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受封伯爵
一江之隔的绍兴府,这次反应非常快。
朝廷派使送来封授谕令。
封吴争为钱临安伯,授杭州卫指挥使,加昭勇将军衔。
余下有功将士都得到了封赏,出手非常大方。
只是随船送来白银一万银犒赏将士,稍显得有些单薄。
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去责怪朱以海了。
如今几乎所有将士心里都明白,杭州府只是暂时屈居朱以海之下。
所有的封赏并无太大的意义,更多的是一种象征。
吴争心里知道,守住杭州城,是一场军民全方位的共同协作结果。
这其中有许多百姓不遗余力的支援,就象那些女子,抛头露面地为受伤将士护理、清洗。
象那些血气方刚的精壮,为将士运送物资。
更有那些不畏生死的死士,以血肉之躯,奋勇地冲向敌人引爆。
可这些对于这场敌我力量悬殊的防守战来说,都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的是那些乡绅的财力支持,和城外那支降军的投诚。
而城外军队的投诚,离不开莫执念和鲁南成等一应乡绅的诱导和逼迫。
这才是战役胜利的关键,无可替代。
但吴争不能去大肆地宣扬、褒奖他们。
他们有着一个共同耻辱的名字——反正者。
这是个污点,一生难以洗清的污点。
人生就是这样,一步走错,终生遗恨。
吴争不仅不能大肆地宣扬、褒奖他们,还必须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些人可以用,但不能亲近。
近了,就会为世人所诟病。
不过吴争没有亏待他们。
那数十个乡绅如愿以偿,杭州府的财务大权从此落入了他们的手里,这可不仅仅是一府财权,而是代表着整个新兴势力的财权,包括赋税和杭州府对外的经贸往来。
至于城外那支降军,所有将领、军官在保持原官阶的基础上,此战有功之人得到的升迁。
吴争特地将鲁之屿做为一个榜样,提升为松江府总兵。
没错,松江府总兵。
虽然松江府眼下还没有光复,但没有人会怀疑松江府不能光复。
更没有人去质疑,一个杭州卫指挥使,竟能任命一个府的总兵。
实力,代表着绝对的权力。
吴争手中有着足够的实力,如果算上嘉兴府的义军,吴争手中掌控的军队已经膨胀到了六、七万人之多。
这个人数,足以与朱以海并起并坐。
当然,这质量就难说了。
三万多人刚刚归降的,二万多是十几支义军拼凑的。
就连吴争直属的一万多人里面,有七成也是光复杭州时归降的明军。
这种复杂的军中关系,着实令吴争头痛。
次日一早,王一林前来告辞。
他是兴国公麾下,如今杭州府之战结束,自然该回定海军归建。
好在这次王一林所部伤亡不多,阵亡二百狡人,伤者三百多人。
加起来不足六百,对于带来的三千人,还不到二成。
所以,王一林很轻松,没有丝毫压力。
他因此战军功被晋升为正四品指挥佥事,加宣武将军,已经非常满意了。
吴争也没有亏待他,赠送了五千两银子给他。
做为对王之仁的回报,吴争备了整整一船白银,十万两。
请王一林转交王之仁,做为此战王之仁派三千人前来援助的酬劳。
同时,吴争请王一林转达自己的感激,如果没有王一林率部前来合作,此战在贺家埭的伏击就不能保证迅速解决。
最重要的是,吴争也没有信心,并一己之力对抗多铎六万大军。
王之仁此次确实够意思,不但派来王一林所部,还真地将船队在吴淞口滞留了三日。
直到胜利的消息传出,才率水师返回定海。
吴争领他这份情。
所以,出手非常大方,十万两,足够一支万人军队一年的军饷。
不过吴争现在有钱,敲榨了城中这批乡绅,这钱来得太容易,出手自然阔绰。
原本答应死士的五十两,一夜之间就翻了倍,死在城墙上的,再翻一倍。
将士的赏赐也水涨船高。
普发每人十两,另外得一级鞑子首级者,赏五两。
以至于城外二千多鞑子尸身,皆身首异处。
宋安忍不住埋怨吴争,偌大的一笔巨财,就这么被吴争挥霍一空。
确实,近百万巨财啊,是个人都心痛。
一人十两,近五万人啊。
不过吴争此举,确实获得了军心。
特别是那些投诚的明军,已经对吴争有了敬意。
吴争做到了言出必行,重要的是吴争对他们一视同仁,没有因为他们是投诚者,而与嫡系区别对待。
这样吴争轻易地达到了他的目的。
因为接下去,全军改编就要开始了。
军心、拥戴,非常重要。
所有军队都被打散,上级军官互调,中级军官重新委任,下级军官不动。
由此,吴争真正地掌控了这数万大军。
之后,吴争与众将商议之后,将麾下人马编成四部。
向吴江、湖州进军,占领之后各驻囤一万人,这样吴江、湖州与嘉兴三地构成一个三角,形成对杭州府的屏障,同时起到威慑苏州府的作用。
另外,派鲁之屿率一万人进攻松江府,如今的松江府已经得不到江宁府的支援,光复不过是时间问题。
派鲁之屿率大军前往,是因为吴争的心思一直在松江府,一是松江北面是嘉定,那个令他叔殉国之地,一直是吴争心中的纠结,必须亲自领兵去光复,为叔叔收殓、祭祀。
二是杭州府地形确实无险可守,做为根据地不合适,从地形和目前的条件而言,占领松江府,对其进行改造,经营成根据地更符合吴争的需要。
松江府,位于长江口,可以把控住水运,这对于财政而言,是具有极大帮助的。
可以说,掐住了水运命脉,既可以令北方清廷经济失速,更可能壮大自己实力。
海运通商,唾手可得的财富。
背靠大海,组建海军,进可攻、退可守。
这是吴争这些天里一直在思索的计划。
至于剩下一万多人,便成为了吴争的直属军队,驻囤在杭州府。
第一百六十五章 恩威并施
绍兴府的欢庆场面绝不下于杭州城。
憋屈了一年多的臣民,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六万大军被击败,杭州城守住了,还有什么比这事来得更振奋人心的?
关键在于,打胜的军队出自绍兴府,主帅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人。
于是,吴庄成了胜地。
无数的乡绅、官员前往吴庄,与吴老爹推杯换盏,共话盛事。
可总有人心中难受。
譬如说方国安,吴争打胜、守住了杭州城,就等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让他一个堂堂越国公,情何以堪?
于是,他推托军务在身,避往钱塘江东岸,以巡视江防为名,不再在王府露面。
朱以海自然巴不得这厮少露面。
因为方国安一露面,总会有意无意地挑战他的威严。
这是任何君主都无法容忍的事。
但朱以海一样对吴争很恼火。
因为吴争窜起得太快了。
不但快,而且实力骤然变强,强到已经可以与自己分庭抗礼的程度。
要知道,朱以海此时名下的军队,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万人。
而吴争,同样已经拥有了这个数量的军队。
那就很令朱以海不安了。
于是,朱以海斟酌之后,决定派官员前往杭州府。
武的已经无法控制,那就来文的。
军队握不了,就掌握政务。
可傻子都明白,此时的吴争,已经不是在绍兴府时的吴争,这个时候,吴争真要起了抵触,不但朱以海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了颜面不说,还会由此结怨。
所以朱以海必须斟酌派往杭州的官员。
这样一来,就给了张国维、钱肃乐等人机会。
一个人数众多的官员班底出现了。
尤以钱肃乐推举的官员人数最多。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时称“六狂生”的宁波生员。
董志宁,宁波府鄞县人,岁贡生,以倡议功时任大理寺评事。
王家勤,宁波府鄞县人,岁贡生,以倡议功时任大理寺评事。
张梦锡,四明人,贡生,入太学,以倡议功时任御史。
华夏,定海人,后迁鄞县,恩贡入太学,论倡义功,时任兵部司务,寻晋职方主事。
陆宇鼎,宁波人,岁贡生,以倡议功时任御史。
毛聚奎,宁波人,岁贡生,论倡义功,时任兵部司务。
当天晚上,钱肃乐、张煌言聚于张国维家中。
其中三人都明白,这是一次君与臣的较量。
封授吴争官、爵,是布恩。
派驻官员是施威。
这本是份内、情理中事,是为常理。
但问题是如今的世道,君不君,臣不臣,大义往往就是块遮羞布,谁都可以拉过来挡挡丑恶之脸。
如越国公方国安,朝野谁不知道他居心叵测?
如兴国公王之仁,谁不知道他养兵自重?
可朝廷能做什么,敢做什么?
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之所以三人聚在一起,商议向杭州府派驻官员之事,那是三人心里还将吴争当自己人。
虽说吴争是个武臣,但下意识中,三人都将吴争视为文人,十三岁的禀生,投笔从戎、报效国家、共克时艰,是为同道中人。
但三人同样明白,吴争与他们有所不同。
吴争已经两次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反清不一定复明的思想,这让他们警觉。
这倒不是他们顽固、腐朽、不通世情,而是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在心里扎了根。
张煌言年轻,接受能力还强一些,张国维心性随和,倒也不太固执,可钱肃乐却是对吴争有着深深的戒备,可谓是既爱又恨。
钱肃乐不怀疑吴争的人品,但他怀疑吴争的野心。
他的阅历告诉他,越是这样的人,危害越大。
如今杭州府、嘉兴府光复,松江府光复更是指日可待,大好的形势,容不得内耗。
“张国维,你倒是说句话,吴争以一指挥使统辖杭州、嘉兴两府军政,与法何依,与情何堪?置监国殿下于何地?钱某以为,这知府、同知必须由朝廷派遣,否则朝廷如何应对天下悠悠之口?”
张国维为难地叹息道:“钱大人啊,老夫没有说你说得不对,可杭州、嘉兴刚刚光复,殿下就急着派流官入驻,未免太心急了些。依我看,可先派使将朝廷的决议知会吴争,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这样至少不会当场发生……咳,总之,还是缓缓为好。”
钱肃乐激愤道:“吴争总还是殿下臣子,难道还敢抗令不尊不成?”
张煌言赶紧打圆场道:“钱大人不急,慢慢讲,张尚书所言也有道理,这杭州、嘉兴两府刚刚光复,保不准清廷不甘心,继续派兵南下,到时恐怕又将是一场恶战……。”
“张煌言,你休要危言耸听,就算再次大战,与派驻官员何干?军政分离,大明朝几百年的成例,难道还错了不成?”
张煌言面对钱肃乐的指责,不禁一叹道:“钱大人当初毁家杼难带过兵,想来应该知道,若有当地官府的掣肘,一个指挥使调动军队作战,何等的困难。”
钱肃乐一愕,随即反驳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朝廷可以特例允准吴争一些必要的特权。”
张国维苦笑道:“特权,殿下会肯吗?就算殿下肯,杭州那小子会应吗?”
钱肃乐怒道:“莫非你二人就想这么怂恿他做个权臣?”
张国维皱起眉来,“钱大人,你这话就过了,我等何时怂恿过吴争?之前吴争言及那事的时候,你可也在场,当时你也答应他此战之后……。”
钱肃乐急了,分辨道:“钱某何时答应过他?当时是说此战之后,再考虑!”
张国维连连摇手道:“对,对。是老夫口误还不行吗?钱大人,按律行事不错,可总也得依时势而行,生搬硬套反而不美。老夫观之吴争的心性、做为,皆是上品,量来不会行大逆之事,如今山河破碎,正需要象他这样的人去力挽狂澜,我等何必去苛求他呢?”
钱肃乐沉声道:“正是因为他是可造就之才,钱某才要掣肘于他,不忍心看他行错踏错,到时悔之晚矣。”
第一百六十六章 绍兴告急
张国维郁闷道:“钱大人,如果是治世,老夫肯定站在你一边,可如今是乱世,朝廷的合法性都有争议,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呢?在老夫看来,至少吴争去做了,做成了。而殿下监国这一年来,坐拥浙东数十县之地、百万民众、六、七万大军,可光复之言依旧停留在口中,如今一个小小千户,领三千兵竟硬是守住了杭州城,光复了嘉兴府,此等军功,就算是在先帝崇祯朝,也是首曲一指的。老夫不明白,为何钱大人就不能容忍他一、二。”
钱肃乐反诘道:“钱某是不容忍他吗?钱某将九弟、独子都置于他麾下效力,还要我怎地?”
张煌言突然插嘴道:“平心而论,钱大人将九弟、独子置于吴争麾下,仅仅是效力吗?”
钱肃乐被怼得脸色涨红,“你……。”
张国维见二人又要吵起来,赶紧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二位请先歇歇,如今殿下已经有意向杭州派驻官员,这事拦是拦不住了。我等还是商议一下如何将此事顺利完成,不至于使得朝廷与杭州府之间形成对立之势。”
钱肃乐没好气地道:“还能怎样,直接前去宣谕,还怕这小子抗令不成?”
张煌言悠悠道:“以吴争的个性,吃软不吃硬,这还真说不准。”
“他敢?”钱肃乐瞪眼道。
“有何不敢?”张煌言虽然敬重钱肃乐,可不是怕,“吴争麾下已有六、七万大军,就算方国安、王之仁合兵,恐怕也不能从他手中讨得了好。”
钱肃乐气愤道:“他若真敢大逆不道,钱某便令肃典和犬子兵谏。如今肃典在嘉兴府有二万多大军,足以与吴争分庭抗礼。”
张国维一听急了,“万万不可,钱大人你这是要置朝廷安危于危难啊,先不说令郎并不在江北,就说肃典,如果真要对峙、火拼起来,恐怕局势就会一片糜烂,到时若清军恃机反攻,刚刚光复的嘉兴、杭州二府危矣,你钱肃乐就是大明的罪人。”
张煌言也正容指责道:“钱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你若真这么做,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将吴争逼上绝路。”
这话让钱肃乐心中一凛,他瞬间明白了张煌言的意思,这真要逼急了,万一吴争投敌,那不用说杭州、嘉兴两府,绍兴府恐怕也将一战即下了。
钱肃乐本来只是随口一句气话,可这下心里更对吴争加重了忌惮。
“那你们说,此事该如何应对?”
张煌言斟酌了一下道:“钱大人,当初吴争两次说起拥立长平公主为监国之事,如今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钱肃乐皱眉道:“从渡江以来,监国殿下所言所行皆无过错,恐怕……不妥吧!”
张国维听了,叹息了一声,他其实很明白,从头至尾,钱肃乐从没有真正将此事放入心里。
换句话说,钱肃乐一直在敷衍。
但张国维能理解钱肃乐,这与利益无关,只在乎四个字——名正言顺。
其实张国维对吴争的这个提议也感冒,在他看来,就算朱以海不称职,但拥立一个女子监国,总觉得……嗝应。
张煌言道:“既然如此,那依我之见,还是先少派几人去杭州府吧,这样也能给双方有个周旋的余地。”
张国维点点头道:“煌言说得有理,老夫赞同。”
钱肃乐左看看右看看,只好点头。
次日,从吏部遴选出的名单合计有三、四十人之多。
为了防备吴争的不配合,朱以海令钱肃乐、张煌言为使,只带了董志宁等六狂生前往杭州府。
……。
杭州府,湧金大街并排的府衙、布政司衙门,被吴争老实不客气的占用了。
所有人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去指责吴争的僭越,反而心中暗喜。
在乡绅们看来,这是新兴势力崛起的象征。
而将士们更是乐见其成,在一个千户手下,你最多是个副千户、百户。
在指挥使手下,你最多是个同知。
可若在一个都指挥使手下,你就能做到指挥使。
要是再进一步……呃,反正将士都乐得屁颠屁颠的。
这就是为何将领特别喜欢拥立主帅的最大原因所在。
可现在,布政司衙门正堂,一片肃静。
如此庄重,不是为了应对绍兴府,也不是为了应对北边清廷的反应。
而是因为一条斥候刚刚送来的情报。
多铎并未向北撤退,而是去了临安。
往临安走,吴争还能理解,毕竟嘉兴府已经光复,城内有二万多大军。
多铎考虑到可能被明军阻击,所以向西绕行再折北也说得过去。
可问题是,到了临安之后,多铎没有转北,反而转南。
这就有问题了,临安南下就是富阳和桐庐地区,多铎想做什么?
吴争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方国安。
富阳和桐庐的江南地区是越国公方国安的辖区,沿线驻囤了三万多明军。
多铎此时率八旗军前去,难道就不怕被明军咬住?
还是说二者之间真有勾连?
若是真有勾连,那后果就太严重了。
方国安如果投敌,与多铎合兵一处。
那么,渡江之后,从浦阳向东直插绍兴府,就算自己从杭州或者王之仁从定海立即派遣援兵,恐怕也没多铎快了。
因为斥候来报,路上已经迟了将近一日。
想到此,吴争后背冷汗淋漓,于是紧急召开了这场军事会议。
鞑子有可能从南面深入绍兴府腹地的消息,着实震惊了杭州府所有将领。
他们倒不全是顾及朱以海的那个小朝廷,特别是降军将领们,他们对朱以海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但有一点他们都明白,那就是唇亡齿寒。
杭州、嘉兴府刚刚光复,听起来共有六、七万大军,可根基未稳,如果鞑子真占了绍兴府,那么杭州、嘉兴将承受来自清军南北两面的夹攻。
可吴争更担心的是,吴庄拗父、妹妹、周思敏怎么办,平岗山中的根据地怎么办?
好在从富阳至上虞,必经绍兴府,也就是说,绍兴不保,才会轮到上虞。
这也就给吴争留出了应变的时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方国安的彷徨
参与会议的将领,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出兵!
吴争原想一举光复松江府,现在局势有变,只能暂缓了。
派往湖州、吴江两部不变,急令鲁之屿部至临安。
吴争亲率一万多人沿江而下,直击富阳。
厉如海领五千人,渡钱塘江协防绍兴府,周大虎领三千人从杭州湾至曹娥江,返回上虞,会合陈胜、钱翘恭部协防上虞。
吴争再三关照,如果真事有不测,允许厉如海、周大虎二部撤向平岗山等待自己的支援。
并叮嘱将吴庄诸人和海边百姓撤往山寨安置。
一时间,杭州城大军纷纷开拔,刚刚欢庆之后的杭州城内,人心又是一片慌乱。
富阳,钱塘江到此已经不叫钱塘江了,叫富春江。
这里有一处江面狭窄的区域,特别窄。
在枯水期,江水只有齐膝深,人能涉水而过,就更不用说是骑兵了。
所以,方国安在此重点防御,囤有万人的大军。
还别说,真就让他囤对了。
从杭州艮山门外逃窜的多铎所部,此时就来到了对岸。
方国安得知之后,立马下令迎战,同时下令抽调各部支援。
因为各部都沿江防御,距离最远也就数十里,所以在方国安看来,挡住多铎七千多人还是不难的。
可让方国安预料不到的是,多铎并不马上进攻,而是派人传信,欲与方国安一晤。
地点就在这处狭窄区域以东的一个小岛上,此岛无名,但因为是江中泥沙冲积而成的,当地百姓称为新沙岛。
方国安没有拒绝,带着一百人乘船前往。
在方国安心中,乱世之时,多个朋友就多条路,何苦得罪人嘛。
多铎很大方,只带了五十人,以示诚意。
见面之后,这让方国安突然想,是不是该骤然拿下多铎,这样的大功,足以让自己……呃,方国安微微摇头,不想了。
因为他看见对岸博洛率数千骑兵,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这个距离,骑兵涉水冲锋,最多一柱香的时间,自己想带多铎回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越国公,久闻大名啊。”多铎呵呵大笑着,向方国安而来。
方国安尴尬地拱手道:“方某久仰豫亲王威名,没想到今日在此一见。”
多铎跃下马来,上前几步道:“本王前两日阴沟里翻船,竟被那乳臭未干的吴争打了个措手不及,想来越国公不会因此改变了心思吧?”
说着,眼神凌厉地射向方国安。
还真别说,方国安此时还真改变了心思。
没有人愿意当奴才不是?
勾连、暗通博洛,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寻一条后路。
可如今吴争杭州城大胜不说,嘉兴府都光复了,眼前威名赫赫的多铎,在杭州城外颜面扫地,被一个孺子打得无还手之力。
可以说,清廷对杭州周边各府,几乎已经失去了控制能力。
这个时候,方国安哪还会想投诚?
但方国安的心性,本就是个投机份子,他并不想彻底断了这条路,如今的世道,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反转了?
所以,听多铎这么一问,方国安陪笑道:“豫亲王言重了,方某岂是朝三暮四之辈。”
多铎似乎是相信了,他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越国公是有诚意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好!”多铎大声赞道,“那本王就明说了,今日本王率大军来此,就为向越国公借条路。”
方国安心中大震,听多铎提到借路,他岂会不明白多铎想做什么?
一时间冷汗从额头渗出,方国安呐呐道:“豫亲王这是何意?”
多铎眼神闪动,斜了方国安一眼反问道:“越国公是带兵之人,岂能不明白本王的用意?”
“可……可这路一借,方某等于自绝于朝廷……这……。”
多铎脸色瞬间转阴,“怎么?越国公难道还要首尾两端,脚踩两只船不成?”
“不,不……。”方国安急中生智,“方某是想,豫亲王麾下如今只有七千余人,难道真要凭这数千人攻绍兴府不成?”
多铎答道:“本王麾下兵力确实不足,可不有越国公麾下三万多人马吗?此时越国公随本王反戈一击,灭亡朱以海伪朝,易如探囊取物。怎么,越国公难道不乐意?”
方国安心中大骂,乐意你x的大腿。
原来多铎要的不仅仅借路,更要的是自己附从反戈一击。
可这样一来,自己投敌的罪名就会公诸于天下,这要是真灭亡了朱以海还好,要是没得逞,那自己就是千夫所指,受万人唾骂了。
堂堂一国公,麾下三万多兵马,做为主力之一,驻守钱塘江东岸,转眼投了清,反手灭了君上,这种恶名,哎……。
方国安这时真想哭。
但为难、难受是一回事,真要与多铎决裂,那是另一回事了。
见方国安犹豫,多铎冷冷道:“军情紧急,望越国公当机立断。”
方国安被这么一催促,反而有了三分勇气,他抬头盯着多铎问道:“若是方某不应呢?”
多铎没有一丝惊讶,随意一挥手道:“你若不应,本王立时下令大军进攻,这江水不及腰深,无法阻挡我精骑铁蹄,越国公以何阻拦?”
方国安话已出口,反而是胆大了,“方某麾下三万多大军,就算以五击一,想来豫亲王也讨不了好去。”
多铎轻嗤一声道:“或许吧。但你可有想过,与本王在此血战之后,你麾下三万多人马不能留下多少?本王不夸张地说,最多一半。如今你朝兴国公麾下有两万多人,杭州的吴争就不用说了,六七万人马,越国公以何自处?”
方国安沉默了,他知道多铎没有夸张,今日真要与清军在此决战,就算最后胜了,三万多人绝剩不下一半。
自己真要为朝廷效忠,为他人作嫁衣裳吗?方国安不断地在心中自问。
多铎立马改变话风,和颜悦色地说道:“跟随本王反戈一击,以此大功,巡抚一职,越国公当之无愧,来日论功封爵之时,本王必定向皇上为你进言。但你若执意不从,那本王只能背水一战,这七千多八旗军虎贲或许无法歼灭你部,但与你部拼个两败俱伤,本王还是有把握的,这是你愿意看到的景象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方国安投敌
多铎的话就象魔鬼般具有诱惑,让方国安恶从胆边生。
“豫亲王此话当真?”问出这话的那一刻,方国安如释重负,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如同选择慷慨就义一般地艰难。
方国安经过仔细的计算,终于下定了决心。
如果拒绝多铎,就面临着生死一搏,就算取胜,多年积累的力量就会折损过半。
他无法象吴争一样白手起家,在方国安看来,象吴争这样的崛起,无疑是奇迹,不可复制。
小朝廷如今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北有清军,南有隆武朝,东边临海,西边是隆武朝与清军共同占据,如果没有吴争奇迹般地占领杭州,绍兴府早已连喘息之地都没了,就更不用说战略纵深了。
如果今日与多铎一战,自己就很难再有时间重新壮大,更没有财力支撑自己重新壮大。
所以,决战这一项选择,方国安心里一早就否决了。
方国安的选择就只有顺从多铎,与其两面不讨好,不如良禽择木而栖。
至于良知、忠诚,在生死和利益面前,就是个屁。
只要小朝廷灭亡,多铎已经亲口许诺,我方国安就是绍兴,乃至浙江的土皇帝,到时壮大实力,峙机而动,一切依旧掌控在自己手里。
多铎笑了,明人终究是懦夫,眼前此人,竟居国公之位,明朝焉能不败?
“当然。本王向来信守承诺。”多铎笑得象只狐狸,“不过你须听从本王之令行事。”
方国安道:“请豫亲王明示。”
多铎道:“你即率部东向,对绍兴府全力攻击。”
方国安蹩眉道:“那豫亲王部……?”
多铎立即板脸道:“本王部连日征战,须休整一日。你放心,在你进攻绍兴府一日之内,本王麾下绝不渡江,就在对岸休整,明日此时,本王率军接应你部。”
方国安心中松了口气,还好,若是多铎立即令大军渡江,自己在南岸的无数积累,恐怕都保不住了,如今有一日的功夫,只要留下一支偏师转运,足矣。
“属下遵命。”
瞧瞧,立马称呼都改变了。
……。
局势突然剧变,显得异常严峻。
被朱以海依以朝廷两大柱石的越国公方国安,临阵叛变。
居然率军进攻绍兴府。
这如同晴天霹雳,击打在绍兴府臣民的头顶上,一片焦黑。
绍兴府由此陷入了混乱。
钱肃乐、张煌言终究没能成行,如此变故,哪还顾得上垂涎杭州府,哪里还顾得上君臣、上下?
朱以海又一次想逃了。
这次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三万多大军啊,冲过来不用打,直接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绍兴府淹了。
绍兴府仅仅廖仲平一支近卫军,虽然扩编,可依旧只有一千多人,怎么挡?
张煌言愤慨道:“殿下容禀,方国安倒戈不假,可他手下三万多人,都是我明人,就算方国安死心投靠鞑子,那些将士大部分都是被裹挟的,只要殿下振臂一呼,定能动摇方贼军心。可若殿下转进海上,只会将那些被裹挟的士兵推给清廷,如此我朝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朱以海大骂道:“张煌言,孤历来对你优渥有加,不以你的张狂降罪,可你却屡屡抗令不遵,今日还谗言惑主,当孤不敢杀你吗?”
说到此处,朱以海急怒攻心,再加上心中极度恐惧,竟一时失控,大声哭起来:“孤在台州待得好好的,是你们偏要拥立孤来绍兴监国。孤舍弃荣华富贵、安逸的日子不过,在此无一日不担惊受怕,这也就罢了,谁让孤姓朱呢?可时至今日,方贼叛敌,率三万多大军进攻绍兴府,离此不足半日路程,你们……你们还要孤留守绍兴府,这是在逼孤死啊。”
钱肃乐气得是手指直发抖,这是自己一直辅佐的英明之主吗?
你可是大明皇室,朱家嫡系啊。
不就你一个人在受苦,这天下明人,谁不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时,朱以海还在发牢骚,“孤转进,不是贪生怕死,真要是效仿先帝殉国,孤也认了,可诸位可有想过,如果方贼攻入绍兴府,那孤……你……你们,全都将成为清军俘虏,到时不仅要受万般苦,更要丢皇室的脸,你们……教教孤,该如何应对?”
所有人都静默了。
话说到这,已经无话可说。
其实朱以海已经算好的了,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真死守,恐怕十有八九,君臣都会被俘,身死事小,失节事大。
只有张煌言这个愣头青依旧对着朱以海喷。
“殿下就算要转进,也可向杭州府转进,临安伯麾下数万大军,足以保护殿下。何必舍近求远,去舟山热脸贴隆武朝冷屁股呢?”
“放肆!”朱以海大怒道,“一个十八岁的娃儿,得天之侥幸立下微薄之功,你让孤去投靠他的麾下?先不说他会不会接受孤,就算他肯接受,未必不会效仿曹孟德,你要孤从此成为傀儡吗?”
其实朱以海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一旦绍兴府陷落,就会对杭州城形成三面夹击之势,陷落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难道要自己再逃一次?那还不如直接转进海上呢。
张煌言丝毫不为朱以海的怒意所动,“殿下此言差矣,君视臣如草芥,方有臣视君为寇仇,殿下以莫须有的猜测,去妄度殿下的大臣,如何令臣民心服?”
朱以海彻底被张煌言激怒了,他大喝道:“来人,将这厮拖出去砍了。”
这就严重了。
大明朝君臣议事时发生龌龊,司空见惯,可就算崇祯,也没有在朝堂上以言杀人的先例。
何况他一个监国。
于是,官员们纷纷出列,为张煌言求情。
朱以海也是一时气急,见众多官员都反对,于是就坡下驴,冲张煌言道:“看在诸公的面子上,孤不为己甚,饶过你这次,下不为例。”
可张煌言绝对是个犟驴,他没见好就收,反而继续喷道:“殿下要杀臣,臣无二话,殿下今日若执意转进,臣也不反对。臣要进谏的是,殿下须向杭州府转进。”
第一百六十九章 张煌言被逐
朱以海再次被激怒,指着张煌言道:“滚……滚……孤没有你这样的臣子,也不需要你这样的臣子。”
朱以海本心,确实没有要拿张煌言处置的意思,但相骂无好口,话赶话,就这么僵了。
要说是别人,闭嘴也就是了,朱以海怒气平息之后也就当忘记了。
可偏偏张煌言是个异类,这也难怪,史上他就是以这股子倔强,整整抗了二十年清。
哪怕朱以海转进至海上组织流亡政府,哪怕钱肃乐等变师亦友之人都先后殉国,他都没有放弃抗清,辗转在浙东一带,招贤纳才、联络义军,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这才有了后世百姓将他尊为“西湖三杰”之一,与岳飞、于谦同列。
这才有了“煌言死而明亡”的至高评语。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张煌言听闻朱以海绝情之言,突然曲膝下跪,拜道:“臣无能,不能辅佐殿下光复失地、振兴我朝,是臣的罪过。今日既然殿下驱臣于朝堂,臣引绺拜别殿下,望殿下保重!”
磕首之后,在众臣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张煌言长身而起,转身出殿门而去。
钱肃乐颤抖着嘴唇,迈出了两步,终究是站住了。
张国维向朱以海一抱拳,然后急追而去。
堂内寂静一片,大概有一柱香的功夫。
朱以海大声开口道:“传孤令,即刻前往码头,扬帆出海。”
“本宫绝不离开绍兴府。”
这一声,将所有已经抬脚的官员们重新拉了回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声音来的方向。
朱媺娖款款行来。
“本宫绝不离开绍兴府。”朱媺娖轻声重复着这一句相同的话。
朱以海急了,“长平,再不走,敌军就入绍兴府了。”
朱媺娖道:“鞑子早已入明,这天下何处可以安生?”
“可你……你是女子,这要是落入鞑子之手,比孤更加不堪,你……。”
“本宫虽是女子,但自信还能左右自己的生死。鲁王不必再劝,就如本宫不劝鲁王一般,今日一别,此生或许不见,鲁王殿下珍重!”
话语虽轻,其意坚决。
朱以海直愣了放久,终于叹道:“公主既然决意殉国,孤……不拦你,你……好自为之。”
望着朱以海君臣狼狈地离去,堂内仅余三人。
朱媺娖、郑叔、钱肃乐。
“公主殿下,绍兴府确实……守不住。”钱肃乐迟疑着说出这句话,这也是他为何不去追张煌言的原因所在。
钱肃乐太清楚张煌言的心性了,追回来又有何用?
鲁王执意转进,张煌言执意要谏,无法调和。
既然如此,不如好聚好散。
朱媺娖平静地看着钱肃乐道:“钱大人说了句大实话,本宫也认为绍兴府守不住。”
钱肃乐叹道:“既然如此……何必呢?”
“本宫听说钱大人当日毁家杼难,连年仅十二岁的幼弟都编入义军,本宫想问,如果知道今日,钱大人还会如此行事吗?”
“这……。”钱肃乐一时语塞,他也在扪心自问,会吗?
“会!”钱肃乐坚定地回答道,“总有人要会大明殉葬,钱某非第一人,也绝非最后一人。”
朱媺娖微笑道:“这句话,本宫与钱大人共勉!”
钱肃乐眼中一酸,侧头抬手,向朱媺娖拱手一礼,便仓皇而去,生怕眼中泪水滴落下来,辱了这满腔的悲情。
可走了几步,终究是心中不安,站住道:“公主若肯听臣的,就去……杭州府或……吴庄。”
朱媺娖依旧平静地问道:“本宫为何要去,以何身份去?”
钱肃乐艰难地说道:“如今鲁王以下,唯有临安伯和兴国公可保公主平安,鲁王不甘久人之下,宁可出海也不愿意受制于人,可公主不一样,可投吴争。”
“哦……既然钱大人如此看重吴争,为何钱大人自己不去投?”
“臣……老了,臣无法认同吴争的一些观点……不,应该是无法接受,来得更贴切……不过,这不影响臣对他的评价,此人有才、有心,可依托、可仰仗。”
“本宫哪都不去,就在这王府之内,若天意灭我,这府就是本宫的归宿。只是钱大人如此随鲁王去海上漂泊……哎,可惜了。”
钱肃乐突然笑道:“臣借用公主之前的话,此话臣与公主共勉!”
说完再向朱媺娖一礼。
朱媺娖微微福身,还礼。
此礼不为上下尊卑,只为同道。
……。
张国维追上张煌言,喘着气道:“玄著啊,你说你这臭脾气,殿下终归是君,你是臣,朝堂之上,总得给殿下留些面子。”
张煌言转过头来,看着张国维道:“张国维,你就是个老好人。你忝居尚书之职,却一味地讨好、谄媚殿下,可知谗言误国吗?”
张国维被张煌言这么怼,也不生气,用手指点着张煌言道:“若人人都象你这么铮铮铁骨,大明何至如此?可天下人,各不相同,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同你的。”
张煌言突然拱手道:“张大人见谅,煌言无状,多有得罪!”
张国维笑道:“如此就好,快随我回去,向殿下陪个不是,这页就算翻过去了。”
说完伸手去拉张煌言。
不料张煌言一侧身,张国维拉了个空。
这下张国维脸色变了。
他感觉到张煌言去意已决。
这些日子以来,几人已经相濡以沫,可谓是同心同德。
眼见就要别离,张国维不禁感伤起来,“玄著,真无可挽回了吗?”
张煌言眼睛有些湿意,悲怆道:“我等呕心沥血,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抗清复明大业,可到了今日,煌言才真正明白,没有一个明主,就算臣子再努力都无济于事。时至今日,煌言才能体会蜀汉孔明的无奈,时至今日,煌言才领悟到吴争所说,抗清复明,为何不复朱明的真正意思。”
张国维心中一惊,他听出了张煌言言下之意,问道:“玄著是要去杭州府?”
张煌言摇摇头道:“吴争未必还会在杭州府,所以我自然不必去。若吴争还在杭州府,我何必去?”
第一百七十章 惶惶渡海时,哀哀遗民泪
张国维闻听先是一愣,而后恍然,点点头道:“你说得对,若吴争听闻如此巨变,还按兵不动,确实与方、王无异,如此之心,不去也罢。那若吴争已经出兵,你又要去哪里?”
张煌言向东指了指道:“吴庄。若吴争出兵,哪怕再艰难,也会去吴庄的,我就在那等他。”
张国维沉默了一会,然后点点头道:“也好,由他看着他,我放心。”
张煌言突然道:“张大人何不与我同路。”
张国维愣了愣,然后微笑起来,摇摇头道:“老夫……老了,你还年青……去吧!”
钱肃乐和张国维在临别之时,都说这句话。
并不代表着他们真的老了。
张国维时年才五十一岁,钱肃乐更是只有四十一。说老,还真够勉强的。
但其中的意味待人寻味。
人未老,心老。
老到不想改变。
其实也难怪,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的朱家皇朝,在二人心中,是不可替换之重。
二人都明白,真要是朱以海去了杭州,受制于人,是不可避免的。
不管吴争是不是忠臣,这一点无法躲避。
这不是他们对吴争有偏见,他们对王之仁的态度也是如此。
君弱臣强,任何时候都是朝廷的悲哀。
就象山就在那,你绕不过去。
所以,这二人明知朱以海逃去海上,是一步错棋,可就是不去阻止。
死,并不可怕,可怕地是不知道为何去死。
朱以海是皇室,按大明的规矩,可死不可俘不可降。
二人,及二人背后的众多官员,就是这么一个统一的认识。
但钱肃乐和张国维与那些官员,也有不同。
他们也知道朱以海确实不是明主,他们也想改变。
可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限制了他们做些彻底的改变,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张煌言走。
去杭州,看着那小子,看着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二人对吴争是既爱又恨,爱其狂浪不羁、天马行空。
恨其……不同道。
这不同道指得不是反清,而是复明。
这复明指得不是复大明,而是朱明。
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诀别。
……。
朱以海乘坐的船离开码头时。
岸边嚎哭声一片。
至少上万百姓涌至江边,跪在地上,哀求朱以海留下,哀求朝廷不要舍弃他们。
就连追随朱以海离去的官员们,也无不以袖遮脸,惭愧而无奈。
朱以海终究是走了,他也不忍心,可在不忍心和自己的安危面前,他选择了逃离。
不为罪,是为过。
大明立国三百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由来已久。
大明亡了,此例也破了。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破了,除了潞王那厮主动献降杭州府,至少还不曾有登基的朱家皇室主动投清。
就连被世人诟病荒淫无度的朱由崧,也是在逃命路上,战至最后被乱兵劫持献给了清军才被杀害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朱以海弃城而逃,确实无罪。
可绍兴府百姓悲恸万分,才刚刚振奋了几天时间,就遭遇如此横祸。
怪只怪绍兴府太小了,没有丝毫的战略纵深,连迂回的可能都没有。
百姓都明白,从这一天起,他们就是无国之弃民。
从今日起,他们也得象江北百姓一样,称大明为故国。
惶惶渡海时,哀哀遗民泪。
朱以海还是走了。
……。
绍兴府,故鲁王府内院。
此时已是一片清冷。
朱媺娖的神情一如平常,丝毫没有因朱以海的离去而悲哀、愤怒。
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女,远比她的年龄更坚强,更有城府。
跟随她已经很长时间的郑叔,终究是忍不住低声劝道:“殿下,钱大人说得有理,绍兴府乃敌军觊觎重地,贼兵必至……殿下还是渡江去杭州吧,哪怕去定海,也远比待在这强啊。”
朱媺娖闻言轻轻一叹,头也没回地道:“郑叔啊,你也是一路随我仓皇南下的。所闻所见之事,难道还不明白吗?”
说到这,朱媺娖的眼中有一滴清泪滴落,“你难道就忘了在路上惊闻的南北太子案?天下虽大,再没有我兄弟姐妹容身之所。”
郑叔闻言脸色骤变,他曲膝跪下请罪道:“奴婢勾起了殿下伤心事,请殿下降罪。”
南北太子案,就是个谜。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上吊自尽。
李邦华、史可法及姜曰广进言朱慈烺到南京监国,可因北京外城被攻破就没了结果。
后想送朱慈烺到朱纯臣家暂避,但北京内城也被攻破,李自成率先一步已找到他。
李自成当时吓唬他,让他下跪。
时值十六的朱慈烺毫无惧色,怒怼道:“我岂能受此屈辱?”
李自成又厉声喝问道:“你父皇现在何处?”
朱慈烺答道:“父皇已经崩于南宫。”
李自成又问:“知道你家为何丢了天下吗?”
朱慈烺答道:“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朝中文武百官才对。”
李自成见朱慈烺有些胆魄,微笑起来:“就算你父皇没死,我也会尊养他的。”
朱慈烺反而不解了,问道:“你不杀我?”
李自成答道:“你无罪。”
朱慈烺道:“既然是这样,就请你尽快礼葬了我的父皇和母后。”
李自成答应了,将朱慈烺送至刘宗敏营监护,后封朱慈烺为宋王。
在李自成败退,从东门离开时,臣民皆见朱慈烺跟随在李自成身后离去。
吴三桂准备奉他还京,建年号义兴,可朱慈烺此时却在乱军中失踪。
世人都以为朱慈烺已经蒙难。
弘光帝朱由崧登基后,追谥朱慈烺为献愍太子,鲁王朱以海监国后,追谥他为悼皇帝。
这事本也就告一段落了。
可年初正月,北京城中就出现了个太子朱慈烺。
宫中内监、锦衣卫大都认为是真太子,可文武旧臣大部分都认为是西贝货。
由此事就闹大了,文武百官和内监、锦衣卫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清廷摄政王多尔衮下令,参与此事者皆收监,后尽杀。
不久,这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太子无疾而终。
第一百七十一章 风云变幻
无独有偶,北方太子案刚落下帷幕。
南方也出现了一个太子朱慈烺。
内监李继周认出是真太子,先后报于马士英、弘光帝。
朱由崧派张、王两个从北京来的内监辨认。
不想,这两厮一见朱慈烺就跪下来,抱着朱慈烺的脚痛哭,还解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奉上。
朱由崧闻报,顿时大怒道,真假还没有定论,你们倒开始献媚了,就算是真,让不让位还得我说了算,这二阉也太放肆了。
于是下旨处死张、王二人,并以毒酒赐死李继周。
之后,朱由崧再召勋臣朱国弼、阁臣马士英、词臣刘正宗等,还有府部九卿科道诸臣在武英殿辨验太子真伪。
可辩论之后,群臣一致认为这不是太子,而是前驸马都尉王内侄孙王之明,曾侍卫东宫,家破南奔,鸿胪寺少卿高梦箕家丁穆虎教之诈称太子。
朱由崧遂下旨收监,之后,以王之明冒认皇室之罪名将其处死。
也因此事,江北四镇的刘良佐和宁南伯左良玉都上书抗争,左良玉甚至还以“清君侧,迎太子”为名对南京发动内战。
左良玉声称,连李贼逆乱,尚锡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至一家反视为仇?
弘光朝的内讧,也是导致坐拥百万大军的弘光朝,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就瓦解的主要原因之一。
南北太子一案迷雾重重,北方清廷或许是以真作假,来断了明朝旧臣的念想。
而南方朝廷或许以假作真,因为南明朝廷对拥立朱由崧本身就有分岐,反对者正好利用此事,对朱由崧的权威发起挑战。
可这些,对于一个落魄逃难在外的长平公主朱媺娖,就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太子不管真假,下场尚且如此,何况她一个公主?
所以,这时郑叔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揭开了公主的伤心处,才跪下请罪。
好在朱媺娖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她挥挥手道:“无妨,这便是我的命。本宫哪都不去,待清军到来,便白缎一束,追随先皇去吧。”
郑叔闻言恻然,可不敢再劝,轻轻移至边上,垂手而立。
可朱媺娖此时却突然开口道:“郑叔随我出府走走吧。”
郑叔一惊,劝道:“府外复杂,况且如今惊闻贼军来犯,更是混乱,望公主三思。”
朱媺娖却坚持道:“本宫就想去安抚一下绍兴府的百姓。”
郑叔见朱媺娖意已决,只能去招呼那些留下的王府侍卫伴驾。
朱媺娖只是一时兴致使然,王府的生活就象被圈禁的小鸟。
说实话,对朱媺娖而言还不如南下逃难的日子,虽然担忧,但……自在。
就更不能与吴庄的那些日子相比了,虽说在吴庄有些拘紧,但……快活。
可当朱媺娖跨出王府大门的那一刻,她惊呆了。
门外,至少有十多名官员静静地站在那。
还有一、二百眼神坚定的士兵。
朱媺娖颤声问道:“诸位……这是……?”
一名官员上前行礼道:“公主殿下不必惊慌,臣等奉张尚书、钱大人之命在此,只为守护殿下。”
朱媺娖的眼睛一红,“你们……你们为何不随鲁王而去?”
“公主殿下都能以身殉国,臣等岂能弃公主殿下不顾?臣等愿意与殿下共存亡!”
“我等愿与殿下共存亡。”数百人的齐声呼喝,让朱媺娖两行清泪划落。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
从富阳到绍兴,区区一百多里路。
哪怕是步兵行军,一天时间也就足够了。
可方国安走不动了。
不是路变难走了,而他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军心散了。
这也难怪,从军之人,就算目不识丁,不知道家国天下,可总会有了荣誉感、羞耻感吧?
这些天听说杭州、嘉兴光复,将士一样与有荣焉。
都纷纷议论着打过江去,光复失地。
可一转眼,方国安投了清。
自己反过头来,要与昨日的君上作战,那可是谋反啊!
这个骤然的反差,让无数将士难以接受。
于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如同瘟疫一般,瞬间在军中扩散。
从开始几人,慢慢地就是几十人、几百人,乃至整建制地离开行军队伍。
方国安没有带整支大军,也做不到。
沿江部署的三万多江防军,不是说调就调的。
加上绍兴府的兵力不过一千多人,方国安自认没必要调动整支部队去。
他率领的是他的亲卫军和中军一部,共计八千多人。
这个数字,对于绍兴府已经是不可承受之重,在方国安看来,那就是三只手指掉田螺,手到擒来的事。
可当听到逃兵潮汹涌之事,方国安心惊了。
他悍然下令,凡逃兵者,一律斩杀。
杀了十几人之后,逃兵潮被遏制了,大军继续前进。
可没走多远,逃兵现象依旧重现,反而益发多了。
杀人,已经起不到作用。
至绍兴府约五、六十里地的千丈金岗附近时,方国安麾下仅剩不足五千人,逃兵人数已过四成之数。
这样的部队还怎么打仗?
无奈之下,方国安只能下令停止前进,向富阳重调军队前来,并派人向多铎请援。
……。
吴争率领从降军中遴选出来的三千多骑兵直扑富阳。
余部交给池二憨、宋安统率,随后赶来。
仅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吴争和他的骑兵已经抵达富阳,就是那个多铎与方国安商谈、交易的区域。
这时,江边已经见不到一个鞑子士兵。
多铎所部已经不在,凭空消失了。
吴争原本是想咬住鞑子的尾巴,牵制他们向绍兴府进军的。
可现在,就如同一只用力打出的拳头,击中了空气。
吴争心中的郁闷需要渲泻,于是下令对江岸方国安叛军发起突击。
可世事就是这么荒谬。
没等吴争所部越过江边,对岸的叛军闻风而降了。
无数的士兵,一个个单膝跪地,将兵器掷于脚边,低头请降。
望着这黑压压的人群,这种感觉太过诡异。
一万多人啊,向三千多骑兵请降,这种场面,让吴争真是无言以对。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方国安突然发现他成了弃子
降军中的一个参将,是这么告诉吴争的,“下官从无叛降清军之心,无奈国公严令,不得不从,但下官等心怀朝廷、期待反正之心,唯天可表。如今临安伯王师已至,我等愿听从临安伯调遣,拨乱反正,杀贼诛逆。”
吴争接受了。
于是,吴争手下军队剧增至近二万人。
从降军口中得知,多铎部根本就没有过江,他们在方国安率军离去后,就向西而去了。
吴争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多铎究竟要干嘛?
这事情不对啊,这么好的机会,可以灭亡绍兴府,为何多铎弃之而去?
方国安所部有三万多人,就算方国安不参与,只要借道给多铎,那绍兴府此时已经陷落了。
如此大的功劳,多铎竟轻易放过了?
吴争仔细地看着地图,猜测着多铎的图谋。
往西是桐庐、建德……难道多铎图谋金华?
不对啊,金华不是由原鲁王麾下兵部尚书、现隆武朝麾下朱大典督师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驻防吗?
那儿兵力至少有一、二万人,多铎放弃唾手可得的绍兴府,去那啃硬钉子?
这太古怪了。
吴争自然是想不通的,所以也没有继续往下想。
他现在急的是方国安此时是不是拿下了绍兴府,是不是已经向上虞出兵?
于是吴争传令,让后面的池二憨、宋安前来接手沿江防务,自己不管不顾地按方国安的行军路线向绍兴府急驰而去。
吴争毕竟没有阅历,骤然扩张的实力,无法去弥补他对整个战局的战略考量。
其实这个时候,吴争如果战略眼光足够,就能明白多铎为何会放弃绍兴府。
他此时的眼光不够,看得不够远。
如果这时他发现了多铎的用意,以吴争的个性,绝对会死咬着多铎不放,就算不能将其歼灭,也要牵制住他,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如此,整个江南的格局就会因此而改变。
可世事没有如果,吴争此来本就是为了解绍兴府、上虞县之危,并没有想那么多。
所以,结果在此时就已经注定。
……。
方国安差点疯了。
听到多铎不声不响地离去,他岂能不疯?
被出卖了,被舍弃了。
堂堂国公,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这绝对不是方国安能想到的。
方国安使劲地扇着自己耳光,心中的懊恼,足以令他想到自尽。
但如果真自尽,就不是他方国安了。
善于骑墙的人,总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虽然这次事有不测试,生生被多铎耍了。
但方国安依旧能冷静下来,他要为自己谋条生路。
生路在哪呢?
方国安快速地思考着,朱以海已经逃离绍兴府,想要挟为人质,恐怕已经无望。
但长平公主朱媺娖还在,坊间传闻与吴争关系密切,加上她在吴庄待过一段时间,以她为人质,应该可行。
再有,吴庄,吴争的家眷还在。
只要掌握了吴庄,那么就可以与吴争谈判。
就算兴国公王之仁率军来,也会有吴争为自己挡着。
想到此处,方国安立即传令,令三千亲卫兵分两路,一路经兰亭攻吴庄,一路直击绍兴府。
他自己领攻绍兴的一路。
方国安的想法确实没错,如今绍兴府小朝廷,除了王之仁部,只有吴争势大了。
抓住吴争的软肋,那就再无人能奈何得了自己。
可方国安错估了吴争,更低估了吴争的心性。
如果说方国安此时率兵向南,去隆武朝投诚,吴争根本没有心思追,也无追击的大义和必要,这样方国安不仅能摆脱窘境,说不定还能在隆武朝得到一个不错的官爵。
如果说方国安此时向西转进,不管是与大西、大顺军合作,还是继续不要脸地追随清军,都是一条出路,吴争依旧不会追击,在吴争看来,他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整固势力范围,自己膨胀得太长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吴争懂。
这也是他看着多铎突围之后,没有下令追击的重要原因。
这天下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天下,杭州恶战之后,军队成份太杂,最需要的是整训。
多铎所部已经如丧家之犬,沿途经过的又是明军的势力范围,自然该由别部明军去找多铎麻烦了,自己太出头,抢了别人的功劳,这反而不美。
有道是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吴争铁定不做。
可方国安没有选择这两条路,反而选择了不该选择的路。
这样一来,吴争的心性,就得和他不死不休、死磕到底了。
……。
局势确实很凶险。
方国安丢下那些士气低落的士兵,仅率三千亲卫军,兵分两路,攻向了绍兴府和吴庄。
行军速度骤然加快。
仅一个多时辰,方国方部已经兵临绍兴城下。
城墙上连一个兵都没有。
城中百姓家家闭户。
方国安部如入无人之境,直奔朱以海的王府。
但在距离王府二里地的十字路口,方国安遭到了阻击。
一百一十七人的阻击。
知道自己会死却依旧敢战的人,无畏!
一百一十七人,生生将方国安一千精锐亲卫挡了整整半个时辰。
终究寡不敌众,几乎全军尽没。
当方国安率一小股人冲至王府门口时,见朱媺娖和郑叔,还有十余官员当门而立。
方国安揖身见礼道:“公主殿下,臣救驾来迟。”
救驾?
朱媺娖没笑,她连眼都没看方国安,“越国公有心了。”
“清军不时而至,臣恳请殿下随臣离开王府,臣必能保护殿下周全。”
“本宫哪也不去。”
“殿下莫要为难臣!”方国安图穷匕现道。
朱媺娖轻嗤道:“你是大明越国公,谁敢为难你啊,莫不是清廷为难于你?如果真是如此,那越国公可就做了亏本买卖了。”
方国安老脸赤红,到了这地步,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厉声道:“公主殿下,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臣是好言相劝,不想用强!”
朱媺娖道:“本宫身为皇室,岂能与你这等卖国求荣之徒同伍?”
方国安回头大喝道:“来人,带公主殿下离开。”
第一百七十三章 厉如海救驾
“你敢!”
朱媺娖一声清叱,让方国安一怔。
他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朱媺娖手中一柄短剑指着她自己的喉咙,“方国安,本宫就算死,也不会跟你走的,你若上前一步,本宫就自尽。”
方国安连忙道:“殿下万万不可,有话好说。”
“退开一里地!”朱媺娖沉声道。
说来也怪,不等方国安发令,他麾下亲卫竟闻声而退。
方国安大怒,喝斥道:“怕什么?不过是个亡国公主罢了,来人,拿下她!本公倒要看看,她是真敢死,还是作作样子。”
亲卫后退只是本能反应,毕竟明军当久了,习惯了。
此时闻听主公发怒,哪还顾及别的,于是一涌而上。
这便是最后的时刻了,朱媺娖身边的官员们奋勇地挡在朱媺娖身前。
可他们不过是群文弱的读书人,哪是虎狼之徒的对手?
眼看着叛兵近在眼前,朱媺娖眼一闭,牙一咬,右手就要使劲。
郑叔一声悲鸣,欲拦,可手升到一半,生生停顿下来。
他明白,如果朱媺娖不死,那所受的屈辱便会倾尽钱塘江水也难洗净。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声暴吼伴随着马蹄声传来,“方国安,你事到临头了!”
千钧一发之际,厉如海率军及时赶到。
他随身只带了六百骑兵,余部还在从码头方向赶来。
随着暴吼声,几枝箭矢冲方国安射来。
郑叔眼疾手快,在剧变的那一瞬间,侧身一撞,将朱媺娖推入了门内。
方国安脸色大变,哪还顾得上朱媺娖?
他急呼道:“迎敌!”
可如此宽阔的场地,骑兵冲锋而来,岂是仓促应战的步兵能抗衡的?
呼吸之间,骑兵已经到了面前。
数十个方国安亲卫被战马撞飞,又是数十人倒在骑兵刀下,这仅是一眨眼的功夫。
方国安双眼血红,大呼着举刀迎向厉如海。
“铛!”一声闷响,厉如海在马上晃了几晃,差点落马。
二人随即错身而过。
方国安对着厉如海的背影大喝道:“再来!”
这模样还真有几分国公的风采。
可随即方国安身边的亲卫蜂涌而上,再拽着方国安向后退却。
开玩笑啊,带来一千亲军,在十字路口折损了一百多人。
如今面对六百骑兵,一个照面就死了百来人,再打下去,能撑多久,这不是闹着玩吗?
就这样,方国安被他的亲军拖走。
厉如海下令追击,可被亲军死死地堵住。
不可否认地说,这支亲军对方国安确实够忠诚。
战事平息,地上的尸体不下五百具。
也就是说,除了十字路口的伤亡,方国安带走的仅三百多人。
厉如海没有再下令追击,他的任务是协防绍兴府,保证公主殿下的安全。
厉如海下马叩开王府大门,向朱媺娖行礼道:“微臣厉如海奉临安伯之命前来救驾。”
朱媺娖白皙的脖子上,有一丝血迹挂下。
饶是朱媺娖见过了更惊悚的场面,此时也不禁花容惊颤。
就差这一丝功夫,便是天人永隔。
“厉将军免礼,本宫还能活着,全仗将军来得及时。”
“禀公主,微臣来时,临安伯交待,请公主殿下移驾吴庄,待临安伯率军而至,再与公主殿下商议何去何从。”
朱媺娖沉默了一会道:“临安伯如今何处?”
“回殿下,临安伯率军去了富阳,以牵制鞑子和叛军进犯绍兴。”
“将军带来多少人马?”
“五千人。”
“那将军不必理会本宫,速派人追击方逆。”
厉如海却摇头道:“殿下恕罪,臣奉军令,驻防绍兴府,没有临安伯帅令,微臣不能调动大军。”
朱媺娖皱眉道:“方逆已是漏网之鱼,将军就眼睁睁地看着他逃离?”
“殿下容禀,在微臣看来,方逆已不足为虑,只要绍兴府安全,江对岸有我军驻守,方逆除非南下投隆武朝,已经走投无路。殿下放心,过不了几日,便会有分晓。”
朱媺娖虽然不快,但没有再坚持。
这次她没有拒绝,厉如海后军到达时,在军队的护送下,去了吴庄。
……。
可厉如海是真没有预料到方国安会去吴庄送死。
厉如海对吴争的部署很清楚,鲁之屿部去了临安,自己率五千人到绍兴城,周大虎领三千人返回上虞,会合陈胜、钱翘恭部协防上虞。
周大虎是从曹娥江去上虞的,出发还比自己早了几个时辰。
也就是说,此时周大虎应该到了吴庄,方国安不过一支溃师残部,岂能与周大虎部相抗?
当然,厉如海同样也不知道,方国安已经另派了一支两千人的偏师进攻吴庄。
如果知道,他于公于私,肯定不会拒绝朱媺娖,应该直接派遣全军急驰吴庄。
可他只是打算派一营(吴争创造的临时编制,合两个百户,兵员为二百二十五人,加设了一个副百)护送朱媺娖,而且至今还未动身。
这就是一团乱麻,双方都在瞎子摸象。
局势随时会变,靠得一是运气,二是军心,三是应变。
而运气,几乎决定了一切。
周大虎其实是个指挥外行,能混到百户,无非是吴争身边缺少人手。
与其将军队交到一个不知底细之人手中,还不如将信得过之人提到这个位置。
虽然火炮已经出现二百多年,但真正使用火炮的战斗并不多。
此时火炮的笨重,对战场的选择有着太大的局限性。
运输条件太过挑剔,马拉兵推,这一点,哪怕后世也是如此。
此时的战场,依旧是骑兵、重甲的天下,三万精骑足以占据半壁江山,此言不虚。
周大虎虽然没有指挥才能,但他不缺号召力。
他的勇猛、粗犷、率性、义气极具感染力,所以麾下官兵对他无人不服。
这就掩盖了他指挥能力不足的缺点。
只要他冲锋,官兵就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可他若一退,那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也就是说,周大虎部适合打顺风仗,善攻不善守。
周大虎到达吴庄时,陈胜、沈致远早已率一营在吴庄戒备。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他欣慰、他自豪
平岗山寨兵员已经超过一千人,但除了需要留守,其余的都是钱翘恭正在训练的炮兵。
这些由山贼改行的炮兵,还没有经过什么其它训练,如果派上战场野战,恐怕与一群农夫没什么区别。
可若是让他们死了,那这段日子钱翘恭对他们的训练和训练时所用的无数炮弹也就白费了。
简单地说,这些人已经成了宝贝疙瘩,轻易死不得,死一个就亏大发了。
所以,调动陈胜这一营来防守吴庄,并非陈胜、钱翘恭置吴争的命令于不顾,而是吴争还有一道命令,就是若事有不测,将海边百姓和吴庄诸人挤入平岗山寨,固守待援。
吴争当时自然也没有想到,多铎的目标不是绍兴府,而是虚晃一枪,甚至不惜以方国安为弃子,遮掩、迷惑自己和绍兴府小朝廷的注意力。
更不会想到,方国安的军队会如此一盘散沙,未战即溃。
如果知道这样,吴争根本不必让周大虎和厉如海分兵两路,自己也不必进军富阳。
直接一路协防绍兴府,一路由曹娥江登陆上虞,然后两面形成对方国安夹击就是了。
这样,方国安就算是长了翅膀,恐怕也难逃出两路大军的围剿。
此时的吴庄,这有了三员大将,三千多人马。
按理说,这样一支人马,击溃方国安二千多人马应该不难,甚至活捉方国安也在情理之中。
但方国安并没有去吴庄,他在逃离绍兴府后,与派往进攻吴庄亲军,在离吴庄约二十里处会合之后,迅速调转方向,向西南而去。
就这样,周大虎、厉如海根本来不及反应,对其进行追击。
也就是说方国安几乎是没有遭遇任何阻击,率亲军离开了绍兴府,从容而去。
直到嵊县、新昌的消息传来,厉如海和周大虎才霍然明白,方国安已经走脱。
而这时,吴争率部也赶到绍兴府。
看着这座曾经做为朝廷议事堂的朱以海王府,吴争有种时隔数年的感觉。
他在这最后一次参加军议,至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月。
那时这府里府外,那人人头簇拥,可现在,已是相当冷清了。
王府门前至右侧十字路口的血迹还未洗去。
沿着府墙,十数个伤兵还在呻吟。
王府门前,几个官员的尸体还倒在那。
吴争能想象得到,当时发生的血战。
郑叔碎步急跑而来,“临安伯,公主殿下传见,请!”
吴争点点头,抬脚进府门,郑叔谨慎地落后吴争一步远,抬手为吴争引路。
这是郑叔第一次,以谦卑的姿态面对吴争。
实力、地位的改变,态度自然而然地改变。
如今的吴争,跺跺脚,就能令绍兴府翻天。
“臣吴争参见公主殿下。”
“临安伯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谢殿下。”
吴争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这倒不是吴争自恃实力雄厚,而是吴争从没有把朱媺娖当成主上。
在吴争看来,朱媺娖更象是一个……至交好友。
面对一个曾经结为金兰,呼自己为大哥的人,哪怕是个女人,吴争也无法以君臣之礼待之。
“临安伯此次来援,护我绍兴,功在社稷。”朱媺娖不咸不淡地寒喧,可她的心里却在责怪着自己的冷漠。
反而吴争显得更自然些,“公主殿下放心,有吴争在,绍兴府就在。”
这话显然是吹牛皮了,这要是多铎的目标真是绍兴府,恐怕绍兴府早已落入多铎之手,吴争最多是率兵进攻绍兴府,与多铎重演出一出攻防战,只不过攻防双方易主罢了。
可吴争并非是想在朱媺娖面前吹牛皮。
吴争只不过想安抚一下面前的少女,在吴争看来,她毕竟只有十六岁。
朱媺娖实在忍受不了吴争的自然。
这对于她来说更象是一种讽刺。
可她却不清楚自己为何明明想好好地与吴争说话,可等开口时就变了样,“按理,临安伯此次援绍兴府有功,朝廷当封赏嘉奖才是,可如今监国殿下转进,朝廷中已无主事之人……。”
吴争有些意外,如果说刚刚的寒喧是因为二人两月未见,可能有些生疏,可现在已经说上话了,说话应该不至于再这么膈应吧?
吴争有些郁闷地回道:“臣率军援绍兴府,为得可不是封赏嘉奖,公主殿下不必为此事劳心。”
看着吴争脸色未变,可语气已经不善,朱媺娖心里对自己恼了起来。
一时间,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
边上郑叔低声道:“临安伯,你若未来,原本公主殿下是要去吴庄的。”
吴争“噢”了一声,起身道:“如此,那就去吧。”
不想朱媺娖微蹩眉头道:“本宫不去了。”
吴争愣了愣,看向朱媺娖。
朱媺娖抿着嘴唇道:“如今绍兴府已经安全,本宫何必再去吴庄?”
吴争想想也对,应声道:“那请公主殿下歇息,臣还有军务在身,待安排好一切,再来向公主殿下问安。”
说完向朱媺娖行了一礼,出王府而去。
看着吴争的背影,朱媺娖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起身一跺脚,往内院而去。
郑叔看看吴争离去的方向,再看看朱媺娖的背影,摇摇头,微微叹息一声,追着朱媺娖的背影而去。
……。
张煌言半路返回。
他没有到吴庄,在半路听说杭州府已经派兵增援绍兴府时,他就兴匆匆地往回赶。
他欣慰、他自豪、他胸中有股热浪欲待迸发。
他欣慰是自己没有看错吴争,不管怎么,吴争都派兵来增援了。
就算救不了绍兴府,有这态度和没有这态度,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就象王之仁,他就没有动。
他自豪,自己能与这样一个人志同道合。
在那一刻,张煌言有一种欲与吴争推杯换盏、抵足夜谈的渴望。
还有什么,能比在坎坷人生中,遇到一个能推心置腹的至友,更值得庆贺的事呢?
这一天的风雨变幻,让绍兴府所有臣民都张口结舌。
强敌来袭、国公投敌,连监国殿下都转进去了海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 谋划政变
老百姓们担忧了半天,突然之间,多铎不来绍兴了,三万多叛军烟消云散了。
这对于百姓而言,就象做了一场梦,如真似幻。
但不管怎样,绍兴府又活过来了。
闭门纳户的百姓们开始出门,封住的门窗重新开启,已经逃出绍兴府的妇孺也开始返回。
只是气氛依旧不那么热烈,所有人依旧心有余悸。
也是啊,经过这么一场惊吓,魂都没有回来,加上对未来的担忧,谁能一下子高兴起来。
不过吴争战无不胜的名头,又一次在百姓中流传,这么多人都在传吴争是武曲星下凡、天神转世,要不然,鞑子岂会放过唾手可得的绍兴府,逃之夭夭?
这个说法得到了极大多数百姓的认同,他们更进一步地把吴争塑造成了战神转世。
试想,如果不是战神,怎么会让方国安那三万多大军不战自溃呢?
吴争却不知道他已经被百姓神化,他忙得焦头烂额。
方国安麾下除了沿江部署的军队外,他带来绍兴府时的一万大军,开小差的那数千人,此时也已经返回绍兴府。
他们恳求重新回归明军序列。
对于吴争而言,手中军队自然是越多越好,可问题是这两万多的军队,绍兴府根本无法负担起这么庞大的军队,哪怕加上杭州府,也不可能。
杭州府已经捉襟见肘,已经有六、七万的军队,加上这些,哪就是十万之众。
毕竟银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人一两,一月就是十万两。
这就是个无底的坑啊。
可如果拒绝他们,带来的后果就是整个绍兴府乱了。
天知道这帮兵痞会干出什么事?
当张煌言赶到绍兴府,见着吴争时,吴争正苦着脸发愁。
与想象的不同,二人见面也就相互点了点多,与想象中完全不同,二人甚至连该有的礼节都没有,直接就开始商议接下来要做什么。
当天晚上,吴争、张煌言聚集了厉如海、周大虎、沈致远、陈胜和绍兴府留下的几个官员临时碰面,商议如何应对这一乱局,如何善后。
这次,吴争正式公开地提出了更换监国,拥立长平公主朱媺娖监国的建议。
可想而知,这个时候吴争的话已是一言九鼎,谁会去反对,谁敢去反对?
当然,除了张煌言有这个资格,有这个魄力。
可张煌言会反对吗?
自然不会,如果会反对,他早就与张国维、钱肃乐追随朱以海去了海上。
几乎是满票通过,拥立新监国,组建新的朝廷,将杭州府、嘉兴府纳入绍兴府统辖。
如此,集合三府之力,整编三军。
所有人都很振奋,绍兴府从升为监国临都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如此大的辖地、如此庞大的军队和实力。
可问题来了。
当吴争与张煌言觐见朱媺娖,将朝廷决议禀告时,朱媺娖拒绝了。
她坚持自己是个女子,不能监国。
这问题就大了,除非吴争竖旗自立,否则就无法回避扯虎皮做大旗这一步。
没有合适的皇室做为号令天下的旗帜,就无法拥有大义。
这个时候,吴争要是真竖杆自立,那么好不容易攒下的名声,就会付之东流。
世人会指责吴争是个权臣、窃国大盗。
这个名声一旦毁了,那么再想扭转过来,就很难。
浙东与陕甘、湖广不同,陕甘、湖广的民心已经被张献忠、李自成的大西、大顺军搞得支离破碎,百姓不用说拥护明朝皇室了,几乎个个都将皇室中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这原因还得从朱元璋讲起。
老朱是个生性凉薄之人,无论是对臣民、故交,甚至对妻妾,都比较薄情寡恩,唯有对他的子孙,那叫一个温柔体贴、慈祥温暖。
为了保障他的子孙们能享受荣华富贵,老朱绞尽了脑汁。
开国之后,老朱不急着封赏有功之臣,先急不可待地将所有儿子册封为亲王,当时他最小的儿子还在襁褓之中,不满一周岁。
他下旨明文规定,皇族子孙不受法律约束,不归当地官府管制,诸王宅邸、服饰和亲卫,仅下天子一等,公候伯及文武群臣见之皆须伏而拜谒。
大明官员的俸禄,可谓是有始以来最低标准了。
可老朱给子孙的年俸,却只唯恐不够。
一个亲王,仅年俸就是一万石,这是朝堂重臣最高俸禄的七倍,还不包括大片的土地和各种时令、节日的赏赐。
这还不算,老朱还规定,只要是皇族,就得朝廷供养。
出生后,自十岁起,就开始向朝廷领俸禄,成人、结婚、生孩子等都可向朝廷领取宅邸、冠服等费用,哪怕一瞪眼归了天,家里还能向朝廷领取一笔数目可观的丧葬费。
老朱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护,可谓前无古人,后也是无来者的。
世人对此感叹,“我朝亲亲之思,可谓无所不用,其厚远过前代甚矣。”
其实老朱想法没错,他为得是江山的万年传承。
他出身贫苦,小农思想根深蒂固,他以为可以繁衍朱家后代,通过血脉来巩固江山。
可他绝没有想到,第一个毁灭他幻想的就是他儿子朱棣,靖难之役,朱棣抢了侄儿的江山。
当然,这可以说是个意外,还不足以彻底颠覆老朱的初衷。
可正因为此事,身为亲历者的朱棣,自然对皇族起了极大的戒心,他能做,别的亲王一样能做。
于是,自朱棣起,朱家皇帝对藩王的控制,也到了令人结舌瞠目、匪夷所思的地步。
为了防止藩王勾连地方势力作乱,藩王们终生只能生活在王府里,就算只想出门遛个弯,也得专门派人千里迢迢地去京城向皇帝请示、申请。
如果皇帝心情不好,或者起得早,起床风没散,那么藩王就算想在清明给他死去的爹扫个墓,都不可能。
皇帝为了严防藩王之间有相互串连的机会,明文规定,亲王之间终生不得见面,这也是著名俗语“二王不相见”的来由。
也正因为这种奇葩的规定,皇族就动了别的脑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拥立
政治权力不让咱掺合,那咱在家里闲着没事做,就使劲地生孩子呗。
于是,这近三百年的大明朝,生出了一百多万的皇族。
从古至今,绝无仅有啊。
人多力量大,那是好事,可这对于百姓而言,那就是一件惨事。
每多一个皇族,百姓就要多一份供养,加上皇族的封地,百姓的生活压力与日俱增。
天下最好的土地越来越集中到皇族手中。
许多王府占有的土地动辄万顷(百万亩),如景王、潞王在湖广等地的土地多达四、五万顷,福王有二万多顷,桂王、惠王、瑞王各有三万多顷,吉王在长沙一地就有七、八千顷,更有甚者,河南土地,居然超过一半归各王府所有。
可想而知,河南、陕甘、湖广的百姓对皇族是何等的仇恨?
而皇族向朝廷索取的俸禄,更是匪夷所思,山西晋王府明初时,年俸仅一万石,可到了嘉靖年间,已经到达八十七万石。
河南周王府,年俸到达六十九万石……。
到后期,朝廷每年的岁入竟付不了各地王府的俸禄,比如山西年岁入一百五十二万石,可每年要付给山西王爷们的俸禄竟要三百十二万石。河南岁入八十四万石,需要给王爷们的单杀一百九十二万石……。
以中华之地大物博,竟然举全国之力,也无法养活一家一姓。
可谓荒唐到了极点。
这还仅仅是皇族遭受河南、陕甘、湖广等地百姓怨恨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皇族还与民争利、欺压盘剥百姓。
他们利用超然的身份,视国法于无物,不用说普通低层百姓了,就连当地官府也是遭受欺压。
嘉靖三十七年,宁化王府宗仪(也就是个小小管家),竟敢动手殴伤堂堂布政使这样的朝廷大员(史有记载,求索禄粮未遂,围布政司门,殴伤左布政使刘望之)。
皇族因为享受特权,有罪时可罚而不刑,于是王府就成了藏污纳垢之地,许多王府成了黑势力的保护伞,甚至自身就是最大的黑势力。
嘉靖五年,庆成府辅国将军藏匿大盗案发。
隆庆二年,方山王府镇国中尉朱新垣与群盗暗通,劫掠商户。
襄垣王府辅国中尉、昌化王府辅国中尉私出禁城为盗,公然杀人劫财……。
至于强抢民女之类的,那就太小儿科了。
河南禹州的徽王朱载伦,遇见有美女过河,强抢过来宣淫,无奈女子年龄太小,好事不成,于是大怒,将女子投入虎笼。
朱企礼在武岗州……呃,几乎有姿色的都曾染过指。
万事盛极而衰,当张献忠、李自成等揭竿而起时,清算也就到了。
大小义军所过之处,曾经显赫、华丽的王府灰飞烟灭。
山西皇族首当其冲,平阳西河王一族三百余人全灭。
汾阳几乎成了罗刹国。
太原晋王一族,被李自成杀了四百多人,几乎族灭。
仅山西一地,朱姓皇族被杀者就有一万多人。
也就是说,在清军入关之前,在义军所过之处的大明皇族,已经被清洗一空。
可以想象,那些地方的民众对皇族的憎恨程度。
但江南不一样,江南读书人多。
人只要一读书,就会懂礼,懂了礼就会服管,也就成了顺民。
加上江南一带与那些皇族施虐的地方相比,确实相对稳定些,百姓的生活也好过些。
所以,在面对外族入寇时,要比那些地方来得更忠诚些。
不象那些地方,在面对清军到来时,竟满城欢呼,责怪清军来得晚了。
朱媺娖的拒绝,直接令朝廷决议无法执行。
吴争与张煌言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这不是谋反,可以直接将上位者从宝座上掀翻。
这是拥立,当事者不同意,你总不能强按牛头饮水吧?
更何况,她是公主,理在她那边。
吴争只能暂时将此事放下,吴庄老父要去看望,山寨中还有军务需要他赶去处理,于是将绍兴府一摊子事交于张煌言暂管。
……。
吴争和张煌言离开之后。
郑叔忍不住对朱媺娖劝谏道:“殿下为何不答应临安伯,如今临安伯手中掌握的军队已经近十万人,且杭州、嘉兴两府也在他掌握之中,我朝势力远超鲁王监国之时。就算殿下不愿意以纤弱之身担此重负,也不妨先应下来,毕竟殿下是皇室嫡公主,到了日后,觅得皇室良才,再将社稷托付也不迟啊?”
郑叔的话可谓是老成谋国,站在朱姓皇族的立场,此话无可厚非。
这个节骨点上,朱媺娖不应,那就会引起内乱。
吴争和众臣已经公开决议拥立朱媺娖,那么就无法与朱以海再苟且。
二者就算不势成水火,也断无回旋的余地。
朱媺娖此时不应,绍兴府与杭州府之间就会反目,甚至吴争一不作二不休,吞并了绍兴府,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一来,朱家就真的失去了在绍兴府立足之地。
而如果朱媺娖答应下来,不管吴争在日后是否扮演曹阿瞒,这名份还在朱家手里。
朱媺娖听完郑叔的话,轻轻一叹,“本宫只是一介女流,不通政务、军务,就算名义监国,也不过如同傀儡,难以承担起如此重担。本宫心里清楚,吴争今日前来劝进,心意还是为了这大明江山社稷,至于日后会怎样,想之无用。”
郑叔道:“那奴婢不知道殿下为何还要拒绝?”
“本宫若不应,我与他之间就算疏离,却还是友人。可若应了,便是君臣。若为君臣,必会为手下人、为利益起争执,如此一来,怕反目就在不远,到时怕……连友人都做不成了。”
说完,朱媺娖的眼睛里一片水雾涌起。
郑叔先是惊愕,而后低头一叹,公主殿下终究是个女子,面临着宗庙社稷,想到的却是儿女情长。
可郑叔不敢再劝,也不忍心再劝,伴随着朱媺娖一路行来,二人虽名为主仆,但情份如同父女,打心里郑叔也希望朱媺娖有个好归宿。
于是,二人相对沉默起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视父子如天敌的吴老爹
吴争先去了平岗山寨。
穿过数里甬道,吴争的视野霍然开朗。
经过几个月的修建,山寨中显得井井有条。
数百间的房舍建起,道路也已经用碎石、沙土夯实,虽然窄,但显得整洁、结实。
面对急步迎上的陈胜和姜伯礼,吴争笑着夸赞道:“二位辛苦了,能将山寨整治到这般景象,已在本官预料之外。”
姜伯礼连谦道:“这是属下份内之事,不当大人如此夸赞。与大人光复杭州、嘉兴两府、大败鞑子豫亲王多铎相比,更如萤虫与皓月争辉了。说起来,属下还没向大人恭贺荣升临安伯之喜呢?”
与姜伯礼相比,陈胜显得沉稳得多,只是笑着向吴争拱手见礼。
吴争呵呵一笑道:“二位何不趁此时,带本官视察一下寨中各处?”
姜伯礼、陈胜赶紧侧身揖身道:“大人请。”
这山寨确实很大,原本刘老三占山为王时,人员峰值时也有一千多人。
如今经几个月改造,就愈发显得宽阔了。
姜伯礼介绍,如今山寨中可种水田、山地合计一千多亩。
总计房屋一千六百多间。
可容纳五、六千人不至于拥挤,所囤积粮食和土地产出,也够养活山寨中人。
吴争很满意,这本是吴争为防不时之需,为自己和家人、麾下留得一处保命之地。
当然现在是用不上了,但吴争没有想去废弃它。
虽然战局向着好的方向演变,但谁能知道,老天会不会再一次突然扭转?
晴时防下雨,这个道理,吴争耳熟能详。
爬上山时,陈胜指着那十几个炮位介绍道,“大人,属下在此让士兵开凿了可供火炮车行进的石道,使得火炮位左右前后可移动百步远,如此可以扩大火炮的射击范围。”
这确实不易,这时的火炮也就一根前小后大的炮管子,变动距离、方向,只能调整火炮仰角和左右移动炮架,可调整的程度很少。
被陈胜这么一弄,几乎可前移后移百步的距离,而且在炮道中间位置,有一个十字叉口,几乎可以全方位地射击,确实出乎吴争意料。
吴争惊喜地点点头道,“好,你有心了。”
陈胜忙道:“属下只是按沈百户的方略行事,不敢抢功。”
吴争一愣,那小子还真是些本事啊。
陈胜道:“钱百户还说,山上火炮可压制来犯敌军,可如果敌军突破山寨前沿,进入甬道,那火炮将无法起到作用,建议在甬道中埋设火药,不测时可进行阻敌,甚至炸毁甬道。属下请示大人,若大人同意,属下便即刻差人去办。”
吴争想了想道:“此事可行,但火药易受潮,还是准备着,等有敌情时再埋设也不晚。”
“是。”
……。
下山之后,吴争单独留下了陈胜。
看着陈胜那张沉稳的脸,吴争未言先叹。
陈胜微笑起来,对吴争道:“大人有话,不妨明说。”
吴争点点头道:“本官确实有事要对你讲。”
“属下洗耳恭听。”
“如今局势超过预料之外,杭州、嘉兴府光复,本官原本给你们留的根据地,恐怕短时间里都用不上了。”
陈胜点头道:“大人说得是,如今大人拥十万大军,据三府之地,此处确实是用不上了,属下也希望这辈子都用不上。”
“对。”吴争认同,“可此处地形确实难得,又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加上离吴庄近,弃之着实可惜。”
陈胜用力地点点头。
吴争道:“所以本官想,为防万一,还是将它保留下来为妥。这就需要有人驻守在此,寻常之人本官不放心,况且山寨中的布置和山上火炮安置,知晓的人,也就你、钱翘恭、沈致远、姜伯礼等人,姜伯礼自然是要留在寨中的,可他带不了兵。钱翘恭、沈致远二人,本官想将他们带出山寨,这二人年青,放在寨中,可惜了。”
陈胜脸色平静地看着吴争。
吴争有了内疚,“本官知道,你的志向也在疆场,但本官如今一时无可信任之人可用,你与钱翘恭、沈致远二人不同,你足够沉稳,耐得住性子,将这山寨交与你,本官放心。况且始宁镇离此不远,你回家看望父母妻小也便利,故本官想让你驻留此寨,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陈胜开口道:“大人心中既已有定意,属下自当遵从,可属下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吴争道:“问吧。”
“属下驻守山寨的期限是多久?”
吴争想了想道:“快则一年,迟是三年。”
“好,属下愿意为大人驻守此寨,寨在人在,寨亡人亡,大人尽可放心在外光复失地。”
吴争有些感动,山寨清苦,哪及得上绍兴、杭州繁华。
也正是顾及到这些,吴争不能选沈、钱二人驻守。
年青人一腔热血不假,可难耐孤灯枯佛的日子。
“陈胜,本官授你在此寨生死杀伐之权,本官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山寨必须安全。最多三年,本官一定调你出山,或者换人前来驻守轮换。”
“遵命。”
……。
吴争又去了吴庄。
泪眼婆娑的吴老爹人生第一次拥抱着儿子。
抱得有些生硬、僵直,可真情流露。
这一个动作,吴老爹酝酿了许久。
按吴老爹从小受的教育,那就是父子天敌,也就是说,按当时礼制,父子之间要恪守礼仪,只有隔上一代,象祖孙之间,才可以慈爱。
所谓严父慈母,就是因遵循这礼制的结果。
要吴老爹抱上一抱,这是吴争十八年来,想都不敢想的事。
当着吴小妹、周思敏等人的面,父子俩就这么抱在一起,这场面确实有些违和。
吴老爹收敛得快些,一把将吴争推了个趔趄,“咳……回来就好,唔……听说你如今是临安伯了?”
“是。”
“那是朝廷看重你,你得好好为国效力。”
“是。”
“家中一切都好,你没什么事,就回军中去吧。”
“啊?”
吴老爹说完,背负双手,步履轻快地走了,从他的步伐节奏上看,显然是愉悦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钱翘恭的选择
想想也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吴争从一个离家出走用命换来的哨官,青云直上,成了堂堂临安伯,这放到千百年史上去比,那也是可以首屈一指的。
光宗耀祖啊,吴老爹哪怕执意做严父,那也无法得逞啊。
吴小妹轻声嗤笑道:“哥,你是不知道,爹爹这些天脸上笑意就没有隐去过,就是你来了,他反而不笑了。”
周思敏上前,轻声问道:“身体康健否?”
吴争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道:“很好。”
“公主殿下可好?”
“很好。”
吴小妹在边上咬着唇哼道:“哥,你就不能换两字说?”
周思敏红了脸,吴争怒目一瞪,斥道:“没个眼力见,此时你不该无声无息消失吗?”
吴小妹怼道:“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妹妹的面,哥难道不该守礼吗?”
兄妹俩怼了几句,吴小妹才正容道:“哥,先去祠堂祭祖,爹还等着呢,要是晚了,保不准爹爹又拿家法侍候。”
于是,吴争去了祠堂。
果然吴老爹已经吹胡子瞪眼了。
按部就班的,吴争上香嗑头祭祖。
完事之后,吴争问道:“爹,孩儿一直不明白,这祖宗牌位上最顶端的那块空白牌位,供得是哪位祖宗?”
吴老爹大眼一瞪,“让你拜就是了,你放心,等你爹归西的那天,自然会告诉你。”
吴争被一句话顶了回来,不敢再问。
其实这问题已经存在吴争心中快十八年了,这次是第二次问,记得上次问时,吴老爹是直接一个耳刮子,这次的态度算是好的了。
出了祠堂,吴争一家四口回到正堂。
“爹,如今孩儿已经在杭州府落脚,这次来,是想接爹和妹妹去杭州住。”
吴老爹摇摇头道:“不去。爹就在吴庄,爹老了,得守着祖宗牌位,哪也不去。”
“可如今兵慌马乱的,孩儿不在,怕万一有个不测……。”
“怕啥?你翘家三年,也没见你担心过家里。怎么,现在做了临安伯,反而胆小了?真要是担心你爹我还有你妹,那就多杀建虏,光复失地,这样爹在吴庄就安全得很。”
吴争看向吴小妹。
吴小妹微微摇头,“爹不去,我也不去,我得照顾爹。哥,你带周思敏去吧。”
按理说,吴小妹得喊周思敏一声小嫂,不过这二人如今亲情,一直已名相称。
周思敏也摇摇头,有些迟疑道:“公公和小姑子都在,妾得留下照顾,况且……公主殿下也在绍兴府,妾留下也好有个照应。”
……。
出了正堂,沈致远、钱翘恭、赵史等人围了上来。
沈致远最情急,“吴争,这次必须带我去杭州了,困在这里,我啥时候才能指挥大军啊?”
赵史语调很轻,“大人,杭州府诸事纷纷,大人能用得着下官。”
就连一向与吴争针锋对麦芒的钱翘恭也上前斟酌道:“听闻我九叔光复嘉兴府,我……向往之。”
“噗”,吴争生生被这厮逗乐了,想去就想去呗,还他x的向往之。
吴争转头对赵史道:“赵老哥先不必去了。”
赵史闻言当下耷拉着脸,一副悲苦状。
吴争笑道:“如今绍兴府也缺人手,我打算在绍兴府组建一个千户所,赵老哥如果有意,可任副千户之职,不知道意下如何?”
赵史一听,立马笑容满面,“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竭尽所能,为大人效力。”
吴争笑着点点头道:“如此就好,杭州府是战场前沿,赵老哥的才能不在领军作战,所以我想还是在绍兴府更能发挥你的才能。”
“是,是。大人知人善用,慧眼如炬。”
“可有一点还须赵老哥牢记。”
“大人请讲。”
“绍兴府已不是鲁王监国时的绍兴府。”
赵史闻言一愣,随即恍然道:“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绍兴府是大明的绍兴府,也是大人的绍兴府。”
吴争听了眉头一挑,我去,这厮果然是人才啊。
“赵老哥心中有数就行。”
赵史脸容一整,“下官啥都没说。”
可话已出,自然是收不回来的。
沈致远对此莫不关心,当作没听见。
钱翘恭就不同了,就算这些日子与吴争一起,对吴争的观念有所改变,可他毕竟是钱肃乐的儿子,身负着钱肃乐交于他的监督重任,他紧蹩着眉头问道:“吴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吴争之所以没有回避钱翘恭,与赵史谈起此事,不是嘴上没把门。
而是吴争也想趁此机会试探一下钱家的底限。
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吴争没有回避,而是直接回答道:“朝廷决议,拥立长平公主殿下在绍兴府监国。”
“朝廷?哪来的朝廷?鲁王殿下和朝廷一众官员皆转进海上,大人口中的朝廷为何物?”钱翘恭语气非常凌厉,一点都不客气。
吴争冷冷回答道:“当然是大明的朝廷,钱百户既然也知道鲁王携群臣转进海上,可钱百户不知道,还是有长平公主、张煌言和十多位官员愿意留下,他们愿意与绍兴府共存亡。本官想问问钱百户,你是觉得危难之时,抛弃臣民、土地转进的鲁王合适监国,还是与臣民共存亡的长平公主监国更合适?”
钱翘恭毕竟是年轻人,年轻人少了一份暮气,也更容易接受新生事物。
其实在钱翘恭的心里,同样不满朱以海动不动就转进,对朱以海的作为也颇……不齿。
只是他受父亲嘱托,才有了这一番责问。
听吴争反唇相讽,钱翘恭沉默了,他有一点与吴争是相同的,那就是杀鞑子这件事。
对于吴争率军大败多铎一战,他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他扪心自问,换了是他指挥这场战斗,他会不会坚持得下来,他能不能指挥得比吴争更好。
但得出的结果都是……不能。
所以,钱翘恭是佩服吴争的,在他心里,只要吴争还在杀鞑子,那就是他可以合作、支持甚至效忠的对象。
在这山河破碎的时候,还有什么比挡住鞑子南下更重要的事呢?
他相信父亲会理解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