争道:“财、政勾连,财、军勾连,便是取死之道。”
莫执念凛然,正容道:“老朽谨记。”
“那就说说第二件事吧,你我今日是君子之约,这联姻就不必了吧?”
莫执念摇头道:“伯爷也说了,此为君子之约,虽然不敢评判伯爷,但老朽自认不是君子,既然不是君子,自然有可能毁约。伯爷以为如何?”
吴争听出这老头话里话外的意思了,莫执念自认不是君子,自然也不认为吴争是个君子。
可以奉为主君,但不认为主君是君子,这就是莫执念。
吴争犹豫着,倒不是说吴争要做秀,或者想扮演谦谦君子,而是这其中所涉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莫执念总揽财权,将嫡孙女嫁于吴争,可以说得到了他想要的保障。
但莫家一手财权,一手姻亲,势力就会无限制的扩张,单就限制与政、军勾连,已无法阻碍这种权力的野蛮生长,就如有句话说得好,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算莫家没有异心,也无法阻止有心人,那么就需要增加一个掣肘。
吴争一时想不到这个有效的掣肘办法,所以犹豫。
莫执念的神色已经非常镇静了,他已经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只要吴争有野心,就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无法拒绝这种诱惑,就得接受自己开出的条件。
那么联姻之事将成为双方利益相互捆绑的纽带。
第二百章 大明绝非想象中那样不堪
看着吴争一脸的犹豫,莫执念抬手轻轻一击,“去请孙小姐。”
吴争来不及阻止,也不想阻止。
见个面又何妨,就当是相亲了。
“不是老朽自夸,老朽这嫡孙女,无论品貌、习性皆是上乘之选。老朽年青时,那也是去过秦淮河,见过国色天香的,虽说未能成为八艳入幕之宾,可献酒观舞也有过数次……这么说吧,如果将老朽孙女与那盛名的八艳并排而立,伯爷就会知道,什么叫天壤之别了。”
吴争是真不信,听过王婆卖瓜,哪能这么轻易相信。
不过吴争也没兴趣去驳斥莫执念,在吴争看来,这就是个筹码、纽带。
象征性更重于实用性,就当在吴家多添了一双筷子,用不着多费思虑。
可莫执念似乎不肯罢休,他极力地在推销着他的孙女,“伯爷有所不知,老朽孙女从未离开莫家半步,四书五经六艺,无不倒背如流……这还不算,关键是她从小不曾沾过阳春水,日常饮用、洗漱,皆用羊奶……。”
“噗。”吴争一口茶水喷出,这是今日第二次了。
这还叫人吗?
能叫人吗?
吴争瞪着莫执念,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莫执念道:“不瞒伯爷,若非此次杭州城光复,老朽也曾想过,将孙女献给清廷豫亲王多铎,以换取莫家的保全。”
吴争听了不由得怒目而对,可他知道,莫执念说得应该是真事。
这老头或许是个小人,但也是真小人。
“清儿见过祖父。”
轻轻柔柔的呢喃之声响起。
这声音就象是润滑剂,让人听了,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妥帖。
如同洗过澡,将整个身躯都裹在蚕丝被中,柔软、贴身、温暖,无有不适。
“清儿,来,见过临安伯。”
“见过临安伯。”
吴争的眼神已经变得直愣愣了。
自信绝不是色中饿鬼,可在这一刻,吴争差点就脱口而出,“神仙姐姐!”
冰肌玉骨、蛾眉皓齿,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关键是那一双明眸顾盼之间,便似有无数话在向你述说一般。
“免……免礼。”吴争有些结巴起来。
莫执念道:“这便是老朽孙女,闺名亦清。”
“好……好,很好。”
莫执念莞尔,向莫亦清使了个眼色。
“不女子告退。”
倩影缈缈,吴争的眼睛依旧直直的。
“伯爷觉得如何?”
“骨嘟。”吴争明知道这老头此话中带着明显的调侃意味,可此时也不愿与他计较了,“莫老丈果然所言非虚,如此佳人,能见一面都是幸运。”
莫执念笑道:“只要伯爷应允,清儿便是伯爷您的。”
听见此话,吴争灵台一清,立马回过神来。
虽说吴争惊艳于莫家女子的美色,可对于吴争而言,女人,更多的是一种传承的义务。
这不是吴争有男尊女卑之心,或者轻视女人的意思。
而是吴争明白,真正郎情妾意,还须心灵相通。
可这世上,还有谁能与自己心意相通?
既然没有,那就不用浪费时间。
莫家女子确实美艳动人……不,应该是惊艳,但这对于吴争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的走神。
“本官当然可以应允,但对于这条,本官一样有一个前提条件。”
莫执念有些惊讶,“请说。”
“但凡莫氏所出,不得争世子之位。”
莫执念脸色骤变,他明白吴争的意思。
就算莫家世袭国公,就算莫家有吴争枕边人,都无法继承吴争的家业。
这一点,非常具有杀伤力,特别是对于莫家这样一个豪富之家来说,这不仅是利益,更关乎颜面。
“伯爷是否再斟酌一番?”莫执念沉声道,“就算是莫氏所出,那身上一样有着伯爷的血脉,伯爷何必定下如此不近人情的规矩呢?”
吴争冷冷答道:“世人都明白,这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皇帝尚且如此,何况你莫执念?你想掌财权,本官应下了。你要国公之位,本官也应下了。你要与本官结姻亲,本官也允了,难道你还想要本官之位?”
话冷,如剑锋。
其中便是杀意。
一言不合,反目相向,吴争毫不留情。
莫执念愕然,他无法预料吴争突然变脸,甚至无法预料到,吴争内心会如此坚韧、强大。
巨额钱财、唾手可得的利益、千娇百媚的佳人,还有那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远景。
可一瞬间,吴争变脸了。
权力如同一块蛋糕,你分得多了,别人就自然少了。
吴争不介意与他人分享,但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分享到的权力,多过自己。
这是一条底线,敢触犯者,杀无赦。
摆在莫执念面前就两条路,顺者昌,逆者亡!
……。
从莫家离开时,吴争回过一次首。
不是为了那惊鸿一瞥的佳人,而是吴争知道,这一天是自己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
虽说无法去判断莫执念对明朝灭亡原因的总结是真是假,但吴争心中确实对明朝有了一个更客观的认识。
这时的明人,准确地说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绝非象后世想象地那么不堪。
至少,他们每年需要交纳的赋税,仅后世的三成甚至是二成。
三十取一的商税,耸人听闻啊,后世哪个人不承担十取一以上的商税?
意外所得税那可是五中取一啊。
所以,从这个时候起,吴争不由得对这个已经形将灭亡的朝代,有了那么一点欣赏。
三百年这样走过来,着实不易!
回去的路上,吴争与厉如海闲聊。
将莫执念对明朝灭亡的总结,大致和厉如海说了一下。
然后问道:“你做捕头那么多年,可时有官府欺压民众之事?”
厉如海答道:“很少,不,几乎没有。县衙办案,大都是邻里、街坊纠纷,当地豪强欺凌百姓,偶发凶案,也是个案。”
说到这,厉如海奇怪地问道:“大人也是上虞禀生,应该知道啊。”
吴争苦笑道:“人在局中,便有些看不清楚事情的本质了。”
厉如海半懂不懂地道:“据大人方才所说,属下倒觉得莫执念说得有些道理。”
“哦?”
第二百零一章 金华府沦陷
“大明的商税确实太低,当然盐、铁、茶等禁榷除外,特别是与夷通番,这税征得太少,都便宜了那帮番商和国内商人。不过他说的农税有些出入,不,应该说是名义上如此,但实际上并不如此。”
吴争听得有些糊涂,问道:“仔细讲讲。”
厉如海有些犹豫,“大人出身吴庄,这些事心里应该知道啊。”
吴争这下更好奇了,“本官离家时还小,许多事记不清楚了,你且讲讲。”
厉如海这才解释道:“朝廷所征农税是一个定额。可需要按人口分摊到每家每户,百姓手中的田地越多,负担越少,田地越少,自然负担不起。这么说,大人可明白?”
吴争明白了,朝廷征税还是按丁收税,而非按田亩收税。
吴争忍不住问道:“绍兴府收税也是按丁收税?不对啊,万历年间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不是全国施行了吗?”
厉如海道:“是。百姓负担不起火耗银子,张居正的税收早已名存实亡。”
吴争有些懂了,火耗银子,朝廷统一征收银两,使得百姓需要以银交税,这就使得民间银两骤然紧缺。
熔铸碎银的实际火耗为平均每两一至二分,也就是百分之一二,但实际征收的火耗往往高得多,每两达二至三钱,有时甚至更多。火耗成为地方聚敛的一个巧妙的手段,也成为百姓沉重的负担。
厉如海道:“百姓不堪承受,只能投献于大户……譬如说吴庄。”
哪怕厉如海说得再小心,吴争听了也不免一惊。
“吴家也有如此?”
“有,但不多。”
吴争郁闷,其实投献无非是饮鸩止渴。
百姓带着自己的土地投献于大户乡绅,以大户乡绅用不完的免税额度来规避赋税,看起来他们得了便宜,但实际上不然。
朝廷向各地征收的赋税是一个定额,那么当场百姓以投献的方式规避了纳税,这个定额的税收就均摊到余下各户的头上,也就是说,那几家不交税的百姓所规避的税,由剩下的人帮着交了。
而投献越多,没投献的百姓所负担的税就越重。
于是,纷纷选择投献,这样就陷入一个死循环。
这就是明朝赋税沉重、百姓苦不堪言的原因所在,当然,皇族、豪强兼并土地也是根本原因之一。
而令百姓感受到不堪重负的赋税,其实与历朝历代相比,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这里的关键因素是,税究竟去了哪,钱究竟去了哪?
很明显,皇族、大户、豪强、官员瓜分了。
他们有着大额的免税权。
以免税权来吸引百姓投献,吞并土地。
最后使得没投献的百姓不堪重负,纷纷弃田而逃,于是产生朝廷收不到赋税。
而与厉如海的对话,也让吴争日后对按丁收税有了本能的抗拒。
……。
接下来的日子里,杭州府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莫执念为首的乡绅们正式组建起财政司,这显然是个新兴事物。
它并不在朝廷诸司之列,甚至它不是官府范畴。
但它的权力很大,执掌杭州、嘉兴两府一切赋税。
它的权力来自于吴争,来自于吴争麾下七万大军的支持。
赋税是个复杂的工程,牵扯到各行各业。
不是说厘清就能厘清的。
吴争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内政,而是军备、训练。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噩耗,就这么传来了。
金华沦陷!
世事就是这么意外,你越想不到的,就越会出现。
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乃鲁王监国前期的兵部尚书朱大典驻守,后来朱大典转投隆武麾下,与绍兴没有了往来。
可他依旧被隆武朝派驻于金华,督师如旧。
按理说,朱大典麾下有一万多大军,来敌再强悍,那也能坚持些时间不是?
怎么就说沦陷就沦陷了呢?
其实这事还真怪不了朱大典。
此时清军与隆武朝正在西边武昌、九江一线激战正酣,隆武朝便从朱大典处抽调了一万军队增援九江。
这就使得朱大典麾下不足五千人。
多铎率部数百里奔袭,甚至将方国安做为一颗棋子丢弃,为得就是金华。
武昌、九江战局渐渐明朗,破城指日可待,如果占领了金华,进而攻取台州,那就掐断了绍兴府的退路。
在多铎看来,杭州城一战,吴争仅仅是获得了一次战术上的胜利,在战略层面,还是输的。
因为不管是绍兴府还是杭州府,都无险可守。
就算吴争能死守杭州城,那唯一极有可能出现的场面就是,杭州城成为一座孤岛。
无非上坚持多久罢了。
可多铎确实没有想到,攻金华这个小城会这么难。
说起朱大典此人,在官场中可谓“贪声”在外。
但凡到任之地,无不诟病其贪婪成性。
可瑕不掩瑜,他朱大典狠啊,不但对别人狠,对他自己也狠啊。
听闻清军骤然来袭,朱大典号召全城百姓登城守卫,并且散尽贪污而来的家财加固城墙、招募勇士。
整个金华城,被他整得全民皆兵。
多铎强攻一日,皆无功而返,他叹息若是丢弃在杭州城外的红衣大炮还在,那就能轻易破城了。
第二日,多铎组织了六次进攻,依旧被挡了回来。其麾下伤亡已经高达六百余人。
正是一筹莫展之时,让多铎想不到的是,比他的红衣大炮威力更大的武器来了。
这便是天意。
第三日,从绍兴府逃窜的方国安残部从另一门到达了金华城。
方国安残部那可是明军服饰,再说了朱大典与方国安同朝为官,相互都认识。
加上眼下战事吃紧,多一支力量守城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朱大典下令,大开城门,放方国安部进入。
可方国安率部进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挥着军队冲向多铎在进攻的那一城门。
里应外合,不破那就怪了。
可就是这么个贪婪成性的朱大典,在面临城破之时,他做出的选择是,令家中妇女先投井自殉,然后自己携火绳与子孙、宾客聚于火药库中引爆殉国。
壮哉,东阁大学士朱大典!
金华城陷后,鞑子屠城三日,死者不可胜数。
第二百零二章 军议
朱大典前后防守金华城三天时间,按理他的求援信应该去往福建或者绍兴府。
可直到城破殉国,绍兴府都没有收到任何求援信。
而隆武朝自从与绍兴府互杀来使之后,已经不相往来。
于是,根本就没有考虑向绍兴府求援。
金华城就是在这么一个荒谬的情况下,被多铎和方国安攻破。
由此带来的后果是,绍兴府的后背,被清军安上了一根刺,锥心之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绍兴府还没有对金华陷落做出反应之时,又一个噩耗传来。
武昌、九江战场,明军大败、南溃。
清军兵锋南下,湖广一路已至常德,江西一路已抵饶州。
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武昌、九江战场一旦溃败,造成的后果不仅仅战线南移,而是整个浙江都在清军的包围之内。
吴争奉召,连夜赶往绍兴府。
“臣见过监国殿下。”
吴争到时,堂内已经坐满了人,连鲁王朱以海在坐在朱媺娖旁边。
或许是军情紧急亦或者是第一次召集如此重大的军议,朱媺娖有些慌张地直接问道:“临安伯,如何应变?”
吴争只好冲她安慰地微笑道:“臣此来正是与诸公商议一个稳妥的方略,还请殿下不要着急。”
朱以海道:“金华府陷落清军之手,如此绍兴府背后就得承受随时到来的袭击,以孤之见,应起兵攻金华府,收复失地。”
张国维不同意道:“金华府地处要隘,能收复固然好,但金华城中有多铎在,恐怕十分不易。如今湖广、江西战场溃败,清军兵锋已至饶州府,此时派大军收复金华,先不说金华城有上万敌军,能不能收复,就说饶州清军增援,到时打成一场消耗战,绍兴府还有何力去应对北面来攻的清军?”
这话也对,如今绍兴府就三大主力,一是朱媺娖掌控的四大卫所,二是王之仁部,三是吴争部。
要收复金华城,必须从这三路人马中抽调大军。
这么一来,防御力自然就降低了,如果在金华打成一场胶着战,那么以绍兴府的财力,肯定是负担不起的。
朱以海皱眉道:“张尚书的意思是坐视金华府沦陷而不顾?”
兴国公王之仁难得开口道:“本公以为张尚书所言在理。如今绍兴府三面受围,各县被清军攻占,司空见惯,若以此派大军一一光复,明军早已疲于奔命了。”
“你……。”朱以海终究没有和王之仁争辩下去。
王之仁道:“以本公看,清军占领金华,与饶州之间连成一片,已经无法阻止,如今之计是如何保住台、温两州。金华、台州数百里路,若多铎奔袭,怕是二、三天就会陷落。”
张国维道:“兴国公担忧之事在理,若台州陷落,则往南之路就被堵死,绍兴府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孙嘉绩道:“我看多铎不会奔袭台州,虽说金华失守,但从清军屠城三日来看,清军的伤亡也不在小数,且金华城中百姓未必不抵抗。金华未定,就仓促奔袭台州,这可能性不大。”
熊汝霖道:“孙侍郎所言极是,多铎不是庸人,金华地处要隘,他自然能想到我朝会出兵争夺,这个时候,他不会分兵奔袭台州。依熊某看,多铎会等饶州清军会合之后,再有所动作。”
……一番观点和争论之后,显然已经排除了收复金华的意向。
只是在讨论如何巩固台、温二州的防御。
这让吴争很无奈。
事实上,吴争也不想去收复金华,因为金华往南便是福建地界,对于隆武朝而言,危机更加紧迫,天塌下来自然应该由高个子去担着,低个子起什么哄啊。
如今绍兴府十万大军,去进攻任何一个城池,攻下问题应该不大。
但问题是,攻下之后呢?
地盘越大,需要的兵力越多,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而金华城已经被打得一团稀烂,再加上鞑子三日屠城,用尽力气去光复一个这样的城池,显然是得不偿失的。
钱肃乐开口了,他一开口就将矛头指向了吴争。
“临安伯可有高见?”
吴争只能开口了,“高见谈不上,替诸公抛砖引玉罢了。”
“金华就占,绍兴府就暴露在鞑子兵锋之下。好在鞑子需要兼顾隆武朝的反击,所以短期之内,进犯绍兴府的概率不大。可如果选择坐视,唇亡齿寒的道理,诸公都清楚。”
王之仁睁开微眯的眼睛道:“临安伯,有话直说。”
吴争点头道:“行。那我就直说了,我的意思也简单,就八个字。”
“何八字?”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王之仁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以攻代守?”
“虽不中,但不远矣。我的意思无所谓防守,真等到清军对绍兴府发动合围,所有的防守都是空话,既然清军势如破竹地南下,为何我朝就不能势如破竹地北上呢?”
“你是说北伐?”王之仁饶是预料吴争的奇思异想,也被吴争的大胆惊到了。
“正是,虽说以十万人北伐,有些狂妄了,但收复苏州、松江,兵临应天府,这应该不狂妄吧?”
所有人都惊愕起来。
是啊,如今杭州府兵锋已经进至嘉兴府,与苏州、松江两府仅二、三百里地。
光复这两府,应该不费吹灰之地。
可北攻应天府,这就有些……狂妄了。
应天府做为曾经的京城,其防御能力可不是杭州、嘉兴等府可以比拟的。
所以,满堂众臣,从未去想过反攻应天府。
在他们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防守,如何守住这来之不易有地盘。
这确实是种悲哀。
看着满堂俱惊的表情,吴争大声道:“清军所向披靡,已是骄兵悍将,这一点经杭州城一战,我深有体会。杭州府虽拥七万大军,可这七万大军大部是降兵,真正能派上战场的,恐怕不足五成。这些人面对强敌,就会心生惧意,可如果用在顺风战场,却能奋勇杀敌。与其台回绍兴府与多铎在金华死磕,不如北伐,避敌锋芒,击敌软肋,以图围魏救赵之功。”
第二百零三章 北伐
王之仁听完吴争的建议,开口道:“听起来可行,据消息称,应天府守军不多,仅三万人左右。只是应天府城高墙厚,想攻破怕是没有一、二月时间做不到。可这一、二个月足够清廷从别处调兵增援了。”
吴争道:“诸公都想不到明军要发动北伐,清廷自然就更想不到了,人人以为我绍兴府现在正忙着自救,应对金华陷落的困局。所以,应天府不会有准备,仅凭出其不意这一点,此战便可为了。况且,兴国公麾下有一万多水师,入长江口,配合我部攻击应天府,想来成算更大。最后,就算应天府没有被攻下,也会让清廷震动,由此不敢继续派重兵增援湖广、江西清军,也能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
满堂众臣窃窃私语起来。
朱以海突然开口道:“若真如临安伯所言,攻下应天府,那便是这两年来,我朝最大的幸事。孤以为虽有风险,但这险可冒。”
张国维冲吴争道:“依你估算,这场战事要调集多少人马?”
吴争想了想道:“我部三万至四万人,需要兴国公调麾下水军配合作战,大致来说五至六万人吧。绍兴府的军队暂时无须参战,但为防万一,还是派驻二卫渡江至嘉兴府附近待命,充当后备队,以防不时之需。”
张国维与边上众臣耳语了一番之后,向朱媺娖道:“殿下,臣等以为临安伯之方略可行。”
朱媺娖看向王之仁道:“兴国公以为呢?”
王之仁看了一眼吴争,答道:“临安伯的方案虽过于冒险,但或者能为我朝带来一丝生机。臣以为,或可一试。”
朱媺娖转向吴争道:“那就劳烦临安伯亲冒矢石,为我朝光复诸府了。”
“臣遵命。”
……。
从王府出来时。
王之仁叫住了吴争。
“临安伯可知道,就算你攻下了应天府,怕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大明姓朱!”
吴争呵呵笑道:“如果只能在姓朱和姓爱新觉罗之间选择,我选择姓朱。兴国公如何选择?”
王之仁用手指吴争,笑骂道:“你小子……!”
而后正色道:“我知道你在杭州得了不少火炮,可你要知道,应天府不是杭州、嘉兴,你若想以火炮炸开城墙,那还是省省力气吧。”
吴争答道:“应天府城高墙厚,我那些火炮轰上去就如同隔靴搔痒一般,自然不会寄希望于它了。”
“你既然知道,那还要谏言北伐?”
“难道兴国公不明白,不北伐也是死路一条吗?”
王之仁愕然。
没错,不北伐也是死路一条,一种是坐死、躺死,另一种是站死、拼死。
吴争选择了后者。
王之仁拍拍吴争的肩膀道:“好!无论成败,本公助你一臂之力。”
“谢兴国公!”吴争郑重向王之仁一揖。
……。
与王之仁分别之后,吴争欲往码头回杭州。
这时,背后传来张煌言的声音,“临安伯,且留步。”
吴争转身,见张煌言领着一个半老头朝自己而来。
“吴争,我为你引见一人。”
看着张煌言郑重的样子,吴争打量了一下他身边的人。
看官服是个三品官。
“吴争,这位是兵部右侍郎兼户部左侍郎沈廷扬沈大人。”
“见过临安伯。”
吴争疑惑地回礼,“沈大人有礼。”
张煌言向吴争解释道:“你可别小看了沈大人,崇祯十二年,沈大人时任中书舍人,向崇祯帝上呈,请倡先小试海运疏,建议恢复前朝开创的海上漕运,并将《海运书》五卷和《海运图》献上。上命沈大人造海舟试之。沈大人乘二舟,载米数百石,次年六月朔由淮安出海,望日抵天津。行程不到一旬。上喜,加孙大人为户部郎中。后由史阁部保荐为光禄寺少卿,又升太仆寺正卿兼户部事。”
“哦,原来如此,吴争失敬,失敬了,还望沈大人莫见怪。”
吴争心中一动,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莫执念建议设立市舶司,加征关税,重启通番事宜,吴争正愁着要这么个人来平衡莫执念的权力。
可问题是,这可是个老江湖,历经前后三朝,是自己这个小年青能驾驭得了的吗?
很显然,张煌言和沈廷扬不是为此事而来,他们自然不知道对沈廷扬垂涎欲滴的心情。
张煌言道:“吴争,今日我领沈大人前来见你,是有重要之事。”
说到这,张煌言左右一顾道:“此地非说话之所,要不去我家坐坐?”
吴争点头应好。
于是三人向城东而去。
吴争与张煌言意气相投,布衣论交。
这还是第一次去张煌言宅。
绍兴临江多河,房子大都建在河边,一来洗涮方便,二来交通方便,时以乌蓬船为交通工具。
吴争三人就这么来到了张煌言的宅子。
如果说张中维的尚书府,是简约了些。
那么,如今吴争看到的朝廷堂堂左佥都御史的宅子,那就可以称得上寒酸了。
这就是一户普通民宅,一个不高的台门,一条石凿门槛,划出了内外。
一间不大的瓦房,加上右侧一间茅草厢房,构成了张煌言的御史府。
进入张家,一个粗布蓝裳围着围裙的女子迎上前来。
吴争以为是张煌言所雇佣的女仆。
但当开口时,吴争才明白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夫君,这二位是。”
吴争这才明白,面前这个女子,竟是左佥都御史的夫人。
左佥都御史,那是正经的正四品官职啊。
张煌言还兼着绍兴府一卫指挥使的职务。
看着一眼就望到头的小院,吴争眼中有些酸,心中有些痛。
不应该是这样的,对吧?
张煌言介绍道:“这是拙荆董氏。”
“吴争见过嫂嫂。”吴争郑重向女子见礼,不是因为尊重,而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吴争怕自己眼中的那一滴泪,会不受控制的当众滴下来。
董氏很大方,右手轻引道:“叔叔不必见外,二位请里面坐吧。”
张煌言笑嗔道:“夫人,你也真敢受他一礼,你可知道他是谁?”
第二百零四章 松江提督吴胜兆有意反正
董氏瞪大了眼睛,张大嘴巴看着张煌言。
张煌言呵呵笑着解释道:“他可是如今绍兴、杭州、嘉兴三府,炽手可热的临安伯,你也敢生受他的礼?”
董氏赶紧向吴争福身道:“伯爷海涵,恕妾身无礼了。”
吴争这时已经回复心情,笑着骂张煌言道:“哪有嫂嫂与叔叔见礼的,莫非你玄著不当我是兄弟?”
张煌言这才对董氏笑道:“我与夫人开个玩笑,夫人不必因此慌张。”
有此一闹,三人这才嘻笑着入了正堂。
这说是正堂,三人进去就显得太小了。
好在董氏手勤,隔着正堂门槛递进三碗茶水来。
倒不是因男女有别,而是这正堂再也挤不进第四人。
唱口茶水之后,张煌言切入了正题。
“吴争,此事关系重大,清廷委派的松江提督吴胜兆有意反正,已与南边隆武朝和我朝联络。隆武朝联络的是肃虏伯、舟山总兵黄斌卿,据说隆武朝答应给吴胜兆定吴伯、平江大将军的封号。我朝联络的张名振、沈大人还有我,张名振如今在台州任石浦游击,不便前来。虽说松江府离绍兴府更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我朝如果不拿出一个让吴胜兆满意的官爵来,恐怕他会投靠南边。”
吴争大概听明白了,清廷任命的松江提督吴胜兆想归降了。
如今正在待价而沽。
“玄著兄,这吴胜兆人品如何?”
“这……还得由沈大人来说,是沈大人首先与吴胜兆联络上的。”
吴争看向沈廷扬。
沈廷扬道:“我是崇明人,与吴胜兆其实也不熟,他要反正,自然是从他麾下义军归降者那探听,有人告诉他了陈子龙的住址,于是陈子龙派人找上了我。”
“陈子龙?”
张煌言解释道:“这陈子龙声望极大,人称卧子先生。这陈子龙可不是一般人物,弘光朝灭亡,鲁王初临绍兴府监国时,就慕名欲征其为兵部尚书,可陈子龙不应,接受了隆武朝的册封,为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但没有前往福建就任,而是留在了松江,监临、参谋太湖义师吴易所部,招揽当地义士反清。”
“哦,那陈子龙可有说起吴胜兆的人品事迹?”吴争对陈子龙没有什么印象,选择性地忽视了,直接问起吴胜兆来,因为在吴争看来,人品心性决定了以什么官爵去争取合适。
沈廷扬道:“据卧子先生说,吴胜兆原是辽东武将,清军入关时降了清军,后随多铎南下,去年多铎率兵离开苏州时,吴胜兆被任命为苏松常镇提督,驻守苏州。当时清军刚占领苏州等地,多铎带兵一离开,太湖一带的义军就开始进攻邻近各县,今年正月,义军攻克吴江县,杀了县令,县丞等官吏吓得仓皇而逃。吴胜兆得悉后,率军杀向吴江县,不想听闻他来了,义军早已逃之夭夭。吴胜兆白跑一趟,很是沮丧,为了安抚部下,他让暗示部下可能在城里自由活动一下,部下心领神会,大肆劫掠之后离开。清闽浙总督张存仁得知,上书参劾了他一本。清廷迅速回复,罚俸半年!”
吴争听得想笑,这种处理还叫处理?
罚俸半年,多少钱?
在城里劫掠一番多少钱?
可让吴争没想到的是沈廷扬接下来的话。
“吴胜兆得知被罚之后,大为光火,大骂说,清军动不动就屠城杀人,在地方上烧杀抢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可曾听说过有谁被罚俸?他纵兵抢劫一次,竟然被罚俸半年,这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至此,吴胜兆开始对清廷怀有怨恨。”
“之后,吴胜兆的同僚、与他一同驻守苏州的江宁巡抚土国宝落井下石,又向洪承畴告状,说吴胜兆招降了不少起义军,意图谋反。洪承畴下令吴胜兆离开苏州,驻守松江府。吴胜兆怒气冲冲的离开了有人间天堂之称的繁盛之地苏州,到了松江府驻守,不愤之下便动起反正的念头。”
吴争算是听明白了,这就是个典型的土匪山大王。
俗话所说的有奶便是娘,说得就是这种人。
说难听点,吴争对这种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如今毕竟是大敌当前,少一个敌人等于多一份胜算。
“他手下有多少人?”
“大概八千人!”
吴争一咧嘴道:“才八千人就想待价而沽?”
张煌言一听大惊,忙劝道:“吴争,可不能率性而为,这八千人若是歼灭,你麾下总得有损失吧,可反过来,你麾下就能得到八千人,这笔帐算得过来。”
吴争安慰道:“放心,我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这样,你们是怎么安排的,说来我听听。”
张煌言道:“我已禀明监国,原本是想以张名振领其麾下水军从海上去接应的,但如今你提出北伐,那么就不必再让张名振接应了,可与你部会师,直接参与对苏州城的进攻。”
吴争皱眉道:“你不是说他还与南边联络吗?万一他不想投我朝,怎么办?”
“这……但不管怎样,总能减少鞑子的实力,壮大抗清势力不是?”
吴争点点头,这道理确实不错,可吴争知道,很多时候,这所谓的壮大实际上是祸害之源,所谓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们还叫我来做什么?直接派人传信给他就是了。”
张煌言解释道:“如果派人传信,一来一往会耽搁很多时间,加上毕竟松江府在苏州府的管制之中,万一走漏了风声,反受其害。我们是想,以你出兵进攻苏州、松江两府为障眼法,这样一来,苏州府无瑕它顾,便于你暗中与吴胜兆商谈反正之事。”
吴争点点头道:“好,这事我接了,不过事先说好,吴胜兆若朝三暮四、左右他顾,那我就弄假成真了。”
张煌言正色道:“那是当然,我朝也不能容忍如此丑恶之辈。”
事已说完,吴争笑嘻嘻地暴露出他的本意。
“沈大人,当年你替先帝制造、测试海船,可有船样、海图留下?”
第二百零五章 如同玄著兄的人品
沈廷扬是个明白人,不是明白人,也无法到达这个位置。
象他这样纯技术的官员,没有些斤两,在明末官场这种大气候下,分分钟就被人踩下去了。
“临安伯言下何意?”沈廷扬平静地问道。
“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若有一天,率数千条海船,登陆天津卫,都是何等风光之事?”吴争一脸的陶醉样,直让人无法直视。
自然这是装出来的。
吴争同样也相信,以张煌言和沈廷扬能看出他是装出来的。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刻意装出来的。
很多事,能心领神会最好,能心知肚明次之,熟视无睹则是最失败的。
果然,二人脸色一变。
沈廷扬是一连数变,许久才道:“临安伯有此雄心壮志,沈某愿意助一臂之力。”
吴争大受感动,起身向沈廷扬郑重一揖,道:“若得先生相助,北伐大业定可如虎添翅。”
沈廷扬赶紧起身,侧身相让,仅受了吴争半礼,然后回礼道:“若临安伯真能率水师登陆天津,沈某就算少活十年,不,少活二十年,哪怕现在让沈某去死,沈某也含笑相从。”
吴争忙道:“先生可死不得,这数千条海船还没影呢?”
三人相视,随即不约而同暴发出呵呵大笑。
这就是心领神会。
离开张家时,吴争故意落后了沈廷扬、张煌言几步。
将一卷银票塞在了董氏手里。
这动作差点让董氏认为吴争是登徒子,大喊出声。
可看着吴争清澈的眼睛,董氏选择了闭嘴。
当看到手中这一卷物什是银票(不是如同废纸的宝钞,真正的钱庄票汇,见票即兑,但只限在当地钱庄及分号使用)时,董氏再度惊愕欲喊。
“嫂嫂,这钱来得干净,就如同玄著兄的人品一般,你悄悄留下,时常为孩子和这家,添点油荤。”
董氏眼睛突然间就红了,她自然是知道张家如何落魄至此的,张煌言出生于浙江宁波府鄞县一个官僚家庭,父张圭章,天启四年举人,曾任山西盐运司判官,官至刑部员外郎。
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沦落至此?可自从张煌言毁家杼难,捐助义军开始,就变成这样了。
吴争拍拍她的手背道:“往后孩子需要什么或者家中缺什么,就让人带信给我,或者直接去吴庄取就是。如果不是顾及玄著兄的心性,我本该每月派人送些银子来的。”
董氏压低声音哽咽道:“多谢叔叔心意,可这如果让夫君知道,怕是会休了妾身。”
吴争同样压低声音道:“他敢?!我的爵位比他高,他不敢!”
董氏“噗嗤”一声被逗乐了,她自然听得懂吴争在开玩笑,张煌言真要是惧怕吴争官位比他高,也就不会强硬顶撞朱以海,被驱逐在朝堂了。
可董氏同样明白,能被张煌言带到家中,当着自己的面,介绍为兄弟的,真得不多,既然是兄弟,便有通财之义,收下或许无伤大雅。
于是董氏不再拒绝,收下了。
……。
一夜之间,绍兴、杭州府紧急动员起来。
三日之内,征召民夫六万人,船只一千八百余艘。
钱塘江上又见千帆叠影,万舸争流的场面。
两府相隔不过三、四百里地,这有着一大好处,就是发动起来,非常快。
都说船小好调头,明军北伐,占得就是迅速二字的便宜。
隆武二年(1646)三月初七,吴争下令,嘉兴府驻军向苏州城发起进攻,同时,吴争亲率厉如海、池二憨率大军对松江府发起进攻。
出发之前,吴争特地召见了两拨人。
第一拨是陈守节、陈其材父子,他们是吴争的宝贝疙瘩,虽说吴争来自后世,可对于火炮,就算是这最初雏形的火炮,那也是半知不懂。
陈家父子献上的六十三门火炮,其实称不上红衣大炮,充其量就是后世俗称的速射炮,是明朝仿制葡萄牙人的,射程近、威力小,更适合配备开花弹,中近距离压制敌军靠近,因为它的优点是装填、射击速度快。
只有从多铎手中缴获的那八门,才叫真正的红衣大炮,几乎每门都在二千斤上下。
这种炮威力强大,适合配备实心弹,轰击城门,沉重的炮弹挟火药之威,砸中城门时,可谓无坚不摧。
所以,吴争特地将这些火炮集中起来,为陈家父子组建了正式的炮兵营。
吴争虽然半知不懂,但有一句话是牢牢记得的,火炮的威力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越大规模地覆盖使用,威力越大。
将二人召来,吴争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本官对火炮的使用和操火炮的能力不及你们父子二人,可本官要讲得是,这大小七十一门火炮,关乎到杭州城、绍兴府的存亡,更关系到这次北伐的成败。简单来说,你们父子左右着战局的走向。而要达成这一点,就需要每门火炮都能正常地使用,更要想什么时候用就能什么时候用。具体怎么做,本官指导不了你们,但这两点,你们必须替我办到。”
陈守节凛然拱手道:“卑职自杭州城火炮集中使用之后,明白大人所说炮火覆盖的威力,卑职父子守着这些火炮至今,就为了抗清复明大业,这些火炮对卑职父子来说,比性命更重要,请大人放心,我等定鞠躬尽瘁,为大人分忧。”
“好。本官放心去,去吧。”
第二拨,只有一个人——莫执念。
与其说是吴争召见的,不如说莫执念自己找来的。
原因是吴争誓师之时,竟公然向敢死营承诺了一些力所不及之事。
吴争的原话是这样,“……本官承诺,但凡敢死勇士残疾、阵亡者,官府赡养其父母归老、其妻改嫁、其子女成人……。”
这就是莫执念端着帐本急冲冲而来的原因。
“主公,这事不妥,真不对,你得改……。”
吴争刚打发走陈守节父子,口干舌燥之下,啜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慢条斯里地问道:“哪不对了?”
第二百零六章 这老头还真有点童趣
莫执念急道:“主公,咱们说好,但凡与钱财有关之事,都得先商量来着,你看你……主公啊,你这承诺的可不是一杆子的事啊,如果是一杆子的事,咬咬牙也就撑过去了,可你承诺的是一辈子的事啊,你想想,如今可是乱世……。”
说到此处,莫执念回身让两名侍卫出去。
侍卫们望向吴争,吴争点了点头。
两名侍卫出去时,顺手掩上了门。
莫执念这才压低声音道:“主公可知道,若要完成大业,那得死多少人?战场之中,谁最容易死?死士啊!真有一天这偌大的疆土打下来,不死上十万……不,少说也得几十万啊,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子,这父母还好说,年事一高,没几年也就归去了,这妻万一不改嫁,你得养她一辈子?还有这子女,一个还好,要是有三、五个,你都得养活他们成人?你这一许诺,岂不把老朽及整个财政司都带沟里了吗?”
吴争刚想开口,莫执念手一伸相拦,“还有,战争一启,这米价是一天天往上涨,原本一银一石,最多十天半月,就能翻一番,到时银子都不管事,管事的只是粮,敢死营死一人,父、母、妻、子女就算只有二人,一人一年至少得一石半吧,五人就得七石半,这可比养一兵贵了一倍不止啊,主公啊,你算明白这帐了吗?”
说到这,这老头老实不客气地从吴争面前取过茶水来一饮而尽。
瞪着眼睛看着吴争,一副你不改,我就不走了的神情。
吴争同样看着莫执念,二人对视了半晌。
吴争终于开口了,“钱哪来,够不够,那是你的事。”
莫执念急了,正待开口争辩。
吴争照样画葫芦,伸手一挡,“不过我也和你算一笔帐,这帐比你刚刚算的简单多了。”
莫执念闭上嘴,一副聆听的神情。
吴争道:“如果败了,我、你,还有杭州府、绍兴府就全完了,你认为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这帐简单吧?”
“可象之前防守杭州城一战那样不是很好吗?”莫执念急喊起来,“死一个,抚恤多少钱就是,何必自寻烦恼?”
“是自寻烦恼吗?”吴争表情严肃起来,“北面清廷占据了大半个大明疆土,一年的赋税是多少?南面隆武朝几乎占了云贵、两广、福建全境,赋税是多少?大西军残部占据整个川甘,他们赋税一年又是多少?我有什么,杭州、嘉兴两个新附的城市,一年能收多少赋税,甚至一年后,我能不能守住杭州、嘉兴还是未知之数。你和我来讲将来?日后?想多了你?”
莫执念哆嗦着嘴唇,指着吴争道:“你……。”
“你什么你?”吴争换了种脸色,没好气地道,“都这么大年纪了,想事情就喜欢钻牛角尖,米价涨了,就不会想办法压下来啊?”
莫执念是被吴争给怼糊涂了,其实他也明白吴争说得在理,可崽卖爷田不心痛,现在花得有一半是他莫家的家产哪,吴争搜刮了确实不少,可花钱手笔也大啊,再加上均摊到七万多大军身上,再多钱也不够花啊。
听起来有两府赋税权,但这庄稼种在田里,不得需要时间成熟啊?
再说春耕都没开始,上哪收税去?
商税还刚刚筹建,正往里贴钱呢。
如今再整这么一出,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莫执念看着吴争蛮不讲理,是真无语,此时听吴争说到想办法压米价,顿时找到了个突破口,略带讥讽地怼道:“主公倒是说个办法出来,老朽洗耳恭听。如今大战即启,哪家哪户不知道?谁都寻思着囤积粮食,还有哪个不开眼地往外放粮?”
吴争问道:“杭州城里大概囤有多少粮?”
“这很难估算,但再怎么说至少七、八百万石还是有的。”说到这,莫执念一惊,“怎么,你还打算抢粮不成?”
吴争怒道:“本官是那种人吗?”
莫执念翻着白眼,那眼神就是是说,你没干过吗?苦主还在你面前站着呢?
吴争一下子弱了气势,于是和声道:“这数百万石粮中,有几成在各家富户手里,有几成在官仓,又有几成在市面上,你可知道?”
“大概官仓三成,富户至少五成,市面上有两成就不错了。”
“莫家占几成?”
“呃……主公,你不会打莫家主意吧?”莫执念惊慌起来。
吴争道:“随口一问,不想说就罢了。”
莫执念犹豫了一下,终究答道:“近一成……吧。”
吴争点点头道:“差不多了,你派人在城里东南西北人群稠密处设置几个米铺,直接以市价九成向外卖粮。”
“主公……你疯了?”
“隔两日,再降两成,以市价七成往外卖粮。”
莫执念这时反而冷静了,他的阅历让他醒悟到吴争有后着。
“第六日起,就以五折卖米。”
莫执念道:“虽然不知道主公还有什么后着,但老朽以为此计行不通。”
“哦……为何?”
“压米价的方法从古至今,例子不少,但前提是手中有足够的米,且能让人信服,日后米的来源会更多,也就是让人相信日后米会更便宜。可如今,大战将启,兵马已经开拔,主公以何取信于人,要知道,城中富户没一个智力低于你我。”
说着,莫执念还特意点了点他那满头花发的脑袋,以确认这是脑子。
吴争笑了起来,这老头还真有点童趣。
吴争自然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比古人更聪明。
说难听点,综观古今,说起智力,吴争还真没有觉得古人比后世人笨。
倒不是贬低后世人,而是后世人大都依靠先进的科技,从而降低了对自身智力的训练。
特别是在博学强记、创造力、脑洞方面,远比不上古人。
而后世人唯一的强项,那就是见多识广。
这一点,一代比一代强,无可争议。
所以,吴争出这么个主意,自然不是要与古人比智力。
第二百零七章 莫老,老莫
吴争其实是胸有成竹,否则军备正忙,哪有时间和莫老头浪费口水啊?
他的依仗就是手中强大的军力。
军力就是权力,特别是乱世之中。
权力决定对错、成败,特别是在自己所控制的势力范围之内。
这一点,同样无可争议。
吴争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对,想要米价降,最重要的是让人觉得,日后米价会跌。”
莫执念道:“可如今谁会相信米价会跌?再说了,米从何来,绍兴府吗,有人信吗?”
吴争沉声道:“从松江府、苏州府、宁国府,甚至从应天府、扬州府来,有人会信吗?”
莫执念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了,他张口结舌地望着吴争。
二人就这么对视了许久。
莫执念终于缓过劲来,他意识到了,这确实是个借口……不,噱头!
以胜利为诱饵,以战利品为诱饵,以所占区的利益为诱饵。
这无疑是一件能驱使人疯狂的……诱饵。
可问题是,诱饵起不起得到作用。
莫执念无奈地道:“主公啊,这是在赌。”
“你我什么时候不是在赌?你赌我一定能胜,我赌你不会从背后向我捅刀子,咱们彼此彼此。”
话说得这么露骨的,恐怕也只有吴争了。
莫执念苦笑着摇摇头道:“可就算如此,城中富户也未必会象老朽这般信任你。”
“他们不得不信,或者说,他们只能信!”吴争悠悠说道。
莫执念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富户囤粮不可能一年之间囤积,对吧?”
“是。”
“一般至少囤积三年以上,也就是说,今年市面上的粮,是三年前的存粮,然后明年卖去年的,后年卖今年的,对吧?”
“对。”莫执念有些明白了。
“那就好,现在刚开春,他们不急,但等到两三个月后,他们如果粮还没卖出去,那他们就急了,因为夏粮一旦上来,他们的陈米就得压到下半年去了。而到时,他们就会想到万一我真占了上面所说的那些城呢,哪怕只占两三个,也会使得大量粮食涌入杭州。”
莫执念懂了,吴争说得没错,占领两三个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城市的战利品运往后方,这是常理,而现在吴争进攻的那几个城,可都是囤有大量粮食的城,这种心理压迫,对那些富户绝对是种煎熬。
莫执念瞥了吴争一眼道:“可主公刚才所说,前后也就卖十来天粮,这十来天不足以让城中富户心中不安吧?如果卖两个月低价粮,恐怕官仓也负担不起吧?”
“十天足矣!”
“哦?”
“十天之后,松江府就会光复。人的预期很奇怪,一旦被证实了一部分,就会无限地产生暇想。何况,不久苏州府也会光复,到那个时候,没人会怀疑其余各州都会光复。”
莫执念问道:“主公对松江、苏州两府有如此把握?”
吴争笑笑,“天机不可泄露。”
莫执念想了想,咬牙道:“好,那就搏一把,按主公的意思办。”
吴争微笑道:“这就对了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如今咱们只能看到一个月后,一年之后的事要想,但少想为妙。”
被吴争这么一说,莫执念才想起他的来意,于是扬着手中帐本道:“不对,主公啊,老朽刚刚说的事,你还没改……。”
吴争伸手一挡,无奈地道:“莫老,老莫,你这大半辈子都活到哪了?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就没听明白?先顾眼前吧!!!”
莫执念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帐本,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还跺了下脚,一言不发,正待转身。
吴争略带尴尬道:“其实我承诺的话,仔细想来,也是可以……钻钻空子的。”
莫执念闻听一喜,“请主公赐教!”
这种惊喜的神情,让吴争很沮丧,看来这老头确实被压迫得太狠了。
“本官确实承诺了赡养死士家眷,但你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吗?”吴争不得不自己去破自己的许诺,这感觉真……无聊。
“譬如只招募十六至二十的,这个年龄的人,没有妻、子或者刚娶了妻子,没有子女,就用不着赡养了。”
莫执念张大了口。
“如果还不行,就只招募十六至十八的,或者十人之中,招七、八个十六至十八的,其余凑些十八以上的,不能落人话柄不是?”
莫执念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拢。
“还有,再遴选一下,不招募家中独子的,这样官府与他的兄弟共同承担其父母的赡养,这不也能省一半吗?最后尽量招募那些父母已经不在,或者只有一人在世的死士……。”
吴争突然发现莫执念的神情,连忙住口,愤怒地说道:“本官这都是被你逼的!”
莫执念恍然大悟道:“老朽明白了,这就去安排诸事。”
往腋下一夹帐本,转身急退。
吴争突然开口道:“等等。”
莫执念回身,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还有何吩咐?”
吴争慢慢起身,沉着脸走执念面前。
掸掸莫执念长褂的领子,悠悠道:“你不会用我教你的方法,来对付我吧?”
莫执念心中悚然一惊,他听明白了吴争的意思,吴争说得不是怎么去绕开他的许诺省钱之事,而是米价之事。
莫执念确实不理解,面前这个小年轻怎么会如此的天纵奇才,与他一比,自己这数十年真象活在了狗身上了。
特别是对于人性的把握,莫执念此时真有些惧怕了。
吴争甚至没有看莫执念的眼,继续道:“其实我不担心你会这么做,我既然能想出方法里,自然也会有应对之策,我所担心的是,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我就会失去一个有力的臂助,而且,莫家上下,会因为你而受到牵累。”
莫执念怔怔地看着吴争,他无法想像,一个人能将赤果果地威胁,说得这么自然而然。
甚至自己连反抗,不,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
莫执念只能俯身道:“老朽谨记主公教诲,不敢一日或忘!”
第二百零八章 兵临松江城下
三月初九,兴国公王之仁麾下定海水师出港向北。
初十,饶州府清军攻破广信府,广信府三千明军尽没,无一人投降。
由此,这一路清军与多铎、方国安残部首尾呼应,连成一片。
绍兴府后院被抄,已在清军两面包围之中。
这个局面,没有因为吴争的到来而改变,历史上,绍兴府也是被这么攻破的。
当时监国的朱以海,也是这么转进海上,组织起流浪政府,继续抗清的。
钱肃乐由此偕诸弟及独子,辗转至福清、文石间,继续联络各地义军抗清,直至两年后,兵败卒于琅江。
可现在,因吴争的到来,许多事有了变化。
绍兴府监国的不再是一意想要摆脱危墙之下的朱以海。
虽然绍兴府两面被围,但也有了杭州府一个吐气喘息之地。
而且明军也已经起兵北向,攻打松江、苏州两府。
这就是当前绍兴府的形势,危与机同在。
只要光复应天府,那么就可以依仗天险,至少与清廷隔江相抗,为已经病入膏肓的南明,缓出一口吊命的气息。
可多铎并没有给吴争宽裕的时间,在会师由西而至的清军之后,他迅速挥师台州,并另派一支偏师,攻打温州。
这是痛打落水狗的气势和打法,此时的多铎,已经完全不在乎明人的抵抗了。
……。
吴争并不认为他的战略有错。
在他看来,既然已经是死马,不妨当活马医呗,结果无非是死路一条,救不了天下明人,至少能救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因为了还有平岗山寨。
吴争认为,就算北伐失败,自己也有足够的时间率部返回上虞,以手中的兵力至少在平岗山,可以组织起一支强大的抗清力量,然后慢慢向周边渗透,以图复兴。
所以,从这方面来讲,吴争内心对这场仓促的北伐,没有负担。
尽心尽力打就是了。
这恐怕是吴争第一次独自筹划、指挥一场数万人的战役。
失误是明显的,但思路也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
吴争在下令两路向北突进的时候,没有忘记令鲁之屿部,向宁国府异动。
这不是佯攻,而是虚虚实实之计。
鲁之屿的兵力有一万之众,虽说是降兵,但经过吴争不惜血本的砸钱,现在的士气那也是嗷嗷的。
加上吴争连战连捷的神话,这些士兵现在都是吴争的拥趸。
吴争给鲁之屿的命令是,如果清军不理会,那就占领宁国府,同时北上沿江进逼应天府。
如果清廷调徽州府、安庆府清军北上增援,那么就与他们不计代价、死磕到底。
因为徽州府、安庆府清军并不多,两府驻兵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千人。
原本驻扎的清军,都因多铎所部的抽调,降到了最低的人数。
这也说明,清军的兵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吴争其实是分三路北伐,但真正的主攻方向,却是苏州府。
而那,是钱肃典、夏完淳的主场。
……。
吴争率大军兵临松江城下时,松江城墙上已经布满了守军。
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吴争当然不会立马发起进攻,虽然看不上吴胜兆这反复无度的三姓家奴。
但这种局势下,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无疑是对局势有利的。
双方的约见,就在当日午后。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掩人耳目了,明军大军围城,苏州府自身难保,还需要担心走漏风声吗?
所以,双方见面的地点就在松江城外五里处,在双方大军的眼皮子底下。
可谓是真正的万人注目啊。
“敢问可是临安伯当面?”
吴争被这么一句文质彬彬的话,惊得一愣。
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眼,吴争回道:“没错,正是吴某人。”
吴胜兆也是一愣。
这是一次语言和角色的错位。
当然,吴争是故意的。
但显然吴胜兆不会明白,他只是觉得有些突兀,不明白为何突然尴尬起来。
但他还是凭着本能,大喝道:“临安伯,吴某可是与绍兴府和福建都有联络反正之事的,你今日突然率军来犯,是何意?”
吴争随意掸掸身上大红官服,道:“本官今日前来,就为欢迎吴都督反正的。”
吴胜兆怒道:“有你这么欢迎人的吗?”
“本官也是没有办法啊,如今明军北伐,正进攻苏州,你说留着松江府在左侧,这让人很不安哪。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个道理吴都督应该能懂吧?”
吴胜兆强捺怒意,问道:“既然如此,绍兴府准备给吴某什么官爵?”
吴争道:“松江总兵。”
“完了?”吴胜兆等了半晌,见吴争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于是问道。
“嗯。”
“就一个总兵?连个爵位都没有?”
吴争点头,再次确认,“嗯。”
吴胜兆有种抓狂般地激动,他抖嗦着问道:“你知不知道清廷给我什么官?”
“苏松都督。”
“对啊,那为什么绍兴府只给了个松江总兵,这是几品官,多大的实权?”
这还真说不准,大明这总兵啊,时大时小、或轻或重,这就象后世的司令,一个保安团就能叫司令,一个军区,也叫司令。
所以,吴胜兆虽原为大明武官,也不清楚绍兴府给出的这总兵价值几何了?
吴争道:“就按吴都督麾下多少人算吧。”
吴胜兆愤然道:“同是明军,隆武朝给吴某人定吴伯、平江大将军的官爵,绍兴府太没诚意了,不谈了,告辞!”
说完手一拱,连眼睛都懒得向吴争瞄一眼,转身而去。
吴争等他快要上马时,才大声道:“吴都督,本官率大军前来,不是与你讨价还价的。你说今日本官要是下令攻城,有几成把握破城?到时本官是拿你当俘虏关押呢还是放你南下投隆武朝呢?”
吴胜兆胸口怒火炽烧,可就是没有办法发泄出来。
他再鲁莽,也知道此时真要与吴争干一仗,能不能胜两说,最重要的是断了投绍兴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