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千二百三十章 大朝会(三)
莫执念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起来,他吸了口气,向左侧让了一让,“殿下……请!”
吴争笑了,笑得很灿烂,转头对冒襄谦让道:“首辅大人请!”
冒襄连忙躬身,道:“殿下贵为当朝议政王……理该先请!”
吴争不再客气,再不看莫执念,抬手,双袖向后一甩,大步迈出,当先入宫。
冒襄气定如闲、目不旁骛的紧随吴争之后。
夏完淳在路过莫执念身边时,有过那么一下短暂的停顿,他看向莫执念的眼神里,带着一抹淡淡的嘲讽,这眼神,让莫执念心更往下沉了。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夏完淳此次被召回京师,明里晋为太尉,实为软禁。
可吴王一入京,瞧,一下子就跩起来了,要知道,此时莫执念手中有强大的实力,在京城里已经不是秘密。
否则,按莫执念的资历,岂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并有许多官员追随于他?
譬如胡盛苗,这可是京卫中实权派。
譬如卢铭正,官不大,实权不小。
但夏完淳这一眼,大庭广众的这一眼,让莫执念岂能不开始怀疑,今日大朝会的趋向,会不会已经脱离,自己预想的最坏的结果。
就在莫执念思绪纷纷之时,马士英带着一脸真诚地笑容,走到莫执念身边,伸手虚引,“莫相,宫中鼓乐已起……可不敢再耽搁功夫……莫相,请!”
莫执念强笑着,微微揖身还礼,“还是马相先请吧!”
马士英昂首哈哈一笑,大步往里走去,这架势……啧啧,真没谁了。
这四人之后,莫执念僵立着不动,可身后所有的文武百官,已经顾及不了太多了,开始纷纷追随向承天门里进,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莫执念这一阵营的官员,大都是世家、士族等根深叶茂盛、既得利益者为多,当然也有被吴争一派嫌弃,欲投靠却被拒者。
事实上,冒襄、马士英等切实地“执行”了吴王殿下的喜好,当然,也是冒襄的喜好,他们将许多“看不顺眼”者,摒弃在外。
这同样也是造成莫执念势力在短短时间内,突然壮大起来的原因之一。
人,总得合群吧,有道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
这些人在路过莫执念时,有些驻足、拱手、欲言又止,最后嗟叹一声,往里走去。
也有人开口招呼一声,“莫相……请!”
可得不到莫执念的回应,只能讪笑一声,往里走去。
亦有些人,只是朝莫执念一瞥,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
而也有些人,甚至连看都不看莫执念一眼,仿佛从来都没认识过莫执念一般,完全忘记了曾经推杯换盏、共谋大事之时了。
但不可否认,也有一些人,至少有个百余人吧,围在莫执念的身边,有如一个孤岛。
“莫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莫相……今日大朝会您还能如愿接任首辅吗?”
“看议政王、冒襄等人的嘴脸,恐怕今日无法善了……莫相要早作决断啊!”
“莫相,咱们已是无路可退的……真要是有事,您得明说啊……咱们不要坐以待毙!”
“……依下官之见,咱们不如不进去了,咱们回去,就此……反了,聚集人马杀进宫去,我就不信,他们的脖子不是肉,还砍不动了!”
……在语声纷杂之中,莫执念突然笑了。
他不得不笑,这种时候,他的表情稍有不慎,恐怕人心皆溃,人心一散,队伍就更不好带了。
莫执念已经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错误地估计了清儿在吴争心中的份量。
二千人只派往鱼市街,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削弱了皇城周边的控制力。
很显然,吴争派去鱼市街的人手不多,至少,不象自己得到的情报那么多,或者,根本就没有人派往鱼市街,只是个假象糊弄人罢了。
莫执念更意识到,京城局势其实也不象他所认为的,已经可以掌控一切。
事实上,吴争一个人,就已经足以抗衡自己手中的死士了,不是吴争有三头六臂,而是,只要吴争往那一站,他就象一面旗帜,吸引着无数原本自己宣誓效忠的官员蜂涌而去。
这不是靠几千死士能做到的,莫执念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想做的事,而是后悔,自己错估了人心、人性。
而人心,这个虚渺的存在,一直是莫执念所不信的,至少是不承认和不想理会的。
在莫执念看来,财力、拳头才是真正的实力……嘿,这不是吴争一直的腔调吗?莫执念突然有些恍惚起来,他依旧带着笑,向四周罗圈一拱,道,“诸公放心……老朽说了,老朽只是昨晚好,致神情有些恍惚……至于吴王等人的气焰,诸公更可放心,无论是皇城还是宫城,皆在老朽掌控之中……。”
“……宫,是一定要进的!”莫执念浅笑道,“等了那么久了,不就是等这一天嘛……吴王议政,军政分离也是他自己提的,总不能食言而肥、令天下耻笑吧……所以,只要吴王自己无意首辅之位,那这位置便无人能与老朽争……诸位,就当是吴王殿下心中不愤,冲老朽发泄怒气吧!”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莫执念说得在理啊,气势强有什么用,能当饭吃?
还是说眼神能杀人?
堂堂吴王、议政王殿下入了京,突然成了龙困浅滩,难道还不准人找个机会生气发泄不成?
而对于前面那些迫不及待,追随吴王入宫的大部分官员,别看他们现在趾高气扬的觉得抱了条大粗腿,等下他们出承天门时,想来那嘴脸就好看得很了!
想到此处,在场官员都微笑起来,是啊,皇城、宫城皆在掌控之中,怕毛啊?!
“诸公若无异议,那咱就……入宫?”莫执念微笑道。
“莫相先请!”
“咦……怎么还叫莫相,该改口称首辅大人或者阁老了!”
“是是……幸亏黄兄提醒,瞧我这张臭嘴……该打!”
“……那就……莫阁老先请!”
莫执念仰头,吸气,之前单薄的躯体,突然间象膨胀了不少,变得瓷实起来。
“走!”莫执念大声说道,“随老朽入宫!”
那叫一个字正腔圆哪!
第二千二百三十一章 大朝会(四)
大朝会确实气派。
从承天门,穿过端门,跨过内五龙桥至奉天门,最后在奉天殿近三丈高台阶下整队待朝。
这一路上,皆有锦衣卫仪仗。
高台两侧,教坊司奏响大乐,礼仪司陈列各府及来朝诸国使者所献文书、贺表、贡物等。
在主道两侧,还设有纠仪御史纠察百官风仪,监督那些站久了爱打瞌睡或交头接耳聊私的。
莫执念率百余官员到达奉天殿前时,正好入朝的鼓乐声奏响。
殿门两侧有太监挥动响鞭,大呼“百官上朝”。
吴争闻声,抬手轻抖了抖王袍大袖。
微微吸了口气,当先迈上了台阶。
莫执念入宫至此,反倒是心安了,因为,他看到了沿途锦衣卫中,投向他的人。
既然局势还可控制,或许,之前吴争等人的反常,真的就是一种发泄,或者说是示威吧?
“陛下上朝,百官见礼——!”
随着太监独有的腔调声响起,莫执念收拾起混乱的心思。
他悄悄抬头,望着在前面不远的吴争,心中难道,让你三分也就是了,等老朽接任首辅之位,再将你推上大宝,老朽便是从龙之臣,到时,你也好意思为难老朽吗?
时辰到,皇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礼毕之后,则群呼万岁、万万岁。
这套路贯穿了华夏数千年,大同小异。
而吴争,此时站在文武两列最前面,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完全看不清楚他的喜怒。
“臣有奏。”
首辅冒襄出列,“启奏陛下,今时西洋诸番国组成联合舰队,犯我海疆,吴王以一己之力,御敌于国门之外……然,吴王所藩之地不过十一府,与西洋诸国之联合舰队相较,太过悬殊……臣以为,朝廷当立即调左右营前往浙东沿海,归入吴王统一指挥,从户部拨付钱粮等物资,支持三大水师,并征召京师及周边各府百姓运送,以求在最短时间送至吴淞、杭州、宁波等战场前沿!”
做为内阁之首,其实,冒襄的谏言,已经是决策,在大朝会上奏,也就是向皇帝通个气,待皇帝点头,这事就可以颁布诏令了。
这也是当初吴争重新组建内阁,并将皇权转移向内阁的主要目的。
果然,朱辰妤听了,微微颌首道:“首辅所奏请,朕深以为然……那就请首辅按律起草诏书吧……!”
“且慢……臣以为首辅所请,不妥!”
所有目光转向声音的来处,莫执念慢慢从右侧队列中走了出来。
冒襄神色不动,回过头去。
而吴争,依旧没有反应。
朱辰妤淡淡问道,“莫相有何异议?”
莫执念闻声上前,走到冒襄身侧并立,距离吴争所站之处,也就三步之遥。
“回陛下……我朝刚刚收复失地不久,正是与民修养生息之际,大兴战事本已不妥……况且,国库空虚,在臣上任户部尚书之前,朝廷已经拖欠在京官员俸禄半年有余……如今朝廷即将北迁,更是需要无数人力、物力之际,若按首辅所谏,集朝廷之财力、人力,投入到一场本可避免的海战中去……臣以为十分不妥,请陛下三思!”
莫执念非常平静,侃侃而谈,他的话,其实没说错,皆是实情。
北伐八年,民众付出无数,好在故土收复,海河渐清,这个时候,本该与民生息,鼓励耕作、繁荣市面,确实不该再起战事。
而国库空虚,也是实情,前任首辅王翊并非善政之人,这两三年间,他仅仅是守成,国库的余钱,皆来自于前前任首辅黄道周的积累。
然而,此时国库的银子,皆被莫执念用来购入商会股份,包括朱辰妤从织造司挪用过来的一千多万两银子,国库哪来的余银?
当然,这不是莫执念擅自作主,是奉了朱辰妤的旨意。
所以,莫执念的反对,有理有节,一切就象反对今日天没下雨一般地理所当然。
冒襄有了反应,他慢慢转身,面对着莫执念侧面,“莫相此言大谬……殿中诸同僚皆心知肚明,这场战事并非是吴王有意发起,而是西洋诸国欲犯我朝所致……!”
莫执念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老朽自然知道这场战事并非是吴王有意发起,也知道诸番联合舰队主动来犯……然,这场战事非打不可吗?至少,朝廷可以组建使团,与番人谈判嘛……如此,这场战事是非可以避免?”
冒襄冷冷道:“敌已兵临城下,莫相的意思是……与敌缔结城下之盟?”
这话重了,莫执念自然是不敢认的。
他向皇帝拱手道:“陛下,老臣并无此意……所谓谈判嘛,就是各自诉求,而后各作妥协,最后皆大欢喜……!”
这时,马士英快步出列,大声喝斥道:“莫执念,你想与番人作何妥协……割地赔款乎?”
莫执念神色很平静,“马相是想朝老朽头上泼脏水吗?”
说到这,莫执念转身,面朝身后文武,“诸位同僚,谁都明白,番人的联合舰队上不了岸,无论战争胜败,番人想要的,无非是利益,就是银子,他们绝对不可能如清人染指我朝土地……那么,最后的关键就是银子,诸位试想,咱们向番人开战,难道就无须耗费吗……甚至需要付出无数人命为代价……既然银子终究会耗费,为何不选择开始就和谈,如此,至少能避免将士和无辜民众的枉死!”
说到这,莫执念回身向朱辰妤躬身一礼,“陛下,老臣所言,皆是为朝廷、为陛下、为天下生民着想……请陛下明鉴!”
口灿莲花、巧舌如簧……啧啧,厉害啊!
所有人下来,包括冒襄和马士英,仿佛,他们也被莫执念的这一番陈述,给说迷糊了。
朱辰妤不得不点名了,她身子微微右倾,“议政王……以为如何?”
于是,所有目光都看向一直闭目养神的吴争。
吴争慢慢睁开眼睛,先朝朱辰妤微微颌了下首。
然后从右边走到左边,再从工边走到右边。
终于开口了,“本王觉得……莫相所言,实在是老成谋国之言!”
第二千二百三十二章 大朝会(五)
吴争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这下,满殿哗然。
连冒襄、马士英都张大了嘴巴。
一直不作声的夏完淳,差点按捺不住,想冲出来揪吴争的胸口了。
好在,他还有些理智,记得军人不得干政的铁律。
朱辰妤也有些懵了,她惊讶地看着吴争,心想难道哥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莫执念手里……被莫执念威胁到了?
莫执念也诧异,他差点相信自己误会了吴争,吴争是打算按双方心知肚明的默契,推举他继任首辅之职的。
面对着满殿的窃窃私语,吴争似乎没有看见冒襄等人欲喷火的目光,平静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再次闭目养神起来。
莫执念看不懂吴争了,很显然,吴争绝非是向自己抛出善意,不象有妥协的打算。
否则,吴争应该趁这个机会,向皇帝举荐自己为首辅,这才是今日大朝会真正的目的嘛。
但莫执念没有“趁胜追击”,他反而是“见好就收”,慢慢地右转,回归队列之中。
莫执念的见好就收,却无法让他阵营中的官员同样保持沉默。
也对,权力的倾轧,本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如此大好的机会,岂可轻易放过,有道是趁他病要他命,就算干不倒吴王,那也得趁机将冒襄、马士英等打趴下了,这几个位置,那可都是实打实的好缺啊。
“启奏陛下,微臣有事奏。”
从文官队列的后排处,走出一人来。
朱辰妤微微皱眉。
冒襄看了吴争一眼,开口轻喝道:“张王治,有何要事上奏……若是不急,可以奏疏上达天听!”
张王治,不过是个区区工科给事中,从七品,按官阶说,这等官位根本就进不了这殿,不过,言官嘛,官小权大,可闻风而奏,就是说,可以捕风捉影,没有证据也能参劾。
当然了,没有哪个傻子,事不关己会去得罪面前这些重臣,因为万一弹劾不成,遭到的报复,那也是致命的。
“臣要弹劾礼部尚书马士英,马士英在前朝任首辅间,以为执政,犹沐猴而冠也,他党同伐异、残害忠良、贪脏枉法、卖官鬻爵,无所不用其极……更可恨的是,清军破城之际,他竟挟持太后南逃,勾结外敌……!”
张王治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按理说,马士英得议政王不计后恶屡加器重,竟至礼部尚书之高位,当知恩图报,为陛下、为朝廷效死忠才是……然,臣前些日闻听,马士英竟以权谋私,将朝廷官位私相授受,是可忍孰不可忍矣!”
冒襄打断道:“你当殿指证马相,可有凭据?”
张王治冲到马士英面前,骈指指着马士英道:“马士英有二子,长子马銮,次子马锡……如今,马銮沽名钓誉却官居五品,为翰林学士,次子马锡不学无术,却官居正六品,为国子监司业……首辅若不信,可派人查证!”
说到这,不待冒襄作出反应,张王治回到中间,下跪拜伏,向皇帝奏道:“臣恳请陛下将马士英定罪,以正视听!”
马士英一脸苍白色,他颤抖着嘴唇,指着张王治大骂道:“你……你血口喷人……!”
马士英急步上前,走到吴争身后,急辩道:“王爷,您不能信……他是诬陷……!”
吴争双目依旧紧闭,甚至没有回头看马士英一眼。
马士英愣了好一会,背后满殿的窃窃私语声,让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曲膝跪倒在地,“臣……冤枉啊!”
见吴争不肯表态,朱辰妤这下为难了。
许多事,不说出来,就可以捂着,可如果公之于众了,那如果不整明白,皇权的威严何在?
可问题是,谁都知道马士英是吴王的人,吴王不发话,能动吗?
莫执念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倒不是说莫执念认可张王治的这般做法,恰恰相反,虽然张王治确实是莫执念的人,可今日张王治这般作为,还真不是莫执念授意的。
张王治只是个区区从七品言官,对于普通官员而言,确实须敬而无之,可到了象莫执念这层级的,张王治这种官,已经毫无威胁可言。
张王治亲眼目睹今日承天门外那一幕,这给了张王治一个机会,他显然是想在莫执念面前展露“才华”,立个奇功,也好在日后做为一个晋升之阶。
张王治甚至心中没有任何心理阴影,言官嘛,闻风而奏是特权,至于最后能不能扳倒马士英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殿弹劾马士英,就等于在打吴王的脸,就等于是给莫相出气,就算最后没弹劾成功,也就是吃个瓜落,最多罢官就是,挨廷杖,张王刺客还不够格,用区区一个从七品的官位,哪能与即将接任首辅之位的莫执念莫阁老青睐来得重要?
莫执念不想管,也不想掺和。
在他心里,张王治就是一蠢物,见过鸡蛋硬碰石头吗,张王治就是。
吴王就算要收拾马士英,那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自己的脸不是?
但莫执念更不想制止,因为,从某方面来说,张王治确实做了自己想做,又不能、不敢做的事,等于是在为自己出口恶气了。
对于张王治最后会是一个什么结局,莫执念难得管,无心管。
或许上天也在帮张王治,瞧,贵为议政王的吴王殿下,竟也沉默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议政王也看不顺眼马士英了,欲割席、除之而后快了。
张王治胆儿迅速壮了,他“呯呯”磕头道:“臣羞于……与此獠同朝为臣……请陛下降罪于马士英,以平臣民心头之愤!”
朝堂,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这话,绝对是正确的。
无论是同一个阵营也好,不是同一个阵营也罢,真要关系到自身的切身利益,什么同仇敌忾、什么抱团取暖,全都是狗屁。
临阵倒戈、背后冷箭等等龌龊事,在这殿中,时常有之。
见到议政王的不作为,殿中群臣的风向,有了一丝诡异的变化。
第二千二百三十三章 大朝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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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都察院监察御史杜登春,欲弹劾当朝首辅冒襄,与礼部尚书马士英暗中结党,贪脏枉法、卖官鬻爵……马士英二子能窃居高位,便有冒襄在其中斡旋……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
风向越来越微妙了。
先是莫执念一方的言官、御史纷纷跪地高呼“臣附议”。
而一开始就打算保持中立者,渐渐站不住了,有几个也跪了下去,这叫做从善如流。
吴争一方的官员们,开始焦急起来。
可问题是,他们得不到来自吴王和首辅冒襄的指令,无法做出相应反击啊。
吴争依旧小八字地站着,冒襄只能跪了下去,抬手摘冠,将冠放置在右膝盖边上,拜伏道:“臣惶恐……臣恳请陛下允臣回府待参!”
按律,但凡被言官御史参劾,就得停职回家反省,并提交自辩状,待事情有个眉目,再做相应处置。
张王治、杜登春,一个言官一个御史,一个从七品,一个正七品,只是费了些唾沫,就让一个首辅、一个尚书停职反省,可见言官御史权力之大啊。
朱辰妤已经沉默多时了,她已经看不懂今日的大朝会了。
吴争究竟想干什么?
为何迟迟不见动作,明明之前都定好的策略,怎么就突然变卦了呢?
……。
夏完淳终于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他大步出列,道:“陛下……张王治弹劾马士英之语,完全是无中生有、故意诬陷!”
朱辰妤暗暗吁出一口气,总算暂时能稳稳局面了。
“太尉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讲来就是。”
夏完淳上前两步,在经过拜伏的张王治、杜登春身边时,重重地哼了一声。
“臣先父为几社中人,殉难于清军破南都之时,臣听先父说起过马相长子马銮,说马銮有才,堪为君子,在南都新立时,便向朝廷进言杜绝党争,避免执政纷张,然不被采纳,便辞官归隐……如此之人,正当是朝廷今日当征辟之人才,何须马相私相授受,又何须首辅与马相结党营私?!”
“且说马相次子马锡,弘光朝时,马锡以荫充锦衣千户,充总兵职莅京营……臣不说马锡是否是不可多得之人才,可就凭马锡在南都城破之时,未降清军,便可为我朝官员!”
这话如雷贯耳啊,殿中所有官员,有一个算一个,也得服这番话。
当年城破之时,东林党人所标榜的“爱国精神”,给头皮痒、水太凉撕得粉碎,可被斥为奸倿误国的马家父子三人,却无一投降清廷,这不知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呢!
殿中所立的官员,至少有三成以上,是降过清或做过顺臣的,他们知道这“不降”二字,在当时是何等的凶险。
殿中突然沉默起来,所有的目光,再次转向一直不吭声的吴争。
谁都知道,在这殿中,议政王的话,才是最有道理的话。
吴争是睡着了吗?
不,他很清醒,听到了所有的对话和争执。
他不是不想有所反应,而是,吴争在等,等鱼市街方向有消息传来。
吴争需要这个消息,来决定与莫执念的关系。
好在,没有让吴争等太久。
殿外值守的太监尖声响起,“长林卫二档头宋安,有紧急军情报议政王殿下!”
吴争双目霍地一张,转身,大步向殿门口走去。
至离殿门二十步处,吴争止步。
宋安正对着站在殿门口。
“可是妥了?”
“妥了!”
“她……无恙吧?”
“侧妃安好!”
吴争长吁一口气,转身,笑了。
如沐春风。
路过莫执念身边时,吴争微笑道:“恭喜莫相。”
莫执念不知所谓,忙微微揖身,“敢问王爷……喜从何来?”
问完之后,莫执念突然心中一紧,他明白过来了,这个时候,宋安前来禀报,除了鱼市街清儿之事,还能有何事?
而吴争闻报之后,心情大好,又来贺喜自己,想来,清儿已经被宋安迎回。
这下,莫执念脸色惨变,他意识到,今日恐怕难以善了了。
莫执念向对面武臣队列中悄悄做了个手势。
而此时,吴争已经大步往前走了。
走到百官最前,至殿阶处止步,冲朱辰妤微微一笑,朱辰妤心中大定。
吴争转身,沉声道:“本王听坊间流传,说当年南都城破之时,黄伯端自树一面大旗,上书,大明礼部仪制司主事黄伯端不降……之后黄伯端被俘,敌酋多铎戏弄于他,拍案喝问,你认为弘光帝何种人物,想为他一死?黄伯端回答,皇帝圣明!多铎又问,那马士英呢,又怎样?黄伯端答,马士英,忠臣也!多铎再问,马士英乃大奸臣,何得为忠?黄伯端答,马士英不降,拥送太后入浙江,当然是忠臣。随后黄伯端指着已经剃发易服的兵部尚书赵之龙等人说,这些人才是不忠不孝之人!”
“孤想问问诸位……汝等忠乎?”
满殿静默,噤若寒蝉。
这便是吴王的威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马士英热泪盈眶,此时他想死,想将胸口剌开,喷尽他胸中郁积了八年的恶气。
他想向吴王磕头至死,因为吴王兑现了当年在钱塘江上对他的承诺,为他正名,为他留身后名!
夏完淳微笑起来,他突然明白了吴争为何变卦。
虽然对吴争擅自改变计划不满,但夏完淳更庆幸有友如此。
吴争的声音在继续,“……之前莫相有言,说浙东海域这场战争,可以不打……孤深以为然,打什么呢,不用说番人上不了岸,就说番人上岸了,又能咋滴……不用说番人占了我朝陆地,就说占了又咋样呢……官还是官嘛,哪怕是本王,无非是降一、二阶,做个公侯应该不成问题嘛……歌照唱舞照跳,歌舞升平嘛……别笑啊,他们当年不就是这么干的嘛?!”
天晓得,这个时候还会有人笑?
哭都怕来不及呢!
可真的有人在笑,譬如夏完淳,年仅十四岁的他,就敢在南都城破、清军南下之时,集结当地数千义士抗清!
第二千二百三十四章 大朝会(七)
譬如马士英,他就在笑,笑得应当应份,他没降,不但没降,他还在四明山一带聚众反清!譬如冒襄,虽然他没有象夏完淳、马士英等那样举旗反清,可他选择了回家归隐,数次面对清廷征辟,即一口回绝。
再譬如,殿中半数以上的官员,都在低着头,偷偷地笑。
不是他们不敢公然笑,实在是这是奉天殿,皇帝坐着呢,岂敢肆意大笑?
这叫为臣之道,须讲礼!
这半数据以上的官员,此时胸口还激荡的。
是啊,应天府收复已有五年之久,朝廷更迭了三次,虽说许多人心里确实对吴王有非议,认为吴争强臣压主,太过跋扈,但他们同样认可吴争力挽狂澜、收复失地的丰功伟业。
与之相反的是,这个朝廷,让他们胸口郁闷。
因为有无数的官员,是留守官员,也就是说,开始是明臣,然后是清臣,如今,又成了明臣,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前面说了,冒襄敢于屡次拒绝清廷的征辟,马士英敢于潜逃四明山聚众反清,而他们,也没有降,降,对于当时而言,就可保命、保全家人安全。
这两方阵营的官员,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有人是二臣,有人则不是,他们是不事二主的忠臣!
这很重要!
可建兴朝三朝更迭,皇帝都换了,唯独这些留守的官员没有换,他们官居原职,甚至一飞冲天。
如何令人信服,如何令人心服,又如何令人口服?
让人痛心的是,这些二臣官居高位,串连结党,俨然与不降的官员经纬分明,并予以打压。
最无奈的人,对于权力倾轧,这些忠臣虽说人数相对较多,且全然不是那些二臣的对手,君子可欺之以方嘛。
憋屈啊!
吴争也看到了他们在笑,哪怕他们低着头偷笑,所以吴争也在笑。
吴争与他们不同,笑得很放肆,因为吴争觉得,八年之后,他和他们都有资格,当众哈哈大笑。
“为何不放开了笑?”吴争大声道,“你们有资格笑,在他们面前,尽可放声而笑!”
先是一片死寂,而后哄然暴发,奉天殿,大明朝建都以来,第一次,有了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豪放的笑声。
许多人笑着笑着就流泪了。
数年间的憋屈,终于渲汇出来。
笑声洗涤着人的心灵的同时,让人心不由自主地在向吴王靠近。
皇座上的朱辰妤,内心是复杂的。
她既为吴争感到高兴,又不免得有些酸楚和遗憾。
但她同样知道,结局,是一样的。
笑声方兴未艾,如同一把把令人无处藏身的利刀,剥开了所有在场,那些二臣的可怜、可怖、可恨且无耻的嘴脸。
因为二臣们无法滥竽充数,他们也想笑来着,可就是笑不出来,他们张嘴,喉咙发出“卡卡”声,那声音真得比哭还难听。
很多人不敢笑,譬如在吴争面前趴俯着的张王治和杜登春。
他们不但不敢笑,还怕得簌簌发抖,不可自禁。
人很奇怪,或许很多时候预感不到洪福齐天,但却能预感到末日来临。
而这时,已经不需要张王治和杜登春预感了,因为吴争已经走到他们的面前。
“张王治。”
“臣……臣在,恭聆……议政王殿下训示!”
“礼部尚书马士英,可是奸倿?”
笑声忽止,所有人,包括马士英,紧张地倾听起来。
倒不是说张王治能为他盖棺定论,而是,来自于敌人的评价,才是自己最大的认可。
而众多官员们,心里想的,是此刻之后,朝堂的风向,他们,需要为自己日后,做些准备了。
张王治闻听之后,在短短的惊讶之后,做出了一个举动,他“呯呯”地向吴争磕头,“……殿下,殿下说马相是忠臣,那马相就是忠臣……臣是被猪油蒙了心了……请殿下恕臣妄议之罪。”
吴争冷哼一声,很不满意,“孤是在问你,别让孤再问一次!”
“是……臣该死……臣以为,马相是忠臣,是我朝柱栋之臣!”
一片“嗤”声响起。
要知道,大明朝的官,特别是自诩为清流的东林党、复社成员,皆以攻讦皇帝为至高荣耀,以为弹劾而弹劾为己任,有道是宁可错而站着死,不可认错坐着生,这就是大明官员自诩的“风骨”。
骂一骂皇帝,四海扬名,挨几下廷杖,从此横行天下。
而象张王治这种没有“风骨”的哈巴狗,自今日起,怕是再无颜面见人了。
吴争不置可否,慢慢转向杜登春,还没问话,杜登春已经在“呯呯”地磕头了。
几下磕下来,额头红肿了。
这还不算,杜登春跪行几步,移至冒襄、马士英面前,痛哭流涕道,“首辅大人,马相……下官只是一念之差……一失足成千古恨哪……求二位大人,看在同殿为臣的份上,替下官向殿下求个情……饶恕罪臣一次……就一次!”
那悲凄的嘴脸,着实令人生起恻隐之心。
饶是象冒襄、马士英这种已经磨练成人精的角色,也忍不住有些意动。
“殿下……要不……?”冒襄迟疑着,倒不是真想替杜登春求情来着,而是他认为,在今日或者今日之后,吴王将正面面对登基为帝的大事,这个节骨眼上,赦免罪臣,扬宽宏、仁义之名,才是最迫切需要的。
“首辅莫非忘记吕奉先是怎么死的?”吴争毫不客气地轻斥道。
在这个朝堂上,恐怕除了皇帝,也就是吴王才有资格如此喝斥当朝首辅了。
冒襄自然不是个蠢物,他闻听之后,立即闭上了嘴,心里浮现四个字——除恶务尽!
马士英也迅速领会过来,他啐了杜登春一口,恨声道:“因果……报应……来世投胎,别忘记做一个从一而终之人!”
清儿已经救出,吴争不想再拖延,大声问道,“刑部尚书何在?”
徐孚远一脸木然地出列,“臣在。”
“当殿诋毁、污陷首辅、内阁大臣,该当何罪?”
徐孚远微微低头道:“当杖五十,流三千里!”
第二千二百三十五章 大朝会(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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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皱眉,这个不识趣的,于是沉声道:“孤认为轻了……他们诋毁的可是冒襄和马士英二人!”
徐孚远无奈地道:“按律便是如何……不过,如果议政王殿下要加码,自然是也可以的!”
若换了平时,吴争恐怕也没兴趣纠结于这两个小货色。
但今日不同,吴争项庄舞剑,意在别处!
“好!”吴争大声道,“拖出端门,枭首示众……!”
杜登春面如土色,他意识到死到临头了,心念忽闪之间,他突然窜起身来。
他的举动,让群臣一度紧张,还以为杜登春死到临头要拼个你死我活。
“护驾”之声,一时间此起彼伏。
“慌什么?!”吴争大喝道。
于是,慢慢安静下来。
而这时,杜登春已经窜出好几步,他奔至莫执念面前,“噗通”跪下,连连磕头“莫相……求莫相救我一命……!”
尴不尴尬?
愤不愤怒?
如果腰间有剑,莫执念恐怕会一剑斩下杜登春的头颅,再踢出三丈外。
什么叫祸水东引,这就是了。
莫执念不是不想反击,但显然现在还不是时候,宫中禁军还没有调集完毕,此时难道让莫执念还有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亲自向一个身经百战、有着战神之名的吴王殿下,来场无比亲密地接触?
这显然不合常理嘛!
况且,吴王说得没错嘛,这些二臣确实不当人臣,莫执念自认自己不是二臣,他没有降过清,所以,莫执念只想缩在一个角落,当个安静的吃瓜观众,然后等禁军前来,以吴王接下去的动作风向,再决定是不是需要立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撕破脸。
可现在,杜登春愣是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若自己求情,那就会直接与吴王正面对上。
莫执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而后转青。
在吴争似笑非笑地注视下,莫执念咬牙,跺足,再踹出,想不到莫执念这般年纪、这般身子骨,力气还不小,愣是将杜登春踹了个后滚翻。
莫执念大声道:“诋毁、污陷首辅、内阁大臣,以下犯上,其心歹毒之甚……不可饶恕,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当立即拖出端门,枭首示众……!”
杜登春吃了一脚,还没回过神,就听到莫执念决绝的话语,这下杜登春也怒火中烧起来,他大喝一声,“……莫执念,汝是想过河拆桥、卸磨杀……我这一年中,为你做了多少事……?”
莫执念大怒,指着杜登春骂道:“死到临头,还想继续攀咬……其心可诛!”
说到这,莫执念向皇帝和吴争躬身道:“臣以为,当诛其三族!”
“好!”吴争接得很快,“就按莫相的意思办!”
说到这,吴争向朱辰妤一礼,“陛下以为如何?”
朱辰妤淡淡道:“吴王是议政王,自可决断二人生死……朕无异议,就按莫相的意思办吧!”
皇帝和吴王都发了话了,谁还敢为张王治和杜登春说项?
于是,张王治、杜登春如两条死狗一般,被涌上的殿卫拽出殿去。
莫执念脸色铁青,心里无数草原神兽奔腾而过,他x的,什么叫是我的意思?敢情,这杀人的锅还得我来背?而这最大的后遗症,就是打击到莫执念一方的人心,人心一散,队伍不好带嘛。
……。
可这时,已经不容莫执念多想了。
因为吴王的声音再次响起,“朝堂成了现在这样,我有过错……我有责任哪!”
这话,自然不是对莫执念说的,也不是向殿中众臣说的。
而是向着皇帝朱辰妤说的。
群臣恍惚起来,吴王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二只鸡还不足以儆猴子吗,那接下来会是谁,很多人都不禁忐忑起来。
朱辰妤也有些懵懂,今日这是怎么了?
怎么就突然下起“罪己诏”了?
可有之前那一幕垫底,朱辰妤还是能接受吴争的“胡言乱语”的。
朱辰妤决定沉默,别的不会,吃瓜看戏谁都会,以不变应万变,上上策也!
果不其然,吴争说完这番话之后,霍地转身,扫视着群臣。
这一举手投足,太有气势了。
连朱辰妤也默默在心里为吴争点了个赞。
吴争开口了,“北伐八年,孤一直专注于军事,疏忽了政事……这才造成了今日朝堂之上,无数德不配位、尸位素餐之人盘琚高位……这些人,治国理政没啥本事,可整人、诋毁大有一套……如今北伐功成,朝廷又筹划北迁,新朝新气象嘛……所以啊,本王决定,自今日始,得好好治理一下朝堂……!”
吴争突然不说了,只是负手扫视着群臣。
殿内一片死寂,谁也不知道,吴王接下去的一刀,会向谁或者谁们挥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象张王治、杜登春之流,已经预感到末日将临。
“记史官何在?”
一个瘦削的人影,从殿柱之后现身,战战兢兢地应道,“小臣在!”
吴争无语,能为朝堂史官的,皆为翰林学士,瞧这一副没担当的样子,让吴争有些恼火。
不过吴争无意去指责,他的目标不是这个小史官。
“从大朝会始,一切言行可有记录?”
“回议政王殿下……一字不漏!”
“很好!”吴争颌首道,“方才殿中,包括本王在内,一阵大笑……你可有记录,哪些人笑了,哪些人没笑?”
“这……小臣只记了一些。”
吴争皱眉,但没有苛求,因为今日是大朝会,入殿者高达数百人之众,而殿外尚有二千多人。
可那史官却继续道:“殿中尚有三名同僚专注记录,若殿下允小臣一些时间,小臣可将姓名一一摘录出来,呈于殿下!”
吴争一愣,而后大笑起来,“好,做成这事,你可官晋一级。”
“谢议政王殿下!”史官谢恩而去。
吴争转头向冒襄、马士英,“二位阁老,将名单当殿诵读一下吧!”
冒襄开始诵读。
群臣开始时,混然不知道吴王为何要这样。
但冒襄读了十几个名字之后,聪明人开始领会到了一些意思。
第二千二百三十六章 大朝会(九)
譬如这些名字的主人,他们已经瘫软在地上了,往日有多嚣张跋扈、趾高气扬,此时就有多狼狈凄惨。
张王治、杜登春二人的下场,不可谓不惨,斩首示众,还祸及三代,谁能熟视无睹?谁能置身事外?
这是一场风暴,会有很多人掉脑袋!这已经是殿中七、八百人的共识,只是有些人在看戏,有些人在戏中罢了!
再譬如象莫执念,他的脸色,已经不可自抑地铁青起来。
因为冒襄所读的每个名字,皆是投于他麾下之人。
很显然,这名单与昨晚为止,向吴王府投贴之事有关。
可去调的禁军,迟迟未至,莫执念没法反击,只能等待。
冒襄足足读了一盏茶的功夫,一百七十五个名字读完,几乎所有人都清楚了吴王的用意。
许多人笑了,许多人紧张起来。
这时,那个史官匆匆上前来,呈上十几页纸。
吴争含笑接过,递给冒襄,“将这其中名字,与方才读过的名字对照,若有遗漏,则继续读来。”
“是。”
冒襄再次诵读起来。
瘫倒地上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也越来越死寂静。
到冒襄读完第二波名字时,殿中已经有不下二百人瘫软在地上,这已经占了今日上朝官员的三成,这是一次前所未有地清洗。
可这些人的心里,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一直铁青着脸不吭声的莫执念。
虽然莫执念在张王治、杜登春二人迈向地狱之时,不仅没有伸手营救,反而推了一把,但不可否认,此时的朝堂,在这些人中,莫执念无疑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莫执念的脸色反而慢慢恢复了。
事已至此,显然不可能再坏了。
有道是物极必反嘛,以莫执念的阅历和机谋,何尝体会不到,此时既是危更是机呢?
人心、人性,到了关头,不妨就破罐子破摔呗!
拼得一身剐,敢将皇帝拉下马!
莫执念心里泛起一丝笑,吴争,你这是在自己给自己挖坑……不,应该是挖坟在对!
吴争开口了,他抬起右手,一挥一卷,袖管如行云流水般飞舞,得心应手啊!
“孤虽有佛祖雷霆之怒,但亦有佛祖好生之德……被点到名字的,自今日退朝之后,自行上一道辞呈……如此,只要尔等从此闭门思过,孤可以既往不绺!”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
吴争这方的,和中立方的官员们,觉得,轻了!
而原本已经对生失去希望的那些坐地官员们,突然有了生气。
连莫执念也不禁怀念自己的判断,原来吴争不想大开杀式啊,只是想夺取对朝堂的控制权。
莫执念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丝失望,多好的机会!
按理说,这时但凡是个脑袋没被驴踢过的人,都会选择谢恩,命保住了嘛,也不会祸及家人了嘛,这些年谁的屁股上有没有屎,自己没点逼数啊?!
可人心和人性,总是不以别人的想象为转移,人性本恶,人性本贪!
命一旦保住了,那就会重新生出各种贪念,譬如,权力!
二百余人今日齐齐被罢官,从此,活着等于死了,再无可能重新回到奉天殿中,指点江山。
谁能忍受?
还能喘气的,皆不可忍受!
莫执念亦不能,哪怕还没有等来他所操控的禁军,他也不能忍受!
“臣有异议!”莫执念大声呼道,声如洪钟,果然是中气十足。
“臣等……附议!”坐着的人,开始起身,涌向莫执念。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莫执念,口中大呼,“臣等附议!”
奉天殿有着回音,二百余人的呼喊,声势震天。
朱辰妤脸色大变。
冒襄脸色大变。
马士英脸色大变。
夏完淳一个箭步,冲到吴争面前,意欲遮挡,被吴争轻轻但很坚决地推开。
吴争也脸色变了。
莫执念在笑,他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天赐良机啊!
“启奏陛下,吴王虽贵为议政王,可无权罢黜当朝二百余朝臣……陛下才是建兴朝皇帝,岂能容忍议政王如此擅专、欺君?!”
高手出手,如天马行空,一下子将矛盾、焦点转移,莫执念弹劾吴争欺君!
这一手妙啊,不管朱辰妤与吴争之间有着怎样的情谊,可对皇权而言,这便是莫须有。
谁都听出莫执念在挑拨,但,山就在那,你绕不过去!
此,是为明谋!
“恳请陛下铲除强权,还天下以清明!”
呼声震天!
七、八百人的大朝会,由此分成两派,以殿中线为鸿沟,自此不再是同僚,视对方为寇仇!
冒襄大喝道:“莫执念,汝敢聚众造反?!”
莫执念愤慨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等是护主勤王!”
如果目光能杀人,奉天殿中早已血流成河。
可目光终究不能杀人,所以,目光全聚焦向宝座上的皇帝,因为这个时候朱辰妤开口,才能赐其中一方以大义!
莫执念并不慌张,他的心里反而坦然了,因为人心已经有了变化,只要不是吴争阵营的,中立一方在听到吴争要将异己者一窝端,也不免会兔死狐悲。
而带来变化的,正是吴争本人!
莫执念甚至根本不考虑朱辰妤的态度,因为在莫执念心里,皇权之下无父子,何况这对不明不白的兄妹!
人,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心,就会变。
不在其位,自然可以不谋其政,可在其位了呢?
莫执念想看戏,看一场兄妹瞬间成仇敌的戏,他觉得,这一定是场,好戏!
“朕!”朱辰妤终于起身了,不但起身了,还抬脚迈步向下走来,“是建兴朝皇帝!”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中朱辰妤的脸上,带着不同的期盼,只有吴争,背手而立,不为所动。
莫执念动了,他在向前移动,带着一脸的真诚和谦恭。
然而,就迈了一步,就再也走不动了。
“强敌来寇,国柞崩塌,议政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之大厦于将倾,驱逐鞑虏,复我汉冠,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论功足可彪悍青史,功在千秋!”
第二千二百三十七章 大朝会(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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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辰妤慢慢走到吴争身边,“朕已决意,择一良日,禅位于议政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惊愕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日子,仿佛一辈子都可能见不到的事,全集中在今日一起发生了。
奉天殿中,足足死寂了半柱香的时间。
“陛下……万万不可啊!”
有人在嚎哭,有人在泣奏,有人以头抢地,有人捶胸呐喊!
亦有人欣喜!
莫执念吃惊了,他身子在颤抖,年迈的躯体,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他的雄心壮志。
他意识到第一个回合,自己败了!
莫执念突然转身,张开双臂,大呼道:“我大明自太祖驱逐蒙元、恢复汉冠,享国二百八十六年……没有亡于北面清虏,却在今日……亡了!”
“苍天在上,如此千古恨事,悠悠良臣之心……殿中诸公啊,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惨绝人寰之事在奉天殿,成为现实吗?”
莫执念的声音歇斯底里。
有用吗?
有大用!
除了已经围在他身边的,更有原本已经决定站在吴争这边的官员,在悄悄地改变立场。
人心,便是如此,一则,莫执念的歇斯底里有着极度感染人心的力量,莫执念一方的人就不必说了,保持中立的官员,心里会想,以吴王的作派,自己就算此时选择拥立,日后也会被慢慢赶出朝堂,手中权力只会逐渐减少,这对于一个入仕之人,等于是希望。
二是谁都清楚,莫执念走到这地步,手中必定留有后手,就算今日陷入不利局面,也应该是有惊无险,那么,还有来日一搏,鹿死谁手,未必已定。
三是,虽然皇帝为吴王背书,可这个皇帝,是女的,本无根基,朝堂完全是莫执念在支撑着,形如傀儡,而江南宗室被吴争送去了陈钱山海岛钓鱼,可京城宗室尚在,就算废了皇帝,无非是从京城宗室中另找一位登基便是,而那样,自己就可以成为真正从龙之臣。
只要利益足够大,能让人践踏一切。
这便是人心变化的真正原因。
“呛啷……。”一声金铁摩擦声响起。
“叮……。”
吸引了所有目光转向。
吴争抽出腰剑王剑,横于胸口,屈指一弹。
“八年了!”吴争道,“这八年间,孤自认手上没有沾过自己人的血……不是因为孤不敢杀人,而是孤认为,同胞同族,何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讲述道理、化解分歧?”
“可今日孤才意识到……孤错了!”
“有些人,不可教化……扫帚不到,这些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说到这时,吴争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血漫奉天殿,史书会记住孤的恶,可也会记住尔等的不臣,令尔等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这话确实是有份量的。
但凡读书人,有一点是勿容置疑的,那就是身后名。
连马士英都对身后名刻骨铭心,何况,这里很多人中,未必及得上以前马士英的恶。
不管对吴争有多少怨言,但形势是明朗的。
皇帝就在面前,而皇帝已经公然说出禅位于吴王。
那么,吴王就是新君,就算不承认,那吴王也是议政王,一样是君。
所以,先天上,无论莫执念等人最后是胜是败,乱臣贼子的定性,已经逃不掉了。
他们就算最后得势,成功另立新君,也难改史书这浓浓一笔恶臭。
篡改史书,连唐太宗李世民都做不到的事,凭这些人能做到?
那么,人心又开始转变了,趁着大错尚未铸成之时。
吴争依旧在继续,“孤,可以最后给尔等一次选择的机会……出奉天殿者,孤赦免你们!”
这话,让正在犹豫的人,开始改变之前的选择。
与其背负千秋骂名,不如听天由命,至少,能干干净净地活。
慢慢地,有人向殿门口走去。
有了一人,就有二人,越来越多。
莫执念急了,他知道这个不破解,那今日就算自己控制的禁军赶来,也难有胜算可言。
“诸公,休要听他妖言惑众……可还记得太祖如何对待异己的吗?今日或许为了控制局势任由你们离开,可谁能保证,他不会秋后算帐?!”
这话狠哪!
朱元璋不象宋太祖仁义,使用杯酒释兵权,朱元璋杀功臣是出了名的,一众与他打天下的兄弟,最后就一个善终,还是自己主动退出权力中心的。
在这些人的心里,吴争的很多作派,甚至比朱元璋还狠,挡人财路,无疑于杀人父母嘛!
确实,一旦今日事了,谁能保证吴争不秋后算帐,到时,人都散了,还不是任由宰割?
往殿门走的人渐渐少了,连一只脚已经跨出殿门的,也犹豫起来,要不要回去。
趁着这个节骨眼,莫执念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大呼道:“吴王暴虐、欺君……我等是为勤王、朝廷除害……诸公,随我杀贼!”
听听,听听,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皇帝就在眼前,还主动禅位,这是欺君吗?
再有,皇帝都没下勤王诏,你一个户部尚书起哄勤王,算怎么回事?
可人心就是如此,只要合乎自己的利益,就不会去想不合自己利益的事。
无数人呐喊起来,“……杀吴王!”
吴争很无奈,他终究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朝堂上,被公然指为“贼”。
让人更想不到的是,厮杀、见红,居然从殿卫中首先开始。
殿卫,是禁军中的禁军,皇帝手下的禁脔,触及者,死!
按理说,就算莫执念权势再大,只手遮天,也无法触及这些殿卫。
但事实上,莫执念根本不用去延揽这些殿卫。
所谓殿卫,本是征召京城良家子担任,无须战技,只须忠诚。
可事实上,仅良家子是进不了殿卫的,还须门荫!
也就是说,这些殿卫的真正出身,俱是京师朝臣的子侄,与此时朝堂上每个官员都有着血脉联系。
官员分裂成两方阵营,殿卫亦是如此。
官员手中无刀,殿卫有!
于是,殿卫突然暴发起了内讧,形势骤然急转而下,变得不可控了。
第二千二百三十八章 大朝会(十一)
世间事就是这么奇怪,该急的不急,不该急的却急了。
不管吴争还是莫执念,没有想过此时暴发一场火拼,至少,到目前为止,双方还在处于试探对方的底线范畴。
真正掌握权力的上位者,没有那么冲动。
如果真那么冲动,恐怕也混不到这个位置,因为,政治的本质,就是妥协。
实力强的,可以嚣张些,实力弱的,需要忍气吞声些,这是常情,但绝不等于,可以象坊间游侠一般,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因为,上位者的每一个不起眼的决定,都关乎着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这其中,一定有他最在乎的人!
所以,不管是吴争,还是莫执念,他们都无法预料到殿卫会突然暴发火拼。
但这事也在情理之中。
试想,做为子侄的殿卫们,眼见着自己的父辈,被罢官夺爵,赶出奉天殿,会无动于衷?
这不仅仅是父辈,更关乎他们自己的前程,还有,全族人的前程!
风,起于林,长林。
拔刀见红,这个时候,恐怕连皇帝也无法阻止这一场血拼。
反倒是最该暴发内讧的七、八百文武官员们,这时痴立于殿中,傻了、痴了……或许心里,涌起了一丝后悔。
他们此刻已经意识到,吴王说得没错,今日奉天殿喋血,史书会记下吴王的恶,更少不了记下他们的不臣,而这,比恶还恶。
无数人在嘶吼,不管是吴争这一方的,还是莫执念那一方的,同样包括中立方的。
他们想阻止来着,他们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子侄,瞬间成为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但没有用,只要一见血,就无法阻止,除非一方实力碾压另一方,或者有一方死绝。
否则,任何一方都不敢让自己的人住手,因为那就是放任自己的人去死。
所以,吴争也没有阻止,不是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连死都不怕了,谁还会在乎皇帝的旨意和吴王的令谕,亦或者是莫执念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命令?
无法阻止,便会仇恨。
不管哪一方的官员,到了这个时候,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杀死对方,将对方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整个奉天殿中,由此陷入了一场全武行。
相较于殿卫真枪实剑的厮杀,官员们的互殴,显得可悲和可笑,大有市井中撒泼妇人的味道。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确实在战斗,用尽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在进攻,譬如抓、挖、撕、咬……啃,猴子摘桃!
夏完淳神色木然,他没有丝毫动作,他就站在吴争侧前方,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悲悯,如佛祖垂视世间苍生的那种悲悯。
冒襄站在夏完淳一侧,他也没有任何动作,但他的目光不同,有着一抹洞察世情的从容。
马士英在冷笑,目光中一抹强烈的讥讽,让人过目不忘。
吴争和朱辰妤,被至少五层以上的官员围着,暂时没有危险。
朱辰妤花容失色,她本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此时,朱辰妤也害怕了……不,她痛惜了!
朱辰妤紧紧地拉着吴争的袖管,“……哥哥,不该是这样的……他们原本,罪不该死……!”
吴争长喟一声,声音有些大,但对于此时的殿中,根本不起眼。
“孤也不想……但事实证明,每次朝代更迭和权力交替,都伴随着流血……这不可避免!”吴争目光坚定,“我已经尽了力,将这场终将会发生的惨剧,限制在了奉天殿内……我,终究不是神仙!”
朱辰妤听懂了,真的懂了,“我知道哥哥是对的……今日这些人出了殿门,定会引发更大的惨事,可……哥哥真打算将他们全部杀死在此殿中吗……这可是奉天殿!”
吴争也听懂了,真的听明白了,朱辰妤在提醒自己。
奉天殿是大朝会,决定天下所有大事的圣地,是国朝接见诸国来朝之圣地。
今日血流成河,难免会成为举世之笑柄。
然,吴争不动声色,准确地说,他只是牵了牵嘴角,“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别怪我狠心……他们的死,是命,也是他们自找的!”
话至尽头,便是无话可说。
可朱辰妤指了指莫执念所在方向,“哥哥以为,他会没有预留后手吗?”
吴争闻言,笑了,“人生本就是一场赌局,无人可以断定自己一定能赢……只是我觉得,但凡是个人,都应该明白,我与他,没有可比性……他老了,老到已经糊涂了,老到已经众叛亲离而不知……他焉能不败!”
“可……连殿卫都不可控,我是担心宫中禁军……!”
“唔……!”吴争颌首,“该来了……该来的总会来!”
吴争的话声未落,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传殿门外传入。
甚至盖过了满殿的喊杀声和悲呼声。
朱辰妤惊愕,吴争苦笑。
竟是一语成谶。
“怕吗?”吴争问道。
朱辰妤脸色慢慢平静,她摇摇头,正容道,“若无爹和哥哥照顾,就没有我的今天……能与哥哥同死……小妹无憾!”
最难消受美人恩,吴争不得不扭头,强笑道:“咱们死不了……你莫忘记,沈致远还在外面!”
朱辰妤亦强笑道:“可惜……他手里只有几百人!”
“可殿外还有宋安在……!”
“他冲不进来……人太多了。”朱辰妤苦笑起来。
是啊,这个局,是吴争与朱辰妤布的。
沈致远是二人之间的传话者。
这个局,是个明谋,可杀人,亦可伤己。
可问题是,如果这是个阴谋,只杀人不伤己,以莫执念的阅历和老练,又岂会识不破?
识破了,就不值半文钱!
吴争只能将自己陷于绝境,才能打消莫执念的顾虑。
关上奉天门,等于将军队全部隔绝在外,没有了死士,自然也没有了吴王亲卫和太尉亲兵。
那么,宫中禁军,就成了唯一可以决定胜负的筹码,而对于禁军,莫执念很有信心,如此,这个局就成了。
让柳敬亭在坊间散布莫执念恶行、派沈致远去鱼市街营救莫亦清、在酒宴中羞辱莫辰博,和在后半夜等待莫辰博,说服他改变立场,其实都是障眼法。
为得就是让莫执念一头扎进今日大朝会这个局。
第二千二百三十九章 大朝会(十二)
事实上,莫执念确实没有高估他自己的实力,他确实有实力控制整个京城。
六千死士,加上站在他一边的朝臣和宫中被他延揽的禁军,足以将吴争和朱辰妤控制起来,甚至杀之!
可莫执念并没有这么做,吴争也知道莫执念不到最后关头,不敢这么做,因为,一旦莫执念杀了吴争和朱辰妤,就算应天府的城墙再高再厚,也会陷入四面楚歌,最后难逃城破身死的结局。
当然,最关键的是,莫执念心里有希望,虽然这希望更象是自欺欺人。但人,总喜欢相信自己心中所想,而不去理会事实。
譬如,莫辰博都能感觉到他爹的胜算不大,难道莫执念真想不到?
这象是一杯毒酒,对于一个已经干渴了几天的人来说,喝是死,不喝也死,那为何不先喝了解渴之后再死?
所以,吴争在大朝会前对莫执念的逼迫,是有限度的,没有往死里逼。
但一旦大朝会开始,所有官员进入承天门的那一刻起,吴争开始往死里逼莫执念了。
现在,双方掀开底牌的时候,到了!
……。
满地扭打的官员,用一句耳熟能详的话说,就是斯文扫地。
可没有人敢不尽力,因为关乎性命。
哪怕是那些七老八十,却依旧赖在朝堂充老资格的,这个时候也赤膊上阵了。
于是,满地,正在扭打的官员。
禁军到来时,吴争这方的官员已经占了“战场”主导权,不仅仅是人数,关键是年龄啊。
大部分的朝廷“元老”,并不是开始就向投莫执念,在他们看来,莫执念真不够格。
他们一部分人是怕了吴争的“杀富济贫”,另一部分,是被吴争拒绝了。
这才使得这些人,只能选择向莫执念靠拢,抱团取暖。
可现在,这些人的体格能干得过吴争这边大都五十以下的人?
天晓得这时候,有多少躺在地上牛喘的人,已经认命了。
可禁军终于还是来了。
禁军的脚步、号令声传入殿中时,打斗和厮杀渐渐停了。
一是都没力气了,连殿卫都在牛喘,也对,让这群养尊处优的货,打这么一场关乎生死的“恶战”,确实是为难他们了,虽然是他们自发的。
二是所有人都认为,不用再打了,因为胜负已定。
同样被不少人围在中间的莫执念,笑了。
禁军出现在奉天门外,这已经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因为没有旨意,禁军异动,就是谋反。
既然来了,就说明是奉自己的命令而来,莫执念脸上涌上少有的红,他激动、兴奋,仿佛年轻了三十年。
“援兵到了!”莫执念扬手大呼,在官员们的簇拥下向殿门口移动。
在看到殿外黑压压整齐的禁军时,莫执念欣喜欲狂,很难想象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竟还能蹦起这么高。
他扬手大呼,“禁军将士们,听本相命令……勤王杀贼……!”
随着莫执念的呼声,他身边和身后的官员,异口同声地齐呼,“杀吴王!”
连那些本已躺在地上认命的老汉们,此时也象打了鸡血一般地跃起身来,口呼“杀吴王”。
虽然,声音太小、干涩,喊完后剧烈地咳嗽,象是要把自个的肺咳出来般。
但同样也证明了,局势,彻底倾斜了。
……。
冒襄的脸皮在抽搐。
马士英紧张地看向吴争。
夏完淳转头,轻声对吴争道:“王爷护陛下从殿侧门走,臣和同僚们断后!”
朱辰妤脸色有些苍白,她此时意识到,沈致远显然是赶不及率兵进宫的,也就是说,仅靠宋安那十几个吴王亲卫在殿外,根本无济于事。
但朱辰妤的手,一直抓着吴争的袖管,一刻都没有放松,虽然,手心里已经全湿了。
莫执念的命令,对禁军显然起了作用。
不下五千禁军,在齐声“赫赫”声中,向前压进。
至奉天殿两丈多高台阶前,再次站定。
此时,一个看不清面相的着甲将军抽刀斜指天空,厉声大喝,“杀!”
……。
没有指望了。
真的没有指望了。
如同寡妇死儿子,真没指望了!
官员们一脸死灰色,许多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或放声嚎哭,或木然望天,他们已经明白,就算吴王是天神下凡,恐怕也难逃败局了。
既然吴王都已经指望不上,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更多的官员向吴王方向聚集,至少有三、四百之众。
他们不再将期盼的眼神望向吴王,而是在走近吴王之后,转身,然后默默地站着。
或许,这个时候,君臣之间,才有了真正生死同命的意识吧。
这是少有的,也是华夏数千年,每朝每代都有的,可是,八年前,却突然没有了。
但今日,又有了。
吴争、朱辰妤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以至于吴争想说些什么来着,都无法将声音传出去了。
……。
“杀!”
那禁军将军抽刀斜指天空,厉声大喝,“杀!”
话音一落,数千禁军齐声喊杀。
禁军动了,挥刀杀人了。
但,古怪的事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没有一个禁军冲上台阶。
无数禁军抽刀斩或捅,向自己的身边人。
短短一瞬间,队列中空出了很多的缺口,变得稀落起来。
有多少缺口,地上就有多少人躺在血泊中。
刹那间,殿内殿外一片死寂,没有人理解突然发生的这一幕,莫执念也不理解,为什么?
可总有人能理解的。
譬如被群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吴王殿下,可惜,吴争真得挤不出去,他的每次开口和每次挣扎,都被官员们认为吴王要身先士卒,与敌共存亡,这让吴争很愤怒。
再譬如,首辅冒襄,当然,他不是被吴争事先告知,而是他自己根据形势,揣摩出来的,虽然追随吴王时间不长,但冒襄知吴王甚深,这些年来,吴王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能将号称无敌的鞑子骑兵都赶出关外的人,哪可能临了临了,在自己的京师里,着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商人的道?
这不现实不是吗?
所以,冒襄自始至终都没问吴争,只是捺着性子一直吃瓜看戏。
第二千二百四十章 大朝会(十三)
“原来哥哥……也在禁军中安插了人?”朱辰妤反应很快,可她高兴不起来,她的声音,有着不可描述的失落和痛苦。
吴争转过脸,他猜到了朱辰妤心中的痛苦,吴争静静地看着朱辰妤,然后伸手,反握住朱辰妤的手,点头道,“是。”
朱辰妤轻轻挣脱了吴争的手,慢慢低下头,吴争看见,仿佛,有泪珠滴落。
吴争没有解释,只是发出一声微微叹息。
……。
看着殿门口禁军的突变,莫执念有种想疯的感觉。
零星的搏杀还在继续,但局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莫执念可以依为屏障的,都已经躺下了。
这不能怪莫执念心大,确实,殿门前的这一幕,太过诡异了。
花了足足六百万两银子,说好的效忠呢,说好的赴汤蹈火呢?
还能不能有点儿信誉了?
“黄大淳、黄大洪……你们……你们疯了吗?!”莫执念失声喊道。
黄大淳、黄大洪是何人?
黄毓祺之次子、三子。
黄毓祺何人?
月城黄氏九世孙,义士黄銮曾孙,天启年间贡生。
清军南下时,参加江阴第一次抗清守城战斗,后潜往城外,谋求援兵。
城破后,蛰伏于乡间,伺机待起。
次年,在舟山起师抗清失败,逃至泰州一寺庙被捕入狱,因不肯屈服,被多铎囚于应天府狱中。
得吴争率军收复应天府,黄毓祺才得逃出牢笼,朱慈烺在位期间,论功晋为禁军都指挥使。
不过,黄毓祺当时已经七十多岁,无法再胜任本职,遂以嫡长子黄大湛以指挥使代行都指挥使之职,后扶正。
朱慈烺当时太过忌惮吴争,趁着奸倿勾结外敌欲在鱼市街刺杀吴争时,将错就错,下旨令黄大湛率禁军截杀吴争。
黄大湛接旨之后,明白这是一个巨坑,遂回家问计于父亲黄毓祺。
不想,年迈的黄毓祺当时对长子只说了一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本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你也不必为难,依旨意去做就是。至于黄家存亡,全在天意,强求不得!”
得到父亲指示的黄大湛,遂率部对吴争进行了追杀。
而黄毓祺在儿子离开之后,涕泪交流,面北跪泣道,“……敌军尚还占据大胜关,陛下就开始铲除异己、诛杀功臣……可以想见,大将军一死,义兴朝内乱必起,北伐军之军势,岂是京军可匹敌的?而我黄家,暗杀当朝郡王、大将军,必在北伐军诛杀名单之首……臣有愧啊,吴王光复应天府,把臣从鞑子牢狱中救出来,可臣,竟让儿子去杀他,这是什么世道啊……臣尽心,也尽力了,先帝啊,臣来见你了。”
一条裤带甩在房梁。
抗清名臣黄毓祺,于当日亥时三刻,悬梁自尽,终年七十一。
那边黄大湛却混不知情,依旧在率军搜捕吴争,可他的两兄弟黄大淳、黄大洪,却不赞同父亲和兄长的决定,不约而同站到了吴争这一边。
黄家,由此撕裂开来。
最后,追杀失败,黄大湛为了黄家和兄弟脱罪,飞身扑刀,选择了自尽。
之后,吴争没有追究黄大淳、黄大洪,而朱媺娖将这两兄弟继续留用,甚至还提携为禁军指挥使、副指挥使。
莫执念深知其中内情,入京之后,为迅速控制京城局势,花巨额钱财收买、延揽禁军将士,黄大淳、黄大洪就成了莫执念对禁军首先的突破口。
也对,黄家一门,因吴争家破人亡,有道是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嘛,就算当时附庸于吴王,可只要有机会,定会报这一杀父兄之仇,这是人之常情。
果然,面对莫执念的拉拢和收买,黄大淳、黄大洪很快宣誓效忠于莫执念。
这也是莫执念丝毫不忌惮入承天门,在奉天殿与吴争正面硬撼的底气所在。
然而,如今这成了一个笑话,能笑死人的笑话!
黄大淳、黄大洪并没有理会莫执念歇斯底里的喝斥。
他们只是冷静地指挥着麾下士兵对队列中尚在抵抗的异己者清剿。
同时,在台阶前列起了三道人墙。
这表示着,今日再无人,可以从台阶上入奉天殿,除非得到允准。
很显然,莫执念不在其列。
而这时,从端门甬道方向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和渐渐令大地震动的马蹄声。
莫执念顿时面如死灰。
火枪、战马,能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军队,整个京城中,只有两个,吴王的亲卫营和夏完淳的亲卫队,连富可敌国的莫执念,也只能为死士“置办”火器,而无法得到战马。
枪声和马蹄声同时出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承天门外二千死士,怕已经灰飞烟灭了,否则,端门方向可能出现枪声和马蹄声。
莫执念慢慢转身,愣愣地看着皇座台阶下,被官员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根本看不清所在的吴争方向。
然后,莫执念深吸一口气,抬手,摘冠,大步向前。
殿内已经渐渐安静,该死的几乎都死了,擅动的殿卫死于刀剑,厮打的官员,大都是被往日同僚生生用手掐死的,但这样死的人不多,不超过十人,毕竟,活生生掐死人,需要足够的力气和狠!
莫执念在向前大步走,他这方的所有官员,只是木然地看着他,没有一人阻拦,因为这个时候,恐怕是头猪都明白,胜负已定,再顽抗怕只能换成更酷烈的惩罚。
莫执念走到吴争圈子外围时,也没有人阻拦。
因为没有人认为,凭一个七十多岁、行将就木、手无寸铁的老头,还有机会刺杀陛下和吴王。
人群渐渐让出一条二尺许的通道。
吴争的目光,终于可以看到圈子外的情况了。
“陛下……议政王殿下……臣有罪……臣知错了!”
莫执念正冠、屈膝、拜伏,五体投地。
如果没有满殿的尸体和鲜血,会让人有一种大朝会正在进行的错觉。
吴争沉默着,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为难。
身边朱辰妤提醒道,“……他,可是王侧妃的亲祖父……!”
第二千二百四十一章 大朝会(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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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朱辰妤提醒得对,何况王侧妃此时还有身孕。
至亲被杀,却要为仇人生儿育女,就算吴争可以不在意,可侧妃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又将如何面对天下芸芸众口,又将如何在天下人口诛笔伐下自处?
吴争心里确实很为难,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呢?
这问题,其实不是新问题,这问题一直存在,事实上,吴争也百思不得其解。
一边是宽仁,另一边却是正气。
作何抉择?
……。
“臣绍兴侯沈致远救驾而迟……请陛下恕罪!”
一身鲜血的沈致远出现在奉天殿门口,禁军没有阻拦,宋安没有阻拦。
沈致远报名而入,至朱辰妤面前,单膝行跪礼,“陛下受惊了……请陛下放心,此时承天门外叛军,皆已肃清……。”
“绍兴侯辛苦了!”朱辰妤面无表情地道,“我已当众禅位于吴王……他才是今日之后,建兴朝的天子!”
沈致远一愣,看向吴争。
吴争摸了摸鼻子,慢慢点了下头。
沈致远抿嘴起身,冲朱辰妤道,“如此……便好!”
然后,又无奈重新向吴争见礼,“臣绍兴侯沈致远救驾而迟……请陛下恕罪……!”
“少来这套!”吴争嗔怪道,“快说说皇城外情况……侧妃无恙吧?”
沈致远道:“侧妃安好……!”
吴争心里石头终于放下,他长出了一口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可话刚出口,就看见沈致远欲言又止。
吴争心里一跳,沉声道:“还有……什么事?”
沈致远抬头看了一眼吴争,犹豫道:“鱼市街长林卫……全数战殒!”
吴争脸色一阵抽搐,急问道:“刘元……那刘元还活着吧?”
沈致远沉默不答。
吴争明白了,他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沈致远轻声道:“刘元遭数倍之敌袭击,为护侧妃向鸡笼山方向躲避,他率部留在了长林卫分署衙门诱敌断后……待我赶到杀入衙门时,他……已经不行了!”
说到这,沈致远看着吴争道:“刘元弥留之际,托我向陛下转告一句话。”
“讲。”
“……元及麾下三百六十七人,能为殿下效死……无悔,亦无憾!”
边上的官员在轻叹,当然,就算他们是吴争这方的,可对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刘元,一声轻叹已是抬举。
只有象夏完淳、马士英、宋安等人,才知道刘元在吴王心中的份量。
应天府先后三次政变,刘元皆主动参与其中,第一次更是替吴争断后,死了一百多弟兄。
而杭州府事变时,刘元更是率全员往杭州府勤王。
这样的人,已经不只是忠诚的部下,而是交心过命的,兄弟!
许久,吴争声音了落,呐呐问道:“……就没有一个……活着的吗?”
沈致远明白吴争的意思,只要有一个活的,那就可以重建,只有重建,才可以令死去的人,不被遗忘!
沈致远缓缓摇头,低头不作声。
吴争能想象,数倍于敌的突袭,长林卫本就不是作战部队,全员尽没是常情。
可,可他们不是死在抵御外寇的战场上,享受不了国战的荣耀。
为什么?!
吴争慢慢背转身去,双手负于背后,所有人以为吴争是在思忖、考量接下去该如何处置莫执念和还活着的叛臣,无人看到此时吴争双眼中,有热泪滚落……不,与吴争仅一步之遥的朱辰妤,看到了吴争滚落的泪水,这让她心中无端的一阵抽搐。
冒襄上前,轻声道:“陛下……!”
“孤尚未登基!”吴争沉声道。
冒襄赶紧改口,“王爷……臣以为当赐刘元及所部死后哀荣……若王爷允准,臣即刻令礼部追谥……!”
吴争慢慢转身,“不必了……他们不是为这个朝廷而死……孤不能曲解了他们的心意……况且,军功岂可易于?”
冒襄低头道:“王爷英明!”
吴争看向宋安,“查……查他们的家人,以每家五百两抚恤……有未成年子嗣,送去江南学院……一切耗费,皆由孤自己承担!”
“是。”
吴争慢慢上前,低头看着趴俯着的莫执念,突然,笑了。
“莫相。”
“罪臣在!”
“抬起头来。”
“遵旨!”
吴争笑意更浓,对冒襄道:“今日大朝会……就到此吧,延至明日!”
冒襄应道,“臣谨遵殿下令谕……不过,敢问殿下……这些官员……?”
吴争淡漠地扫了一眼,“刑部、御史台,还有京兆府合办此案……依律处置即可!”
依律?
听过谋反、弑君之罪还有活命的吗?
殿内一阵悲呼声响起。
但冒襄是松了口气,他最怕这时吴争负气说一声——诛三族。
“莫相是否奇怪,今日禁军会毫无预兆地不听你的号令?”吴争冲莫执念笑问道。
莫执念确实想知道,他抬头看着吴争。
吴争悠悠道:“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当年禁军因惧怕逊帝事后清算,参与政变,大长公主继位之后,孤没有追究他们,大长公主也未清算他们……莫相现在可明白了吗?”
莫执念闻听骇然,他已经猜到黄家兄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可他始终猜不到,吴争何时出手在禁军中埋下了人手,因为这些年中,吴争根本没有机会往禁军中安插人手,如果有,自己做为吴争最得力的人,肯定能察觉一二,而等自己入京之后,吴争就根本没有安插人手的机会了。
也就是说,早在三、四年前,吴争借皇权更迭之际,就已经开始在禁军中布局了。
而当时禁军正处于人心惶惶,吴争收买、延揽根本不必花太大力气,就可以得到很多人的效忠,最关键的是,没有人会留意到,在三天后就被蒙上逼死朱慈烺嫌疑,就离京回杭州府的吴争,能在短短三日间,在禁军中埋下这么多的暗子,这份心机、城府,让莫执念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世间最大的傻子,而自己心中一直所以为的吴争,根本不真实,或者说,那只是吴争的一个表象。
或者说,是吴争故意让人看的表象!
第二千二百四十二章 大朝会结束
莫执念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此时最急须为莫家挣条活路。
吴争微微弯腰,凑近莫执念,笑道:“莫相今日累了……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这样,今日孤允莫相回去,好生将养……听候处置吧!”
莫执念身子颤抖得厉害,他太了解吴争的性格了,这个时候,吴争要是怒喝,或者抬脚踹他两脚,或许自己还能活命,可象现在这样,越客气,那就再无生路了。
可莫执念知道,这个时候,他求饶根本不起作用,而身边冒襄等人,绝无可能为自己说项求情。
莫执念重重地磕了个头,“谢王爷恩典……罪臣这就回去,听候王爷处置!”
……。
看着莫执念踉踉跄跄,象是随时会趴下的背影,吴争心里没有一丝怜悯。
争权夺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可做人,总得有一丝底线,而鱼市街那边,是莫执念的亲孙女,既然刘元及部下会被全部杀死,那么,如果莫亦清没有离开,结局可以想象。
为上者的命令,做不到事无巨细,特别是在这个通信并不发达的时代。
也就是说,莫执念派出人时,已经下了不成功则成仁的决绝命令。
所以,怜悯二字,在吴争心中,之前或许有过,可现在,一定是没了。
刘元的死,抹去了吴争心中对莫执念最后一丝,尊重。
马士英强捺着心中的兴奋,凑上前来。
他想要的,在今日,全都得到了,甚至超过了他的想象。
马士英没有理由不兴奋。
他渴望表达,“王爷……此等不自量力、罪不容赦的老贼,何不杀了……一了百了?”
吴争没有理会马士英,而是慢慢转身,朝朱辰妤走去。
“想来你应该清楚了,我确实在禁军里安插了不少人手……但时间,不是在你入京之后。”吴争平静地道,“我无意防范你。”
朱辰妤脸色已经回复平常,因为她心中的结,解开了。
她的哥哥,并非在监视、防范甚至控制她,禁军的人手早在三四年前就安插了的,跟她登基无关,况且,在自己登基之后,吴争也没有确实那个时间和机会,将手伸进宫内。
朱辰妤微笑着向吴争点了点头。
吴争转向冒襄,“……能不杀人,还是不杀为好……许多时候,让他们活着,比杀了他们更解恨……但,有些人还是得杀的……不杀他们,不太平……除恶务尽!”
冒襄躬身道:“臣明白,臣谨记!”
吴争再转向马士英,马士英盼了很久了。
吴争微笑道:“老马,你要升官了。”
马士英闻听,老脸上乐开了花,忙谢恩道,“雷霆雨露皆出于上……臣谢恩!”
吴争慢慢收起笑意,“你的礼部尚书先去了吧。”
马士英闻听一愣,他不明白,不是说升官吗?
可马士英更明白,他不能反对,甚至不可以有一丝不情愿。
“臣谨遵议政王令谕。”
吴争似笑非笑的看着马士英,“孤罢了你的尚书职,你就心里没怨言?”
“臣的官,本就是王爷所赐……就连臣的命,也是王爷给的,臣为何要有怨言?”
吴争反倒愣了,怔怔地看着马士英许久,喟叹道:“难得……难得啊,连你马瑶草竟也能说出这般话来……可有人却在装睡!”
很长的一阵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吴争指得是谁。
朱辰妤打破沉默,“今日起,哥哥就不必回王府了……入乾清宫吧?”
冒襄也赶紧上前,劝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王爷示下,择吉日登基,以安天下人心!”
吴争想了想,摇摇头,“不了……先不忙登基的事!如今浙东战事还未有结果……山海关外那些残渣余孽还在犯关,如果孤先登了基,出宫不便!”
冒襄等人闻言一怔,这话说的,如今朱辰妤已经当众禅让,吴争当时也没有拒绝,官员们亲耳所闻,心里皆已经认定吴争要当皇帝了。
可现在,吴争又说不先忙着登基,那宫中、天下岂不无主了吗?
吴争转头看着朱辰妤,指着正前方的龙椅,道,“你再在那坐几日,待我了断了浙东和北边……你放心,不会太久了!”
吴争说的斩钉截铁,仿佛胜利就攥在他手心里一般。
朱辰妤有些犹豫,道,“……这……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
朱辰妤迟疑道,“我……姓朱,哥哥不是一直不想与朱氏有任何关系吗?”
这话没错,吴争拒绝朱媺娖,就是因为这个姓。
“你不姓朱!”吴争想也没想就坚定地道,“你姓吴,你是吴家小妹……日后新朝的大长公主!”
此话一出,众皆惊愕。
但无人反对,今日之后,恐怕再无人敢反对了。
因为敢于反对的,今日之后都会死,就算不死,也无反对的实力了。
朱辰妤的脸色很复杂,有喜,有悲,有怨也有一丝……轻松!
改变一个人的姓,其实不难,难的是改变一个曾经贵为天子的人的姓,这非常,难。
因为这是前朝的宗室姓氏,可以杀之,不可改之。
但这些,对吴争不难。
做为不日就要成为天子的吴争而言,只要是活人之事,就没有难事,天子之言,出口成宪、金科玉律。
朱辰妤心里想反对来着,可话出口就变成了,“可……让我一个人留在宫里……害怕。”
吴争笑了,目光中有了一丝爱怜,曾经的小妹回来了,能撒娇的女人,再不是那个板着脸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吴争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触碰吴小妹的秀发,加以抚摸,就象八年前。
“咳!”
不识趣的人一定是有的,一声音量不大,但很坚决的干咳声,打断了吴争的心绪。
吴争有些懊恼地回头瞪了沈致远一眼,“伤到哪了?还是昨夜受风寒了……记住,她是吴小妹,我妹妹……我想什么时候摸她就什么……咳,我的意思是,摸头发!”
沈致远怒目而视,朱辰妤也不无幽怨地冲吴争瞪眼。
第二千二百四十三章 王府会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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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知趣,赶紧改换话题,指着沈致远道,“这几日,带着你的亲卫队接管禁中防务……!”
沈致远闻听一脸欣喜,刚想答应来着。
马士英突然开口,劝谏道:“王爷,这怕是不妥吧……禁中皆为女眷,绍兴侯毕竟是外臣哪!”
吴争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马士英,“除了我妹妹,这宫中女眷,关本王何事?况且,绍兴侯有我妹妹看着,他有胆敢胡来?咝……要不,老马你来?”
马士英吓得连忙跪下,“臣是万万不敢的!”
吴争抬脚轻轻踢了一下马士英的腿外侧,“这么大年纪了,还动不动下跪……孤之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起来吧。”
“王爷……礼不可废!”马士英一本正经地劝谏道,但说归说,人还是噌地起来了。
吴争不无莞尔,“就你的品性……哎,礼部尚书真不适合你……这样,莫执念的户部尚书肯定是当不成了……便宜你了!”
马士英大喜过望,肥缺啊,“臣敬谢王爷大恩!”
那跪下了。
吴争这次没有让他起来,而是正色道:“老马啊……孤还是当年那句话,该你的,孤一样都不少你的,但不该你的,你别去想……前车之鉴就在不远,你要谨记!”
马士英顿时严肃起来,当年钱塘江船上那一幕,历历在目,他“呯”地磕了一个头,“臣不敢一时或忘……臣,定不负王爷所托!”
吴争笑了笑,转向夏完淳,直上前去,轻揽着夏完淳的肩膀,这让夏完淳很不舒服、很不自在。
夏完淳轻轻挣扎着,吴争手臂却用力地紧了一紧,笑骂道:“存古,你怎么变得象个妇人似的……你不会真是女子吧?”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朱辰妤都掩嘴而笑。
夏完淳微怒道:“都快登基为帝了……就不能讲些天子礼仪嘛?”
吴争哈哈大笑道:“天子礼仪……何人制定的?还不是那些人为了限制皇权,故意想出来为难皇帝的辙?孤没做过皇帝,自然也不懂啥叫天子礼仪,敬重的,孤就算不是皇帝,也会敬重,不敬重的,孤就算坐在那位置上,不也一样不会敬重吗……礼仪归礼仪,咱们的交情归交情……存古,今夜上我府上共谋一醉,如何?”
夏完淳皱眉道,“王爷相邀,臣本不该推辞,可王爷也说了,如今浙东、北边战事尚未了结……还是过些日子吧?”
冒襄在边上轻声道:“侯爷,王爷的意思……就是在今夜与您商议战事。”
夏完淳一愣,忙对吴争道:“臣遵命!”
“冒襄、老马,你们也去吧。”
“臣遵命!”
边上沈致远急了,他偷偷看了一眼朱辰妤,“王爷,还有我呢?”
“你?宿卫宫禁!”
沈致远大声道,“你可别忘了,我还有枪骑……海战是不想了,可北边,你用得上我!”
吴争脸色古怪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枪骑不是你的……就算以前是你的,现在也是本王的。”
“你……!”沈致远沉着脸,“就算成了你的……可指挥起来,我更得心应手,这你不会否认吧……怎么,还没登基,你就想着卸磨杀……咳,我比你还小一岁,你不会想让我从此在京城混吃等死吧?”
朱辰妤淡淡道:“让他去吧……他对北边熟。”
沈致远大喜,瞪着吴争。
吴争哈哈大笑,“成,孤准了……算你一个!”
……。
“小小年纪,太尉之位……不合适!”
吴争毫无仪态的剔着牙道。
当夜的吴王府,是热闹的吴王府。
当然,热闹是在府上外,无数的官员、世家、豪门还有消息灵通的民众,从午后开始就向王府涌来,人满为患。
夜晚时,相较于府外的闹腾,府内到很安静……准确地说,平静。
做为吴王府的正殿,最大、最庄重的议事场所,如今被吴争当作了烧烤地。
半人高的架子,一只滋滋冒着油的幼猪仔,边上几坛拍去了泥封的酒,还有当朝几位甚的重臣,再无其它,甚至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所有人都席地而坐,没有尊卑、没有亲疏,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夫复何求?
“小小年纪,太尉之位……不合适!”
吴争毫无仪态的剔着牙道。
夏完淳斜眼一瞥,就着酒意怼道:“你也只比我大两岁,你不也要当皇帝了吗?”
“你这是抬杠!”吴争很不满地道,“夏存古,我就这么说吧,你小小年纪,已经位极人臣……新朝始建,建功的机会多了,我怕到时赏无可赏,你功高压主啊!”
听听,听听,这是什么话嘛。
夏完淳佯怒道:“你这是威胁……哪有皇帝这么威胁自己臣子的道理?”
吴争满不在乎地翻白眼,道,“是威胁,不过我讲道理啊……其实我有更好的办法,譬如,你把建阳卫放手,安心留在京城当个逍遥公爷、太尉、军机辅弼……这样,就没什么事了。”
“那不行!”夏完淳一口拒绝,“北边战事,你不能把我晾一边。”
“瞧,这不就得了,想率千军万马,那就得悠着点……我总不能将当朝太尉当个普通将领使吧……敌人不得自豪起来,象是我多看得起他们似的?”
“行吧……反正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太尉可以罢去,可建阳卫,还是我的!”夏完淳从烤猪上撕了条肉来,塞进嘴里使劲地咀嚼着,仿佛很解恨。
“你在左、右营威望还行,这段时间,你先兼管着左、右营吧……至于建阳卫,回太平府归建,让你的副将先管着。”
夏完淳点点头,“好。”
吴争转头看向沈致远,“真想去北边教训那些野猴子?”
“当然。”沈致远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杯,一本正经地看着吴争,他突然发现,和吴争说话是件很累的事,因为得无时无刻,防着他在话里给自己下套,“你不会是想削了我的侯爵吧?”
第二千二百四十四章 王府会议(二)
“这不可能!”吴争摇摇手道,“这几年,你的功劳有目共睹,我哪能看不见……我的意思是,你还是留在京城……你心里清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沈致远听得懂吴争话的意思,北伐八年,他几乎没有和朱辰妤共处的时间,不用说相互了解了,双方的记忆,都停留在了八年之前,而那时,做为吴小妹的朱辰妤,从来没好脸给过沈致远。
沈致远为难起来。
吴争没有催促,转向了冒襄,“眼下朝廷最要紧的事,是集结一切可调用的,支援浙东外海战事……别和我谈银子!”
冒襄只好闭上已经张开的嘴。
“老马,你能办事……办大事!”吴争如此赞誉马士英,直让马士英受宠若惊起来。
吴争道:“去接手户部之外,你还得控制好商会……有我妹妹、户部,加上我的股份,掌握商会控制权不难,难得是搞定那些奸商,特别是北边那些奸商……可以选几个杀鸡儆猴,但杀人不是目的,是手段,我不想看到最后人杀光了,事没办好!”
马士英连忙应道,“是……臣一定尽心尽力……!”
“尽心尽力不够……我要的是,必须办成!”吴争一饮而尽,“权,我给你了,若事办不成,你就主动请辞,回去做个土财主吧……但事若办成了,我给你封爵!”
“臣定不负王爷所托!”
吴争转脸问还在沉思的沈致远,“想好了吗?”
沈致远抿嘴道:“我……还是去北边吧!”
“好!”吴争满意地点头道,“如你所愿……即日起北边战事你为主帅,陈胜、钱翘恭为副帅,军务上,我给你临机专断之权……可以在顺天府以北,征召不超过五万人的军队……火器等补给你可找冒襄和马士英。”
冒襄和马士英相视苦笑。
沈致远沉默下来。
吴争有些奇怪,“怎么,五万人不够,还是嫌我授于你的权力不够大?”
沈致远抿嘴,稍作迟疑,道,“五万人,虽说不多,但也不少了……二万枪骑,再加上陈胜、钱翘恭两部……虽说风雷骑折损过大,可小林骑未受到折损失……清军此时已无主动出击之力,对于我而言,只要没有时间限制,胜利就是早晚的事……!”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这确实是吴争送给沈致远便宜的军功。
如今朝廷的关节已经基本打通,人力和物力倾囊而出,在东北打上几个漂亮仗,确实已经不是太难的事了。
这不是吴争私相授受,送大功于沈致远,而是,赏赐!
有功必赏,沈致远在之前奉旨南下时,听闻鞑子犯关,与钱翘恭的劝说下,迅速调头返回,这对于山海关的防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这次,沈致远回京,同样起到了影响驻京右营的作用,更关键的是,他解决了吴争心中的难题——朱辰妤早已过了出阁的年龄,这对于吴争这个做哥哥的而言,恐怕是最头痛的事了。
沈致远是发小,知根知底,又打小钟意朱辰妤,朱辰妤也已经下诏欲下嫁沈致远,所以,吴争很放心,将这份灭国大功交于沈致远,也算奠定了大长公主和驸马都尉在新朝中的地位,也算是不负如来不如卿了!
沈致远微微皱眉,继续道:“……军务擅专之权不够!”
所有人神色一凝,包括吴争在内,军政分离,这是吴争从当初一个伯爵开始,就定下的铁律。
同时,吴争也不想失去沈致远。
因为,权力会让人迷失,害一个人,就给他足够大的权力!
吴争不想这样如同对待莫执念那样对沈致远。
“你想要什么?”吴争冷冷问道。
“五年……不,三年,三年足够!”沈致远丝毫没受吴争语气所影响,“山海关以南,黄河以北……军政皆由我!”
吴争不置可否。
冒襄等人皆沉默不语。
“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信我……我想说的是,我需要这份生死之权!”沈致远一脸坦然地说道。
“说说你的理由!”
沈致远微哂道:“收复顺天府已过半年之久,可京师及周边各府,拥戴我朝的人不多,为何?人心未必在我!”
吴争皱眉道,“我不这么觉得,之前山海关之战,祖泽润不也率降臣组成的义军至关前增援你了吗……如果未收复顺天府之前,你说这话,我信……可现在,北方民众没有别的选择……你是想说,他们想追随清廷出关……不,这不可能,故土难离嘛!”
“你去过黄河以北吗?”沈致远语气明显带着一丝挑衅。
“去过河间府!”吴争愠怒道。
沈致远毫不在意,“待了几日?”
“……三五日吧!”
“那就是了!”沈致远嘿嘿一声,“我这些年都待在那了,比你清楚北面的情况……不是民众不想拥戴我朝,而是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自由……你知道随便一个世家豪族,手下土地、佃户有多少吗……皆以万计!”
“这么多?”吴争脸色凝重起来。
“不,不是这么多,而真实情况,远比这还触目惊心!”沈致远叹了口气道,“满人人口比我族少,入关之后,瓜分土地,连有主之地都借机侵占,上马飞奔,所过之地皆成其私产!”
吴争沉默下来,他相信沈致远说的是真的,跑马圈地,敢阻拦者,死!
沈致远继续道,“清廷撤出山海关,远在你与济尔哈朗谈判之前……清廷终究不是北伐军击退的,是他们主动撤退的……谈判之后的这段时间,给了他们从容处置私产的时间,他们将手下土地、人口一并低价卖给了当地世家豪族……能接手的,自然是他们信任的!”
吴争及诸人,皆微微颌首。
吴争当初与清廷议下的是,清廷只能带走私人财产,不能带走土地和人口,清廷也确实做到了。
可问题是,这其中有个很大的漏洞,那就是变卖,将土地和人口打包贱卖给北方汉人,那么就完美地规避了谈妥的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