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拔营向绍兴府
吴争见钱翘恭沉默,上前道:“钱百户,与鲁王相比,长平公主的身份更有说服力,况且二者都是监国,做为臣民,是不是可以选择一位更能统领天下明人抗清的君主?至于大业有成之时,拥立何人为帝,那是将来之事,何必现在为此事纠结?”
钱翘恭抿嘴勉强地点头道:“既然张煌言也站在大人这边,属下无话可说。”
吴争拍拍他的肩膀道,“钱大人,可有兴趣上杭州府统率骑兵啊?”
钱翘恭闻听眼睛一亮。
吴争继续诱惑道:“与多铎一战,杭州府已经囤有战马数千匹,此次本官增援绍兴,率三千多骑南下,只是本官如今事务繁忙,已经很难亲自领兵作战,所以,本官想寻找一个适合统率这支骑兵的主将。不知钱大人可有意乎?”
钱翘恭这时早已将之前的龌龊、不快抛之九霄云外,可依旧梗着脖子道:“属下遵从大人安排。”
可眼神中的那份期盼,让人心悸。
吴争呵呵大笑起来,“你小子就他x的嘴硬,走,随我去绍兴府。”
说来也怪,钱翘恭是个中规中矩的读书人,但他发觉自己很喜欢听吴争爆粗口,这种粗俗的话在吴争口中说出,让他有心中一暖的感觉。
这时,沈致远急了,“吴争,我呢?”
吴争斜了他一眼道:“两个选择,一是留在绍兴府和赵史同为副千户,也好照应一下吴庄。二是随我去杭州府,在钱翘恭麾下任参军,你自己选吧。”
沈致远犹豫起来,看看钱翘恭,再回头看看正堂,一时拿不定主意。
吴争见他回头看向正堂,上前一脚踹沈致远的屁股,骂道:“别打我妹的主意。”
沈致远捂着屁股跳脚道:“吴争,我哪点不好?都十六年了,你妹……。”
“你妹!”
沈致远不解地看着吴争暴喝,怎么反应这么大呢?
但这么一打岔,沈致远一时忘记了自己被踢,“行……喊吴小妹总可以吧?吴小妹也大了,总得嫁人吧,嫁给别人,总不如嫁给我来得合适吧?至少咱知根知底不是?”
吴争道:“这也得我妹乐意,她不乐意,你就算脸上长出花来,也不行。”
沈致远抿着唇想了想道:“其实我也知道,吴小妹嫌我没出息,也罢,我去杭州府,让她看看,我沈致远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
就当吴争在安排吴庄诸事的时候,士兵急报。
这个时候,朱以海竟然厚着脸皮从海上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占据王府,开始发号施令。
张煌言根本挡不住,因为他的身份已经是鲁王朝被罢黜的弃臣。
而当时陪朱媺娖留下,幸存的七、八名官员,也被朱以海驱逐在朝堂。
虽然没有对吴争动什么手脚,但绍兴府俨然回到了朱以海的掌控之中。
这不奇怪,朱以海一个人没有那么大能量。
但他身边的大臣,没一个不是能臣。
张国维、钱肃乐不说,熊汝霖、孙嘉绩等,那都是赫赫大名的搞清忠臣。
特别是熊汝霖、孙嘉绩当时与钱肃乐毁家杼难、揭竿而起时,麾下义军最高时达到一万多人。
也就是被方国安、王之仁吞并走的那部分士兵。
如今绍兴府部署的就是方国安的军队,自然没有人敢硬抗这些人的命令。
吴争郁闷了,这朱以海真他x的不要脸,自己刚一离开,他就回来摘桃子。
问题是,吴争这个时候怎么办?
带兵杀回去?
这就是谋反了!
可总不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吴争身边沈致远三人表情各不相同。
沈致远义愤填膺,说实话,这小子还真想领兵攻绍兴府,对沈致远而言,去他x的鲁监国,谁也不能不讲理不是?一见危险拍屁股走人,一见安全了,回来继续称王称霸,这算哪国王法?
钱翘恭一脸喜悦,父亲回来了,他肩上的责任就轻了。其实他一直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阻止吴争拥立长平公主。
这时赵史上前,向吴争建言道:“大人,鲁王毕竟是皇族,如今返回绍兴毕竟有大义在身,不好过于逼迫,但大人人在吴庄,自然是不知道鲁王已经返回。此时带兵返回绍兴府,也是题中之意,任谁也不好说什么。”
吴争心里一动,领悟了赵史的意思。
就是说,如果自己在不知道朱以海返回的情况下,率大军返回绍兴府,就不是拥兵自重,逼迫鲁王让位了。
本来嘛,吴争就是从绍兴府来吴庄的,此时返回亦无不可,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至于带多少兵,那就是吴争自己的事了。
绍兴、上虞、嵊县地处一个三角,方国安沿路残部,如今都归降于吴争,正待收编。
派人传令召集,加上带来的骑兵,整个三、五千人,不在话下。
算上周大虎三千人,那就有了六、七千人。
而且绍兴府还有吴争留下的骑兵和厉如海的五千人,一万多人的规模,足够与朱以海谈谈了。
吴争慢慢地转过头,凝视着钱翘恭,问道:“要不,你留下?”
这不是吴争在羞辱钱翘恭,反而,这是吴争释放的善意。
这是一场战斗,或许没有硝烟,但凶险并不下于明刀明枪的恶战。
对面有他父亲钱肃乐在,吴争允许钱翘恭选择回避。
钱翘恭有些傻眼了。
吴争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果断下令集结军队。
无数人开始跑动,呼号起来,正堂的吴老爹等人被惊动了。
“争儿,出了何事?莫非鞑子又打来了?”
吴争顿时挤出一份热笑容来,“爹你想哪去了,如今反正的士兵太多,孩儿这是在召集将士训练呢。爹啊,你好生待在庄里,孩儿军务在身,等过些天再来看望您老人家。”
吴老爹大义凛然地点头道:“我儿如今已经是朝廷栋梁,当学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典故。爹还没到七老八十的时候,你尽管放心去为国效力吧。”
吴争心里有些赦然,暗道我哪是为国效力啊,这是去与朱家人争权夺利呢。
第一百八十章 逼宫
可吴争心里并不后悔,既然起誓将此生投入这抗清复明大业。
那么就算死也得死个明明白白。
如果死于背后的暗箭,那恐怕吴争会死不瞑目。
绍兴府再置于朱以海麾下,这抗清的大局就难以支撑下去。
而且,自己就算肯放弃绍兴府的利益,也无法容忍朱以海再将手伸向杭州、嘉兴两府。
一个人,一旦品尝到了权力的味道,再要放弃,就非常难了。
吴争也一样,从手中的实力开始膨胀的那一天起,他的心思就开始改变。
臣服于人,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让吴争心服。
朱以海显然不是那个可以让吴争心服之人。
那就用实力说话。
每个当臣子的人,一旦手中掌控着绝对的实力,就有权利去选择效忠的对象。
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当吴争大步走向王府大门。
王府布置的侍卫强行阻拦,“临安伯且慢,待卑职去禀报殿下……。”
话还没说完,被周大虎一把推出几步远。
吴争在亲卫的簇拥下,直奔正堂。
既然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必要再虚情假意,把话摊开来说清楚,既节约时间,更能使朝廷减少内耗。
门口到正堂的距离足够让朱以海及堂中众臣做出反应。
但没有,吴争如入无人之境。
沿路的王府侍卫,见吴争行过,纷纷侧身避让。
可吴争已经不领这份情了。
因为他要的比这更多!
“臣临安伯吴争参见鲁王殿下。”吴争大声道。
所有人都听出了吴争这话的意思,认你是大明鲁王,但不再承认你是监国殿下。
张国维脸上肌肉轻颤,没有说话。
钱肃乐已经忍不住窜出来,指着吴争喝道:“临安伯,你太无礼了。监国殿下刚刚返回王府,你便率大军至王府外,意欲何为?”
右侍郎熊汝霖也出列,只是他没有直接指责,而是静静地看着吴争。
吴争不卑不亢地回视着熊汝霖。
“吴争,听熊某人一句劝,你还年轻,有些事就算想……却做不得,做了便是千古骂名。”
孙嘉绩出来附和道:“孙某与临安伯之前一见,已隔数月,那时临安伯还刚荣升千户,数月之后,已是伯爵,连孙某都要向你行礼问安。可见朝廷和监国殿下待你不薄。临安伯若有不满,仅可好生向殿下启奏,何必率军行此无礼之事……哎,何须如此?”
吴争眼睛扫了扫这四人,又转头向两侧官员扫了一遍。
所有人的眼睛都闪避着吴争的目光,意思很明白——吴争,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
吴争再次看向熊汝霖三人,“听三位的意思,这是在指责吴争争权夺利、逼迫鲁王殿下了?”
熊汝霖、孙嘉绩二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吴争。
可钱肃乐却毫不客气地斥责道:“难道不是吗?钱某当初以为你是岳飞、于谦,不想你竟是曹阿瞒之流。”
吴争笑了,这个结果他早知道,如果人人拥护他、赞同他才奇怪呢。
真要人人拥护他,那直接登基算了,还废什么话啊。
吴争很沉着,他不急。
有实力的人说话、办事都是有条有理、稳重不躁的。
胜券在握,何须急躁?
该急躁的该是朱以海。
“敢问鲁王殿下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吴争转脸问向朱以海。
朱以海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凝声道:“临安伯,你此次增援绍兴府,平定方国安叛乱有功,孤会不吝封赏,但你须将府外军队即刻撤离。否则……。”
“否则怎样?”吴争打断了朱以海的话头,语气平静地就象是在与手下军官说话。
这一声反问,让朱以海愕住了,否则怎样?
能怎样?
府外上万大军将整个绍兴府都控制起来了,他能把吴争怎样?
应该是吴争想把他怎样才对。
钱肃乐厉声道:“放肆!吴争,你敢欺君?”
吴争慢慢转向钱肃乐,“敢问钱大人,何为君?绍兴府危难之时,君何在?吴争实在是不明白了,鲁王监国,难道是先帝遗诏?亦或者是先帝骨肉?”
吴争的话令群臣窃窃私语起来,因为他的话几乎打翻了整船人。
朱以海是他们共同拥立的,还真不是朱以海主动要求监国的。
吴争的话对朱以海监国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那等于将所有人推到了对立面。
张国维皱起了眉头,他不理解吴争为何要如此,这不是拉仇恨吗?
吴争的话令钱肃乐大为光火,他指着吴争的脸喷着唾沫道:“监国殿下是我等一同拥立的,虽说没有先帝遗诏,也不是先帝骨肉,可鲁王是皇族血脉,勿容置疑……。”
吴争反诘道:“钱大人说得没错,鲁王是诸位大人拥立的,这么说来,臣可拥立君王,自然也可废黜君王,吴争不反对鲁王,但反对鲁王监国。”
“大胆!”
“放肆!”
“狼子野心啊!”
“天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吴争轻笑着,看着他们表演。
等他们演足了,过瘾了,吴争细声细语道:“吴争不想谋反,也不想自立,吴争在抗清一事上,与诸公同道。吴争只有一个要求,请诸位大人重新拥立一个敢为大明死社稷的皇族监国。”
说到这,吴争再扫向群臣,此时已经有几人愿意拿目光与吴争对碰了。
“如果诸公不愿意,吴争自然也不勉强,更不敢行谋反之大逆。”吴争稍作停顿,然后道,“但吴争决意率麾下大军投效福建隆武朝,隆武朝也是大明正朔自称,吴争率军去投,这不属于投敌吧?想来诸公也无法阻拦吧?”
吴争此话一出,就象扔了个晴天霹雳在众人的头顶,一时堂内轰然大乱。
开玩笑,如今的吴争掌控杭州、嘉兴两府。
方国安掌握的绍兴府一半兵力,如今也在吴争的掌控之中。
这要是真投了隆武朝,那绍兴府这个弹丸之地,还玩个屁啊,还不如乖乖随吴争去投了隆武,抢个先,混个好位置。
一时间,堂内人声鼎沸,无数目光都聚焦看向朱以海,等着他拿主意。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孤不做这监国了
朱以海此时已经傻眼了。
狼子野心,果然是狼子野心啊。
早就看出这小子脑生反骨,不想还是让他抢了先。
钱肃乐瞪着眼,他找不出话来责问吴争。
因为吴争所言无可指责,从大义而言,隆武已经登基为帝,朱以海不过一个监国身份,同称大明正朔,朱以海应该去掉监国,归附隆武朝才对。
如今吴争并不想谋反、自立,而是率军归于隆武朝,这一点确实无可指责。
真要挑出刺来,那就只有谴责吴争忘恩负义。
可也不对啊,虽说朱以海没有亏待吴争,但这次朱以海返回绍兴府,在没有知会吴争的情况下摘了桃子,收编了吴争在绍兴府的二千多人,怎么说这忘恩负义,也勉强啊。
就在一团乱乱槽的情况下,张国维终于站出来道:“吴争,兹事体大,且容殿下与我等商议之后再定,如何?”
吴争问道:“多久?”
“三日。”
“不,我等不了那么久,多铎西去,意图不明,嘉兴府虽然光复,但难保没有细作捣乱,另外清廷会不会派大军南下报复也是未知之数。这样,我给鲁王和诸公一天时间,明日此时,我等鲁王和诸公的答复。”
说完,吴争向朱以海行礼告退。
……。
“孤不做这监国了。”在吴争离开之后,憋屈了老半天的朱以海终于暴发了。
暴吼出这一声之后,朱以海掀翻了面前的桌案,甚至连让群臣劝慰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拂袖而去。
朱以海确实郁闷了。
自己在台州好好的当着王爷,享着清福,非要死皮扒拉地把自己忽悠来当这个监国。
他x的说是浙东半边江山,其实就绍兴府八县弹丸之地。
开玩笑啊,一府之监国啊?
这还就罢了,小小一府之地,生生出了方国安、王之仁两大权臣。
截留赋税不说,军国大事根本没自己什么事。
这是监啥国啊?
好嘛,方国安突然就反叛了,咱不转进等着被俘送去顺天府啊?
要知道,但凡被送去顺天府的皇族男丁,哪一个活命了?
想到此,朱以海真想哭。
咱就想保住条命,错了吗?
本王来监国这些日子,刮过绍兴府一寸地皮吗?
他x的还往里倒贴了不少银子,谁领咱情啊?
就为了保条命,孤率文武转进海上,哪错了?
还不是想给大明留点火种,咱又没有象朱常淓献城投清,当值被吴争那小子如此羞辱、逼迫吗?
这满堂的文武,也就钱肃乐敢据理力争,那些往日里满口忠义的混帐,到了这时竟连声气都不敢出,本王他x的不干了成不?
朱以海满肚子的委屈,他真的认为自己没错。
他是皇族,怎能和那些泥腿子同命?
这个立场,让他永远无法理解吴争和吴争想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无解!
但朱以海确实不想干了,这么干还有什么意思?
北有鞑子,南有隆武,西有乱民义军,东边是海。
方国安叛乱败逃,三万大军便宜了吴争那小子。
偏偏吴争又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居然用投隆武来威胁孤,这搞不好再来个兵变,还不如在海上快活自在。
区区绍兴府,就留给你们去闹腾吧,本王眼不见心不烦。
朱以海真下令王府侍卫开始收拾东西,这下文武们也慌了。
他们原本以为朱以海说不干,那是气话,不想朱以海当真了。
于是以张国维、钱肃乐为代表,几十官员在王府内院上演了一出哭谏。
但奇怪的是,除了钱肃乐有骂吴争,其余人连提都没提吴争的名字。
似乎他们都不认识吴争一般。
这种情况,让朱以海万念俱灰,板荡识忠臣啊。
可朱以海终究没有走,他也走不了,这班子文武怎会任由他离开?
朱以海一离开,他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在新朝廷做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吴争不是自立,会另立新君,可谁都明白,吴争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啊,整整一个现实版的曹阿瞒。
所以,一旦朱以海离去,那么他们很可能会被清洗出朝堂。
那还不如把朱以海拖下来,至少还能与吴争讲条件,要沉一起沉嘛。
……。
这夜,张国维府上。
吴争不在,却多了熊汝霖、孙嘉绩等几个朝堂重臣,还有张煌言居然也在。
菜依旧是老三样,干净、廉价但足以佐酒。
说起来,这几人确实是在做事。
无论吴争今日在朝堂上如何怼他们、逼迫他们,但吴争心里对他们的敬重,从没有淡去过。
正因为敬重他们,才想让他们活得更久些。
如果按史载那样,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在三年之内,或自尽或战死或被俘杀。
吴争不想看见这些,所以必须改变。
就算得罪他们,会使他们中一些人记恨自己,吴争也在所不惜。
可这些人,真没有一个了解吴争的,他们一心以为吴争要做曹操。
“虽然鲁王同意去监国位,可长平公主不愿意,这可如何是好?”张国维悠悠叹息,“都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难道真要让我等厚颜向隆武朝俯首吗?”
熊汝霖皱眉道:“熊某宁愿赋闲归田,也不愿意去福建。倒不是熊某执拗,实乃道不同不相为谋。”
熊汝霖的话,让其余之人心中一叹。
鲁王早先还与隆武朝有往来通信。
可到双方为正朔起了争执,互杀了来使,于是就翻了脸,断了来往。
此时厚颜去投靠,虽说不太可能被拒绝,但绍兴一脉恐怕再无出头之日。
想到此处,所有人都恨上了吴争。
如今正是绍兴府声势浩大之时,偏偏这小子裹乱,非要与鲁王见个真章。
你说就让鲁王监国怎么了?
就算鲁王回绍兴府占了你些便宜,又怎么了,毕竟他是君你是臣嘛。
再说了,只要你屏息静气,朝廷还是能够从别处补偿你的嘛,譬如封你个公、候啥的。
可你偏偏硬着头皮非要分个是非对错,一丝灰色都不留,就不是不近人情嘛?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国事还是家事?
这在场的人,其实个个心怀大明。
若他们都不能算忠臣,那这天下就没有忠臣了。
可忠臣二字,永远是相对的。
忠臣也是人,是人就有小算盘,忠臣也要先活着,才能做个忠臣。
其实他们都明白,朱以海真的不称职。
但奈何朱以海是皇族,现在除了长平公主,就再难找出一个合适的皇族来了。
长平公主若愿意,说不定这些人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地算了。
可长平公主坚决不肯,让这些人没了辙。
钱肃乐怒哼一声道:“就算长平公主同意,钱某也不能答应,就若是有了成例,日后只要是手中掌控了大军,就可以逼君退位,那朝纲何在?我等今日若顺了那小子,就是千古罪人。”
孙嘉绩劝道:“希声兄言重了,孙某之前观吴争此人,倒不象是个后脑生反骨之人。鲁王几次转进,确实不妥。加上吴争年少气盛,又挟连战连胜、光复两府之威,有此鲁莽举动……也实属情理之中。”
钱肃乐听了,指着孙嘉绩的鼻子道:“辅之兄,你以为你这是帮那小子吗?你这是在害他,钱某难道不知道他这次是情非得已?可如果事事顺着他,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一旦成了惯例,日后保不准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这时张国维打圆场道:“监国去位,终究不是废黜皇帝,钱大人也不必太执拗。如今之计,离吴争定下的时间,仅几个时辰,诸位倒是想个妥善的应对之策啊。”
说完转向张煌言道:“玄著啊,你说吴争那,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这一问,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张煌言身上。
张煌言只能起身拱手道:“诸公,煌言不才,只见过吴争两面,实在不清楚吴争心里所想,不过依我对他心性的了解,此人固执,认准了事,很难做出改变。”
张煌言的话让所有人的希望落空,他们都叹息着把头转了回去。
张国维道:“既然此路不通,那就只能一齐去劝谏公主殿下了。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致点头同意。
可钱肃乐不同意,他起身道:“钱某说句不恭的话,公主殿下正是二八之年,吴争又是她的救命恩人,青春年少,郎情妾意之下,谁能保证二人不会有染?如此朝堂就成了吴争一言堂了,敢问诸位,这天下姓朱还是姓吴啊?”
钱肃乐的话让众人心中一悸,这问题确实很棘手。
男女苟且,私相授受,将国事当成家事,岂非儿戏?
这时,张煌言道:“钱大人多虑了,当初吴争不是对着你、张尚书和我三人发誓,绝不尚公主殿下吗?”
张国维点头认同道:“确有此事。”
于是众人大吁一口长气,此时当众发誓,很能取信于人。
不象后世拿誓言当白开水,想喝就喝,想吐就吐。
这个时候当众发誓,若事后毁诺,那名声就毁了。
在以名声当饭吃的时代,没有人敢轻易毁诺。
所以,众人一旦听说吴争当众发过誓言,就深以为然了。
可钱肃乐却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吴争发誓,钱某确实在场。可诸位可有想过,吴争虽然可以不尚公主,但谁能保证公主不主动相就呢?”
这话让众人再次心悸起来,这事还真有可能啊。
公主成了监国,如果大业有成,谁能保证她不会登基,就算不登基,那也很可能是她指定皇族承继宗庙社稷,至少她有着旁人无法取代的话语权。
如果她下谕令,那做为臣子,是遵还是不遵?
张国维叹息道:“希声啊,你究竟想怎样?”
钱肃乐道:“让吴争即刻大婚。”
张煌言道:“钱大人难道不知吴争前两月已经娶亲。”
“钱某当然知道,可那是侧室。”
钱肃乐的话,让所有人点起头来。
此时大婚,正妻名位一定,除非妻子有大错或者亡故,否则几乎是不可能再有改变。
公主身份尊贵,自然是不可能去做侧室、偏室的,也就断了与吴争的念想。
张煌言皱眉道:“钱大人此计或许可行,但有个前提,那就是须吴争同意才行。”
钱肃乐道:“这便是我等一致认可的条件,吴争若要取得我等支持,拥立公主殿下监国,那就须答应我等条件。否则,我等宁折不弯,不与同谋。”
见所有人都一致通过,张国维道:“那就等天亮,与吴争商谈吧。”
……。
吴争哪知道,就起来的国事,最后竟成了他房中事。
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当听到群臣的条件时,吴争傻眼了。
他开始怀疑这些史上名臣的脑子是不是坏了,对于吴争而言,娶妻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娶一个回家,不喜欢,养着呗。
可正妻之位,吴争多少还是在乎的。
倒不完全是答应了周思敏之故,而是对于吴争而言,那也是一种颜面。
通俗地说,总要带得出去不是?
加上吴争想到自己的婚事被这么群老头儿,用来当成威胁自己的筹码,自然有一种逆反心理。
不过此时吴争还是领略了众人的诚意,毕竟那么大换监国的事,都被拿来商议了,自己也不好太过不是?
于是婉言道:“吴争家中尚有严父在,娶正妻之事,还得家父同意才行。况且,吴争好歹也是朝廷册封的伯爵,总要女方合适才行吧?这样,给吴争一年半载的,让吴争留意着,遇上合适的,就完婚。诸公意下如何?”
这话回答得有理有节,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于是众人都点了头。
可只有钱肃乐有意见,“临安伯未必有些敷衍我等之意吧?”
“钱大人此话怎讲?”
“一年半载之后,临安伯或许就成了临安候,甚至是国公,声望、权势如日中天,那时无凭无据,我等恐怕再也奈何不了临安伯了。”
这话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但不能否认,这情况还是有可能的。
试想,现在的吴争已经手掌十万军,三府之地,已经可以提议更换监国,且一言不合便率军围府,一年半载之后,会是啥样,谁能知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又是一出父教子,可怜的钱翘恭
若是公主监国之后,与吴争私相授受,恐怕再无一人可对其掣肘。
这么一想,所有人又沉默了。
吴争有些恼意,这钱肃乐从始至终就没给过自己好脸。
要不是钱肃乐是抗清名臣,自己心中对他怀有敬意,他x的,早就翻脸怼过去了。
就他这老头事多。
强忍着不快,吴争道:“那依钱大人之意,该当如何?吴争总不能现在上街,随便拉一女子成婚吧?”
钱肃乐道:“这自然是不合礼数的,不过在座诸公家中都有女眷,且身份地位都合适,不妨选取一良人为临安伯妻,也算是一桩美事。”
这话让众人脸色古怪起来。
与吴争联姻,不是说不可以,毕竟吴争身家清白,有功于朝廷,且如今是伯爵。
虽说是公、候、伯最低一阶(明朝没有子、男爵),但三种爵位都是超品,属于见官大一级的那种。
关键是吴争年轻,照现在的趋势,那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所以,当钱肃乐提出这么一出时,谁都有了小算盘。
在座都是朝廷重臣,如果能与军方联姻,那自然是腰杆子硬,以后说话喉咙都会响一些。
可心里如此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因为有明以来,文向来瞧不起武,吴争再强势,在众人眼中那也是个武人。
这与利益无关,只与此时社会风气有关。
这也是吴争他爹,拿家法抽吴争的主要原因。
你说好好的一个禀生,离家出走去从事这种危险而不被人待见的职业,哪个爹娘不恼火?
吴争与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不同。
他们是已经中举,跻身文臣行列,身上已经烙上了文人的印记。
在国破家亡之时,号令义士抗清,没人会把他们划为武人,吴争是小小年纪直入军旅,且从哨官一路到临安伯,靠得就是军功。
所以,吴争身上已经深深地烙下了武人的印记。
恐怕此生都很难洗脱。
这就是众人听了钱肃乐建议,而面色古怪的原因所在。
简单地说就是,众人想吃榴莲,可偏偏憎恶它臭,人的心理有时就这么复杂。
这不,孙嘉绩就笑道:“孙某家中二女早已出嫁,犬子虽育有一女,可如今还是髫年,未到出嫁的年龄,看来孙某与临安伯无缘啊。希声兄,听闻你膝下女公子娴静端庄、秀外慧中,正是豆蔻年华,不如就此与临安伯定下翁婿之份,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孙嘉绩是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
这听者自然不会是钱肃乐,而是身边这些朝廷重臣。
虽然心中有些可惜没有机会与吴争攀上姻亲,但这事能顺利解决,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与其陪着朱以海一起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还不如就此双方达成和解,皆大欢喜。
于是,没等钱肃乐作出反应,众人一涌而起,纷纷向钱肃乐和吴争道起了喜。
钱肃乐和吴争两个当事人反而愣住了,在群声吵杂之中,连整句解释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个人精们,在道贺之后,不约而同地离开了。
连张国维、张煌言都憋着笑,溜之大吉。
就留下钱肃乐和吴争二人大眼瞪小眼,其中的尴尬,不言而喻。
二人相对沉默了许久,吴争终于开口道:“咳……这事作不得数,钱大人不必太在意……。”
“谁说作不得数,莫非吴大人以为我钱家配不上你临安伯?”
吴争闻听愣住了,钱肃乐这唱得是哪出?
刚刚跑掉的任何一人愿意与自己联姻,吴争能信,唯独这钱肃乐愿意,吴争还真不信。
这老头可没待见过自己,从自己掌握梁湖卫所起,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
可现在突然愿意将女儿嫁于自己,吴争是真不信。
这肯定有阴谋!
吴争心里立马涌起一股戒备之意。
“钱大人说笑了,吴争仰慕钱大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钱大人毁家杼难之时,吴争还是一个嘉定府小卒,这配不上三个字,还望钱大人不要再提。”
钱肃乐凝视着吴争许久,让吴争很不自然。
“吴大人若不反对,还请委托媒人上寒家提亲。告辞!”说完,钱肃乐走向拔腿就走。
吴争这下傻眼了,这是硬赶鸭子上架么?
还能不能好好讲话了?
说好是商议朱以海去监国位、拥立长平公主监国大事的,结果成了商议自己婚事了。
吴争心里当然清楚,这是诸臣开给自己的条件。
也清楚他们是想断了自己与长平公主之间的一切可能。
吴争要说对朱媺娖没有一丝遐想,那肯定不是实话。
但要说吴争对朱媺娖情根深种、非她不娶,那肯定是过火了。
其实吴争更适应得还是与朱媺娖在返回绍兴路上的兄弟相称。
友情比爱情或许更……贴切些。
吴争自认也不是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情种,在自己看来,爱美人更爱江山或者二者都爱更适合自己。
所以,吴争并非不能接受这些老头儿的条件,但前提是,必须是自己同意。
愿意和胁迫是两回事,特别是对于娶正妻这件人生大事而言,吴争还是不容他人饶舌的。
开玩笑,这世上女子多了去了,可象咱十八岁便是临安伯的男人有几个?
想到此,吴争“啪”地踹翻了面前的椅子,昂首而出。
……。
钱翘恭悲苦不已。
他爹指着他的鼻子,不,现在是指不着了,因为钱翘恭的头早已低得下巴贴胸了。
钱肃乐的骂,着实文雅得很,通俗地说,就是骂人都不带脏人的。
可字字句句都能恶心得让你不想活。
而钱翘恭,这个一直与吴争怼着干的阳光少年,此时在钱肃乐面前,那就是一只乖乖兔。
看着钱翘恭的窘样,吴争昂首挺胸而过,完全不顾钱翘恭眼神中的求恳。
甚至在路过钱翘恭身边时,吴争还得意地一笑,低声道:“该!”
不想,吴争或许是太得意了些,声音稍稍大了,被钱肃乐听到了。
“吴大人留步,讲讲这该字何意?”
吴争一听,大骇,心道,留步才怪呢。
于是装作没听见,大步而去。
留下钱家父子才身后叽里瓜拉地,反正自己听不见。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兴国公王之仁来了
吴争原本是想拖。
这婚姻之事嘛,自己不同意,还能有谁能逼迫?
听见强按牛喝水的,没听过强逼人入洞房的。
就算入了洞房,咱不出力,也没人奈何得了不是?
所以,吴争就没打算回吴庄知会他爹,就更不可能托媒人上门说亲了。
之所以不去当面回绝钱肃乐,那是因为吴争确实敬重钱肃乐。
不想让他难堪。
可敬重与盲从不同,吴争不可能象钱翘恭那样在钱肃乐面前当一只乖乖兔。
可吴争没有预料到的是,一夜之间,绍兴府哄传开了。
临安伯与右佥都御史钱家联姻。
呃……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恐怕比吴争光复杭州、嘉兴两府都路人皆知。
吴争恼火地派人彻查谣言来源,可这种事哪查得清,当日与会之人不下三十人,又不是重大机密,就算查清还追究人罪过不成?
于是只能不了了之。
但吴争相信,这事铁定不是钱肃乐的主意。
钱肃乐虽然不待见自己,要与自己对着干,可这种龌龊之事,他做不出来。
性格使然,这老头宁可与人决斗,也不屑使暗器。
果然,在这事闹腾出来之后,钱肃乐就没向吴争主动提起过亲事。
吴争心中一松,让这事不了了之,那是最好不过了。
你不提,正合我意。
……。
这次商议之后,群臣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
于是,朱以海主动去监国职。
也奇怪了,在吴争亲事的谣言传遍绍兴府大街小巷之后。
朱媺娖突然答应了接受群臣的拥立,就任监国职。
但她也提出了一个要示,那就是最多只监国五年,五年期满,朝廷另选皇室贤良之人继任监国之位。
朱媺娖接任监国之后第一道令谕,就是授朱以海宗人令之职,令其寻觅天下幸存皇室成员,并保留了朱以海参知政事的权力。
对于这点吴争并不反对,只要还是大明的旗帜,做为一个世袭王爵,吴争都没有权力去废黜一个藩王,除非是造反自立。
她的第二道令谕,则是正式将杭州府、嘉兴府纳入朝廷治下,为显朝廷恩义,免去二府一年赋税。
这点让吴争非常恼火,这哪是免二府赋税啊,直接就是从自己口袋里掏钱,慷他人之慨,长朝廷口碑啊。
不过吴争也没打算反对,毕竟长平公主刚刚掌权,总得给她立威的机会吧。
只是吴争心里有怨言,这一刀真他x的有点狠,幸好自己之前在杭州对那些有瑕疵的富户搜刮了一圈,否则这十万大军的开销,真能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
让人惊讶的是,长平公主对张国维、钱肃乐等拥立之臣皆有封赏,连张煌言、廖仲平等人都没有错漏,唯独就没有吴争的份。
这让所有人都跌碎了眼镜,要知道,长平公主监国,吴争可是首功,他是倡议人啊。
不仅如此,长平公主还以拱卫绍兴府的名义,将方国安降军中的一万六千人划入绍兴府麾下,编成四个卫,分别囤于绍兴府府治会稽、山阴、诸暨、嵊县,各置四千户,唯有会稽加上廖仲平部有五个千户所,这些也就成了她的嫡系亲军,变相从吴争手里抢夺了一部分兵权。
吴争这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当然,吴争心中也是松了口气,至少事情得到这样和平解决,总比闹翻要强得多。
虽然这个小朝廷的各部官员几乎都维持了原状,但吴争相信,朱媺娖远比朱以海要可靠的多。
因为朱媺娖心里干净,她比朱以海……敢死。
就凭这一点,吴争愿意相信朱媺娖能以她的皇室身份,协调好各个利益群体,最大可能地为自己在江北作战创造出有利条件,不至于担心象朱以海这样的来扯自己后腿。
好在最后,张国维、钱肃乐等人共同进言,说是杭州、嘉兴二府已是抗清前沿,主帅需要有足够的军政大权,才能快速调动人力、物力,建议朝廷授于吴争,在杭州、嘉兴二府临机专断之权。
长平公主允了。
以吴争临安伯的身份,授吴争权知杭州、嘉兴二府巡抚之权。
也就是说,吴争由此时起,名正言顺地在杭州、嘉兴有了军政一把抓的权力。
但二府各主官须由朝廷委派,也就是说,吴争对府级官员有统帅调度权,没有任命权。
这一点,吴争也认可了。
而这时,兴国公王之仁带着他的几百亲军珊珊来迟。
所有人,包括吴争在内,心里都明白王之仁是想来分一杯羹。
王之仁哪是珊珊来迟,他是没想到这变局会结束得这么快,连头连尾三天时间,根本没有空间让他做出反应。
原本王之仁是想,你们闹去吧,闹得越大越好,可你们肯定打不起来。
为啥?
因为你们必须顾忌到北面清廷的威胁。
还要顾忌本国公麾下二万多大军。
只要有本国公在,你们必须得来听听我的意见。
所以,王之仁一直坐山观虎斗,想来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
可当闻听钱肃乐要将女儿嫁于吴争这个消息时,王之仁才感觉不对。
这得从绍兴府小朝廷的构成说起。
此前朝廷有三部分构成,一是从顺天府至弘光朝,再到杭州潞王监国,最后至绍兴府的原朝廷官员,这一部分官员资历深厚,但也不招人待见,因为他们屡战屡败,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话语权,就象以张国维等人为代表的。
另外一部分是拥立朱以海的功臣,也就是在明亡之后,在浙东各地倡议揭竿而起、抗清复明的各地读书人,这些人虽然没有过人的军事才能,但极具号召力,就象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他们在朝堂中最有话语权。
最后一部分,自然是武人了,这就象王之仁、方国安这样的,手握重兵,走到哪也吃不了亏去。
不论谁来当这监国,那都得给他们三份薄面。
当然,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就要低很多,文压武,明朝惯例嘛。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你做的事,我也想过
王之仁在一听到,钱肃乐要将女儿嫁于吴争的消息,就很敏锐地感觉到,一旦钱肃乐这股势力与吴争合流,哪怕仅仅是合作,吴争也将成为朝廷的第四股势力,而且这势力壮大得太快,必将左右整个朝局。
此消彼涨的道理,王之仁熟之能详。
吴争如果仅仅接替方国安的地位,王之仁并不忌惮。
他忌惮的是,已经手握六七万大军的吴争,一旦与钱肃乐等人合起伙来,那恐怕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首先,一直截留的赋税,还能不能继续截留?
其次,原本被自己驱逐于外的监军,会不会重新派驻?
最后,大家都心照不宣,自己听调不听宣的特权,还会不会继续保留?
带着一个疑问,王之仁急赶着前来绍兴府,一问究竟。
王之仁态度很强硬,这不奇怪,有实力的人才有资格强硬,吴争也一样,没有实力,谁敢一言换监国啊?
王之仁麾下有着绍兴府最强大的水军,步兵也有万人之众。
谁能不给他三分颜色?
谁敢不给他三分颜色?
吴争也得给他三分颜色。
不全是因为王之仁有实力,而是因为王之仁对吴争有恩惠。
杭州城一战,如果没有王之仁的支持,吴争想取胜着实很难。
虽然王之仁终究没有上岸援助吴争,但他在吴淞口滞留了三日。
这就足够展露他的诚意了。
这晚,吴争设宴与王之仁共酌。
王之仁来了。
如果换作三个月前,王之仁铁定不会应邀而来。
因为他要得到的答案,不是吴争可以回答的,他自然不会在吴争处浪费功夫。
可现在不一样了,哪怕王之仁的爵位还比吴争高两阶,但就双方的实力而言,吴争已经超越过王之仁了。
这还是其次,主要是吴争现在的权势,可以用炽手可热来形容。
如果把王之仁比喻为割据,那么吴争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虽然规模远比不上这个比喻,但意思就那么个意思。
所以王之仁应邀前来。
“你,让我惊骇!”酒过三巡时,王之仁握着酒杯,看着吴争,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吴争先是一愣,很快回复平静,微笑地专注于为王之仁杯中斟满酒水。
然后慢慢放下酒壶,这才冲王之仁一笑。
王之仁心中暗叹,这小子已经沉稳至厮。
吴争道:“惊讶、震撼、出乎意料等等,都可以用来形容,为何兴国公偏偏说得是惊骇?”
王之仁道:“废黜旧监国,拥立新监国,你以临安伯的身份串连众臣,用了不足短短三日就办成了如此大事,不但如愿以偿,还白得了个贤良妻子,这种图谋、胆量、魄力、机缘,常人不能企及,所以本公很是惊骇。”
吴争有些不爽,他听出了王之仁话中的讥讽意味。
王之仁是在变相指责他是个乱臣贼子。
但吴争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装作没领会,举酒相邀道:“兴国公请,之前为增援杭州之事,吴争已经向兴国公道过谢了。如今私谊已了,那就谈谈公事吧。”
王之仁见吴争不接他那茬,倒也是没有办法。
讥讽这东西,只能自己体会,也就是查无实据,全靠双方心里清楚,可如果暗讽变成谩骂,那问题就是两说了。
至少现在,王之仁不敢。
这就象你看着竖立在面前的一块巨石很不爽,可以用手指去戳戳它,也可以拿手掌去拍拍它。
这都无伤大雅,可你如果使劲一脚踹去……呃,不好意思,痛的是你自己的脚。
王之仁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
他没有理会吴争的话,只是看着吴争的眼睛。
这些个老江湖,太懂得怎么占据谈判的上风头了。
如果顺着吴争的话语去谈,那么节奏就会随着对方的话走,一切主动权都没了。
可如果直接扭转话头,那么就会良好的气氛,直接变成针锋相对了。
所以,凝视、沉默,无疑是改变对方节奏最有效的手段。
在吴争张口欲言之时,王之仁突然叹道:“不瞒你说,你做的事,我也想过。”
吴争一愣。
“之所以没做,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有方国安掣肘,二是我一时间找不到替代鲁王的人选。方国安突然叛变,我便想借此逼鲁王远遁,然后以剿叛之名,挥师西来。可不想,你的动作太快,一日之间,五千人马就渡江抵达绍兴府。这时我就想,也好,就让你与方国安交战一场,到时你不敌,我再率大军支援你。
可哪想到,方国安三万多大军如同一盘散沙,吹之即散,你两路包抄吞并了所有叛军,不仅如此,你还借鲁王返回绍兴府收揽数千降军之由头,率大军包围了绍兴城。这个时候,我又在想,你小子该踢到硬板头了,这朝廷中象张国维、钱肃乐这些宁死不屈的老顽固,就够你小子受的,我只要继续旁观,这烂摊子还得由我来收拾。
哎……人算不如天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小子运气是真的好,杭州城一战,若非多铎狂妄,只须分兵攻城,你那拙劣的空城计,恐怕一击即溃。更玄妙的是,吃了亏的多铎,已经醒悟到你不是一只绵羊,而是一头恶狼时,他终于露出了狰狞,率军悍然反击,这个时候居然被钱肃典占领嘉兴府的消息吓得收住了手,选择了转进,否则就算你能守住杭州城,恐怕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哪还容得你率兵返回绍兴府肆意妄为?哎……你小子的运气确实不同凡响!”
说到这,王之仁拿手指点点吴争道:“王某布了那么久的局,终究敌不过天意。谁能想到,执拗这钱肃乐这帮子老顽固,不仅不阻止你逼宫,居然还将女儿许配于你,与你结成了同一阵线……我筹谋日久,却被你轻易摘了桃子,天意如此,非谋之过啊!”
看着王之仁的长吁短叹,吴争忍不住“噗嗤”一声。
这声音令王之仁蹩眉喝斥道:“怎么,临安伯觉得本公可笑?”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与兴国公谈判
吴争忙摆手否认道:“不,不。我的意思是,兴国公误会了。”
“误会了?”
“首先,战前,我也不曾预料方国安会临阵倒戈,我两路出兵赶来的目的,并非仅仅是增援绍兴府,而是想将多铎拖住,以减轻江西战场的压力。当然这是次要的,主要还是想将绍兴府一众撤离险地,其实单纯在这点上,我与鲁王的想法是一致的。”
“另外,方国安大军溃散,不是他麾下将士战力低下,而是临战失机,没有经过提振军心和仔细部署,骤然反叛,将帅士兵无法取得一致,最关键的是,方国安过早地暴露了投敌,如果他将与多铎会晤、易帜投敌之事保密到战后,恐怕将士心中再疑惑,也不至于一哄而散。而等大军进入了绍兴府,那所有一切还是方国安说了算的。”
王之仁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最后,废黜监国之事,并非吴争临时起意,此事我早已与朝中诸公合谋许久,只是如钱大人等重臣一直想给鲁王一次机会罢了。况且罢监国,并非废黜鲁王,更算不上谋反,监国本就是臣子拥立,罢黜想来也并非大逆不道吧?”
“至于兴国公提到的杭州战事,我也想解释几句。在吴争看来,多铎并非狂妄。我当时的想法也并非要守住杭州城,这兴国公也应该清楚,根本守不住。我当时的想法是,尽可能地在杭州拖住多铎大军,如果任由多铎轻易占领杭州城,那么他麾下六万大军挟胜利之威,必定分兵西进,增援江西,如此一来,江西沦陷指日可待,绍兴府不日便会陷于清军西、南、北三面合围之中。”
“再有,多铎之所以没有分兵同时进攻,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因为我与令侄王一林在贺家埭时,无心埋设的机关,重创了多铎,令他心中对彻底战胜、击败、羞辱我有着一种执念。至于后来的反击,其实没有钱肃典占领嘉兴府的消息传来,多铎心中的战意也已经乱了,他能想到,就算城墙被他攻取,他也无法迅速部署城防,后面赶来的数万明军反攻就会使得战场由城墙转入巷战,这可不是清军所擅长的。所以,我想说的是,就算没有嘉兴府被光复的消息,那个时候我军胜利已经板上钉钉,或许象兴国公所言,会有较大伤亡,但也不至于大到重创我军。”
王之仁沉默地看着吴争,许久,才道:“那就说说公事吧。”
吴争轻声一笑,“兴国公的来意,吴争大致清楚,不如由兴国公说一下定海军的诉求吧。”
王之仁道:“临安伯如今手下已有十万人之众了吧?”
“不。或许兴国公还不知道,方国安手下的二万多降军,已经有六成改编为朝廷直隶,共计一万五千余人。”
“哦?”王之仁确实是不知道,还没听闻消息,这让他心中有些疑惑,面前这小年青看样子不傻啊,虽说这乱世军队越多,越有话语权,但凡事有个限度。
譬如说你掌控了与你实力不相符、身份不相称的军队,那就等于置自己于风口浪尖之上,先不说招人记恨,就说你养兵吧,你养得起吗?
靠就地搜刮?
那就等于将自己陷入一个恶性循环,越没钱越搜刮,越搜刮越招人恨,越招人恨越筹不到钱,然后直至有一天被人群掀翻。
“就算如此,那也还有一万多降军,不知道临安伯如何安排这些人?”
吴争听出来了,王之仁要兵员。
“我想听听兴国公的意思?”
“那我就不客气了?”
“兴国公但说无妨。”
“七成。”
“兴国公过了吧?”
“不,你在杭州府已有六七万之众,太多我怕你嚼不烂,我这也是为你好。”
“四成。”
“六成。”
“五成。”
“好。一言为定。”王之仁果断拍板。
吴争吁了口气,这哪是定军事国事,整一个菜场讨价还价啊。
王之仁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临安伯赐教。你如何养兵?”
吴争斟酌道:“杭州、嘉兴两府人口合计三百万之众,我现在手中合计也不过七万人,以三百万养七万兵,想来应该不是难事吧?”
王之仁挑挑眉头,他也听出来了,吴争这话是在说给他听的。
意思是吴争七万余人,军饷都自给自足,你这二万多人,哪怕加上刚勒索去了几千人,也不过三万之众,军饷更该自给自足了。
王之仁自然是不肯的,“本公定海哪比得过临安伯占据两府之地啊,这军饷之事,还须朝廷拨给为妥,临安伯以为呢?”
吴争知道,这事绕不过去,况且朝廷又不是他的朝廷,慷他人之慨吴争同样熟稔,当然前提是不要过份,吴争可不想因王之仁的勒索,让刚组建的新朝廷陷入财政危机。
“三万人,朝廷可以为兴国公提供每年十万石粮、十万两军饷,不知道兴国安意下如何?”
这里的粮价一两一石,也就是说一年二十万两,均分到每个士兵,也就是一年近七两,养活应该没有问题了,毕竟王之仁占据定海,拥有二、三十万人口。
“你的话作得了数吗?”王之仁淡淡地问道,不喜不悲。
吴争咧嘴而笑,反问道:“若我所言作不得数,兴国公会在此与吴争浪费这么长时间?”
王之仁拍案道:“说得好,那按你说的。”
吴争摇摇头道:“但我还有话未说完。”
“哦?”王之仁脸上肌肉轻颤,他猜到了吴争想说什么,“临安伯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这就是威胁了,可吴争哪吃这套?
连方国安都干翻了,还怕王之仁?
能这么做出让步,那也是不想节外生枝引发内哄,反倒便宜了鞑子,毕竟王之仁所部也是明军,驻守着定海,可谓举足轻重。
再则吴争也感激王之仁之前派王一林相助之情,否则吴争哪有兴趣替张国维、钱肃乐等人来与王之仁讨价还价?
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第一百八十七章 你诳我?
“兴国公,朝廷每年拨付了粮饷,这各地赋税定海军就不可截留了。”
王之仁眼神微缩道:“你也是带兵之人,应该知道这区区二十万两难以养兵吧?”
吴争道:“兴国公不如听吴争一句劝,有道是见好就收,方为知时务者。”
王之仁“呯”地拍案道:“吴争,你以为本公怕你么?”
吴争丝毫不理会王之仁的张狂,伸手抚去桌上被王之仁大力拍下,震出的酒水,这才回答道:“那以兴国公之见,该是朝廷或者吴争怕兴国公和定海军了?”
这话令王之仁大怒,他伸手直指吴争,吴争坦然而视。
二人就这么僵持许久,一言不发。
终究是王之仁服软了,他不得不服。
定海军确实具有战力,这一点吴争清楚,从王一林带三千人支援自己时,吴争就知道。
从这一点上来说,王之仁带兵确实有一套。
这也是吴争愿意与王之仁谈判并且有所妥协的原因所在。
否则,吴争早已凭实力辗压过去,这世道早已不是崇祯朝,甚至崇祯朝时,也已经纲常崩坏,以实力说话了。
吴争连朱以海都敢掀翻,哪会在乎再干趴一个国公?
王之仁同样明白,面前的小年青已经不是那个初到绍兴府的哨官,他能在此与自己谈判,那肯定是得到了朝廷的首肯和诸臣的支持。
以定海军对抗朝廷和吴争联手,都只有一条路——死路。
从这一点上来说,吴争说得没错——见好就收。
“交还沿海四县赋税权可以,但定海赋税必须由本公掌握。”
吴争沉默。
王之仁有些急,“如今这世道,战事频繁,说打就打,一人一年不足七两,恐怕说不过去吧?本公听说,你吴争梁湖千户所兵员,那可是一月二两的兵饷。”
吴争轻叹道:“兴国公为何话只说一半,梁湖所一人一月二两不假,可那是吴争自掏腰包付给的兵饷,与朝廷何干?况且,也仅是梁湖所之兵才有此待遇,从攻下杭州城之后,归附的降军,也就一人每月一两饷银。”
王之仁一下子抓住吴争话中语病,“好,那就按你一人一月一两的兵饷出,如果朝廷一年拨付我三十六万饷银,我可以将所有赋税交还给朝廷。”
吴争郁闷了,他知道只要加以逼迫,王之仁也只能认下,毕竟现在的话语权不在他那。
可吴争不想这样,如今方国安已经溃逃,其麾下军队已经改编,其实绍兴府的兵员并没有增加,不过是从方国安处分成三份,朝廷、吴争,现在加上王之仁,各占了一部分,而事实上,朝廷负担的军饷还少了一些,因为有数千人去了王之仁那,计入了王之仁那一块。
以绍兴府的财力,供养四万多军队还是没问题的。
将定海军压得太苛刻,反而不美。
于是吴争道:“那就如兴国公所愿,定海赋税暂时由兴国公掌管。”
王之仁闻言大喜,“啪啪”用力拍打着吴争的肩膀道:“这就对了嘛,怎么说咱们也是过命的交情,哪有胳膊肘往文人那拐的道理,你放心,本公说话算数,其余四县的赋税,今日起本公绝不染指。”
吴争又吁出一口气。
王之仁“骨嘟嘟”地牛饮一碗酒后,道:“吴争啊,你我带是带兵之人,当知带兵难啊,特别是作战之时,军令无法上传下达,那是贻误战机啊。如今我听说朝廷要想定海军派驻监军,可有此事?”
吴争微微皱眉道:“兴国公此话从何而来,吴争为何没有听说?”
王之仁古怪地打量着吴争道:“你诳我?”
吴争反问道:“我诳你有何益处?”
王之仁想了想道:“倒也是。看来这群文人连你都瞒!”
吴争心里一动,这事儿,还真有可能,这帮子老头儿心里所思所想就是如何限制武人,加上自己兵围绍兴府这一出,他们就更为忌惮。
背着自己来这一出,还真有可能。
不过吴争同时也对王之仁有了一丝戒备之意,他的消息真灵通啊,自己控制着绍兴府,还不如他消息灵通。
“此事我真不知道。”
王之仁点点头道:“我信。这群文人不会将你视为同类,早已将你划入武人行列,要不,你与我联手,明日让他们好看。”
吴争摇摇头道:“此事未必是真,或许他们也是随口一说,至少目前,他们还无法对杭州、嘉兴两府军队派驻监军。你我要是联手一闹,反而陷自身于不忠不义。”
王之仁想想也是,“那依你说,此事若真怎么应对?”
吴争答道:“这事兴国公不必太纠结,若有一日,吴争麾下军队派驻监军,那兴国公照葫芦画瓢就是。”
王之仁的眼神又古怪起来,但这次他认同了吴争的说法。
确实,如果连吴争都接受了朝廷派驻监军,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于是王之仁不再纠缠此事,“那朝廷中若要对你我麾下军队恣意调遣,又当如何?”
吴争这下算是明白了,王之仁是想拖自己一块下水。
“兴国公尽管放心,如今朝廷已经有了四卫之兵,没有什么意外,应该不会对兴国公麾下军队指手划脚,如果战事紧急,那就算朝廷不调遣,想来兴国公也会主动派兵应战不是?”
王之仁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
与王之仁完成利益交换之后,吴争去了张国维府。
“吴争,谈得怎么样?”张国维让座之后,急问道。
与之相应的是钱肃乐等人焦急的脸。
不可否认,王之仁在朝廷中的份量不轻,哪怕现在绍兴府有着吴争这一支大军支撑,王之仁的份量也依旧举足轻重的。
毕竟他手中有着一支强大的水军,除了南边郑家,恐怕包括清廷在内,再无人可与之抗衡。
吴争能体会他们的心情,这些人确实是忠义之士,但对他们来说,维护正朔之余,同样也在为小集团的利益考虑。
绍兴府就这么大一块蛋糕,那边分多了,这边自然少了。
新监国就位,就该有新气象。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各方妥协
收回原本把方国安、王之仁窃取的赋税权,就成了新一届朝廷首要之事。
有钱,腰杆子硬,这一点无论哪朝哪代都一样。
“诸公放心,兴国公答应了,只要朝廷提供每年十万石粮、十万两军饷给定海军,除了定海,其余四县的赋税还给朝廷。”
众人闻听长吁了一口气,王之仁的妥协,这给绍兴府诸小藩起了个好头,再往下就容易多了。
张国维欣慰地点头道:“吴争,此事你功不可没,按礼该为你晋一级爵的,只是……你知道监国殿下……呃,不过你放心,朝廷里我等都替你记着。”
吴争笑着摇摇头道:“这事到此作罢吧,其实就算晋公封王,也不过是在区区绍兴府,中原大片土地上的臣民,谁知道我吴争?但有一点,方国安部降军,被你们划拉走了六成,如今兴国公又划拉走了一半,如今到我手里也就六、七千人,加上杭州、嘉兴两府军队,我手下已有近七万人,这些人的饷粮,诸公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吧?”
张国维等人立马面就耷拉下来了,“吴争,朝廷有多少家底你是知道的,七万人的饷银,恐怕是真负担不起。”
钱肃乐冷冷道:“临安伯,不要以为我等都耳聋,你在杭州府搜刮了多少钱财,恐怕已经不是秘密。况且,此次方国安叛乱,其麾下大军首先归降的是你,方国安这一年多积余的钱财至少得有十万两以上吧?还有方国安从杭州府撤回时,二十船的钱财都落入你的口袋了吧?综上所述,你从方国安一处所得,恐怕也在百万之数。况且你还揽着杭州、嘉兴两府财税,你还好意思开口向朝廷要钱?”
吴争的脸“唰”地落了下来,“钱大人,话得分开两说,方国安处所得钱财,那叫敌资、叫缴获,与朝廷何干?说到杭州府,吴争可有取寻常百姓一文?所得银两全是之前投靠鞑子之不义富商拿钱赎罪所得,与朝廷何干?”
说到这,吴争冲着张国维道:“张大人来评评理,吴争所得银两可有一文纳入自己口袋,自我执掌梁湖千户所起,朝廷可曾经拨付过饷银、军粮,杭州城防御,朝廷可拨付过一两?其它不说,单就战时,重金悬赏敢死之人,就耗费十万两之巨,战后抚恤、赏赐,高达七、八十万两之多,张大人可否要一一核算清楚?只要朝廷担下七万大军所耗,吴争可以将杭州、嘉兴两府赋税权交还给朝廷。”
张国维点点头,他明白吴争所说不假,吴争“搜刮”得银子确实不少,可真要具体到七万大军的抚恤和赏赐,那就不见得多了。
收编降军,靠大义是不行的,那得真金白银地砸。
否则谁替你卖命?
别说什么忠诚、大义,这样的人有,可世间最多的是普通人,趋利避害,见风使舵。
谁强就投谁,谁弱就抛弃谁,谁对他们好就忠于谁,谁克扣他们饷银就视谁为寇仇。
当兵吃粮,拿饷卖命,这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之事。
而收编降军,那更是需要砸钱之事。
但说到杭州、嘉兴二府赋税,这又得另说,这二府新附,各县此时的县官及以下官员,大部分还是清廷任命的官员,其中一部分甚至还是明臣降清,又再降回来的官员。
短短不足一月的时间,换得过来吗?
没有时间去整治、更换,府衙的政令能下得去?
下去之后能被执行?
赋税怎么上来?
为啥自古以来,对于新附之地要采取免税一至三年,因为你就是想不免,你也收不到啊。
不如就大方点,免了!
所以,钱肃乐的指责听起来是这么回事,但实际上,就是无理取闹。
“吴争,钱大人也是随口一说,别往心里去。”不得不说,张国维的性子确实好,历经三朝之人,棱角都磨光了,一水儿的老好人。
果然,张国维的话引得钱肃乐不满,“张玉笥,你的意思是钱某信口胡说?”
张国维愕然,有点下不来台。
吴争有些恼了,回头冲钱肃乐道:“要不这样,钱大人来统领两府,吴争只管军队,两府赋税交给钱大人总揽,吴争只问钱大人要饷银,如何?”
钱肃乐顿时哑了。
张煌言赶紧起身打圆场道:“二位可否别顾着斗嘴?公主殿下刚刚监国,万事待兴,正是我等戮力同心之时,何必为这些争吵呢?”
已经与熊汝霖同领绍兴府新编成四卫之一的左侍郎孙嘉绩,呵呵笑着起身道:“二位已是翁婿之义,何事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说起来,孙某还是当之无愧的月老,二位,给孙某一丝薄面,且坐下来说话。”
钱肃乐冲着吴争冷哼一声,负气坐了下来。
吴争心里一股别扭,不过这时不是否认的时候,于是也依言坐了下来。
张国维道:“吴争,要不这样,你在两府能收多少算多少,够了最好,不够,朝廷也以兴国公之数贴补于你,等日后两府赋税稳定之时,再作计较,你意下如何?”
吴争想了想道:“也罢,就依张大人所言。”
于是,气氛慢慢和洽起来,众人一起商议起新朝廷的人事安排和琐务。
离开张国维府时,张煌言追了上来。
“吴争,恐怕我去不了杭州府了,望你不要见责于煌言。”张煌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言道。
吴争有些遗憾,但能理解。
张煌言的理想是抗清复明、治国平天下。
不管自己手中掌握多大的军队,但终究只是个臣子,最多也就是一方小诸侯。
对于象张煌言这样志在天下之士而言,庙小了!
吴争挤出笑容道:“玄著兄这是哪里话,此生你我能同殿为臣、意气相投,已是幸运。况且二府之间,也就一日的路程,想见随时可见。”
朱媺娖监国之后,已经将张煌言提升为左佥都御史兼任绍兴府指挥使。
从七品编修、御史一跃成为正四品官员,这种速度恐怕在和平年代是没有的,也就是乱世之中才会出现。
第一百八十九章 想食言自肥,羞辱我钱家不成?
张煌言心里,其实并非完全象吴争以为的那样在想。
在他看来,杭州、嘉兴两府日后将直面清军的攻击,他虽说也带过几天兵,可那是事急从权,对于指挥作战,他不在行。
去了吴争处,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自己的才能更擅长组织和政务,加上如今朱媺娖监国,朝廷正需要新气象,他留在朝中,或许能为吴争争取到更多的支持和助力。
当然,自己的才能也能得到更多空间的发挥。
“吴争,保重!”张煌言正容拱手道。
吴争回礼,“保重!”
……。
三日后,吴争在码头登船,准备返回杭州。
左数右点,不见钱翘恭的影子。
“钱翘恭人呢?”
“回大人,刚刚还在的。”
“他不知道今日要回杭州吗?”
“属下已经知会过钱百户了。”
这时,有亲兵指着来路喊道:“来了,钱百户来了。”
顺着方向看去,见三骑伴随着一顶绿昵小轿往码头方向而来。
吴争看见心中一动,我拷,这要唱哪出?
其实吴争知道这事避不过去。
钱肃乐看不惯自己,可与他对朝廷的忠心和执拗的脾气而言,牺牲女儿用来监视、防备自己这事,他干得出来。
可吴争也郁闷了,钱肃乐已经派了他弟、他儿子在自己身边了,还要塞个女儿来,自己与他有这么大仇吗?
这思索间,钱翘恭已经到了面前。
“吴争,你这就要走吗?”阳光的钱翘恭此时不阳光了,他瞪眼的样子象煞了钱肃乐,连语气都那么象。
吴争沉声道:“钱百户,这是与上官讲话的态度吗?钱大人的家教就是如此这般?”
抬出钱肃乐当幌子,钱翘恭立马就没辙了。
他负气拱手一礼道:“属下见过吴大人。”
吴争“唔”了一声,这才端着架子道:“今日便要回杭州,何故珊珊来迟?”
这话就很不地道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钱翘恭一挑眉毛便要发作了,“吴大人莫非忘记了与家父,当着满朝众臣的面,应下之事?”
“应下之事?本官这次回绍兴,应下的事多了,你说的是哪件?”吴争就装傻了,你奈我何?
“与舍妹之亲事!”钱翘恭的怒气,是噌噌地往外冒啊,“我钱家虽非皇室贵胄,可也是清白书香门第,大人难道还想食言自肥,羞辱我钱家不成?”
吴争装不下去了,话说到这份上,再装也没意思了。
吴争原本也就想,只要这事不点明,大家心知肚明混过去也就是了。
可一旦点明,那就是颜面的问题。
象钱肃乐这样的人,面子比命重要,今日他不出现,而是让儿子前来,这也是给双方一个回旋的余地。
吴争苦笑道:“钱兄,这事你应该不比我糊涂,无非是权宜之计罢了,再说了,当时我也没有答应啊,钱大人可以为我作证。”
钱翘恭怒道:“舍妹的清誉,也是能用来权宜的吗?如今绍兴府谁人不知道,你临安伯与舍妹在满朝文武面前定了亲,你若悔亲,让舍妹如何做人?”
这就将话说绝了,留给吴争的就两个选择,一是转身就走,爱咋滴就咋滴,无非是名声不好听,谁能奈我何?
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应下这桩婚事,做个言而有信的美男子。
吴争的心性,是不轻易受人挟迫的,典型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同是小年青,血气方刚,加上年龄相仿,这也是往日与钱翘恭一直针锋相对的原因。
钱翘恭怒意具有传染性,吴争也恼火起来。
你说男欢女爱、婚姻嫁娶,本是水到渠成的好事,哪有强迫的?
特别是当着这些没点眼力见的、捂着嘴偷乐的下属,吴争一股怨意往上冲。
连面都没见,就要自己娶个老婆回家,这万一要是个歪瓜裂枣、身有不忍言之瑕疵的,找谁说理去?
这可是正妻,吴争是一脑门子的郁闷。
“钱百户,本官命你立即上船,这是军令。”看吧,这就是做官、做上官的好处。
怼不过了,就能以身份压人。
可钱翘恭显然是不吃这一套,“吴争,今日你不把事情说清楚了,我……我不上船。”
瞧瞧,这连血气方刚的钱翘恭,怒气勃发之下,也就敢称“不上船”。
这本已经是服软的话了,虽然需要吴争去体悟。
可吴争做的是痛打落水狗,趁你病要你命。
吴争一甩袖,转身道:“行,那你就回去吧,转告令尊,我吴争麾下没你这种不遵军令之人。”
钱翘恭这下傻眼了,走,还是不走。
眼见吴争已经转身,钱翘恭怼道:“吴争,你这是卸磨杀驴,我替你训练骑兵营、炮营,你……你就这么对待有功之人?”
吴争理都不理,他X的,连这都拿来当要挟自己的筹码了,没了你钱屠夫,我吴争就要吃带毛猪不成?
钱翘恭见吴争不理他茬,急得直跺脚。
“吴大人留步!”
听到这一声女声,吴争心里不受控制地一叹。他知道,自己怕是得直面对方了。
这女声带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让人心中恬静。
就象是一股清泉注入干渴的心田。
平静、谦和,不带一丝火气。
让人有一种闻声就能对声音的主人产生信任感。
吴争与钱翘恭的争执,至少有一半是说给轿中人听的。
能知难而退,双方都可以解脱不是?
可当这一声响起,吴争在情在理,都没法继续离开。
吴争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数丈外的轿子纹丝不动。
轿中人也没有下轿。
“吴大人,虽然不合礼数,但小女子还是要劳烦大人上前来,不知可否?”
社会风气就这样,没办法,未出阁的女子绝不能大庭广众抛头露面,否则清誉有损,在这一点上,明朝的严厉远甚于唐、宋。
吴争只能移步上前。
“哥哥,请你暂避,我与吴大人有话要说。”
钱翘恭皱眉道:“妹妹,我还是在一边候着吧。”
“哥哥放心,堂堂临安伯,手掌数万人的大将军,怎会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第一百九十章 这女人有些本事
吴争无语,这女人有些本事,至少她懂得先拿话堵住自己可能会对她的不利举动。
世家子弟,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钱翘恭看看轿子,又看看吴争,然后挥手让轿夫们一起退下。
“吴争,为何不愿应下这桩婚事?”
这语气非常平静,平静地就象自己家人才聊天,要知道,她所面对的是一个伯爵,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在这个时代,就算已是夫妻,也要向对方敬称一声夫君、老爷的情况下。
敢直呼其名,已经足以令人惊讶了。
可吴争听来,却没有丝毫违和的感觉,可吴争无言以对,只能选择沉默。
“你不想说,不如我来猜猜?你是嫌弃我容貌丑陋,难以胜任伯爵夫人?”
“不。钱小姐误会了,吴争都没有见过小姐,怎会嫌弃小姐的容貌。”
“那我再猜猜,你是觉得我才德浅薄,不足以侍奉翁婆、姑子?”
“呃……不是。钱小姐多虑了。”
“那就是家父、兄逼迫太过,令你起了逆反之心?”
“呃……。”吴争有些张口结舌。
这世上有一种女人,天生就有一种魅力。
温柔、大方不足以形容这种魅力。
她就象是一个包容的母亲,片言只语,就能轻易化解你的……不安、焦躁、委屈、郁闷,甚至于你的所有不良情绪,都会因她的一句话,而烟消云散。
吴争就这么在她的话语中打开了话匣子。
“国破家亡之时,吴争只是觉得难以……顾及家人。”
“你是怕被我拖累?”
“也……不完全是。”
“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需要传承吴家香火。”
“啊?……我已纳了侧室。”
“大丈夫三妻四妾,并不为过。”
“呃……没那必要。”
“你是……不喜欢与女子亲近?”
吴争急忙道:“我……不是。”
“那是你吝啬一个伯爵夫人的位置?按你此时的权势,日后封候拜相指日可待,你的妻子将会是国公夫人,受朝廷诰命。若是此原因,也在情理之中。”
“不,不是。”
“那是你嫌弃钱家门第低,不配为伯爵夫人人选?”
“哎,真不是。”吴争吐露出心声,“这么说吧,吴争并非柳下惠,但也非色中饿鬼,如今国难当头,吴争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儿女私情。娶一侧室,那是父命难违,身为吴家独子,当有传承香火的义务。可就算如此,吴争与她也是聚少离多,难以兼顾,既然如此,何必再招惹是非,祸害了小姐呢?听吴争一声劝,你……还是另觅良人吧。”
“我听明白了。你是怕你领兵在外,妻妾争执,宅内不宁,拖累了你?”
“这……就算是吧。”
“那就简单了,你可以安心在外,我过门之后,自然会侍奉公婆、姑子,友爱侧室,无须你过问家中事务,如何?”
“你……这又何必呢?”
“钱家家训,女子当从一而终,若你悔婚,我便只有一死以谢父母。既然家父将我许配于你,我便是吴家人。”
吴争无奈道:“你可曾听过,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之语?虽说我手掌数万大军,可若有不测,岂不害了你?”
“那便是我命。你放心,若你为国捐躯,我当侍奉公婆于终老,绝不改嫁他人。”
吴争是真没辙了,这样的女人,任谁都没辙。
“若你应允,请派人去我家提亲,名不正则言不顺,于你名声有碍,此事大意不得。”
吴争终于应道:“好吧,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便派人传信吴庄,遣人去你家提亲。”
说完,吴争霍地转身,冲钱翘恭大喊道:“着人送你妹回去,即刻上船。”
……。
站在船头,吴争胸口有股说不出的沉闷。
自己连她的面都没见过,这女子就成了自己的妻子?
这事着实可笑,可笑到了极致。
看着身边偷乐的池二憨等人,吴争怒道:“笑什么,过几日少爷每人发你们一个婆娘,让你们知道家中悍妻的滋味。”
这话本是吴争与二憨等人的玩笑话。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边钱翘恭怒了,“吴争,你什么意思?倒象是我钱家死皮赖面要赖上你了?我妹妹秀外慧中,哪一点配不上你,让你如此糟践于她?”
吴争这才意识到自己话中有不妥之处,悍妻,在这个时代,怕是在七出之列。
可吴争是个酱油倒了架子不肯倒的主。
“钱翘恭,少爷我忍你很久了,怎么,听不得啊?来,少爷让你知道一下什么叫忍无可忍!”
于是,杭州湾的海面上,一出准郎舅的斗殴戏暴发。
……。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此时的杭州府,已经在天下各省中首屈一指。
它下辖钱塘、仁和、富阳、余杭、临安、於潜、新城、昌化、海宁等九县,九县辖下人口已经达到三百多万之众,尤以杭州城人口最为集中。
其富裕程度,也令人叹为观之,甚至不下于后世。
当然,这程度是摒弃科技发展这个选项而言。
就以粮食,这个历朝历代都无法忽略的硬性标准来衡量。
当时杭州城内居民的人均年消耗米量,已经接近四石。
这数字很恐怖了,一石二百斤(与后世的斤有些差距),四石那就是八百斤。
除此之外,杭州府百姓的副食品消费也异常可观,城中无论僧行,不饮酒食肉者,百中无一人。饮食器用及婚丧游宴尽改旧意,贫者亦捶牛击鲜,合飨群,与富者斗豪华,至倒囊不计焉。
万历年间的《广志绎》中有云:杭俗儇巧繁华,恶拘检而乐游旷,大都渐染南渡盘游余习,而山川又足以鼓舞之,然皆勤劬自食,出其余以乐残日。男女自五岁以上无活计者,即缙绅家亦然。城中米珠取于湖,薪桂取于严,本地止以商贾为业,人无担石之储,然亦不以储蓄为意。即舆夫仆隶奔劳终日,夜则归市肴酒,夫妇团醉而后已,明日又别为计。
典型的超前消费思维啊,这倒与后世的美利坚消费观有些类似。
第一百九十一章 鸿门宴?
《蒹葭堂杂著摘抄》里也有说到,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盖俗奢而逐末者众也。只以苏杭之湖山言之,其居人按时而游,游必画舫肩舆,珍羞良酝,歌舞而行,可谓奢矣。
虽说抨击了当时苏杭等地的奢侈无度,但从另一方面,也证明了江南的繁荣。
明军光复杭州城,对百姓的冲击无非是心里上的。
从切实的利益而言,还感觉不出来。
说到根本,三日之后,兴奋劲一过,也就那么回事了。
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除了在坊间酒肆、茶楼闲聊间,还以明军防御杭州城,以少胜多,以寡击众,编成剧本说书盛传之外,已经看不出什么特别了。
普通百姓更有兴趣的反而是吴争“勒索”城中富户,探究共得了多少银子的事。
与之相反的是,杭州府九县衙门的清洗,已经开始露出了狰容。
吴争是下了死命令的。
凡投靠、归降过鞑子的官员一概罢黜,永不录用。
吴争知道,这会得罪很大一批社会中上阶层,但吴争更想到的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可以收容旧臣,但不是这个时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为官者都可以左右摇摆、见风使舵,如何去强求百姓从一而终?
与得到这些人及他们身后势力支持相比,吴争更看重的是风气。
要想抗清,必须全民皆兵,至少要养成同仇敌忾的风气。
于是各县衙门来了一场彻底的清洗。
鉴于吴争手中掌控的兵力,清洗非常顺利,几乎没有任何阻挠。
许多官员都自觉地挂印而去,府衙只需要安排新官上任即可。
但无法否认的是,吴争由此得到了一个新的外号——酷吏。
当吴争听闻此外号时哈哈大笑,相对是恨天将军而言,吴争更喜欢酷吏这个称呼。
让人怕也是一种威慑嘛。
整顿、训练军队也在同时朝廷,与牧民相比,整训军队来得更容易一些。
当然,这是以强大的财富作后盾的。
钱肃乐说得没错,方国安积累的钱财都落入了吴争之手,这其中就包括方国安从杭城拉回去的二十船财物。
吴争不会傻到将这二十船财物返还杭州城百姓。
而是砸在了那七万将士的身上。
所以,七万将士说起吴争来,那是个个翘大拇指的。
无论是身为明军时,还是归附清军时,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
以至于这时降军中心怀异志的将领,想拉帮结伙,组建山头派系,都无法得逞。
这个时候,也是吴争在军中威信最高的时候。
这伙子兵痞,愿意为吴争卖命。
可嘉兴府就没有杭州府这么容易了,嘉兴府下辖嘉兴、秀水、嘉善、海盐、石门、平湖、桐乡,共七县,治下大约一百多万人口。
钱肃典、夏完淳之前占领嘉兴府城,虽说得到了周边义军响应、投效,可对于诸县的影响力,短时间还无法做到。
不是军力不够,而是没有合适的官员派驻。
只能暂时留任旧官员继任,这就造成了百姓的不信任和旧官员心中忐忑。
可吴争也没有办法,嘉兴府做为抗清最终前沿区域,寻常官员根本不乐意去。
因为稍有不慎,就会被俘、被杀,这种风险,没有人敢冒。
许多事,欲速则不达,吴争只能搁置嘉兴府,全力整治杭州府。
这一日,宋安笑着来报。
莫执念派人来投贴,欲在家中设宴,宴请吴争。
吴争这几日,是忙得不可开交。
每个人见了,都说吴争清减了。
吴争自己也知道,一日只睡两个时辰,换谁不消瘦?
所以,听闻莫执念邀宴,吴争第一个反应是,那老头想拍自己马屁。
第二反应是,也好,人是铁饭是钢,累了几天了,也得注意身体不是?
累死了,也没谁记得自己的好。
于是,吴争一口应下邀约。
……。
吴争不是苦出身。
无论今生前世,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缺。
而且吴庄在始宁镇,那也是有些名望的。
对吃而言,吴争不讲究,但也见识过,至少自认不是没有见过世面。
可今日,吴争确实成了个乡巴佬了。
准确地说,他的脑子里,太小看大明朝的吃货了。
先不说那拿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的餐具,一溜的……反正吴争是不晓得该叫啥名的瓷器,大大小小、林林总总,款式就有不下数十件。还有那身后侍候的侍女就排了两排,单就送擦嘴、擦手什么的侍女就有六个,端的金盆就有大小四种。
就说面前这一款主菜前的细点,乳白色的半圆,盛放在一只整方青玉雕琢出的盘中。
视之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关键是稍加触动,便轻轻地颤抖起来,让人都舍不得向它下手。
入到口中,吹气胜兰,沁入肺腑。
吴争本想大赞一个“妙”字,可憋了半晌,愣是没发出声来。
整张丈许桌子,十六道冷盘,就莫执念一人相伴,而莫执念除了为吴争添酒夹菜,自己是几乎没有动过筷子。
这时见吴争有些局促,莫执念微笑着介绍道:“伯爷,这款甜食名叫带骨鲍螺,出自苏州,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后煎酥作皮,再辅以鹤觞花露入甑蒸之,可谓天下至味。”
吴争关心得显然与莫执念不同,问道:“如此一小颗,需费多少文钱?”
莫执念抚着短须道:“若伯爷是问坊间此款的价钱,那也就数两纹银。”
“哦?这么说来,莫老府中这带骨鲍螺,想必是需要更多了?”
莫执念呵呵一笑,摇摇头道:“伯爷误会了,老朽府中这带骨鲍螺,是不须花费钱的。”
吴争一愣。
“莫家有各地名厨近百人,几乎囊括各地名食,自然是不用花钱的。”莫执念淡淡地说来,就象是在说这山是山、水是水、房子是房子、你是你一般,没有任何违和之意。
第一百九十二章 让人意外的莫执念
这话如果从任何人口中说出,吴争都会忍不住嗤他一脸。
可对于面前这老头,吴争信。
能花百万两赎买一家性命的人家,养百来个厨子,做这区区数两纹银小吃,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吴争“唔”了一声,道:“这东西好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伯爷要是喜欢,老朽送伯爷一个厨子,也好替伯爷时常做些?”
“啊?……不,不用,既然在坊间就能买到,何须养个厨子,我想吃时,派人去买就是。”吴争说的是实话,要吃蛋干嘛养只母鸡啊?
可吴争的话音刚落,莫执念就忍俊不禁地笑了。
“怪我,怪我。”莫执念轻轻地拍了一下他自己的嘴道,“怪老朽没说清楚,伯爷有所不知,这带骨鲍螺与坊间卖得,还是有些差别的。”
“哦……有何区别?”
“乳,须是初乳,取出时,须在一柱香光景烹调,少一刻味不够浓郁,晚一刻则起皮,佐以香木烩制,熬、滤、钻、掇、印等十几道工序,更显厨子手艺。”
吴争听得是云里雾里,就总结出几个字,“那得多少钱?”
莫执念问吴争问得一愕,哭笑不得,他哪知要多少钱?
好在吴争也不想刨根问底,尴尬地笑了笑,心中真不是滋味。
堂堂兵部尚书张国维宅中,几个朝廷重臣围在一起,佐酒的是雷打不动的老三样,加起来不过百文,好嘛,杭州城中一个投来降去的富户,一杯甜品竟要数两纹银,这还只是坊间的价钱,这世道,是怎么了?
这种心情上的错落,吴争对后续的数十道新菜,已经如同嚼蜡。
看着侍女们象蝴蝶般地穿梭在堂中,吴争的心思已经全不在菜上了。
莫执念老成世故,也已经察觉了吴争心情的转坏。
只是他不知道究竟是哪出现了问题,从吴争入府之后,他已经尽心尽意地侍奉了,没有何处有一丝不周啊。
但莫执念知道不能问,没有多废话,安静地陪着吴争吃完。
然后将吴争引到了右面厅堂。
在奉上一杯明前茶、几款时令水果之后,莫执念终于开口入了正题。
“老朽今日请伯爷来,是有一事谏言。”
吴争闻着那缕缕茶香,心情平缓了许多。
“说吧。”
“这……。”莫执念斟酌着,“老朽这一时还真不知道从哪说起才好,让伯爷见笑了。”
吴争有些好奇起来,这老头是人精,请自己来有事,会连怎么开口都没想好?
“不妨事,想到哪就说到哪。”
莫执念这才清清嗓子道:“那老朽就放肆了。敢问伯爷,在你心中我朝灭亡的原因为何?”
吴争“噗”地一声,将口中的茶水喷出,差点就喷了莫执念一身。
这老头,殿前问对呢?
好歹自己是名副其实的临安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自己也算是一言九鼎、执掌生杀大权之人。
这老头却冷不丁地考校起自己来,确实有够放肆的了!
莫执念赶紧令侍女送上汗巾,然后请罪道:“老朽妄言,望伯爷不怪。”
吴争倒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措手不及罢了。
“不妨事。只是要说大明灭亡的确实原因,本官心里也不知道,不过以本官看来,无非是君臣不和、政令不通,各地皇族、豪门压迫百姓过甚,以至于各地叛乱连绵不断,朝廷疲于奔命,引发财政崩溃,加上天灾人祸,建虏恰好趁机南下,捡了个大便宜。”
吴争聊聊数句,基本概括了明朝灭亡的原因,自认就算有所疏漏,也非重点。
但莫执念却开口道:“伯爷所言,虽然并无错处,但老朽以为,最重要的其实就一个字。”
吴争挑眉道:“哦?”
“这个字,那就是钱。”
吴争暗骂一声,草!
但自此时,莫执念开始说的话,让吴争开始集中起了精神。
“伯爷说得没错,我朝灭亡的直接原因是财政危机。朝廷财政困难,导致发生灾害、饥荒时,没有钱去赈济;发生战争,没有钱支付军饷。没有钱赈济灾民,饥民作乱;没有钱发军饷,致饥兵作乱,饥民与饥兵结合导致大规模的国内叛乱。军队缺乏战力,导致国家既无法消除外敌入侵,也无法肃清内部叛乱。财政危机导致军事危机,军事危机导致更大的财政危机,如此恶性循环,我朝最终走向灭亡。而那区区数十万建虏,其实不过疥癣之患罢了。”
吴争开始聚精会神,无论这老头的用意何在,但仅凭这番话,吴争知道,这老头还是有些见地的。
“然,表面上的原因是如此了,但老朽以为背后有着更深的原因。朝廷为何发生财政困难?难道说我朝如此广阔的疆土,近二万万人口,赋税收入居然还无法应付一些意外的灾害以及大规模的战争么?要知道,纵观史上,许多比我朝小得多的国家,进行更大规模的连年军事行动都尚且游刃有余。远如战国时期的就不必说了,赵国、秦国,许多次战争都动用几十万大军,以后的如后汉三国、五代十国等等都可以举出许多例子,近如建虏,从金至清,二十年的战争,也没有将他们拖垮至此啊。反观我朝,不必去说名册上军队数量多少,真正动用军队十万进行一次战争已经是接近极限,超过二十万则朝廷财政就已经无法维持。这么大一个的国家,拥有耕地十万万亩,人口接近二万万,赋税收入居然少到连招募二十万精兵维持一年以上战争都做不到,那这样的赋税收入只能说,已经少到了极其可怜的地步。”
“太祖立国之初,万废待兴,朝廷大规模地修建城池,发动数次大规模的北伐战争,以及发生饥荒的时候赈济灾民,都没有碰到过财政崩溃。纵观大明这三百年,与立国之初相比,此时的农、商发展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无论是田地亩产、商贸兴盛程度,都远远超过立国之初。难道是农、商兴盛繁荣了,反而收不上赋税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低赋税才是导致明亡的主因?
吴争忍不住开口道:“或许皇族人数太多,国库负担一百多万皇族,已经是捉襟见肘。”
莫执念难得地不认可吴争的话,他明确地摇摇头道:“或许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肯定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一百多万皇族听起来很多,但如果放在近二万万人口之中,尚不及百中取一。”
吴争辩论道:“可就是这不足百一的皇族,占着天下六、七成的土地。”
莫执念摇摇头道:“老朽不知道伯爷是从哪得出这六、七成土地的数目,但老朽知道,至少江南没有这种情况,若是情况真如此,伯爷以为,江南百姓能答应?按老朽估计,各地藩王所占土地占到各地田地总数二至三成是有的。”
吴争有些傻眼,这老头肚子里确实有些货,不过吴争不理解,就算江南百姓不答应,又能如何?也象张献忠、李自成揭竿而起?
“本官也是听闻,莫老丈不妨继续往下说。”
“是。在老朽看来,朝廷财政的困境,在于随着人口、土地的增长赋税反而减少,这其中最根本的是赋税征得太少了。”
所谓语不惊人誓不休,吴争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在这老头嘴里,大明的灭亡,根本原因居然是赋税收得太少,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要知道,张献忠、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喊出的口号就是均田地、免赋税。
吴争略带讥讽地说道:“亏得没让你执掌内阁,否则大明朝恐怕还支撑不到前年。”
莫执念自然是听得出吴争话中的讥讽之意。
他平静地说道:“伯爷容老朽说完。伯爷想必知道,明成祖时,修建紫禁城、营建武当山大规模房舍,三保太监七下西洋,五十万大军五次北伐蒙古,几十万大军屡次征岭南,这几件事中,随便单独拿出一件来,其所造成的耗费都远远高于崇祯帝所有的赋税收入以及辽饷、剿饷、练饷的加派,以及地方上额外加派的总和。可为何明成祖时,民间安定,百姓对负担虽有抱怨,但也承受得起呢?为何到了崇祯帝时,欲加赋却会造成如此大的反对声呢?”
吴争被莫执念的话吸引了,这确实是件奇事。
思宗朱由检不是个昏君,也有振兴的愿望,至少从朱媺娖的口中,吴争得到了这种证实,朱由检勤政、节俭。
照道理,大明该迅速扭转困局才是,何至于被李自成生生逼得上吊自尽?最后便宜了北边的建虏。
得到吴争眼神鼓励的莫执念继续道,“大明败亡的最根本原因是天下赋税的失控,洪武帝勘定的赋税定额,成了大明灭亡的真正原因。”
吴争不解地问道:“自古朝廷减赋,不都是善政、受天下拥护吗?”
莫执念微笑道:“洪武十年,皇帝分谴各部官员、国子监生和宦官巡视一百七十八个税课司,固定它们的税收额度,就埋下了之后大明财政崩溃的主因。洪武十八年,皇帝命令将各省和各府税粮课程一岁收用之数刊刻于石板上,并树立在户部厅堂内。二十六年,田赋收入达到三千二百二十七万八千九百石,洪武帝对此非常满意,下旨北方各省新垦田地永不起科。自此各地定额税收作为不成文的律法固定下来,后来虽偶尔进行过小的调整,但基本定额从来没有被摈弃。”
“永乐朝时,农税粮食收入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三千四百六十一万二千六百石,可其上升的原因,却并非是赋税定额的增加,而是安南作为一个新归附的省份,将其额度也包含在内的缘故。之后,大明失去对安南的统治之后,岁入又重新回到了三千万石以内。”
吴争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朝廷固定了各省的最高征税额度,而使得朝廷岁入也成了固定?”
“对,伯爷睿智。也就是说,不管后来人口增加,还是新开垦的土地,都无法进入朝廷每年的赋税额度。对于朝廷而言,一万万人口与二万万人口的赋税,相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人口的大幅增加和新开垦土地,近百年中,难道就没有人上报朝廷?”
“伯爷问到了点子上。宣德年间,湖广、江西、浙江等地的地主们,对朝廷附加在他们田赋之上的额外费用十分不满,于是有意拖欠税粮,以至于逋赋之数已经超过了当地三年的全部税收。为此,宣德帝做了让步,下旨全面减免这些地区的税粮,免税达三百多万石。然而这一缺额并没有加征于其他省份,从此之后,每年朝廷岁入的最高额,就一直保持在二千七百万石上下。”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说,从洪武帝确立了赋税总额之后,朝廷对此后的赋税只有减少没有增加?”
“正是此理,对于耕地,地方官员在给朝廷上奏中,都只是想恢复地亩原额作为现在的呈报额,新增地亩很少上报。这样做的结果是赋税与实际耕地数脱离。自古以来,赋税定额前所未有,不管唐、宋哪朝,也从来没有象我朝这样僵硬、死板地执行这一赋税政策。”
“说到人口,各地新增长的丁口需要成长的时间,很难直接有助于赋税的增加,而过剩的人口往往成为流动人口,更难对他们征税。即使对这些人口进行登记和评定,当地官府也不愿意如实上报,因为担心上报的人口增加数,会促使朝廷重新调整当地每年的赋税定额,从此增加当地需征赋税额度。他们最多是重新调整人均税收负担,由于纳税户的增加,每户的税负减少,这样就使得税收容易征集,同时当地衙门官员也获得了仁爱的名声,并对日后他们的考评起到好的作用。”
吴争大概已经听懂了,虽然对莫执念说赋税失控致使大明灭亡的说法半信半疑,但对于莫执念的博学强记,有了新的认识。
看来,这个所谓的杭州富商,应该不只是富商那么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