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千一百十章 各有所图
道理其实并不复杂,吴争能不知道?
吴争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要去做,这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有句话说得好,世间事,无所谓绝对的忠诚,只是受到的诱惑不够,亦或是背叛的筹码太低。
为上者驭下,真正所要做的,绝非是信任,而是不断加大背叛的成本!
这个道理,吴争懂,张煌言未必懂,或者是不想懂,亦或者是装作不懂。
可已经不重要了。
正象吴争遇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道理一样,事情已经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那就没什么须忌讳的了。
吴争就是想要,提高人心背叛的成本。
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那些世家、富商、豪门,人,终究还是人,只要将利益捆绑在一起,那才是无须猜疑的忠诚!
这就象之前的北伐一样,无论是谁,只要说起北伐,就会义愤填膺,大有亲自赤膊上阵之势,这就是成本。
每个人都知道,汉奸当不得,也只有这样的氛围,才可以让每个人,对于“做汉奸”这三个字,退避三舍,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危机,有危也有机。
吴争开始龇出他本已隐藏却从未褪化的獠牙,不想打内战不代表着任人欺负,也不代表妥协!
……。
应天府,长安街。
原本首辅黄道周的府邸,如今已经成了新任阁臣、户部尚书莫执念的官邸了。
皇帝将这殊荣恩赐于莫执念,可谓是天恩浩荡。
这些天,莫执念确实忙得不可开交。
想想也是,一千五百万两之巨的交易,得调用多少人手,特别是在这个需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代。
莫执念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应天府不比杭州府,在杭州府,莫家经营数代,更有吴王这块金字招牌在前头顶着,莫执念说出的话,其实与命令已无二致。
可应天府不一样,随手一抓,其中至少就有一个是三品官。
莫执念想要做事,举步维艰哪!
这可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只要经手的,谁没长一双眼睛?
有个词说得好,叫“雁过拔毛”!
那可能有人就不信了,皇帝的银子,再加上钦命,有谁敢染指或者懈怠,亦或者敢不要命地意图染指?
如果真这么想,那这世道就太平了,唐宋元明恐怕也不会更迭了,崇祯也更不必上吊挂歪脖子树了。
县官不如现管,莫执念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周旋于京城各大势力之间。
好在有首辅王翊等人的帮衬,购入商会股份的事基本部署下去了。
所以今日,莫执念大松一口气,令府中厨子做了一席酒菜,与远道而来的嫡孙女,也是吴王侧妃的莫亦清,接风洗尘。
祖孙二人久别重逢,特别是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变故,自然是说不完的家常里短。
“阿耶,怎么没见到……父亲?”
莫执念沉下脸来,“别提你那不成器的爹!”
莫亦清软声宽语恳求道“爹之前确实是做错了事……可毕竟是清儿的父亲,更是阿耶的亲生儿……求阿耶原谅父亲吧!”
然,莫执念似乎无意说起儿子,他选择叉开话题,“你这次入京……吴王……他没有阻拦吗?”
莫亦清心中暗叹,她知道阿耶对父亲历来看不上眼,尤其是经这次事变,更是成见已深。
所以,莫亦清也不敢再继续恳求,听莫执念问起,忙答道“其实并非清儿要来……是夫君让清儿来京的。”
“是吴王劝你入京的?”莫执念倒吸一口气。
“确实是夫君劝清儿入京的!”
莫执念怔怔地看着屋外黑漆漆的天空,慨然叹息,“吴王仁义啊!”
莫亦清心中一喜,“既然阿耶也觉得夫君仁义……何不……回归夫君麾下?”
莫执念转回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莫亦清,“傻孩子……这可不是汝小时候过家家,这是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
莫亦清急道“可清儿不想为了一个名份……陷阿耶、陷莫家于不义!”
莫执念慢慢沉下脸来,“何为不义?从阿耶我效忠吴王始,可做过一件对不住吴王之事?”
“阿耶这些年为夫君大业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从无做过一件对不住吴王之事!”莫亦清赶紧印证莫执念的话。
莫执念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可吴王从年前,就开始部署压制江南商会、削夺商会专营禁榷特权……难道你就不明白,吴王针对得……是莫家,是汝阿耶吗?”
莫亦清冰雪聪明,哪能不知道?
她呐呐道“可……可夫君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他不会亏待阿耶……!”
“傻孩子!”莫执念叹息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商会各项特权被夺,阿耶如何服众……莫家日后又将如何成为天下商界领袖?”
莫亦清一脸悲苦,“阿耶就为了这……背弃夫君……值得吗?”
莫执念看着莫亦清的脸,许久,微笑起来,“谁说阿耶要背弃吴王?”
莫亦清一怔,惊愕地看着她阿耶。
莫执念伸出手,想去抚摸孙女的脸,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傻孩子……汝就不想想,这世上还有谁做这个皇帝,能比吴王登基,为莫家带来更大的荣耀?”莫执念笑得象只老狐狸。
“可阿耶已经投效于皇帝……?”
“若非如此,怎能立下贪天之功?”莫执念哂然道,“汝真以为,乾清宫那小女子,能斗得过吴王殿下?”
莫亦清惊愕到了极点,“那……那阿耶……日后又怎能重新取信于夫君?”
莫执念哈哈大笑,“吴王是个务实之人……他只看结果,不究过程,譬如之前沈致远、钱翘恭降清,再譬如马士英……。”
说到这,莫执念看了一眼莫亦清尚未显怀的腹部,“如果再加上清儿……若老天眷顾,清儿能诞下麟儿,那日后莫家定可……与国同寿!”
莫亦清听了又惊又喜,惊得是她阿耶还是想扶她成为日后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事再大的困难,在于吴王已有王妃,并已有了长子,岂是轻易可以改变的?
喜的是,她阿耶心里并非真的要背叛吴王,而是想为吴王立下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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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一百十一章 两只狐狸
莫执念一脸慈爱地注视着他百感交集的孙女。
“傻孩子,有汝在吴王身边,阿耶岂能做下那等不着调的事?不用说是你爹绺由自取,就算是你爹无辜,阿耶也不会因他而背叛吴王……一切所为,只是为掩人耳目,瞒着你也是这原因,不过如今事已定局,你也已来了京城,便无须瞒你了!”
莫亦清心中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府役前来禀报,“禀告相爷……宫中来人了。”
莫执念微微一愣,应道:“请天使书房用茶,本相稍后即来!”
说完转头对莫亦清道:“这么晚,皇帝派人来,想来定是有要事……你且先回屋歇息吧!”
“是。”
……。
莫相的书房内。
新晋大太监、司礼太监庞天寿笑嘻嘻地看着莫执念进来。
“哟……竟是庞公公……小老儿没有迎出府外,实在是失礼……还请庞公公原谅则个!”
瞧莫执念这姿态,放得是相当的低了。
一个堂堂阁臣、户部尚书,对一个宫内太监,自称小老儿。
庞天寿笑意更浓,他还礼道:“咦……可不敢当咧……洒家竟敢让莫相出府相迎?”
一句话,莫执念就探出了庞天寿根底。
如果是奉皇帝旨意而来,那么,莫执念出府相迎也是常理。
可庞天寿却称不敢当,那么,这说明他是私自出宫。
既然是私自出宫,本就已经违规,当然,象庞天寿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无人敢去指责他违规出宫的,真若有那混不吝的,怕活不过天亮。
但那指的是寻常官员,象莫执念这样的位置,基本上已是金刚不坏之身,自然水火无忌。
已经探些庞天寿底细的莫执念,神色不动,依旧谦恭地伸手一引,“庞公公请快快落座!”
“莫相请!”
“庞公公请!”
……。
二人寒喧着,迟迟不切入正题。
似乎在比谁的耐心大。
“莫相有从龙拥立之功,日后咱家还得莫相多多照应哪!”
“庞公公太客气了……说到照应,老朽还寄望庞公公在圣上面前多多美言哪!”
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捧着,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了,也不嫌肉麻恶心。
“哟……瞧小老儿这脑子,这都快亥时了……来人,令厨房准备夜宵!”莫执念大呼道,当然后半句是对门外下人说的。
这么一来,庞天寿就坐不住了。
什么叫准备夜宵啊,这不是和端茶送客一个理吗?
敢情,这莫老头当咱家在宫中没夜宵吃啊?
庞天寿慢慢正容,“莫相,咱家今日来……是有要事与莫相商议。”
莫执念一脸懵懂状,当然,傻子也知道这是装的。
但也只有傻子,会当面说破。
“还请庞公公明示。”
庞天寿稍一沉吟,“陛下刚得到消息,吴王已决意抛售所持的商会股份了。”
这话,让莫执念大惊失色,而这次的表情,完全是真实的,不存在丝毫做作。
“此消息……当真?”
庞天寿没好气地道:“瞧莫相说的……咱家是吃饱撑的,这大半夜的,来您府上与您逗乐来了?”
“哟……庞公公息怒……老朽只是一时震惊……请庞公公海涵!”莫执念拱手道,“可吴王为何要抛售商会股份?”
“据说,为筹措军饷。”
“军饷?”莫执念疑惑道,“如今北伐已功成……虽说西北还未平定,却也有永历朝晋王率军在西征……根本无须吴王大动干戈啊?”
“那咱家就不知道了……或许,吴王想要……!”庞天寿淡淡道。
话虽只说了一半,可言下之意,一目了然,无非是说,吴王要造反呗。
莫执念吸了口气,正色道:“此事太大了……吴王手中可是有商会一成半的股份,哪怕以现价抛售,那也是数千万两的事情……这不是老朽能接得住的啊!”
“可不吗?”庞天寿翻翻眼皮,“陛下的意思,就是令咱家来问问莫相,可有应对良策?”
莫执念稍一沉吟,苦笑道,“这事哪有良策……除非吴王改变主意,亦或是陛下还备有更多的现银……除此之外,再无良策!”
庞天寿摇摇头,“陛下说了,再无可能筹集到银子。”
“那就没办法了。”莫执念实话实说,“老朽天一亮,就进宫面圣……还要不要继续购入商会股份,须陛下亲自定夺!”
这话在理,情况不一样了,一旦吴争真将手中股份抛售,如此巨量的筹码,可以将商会股价打落谷底,经此一役,商会股价想要重新稳定,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就别想了。
而这牵扯出的最大问题是,谁能抗得住?
甭说寻常百姓或者商人了,就连皇帝也抗不住。
抗不住,就得接受商会股价,在一段时间内处于谷底的事实。
那么,引发民乱怎么应对?
而皇帝已经购入的股份,也将面临巨大的浮亏,更重要的是,无法变现。
这样一来,这笔银子加上之前已经投入的银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成了摆设。
新君登基,需要大量的现银来稳定、收买人心。
然,庞天寿突然开口道,“不必了……陛下的意思是明确,必须继续购入商会股份,不管吴王抛售多少,咱都得接着!”
“那陛下可有明示……所须银子从何而来?”l
庞天寿哂然道,“莫相是阁臣,又把控户部……问出这话,令人费解啊!”
莫执念心中千头草原神兽呼啸而过,这不是逼公鸡下蛋吗?
有这样的道理吗?
一时间,莫执念沉默下来,一则他确实想不清楚,吴王为何突然也抛售所持的商会股份,这不是正中了皇帝所愿吗,当然,须皇帝有现银可以用来购入。
再则,莫执念也想不通,皇帝派庞天寿前来,究竟有何意图。
庞天寿的来意,真的就是如此吗?
真要如此,何须他一个司礼大太监亲自上门,随便找个执事太监,就能办稳妥了,不就传个话、再问个话,然后回宫就可交差了。
所以,庞天寿亲自来,自然还有别的事。
第二千一百十二章 庞天寿现身
果然,庞天寿冲莫执念神秘一笑,“莫相勿须忧虑,咱家,或许可助莫相一臂之力!”
莫执念一副惊讶的表情,“庞公公能助老朽……一臂之力?”
这得贪到什么境界,才能说出这么海派的话来。
这是寻常助一臂之力的事吗?
这事动辙就是千万两起步,眼前这阉货,真能囤有如此巨资?
显然,庞天寿也能领会到莫执念表情的意思,他瘪着已经掉了几颗牙齿的嘴,“莫相这是想到哪去了……咱家哪能有这般财力……这不是寿星公上吊活腻歪了嘛?”
莫执念闻听,微微一笑,心道,汝知道,就好!
庞天寿正容道:“咱家……其实只是牵个线,金主……另有他人!”
莫执念神色不动,只是那么一幅笑脸,看着庞天寿。
庞天寿道:“莫相不必怀疑……咱家今日既然说了,那就定能助莫相一臂之力……只是,须看莫相愿意不愿意?”
“庞公公不妨直说!”莫执念避重就轻。
庞天寿目光一闪,“其实……莫相无须问咱家背后金主是谁,只要莫相愿意,银子……三五日内,必送至莫相手里!”
莫执念听了,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
“庞公公如此忌讳……想来信不过老朽了……!”莫执念开始打太极,“可兹事体大……陛下……知道吗?”
无独有偶,庞天寿心里同样暗骂了莫执念一声老狐狸。
“莫相是在怀疑咱家?”
“不,不……庞公公误会了!”莫执念忘记不迭地摇手道,“可这么大的事……庞公公,咱们心照……不宣,汝说的背后金主,出了这么大笔银两,想来定是有所图吧……咱们是臣,可不能替陛下做主……那可是欺君大罪啊!”
庞天寿听了莫执念这明显是耍太极的话,倒不生气,他叹了口气,“莫相啊,象咱家这种没了根的人……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帝,咱家可以负整个天下,可唯独不能、也不敢负陛下啊!”
此话,在理!
莫执念如果再玩太极,那就过了,便如画蛇添足一般。
都是聪明人,可以想到,但绝不可说破,说破了,就只剩下一脸的血腥和狰狞了。
“那……好吧。”莫执念点点头,“老朽只是担心……若日后陛下追究起来……!”
“莫相尽管放心,若真有这日,咱家一力承担……再则说了,这是与陛下有大利的事,莫相有功无过,何必拘泥小节呢?”
莫执念低头沉吟了一会,“既然庞仅仅如此笃定,老朽自然是信公公的……老朽可以不问背后之人是谁……但庞公公总须告知老朽,背后之主……所图为何?”
简单的说,就是他想要什么,这话一样在理,人家掏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总不会学**做好事吧?
若真是如此,那真是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了!
可世间有这样的人吗?
庞天寿亦是沉吟了一会,慢慢抬头,看着莫执念道:“开海禁……沿海至少开埠七处!”
莫执念听闻,脸色剧变,“好大的手笔,好大的……口气!”
沿海至少开埠七处,等于开放了华夏整个海岸线。
背后之人是谁,其实已经不难猜了,几乎呼之欲出。
莫执念笑了,笑得令人发悚,“庞公公,这可是……通敌啊!”
庞天寿目光一缩,突然也呵呵一声怪笑,“莫相若要举首……仅可为之!”
“咦……!”莫执念摇摇头道,“这对老朽……何益?”
“那莫相的意思是……?”
莫执念脸色古怪,“庞公公应该知道……老朽一念之差,背弃了吴王,名声已经臭了,自然不能再与陛下有隙……虽说按庞公公的说法,这事与陛下有大利,可毕竟是瞒着陛下,这要是日后陛下真追究起来,少不得一个欺君大罪……!”
“……!”
所有的铺垫,就是为了说出这七个字——老朽能得到什么?
然,庞天寿听了,不但不恼,反而笑了。
也是,庞天寿最不怕的就是莫执念开口索取好处,而最怕的,就是莫执念无所图。
若那样,庞天寿就得怀疑,莫执念另有他图了。
庞天寿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就象在铁器刮锅底一般,令人汗毛倒竖。
笑了好一会,他正容道:“到时……除吴王浙闽之地,其余开埠港口,所获利润之三成……如何?”
饶是莫执念见惯了金银,也被庞天寿这大手笔给震惊了,三成?
吴王经营江南七载有余,大将军府的关税岁入,就有千万两之数,那七处开埠,关税能到何种程度……三成,那真个是日进数斗,乃至数十斗金了。
莫执念长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问道,“……如何保证,老朽能得到这三成?”
庞天寿笑意更浓,“可以资信隆庆朝月港开少之举措……在各埠联合开设海防馆,不知如此,莫相可安心乎?”
当年隆庆在月港开设海防馆,为得是疏导日益尖锐的沿海民众对外贸易需求的矛盾,其实规模不大,但确实缓解了许多矛盾。
海防馆的作用,其实相当于朝廷充当了海内外贸易的掮客。
也就是说,番商将货物卖给官府,然后官府再加价卖给国内商人。
反之,国内货物也是先卖给官府,再由官府统一卖给番商。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船引”。
官府颁发“船引”给国内、国外商人,收取管理费,得到船引的商人们,可以在船引标注的数量、种类范围之内,自由贸易。
但这样的船引,每年都屈指可数,寻常百姓,自然是很难得到的。
所以,海防馆就象是个三不象,它骨子里是个衙门,虽有开海禁的表象,可实际上,其实南北沿海还是一如既往的海禁。
但,朝廷得到了巨额收益,至万历年间,仅一年时间(万历二十二年),从文莱、吕宋等南海诸国流入明朝的白银,就在六十万两以上,西洋各国的白银涌入,更是高达三百万两以上。
以至于时人,皆称月港为“天子之南库”。
而这,仅仅是一个偏远的小港口,如果沿海开出七大埠,情况会怎样?
第二千一百十三章 商人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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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哪怕是富甲一方的莫执念,听闻庞天寿许诺出日后的三成利润,也是脸色骤变。
看着莫执念丰富的表情,庞天寿更加放心了。
人,只要有所求,便可控制。
怕得,就是无欲,则刚!
莫执念微微喘息着,他看着庞天寿,“老朽……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莫相但问无妨!”
“敢问庞公公……想得到什么?”
庞天寿闻听,脸色渐渐凝固起来,他看着莫执念,许久,叹息道:“咱家本不想说这些,可既然莫相问起,咱家不能不答……为得就是,信任二字!”
“社稷崩塌,天下大乱,咱家历经四朝,活到今日,已是异数。”庞天寿蹉叹道,“咱家怕死,可更怕无权屈死、无钱饿死……咱家,只想要好好活着……莫相信吗?”
莫执念沉默了很久,点头道:“老朽……信!”
庞天寿感慨道:“其实吴王是个有能为之人……可惜啊,他的许多心思……唉,若他上位,天下必大乱……他将人心划成了一份份,可人心百异,岂能等分?况且,自古以来,官场之内,皆有规则,吴王想要推翻一切重来,这岂不是与整个天下作对?”
莫执念认同道:“庞公公一语中的啊……老朽何尝不想从一而终,都这把年纪了……哎,天不从人愿……奈何?!”
庞天寿、莫执念四目交流,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觉。
……。
柔仪殿。
君臣三人正在奏对。
“陛下,以臣之见……吴王非不顾天下黎民福祉之人,既然如今孤注一掷,必有不可对外人言之苦衷……!”王翊轻声劝谏道。
“他若有苦衷,为何不向朕求助?”尖声道,“难道在他眼中,朕就是一个不顾天下黎民福祉之昏君吗?”
王翊只能沉默。
“或许是朕令莫执念购入商会股份,被他知晓,这才故意抛售手中股份,意图打朕一个措手不及!”朱辰妤恨恨道,“其实他心中怎么想……朕能猜到!可他或许自己都忘记了,这帝位,就算不是朕坐,也未必是他的……朕,自认在此事上,不欠他的!”
王翊哪能去接这茬,只能继续沉默。
朱辰妤咬着银牙,恨恨道:“朕已让庞天寿传旨莫执念……他抛售多少,朕就接多少……朕倒要看看,等朕掌控了商会……加上织造司,他还能有多少可以依仗?!”
王翊这下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劝谏道:“陛下三思啊……若真与吴王针锋相对,恐怕……此时陛下又已将绍兴侯所部枪骑调往顺天府……依臣之见,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朝廷筹备返北都之事……!”
“那就令沈致远率军回来……!”朱辰妤脸色有些涨红,“朕绝不向他妥协!”
王翊心中苦笑,这兄妹俩……何必呢,何苦呢?!
“朕今日传首辅入宫……就是为了此事,王爱卿……国库还有多少余银?”
王翊苦着脸,“回陛下……国库尚有六百三十余万两存银……可若动用,自这月起,怕又须拖延京中官员俸禄了!”
朱辰妤稍一沉吟,娇喝道:“传朕旨意……朝廷上下,即日起,皆发放五成俸禄……待事成之后,再行补发……望臣工共克时艰!”
王翊无奈应道,“臣……领旨!”
……。
杭州城,江南商会总会。
三年了,上一次吴争亲临总会,为得是筹措北伐军需。
而这次,吴争重游此地,为得是……妥协!
不,准确地说,是为了江南千万民众,向商会有限度地妥协。
“想来,孤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请诸位共襄盛举……也算为江东父老,献一份爱心吧!”
在座近百位江南商人,一个个面露难色。
倒不是他们不想听从吴王令谕,以吴王之尊,绛尊纾贵,姿态放得这么低,恐怕再拒绝,说不过去了,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们还担心,若是拒绝,吴王会突然翻脸。
要知道,在这些人眼中,吴王,几乎是不讲理的代名词。
当年杭州府粮食价一役,吴王以“空手套白狼”之术,一夜涤荡全城米店粮铺,尽收囊中,至今回想起来,尚有余悸。
可若答应,万贯家财,极可能瞬间烟消云散。
商会股价,经过数月的打压,早已跌落谷底,如今来回拉锯近一个月,方才稍有起色。
这个时候,吴王一成半的股份若倾囊抛出,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一副惨景?
而吴王今日来商会,竟要大股东们倾尽家财,用于接盘,谁肯?谁能肯?谁敢肯?
这些大股东们,哪个手中没有商会股份?
吴争抛售,本就极大地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不可劲地反对,已是给足了吴王面子,事实上,在座哪个人心里,没骂吴争?
好嘛,这还不算,吴王居然还要他们主动掏腰包来接盘,这不是将家财往河里打水飘吗?
气氛变得异常尴尬起来。
吴争瞧着这些个无良商人,脸色变得难看。
其实,吴争心里不是没有底,这次的抛售,目的是为了应对番人舰队突然发难,在他看来,只要打赢这场仗,一切困难自然就解决了,况且,一战定百年海防,从此番人就老实了,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所以,吴争才决定抛售手中股份,可吴争在同样清楚,张煌言的谏言是对的,百姓,恐怕真承受不起这场风波,这就是吴争此来的真正目的。
发动这些商人,尽可能地减少股价低落对普通民众的冲击。
当然,吴争也为他们做出了些妥协,譬如,吴争承诺,五年之内,不收回商会除火器、军械之外的禁榷贸易特权,如盐、铁、茶叶、丝绸等等。
五年呐,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利润。
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看着吴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席本桢、黄宗羲也急了。
他们二人相视一眼,一起起身。
黄宗羲拱手道:“黄某忝为财政司司长,愿抛砖引玉……出资二百万两!”
席本桢紧随其后,“席某愿出资一百五十万两。”
有这两人的引领,稀稀落落地有人站起来。
“陈某愿出十万两。”
“李某出八万两。”
“五万两。”
“王某……一万两。”
“五千两。”
“一千两。”
第二千一百十四章 言传身教
敢情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可他们也不想想,面前坐着的,可是当朝大将军、吴王殿下。
看着这帮子奸商的嘴脸,吴争再也坐不住了,霍地起身,头也不回而去。
所有人都惊愕了,在他们看来,吴王有求于人,可不得有点诚意……至少,说几句好听的话吧。
他们首先感觉到的,是恐惧,打心里泛起的恐惧。
可对这些人而言,财产,远比性命要紧!
这种恐惧,被家产可能损耗的恐惧给淹没了。
席本桢、黄宗羲相视苦笑,“诸位仁兄……这……这是何苦来哉!”
“席兄、黄兄……咱们与你们可不一样,你们一个是财政司司长,一个是副司长,好歹心里有个底,再怎么着,吴王也能顾及到你们的财产……咱们呢,说是商会大股东,可吴王一旦抛售所持股份,咱们的财产顷刻就会缩水一半,甚至血本无归……咱们手中存些现银,那也是为保一时之需啊……说句不好听的,真要是咱们揭不开锅了,官府能周济咱?”
这话引得最大多数人的附和。
黄宗羲苦笑道,“那诸位何不反过来想想……商会能发展壮大到今天,还不是吴王创建了商会,也正是因为吴王一直的护持,才能走到今天……就算是知恩回报,也不至于如此给吴王难堪,让他下不来台吧?”
“黄兄说得轻巧……咱们可都不是傻子,这些日子,有人在暗中悄悄购入商会股份……是谁,已是公开的秘密……。”
那人说到这,将手向北一拱,“天上神仙打架,咱们惹不起,可总还躲得起……黄兄、席兄,说句不中听的,万一……吴王不敌陛下败了,咱们若掺和此事,日后必被朝廷追究……到时,怕不是得罪吴王,而是得罪天子……命都可能不保!”
这话在理啊,堵得席本桢、黄宗羲一时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二人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只是身在其位,立场不同罢了!
“诸位仁兄……在天子与吴王之间,咱们总得有所选择,否则就是两头讨好的结局,以在下之见,吴王虽然军势大,可终究是区区浙闽二省之地,天子却有着整个天下……所以,在下想将所持股份,趁着眼下股价尚未跌入谷底之时,转售朝廷……如此,既能保全利益,亦可示好于朝廷……!”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黄宗羲、席本桢见势不妙,忙开口道:“诸位切不可如此……万不可如此……!”
“为何不能如此……咱们辛苦积攒下的家业,不能就这么替人陪葬……!”
听听,已经口无遮拦了。
这要是寻常,得掌嘴!
“陈兄说得是,别看颁下了吴王令……可那么些个穷人,砸锅卖铁,能凑出几两银子?”
“就是,我就觉得……到时,吴王怕是收不了场,还得来求咱们解围。”
“解什么围……咱们这就回去,将所持股份卖予朝廷……想来,只要咱们一齐向朝廷出售股份,朝廷的占股数定远超吴王,还能有什么悬念……到时,有朝廷护着,咱们何惧吴王报复?”
也有人小声道,“可咱们家在江南,若吴王怪罪……!”
“怕什么,咱们又没触犯律法,买卖嘛讲究个你情我愿……就算是贵为吴王,总得讲理吧?”这话到后半句,音量是明显降低了。
可没有谁去理会,屋内人声鼎沸、议论纷纷,象是煮开的粥锅一般。
被这话激起的舆情,让所有在场的商人们,感到无比的紧迫,仿佛一夜之间,家业就会平空消失一般,他们口中都在说着,要将自己的股份卖给朝廷。
黄宗羲、席本桢上前,准备一个个地去说服,然而,显然已经控制不了场面了,这些商人们三五成群地转身离开,十几个稍有底线的,左右看看,最后也是无奈一叹,向黄宗羲、席本桢拱手之后,黯然离开了。
……。
张煌言在急赶,他听闻商会传来的消息时,震惊了。
商人靠不住,这张煌言有心理准备,可商会整个地舍吴王,准备投朝廷,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大将军府,如果失去商会,那么,在不久的将来,结局便是名存实亡。
可他更担心的是,吴争会由此,向商会动手。
张煌言很清楚吴争的心思,早就有了向商会动手的心了,只是缺少借口罢了。
倒不是张煌言要维护这些个奸商,而是在张煌言看来,眼下,真不是时候。
内忧外困,便是大将军府此时最恰当的写照。
北面朝廷、南面番人,若是此时再对商会动手……那大将军府,怕是维持不下去了。
当然,也只是大将军府,吴王的藩地还是存在的。
可没了大将军府,吴王,也就是吴王了!
所以,张煌言策马急赶,至王府门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抬手将缰绳往门房处一扔,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漂亮!
可张煌言很快就发现,他的担忧,是多余的。
进入王府后院的那一刻,张煌言不由得的苦笑。
他认为会大发雷霆的吴王殿下,正坐在那,一本正经地教导儿子呢。
“狄儿……爹现在问你,日后如果有人冤枉你,说你偷吃了他的东西,你会怎么做?”
才五岁的吴狄,奶声奶气地答道:“回爹爹话,狄儿会向他解释、证明,我没有偷吃他的东西。”
张煌言闻声止住了脚步,情不自禁地微微点了点头。
“你怎么证明没有偷吃……入了肚子的东西,如何向他人证明,难道要剖开肚子不成?”
才五岁的吴狄回答不上来了,他委屈地看着吴争。
吴争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那爹告诉你……若真遇上了这种事,千万别想着剖开自己的肚子,以证清白……而是要挖出对方的眼睛,然后咽下去,让它在你的肚子里,自己看个清楚!”
吴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狄儿谨记爹爹教诲!”
张煌言急了,大步走过去,“王爷,切不可……如此教育世子!”
第二千一百十五章 成竹在胸?
吴争闻声抬起头来,见是张煌言来了,哈哈大笑道:“是玄著兄来了啊……有何不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数千年的儒学,阉割了汉人的血性,我可不想我儿,日后长大,受人欺负还要忍气吞声!”
张煌言苦笑,依旧醒着脖子道:“王爷所言……煌言不敢苟同,若是寻常孩子也就罢了,可狄儿是世子,怎可小小年纪就教导他暴虐!”
“这是暴虐吗?”吴争不以为然,轻哂道,“这是为人处事的道理……张玄著,汝真不如你家南哥……!”
张煌言没有接吴争的茬,转身和声对吴狄道:“狄儿先回屋读书……先生我有事与你爹爹商议。”
“学生告退。”吴狄毕恭毕敬地向张煌言躬身,再向吴争躬身,然后由身边侍女牵着小手,离开了。
张煌言看着小吴狄远去的身影,面露欣慰之色,慢慢转过身来,“我还以为,王爷会……!”
“会雷霆大怒,下令让长林卫查封了商会?”吴争哈哈大笑,“我是王……能与这般奸商动气?那岂不是无端抬高了这些奸商……不至于!”
张煌言大松一口气,“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说到这,张煌言又追问了一句,“王爷真不生气?”
吴争无奈地手一摊,然后在张煌言面前转了个身,“你瞧……我那个地方,有生气的样子?”
张煌言终于信了,他刚要开口时,有府卫前来禀报,财政司司长黄宗羲、副司长席本桢在府外求见。
吴争朝张煌言笑道:“这二人来,怕是没好事……玄著兄要是没什么急事,不如留下听听?”
张煌言想了想,“遵命。”
……。
“这些奸商……他们怎敢如此?!”
张煌言听黄宗羲、席本桢转述吴争离开后,商会股东们所说的话义愤填膺,“王爷,须加以严惩……否则,必效仿者众!”
吴争脸色古怪道:“孤猜想着……玄著兄此来,原本应该是劝孤莫对商会动手的吧?”
张煌言一愕,遂道:“王爷所猜没错,煌言确是为此而来,可煌言要劝王爷的,是不对商会动手,而非不对个别奸商宵小手软!”
吴争笑了,朝黄宗羲、席本桢挥挥手道,“此事孤知晓了……你们先回去吧。”
黄宗羲、席本桢行礼告退。
吴争对张煌言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让厨下做了几个菜,陪我吃些?”
张煌言此时哪有心神吃酒?
他急道:“王爷……这些人不可小觑,他们在江南根深叶茂,若真将所持股份转售于朝廷……那必引发无数人效仿!”
皇权不下乡,自古以来,皇权最多只能到县一级,乡里囤村,真正掌权的,是世家、士族,他们甚至有处死人的权力。
张煌言是真怕这些人串连起来,之前杭州府的民乱,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吴争伸手一把抓住张煌言的手臂,“没那么严重,别看他们现在人五人六的,可今时不同往日,民众未必会追随他们……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先吃饭!”
说着,硬拽着张煌言回屋入了席。
食之无味,如同嚼蜡,张煌言看着吴争美滋滋地嗞着酒,还故意咂巴了下嘴。
“王爷可是心中已经有了定计?”
聪明啊!
吴争心里感慨着,抬眼看着张煌言道:“我当年创立商会,确实是想从商会得到北伐军所需的耗费,也给足了商会足够的自营权……可商会经过这些年的野蛮扩张,规模已经到了足可与我针锋相对的地步,说起来,责任也有我的一份哪!”
张煌言沉默了一会道,“王爷说得……是,可商会已经威胁到了大将军府,杭州府周边偏远府县,百姓知商会而不知官府……这样下去,会酿成大祸!”
“谁说不是?”吴争轻喟道,“商会不服管,孤也在慢慢收紧它的自主权……可反过来说,它或许也在怨恨孤……食言而肥啊!”
张煌言这下接不上话了,他知道吴争话意中点的人,是莫执念。
“整治,是必须整治的。”吴争突然一击桌子,道,“但得用对方法……孤还需要商会,毕竟牵扯了无数民众的生计,真要一朝禁止了,民众怕真要反了!”
张煌言认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才想着赶来劝王爷……哪想,王爷竟……!”
“无动于衷?”吴争笑道,“你会对大街上一个冲撞你的普通百姓发怒吗?”
张煌言一怔,遂笑了起来,他听懂了吴争的意思。
强者愤怒,挥刀向更强者。
抽刀向更弱者的,只能证明自己的怯弱。
“看来王爷确实已有了定计!”张煌言微笑起来。
“她要商会,孤给她就是了。”吴争哈哈笑道,“商会到了她的手中,那么麻烦也去了她那儿……与咱们,何干?”
张煌言先是一愣,而后也大笑起来,可只笑了一下,就收敛起来了,“可……天下百姓何辜?”
吴争哂然道,“穷则独善其身,达才可兼济天下……玄著啊,仁义,是要有实力做后盾的,若是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担负这份仁义,那就是自取其辱!”
张煌言沉默了一会,郑重拱手道:“王爷说得是……是煌言,迂腐了!”
“不,你不迂腐!”吴争也郑重道,“天下须有一些人,明知不可为而为……少了这样的人,天下苦矣……玄著兄,就是这样的正人!”
张煌言长吁一口气,“王爷,过誉了!”
吴争微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孤不是个君子,可也不是视民众如蝼蚁之恶人,原本想着,商会中那些股东们,追随孤六七年了,给他们一些回报……不想,他们不要,还想趁火打劫,背后捅孤一刀……呵呵,那就别怪孤手下无情了!”
张煌言脸色一变,“王爷还是想对商会动手?”
吴争摇摇手道:“都说了,不会……孤的意思是,他们不要,民众要!”
张煌言开始不解,可转脸看着吴争脸色的古怪,心里一动,“王爷是想……?”
第二千一百十六章 欲擒故纵
“点到为止……不必说出来!”
吴争摇摇手道,“他们自认为精明,合起伙来想要算计本王……却不知道,算计到最后,吃亏的只能是他们自己……也好,绺由自取,到时怨不到本王头上!”
“王爷真有如此把握……能号召江南各府民众……为国接盘?”张煌言确实震惊了,他知道吴争在江南百姓经营多年,多有益民之举,此时倡导民众接盘,必定会有追随者,可张煌言心里还是没底,因为,这个时代,九成的财富和话语权,在一成人的手中。
民众,真有那么大的能力,来为国接这个盘?
再有,接盘之后,股价急跌,普通民众能承受得了短期内的浮亏吗?
若是拖上一年半载,不用说民众承受不住,恐怕先反的,就是民众。
但吴争神色平静,指着张煌言面前的酒碗,道,“你喝干了……我就告诉你!”
……。
汉明半月谈。
在江南发行很广,它基本替代了大将军府向治下各府县发出的通告。
但它与之前官府邸报,最大不同的是,它面向了社会各阶层。
有教无类!
首先,它不贵,一文钱能买一份。
而它的刊发成本,需要七、八文,亏空之处,全是财政司在兜底。
百姓出得起一文钱,在江南普通雇工都是每日二十文左右的今天,民众买份汉明半月谈,已是除逛酒肆、茶铺之外,唯一的消遣。
用民众的话说,咱也能和县太爷一样,忧心国家大事了。
说是半月谈,可从最初的一月一刊,到名符其实的半月一刊,再到今日三天一刊,事实上,半月谈已经名不副实了!
做为大将军府的喉舌,它的公信力,甚至不下于吴王本人。
“侠之大者,为国接盘!”
当半月谈以拳头大的字体,刊印着这八个字,通发各府县的时候,整个江南为之震动。
震动的不只是普通百姓,更是所有群体。
人心,很多时候,不在乎事件本身的对错。
人心,最多时候,需要一种渲泄。
具有不可忽略的破坏力。
人性,或许,本恶!
……。
绍兴府,会稽县。
县衙大堂。
上演了一出父告子的闹剧。
孙秀才家,三代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代代都止步于秀才。
但孙家家境富裕,不愁吃穿。
至今日,尚有水田百亩,店铺六间,家中常有下人十余人,可谓是当地名门。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特别是这种盈实之家,就算是出天大的事,那也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的。
可今日又是什么事,让孙秀才竟不顾老脸,状告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说来事件很简单。
孙秀才儿子,单名一个达,今年始及冠,天资不错,也很勤奋,加上绍兴府是当今吴王起家之地,江南学院的招生,多有倾斜。
孙秀才原本想着,当今吴王颇具天子之相,这要是日后登基,自家儿子可不就成了天子门生了吗?
这一合计之下,就决定让儿子去考江南学院,不参加朝廷的科试。
孙达也很争气,这不,入学江南学院已有一年多了。
可昨日,儿子从杭州赶回,孙秀才夫妻俩杀鸡拔鸭,招待自家的宝贝儿子。
不想,孙达屁股还未坐稳,就劝说孙秀才夫妻俩拿家财,购买商会股份。
孙秀才自然不肯的,他也看过汉明半月谈,这几日,半月谈连篇累牍地就在说这事。
这要是换早半年,新君未登基,孙秀才说不定就肯了,可如今,新君已经坐上了龙椅,木已成舟、生米都成熟饭了,孙秀才已经没了那心气儿,甚至,他还想劝儿子从江南学院退学,重新应该朝廷科举。
所以,孙秀才当即拒绝了儿子的提议。
哪晓得,孙达趁夜,偷了家中田契、房契,天一亮就上街市当铺抵押,换了三千六百多两银子,全购买了商会股份。
等孙秀才夫妻知道时,真就木已成舟、生米都成熟饭了。
看着儿子递上的当票,孙秀才怒不可遏,一怒之下,动笔写了纸诉状,递上了县衙。
可县太爷连审都没审,只是看了眼状纸,便说了一句话,“咱们绍兴是吴王之乡邻本家,若连咱们都不帮吴王,与禽兽何异?”
县太爷根本不予受理,他只在状纸上批阅了十四个字……侠之大者,为国接盘!有此佳儿,幸甚!
孙秀才夫妻欲哭无泪,本还能拿藤知抽自己的儿子出气,可县太爷这一批复,就打不来了,否则,就是与官府作对了。
瞪着自己的儿子,孙秀才只能跺足大骂,“畜生!逆子!败家儿!”
然孙达毫不示弱,反诘道:“爹爹迂腐,有您这样的乡邻……孩儿替吴王不值!”
于是,一阵鸡飞狗跳。
……。
无独有偶。
嘉兴府,秀水县,徐家祠堂。
刚过不或之年的族长徐乐平,一脸庄重,率阖族数百男人,向堂中供奉的牌位行礼,而祠堂外,有无数妇人,朝堂内行礼。
最中间的牌位,赫然刻着秀水伯徐公,讳,则恩。
这徐则恩,当年是秀水县城东城里正。
也是当年秀水细作案中牺牲的功臣,在事态平定之后,吴争向朝廷请封,追授徐则恩为秀水伯。
“诸位叔伯兄弟,咱徐家是忠义之家……当年蒙吴王大恩,今日吴王有难,理当报效!”徐乐平大声道,“我忝为族长,已与族中叔伯商议,每家每户筹银百两……!”
“我不同意!”有人反对道,“族长,不是我反对吴王倡议,而是今日朝廷有了天子,若咱们帮了吴王,岂不是与朝廷作对……咱祖父的爵位,可是朝廷追封的!”
这话引来不少族人的窃窃私语。
徐乐平喝道:“饮水思源,若无当年吴王向朝廷请封,哪来的追封……你们莫要忘了,当年的朝廷还是鲁王监国……而如今,鲁王因谋反已成阶下囚了!”
有人大声道:“要不咱们私下购入少许商会股份,既能报了吴王当年之恩,亦不得罪朝廷……况且,族中不是每家每户都能拿得出百两银子的,能不能……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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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一百十七章 人心有杆秤
这话在理啊,神仙打架,凡人掺和,定会遭池鱼之殃,悄悄购入,两不得罪……聪明人!
然,徐乐平沉声道:“自当年先祖被追封秀水伯之后,秀水县内,百姓皆视我徐家为榜样……若徐家只是悄悄购入,如何引领百姓……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何须遮遮掩掩?!”
“可若是朝廷……事后追责,咱徐家千多人口……不可莽撞啊!”
这时,徐乐平身边,一个老态隆钟的老头,站了起来,“你们说得,都有道理……。”
说着,他左右向另外几个族中老头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面向族人道:“其实,当年堂兄决意率全族男丁助吴王时,我也劝过、阻拦过堂兄,不可拿全族人的性命冒险……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今时已是古稀,可想起当年之事,亦是热血上涌……人生短短数十年,若是能留下忠义之名受后人敬仰……不妨,死乎!”
……。
杭州城内,仁和大街北侧,有家百年老店,名为“沈记”,是个酒楼。
此时,正值午间,宾客如云。
“……我说,咱不能听吴王殿下的,年前,商会股份还是每股二十三两,可今日,却只值六两……我家之前还是小富,可如今,吃席酒菜,还要腆着脸让诸位仁兄作东……若真按吴王说得为国接盘,万一有个好歹……咱恐怕从此连这沈记都无缘进来了!”
“陈兄所言有理,年初商会股价跌至十两时,我是咬着牙卖了家中三十亩上好水田购入商会股份的……可结果呢,哪想到竟跌至二两,我爹气得差点打死我,我是不想再掺和这事了!”
“呯”地一声,边上另一桌有人拍起了桌子,震得桌上碗盏一阵乱响。
“小人!”
“汝骂谁呢?”
“就骂你了,你能怎样?”拍桌那壮汉“噌”地起身,上前指着之前说话那两人,嗤声道:“你们二人,购入商会股份,无非是想赚些银子,结果事与愿违,反倒赔了……可这事与吴王他老人家何干……难道是吴王他老人家请你们购买的?愿赌服输,输不起还赖上吴王殿下……小人!”
见有了热闹,酒楼中各席面上的宾客,慢慢围了过来。
“说得好!”有个文人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况且年初股价跌落时,吴王殿下正率北伐军为国征战,如今你们将所受损失怪在吴王头上……确实是小人行径!”
“就是就是……吴王殿下哪里欺负你们了,竟如此编排吴王……要知道,若非吴王在国难当头时,率江东子弟,从绍兴府打到应天府,再打到顺天府,你们这几人,恐怕早被鞑子欺负死了!”
“谁说的!”有人揶揄道,“他们可不会死,因为他们会向鞑子投诚、讪媚……!”
场内暴发出一阵哄笑。
早前那一桌子四人,脸色忽青忽白,其中有一个没说过话的,赶紧站起,以手遮脸,“我……我与他们不熟……不熟……!”
说着拔腿疾走。
这时,一个掌柜模样的拨开围观宾客,走了过来,他四下一拱手道:“鄙店只是个酒楼,小本经营,还望贵客们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在下这里给贵客们赔礼了!”
说完之后,走到早前说话的席面边上,“三位请回吧!”
之前说话的人中,有一个面红耳赤地站起来,他不敢冲周边人反驳,怕惹了众怒,正好拿这掌柜泄愤,“徐掌柜,咱可是多年的老客了……有汝这样驱赶贵客的吗……我等要去衙门告你!”
那徐姓掌柜淡淡地道:“三位若要告,尽管请便……只是在下想说的是,鄙店经营百年,历经六代……从未有象今日在吴王治理下平安无事的……三位既然欲至衙门告状,那在下不妨就直言,今日之后,鄙店不欢迎你们……来人,请这三位出去!”
周围一片叫好声响起,那三人灰溜溜地抱头鼠窜!
……。
仁和、雨县大街上,从汉明半月谈刊印出吴王“侠之大者,为国接盘”这八个大字之后,便已是日日人头簇拥、人满为患。
杭州府府衙,不得不调集府兵,前往维持治安。
吴王所持商会股份高达一成半,听起来比例不高,可相较于商会股本金而言,就算是眼下六两的股价,价值也不下三千万两,当然,前提是有人肯接盘,否则,不用多,抛售二、三百万两之后,股价就得直奔谷底而去,道理很简单,商会股份的受众是天下各府县,就算有人想买入,那也需赶得过来啊。
席本桢、黄宗羲为了赶出吴王所持股份的凭据,愣是发动了商学院三千学生,单就为票据盖上商会印章、大将军府印章及吴王私章的人手,就达六百人之众。
饶是如此,赶制三天之后,才发现,这速度远远达不到要求。
只能请求吴王,以百股为最底票面进行赶制,这样一来,速度是快了,但等于将普通民众摒弃在外了。
吴争哪肯同意,可在席本桢、黄宗羲不停纠缠之下,勉强答应,以十股为最底票面。
这样一来,就有了之前印制的和之后印制的两种票面了。
吴争在思忖之后,决定以仁和大街交易一股票面,在雨县交易十股票面,并令府兵对进城人潮加以引导。
此时,仁和大街上,原本那个只占了两间铺面的掮客自发建立的交易所,显然已经抗不住蜂涌而至的人潮。
杭州府府衙,不得不勒令整条大街的店铺暂时停业,然后从商学院组织起人手,以连排摊位的形式,进行售卖。
这开创了有史以来,恐怕最简陋的发售股票了。
原掮客自发建立的交易铺面前,人潮最为拥挤,因为赶来的民众,几乎都是普通百姓,他们甚至于只买几股,甚至是一股。
相对于雨县大街分流出去的锦服大户们,这些普通百姓显得寒酸。
可,这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力和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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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一百十八章 究竟是何意图?
交易铺面正对面,是一间酒楼,此时也已经停业。
二楼半的窗后面,站着黄宗羲、席本桢二人。
看着如海水般涌来的潮,席本桢感慨道:“确实是想不到……吴王殿下一声号令,竟有如此多的民众赶来……都已经第五天了,看来还能持续三、五天时间。”
黄宗羲目光一直注视着对面,叹息道:“可这……于事并无多大补益之处,按前四天的售卖情况,平均下来,一天也就卖出二十多万股……要筹措到吴王想要的数目,怕至少得一个月、二十万百姓前来购买!”
席本桢苦笑道:“真不明白,吴王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说,他放着大事不管,居然亲自来做个伙计……这世上怎有这样的王爷?还有,明明可以一手交银一手交货,偏偏硬要登记造册,否则,速度也能快一倍不止……说是为了日后发放红利之用,可你说,之前发放红利不也一切顺利正常,需要这么麻烦吗?我私下猜测,王爷是不是想借此……收买人心?”
黄宗羲微微摇头,“应该不是……若真如你所想的那样,王爷应该一早表明身份,以示与民同乐才对,可他连续五天亲自在此做个伙计,应该是……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吧!”
席本桢听了脸色微变,“太冲兄的意思是,吴王另有所图?”
“应该是!”黄宗羲颌首道,“可我想不明白……普通百姓对吴王大业而言,真有那么大助力,值得吴王如此亲历亲为吗?”
……。
一个已过花甲之年的老者,口中嚷着,“乡党们,借过,借过……且让让老夫。”
他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慢慢向前挤来,可人潮汹涌,前面的人礼让了,却架不住两侧人向里挤啊。
吴争目光余波所及,忙对身边黄昌平道:“真没眼力见……还不去搀扶着点?!”
一身布袍,小厮打扮的黄昌平赶紧手一按,跨越过摊子,迎上老者,搀扶着慢慢上前。
吴争微笑道:“老丈这么大年纪……也是来买商会股份的?”
“是。”老者答道,“小哥是此处掌柜?”
吴争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掌柜吧。”
“那给老夫买两股。”老头儿抖索着从胸口摸出包碎银来,递给吴争。
吴争接下,在边上过了下秤,显然老头儿来前是秤过了的,分毫不差。
吴争一面数了两张凭据,一面提笔问道,“敢问老丈高姓大名,户籍何处?”
老头儿答道,“老夫姓刘,贱名德方……湖州府长兴县人氏。”
吴争听了一愣,“老丈是从湖州来?”
“是。”
吴争愕然,从湖州府至杭州府,距离不下数百里。
“那老丈是有家人陪着来的吧?”
那老头儿苦涩地摇摇头,“没了……全死光了……被鞑子杀的,转眼已过好多年了!”
“那……那您是怎么来的?”
“走来的……途中也有好心人,让老夫搭个车……前后走了八天。”
“这么远……那您食宿?”
老头儿拍拍腰间,“老夫带了干粮,沿途向人讨口水解渴,夜了就睡城隍庙……。”
话说得很轻松,可让人感觉竟是如此地……沉甸甸!
吴争有些懵,他发觉自己是不是好心……办了件错事?
感觉到手中这包带着老头体温的碎银,变得火热,热得让人感觉烫手。
吴争强笑道:“老丈这是何苦……想来湖州府应该还有您的乡邻来此购买,您让人代购两股不就成了吗……何必亲自前来?”
老头儿呵呵笑道:“小哥自然是不明白的……老夫已是风烛残年,过一日便也少一日,身边已无家人,便了无牵挂……心里想着,来杭州府……或许能幸运在大街上遇见吴王殿下,于是回去,就有了与乡党吹吁的本钱……!”
“吴王有什么好见的,不过也就是有着爵位的普通人……其实和您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罢了。”吴争尽量保持着语气平静地说道。
“胡说!”老头儿生气了,“你这小哥……忒不知天高地厚了,吴王怎会是普通人?时逢大难、国之将倾,吴王力挽狂澜,仅用了七年,便收复河山,这岂能是寻常人……我说小哥,人哪,得有敬畏之心……可不敢乱说!”
边上的人推搡着,大呼着,“老人家……你是来买商会股份的,还是来闲聊的……不买赶紧回家去……!”
吴争不再问,他抬笔,替老头儿填写好姓名、籍贯,然后双手郑重递给他,“老丈小心收好了……您有这份心,定会有福报!”
“多谢小哥儿……老夫不贪图什么福报,只是了却一桩心愿罢了……若非吴王收复湖州,老夫怕早已黄土中一丛白骨了……走了。”
老头颤巍巍地离开,人群无声地为他分开了尺许的通道,人心,真的,有杆秤!
吴争默默地看着老头儿离去,然后轻声对黄昌平道:“找辆马车,派人好生送他回家!”
“是。”
……。
“……他明知朕此时在买入商会股份,却宁肯大费周章,亦不肯将股份卖给朕,偏要以此等劳民伤财的方式,来筹措所谓的军费……他,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朱辰妤心中确实是不解,但她更头痛的是,因为股价随着吴争的大量抛售,并没有大跌,反倒是稳固在了五两一股的位置上。
也就是说,局势并未如之前想象的,吴争因抛售股份而声誉骤降,不仅如此,在筹措军费的同时,还间接试探出了吴争在江南民众心中的份量。
这让朱辰妤很是头痛!
边上莫执念面无表情地奏道:“陛下,还有一事……就是现在朝廷有了银子,怕也买不到那边吴王抛售的股票。”
“这又是为何?”
“吴王以在每份股份凭据上登记姓名、户籍之手段,将大小股东登记造册……臣原本想着,征集一批民众,分散前往杭州府购买……可如此一来,老臣原计便进行不下去了!”
第二千一百十九章 逗儿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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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辰妤微怒道:“莫执念,汝莫家经商数代,且汝追随他时日也不少了……难道就想不出一计妙策应对吗?”
莫执念淡淡应道,“陛下此言不假……若吴王此举只是经营手段,那老臣自然能识破其图谋,并对之做出应对……可惜,陛下应该知道,吴王此举并非经营,而是……政治!”
这话在理,如果只是经营手段,那么,一切事皆为利,有利可图,便会有蛛丝马迹。
可若是政治手段,那么,就很有可能,不是经营范畴,也就是说,亏本,都干。
这样一来,想要揣摩吴争心思、意图,就得站得更高,譬如,皇帝本人,才能揣摩,莫执念做不到,因为不在其位,而朱辰妤同样做不到,因为她没有莫执念对经营的阅历。
而这二人,虽然具有两种资历,但二者不可能结合起来,这就是想不明白吴争此举意图的关键。
真正百思不得其解啊,朱辰妤转头,恨声道:“……他是故意在气我……也罢,以不变应万变即可……他不过就一成半的股份,卖了出去,自然更不能与朕所持的股份相比……只要控制住商会,朕就不信,他还能依仗哪个……到时,定来求朕!”
莫执念面无表情地应道,“臣遵旨……不过,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示下。”
“讲。”
“之前庞公公奉陛下口谕,前来老臣府上,为老臣指了条筹措银两之道……臣想问问陛下,可是陛下的意思?”
朱辰妤微微一愣,“朕之前令庞天寿去找过你……为得就是提醒你应对吴王抛售股份之事,可朕手中也无多余银两……怎么,他为你指了条什么样的筹银路子?”
莫执念低头答道:“是番商。”
“番商?”朱辰妤惊讶道,“吴王不是说……番人正在组织联合舰队,意图大举来犯吗,怎么还会愿意襄助朕?”
“这……老臣也想不明白,还得请陛下亲自问庞公公。”
朱辰妤想了想,点头道:“朕会过问……汝且先退下吧。”
“老臣告退!”
……。
“当敢私通外敌?!”
朱辰妤脸色冷如冰霜,怒视着跪在面前的庞天寿,“汝好大的胆子!”
庞天寿心里已经将莫执念的祖宗十八代全给骂遍了,可脸上却一如平常。
“陛下息怒,请容老奴分辨。”
“讲!”
“老奴这也是为了陛分忧下啊!”
朱辰妤气极反笑,“为了朕?”
“确实是为了陛下!”庞天寿微微抬头,“吴王收复北都,其势和声望,正如日中天……陛下虽是皇室血脉,可仅凭此……恕老奴不恭,陛下实力还是无法望其项背。”
朱辰妤脸色更加阴沉起来。
然庞天寿似乎毫无觉察,顾自道:“其实陛下所依仗的宗室、士族、商人皆不可靠……前车之鉴,大难临头,这些人皆会为一己私利,背叛陛下和朝廷……老奴以为,只有陛下自己掌控了足够的实力,方可应对一切不测!”
“所以,汝就通敌?”
“回陛下话,是卫匡国、汤若望主动来找的老奴。”
“他们……与你说什么?”
“他们说,只要陛下同意,他们愿意助陛下一臂之力……无论是财力,还是军力!”
朱辰妤脸色变得有些古怪,“那他们想要从朕这里,得到什么?”
“废除吴王之前所立巨额的关税,他们说……只要关税与国内商人一样便可!”
“这么说来……吴王筹措军费,真就是为了未雨绸缪喽?”
庞天寿打了个激零,他赶紧趴俯在地,急道:“陛下明鉴,老奴……老奴真是在替官家担忧……!”
朱辰妤冷冷地俯视着庞天寿,“起来吧……那你倒是与朕说说,他们又许了你什么好处?”
庞天寿额头有汗渗出,他颤声道:“……陛下圣明,他们……他们送了老奴一幢大宅子……在顺天府长安西街……。”
“哦?”
“还……还有,十万两汉明银行票汇。”
“还有吗?”
庞天寿急道:“没有了……老奴发誓,真没有了……可这些,也不是老奴开口向他们索要的,是他们主动送给老奴……!”
虽然不知道真假,但庞天寿现在的样子,确实象是怕了。
“那就收着吧……就当朕赏你的了!”朱辰妤淡淡说道,“你去告诉他们,朕要亲眼看见银子……再来定夺是不是应允他们的请求!”
庞天寿很是意外地抬头,“陛下……陛下这是……应了?”
“朕说过了……不想再重复。”
“老奴遵旨!”
……。
陈名夏、李颙、张煌言三人,可谓是忧心忡忡。
已经十天了,就筹集了不足九百万两银子。
这要是换作崇祯朝,皇帝得乐得跳将起来,因为军费足够了。
但今日不同往时,火器作战,尤其是想打一场海战,九百万两或许刚够火炮的折损和炮弹的消耗。
在这个铁铜能当钱使的时代,炮口打出去的,那可真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将军府的征召令已经颁下,需要征集至少八万新兵。
当然,这不是全用来组建新军的,而是八年的北伐下来,许多幸存的老兵,都需要退役。
八万新兵啊,安家费就得近二百万两,按照吴王立下的规矩,都可得现付。
就连张煌言,原本听了吴争的话,已经笃定,可现在,一样心焦起来。
三人坐在一起一琢磨,最后决定,向吴争进谏,他们的意思是,既然吴王已经拥立新君,那么,此为国战,好歹得向朝廷要些财物,这样,也可弥补一些窟窿不是,毕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
王府后院。
吴王殿下依旧在逗儿子吴狄为乐。
“爹爹,先生昨日教孩儿读书。”
“哦……教了啥啊?”吴争摸着吴狄的小脑袋,随口问道,“会背吗……背来给爹听听。”
“好。”吴狄爽快地应道,“……帝初为飞营第,飞曰,敌未灭,何以家为?或曰,天下何时太平?飞曰,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哟……咱小吴狄可以啊!”吴争高兴地夸道,“说吧,想要什么,爹奖赏你!”
第二千一百二十章 心向往之
小吴狄却摇摇头,“爹,孩儿不太明白……咱现在是天下太平了吗?”
吴争一愣,遂笑道:“应该说是……往太平的路上!”
“先生说,爹爹是有为之明君,定能还天下以太平,那爹爹手下有那么多人……是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吗?”
吴争慢慢皱眉,随即释然,笑道:“狄儿啊,人心各异……就算是皇帝,亦不能做到让每颗人心皆一统……人有善恶,如天有阴晴,所以啊,只能用律法去约束,用利益去诱导……!”
“可先生说,人性本善,忠君爱民,天道使然……。”
吴争一时无法向小吴狄解释,停了一会,笑道:“狄儿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孩儿听先生讲过。”
“那狄儿认为小孔融是好人吗?”
“是……先生说,孔融是好人。”
“那你知道孔融长大了,成好人了吗?”
吴狄看吴争,摇摇头。
吴争认真起来,对儿子说道,“小孔融长大之后,却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其意就是说,亲爹没什么可孝敬的,他当时只是为了自己的情欲而已,亲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装东西的容器罢了,东西都出来了,还跟容器有什么关系……狄儿还认为孔融是好人吗?”
小吴狄惊讶地看着吴争,直摇头,“先生说过,人须孝义,否则与禽兽何异……孔融当然是坏人!”
吴争笑了,“你看,先生说的,未必一定是正确的……人和事,都有两面,好与坏,并无绝对,只看用来评判的标准是什么……譬如说,狄儿立志做个好人,那么好人的标准是什么?”
“忠孝礼义。”小吴狄奶声奶气地答道。
“很好!”吴争道,“可世间很多人做不到,怎么办?”
“让他们读书明理啊……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那他们没钱读书或者不想读书怎么办?”
小吴狄无辜地看着吴争,“先生没说过。”
吴争哈哈大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自己所擅长的事,不要去勉强别人象你一样擅长。”
小吴狄想了一会,抬头道:“是不是象爹曾与孩儿说的,君子论行不论心……不必去理会那些人怎么想,只要约束他们怎么做?”
吴争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大笑道:“狄儿果真是聪慧过人啊!”
小吴狄不好意思,但又有些自豪,“那爹爹……文臣做不到不爱钱,武臣也做不到不惜死……应该怎么办?”
吴争笑道:“那就给文人足够忠诚的银子,给武臣不会死的屏障……千万别信人之忠诚,忠诚易变,也别信什么律法,所谓的律法,其实从设立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被后人破坏的……!”
“王爷……怎可如此教导世子!”
远处院门前,张煌言顿足大呼。
他与陈名夏、李颙赶来劝谏吴争,不想正好遇见吴争教导自己儿子的一幕。
……。
“王爷既然让臣做世子的师傅,就请尊重臣。”
张煌言瞪着吴争,一本正经地道,“世子还只是个孩子,王爷这种偏激的言论,于世子成长无益!”
陈名夏、李颙亦在边上附和着。
吴争哂然道:“孤说得,难道不在理吗?华夏数千年间,哪朝哪代,文臣不爱财,武臣不畏死……虽然也有过,怕也是凤毛麟角,否则,便不会有朝代更迭的轮回了。”
“可圣贤教化人心,不就是令每个人,懂得礼义廉耻、忠孝仁爱吗?”
吴争呵呵笑道,“在孤心里,玄著兄是个正人,可抿心自问,你能真正做到吗?”
张煌言脸色涨得通红,憋气好一会,闷声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吴争哈哈大笑,“玄著兄别生气,孤无意去编排、诋毁你的信仰……事实上,孤自认也做不到……既然连你我都无法做到,如何去勉强天下人一定要做到?这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可……可历朝历代,不都是如此传承的吗?”
“所以咱们要改变……好的,留下发扬广大,不好的或者做不到的,想办法改变,哪怕是废除它!”吴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因为他知道,对于面前这三人而言,自己一定是个奇葩,“三位突然来……一定是有事吧?”
张煌言原本还想争辩,可被吴争这么一问,只能答道:“臣等三人,为筹措军费而来。”
“城中街上不是正在筹措吗……难道出了什么事?”吴争有些意外地问道。
“可至今……才筹措到九百万两……眼见着已经过了十日,离王爷目标,差得远哪!”
吴争闻听,反倒是笑了,“孤都不急,玄著兄急啥?”
张煌言等三人目瞪口呆。
说来也巧,这时黄昌平匆匆进来,“禀王爷,晋王世子及晋王幕僚黄应运,在府外求见。”
吴争一听,笑得更欢,“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请!”
“是。”
吴争转头对张煌言三人道,“瞧,解三位燃眉之急的……来了!”
张煌言三人一时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老黄,多日不见,可想死我了。”
吴争这一声老黄,让张煌言等三人忍俊不禁。
可对于黄应运而言,却是涕泪交流啊!
他撩袍屈膝,大礼参拜,“学生亦是日夜期盼,能再见殿下!”
吴争上前,双手搀扶道:“瞧瞧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也象我那狄儿……说哭就哭?!”
敢情,都奔五的黄应运,被吴争拿小吴狄相提并论了。
这一打趣,黄应运破涕为笑。
吴争慢慢转过脸。
“……卑职……参见大将军!”李溥兴行礼,闷声道。
“哟……还记仇呢?”吴争上前一步,冲李溥兴的胸膛擂了一拳,“七尺男儿,有啥说啥……但说过了,就得放下……你啊,与你爹相比,差得不是一个火候!”
李溥兴低头不语。
第二千一百二十一章 双喜临门
吴争指着他,向众人笑道:“咱们北伐军,第一军一零三团英雄团长……敢情,是个记仇的娘们!”
众人一声哄笑,当然,是善意的。
李溥兴抬头,微怒道:“卑职不是英雄……史坤史团长,那才叫英雄!”
能这么当众怼吴王殿下的人,真不多了。
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吴争再次回头,走到李溥兴面前,“你错了……知道你错在哪吗?”
“卑职不知道……请大将军明示!”
“好……本王告诉你!”吴争正容,郑重道,“你是不是英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一零三团的团长,就算你不是英雄,也是英雄……明白了吗?!”
李溥兴沉默了好一会,他立正行军礼,“卑职听明白了……谢大将军指点!”
见李溥兴有些悟了,吴争欣慰地点点头,“那就好,那你应该明白,孤为何宁肯受一时之屈,亦不争这天下了吧?”
李溥兴抿嘴道:“卑职回去,亦被我爹狠揍了一顿,我爹说,大将军行事,必有深意,绝非我能轻易揣度的,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奉令行事……可卑职直到进来时,依旧没想明白其中道理……。”
“那现在想明白了?”
“似乎……想明白了!”
“哦?”吴争微笑道,“这里所站的,皆可称为你的长辈……那就不妨说出来,让诸位长辈听听,或许他们可以为你指正!”
“是!”李溥兴罗圈一揖,“大将军方才说,我是不是英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零三团的团长,就算我不是英雄,那也是英雄。”
吴争点点头,没说话。
李溥兴继续道:“……这让卑职想到大将军为何不争天下,其实大将军的话,亦可套用在大将军自己身上……大将军是不是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将军是大将军,就算不是天子,亦与天子无异!”
张煌言等人听了,一脸惊愕。
这话,确实与理、与礼不合!
当然,无人会去指责李溥兴的口出不臣。
吴争苦笑,他手点点李溥兴,向众人为李溥兴周圆道,“还行,回去了一趟,挨了顿家法……还是有些进步的!”
众人皆笑道:“少年得志,能如此……便已是上佳了!”
李溥兴冷冷道:“莫非汝等觉得……是我说错了?”
吴争喝斥责道:“别仗着你爹,对诸公无礼!”
李溥兴梗着脖子道,“卑职从无仗势欺人之意,卑职亦非那等人……有理说理,卑职心中并无对他们不敬!”
黄应运有些酐尬起来,欲开口打圆场。
被吴争抬手制止,吴争想了想,然后道:“我若执拗于天子之位,何须大费周章……虽说朝野中确实有那么一批人,欲拥立宗室、正朔,可在本王强大的军力面前,无疑是堆土鸡瓦狗罢了……若按你的意思,孤不争天下,竟是为了做个不是天子的天子?”
李溥兴沉默以对。
吴争冷哼道:“你有此等想法……辱没了本王,亦辱没了为国八年征战、收复河山的北伐军将士……更辱没了你自己!”
李溥兴愣愣地看着吴争,他确实领会不了吴争想对他说的意思。
看着一脸懵懂的李溥兴,吴争无奈地摇摇头,“成……今日你能回来,孤心甚慰……那就对你多讲两句……!”
“前后八年北伐,终于修成正果……如今孤麾下尚存二十万北伐军虎贲,你可知道,这八年,仅从孤的手中,为国牺牲的将士有多少人吗?”
李溥兴愣了一会,摇摇头。
“孤可以告诉你……总计牺牲十一万八千六百余人,重伤致残者二十七万一千余人!”吴争神色异常地郑重,语气也相当地沉重。
“那你知道,他们追随孤,所为的是什么?”
“反清……复明!”李溥兴前两字说得很快,后两字拖了很久,因为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说得对啊!”吴争仰起头,感慨道,“英烈们为反清复明追随本王……若本王今日为一己之私,动用北伐军挥刀向自己的同胞……孤,无颜面对这些拿命为国与敌搏杀的将士的在天之灵啊……若他们还活着也就罢了,可他们已经牺牲了,孤无法去当面说服他们啊!”
“他们是为国而死,他们是英雄,北伐军皆是英雄!”吴争沉声道,“可孤若令北伐军为孤争夺皇位……岂不辱没了这支英雄之师?!”
李溥兴愣了半晌,遂屈双膝跪下,含着热泪对吴争道:“卑职错了……卑职,真错了!请大将军责罚!”
吴争叹了口气,伸手搀扶李溥兴,“不是孤矫情,也不是孤不愿坐那位置……你要明白,你肩上的提子越重……顾忌亦越深啊!”
“卑职明白了,真明白了……往后,绝不敢再违逆大将军!”
黄应运适时笑道:“今日果然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啊!”
陈名夏更识趣儿,抚掌笑道:“晋王世子能体悟王爷苦心深意,实属难得……王爷,当饮宴以贺!”
吴争笑道:“来人,备宴……为黄先生和晋王世子接风!”
黄应运赶紧道:“先不忙饮宴……学生还有一喜要禀告王爷!”
说着,目光扫向张煌言等人。
吴争呵呵笑道:“老黄……这些,都是孤的股肱,不必忌讳!”
黄应运点头,道,“学生奉我王令,与世子押送十八船金银至杭州府,共计金八十万两,银一千万两……请王爷派人交接!”
此话一出,张煌言等人皆张大了嘴巴,就差啊啊啊……了!
……。
王府饮宴,直至亥时,方宾主尽兴而散。
已经醉间微熏的张煌言等三人,出了王府之后,竟不约而同的至前面大将军府正堂。
令人上了三杯茶醒酒。
不用说话,其意自明。
三人皆有话要与其余二位,聊聊。
“……王爷之城府……世属罕见!”陈名夏放下茶盏,感慨道,“早知吴王成竹在胸,何须我等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想来,我等……皆小丑矣!”
第二千一百二十二章 动真章?
李颙轻叹道:“从西北运送如此十八船金银至杭州府,途经何至数千里,须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且沿边残敌余部尚未彻底剿灭……若是说,这是在新君登基之后才定下的,恐怕无人敢信?!”
陈名夏接道:“是啊!有些人自认将吴王玩弄于股掌之间,哪想……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恰恰是他们自己啊!”
张煌言皱眉,他关心的不是这些,“可……那你们说,吴王明明有足够的银子,为何还要抛售所持股份,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这话切中了问题的关键,是啊,为什么?
陈名夏轻喟道:“我浮沉宦海数十载……若不是今日吃了些酒,怕是亦不敢如此说话……张苍水,你这问题……令人不敢答啊!”
张煌言皱眉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只要是实话,有什么不敢讲的?”
陈名夏苦笑,他稍一思忖,抬头道:“好吧……既然如此,咱丑话说在前头,今夜所言,听过即忘,出了这门,谁也别再提起……如何?”
李颙、张煌言皆点头。
陈名夏这才开口道:“吴王所图,意在长远……说真心话,我虽之前行差踏错苟于清廷,但对吴王这些年的所为,皆看在眼里,或许……是旁观者清吧,二位仁兄试想,华夏数千年,可曾见过象吴王这般仁义之人?八年了,离至尊之位一步之遥,却数度主动放弃……时人莫非真不明白吴王心思?”
“不……皆揣着明白作糊涂罢了!”陈名夏悠叹道,“君子欺之以方……吴王真君子矣!”
李颙点头道:“百史先生所言极是……我与冒辟疆数次向王爷进言,可皆被王爷斥责,起初时,我等还以为王爷故作清高,可后来慢慢发现,王爷……所图乃大啊!”
张煌言微微皱眉,“二位所言,我真听不懂了……想当年,王爷于嘉定幸免返回绍兴府,我便开始追随,若论私交,说我与王爷肝胆相照,亦不为过……我怎么就没发现,王爷另有它图呢?难道,还有比得这天下……更重要的事吗?”
李颙、陈名夏相视一笑。
陈名夏微笑道:“玄著老弟,你是当局者迷啊!”
李颙点头道:“离王爷越近,自然越看不明白……关心则乱啊!”
张煌言疑惑地看着二人,“还请二位仁兄指教!”
陈名夏笑着摇摇头,“指教不敢当……既然张大人问起,那我就讲讲……当是抛砖引玉吧?”
后半句,是冲着李颙讲的。
李颙连忙拱手道:“就算同为吴王僚属,可后进亦不敢在百史先生面前放肆……先生请讲!”
陈名夏这才正容道:“吴王屡次与尊位失之交臂,绝非是吴王不愿意,亦或是缓称王之担忧……究其根本,还是根基不深,二位想来应该明白,有史以来,但凡皇帝登基,皆有所恃,或延揽士族或联姻世家大族,以此聚拢最大的势力……可吴王完全不同,除了最不被重视的布衣平民,他几乎全得罪了……这就有了前后数次政变,二位……不是吴王不得人心,而是他将人心全拒之了门外,如此焉能如愿?”
说到这陈名夏向张煌言道:“张苍水之前不也反对吴王专权吗……石斋先生、卧子先生,乃至吴王岳丈止亭先生,不都如此吗?”
张煌言沉默了一会,抬头道:“不,我与他们不一样……我之初反对吴王专权,是为了北伐大业,令出二门、多门,非国朝之福……可我后来发现,真正阻碍北伐的,正是宗室、那些与北面藕断丝连,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世家、士族,这才改变了心意……。”
“或许确实不同。”陈名夏淡淡说道,“可说到底,还是吴王出身……否则,你张苍水何必舍近求远?”
张煌言一时语塞沉默了下来。
李颙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酒后醉话……不必当真!”
“酒后,方吐真言!”陈名夏正色道,“二位皆是吴王嫡系心腹之臣……名夏不一样,乃投诚之臣,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可在局外观看,自然较二位看得清楚些……吴王,这是要动真章了!”
张煌言听了一惊,“动真章……何意?”
李颙也紧张起来,盯着陈名夏,“这个时候?”
陈名夏悠悠一叹,“是该动手了……北伐已告功成,不能让这个世道再这么乱下去,人心思安哪!”
张煌言极度诧异地看着陈名夏,“百史先生此话……怕是有故弄玄虚之嫌吧?当今圣上……那可是王爷……咳!”
陈名夏仰头呵呵一声,“历来皇权之争,无视父子、兄弟亲情……何况是兄妹,还非亲兄妹!”
张煌言皱眉,沉默下来。
李颙不太相信,“这怕是不符王爷性情吧……就算不顾亲情,但大战一开,苦的还是百姓……!”
“长痛不如短痛!”陈名夏大声道,“与其祸延百年,不如引刀一快……若吴王连这个认知都没有,那……与皇位失之交臂,不冤!”
说到这,陈名夏扫视着张煌言和李颙,“此绝非名夏危言耸听……不过,二位也不必太过担心,从种种迹象看来,吴王此次动真章,未必会是挥师入京!”
“不开战?”张煌言不解地问道,“这……这怎么可能?陛下能拱手让贤吗?”
陈名夏神秘一笑,“二位不妨仔细想想……往吴王最近的动作里去想!”
就城府而言,张煌言不如李颙多矣。
张煌言还在闭目细细思量之际,李颙已经发出恍然大悟之呼,“原来……如此!”
张煌言不得不睁开眼睛,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一脸兴奋的李颙。
李颙惊喜道,“百史先生言中之意……王爷已经在布局……往后所须依仗之阶层?”
“咦……这哪是我的意思?”陈名夏有些惊讶地看着李颙,他心里感慨,长江浪推前浪,亦在感慨,吴王识人之明啊!
“中孚兄……究竟何意?”张煌言急了。
李颙大笑道:“终于等到这天了……玄著兄,百史先生说得没错,王爷确实是动真章了!”
“汝便倒是说啊!”
李颙、陈名夏相视一笑,皆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第二千一百二十三章 被逼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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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府中。
黄应运和李溥兴酒宴后,被留了下来。
与其说,就留下来,不如说是主动留下。
“吴王殿下,我王令学生转告殿下两句话。”黄应运站在吴争面前,揖身道,“我王说,吴王想让我朝遵奉建兴朝实现天下一统,亦非不可,但四十万大西军将士及我朝官员,必须有个妥当的安置!”
吴争听闻,大松了一口气,感慨道:“晋王,真英雄啊!”
“吴王……我王还有一句话。”黄应运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吴争连连点头,“说……先生但说无妨!”
“我王第二句话是……。”黄应运抬眼打量着吴争,又看了看李溥兴,脸色有些迟疑。
不想李溥兴血气方刚,大声道:“我爹的意思是,我妹妹的婚事……大将军是不是得有个明确的说法,再拖下去,可要误了我妹妹的终身大事了!”
吴争笑了。
脸上笑了,心里却很明白,李定国是大英雄不假,可也不是受人搓揉之人。
如果说,之前自己婉言推却婚事,李定国还不至于强逼,那么,如今自己主动放弃皇位争夺,还要帮着朱辰妤劝李定国挟永历朝并入,那么,李定国就必须强逼自己答应婚事,并公诸于众了。
道理很简单,李定国也得为自己和大西军将士留条后路,一旦两朝合并,吴争若与朱辰妤联手,到时,大西军被啃得一干二净,李定国也无法找地说理去!
所以,李定国必须先将与吴争的联姻确定了,也就是将大西军和北伐军捆绑起来,才能安心。
但李定国确实是英雄气概,他虽一面将丑话说在前头,但一面,还是令李溥兴、黄应运守诺先运来了吴争急需的银子。
当然,这笔金银,已经被李定国变相当作了李海岳的嫁妆,吴争若想动用,就得先应承婚事。
那么,现在就需吴争明确表态了!
吴争严肃起来,斟酌道:“孤已婚配,有了正妻……!”
黄应运轻声道:“学生听闻……吴王王妃生父钱肃乐参与谋反,且已身死……按律,就算不牵连王妃,亦可休之!”
吴争皱眉道:“王妃并未参与!”
黄应运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
边上李溥兴大声道:“我爹说了,大将军是王爵,自古王者可设平妻……甚至,可以让妹妹尊王妃为长,不过……若有所出,皆须为嫡子!”
这话的意思就是,可以不争夺正妃名份,但若生下儿子,同样有继承权。
听起来,这不过份,但细究起来,问题很严重。
自古以来,立嫡为立庶,立长不立幼。
若是皆为嫡长,那么无形之中,便有了世子之争。
也就是说,除非李海岳不生儿子,否则,只要吴争应下,打今日起,吴王府后院就有了夺嫡隐患,哪怕是吴狄已被吴伯昌替吴争册立了世子。
道理很简单,吴狄成为世子,原因是正妃无所出,那么,若李海岳成婚之后,生下儿子,就成了嫡子,哪怕吴争再坚持,亦会有无数幕僚、官员层出不穷地进言。
可如今之势,吴争能拒绝吗?
拒绝很容易,可接下来,李定国定不会轻易答应效忠朱辰妤,两朝之间,很可能发生擦枪走火,从而火拼、内战。
吴争苦笑起来,“晋王……这是在逼我啊!”
黄应运忙道:“我王绝非此意……但也请吴王殿下设身处地,为我王想想!”
吴争看了一眼李溥兴,点点头道:“先生说得是,是孤自私了……这样,允孤三日……三日后,孤通告天下……迎郡主入府,如何?”
黄应运听了大喜,“学生这就回去……将这好消息禀报我王!”
吴争微笑道:“不必这么急,先生年事已高,长途跋涉有伤身子骨……这样,孤派人传讯西安即可!”
黄应运看了一眼李溥兴,李溥兴点点头。
黄应运这才笑道:“客随主便……学生听从殿下安排就是!”
“咦——!”吴争拉长了声道,“今日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李溥兴,你说是吗?”
李溥兴揖身拱手,“是。”
吴争笑着上前搂着李溥兴肩膀,“成了本王小舅子……开不开心?”
不想李溥兴直起身,道,“与国舅爷相比起来,我有何好开心的?”
吴争一愣。
李溥兴继续道:“大将军之前教诲,卑职铭记于心……可如今大将军已经答应了舍妹婚事,那就无须动用北伐军,大西军就可为大将军赴汤蹈火!”
吴争愣愣地看着李溥兴,然后指着门口,“出去……滚出去!”
李溥兴梗着脖子走了。
黄应运忙赔礼道:“世子无状……殿下莫见怪!”
吴争慢慢坐下,看着黄应运道:“请先生说实话……晋王,他是不是无意将两朝合并?”
黄应运刚要开口回答,被吴争抬手阻拦,“慢……孤要听实话!”
黄应运顿时紧闭了嘴巴。
吴争苦笑道,“好吧,孤明白了!”
黄应运轻叹道,“其实吴王应该明白,建兴皇帝,怕担不起这天下啊……学生说句大不敬的话,放眼如今天下,也唯我王与殿下,才可胜任此位……若殿下有意,我王自然全力襄助殿下,可……殿下无意,还劝我王效忠新君,我王顾及与殿下之间多年的情意,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先生……先去歇息吧!”
黄应运欲言又止,叹息一声,施礼告退。
吴争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夜色。
看来李定国真有逐鹿天下之心啊!
顾及与自己之间多年的情意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顾及自己手中的北伐军军力。
果然,权力之争,没有任何情面可言啊。
倒不是吴争在怪李定国,真要设身处地,换成李定国的位置,或许吴争也会这么做。
李定国联明抗清,是形势所迫,亦是尊奉张献忠遗愿。
就本心而言,大西军与明军是仇敌。
如今鞑子被赶出山海关,双方之间合作的基础消失了。
李定国便没有了与明室联合的理由,就甭说效忠了。
而吴争无意争夺皇位,让李定国此时有了争天下的雄心,这无可厚非。
可吴争要的,与李定国不同。
这就是二人之间的区别。
“备马。”吴争道,“去重阳庵!”
黄昌平惊愕道:“现在……?”
“现在!”
第二千一百二十四章 夫妻反目
至紫阳山山脚时,道路已不适骑马。
吴争在黄昌平等亲卫的簇拥下训练营马步行。
接近重阳庵时,路上,不断有暗桩现身。
看着黄昌平用切口应对,吴争问道,“这些时日,没有什么异常吧?”
“没有。”黄昌平答道。
“要多派出人手。”
“是!”黄昌平应道,“卑职已调三组人,共计三十六人,护卫王妃!”
吴争左右打量了一眼,“不够……此地太过空旷,易攻难守……再调三组人来!”
“遵命……卑职回去就安排!”
吴争斜了一眼黄昌平,“孤知道你刚接手长林卫,尚不能得心应手……但你要明白,王妃安危如同本王一般……不可有半分差池!”
黄昌平忙躬身应道,“是……卑职这就去调人手。”
吴争看看天色,“罢了……明日吧!”
“是。”
……。
时已过子时。
山风有些渗骨。
看着就在前面,并不大的重阳庵里,依旧有灯光闪烁。
“在庵里安排有人手吗?”
黄昌平点点头道:“已安排了一个老尼,服侍王妃日常起居……庵中人不多,不好太招摇!”
吴争点点头。
至庵门前,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人前来应声,“天色已晚,庵中不便……门外施主还请天亮再来吧!”
“是殿下到访,快些开门!”黄昌平轻喝道。
然后转向吴争,解释道:“这便是卑职安排在庵中的老尼。”
庵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人头来。
吴争转头对黄昌平道:“你不必随孤进去了……带人在外警戒吧。”
“是。”
一睡眼朦胧的老尼,侧身作礼,“属下见过王爷!”
吴争随口问道,“你不是出家人?”
“回王爷话,属下隶属长林卫仁和县档口三组,奉大档头之命,暗中保护王妃。”
她口中的大档头,指的不是黄昌平,而是宋安。
吴争释然,点点头,“王妃睡下了吗?”
那老尼摇摇头,指着后面发出灯光的厢房,“回王爷话,王妃自打入庵后,就没在丑时前安寝过……此时想来还在功课。”
“唔。”吴争轻声道,“无须引路,孤自己进去就是。”
“遵命!”
重阳庵不大,占地也就一亩多点,相当于城中普通一幢稍大的民宅。
所以,无须人引路,就着油灯发出的光亮,吴争大步行去。
……。
吴争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钱瑾萱的声音,“夜已深,庵中多有不便,王爷请回吧!”
“你怎知是我来了。”
“王爷派人围了重阳庵,此时能进庵的,除非强梁,也只有王爷了……。”
吴争哭笑不得,敢情,将自己与强梁相提并论了。
“此门可挡君子,若是强梁,便无须敲门……王爷,请回吧!”
吴争笑了,“我可从来没有当自己是君子……所以,这门挡不住我!”
说完,吴争毫不客气地用力擂门,“你若还不开,我只好砸门了!”
在吴争重重的擂门声中,里面传来一声幽幽叹息,“王爷明知结果,却非要迫我……何苦?”
随着这话,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袭灰袍的钱瑾萱,站在门后,看了一眼吴争,慢慢转身,退回屋内。
吴争自然闪身而过。
可进去了,万般头绪,竟不知从何说起。
二人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对方,不发一言。
直到边上烛芯爆出“啪”地炸响声,才将二人的思绪惊醒过来。
“你瘦了!”看着一脸憔悴的钱瑾萱,吴争好半天,迸出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来。
“王爷也消减了不少……。”钱瑾萱的眼神中有些朦胧。
“随我……回府吧?!”吴争抓住机会,赶紧劝道。
可这话,却让钱瑾萱眼神中那抹朦胧,瞬间消失。
钱瑾萱慢慢摇头,“回不去……了!”
吴争皱眉道:“有什么不能回去的……只要你想回,只要我想让你回……随时即可回!”
钱瑾萱脸色平静地看着吴争,“王爷是想……与一个背叛你的叛臣之女同床共枕吗?亦或者是,让我与一个很可能害死我父亲的仇人……同床共枕?!”
吴争有些恼了,“我就真觉得,我狠到连自己的岳丈都会牺牲?”
钱瑾萱沉默。
“……虽然我没有为岳丈请封,授其哀荣……可亦没有下令……继续彻查此案!”
“多谢王爷仁慈,给了钱家一条生路!”
吴争微怒道:“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人……不会用这种口吻与我讲话!”
“可我的父亲死在了仁和大街上!”钱瑾萱脸色平静,但语气犀利,“难道王爷就不能对我……说一句真话吗?”
吴争瞪着钱瑾萱,好半晌,长吁一口气,“别闹了……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回家说的?”
钱瑾萱看着吴争,突然起身,至吴争面前,屈膝跪下,并拜伏,口中道:“请王爷……赐我一句实话!”
吴争阻拦不及,便不想再拦,跺脚道:“你……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我父亲为何而死?”
“我怎生晓得……你明知当时我正在北面率军北伐……!”
“您是王爷……人就算不在,亦可掌控杭州府,甚至整个江南!”钱瑾萱抬头,直视吴争的眼睛,“请王爷直言相告……所有,一切!”
吴争沉默下来,许久,“许多事……你知道……无益!”
“好……那就请王爷告诉我,与我父亲有关的一切!”
吴争发出一声苦涩地叹息声,“你这是何苦……许多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心安!”
钱瑾萱突然激动起来,“我父亲是正人君子,岂能做出背弃王爷谋反之事……就算父亲真要背叛王爷,父亲又怎能不为我和兄长,指一条明路……如今,父亲被害,却还要背负着乱臣之恶名……钱家,亦同样背负此恶名……我怎能心安?!”
这话在理啊,虎毒尚不食子,钱肃乐直到死,也没有安排子女退路,要知道,当时钱翘恭正率大军由河间府北进!
吴争知道,钱瑾萱定是猜到了什么,亦或者是钱肃乐曾经对女儿说起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