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千三百二十章 定都之争(九)
都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汉明朝定都之事,按理说,其实可选项很多,不管是应天府、顺天府,还是松江府新城,皆可定都,而此事对民众而言,皆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朝堂之上,对于此事,也并不剑拔弩张,相反,甚至没有一个人由此公然向皇帝进谏。
反对之声,皆在暗暗酝酿。
究其根本,无非是利益二字。
一国都城,牵扯了多少利益,哪怕是已黄袍加身的吴争,也算不清楚其中奥秘。
但有两点吴争是清楚的,一是都城必须定在沿海,因为那时未来数百年,外敌极有可能侵犯的方向,二是应天府、顺天府水太混了,混到想干净就需要将一切推倒重来的地步。
所以吴争的选项,就不多了。
……。
如果说宋安只是明里狠,那么马士英绝对是内里狠。
马士英一到顺天府,第一件事就是全城张贴悬赏告示。
悬赏啥呢?
以重金奖赏来激励民众出首、举告在清军入城后,城中有哪些人帮着清军祸害自己同胞。
这告示没错啊,但凡收复失土,官府皆会如此处置,只究首恶,协众不追,以此来迅速安定坊间人心。
民众想过太平日子,那不得将那些祸国殃民之徒一一扫清,以可免日后被报复?
所以,这告示应该说并不出彩。
可问题出在两个字上——重金。
之前官府贴悬赏告示,上面的重金是有数的,譬如赏银五十两、百两,了不起的也就三、五百两,不会再高了。
可马士英不是这样,他是真花重金,但凡举报有效,赏金为查抄家产之后,赃款的百中取三,而且还特意加了一句,若最后赏银不足百两者,官府补齐。
这就非常恐怖了,百中取三很好理解,一百两能得三两呗,也没什么可羡慕的,也不足以让民众削尖了脑袋去出首、举告的。
可话反过来了,但凡敢于当汉奸的,哪个不是肥头大耳、家财万贯的,否则,清廷也看不上他们呀,所以,但凡查实一家,抄没个百八十万两的,几乎是轻松寻常之事。
要知道,这是两朝京都,当年闯王入城,短短几天,从官宦府中查抄出数千万两白银,那么,举告者的赏金,能达到多少,怕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所以,马士英这道悬赏告示,可谓令人细思极恐啊。
最重要的是,马士英随机从举告者中,取了一份,迅速查抄其宅,最后抄出金银合计五十多万两,而后,马士英大张旗鼓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万多两赏金如数奖给举告者,那可是白花花的两车银子啊!
短短三天时间,招抚司衙门里递入的状纸,已经堆积如山。
……。
“马大人……你究竟何意?”宋安本不想掺,本来他就是奉旨协助马士英来的,可眼见如今顺天府这种情况,宋安都不下去了。
宋安指着这满屋的供状,皱眉道,“马大人,你我北上时,陛下就一再交待,此时正是二次北伐之机,不可使得北方民乱……马大人如此大动干戈,是会激起民愤的!”
民愤?
对,还真是民愤!
民众是愚昧的,这话,华夏数千年来,一直存在着,也无数次验证其正确性。
民众如水,水是温和的,可水能掀起惊涛骇浪。
操纵水的,绝不是水本身,而是风。
宋安的话确实没有说错,马士英这种肆无忌惮的做法,确实会引发顺天府民乱。
因为顺天府虽然已经光复,但只是光复,城中的人,还是那些人,无非是走了一些满人和依附满人的汉奸罢了。
普通民众有他们独立的想法吗?
没有!
普通民众还是依附于各个世家豪门而生存,主家的意思,就是民众的意思,民众,没有自己的意思,就算有,也轮不到民众来表达,因为,没有资格!
所以,光复的顺天府中,水,还是水,可风,未必是汉明朝廷的风,也未必是皇帝想要的风!
对于副手宋安,马士英是非常敬重的。
倒不完全是宋安手中掌控着最大的特务机构长林卫,而是宋安是皇帝的发小。
以马士英数十年的宦海历练,又岂会、岂能不尊重宋安呢?
所以,马士英满脸堆笑,亲切地对宋安道:“以宋大人之见,陛下令你我北上……所图为何?”
宋安微哂道:“自然是让北人主动拿松江府的地交换关外之地……可马大人这几日所为,和陛下交待的正事何干……马大人,陛下要的不是银子,而是松江府土地!”
马士英连连点头,“宋大人追随陛下日久,自然对陛下知之甚深,宋大人所言,那肯定是对的……不过,宋大人可知,说是松江府过半土地在北人手中,那北人……是何许人也?”
宋安皱眉道:“黄河以北,皆可称北人。”
“那宋大人可有具体目标……亦或是可按图索骥的名单?”
宋安一愣,他有些回过味来,“马大人的意思是……咱们要找的那些人在暗处……可这和重金悬赏又有何关系,这明明形同……咳……。”
“抢劫”二字,宋安终究没有说出口,这是给马士英留了面子。
马士英的重金悬赏,确实形同抢劫。
清军南下直至江南,大半国土沦丧,数千万百姓都活在清廷统治之下,若是细究起来,怕是人人可称为“汉奸”。
可若真这么去划分,那天下还有多少不是汉奸之人?
百姓无力反抗,选择忍气吞声,这自然不能划为汉奸。
在顺天府光复之后,吴争选择了最大怀柔的政策,因为这是北伐成功的标志,既然已经北伐成功,何必争一朝一夕,慢慢地甄别、清肃便是,何必闹得满城风雨?
再加上,如今朝廷已经决意二次北伐,那么顺天府已经成为战争前沿,安定尚来不及呢,岂可引发民乱?
所以,宋安说的话,是对的,这同样也是吴争在他们出发前,一而再再而三叮嘱的。
第二千三百二十一章 定都之争(十)
“宋大人说得好啊!”马士英呵呵笑道,“不过,这些人未必全在暗处……宋大人应该知道,其实北人中真正能倾巨银购入松江府土地的,也就那么一伙人、一群人、一堆人!”
“马大人的意思是……?”
“譬如说清廷皇族,很显然,在我军大胜之前,咱们是无法逼迫他们让出手中土地的了,对吧?”马士英笑道,“再有就是前朝我族的世家豪门……可这些人,咱们还不能撕破脸去逼迫他们,因为万一真惹出了命案……怕会伤了朝廷信誉,甚至会连累到陛下清名,对吧?”
宋安点头认同。
马士英嘿嘿一乐,“除去这两种人,能让咱们动手的,就剩下一种人了……那就是曾经投清、眼下又归附的那堆人,他们既然没有随清军退出关外,就说明他们在清廷的份量不重,或者家大业大,丢舍不起!”
宋安思忖道:“马大人是……已经了有这些人的名单?”
马士英摇摇头道:“如果有,陛下何须令你我北上。”
“那马大人为何要重金悬赏……?”
马士英缓缓道,“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何意?”
“事关定都,陛下给咱们的时间不多……既然无法慢慢去找这些人,那就逼他们主动跳出来!这些人皆有投清之实,只要稍加威慑,就会惶惶不可终日,到时予取予求,岂不易哉?”
宋安这才醒悟过来,笑赞道:“马大人高明啊……那这堆民众所呈的供状怎么处置?”
马士英笑道:“先留着吧,待正事办完之后,由陛下定夺……若陛下要清肃,自然会交给刑部或按察司,若不想动静太大……那就一把火烧了呗。”
宋安古怪地看了马士英一眼,口中赞道:“高明,确实高明……可我还是不解,马大人为何如此肯定,这些人会领悟马大人的意图呢?”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那些人就算心中忐忑,愿意花钱消灾,可他们怎知马士英要的不是银子而是松江府土地呢?
马士英神秘一笑,从袖口里取出两卷纸来,递给宋安,“那就需要劳烦宋大人了,请宋大人将他们拘来,接下去的关键就在他们二人身上……。”
宋安疑惑地打开一看,“……胡统虞……黄机……这二人罪大恶极吗?”
马士英哈哈笑道:“非也,若是与那些汉奸相比,这二人算是正人君子了……崇祯十六年癸未科进士,时为翰林院庶吉士,原本是想赋闲不出的,后来被范文程强行征辟,这才入了清,被授国子监祭酒、秘书院学士……而黄机此人,更是家学渊源,也是被清廷征辟,授职礼部侍郎……这二人,至今未闻有助纣为虐之举。”
“那马大人为何要让我去拘他们来?”
“杀鸡儆猴呗!”马士英咧了咧嘴角,“顺天府内,能逃的全随清廷逃至关外了,不能逃的,也就这二人最具代表性……如今咱们在明,那些人在暗,咱们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目中,那么,此时将这二人拘来……宋大人以为,那些人会如此揣度?”
宋安想了想道:“或许他们会想……连胡统虞、黄机都被抓捕,那么,他们必在劫在逃了。”
“正是如此!”马士英抚掌道,“那若是让胡统虞、黄机交出松江府土地,然后被释放……宋大人认为那些人会如何揣度?”
宋安这下全明白过来了,指着马士英笑道:“马大人果然高明……咦,不对,马大人如何确认这二人手中有松江府土地?”
马士英象看一傻子一般地看着宋安,“要他们有,自然就有了!”
宋安愕然。
……。
马士英的手段,果然立竿见影。
将胡统虞、黄机抓捕之后,仅一个晚上,次日就释放了胡统虞、黄机。
于是胡统虞、黄机二人府上,人满为患,府外拜访之人车,更是延绵数里。
再一日,招抚使行辕之外,无数人头拥簇。
人人哭着喊着,要献地。
于是,马士英乐呵呵地令人写了一张张白条儿,上面书写着“予以兑关外土地若干亩”诸如此类的,换取了这些人献上的地契、房契。
按理说,这事马士英算是圆满办成了。
可惜,临了马士英与宋安一统计,所得之地,仅三万多亩,这与松江府半数地的差距还是很大。
马士英与宋安一合计,知道余下的地契、房契,定已随清廷出关时被那些人带走了,而这,已经不是他们眼下可办成的了。
但二人确实发了一笔巨财,那些献地的人,哪个不是精心准备厚礼前来的?
这厚礼是真的厚,那都是以板车拉来的,金银财货、丝绸锦缎、玉石古玩……啧啧,应有尽有。
最后粗略一算,单就金银就有七、八百万两之巨。
宋安当时眼珠子是瞪得跟牛眼一样,他在吴争身边这么多年,也算是有见识、开过眼的,可今日,宋安算是服了。
甚至宋安还对马士英私下讲,连一个人都没杀,就能逼出这么多,那要是再逼狠些,朝廷国库岂不是要满了?那皇帝还须为没银子发愁吗?
马士英当时苦笑不已,换个人,马士英听了也就一笑而过。
可面对着宋安,马士英只能耐心解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宋大人啊,陛下乃九五之尊,岂能做此等……此等……宵小之事……再则说了,若陛下做下这等……咳,事来,上行下效,这天下还如何安生?”
宋安皱眉思忖了许久,问道,“那就是说……陛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帮汉奸继续好生活着?”
马士英仰头,轻轻叹息一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自古至今皆如此……但凡人还有私欲,便不可能言行公正……陛下虽天纵之才,恐怕,亦无法将天下治理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吧!”
宋安愣了许久,瞪着马士英道:“我不信……我觉得,陛下定能做到!”
马士英闻听,不禁莞尔,而后悠悠道:“与君同愿……马某,满心期待!”
第二千三百二十二章 定都之争(十一)
“啊嚏……。”
奉天殿中,端坐在龙椅上的吴争,无端地打了个喷嚏。
冒襄急道:“陛下千万要保重龙体……要不要传太医……?”
吴争摇摇手道:“不必……或许是有人在背后骂朕吧!”
冒襄等人一时接不上话来,只能尬笑几声糊弄过去。
也对,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江南怕是不会有人不在心里骂皇帝的。
随着马士英、宋安二人在顺天府“胡作非为”的消息被传回来,聪明人由此推算出皇帝看来已经下定决心整治北直隶了。
聪明人更是由此推断,如今战事紧张的情况下,皇帝还冒着巨大的风险整治北直隶,那么,定都顺天府之意,便呼之欲出。
当然,这些聪明人肯定不是普通民众,普通民众哪有这般聪明劲?
这些人自然是今时社会菁英,上层人是也!
但正因为有这些聪明人的存在,松江府地价瞬间应声而落,从七、八百两一亩,直接按死于五百两以下。
于是乎,江南哀声一片,坊间对此,可谓是“痛不欲生”啊!
这坊间,那还真是包括民众在内。
道理在很简单,如今江南遍地工坊的兴起,民众能有钱建工坊吗?
建工坊雇工的,还是那些菁英们,民众也就只是受雇打点工,趁着这些工坊主们赚得盆满钵满之时,水涨船高,喝点汤水罢了。
可眼下,仅半月功夫,原本奇货可居的松江府土地,突然间腰斩至五百两以下,试问,有几个能迅速逃生、全身而退?
按理说,象这等关乎“社稷存亡”的大事,岂能不经过朝廷、不经过内阁?
只要经过朝廷、内阁,那就有转圆的余地,就算朝廷、内阁最后还得屈服于皇权,那脱身的时间也有了。
可惜,太快了!
太突然了!
皇帝的前后两道旨意,迅速击穿了所有囤地人的希望,谁能预料到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变化?
江南菁英们,不得不将手中所囤的土地抛售出一些,来填补向江南商会、汉明银行所贷的银子,可是,抛售的人一多,地价断崖般地下跌,由此需要更多的银子去补充他们在汉明银行的抵押……这形成了一个可怕的螺旋。
已经有许多小“菁英”们在短短半个月里财尽破产,可问题是,此时哪有破产保护,这些人瞬间被打落尘埃,他们名下的工坊开始倒闭,而受雇的民众面临失业,而他们除了要面对从天堂到地狱的痛苦之外,更要面对来自原受雇工人的讨薪……。
有人寻了短见,有人被愤怒的民工生生打死……包括他们的家人。
已经开始到中“菁英”们了,这很可怕。
江南菁英们,在万分痛苦之际,岂能不将这怨恨,迁怒于始作俑者——皇帝身上?
负责任地说,如果不是皇帝牢牢掌控着应天府驻军指挥权,那么,此时的应天府,应该是叛乱众起了。
好在这波急跌,在每亩五百两附近暂时停止,给了他们一些喘息的时间。
而苦苦支撑的大“菁英”们,不得不放弃兵变的选项,欲以大义进谏,劝说皇帝直接拯救松江府即将崩溃的地价。
这不,奉天殿中跪满了请愿的大臣,连殿外都跪满了,许多品级不够的,就跪在从承天门至奉天门的甬道上。
所以,吴争这句“……或许是有人在背后骂朕吧”,谁能否认?
可谁又敢承认?
既然不能否认又不敢承认,也就只能装聋作哑了。
吴争见有人接话,将手中两份奏折挥了挥,悠悠道:“诸公啊,不是朕不体恤百姓……可你们所谏,实在是南辕北辙啊……让朕如何抉择?”
这话一出,让所有跪着的朝臣们眼睛一亮……有门!
原本想着,皇帝既然故意在打压前朝既得利益群体,自然不会轻易应允救市方案,大伙们今日进宫前,皆咬紧牙关,让家中准备了棺材,心里憋住一口气,不成功则成仁,是为死谏!
哪知,皇帝的意思,并不拒绝拯救松江府地价,只是无法在两种救市方案中作出抉择。
顿时,殿中窃窃私语声响起,压抑的气氛也迅速轻松起来,连带着殿外和甬道上的官员们,也长吁一口气,似乎笼罩在皇城之上的阴霾已经消散开来了。
“启奏陛下!”
这一声打破了满殿的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转向这声音的主人。
李定国目光犀利,表情异常严肃,他语气坚定地道:“原永历朝臣之首批,已经抵达应天府,余下的,亦将于三日内抵达……臣以为,相较于朝堂诸公在京城已有宅邸……须以安置原永历朝官员为先,否则,必会引发臣子物议,指责朝廷不公!”
这话又引发殿内窃窃私语声一片,从云贵而来的原永历朝臣,哪个不是五品以上的大臣,五品以下哪有入京安置的资格,都留在当地做地方官了。
可饼子就这么大,这些旧臣的到来,势必会影响到此时殿中的大多数人,也难怪窃窃私语了。
但,没有引发巨大反对声浪的原因,是因为这些原永历朝臣的数量不多,仅二百余人,每人给十亩宅地,也就二千多亩,还称不上会极大影响到饼子的分配,最关键的是,二千多亩地朝廷也须买,好歹能挺一挺如今一地鸡毛的地价。
所以,没有人去反对李定国的诉求,在这一方面来说,李定国的诉求,其实是和他们一致的。
可接下来,李定国的话,让殿中掀起一片反对声。
李定国是这么说的,“……陛下,如今二次北伐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国库正缺银子,臣以为拿国库的银子去拯救松江府地价,不值当!再则,陛下已经下诏暂缓迁都松江府,何不颁布明诏,彻底断了那些囤地居奇之奸商的绮念……如此,不但可造福民众,还可平抑松江府地价……!”
李定国还未说完,殿中已经是一片反对声浪。
按理说,李定国延续永历朝王爵封号,又是军机阁辅弼,理论上还稍压首辅冒襄一头,加上还有国丈之实,寻常官员岂敢违逆、顶撞李定国?
第二千三百二十三章 定都之争(十二)
ps:感谢书友“大宝天天见面”、“暗翼1234”投的月票。
可人要是被逼急了,还有啥事干不出来的,拼得一身剐,敢将皇帝拽下马嘛。
礼部侍郎谈迁率先出列发难,“敢问晋王殿下,陛下之前暂缓迁都至新城诏书,是纳首辅等诸公进谏所致,也仅是暂缓,并无废止之意……怎么,晋王殿下这是想替陛下做主吗?”
李定国闻听大怒,骈指喝道:“无耻小人……尔敢挑拨君臣乎?!”
而此时,吏部侍郎张岱出列,迎着李定国手指,一脸庄重地怼道:“晋王殿下息怒……若按殿下所言,废止迁都新城,那是否可以理解为,朝廷无须在新城为二百余原永历朝臣,安置宅邸?”
“你……!”李定国被张岱一句话给蒙住了,气得手指直哆嗦起来。
而此时,吏部尚书徐孚远慢条斯里出来补刀,他悠悠道:“事关朝堂同僚福祉,更关乎江南商贸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晋王,松江府地价……不得不救啊!”
李定国想了想大声道:“……马士英、宋安二人在顺天府收获颇丰,三万多亩地、近千万两银子,足以安置朝中众臣……就算有不足,适量一些也就是了,何须以国库之银救市?”
这话一出,许多人脸色大变,心里一沉。
也对,马士英、宋安二人在顺天府的收获,确实解决了朝廷因缺少松江府土地的困境,可朝廷若不救市,那接下去,真能会死更多的人了,包括此时在殿中的许多人。
好在徐孚远神色不变,他的一句话,直接逼退了李定国。
徐孚远是这么说的,“……晋王的意思是,有了马、宋二位大人在顺天府的收获,朝廷可以立即迁都新城了吗?”
这话诛心啊,但确实没说错,皇帝暂缓迁都的本意,是朝廷眼下没有安置千余朝臣和京城近万官员的土地,那现在有了,是不是该迁都了?
这等于直接将李定国架在与皇帝正面对抗的火焰上烤啊!
李定国愣住了,好一会,他顿足一叹,默默走回队列前头,再不吭声。
龙椅上的吴争,面色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
见李定国退却,吴争慢慢扫视了一圈,问道:“对于救市……殿中诸公可还有异议?”
冒襄突然出列,向吴争郑重一礼,“陛下……松江府地价崩塌,看似只是一府之地,但实则关乎整个天下……若地价再度下跌,所有囤地之奸商定会血本无归,甚至家破人亡……虽奸商罪有应得,可他们在江南商会、汉明银行的借贷,也会成了呆帐……如此一来,势必影响到江南大多工坊的经营,影响到无数百姓的生计……是以,臣恳请陛下下旨救市!”
冒襄果然厉害,一出手就掐准了此事的主脉。
他直接将救市的主因,由暂缓迁都,转移到了拯救江南经济和民众福祉上,如此一来,便有了绝对的大义!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近千双眼睛,看向吴争,眼神中的期盼,溢于言表。
吴争颌首道:“既然都无异议,那就这么着吧……诸公所请,朕允了!”
“陛下圣明!”殿中群臣齐跪大呼。
看得出,这次称颂,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吴争抬手按了按,道:“先别急,待朕将话说完……朕是允了救市,但话先说在头里,朕的内帑已经空了,朕名下和朝廷名下江南商会的股份也卖得差不多了,所得银子全交给了冒襄整备二次北伐了,这,你们都知道……那么,救市银子从何来?”
殿中顿时寂静了,过了好一会,窃窃私语声再起。
徐孚远出列奏道:“陛下……之前马、宋二位大人在北直隶的收获……土地自然是不能抛售的,但银子……可用于救市!”
冒襄摇摇头,“仅凭七、八百万两银子,恐怕还托不起松江府地价……就算以此时五百两每亩的价格,这点银子,也就能购买万亩,要知道,地价会随着购买而上涨!”
吴争只是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张煌言突然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救市未必需要将地价继续抬高……只须护住地价不再继续信下跌足矣!”
这话让殿中许多人脸色剧变,不护价不抬价,这等于地价将维持于五百两附近,那么,被腰斩的地价,将成为事实,失去的财富,一年、两年,或许十年都回不来了。
许多人蠢蠢欲动。
吴争坐得高,见状干咳了一声,“咳……朕这番听下来,觉得张煌言所言,言之有理啊,这七、八百万两银子,抬价肯定不够,护价倒是有些成算……张煌言,你这策略朕觉得不错!”
张煌言趁势躬身,“谢陛下夸赞!”
得,有了皇帝背书,蠢蠢欲动的人,只能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直接咽了回去。
吴争再次轻咳一声,“诸公啊……一个地价高企的松江府,成不了汉明朝的京都……诸位试想,千两一亩的地,这天下有几人能买得起……诸公常有进谏,说是要重开科举,试问,一科千余的新科进士,如何在京都立足……这是要断了朝廷纳才之路啊!”
这话更让许多人的脸色惨变,他们揣度出皇帝此话的意思,松江府若地价高企,那么,就不可能被定为京都,这表示着松江府地价,再无重回千两以上的可能。
若是象第一波下跌至七、八百两,那基本上都抗得住,毕竟,手中土地是从低价慢慢买上来的,无非是不赚钱或少赚点,可此时跌至五百两以下,那基本上囤地的人人都亏钱了。
可那边,皇帝已经在作结案陈词了,“……朕以为,张煌言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国库的银子不能为囤结土地牟取暴利的奸商抬轿……冒襄,待马士英所筹银两运到,此事,就按张煌言之意办吧!”
冒襄微微一愕,皇帝这是取了折中之策,两不相帮啊,高明啊!
与其让殿中君臣最后闹到撕破脸,不如各退一步。
遂率先拜倒,与众臣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可这一次的齐呼,明显不如前一次,因为,许多人心里苦得想哭!
第二千三百二十四章 定都之争(十三)
吴争傍晚带着夏惠吉出宫,轻装前往卫国公府。
皇帝和新晋贵妃突然驾临,着实令夏府一阵手忙脚乱。
好在吴争是膳后出宫的,倒也省去了夏府不少事。
吴争被迎至正堂,君臣见礼。
吴争目光没有看向正面的夏完淳,而是看向了边上的钱秦篆。
“听闻此次存古称病,还是弟妹挑唆的?”
钱秦篆忙道:“臣妾妄自揣度圣意……还请陛下降罪!”
吴争呵呵笑道:“无罪……下不为例。”
“谢陛下不罪之恩!”
“都坐吧。”吴争指指左右两侧椅子,“朕今日是客……皇帝也不能客大欺主嘛!”
夏完淳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带着一丝尴尬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吴争终于看向夏存古,似笑非笑道,“端哥啊,你真不如你媳妇啊!”
夏完淳脸色大赤,呐呐道:“臣……知错!”
“错?”吴争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夏完淳身后,“是小南哥吗?”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夏完淳身后探出头来,丝毫没有拘谨地看着吴争,然后横跨一步,有模有样地拱手一礼,“小子拜见吾皇陛下!”
吴争听了,呵呵大乐,“南哥,很久没找吴狄哥哥玩了吧?”
“是。”
“想不想进宫去找吴狄玩啊?”
“想!”
“好!”吴争颌首道,“你回答朕一个问题……若答得好,朕就允吴狄出宫,与你玩耍!”
“陛下请问。”
吴争微笑着问道,“你认为,我朝定都新城合适吗?”
这话一出,堂内所有人脸色一变,这可是眼下最炽热的国事,岂能问计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虽说不能去指责皇帝荒谬,可总须拦住孩子,避免祸从口入吧?
夏完淳急喝道:“南哥,不可放肆!”
钱秦篆也急呼道:“南哥还不跪下向陛下请罪!”
小南哥住了嘴,但神色镇定,依旧对视着吴争的眼睛。
吴争挑了挑眉头,没有去理会夏完淳夫妇,冲南哥笑道:“敢答吗?”
“敢!”
“那就答嘛!”吴争鼓励道,“天下事归天下人……只要本意正,就无须畏惧!”
“是。”南哥躬身应道,“回陛下话,小子以为,定都新城最为合适……但,眼下不合适!”
“住口……!”夏完淳压抑地喝止道。
吴争霍地转头,瞪了夏完淳一眼,生生将夏完淳将话咽了回去,再不敢阻拦了。
吴争换了张笑脸,“为何说定都新城最为合适,又眼下不合适呢?”
“新城地价贵,寻常人穷尽一生,怕也买不起摆放书桌一席之地……陛下若定都新城,那若干年后,便将面对朝堂之上,尽是皓首白发之臣,陛下与我朝皆如旭日东升,岂能面对如此暮气沉沉之朝堂……故,以陛下计、为国朝计,若新城地价不落,新城绝非京都良地!”
吴争闻听,有些惊讶,再问道,“那若是新城地价落了呢?”
“那自然是定都最合适之地了。”
“为何?”
“我朝火器强悍,能克敌于二十里之外,此距离,就算是北方胡虏骑兵再剽悍,亦难跨越我军防守阵线,如此,北方胡虏骑兵亦不中为虑……况且,陛下已欲对胡虏发动二次北伐,想来无须几月,便可荡平北方,如此一来,我朝便无须将精力倾注于北方……!”
“那朝廷该专注于何处呢?”
“当专注于沿海……之前番人联合舰队两次侵扰我朝沿海,若非陛下应对有度,怕是沿海早已糜烂,前有倭寇、再有番人……陛下,我朝水师实力怕是不及欧罗巴人哪!”
吴争惊愕起来,“你从哪知道这些的……你爹教你的?”
“回陛下话……我爹书房内,常有战报放于案上,另外,平日里多有将领向我爹禀报军情或商议军机……。”
这时夏完淳突然跪下请罪道:“臣有罪,不该让南哥旁听……!”
吴争微微点头,“确实是有罪……但,朕不追究了……南哥,自今日起,你尽可出入你爹书房……这是朕的意思!”
“谢陛下!”小南哥兴奋地跪下冲吴争磕了个头。
夏完淳惊讶地看着吴争。
吴争手指点点夏完淳,不无调侃地道:“夏存古,你还不如你儿子啊!”
夏完淳脸色一红,呐呐不知所云。
好在吴争也没有再就此话题深入的意思,而是转头对坐在身边的夏惠吉道:“爱妃难得出宫省亲……不妨与你嫂嫂等去后院聊些体己话,就不必陪朕了!”
夏惠吉顺从地起身,与夏淑吉、钱秦篆向吴争一礼。
“且慢,贞义夫人留下!”
吴争这突兀的一句,让所有人为之一愣。
夏淑吉是卫国公夏完淳、贵妃夏惠吉的亲姐姐,嫁于嘉定侯玄洵为妻,然清军南下,酿成嘉定血案,侯玄洵两个伯父两个堂兄,皆于保卫嘉定时殉难。
夏淑吉早年守寡,幼子夭折,只能回到娘家,至今已经守寡十余载。
夏惠吉入宫后,夏淑吉依例得到册封,吴争感其身世,破例加封夏淑吉为贞义夫人。
此时吴争突然开口让夏淑吉留下,确实有些突兀。
夏完淳刚想开口问,不料被吴争抬手阻拦,“存古啊……你们也下去吧,出去后掩门,十丈内不得进入……朕有事要与夫人私下谈!”
瞧这话说的,男女有别,怎可私下谈?
好在夏完淳虽然感觉不妥,但也深知吴争品性,绝干不出欺暗室之事,于是行礼之后,与一众女眷和儿子南哥退出堂外,还令人掩闭了正堂大门。
……。
要说心中没有忐忑,那肯定是假的。
夏淑吉微微低着头,甚至不敢拿眼去看吴争一眼,哪怕她心里也象二弟夏完淳一样,认为皇帝干不出什么龌龊事来。
看着夏淑吉略显拘谨的神情,吴争不免心中好笑,于是微微侧身,靠向椅子一侧,用手支着额头左侧,不无调侃道:“贞义夫人是在紧张吗?”
“……臣妾不紧张。”
“那夫人的身子,为何在抖颤不止?”
“……。”
第二千三百二十五章 定都之争(十四)
ps:感谢书友“暗翼1234”投的月票。
吴争此时心里泛起一丝恶作剧的冲动,“夫人是在担心,朕会在国公府正堂临幸你?”
夏淑吉闻听,象被蝎子蛰了一下,往后急退数步。
这一退,抬头发现皇帝依旧支着额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才领悟过来皇帝是在捉弄和调侃。
夏淑吉不觉得心中微怒,意正严词地嗔责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还请自重!”
其实话一出口,吴争就有些后悔了,这确实不该是一个皇帝该说的话。
于是吴争将身子坐端正,伸手虚引道:“确实是朕的不该,还请贞义夫人莫怪……请坐下说话。”
夏淑吉没好气地白了吴争一眼,白眼后又觉得不太合礼数,只好悻悻然顺从地坐在了左侧位置上。
“敢问陛下,单独留下臣妾,所为何事?”
“朕……可以信任夫人吗?”
“这……陛下若有用得上臣妾之处,臣妾绝不推诿!”
吴争微微一笑,“此话让朕想起当年你姐妹伙同海岳一起……给朕添乱的场面。”
夏淑吉脸微微一红,低头道:“臣妾为此已受到惩诫……难道陛下还不肯原谅吗?”
吴争摇摇手道:“夫人误会了……朕的意思是,巾帼不让须眉……朕确实需要夫人帮朕一个忙。”
“请陛下吩咐!”
吴争看着夏淑吉,沉吟了一会,道:“朕想派夫人前往杭州府一行。”
夏淑吉诧异地抬头,“……就这事?”
“对!”吴争点头,“还须夫人代朕给人传几句话。”
“敢问……谁?”
“莫氏。”
“呃……。”夏淑吉强忍着心中惊讶,看着吴争。
原吴王侧妃莫氏,因牵连到莫执念谋反案,虽然皇帝仁慈,没有追究到莫氏身上,但亦被冷落而自行带发修行,外面都是这么传的。
夏淑吉是信这种说法的,莫氏当时怀有身孕,可毕竟祖父及五位叔叔都是因此死的,做为女人,夏淑吉能理解莫氏当时心中那种痛苦。
可现在,皇帝居然要派她传话给莫氏,这让夏淑吉非常诧异,难道,莫氏已经生产,皇帝想让自己将莫氏和孩子迎回应天府?
这个想法,让夏淑吉犹豫起来,宫中有皇后、皇贵妃,妹妹刚刚入宫为贵妃,虽为四妃之首,可若莫氏带着孩子入宫,那自家妹妹如何斗得过那个曾经有长林卫总档头履历的莫氏?
“夫人不愿代朕走一趟?”吴争平静地问道。
虽然心中不愿,但夏淑吉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皇帝今日驾临府上,显然专门是为此事来的。
“臣妾愿为陛下效力……只是,不知陛下要臣妾转达什么?”
“告诉莫氏,将松江府地价牢牢控制在每亩三百两附近,不能太低,亦不许太高!”吴争表情异常严肃,缓缓说道。
这话一出,夏淑吉惊得说不出话来,全城上下,都在传朝廷要救市,将松江府地价控制在五百两上下,可此时,皇帝却在暗中安排,将地价按在三百两上下……夏淑吉心里突然感觉到恐惧起来,她怔怔地看着吴争,她知道,或许从今日始,她将被拖入一场不知祸福的利益倾轧之中。
但她更知道,在皇帝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已经无法拒绝,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无法拒绝。
“夫人是在害怕吗?”吴争平静的话音响起。
夏淑吉霍地抬头,强提一口气,正视着吴争,“敢问陛下……陛下是要与朝廷作对吗?”
这话很放肆,足以获罪!
吴争笑了,“夫人这话不对,朕为何要与朝廷作对……朝廷,是朕的朝廷,难道夫人不明白吗?”
夏淑吉急辩道:“可陛下已经同意救市……为何要再令臣妾向莫氏传达打压松江府地价……这会让朝廷空耗无数人力、财力,也会令陛下损失菲浅……!”
“夫人恐怕想说的是……内耗?”
夏淑吉一咬牙道:“……是!”
吴争稍作沉吟,问道,“夫人希望定都新城吗?”
夏淑吉想了想道:“是。”
“因为夏家本就是华亭人氏?”
“这……。”
“夏家在新城有多少地?”
“这……。”夏淑吉迟疑道,“臣妾确实不知夏家在新城有多少地……但臣妾与二弟,绝不会因为夏家利益,而与朝廷利益相悖!”
“唔……。”
“陛下是不信臣妾所言吗?”
“不,朕信!”吴争微笑道,“若不信夫人,朕岂能将如此重要之事,交托于夫人?”
吴争轻叹一声,“夫人应该明白,定都之事,朕面临太多的反对……可就中南哥都明白的道理,朝堂之上,很多朝廷重臣不明白……亦或是装作不明白,他们在反对朕、在掣肘朕,甚至在暗中拖朕的后腿!”
说到这,吴争盯着夏淑吉的眼睛,“朕知道,夏家也是……别忙着否认,若非朕派钱家兄弟来阻止你二弟,存古就会随那些人入宫了。”
夏淑吉听了,为之一噎,她知道皇帝说得是真的,“可二弟并非是为了一己私利……他是真的在为陛下、为朝廷谋!”
“朕当然知道!”吴争冷冷道,“若非朕知道,此时长林卫应该拘捕所有参与者,而不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了……你要明白,好心办坏事所造成的伤害,远甚于坏心办坏事……因为,这刀是从朕的背后捅来的!”
夏淑吉的后背发冷,她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那……那陛下为何还要将如此紧要之事,托付于臣妾?”夏淑吉小心翼翼地问道。
“因为此时朕身边,已无可用之人!”吴争轻喟一声,“倒不是说无朕可信任之人,而是但凡朕可用的,一举一动,皆在那些人的视线之下……夫人应该明白,此事,绝密!”
夏淑吉思绪电转,好一会,呐呐问道,“……此事会牵连到二弟吗?”
吴争笑了,“朕与存古兄弟之交,惠吉又是朕的贵妃,而夫人此次立下大功……朕怎会将此事牵连到存古头上?”
“当真?”
“夫人若不信,朕可能与你击掌为誓……如何?”
第二千三百二十六章 定都之争(十五)
夏淑吉无端地脸色一红,轻声道,“不必了……臣妾信得过陛下!”
吴争微微点头,“夫人放心,没有人能怀疑到,夫人的突然离京,是受了朕的指派,加上以夫人还挂着女署副令的官衔,所有人以为,夫人前往杭州府,是受长公主指派,处理织造司的琐事。”
夏淑吉稍作迟疑,“臣妾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就是了。”
“莫氏因莫执念案受到牵连,虽说陛下赦免了莫氏父亲,可毕竟……莫氏能答应为陛下效力吗?”夏淑吉顿了顿,继续道,“再有,虽然陛下只查抄了莫家在应天府的财产,没有查抄杭州府莫家祖业……可如此一来,莫氏就算肯答应,恐怕也无力支撑起地价之争吧?”
吴争呵呵一笑,“原本朕不准备告诉夫人的……但既然夫人问起了,朕也不掩饰,有道是用人不疑嘛……这么说吧,莫氏带发修行,是朕允的,夫人所担心莫氏会不会因记恨朕而不为朕效力,还有莫氏所须之银钱从何而来……这些,夫人去了就会明白,完全不必担心……朕如此说,夫人还有疑虑吗……再则,”
夏淑吉缓缓跪下,伏拜道,“臣妾愿为陛下尽忠!”
吴争满意地点头道:“夫人忠义,朕心甚慰……记住,此事绝密,连存古那,都不可说!”
“臣妾遵旨!”
……。
送走吴争之后,夏完淳和钱秦篆妯娌二人,回到了正堂。
夏完淳疑惑地问他的姐姐,“陛下之前,与大姐说了些什么?”
夏淑吉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
这种怪异,让一边钱秦篆抻了抻丈夫的衣袖,然后凑近丈夫耳边,轻嗔道:“夫君先出去,我与大姐聊会天。”
夏完淳愣了愣,闷声不响地离开了。
钱秦篆走到夏淑吉身边坐下,轻声问道,“大姑子,是不是陛下……为难你了?”
这话问得有些爱昧,夏淑吉狠狠瞪了弟妹一眼,“陛下岂会……象你想得这么不堪!”
钱秦篆掩嘴笑道,“大姑子寡居多年,其实……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夏淑吉闻听怒了,“噌”地起身,指着钱秦篆嗔道,“弟妹亦是知书达礼之人……心思岂能如此龌龊……怎么,我在府中多年,弟妹是嫌弃我在这吃白食了?”
钱秦篆赶紧拉着夏淑吉的手道,“大姑子息怒……我只是与大姑子说些闺房私话罢了……大姑子若能一辈子留在家里,我还求之不得呢!”
夏淑吉瞪了钱秦篆好一会儿,见钱秦篆一脸情真意切,也就慢慢不生气了,最后“噗嗤”一声,用力地捏了一下钱秦篆的手臂,而钱秦篆故意夸张地尖叫了一声。
妯娌二人这才释了心结。
“其实,陛下是有事要差我……。”
“办差?”钱秦篆惊讶道,“陛下何须将差事交给大姑子?”
夏淑吉轻叹一声,摇摇头道,“陛下再三叮嘱,此事不能说……连二弟那,也不能说!”
钱秦篆更加惊讶,可她明白她不能问了,“既然陛下交待过,那我就不问了。”
可夏淑吉悠悠道:“……可我心里,总是不定,这差事,怕是最后会将夏家拖入泥沼!”
听闻关系到夏家,钱秦篆终究忍不住问道,“大姑子……我知道此事必关系重大,我不该问……可大姑子也说了,这事关乎夏家……终须透露一二,也好作些应对准备,不致夏家由此蒙大难才是……大姑子放心,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我绝不外传!”
夏淑吉看着钱秦篆,迟疑了好一会,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弟妹的……。”
说完,将头凑到钱秦篆耳边,轻声地嘀咕了几句,最后道,“事关二弟在朝堂的进退,更关乎妹妹在宫中的得失……弟妹啊,你可千万记得,不可说与人知道啊!”
钱秦篆一脸严肃,怔怔地想了好一会,突然她微笑了起来。
夏淑吉一头雾水,问道,“弟妹……你这是?”
钱秦篆笑道:“大姑子莫担心,此事其实与夏家并无多大关联……夫君是个正人君子,之前只是受人蛊惑,他自然是站在陛下这边的……而小姑子在宫中已是贵妃,就算是……莫氏此次立功重入宫中,有大姑子此次立下此功……陛下也绝不会厚此薄彼,委屈了小姑子!”
夏淑吉听了钱秦篆的话,低头细思了一会,这才释然,“弟妹果然是玲珑心思……!”
“大姑子只是身在局中,当局者迷罢了,否则,以大姑子的才学,岂能猜不到陛下的本意?”
夏淑吉心结已解,随口谦逊了几句。
而此时,钱秦篆突然轻叹道:“都道当今天子是天纵之才,今日听大姑子这番话,才发觉陛下胸中韬略城府实尤过之啊!”
“弟妹此话……何意?”
“大姑子难道还认为莫氏留在杭州,是因其祖父谋反所牵连?”
“难道不是吗?”
钱秦篆轻声道,“原本,我也以为莫氏怕是要被废了……可今日看来,这不过是陛下所施的一记障眼法!”
“障眼法?”
“……怕是天要大变了!”钱秦篆仰头悠长一声轻喟,“许多人恐怕会从此身败名裂啊!”
夏淑吉听了一愣,但她聪慧毕竟不逮钱秦篆,她只是稍作思忖,就骇然变色,“陛下……他,竟要清洗整个江南?”
见夏淑吉已经领悟过来,钱秦篆点头道,“或许……陛下更有一战毕其功的意思吧!”
“那……那……那这朝堂……这天下……!”夏淑吉惊骇莫名,急道,“那可都是朝廷柱梁……陛下如此妄为……岂不令天下大乱……?”
“噤声!”钱秦篆赶紧抬手掩住夏淑吉的嘴,“……小心祸从口入……大姑子也不必太担心,以天子之能为,或许早已有了对策……好在,此事与夏家并无多大利害,大姑子尽管按陛下吩咐去做就是了!”
妯娌二人面面相觑,最后冲着对方,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千三百二十七章 定都之争(十六)
当晚,长安街西。
徐相府。
徐孚远右手一直挤捏着他紧锁的眉头。
吏部侍郎张岱阴沉着脸,道,“如此看来……陛下心中怕是已经决意定都顺天府了!”
礼部侍郎谈迁冷哼一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话让徐孚远霍地抬头,厉声道:“放肆!”
这声喝,确实有官威!
在场十余官员,皆低头不再吭气。
徐孚远扫了一圈,冷冷道:“今日我等在此,议的不是谋反,而是纠君之不察……若是有人想做逆臣,恕徐某端茶送客!”
谈迁忙抬手抱拳,“徐阁老……下官一时口误,知错了!”
徐孚远见谈迁服软,口气也缓和了许多,“我辈求得是为官清廉、一身正气……为得是造福桑梓、国泰民安……诸公啊,当今天子年青,正是我辈竭力匡扶之际,而非针尖对麦芒、引发君臣对立……还请诸公慎言,留些品德,如此,方不堕我辈清流之名!”
“阁老大义!”在场人齐齐拱手道。
谈迁迟疑了一下,拱手问道,“敢问阁老……当年兴建新城,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陛下不久前才颁迁都诏书,可没过多久却轻易更改……如此朝令夕改,毁坏的是陛下和朝廷信誉……我辈身为臣子,岂可坐视陛下一条道走到黑?”
张岱也道:“就算不定都新城,江南多少良址可定都……譬如应天府、杭州府,甚至宁波府等,陛下却熟视无睹,非要选址顺天府……阁老啊,您可知道,江南多少民众为新城地价崩跌而家破人亡啊,然我等同僚据理力争,只换得陛下允准将地价维持五百两附近……这是会逼死许多人的!”
徐孚远闭着眼睛,象是睡着了一般,对张岱、谈迁的话,不作一丝反应。
谈迁、张岱顾了一圈身后,再眼神一碰。
谈迁道:“还望阁老以江南父老为念,领我等进宫,再次向陛下进言!”
徐孚远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淡淡说了句,“徐某虽是阁臣,可并非首辅……诸位若是想共同进言,又找首辅也就是了。”
张岱急道:“冒襄虽有才华,可阅历、资历不足,岂能与徐阁老相比?”
谈迁附和道:“经此次事件,我等皆知冒襄绝不是我道中人……与徐阁老相比,冒辟疆只是个幸臣!”
徐孚远慢慢睁眼,斥责道:“不可对首辅无礼!”
随后,徐孚远扫了在场众人一眼,轻叹道:“陛下并无下诏迁都顺天府,汝等何须急躁?再则,陛下也答应了救市,汝等为何要苦苦相逼,难道引发君臣交恶,便是为臣之道?”
张岱急道:“可陛下只允准将地价稳在五百两……阁老难道不知,此价为让无数同僚倾家荡产吗?”
“汝向汉明银行借贷了多少?”徐孚远冷不丁地问出这么一句来。
张岱一愣,举手指天,发誓道:“张某绝无向汉明银行借贷过一两银子……张某所请,皆是为了京中同僚及桑梓……!”
徐孚远微微颌首,“宗子啊,徐某信得过你的为人……可有些人呐,太贪心了,也难怪陛下迁怒……以徐某之见,这些人……自作自受,任由他们去罢!”
这话让在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谈迁急道:“阁老啊,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些人,终究是同道之人,虽贪心了些,可毕竟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况且,同殿为臣,咱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张岱也帮腔道:“阁老,宗子兄说得对……况且,就算不顾这些同僚福祉,那也不能任由江南世家、士族、商帮由此毁灭啊……若是地价按陛下之意维持在五百两,我敢保证,最多三月,这些世家、士族、商帮会有三四成一撅不振……阁老,这产生的后果,不但会牵连江南商会,更会使得汉明银行坏帐迅猛增加……事关社稷安危,还望阁老为民请命啊!”
“望阁老领我等为民请命!”所有人起身齐呼道。
“哎……!”徐孚远长叹道,“汝等是非要将徐某这身子骨,架在火上烤啊!”
说到这,徐孚服起身,负手来回走了几步,“其实事情还没有汝等想得那般不堪……宗子,你不也说那些人还能撑上三个月吗……既然陛下允准救市,将地价稳在五百两,那就先撑着呗,等过些日子……再议也不迟啊!”
“那若是撑不下去,陛下又执意定都顺天府,且不允朝廷将地价抬高……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徐孚远。
徐孚远嘴角微微咧了一下,仰头长吁一口气,然后道:“二次北伐迫在眉睫,这可是陛下最专注之事……万一要是因地价之事,引发民乱……啧啧,那朝廷该如何保障北伐所需的巨量物资啊?”
张岱、谈迁面面相觑,他们转头,与身后官员眼神一碰,而后恍然大悟,“徐阁老果然高明!”
徐孚远脸色如常,抬手轻轻地按了按,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至于定都顺天府之事……诸位更不必担心了,若是二次北伐战事不顺利,陛下又怎会执意迁都北上呢?”徐孚远撸了撸短须,喟叹道,“……徐某,愧对陛下啊!”
……。
春和殿中。
吴家父子正对饮小酌。
“你会如何处置徐孚远等人?”吴伯昌一口闷了酒杯中的酒,随口问道。
吴争替父亲斟满酒杯,轻叹了口气,道:“天下初定,可用之人青黄不接,徐孚远、张岱、谈迁等人,其实也不是坏人,清南下之时,这些人亦是坚决反清之人……只是有些贪欲罢了。”
“贪欲?”吴伯昌嘴角带着一丝讽刺,冲吴争道,“你将结党营私叫做些许贪欲?”
吴争轻叹道:“孩儿只是不想,自己手上沾染这些人的血罢了!”
“那就叫宋安去做!”吴伯昌沉声道,“万不可纵容故息,否则,必为大患……你自己也说,好人办坏事,比坏人办坏事后果更恶劣,怎么……你心软了?”
第二千三百二十八章 定都之争(十七)
吴争迟疑了一会,答道,“八年多,爹可曾见过孩儿对敌人心软……只是这些人,并非穷凶极恶之辈,说起来皆为江南名士,孩儿在想……逼他们退出朝堂也就是了,何必非要见血呢?”
吴伯昌右手举着酒杯,眼睛直视着吴争,“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处置他们的良策?”
吴争摇摇头,“没有,但孩儿之前设了个局……将坊间那些发国难财的不良奸商、心有异志的世家、士族,一并装了进去……至于徐孚远这些人……。”
说到这吴争叹息道:“佛度有缘人、愿者上钩……机会给他们了,是死是活,那就看他们自己怎么选了!”
吴伯昌听了,微微一笑,点点吴争道:“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杀人,可你却偏偏要使见不得人的手段……你呀!”
“孩儿也是不想令天下读书人真的寒了心……。”
“寒心?说来也是,如今这些旧读书人,日子确实过得……哎,也罢,随你吧!”吴伯昌话锋一转,“算日子,莫氏应该已经诞子了吧?”
吴争点点头,“半月之前,已诞下男婴,母子平安……如今已经返回莫家大宅,爹放心吧,孩儿已令杭州长林卫悉心守护!”
“唔……莫氏也算是个好女人,别太委屈了她!”说到这,吴伯昌话锋一转,“但不能让莫氏入宫……你应该明白这道理!”
“孩儿明白……之前留她在杭州府,就是为了此次这个局。”
吴伯昌无奈地指着吴争,“你呀,就喜欢这些阴谋诡计!”
吴争苦笑道:“大刀阔斧看起来确实磊落解气,可多会伤及无辜,阴谋诡计听起来上不得台面,但有转圆之余地……刀无罪,须看谁在使用,或挥向谁的头顶!”
吴伯昌翻翻白眼,斥道:“就你歪理多!”
……。
这是一场战争。
前后历时一个月零九天的战争,不亚于真刀真枪的激烈,甚至尤过之而无不及。
这场战争,起于对松江府地价的控制,漫延至对汉明银行、江南商会的股权,以皇权对相权的压制进入高朝,最后以江南豪门、世家、士族、奸商被彻底打趴下为结局。
双方,甚至三方的搏杀,可谓刀光剑影、手段之残酷、卑劣,罄竹难书、无所不用其极。
此中所显现的人性,令人不寒而栗、细思极恐!
当朝廷开始拿出真金白银救市之际,原本因地价下跌抛售自救的囤地者,突然反转方向,在朝廷购地之前,大肆抢地,仅五天功夫,直接将松江府地价炒至七百两附近,地价突然间的暴涨,吸引了无数民众砸锅卖铁地跟进,甚至不惜向汉明银行抵押家产、工坊等。
而朝廷,在没有禀告皇帝的情况下,以内阁名义直接令户部高价接盘,由于首辅冒襄突然称病,户部尚书马士英被皇帝暂调北上,当时的户部左侍郎张有誉迅速执行了内阁决议,筹措国库现银九百万两,分两次购入松江府土地,均价高达六百八十余两每亩。
无数之前抢地的人,想着趁此抛售牟取巨利时,突然出现一群不知来路的神秘人,以市价九成的价格,在杭州、嘉兴、松江府三地疯狂抛售,一天之内,将地价直接压回去五百两原形,好在就一天时间,成交量并不大。
所有囤地者都懵了,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随即发起了反击,他们原本想着,这极可能是闽粤或者湖广以西一些土豪们想进场分杯羹,只要江南商帮、世家、豪门齐心协力,可以轻松击退。
可哪想,经过十天数轮拉磨般地涨跌之后,神秘势力的实力远不是他们所想的那般浅薄,而是深不见底。
江南势力这下是真急了,原因有三,一是这事原本速战速决的,因为事情不可能一直瞒得住宫中的皇帝,二是江南势力在朝廷救市之前,拼命抢购土地,造成了手中现银的短缺,三是他们无法理解,这股神秘势力为何手中有如此多的松江府土地,似乎无穷无尽,这不科学啊,松江府再大,地也是有限的嘛。
在这种焦虑之下,江南势力经过商议,有了对策,那就是以手中所囤土地向江南商会抵押,再由江南商会作保,从汉明银行借贷些银子,然后与神秘势力一决高下。
人心本贪,这个时候,没有人认为自己会输。
也对,在江南主场,又是天子脚下,他们还没怕过谁!
用他们的话说,筹到的银子就能砸死这些趁火来打劫的。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经过五六天的激烈搏杀,江南商会突然宣布停止接受抵押,也不再继续替抵押者作保,当然,已经抵押的依旧作数。
这一条新规,等于直接封杀了江南势力的弹药出处,使得地价迅速暴跌,仅两天时间,松江府地价击破三百每亩,一时间,不下二百人破产,数十人或悬梁、或跳井自尽。
江南势力痛定思痛,在经过三天的部署之后,决定开辟第二战场,抛售手中江南商会的股份,一来筹措决战所需资金,二来转移神秘势力的视线,三则在夺回地价胜局之后,再以低价抄底购回江南商会股份,可谓中一石三鸟之计啊。
可哪想到,那神秘势力不但手中有取之不尽的松江府土地,更有用之不竭的现银,几天下来,不但将地价打压至二百两每亩,更是将市面上抛售出的江南股份照单全收。
这下,江南势力被彻底打懵圈了,而此时,继朝廷救市开始,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内阁也开始慌了,因为这事难以长时间瞒下去了。
内阁在没有首辅冒襄、马士英二人的情况下,因内部开始出现不同意见,经过一天一夜的争论,依旧得不出共识。
可问题是,由豪门、世家、士族、奸商组成的江南势力,确实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了。
地价被打压到二百两每亩,甚至已经低于杭州府地价,这使得汉明银行必须向这些抵押者催交更多的抵押物,由此需要更多的现银来支撑。
第二千三百二十九章 定都之争(十八)
而之前抛售出的江南商会股份,更是饮鸩止渴、釜底抽薪之举,许多人坚持不下去了,在破产之后选择自尽,可更多的人,选择以武力去解决。
有钱人嘛,哪家没有数十上百的家丁、护院?
只要人够多,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哪,在这江南一亩三分地上,咱们还怕过谁?
就这么着,从应天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直至杭州府,几乎在一夜之间,涌出了无数股乱民,他们开始疯狂地捕杀神秘势力的人,并寻找背后主使者,一天一夜时间,不下六百人被杀,但依旧找不出神秘势力的背后主使者。
这事闹大了,各府县的奏折如雪花般地送入应天府。
内阁终于抗不住了,在没得选择的情况下,准备向皇帝奏报。
然而,皇帝突然病了,病得不省人事!
按理说,这事是不是很怪异?
在朝堂上混的,哪个不是人精?
可人性就是这样,在被逼急了的时候,总是往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想、去思考问题。
皇帝突然生病,等于是天冷时送棉袄、饥饿时送馒头啊,所有人在欢欣雀跃这是天意。
于是,一场纵贯沿海十余府的民乱,终于形成了。
这场民乱,起初只是为了私仇,就是寻找那股神秘势力报复而起的,但,到了这个时候,就慢慢变成了暴乱。
各府县父母官也懵圈了,按理说,府有府兵,大府一千,小府三百,可问题是,暴乱起得太快,而且,这些人几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当地绅纨,更有朝中大臣派人暗中叮嘱,不得派府兵镇压干涉。
就这样,沿海各地暴乱瞬间在沿海十余府会合成数万人,人数之多、声势之大,令人叹为观之。
但有两处,不,准确地说,是两府不同,一是应天府,城内几乎没有一个乱民,城中民众也根本听闻不到南边诸府起了暴乱。
二是杭州府,杭州府做为皇帝潜邸,经过几次民乱之后,民众的思想觉悟已经很高,准确地说,老油子,他们不会去轻信任何人,想让他们暴乱,除非是自己的利益被侵犯,否则,怕是再大的官,也叫不动民众起来造反。
所以,应天府也好,杭州府也罢,参与暴乱的,早已选择出城,前往嘉兴、镇江等府了。
在杭州府和应天府之间的诸府,彻底乱套了。
这些可不是军队,他们有领头的,但令出数门、数十门,怎么可能不扰民呢?
于是,烧杀抢掠也出现了,民间也乱了。
短短数日,死伤无辜百姓数百人,被抢劫的数不胜数。
问题是,太快了,快到没有人反应过来,这天下怎么突然就乱了。
受害民众在无法从府县父母官那得到有效帮助的时候,开始寻思着,要上京告御状了。
但古怪的是,应天、杭州两府城中,交易所依旧顺利地交易着,无数的地契、房契、股份凭据有条不紊地转手着,似乎是世外桃源一般。
……。
“为何不及早阻止?”
春和殿内,吴伯昌翻着吴争带来的长林卫密报,忍不住叹息着问道。
“律法难以诛心,我也不能以莫须有加罪于这些人……就象不能在猪被养肥之前宰杀一样!”吴争平静地说道。
“可现在……这些已经足够让你动手了吧?”吴伯昌抖动着手中的情报,“数百无辜之人,因这场暴乱死伤……你于心何忍哪?”
吴争被他爹责问,不由得仰头长吁一口气,然后答道,“民众是愚昧的……爹可否发现,危难之时,民众首先想到的不是抗击,而是事不关己……只要不有损自己的利益,没人会去想反击,只要能保住性命,甚至可以奴颜婢膝……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民众自己都没有意愿反抗!”
吴伯昌微微皱眉,他真的是在认真思考着吴争的话,好一会,吴伯昌抬头问道,“可……你才是皇帝,你有守护治下子民的义务啊!”
“若我死了呢?”吴争淡淡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其实只要民众敢于自发组织起来反抗,那些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
“可民众手无寸铁啊?”
“爹认为胜利的决定因素仅仅是武器?”
“那万一朝堂中有人私下调动军队呢?”
吴争笑了笑,“我只是生病……他们不敢的,若真敢私自调动军队,我的病……立马就会痊愈!”
吴伯昌没好气地斜了一眼吴争,“那你就任凭民众和这些人发生火拼……会死很多人的!”
“这是民众自己的选择,也是那些人的选择……我只是一个中立的裁判!”吴争自嘲地笑了笑,“我承认心不够硬,有妇人之仁……那些人中也不乏好人……所以,最后他们是站在民众一边,还是奸商一边,同样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怪不得我!”
吴伯昌想了想,悠悠道:“可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民众如果自发组织起抵抗,皇帝和朝廷,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吴争愣了愣,咧嘴笑道,“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的存在与国家的利益、最大多数民众的利益相悖了,我可以禅位于贤良!”
吴伯昌愣愣地看着吴争好一会,轻喟道:“你……真不象是我亲生的……可为父还是很欣慰!”
“谢谢爹!”
……。
都说华夏民众,是最容易满足的,这话还真有些道理。
从古至今,华夏百姓但凡有口裹腹之粮,就不会想到去造反。
他们只会去想,是不是将这不多的口粮,省下一口来储备着,以应对日后的危机。
这或许是千百年的儒学,带给华夏百姓的潜移默化吧!
儒生劝人向善,太平年间,或许可以,但在战乱之时,那无疑是缘木求鱼。
十数年的战乱,民心思安。
好不容易天下安平了,可突然之间,祸乱再起。
原本想着从此过安定日子的民众,自然是不肯追随叛逆的,但面对着乱兵施虐对自己利益和生命造成威胁,人心确实在图变。
第二千三百三十章 定都之争(十九)
有些开始组队入京,打算告御状了,而有些见当地官府不作为,便联络乡邻准备自救.
更有一些稍稍激进些的,譬如嘉兴府秀水县民团。
在张新侠、徐三等人的倡议下,秀水民团聚集当地千余民众,迅速驱逐秀水境内的乱兵,并随即沿京杭大运河北上,三日功夫,已肃清秀水至吴江区域内的乱兵。
古怪的是,嘉兴府官府,对秀水民团的异动,一样熟视无睹。
局势变得非常怪异。
各府县暴乱,官府没有表示,这或许可以用暴乱得到了朝廷高层的默认来解释。
那秀水民团的对抗,官府依旧没有任何表示,这就说不通了呀。
无数人在揣测其中奥秘,可皆百思不得其解。
但,秀水民团的突然对立,使得局势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各府县已经按捺、忍受不住的民众,被秀水民团榜样效应所激励,各地一夜之间,涌现出无数股对抗乱兵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军。
有人急了、有人慌了、有人踯躅了。
……。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读书人因手中没有兵权,行事瞻前顾后,所以,每每遭遇大变时,总是给不到重点。
徐孚远不一样,清兵南下时,他与张煌言等人一样,组织过当地义士抗清,他有着不菲的斗争经验。
在得不到卫国公夏完淳的支持后,徐孚远找上了晋王李定国。
按理说,徐孚远不该找李定国的,因为他也明白,李定国是国丈,没有根本对立,是不可能助自己与皇帝作对的。
但徐孚远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想搏一搏。
……。
李定国没有拒见徐孚远。
在得知首辅来访时,李定国甚至亲自到王府门前迎接。
徐孚远是空手而来的。
因为送礼,格局就太小了。
人到了象他们这种位置,是不需要送礼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举手投足之间,便是天大的利益交换。
“……不知晋王对眼下局势,有何高见?”徐孚远开门见山,不是不需要寒喧,而是在二人之间,所有寒喧都只是浪费时间。
李定国却不答反问,平淡地道,“首辅以为,你控制了九门,就可以阻塞天子视听?”
徐孚远摇摇头,“徐某从未想过要瞒着陛下……只是,徐某需要时间!”
“还需要多久?”
徐孚远沉默了好一会,轻叹道,“原以为,只须十天半月……可惜,徐某判断有误……从眼下形势看,至少得再一个月!”
李定国轻哼道:“首辅何必糊弄本王……就算再给首辅三月,首辅恐怕也难以按下今日纷乱之局……否则,首辅何须来找本王?”
明人面前不说假话!
徐孚远微微苦笑,抱拳道:“倒真是徐某错了……还望晋王不罪!”
李定国扫了徐孚远一眼,淡淡道:“本王不想参与……但本王想听首辅亲口说明你此举的用意……首辅应该知道,本王的耐心不是太好!”
徐孚远点头道:“徐某用意有四,一是劝陛下定都江南,二是重开科举,三是劝陛下倚重士族、世家,四是阻止陛下穷兵黩武……!”
李定国眯起眼睛,“就这些?”
徐孚远想也不想地道:“徐某不是陈名夏,对陛下绝无恶意……晋王信吗?”
“信!”李定国毫不犹豫地认可道,“你就算是想与陈名夏一样,也没那本事!”
这话伤害不大,侮辱性有些强,徐孚远脸色一白。
李定国摇摇手道:“本王并无羞辱首辅之意,本王说得是实话……到了今日,放眼天下,恐怕没几个能对抗当今天子的了,连本王也是如此!”
听李定国如此说,徐孚远脸色一缓,“晋王说得是,徐某只是为国朝、社稷计……不得已而为之!”
李定国摇摇手道:“你说的四点,本王没有任何兴趣……所以,本王不想掺和,若首辅没有别的事,那就请回吧!”
见李定国下逐客令,徐孚远有些急了。
“晋王莫急,且容徐某再说两句……首先,定都之事,晋王难道不明白,定都江南对永历旧臣也有好处吗?”
李定国沉默下来。
徐孚远继续道:“晋王试想,若定都顺天府,除了咱们,还有更多的降臣需要安置,而顺天府多半土地、房屋早已有主……再则,一方水土一方人,晋王难道认为,北臣会轻易放手已经纳入囊中的利益与晋王分享吗?”
李定国眼睛看着门外,不置可否。
徐孚远继续道:“再说重开科举之事,晋王召来的永历旧臣,哪个不是名满天下的读书人,可哪个又是符合陛下心意的读书人……如此下去,旧臣和旧读书人,必将被摒弃于朝堂之外,而朝臣皆会是出自江南学院一脉……如此一来,晋王又如何保证,陛下对您的承诺会兑现……就算陛下能守诺,那……陛下之后呢?”
李定国看了徐孚远一眼,依旧沉默。
“再说说天下士族、世家,自古以来,士族、世家皆为天下菁英,家学渊源、知书达理,而那些贫民出身、寒门子弟,哪曾有治国平天下的阅历,仅凭江南学院三、四年的教育,就可代天子驭民一方……荒唐!”
李定国淡淡道:“本王亦是首辅口中的贫民出身!”
徐孚远一愣,忙道:“晋王十数年沙场征战,功盖当下……徐某亦非诋毁贫民布衣、寒门子弟,此中也有人中翘楚,但,想必晋王也无法否认,这是个例吧?”
李定国沉默下来。
“晋王啊,治国平天下,靠得不是个人能为,而是人脉,为官者,人脉为上、能力次之、人品更次之……徐某不反对陛下锐意进取、力图革新,但须依靠士大夫而非那些只读了几年所谓新书、新理的贫民布衣……若长此以往,士族、世家不满必定日积月累,天下又将大乱,到时礼乐再度崩坏……国将不国啊!”
李定国长吁一口气,“就算如此……孤亦信天子定会有妥善应对之策!”
第二千三百三十一章 定都之争(二十)
徐孚远叹了口气,“那就说说二次北伐之事吧,陛下一面下诏迁都新城,一面却派马士英、宋安北上,同时决意二次北伐……徐某原本也误以为陛下只是想平定北方之后定都新城,可事实上,陛下只是为迁都顺天府扫清北方隐患而已!”
李定国微微皱眉,问道,“首辅为何如此确定陛下为迁都顺天府?”
徐孚远叹息道:“敢问晋王,可曾见过哪朝京城不设城墙?”
李定国摇摇头。
“新城自开建就不设城墙,陛下当时以火器制敌于数十里之外的理由释疑,可晋王想必明白,新城地处沿海,外敌入侵,岂是仅凭火器可以克敌制胜的?”
徐孚远感慨道:“如今陛下还说,我朝将来最大的敌人是来自海上的欧罗巴人……。”
李定国问道,“这话没错啊……待扫清北方,周边已无可威胁到我朝的敌人存在!”
徐孚远道:“既然如此,那陛下为何不在新城建造城墙?”
李定国一愣,皱眉思忖起来。
“明知将来大敌来自海上,却不在新城建造城城墙。”徐孚远拍着膝盖道,“……陛下自始至终,就没想定都新城……晋王应该听过传言,建造新城,无非就是陛下敛财强军的借口罢了!”
说到这,徐孚远看着李定国的眼睛,道:“陛下虽拜晋王为二次北伐之主帅,可用于二次北伐的军队,皆为北伐军和水师……晋王真调动、指挥得了那些骄兵悍将吗?还是晋王可以调动大西军前往山海关?”
李定国浓眉紧皱,愠怒道:“徐孚远,你这是在挑拨陛下与本王吗……如今陛下已下诏军改,大西军与北伐军皆为汉明朝国防军!”
徐孚远轻叹着起身,抱拳道:“既然晋王无意为自身和旧部谋……那徐某就不置喙了……告辞!”
“且慢!”李定国开口阻止道,“首辅今日来……是想让本王做些什么吧?”
“晋王意思是……?”
“有话直说!”
徐孚远微笑道:“晋王放心……徐某只是想劳烦晋王,在陛下面前为徐某安定局势,争取几日时间!”
“几日?”
“这……不瞒晋王,少说也得……半月。”
“半月?”李定国轻哼道,“怕是不够吧?”
徐孚远笑道:“自然是越久越好……但请晋王放心,徐某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
李定国想了想道:“也好……那本王就替你拖上半月,但话说在前头,半月之后……你自谋对策!”
“谢晋王臂助……告辞!”
“不送!”李定国沉声道。
……。
“徐阁老,晋王会真助咱们一臂之力吗?”张岱狐疑地问道,“若晋王将今日阁老与他的话,禀报陛下,那咱们……!”
“怕了吗?”徐孚远冷冷问道。
“我怕什么?”张岱挺胸道,“我之所为皆是为国为民!”
徐孚远低眉垂目,“你们真以为,仅凭封锁消息,陛下就不知道南边诸府所发生的事了?”
谈迁一惊,问道,“陛下称病已经好几天了……若真按阁老的意……那为何已经半个多月了,陛下还无一丝反应?”
徐孚远哼了一声,“你怎知陛下没有反应?之前那股神秘势力的出现,未必不是陛下所指使?”
谈迁张岱闻听大骇,惊问道:“这……这怎么可能……若真是陛下所指使……不对啊,陛下登基之后,从未离开京城,国库无银,陛下哪来那么多的现银、哪来那么多松江府的地契、房契?”
徐孚远悠悠叹息道:“这一点……徐某,至今也想不明白啊……所以,才须让晋王替咱们去探探!”
“阁老的意思是,晋王真会将阁老的话禀报陛下?”
徐孚远哼了一声,“当然……晋王明知陛下召他入京就是为了去他兵权,还义无反顾地回京……岂是区区几句挑拨能让他背叛陛下的?徐某只是借他的口,探探陛下这些天称病的真正用意罢了!”
“可若陛下知道之后雷霆大怒……咱们又将如何应对?”
徐孚远慢慢闭上眼睛,“为何要应对……咱们初衷不就是为国为民、为君分忧嘛,就算是方法有误……那也是瑕不掩瑜嘛!”
谈迁、张岱闻听一愣。
徐孚远继续道:“可如果神秘势力背后,并非是陛下在指使,那……。”
说到这徐孚远猛地睁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厉色,“那就……传令下去,从汉明银行继续借贷……将它彻底毁灭,包括它背后之人!”
“阁老高明!”
……。
文华殿中。
吴争负手站在当时朱媺娖香消玉殒之处看着。
“朕一直想,是什么令她宁愿死,也不接受朕的善意?”
李定国白了吴争一眼,没好气地道:“无非是……儿女私情罢了!”
“不对!”吴争摇摇头,“她本意是禅位于我,又怎会嫉妒朱辰妤呢?”
李定国有些不耐,“或许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呗!”
吴争回头看了李定国一眼,摇摇头道:“不对,她是累了!”
“累了?”
“对!”吴争仰头长吁一口气,“……她爹上吊了、她哥死在她面前,几度上位、逊位,天下却没有因她的努力而变好……身残神疲,哀莫大于心死!”
李定国微恼道:“你说是怎样就怎样……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让江南就这么乱下去?”
吴争回身,正面看着李定国,“那以晋王之见,朕该如何应对?”
李定国嗔道:“你是皇帝,问我作甚……?!”
吴争微微一哂,“看来……徐孚远的那四点,有些确实说到晋王心中去了……晋王心中有不满啊!”
李定国一怔,瞪眼道:“你可别拿话套我!”
吴争微微一笑,走了回去坐下,“其实,朕也象她一样,感觉心累……想做成一件事,真得很难,倒是面对外敌时更轻松些……!”
李定国走了过去,站在吴争面前,“……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替你动手!”
吴争摇摇头,“杀人需要理由,特别是杀自己人,更需要理由……晋王啊,朕不许你脏了自己的手!”
第二千三百三十二章 定都之争(二十一)
“可……可也不能让局势,再这么继续乱下去了啊!”李定国是真心劝说吴争。
“乱?”吴争呵呵一声,挥了下手道,“从古至今,天下若要大治,须先大乱,牛鬼蛇神隐匿于民众之间,如何分辨得清……河山收复了,可人心却远未收复……随他们去吧,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迟发生,倒不如早些发生!”
“你……再这么下去,恐怕天下人都会指责你无能了!”李定国恼怒道,“我就不该来告诉你……走了!”
吴争一把拽住李定国,“晋王难得入趟宫,不去见见海岳?”
李定国停顿了一下,挥了下手道:“不了,下次吧……今日没心情!”
吴争呵呵笑道:“晋王稍安勿躁……若天下人指责朕无能,那就让他们指责去吧……朕就是想让天下人明白,朕本就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神,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李定国听了,怔怔地看着吴争,口中呐呐道:“你……你真是怪……人!”
说到这,李定国心中一动,瞪着吴争问道:“你如此稳如泰山,不会是……你早已有了安排吧?”
吴争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挽住李定国手臂,拖拽着往殿门外走去,“晋王啊,朕是要天下人明白……人须自救而后天救之!”
“你……我象是有些明白了,你是欲借民众之手……!”
“嘘……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
然而,局势发展到一定程度,再不可说的,也会慢慢展露在世人面前。
张新侠、徐三等人所率的秀水民团,在迅速膨胀至六七千人时,遭遇到苏州、常州二府府兵的联合围剿。
秀水民团在苏州府府治吴县境内,遭遇二府府兵五千多人的突袭,死伤惨重。
按理说,秀水民团的战力,绝非寻常府兵可以击败的,但秀水民团的编制太少,又经过平定杭州府叛乱的折损,其实真正秀水民团的士兵,此时不超过三百人。
其余的,多是闻讯而来响应义军的普通民众,且战力良莠不齐,最关键的是,秀水民团无法给这些人武器装备。
由此造成了秀水民团在吴县境内的败绩。
秀水民团被府兵赶回嘉兴府境内,消息传出,原本蜂涌而至,起来响应的各府县百姓,打起了退堂鼓,百姓认为,府兵的出动,表示官府的立场,官府的立场反应着朝廷的态度,朝廷的态度,那就是皇帝的意思!
没有人想造反,至少,百姓不想去造当今天子的反,因为,正是当今天子将他们从鞑子的屠戮中拯救出来,民众心里有杆秤,他们是感恩,哪怕,此时江南的局势,已经损害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
秀水民团,做为江南最大的反抗乱兵的组织,突然遭遇惨败,使得江南反抗的义军由此偃旗息鼓,短短三、四天,各府县只剩下零星的反抗,而此消彼涨之下,乱兵的声势,再次扩大。
……。
得不到嘉兴官府的支持,遭受重创的秀水民团,失去了北向的可能。
张新侠与徐三商议之后,不得已之下,决定率仅存一千多人的残部,转道南向,欲再次前往杭州府。
他们的目的是,既然无法入京面圣,那就去杭州府,因为杭州府是当今天子的根基,那儿的长林卫和府兵,定不会是秀水民团的敌人。
很快,应天府长安大街上的两处交易所,被应天府尹带人查封了。
紧接着,汉明银行突然开始重开实物、土地抵押。
于是,无数的人潮,出应天府涌向杭州府,因为,普天之下,已经只有杭州府的仁和、雨县大街上,还有交易所。
……。
杭州府。
莫家大宅,后花园。
莫辰博一脸憔悴地道,“清儿啊,眼见局势越来越混乱……坊间地价再次疯狂上涨,而商会股份的价格却一落千丈,已经跌至每股十六两……若再往下跌,怕是会跌破早前登记造册时的价位……如此一来,怕是民众也会附逆了!”
莫亦清气定神闲,她抬起柔荑轻抚着身边摇篮中婴儿的嫰脸,“父亲无须担忧……要论起买卖之道,放眼江南,何人是我莫家对手?”
莫辰博沉默下来,走上前去,也伸手去抚摸摇篮中婴儿的脸,可手伸到一半,又收回了。
“清儿啊,当爹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父亲讲就是了。”
“你……你真不记恨……陛下吗?”
莫亦清抚摸婴儿的手,停顿下来,她没有抬头,“本无爱,何来恨……阿耶当初只是将我当作一枚牵制他的棋子……而他,明知阿耶心思,却装作不知……我自始至终,就只能是一枚棋子……爹,一枚棋子,何来爱憎?”
莫辰博听完,重重一叹,“清儿……确实是苦了你了……!”
“父亲记恨阿耶吗?”
“我……?”莫辰博停了好一会,摇摇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虽说你阿耶对你我狠心了些,可平心而论,你阿耶终究也是为了莫家家业……不恨!”
“是啊……至亲骨肉,岂能怨恨?”莫亦清轻叹道,“可他……为何要杀了阿耶不够,还要杀五位叔叔?!”
“你终究还是在怨陛下。”莫辰博轻轻嗟叹一声,“……爹不明白,你既然怨恨陛下,又为何还要帮陛下呢……若今日之战败了,莫家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他终究是纪儿的亲生父亲!”莫亦清看着摇篮中的婴儿,淡淡道,“父亲放心……莫家不会输,更不会败!”
“可今日城中由北面涌入的各地人已超过五千之数,看这架势……似乎杭州城,已经成了决战之地……清儿啊,有你在,爹确实不担心会败,可爹怕的是……他们或许会对你下毒手啊!”
说到这,莫辰博急了起来,“你也知道,他们在嘉兴、苏州、常州等地,对咱们派出交易的人下黑手……已有近六百人伤亡,好在这些都是外围之人,不至于让咱们立即暴露……!”
第二千三百三十三章 定都之争(二十二)
莫辰博跺脚道,“……可这还是瞒不了多少时候,一旦得知是莫家在背后,他们又岂能放过咱们……而陛下至今不见动作,万一……万一陛下最后架不住朝堂上那些人的逼迫,选择放弃咱们莫家,那莫家可就真……!”
“父亲!”莫亦清沉声道,“别说丧气话……他,也不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
说到这,莫亦清问道,“咱们手中还有多少现银,多少地契、房契,还有……多少商会股份?”
“地契、房契已不足万亩……现银倒是还有近二千万两。”莫辰博稍一沉吟,“商会股份尚有一千六百万股!”
“今日地价多少?”
“收市时,约三百六十两。”
莫亦清沉默了一会,道,“让商学院那些生员,尽数购入松江府地契、房契……有多少收多少,力求明日将地价抬高至六百两以上!”
莫辰博闻听脸色骤变,“清儿……你可是疯了,陛下派贞义夫人传话,是要压低地价至三百两以下……你这是……?”
“欲速则不达。”莫亦清抬起那张白皙到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脸,淡淡道,“爹也说了,他们欲将杭州城做为决战之地……而咱们的目的,想来也已经不是秘密,明知财力不及对方,若还与之硬拼,等于是自寻死路……既然如此,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莫辰博不认同女儿的话,他争辩道:“可如今的地价,只要咱们一回购,或许会迅速涨至四百两以上,甚至五百两……这显然与陛下的嘱托相悖,况且,以四百两以上的价格,咱们手中的现银,不足以支撑他们已经聚集起来早有准备的抛售啊!”
莫亦清平静地道,“确实,他们的财力远胜于咱们,若是一开始,他们就集中财力,直接抬升地价,那或许现在,咱们已经败了……可他们在遭遇咱们第一波狙击时,选择以抛售商会股份来筹措现银,此举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可同时,他们等于是开辟了另一个战场……父亲应该知道,他们根本不能失去商会股份,因为那等于将汉明银行的话语权拱手让人!”
莫辰博微微皱眉道:“若按你的意思……咱们不应该是大肆购入商会股份才是吗,为何要去购入地契、房契……呃,我明白了……声东击西……此计,妙啊!”
莫亦清摇摇道:“不,这不是阴谋!”
“那是……?”
“在那些人眼中,什么样的阴谋都没用!”莫亦清微微一哂,“既然阴谋无用,那便用阳谋……地价、股价,他们必须二者选一!”
莫辰博给他爹莫执念打了几十年下手,稍一思忖,便回味过来,“清儿的意思是,他们是……拿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地价、股价,他们必须二者皆守,而咱们无论是赢哪一场,就足够了?”
莫亦清点点头,道,“明日咱们全力回购地契、房契,便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至少一天内,他们无法组织起有效反击,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力量大了,但令出多门……且人一多,心思便会不齐,就算他们回味过来组织反击,那也是两天后的事了……而那时,咱们就可迅速将回购的地契、房契高价抛售回去,将现银全力抬高商会股价!”
莫辰博兴奋起来,“如此,不仅可将对手部署打乱……几个来回之后,咱们还可从中大赚一笔……妙!”
说到这,莫辰博想到之前的隐忧,“可万一对方查到是咱们在背后,派刺客行刺……这事他们干得出来!”
莫亦清平静答道:“天一亮,父亲随我前往王府后院小楼便是。”
莫辰博惊讶问道,“没有陛下允许……你……你还能私自入王府吗……况且,那小楼有长林卫驻守,戒备森严,岂能让你我进入躲避?”
莫亦清右手手掌一翻,递至莫辰博面前,摊了开来。
“令牌?”莫辰博惊愕起来,“这是陛下的令牌?你从何处得来的?”
莫亦清收回令牌,“贞义夫人交给我的。”
莫辰博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好久,他一拍脑门,长叹道:“原来如此……敢情,一切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说到此处,莫辰博苦笑道:“清儿啊……你瞒得为父好苦……若是陛下早有安排,为何不早些告诉爹,也免得爹这些天担惊受怕!”
莫亦清却悠悠一叹,“爹当真以为……他是无所不能吗?”
“你……你这话何意?”
“他只是……刚意识到了凶险,派贞义夫人前来,作些应对罢了!”
这下莫辰博脸色再次忧虑起来,如果皇帝不是早有安排,那么,接下来莫家就会直面对手的攻击,甚至招惹杀身之祸。
莫辰博强捺心中的忐忑、焦虑,勉强安慰自己的女儿道:“……其实,也无须太担心,王府后院那小楼,几度遭遇攻击,也未失手,想来这次也不会有大碍的……!”
说到这,莫辰博说不下去了,因为就算莫辰博不是武人,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小楼的防御确实坚固,但也不是万能的,面对百人、数百人,还真稳如泰山,可若是上千、数千人,那么防守就会捉襟见肘了,特别是在如今来敌应该不会缺少火器的情况下。
莫亦清平静道:“父亲不必忧心……城中还有数百长林卫……咱们还有府兵可以依仗!”
莫辰博似信非信,因为,莫亦清如果说的是北伐军,那他就信了。
可长林卫不是军队,没有装备火炮,而且人数太少,数百人根本起不到太大作用。
而杭州城的府兵,又曾两度参与陈子龙、周道宗等人的叛乱,此次更是有朝臣参与,谁能保证,杭州府府兵不会再来一次兵变?
最最关键的是,莫家到今日,在外人眼中,还是待罪之身,莫执念及其五子的谋反,吴争虽然没有牵连到莫亦清父女,但也没有正式颁诏赦免。
如此一来,府兵会否保护莫亦清,还是个未知之数。
父女二人四目对视,心照不宣地沉默起来!
第二千三百三十四章 定都之争(二十三)
自从吴王登基,杭州府就已经不再是大将军府所在地了。
虽然吴王府依旧在,在大将军府行辕已经撤消。
也就是说,杭州府重新成为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治所,而此时的杭州府知府叫杨廷枢。
由于吴王突然入京,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班子还未搭建起来,那么,杭州知府杨廷枢无形之中就成了杭州府最高的领导者,也就是说,杨廷枢暂时集杭州军政法于一身。
这杨廷枢,苏州府长洲人,是个正人,至少在江南,他的名声是极好的,他曾在崇祯年间高中解元,民间多有流传他的美名——文名振天下,从游之士颇多!
同时,杨廷枢又与夏完淳的父亲、陈子龙等人一样,是复社领袖之一。
在清军南下时,也参与为抗清义军筹粮,联络抗清事宜,应该说,杨廷枢任杭州知府,确实一点都不过份,甚至内阁已经在廷议,由杨廷枢出任左布政使之职。
也正因为如此,杨廷枢在徐孚远眼中,那是妥妥地自己人哪,江南苏州籍、清流、复社、名满江南的读书人……所有一切,都显示着杨廷枢身上有着徐孚远的印记。
而此时,杨府宅邸书房中。
杨廷枢正手捏着一封密信,神情凝重。
这封信来自京城,是阁臣徐孚远的亲笔手书。
信中徐孚远作慷慨悲歌之词,请杨廷枢为天下生灵立身、为芸芸学子请命……归根结底就一句话——没有朝廷命令,府兵不得擅动!
已经五十有八的杨廷枢,岂能看不懂这密信的意思?
虽然杭州府风平浪静,可北面嘉兴府、松江府等闹成啥样了,他怎会听不到风声?
而这些日子突然增多的涌入杭州府的陌生人,早已在杨廷枢的视野中。
会发生什么?
杨廷枢心中早有揣测,可问题是,杨廷枢没法管,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的来处。
打心里来说,杨廷枢是拥护当今天子的,因为当今天子不但拯救了汉族,更是救了他的命!
当年吴争在收复杭州之后,继续率军北上收复嘉兴、松江、苏州三府,与夏完淳会合时,杨廷枢正为反清的苏松提督吴胜兆出谋划策。
但杨廷枢认为吴胜兆反清意图不纯,大有立山头的意图,杨廷枢内心是不认可吴胜兆的。
随着吴胜兆义军被清军击溃,杨廷枢也被清军俘虏。
而杨廷枢宁死不降,清军正准备杀害杨廷枢时,吴争与夏完淳会合之后,迅速和平整编了吴胜兆的义军残部,闪击苏州成功,救出了被清军关押的许多忠义人士,而杨廷枢就在其中。
于是,杨廷枢间接就成了吴争麾下,一直至今为止。
所以,接到徐孚远密信的杨廷枢非常为难,一是因为杨廷枢认为徐孚远确实是在做事,做有益于天下学子的事,二是杨廷枢也不认同当今天子执意不重开科举的作法,也不认同当今天子视旧读书人如草芥的作法,三是杨廷枢认同徐孚远提出关于定都江南的倡议,杨廷枢是苏州府籍,自然希望能定都江南,四是杨廷枢也同样赞同皇帝关于二次北伐的战略,杨廷枢认为,彻底扫灭清国,才是汉明朝能长治久安的根本。
可二者之间,杨廷枢无法去权衡利弊,各有各的道理嘛。
杨廷枢想要做个忠臣、名臣,那就不能帮助徐孚远欺君,可反过来,杨廷枢与徐孚远是相互心仪的名士,如果选择助皇帝,杨廷枢又担心徐孚远,有道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同为江南清流一脉,杨廷枢实在不想因自己而致徐孚远身败名裂。
真为难煞了杨廷枢了。
可就在杨廷枢为难至极之时,有下人来报,贞义夫人投贴来访!
杨廷枢闻听一愣,想了很久,这才起身,亲往府门迎接。
……。
按理说,贞义夫人虽说是国夫人。
爵位在杨廷枢之上。
可贞义夫人毕竟是女流,且无官职在身,杨廷枢就算不出府亲迎,也不算无礼。
但杨廷枢想到贞义夫人是贵妃亲姐姐这一层,也想到此时贞义夫人突然来访,一定关系重大。
“下官参见贞义夫人!”
杨廷枢执礼甚恭。
夏淑吉一脸端庄,“杨知府不必拘礼。”
“夫人漏夜光临寒舍,想来必有大事……敢问……?”杨廷枢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夏淑吉轻启檀口问道,“想来杨知府应当清楚今时杭州府周边乱象?”
杨廷枢一愣,思忖地答道,“下官略有所闻……只是……杭州府一切如常,不知夫人此话何意?”
“杨知府听闻周边各府乱状,为何不向朝廷奏报……为何不派杭州府兵协助各府勘乱?”
“这……。”杨廷枢想了想,看着夏淑吉道,“下官是杭州知府,职责是守土保境,周边各府出现乱象,非下官本份……而事由未明,向朝廷奏报,万一被定个谎报、错报,下官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哪……再则,府兵调动权在布政使司,下官只是知府,无权调动府兵!”
瞧瞧,这官话是一套套的,将事撇得是一干二净。
杨廷枢言下之意就是,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再有就是,我没有兵权,也没有理由擅自调兵去管他人之事。
虽然二人都心里明白,在大将军府撤消之后,杭州府兵的实际指挥权,暂时就落在了杨廷枢手里,可这只是实际,却没有朝廷认可!
但话说回来,杨廷枢说得也挑不出错来,不干少错,多干多错,吃力不讨好的事绝不干,这也是官场人人皆知的规则。
夏淑吉神色不动,“这么说来,若是乱状漫延至杭州府,杨知府就必定会管喽?”
杨廷枢闻听一愕,沉吟了一会,道,“若是不幸被贞义夫人言中,那……下官自有分寸!”
这话很生硬,言下之意就是,此为政事,夫人就算爵位高,但下官亦可不向夫人吐露,简单地说,就是夫人不在其位,休谋其政。
但夏淑吉显然不会甘心,她正容道:“杨廷枢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