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千二十章 破釜沉舟?
吴争回过头来,看着李颙,“那若孤此次入城后,允诺郑森,晋他为延平王……以你看,他会如何?”
“不可……王爷万万不可!”
“为何?就为了日后郑森可能谋反、独立?”
“非也!”李颙叹息道,“王爷入城,不许诺还好,但凡许诺,延平郡王定起疑心……绝不会信王爷!”
“这又是为何?”吴争笑了。
李颙无奈地摇头道,“借用王爷常说的一句话……心中有佛,看啥都是佛,心中有……!”
“停。”吴争打断道,“你的意思,孤明白了……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调兵,平乱。”李颙毫不犹豫地答道。
“城中孤的家人、亲友、僚属,还有满城百姓,怎么办?”
李颙直视着吴争,突然身子向前,在车厢里跪倒,“王爷恕罪……臣以为,两害相权取其轻!”
吴争脸色慢慢凝重,“你是说,孤须拿家人、亲友、僚属,还有满城百姓的命,去平乱?”
“臣……万死!”
吴争冷冷道“孤之前还想着,你是个可造之才,不想心地竟如此险恶……不堪用!”
李颙急辩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若鲁王、延平郡王把握了王爷投鼠忌器,那局势就会更乱……到时,怕不可收拾啊!”
吴争笑了,慢慢闭上眼睛,“孤就不信,这世道,还不讲理了?”
李颙愕然。
此时,车外黄昌平踌躇良久,依旧不敢开口。
吴争眼角的余光扫到,问道“何事?”
黄昌平看了一眼吴争,又垂下头去,“……钱公他,被……害了。”
吴争正待喝斥黄昌平,被这一句话,顿时整个人僵住了。
边上李颙急问道“消息可属实?”
“是长林卫传来的消息。”
“是鲁王下令杀的?”
“是……。”
李颙颓然坐倒,脸色苍白,他知道,一场血雨腥风已经不可避免。
看着吴争,黄昌平轻声禀报道“宋大人问,城中民声鼎沸……请吴王示下,是否在城中发动民众,以作王爷策应?”
吴争依旧没有反应。
李颙轻声对黄昌平道“不幸已经发生了……不差这一刻,你且退下,给王爷一些时间。”
黄昌平应了一声,慢慢离开车窗边。
……。
“孤要杀人了!”
吴争慢慢地说道。
李颙看去,吴争的神色平静,不象是受了刺激。
“确实该杀!”李颙附和道,“钱公一心为了北伐……如此之人,就算有再大的过错,岂可戗害,鲁王……朱以海怕是……真疯了!”
“不。”吴争摇摇头,“不会是朱以海……他不敢……明知孤已至东城外,还要杀人,有这胆的,必是郑森!”
“可郑森与王爷并无如此深仇大恨啊……若城破,朱以海恐怕是罪责难逃,可郑森他不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得罪王爷啊……就算朱以海退位,郑森只要拨乱反正,依然是王爵……这说不通啊,难道……郑森想学曹操亦或是自立?”
说到这,李颙惊悚起来,“可如此一来……吴翁和二位王妃,怕是有险了。”
吴争脸色有些苍白,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抖。
“孤想与人讲道理……奈何人不与孤讲道理啊!”吴争猛地一掌拍在坐垫上,“他们非要与孤讲拳头,非要逼孤……那好,就比比谁的拳头更硬些吧!”
“黄昌平!”
“卑职在。”
“传令城中,打开艮山门……。”
李颙大惊,“王爷不可,咱们只带了六百骑……郑森在城中可是有上万大军啊,且还有数万大军在城外……臣不是要阻拦王爷……至少,得等与处州、吴淞二卫会合,方可图入城这事……!”
吴争摇头,“孤不等了……再等,张煌言也会有险……孤的家人,也会有险!”
听吴争这么一说,李颙不敢再劝,再劝,若真有不测,这罪可担负不起。
黄昌平在窗外轻声道“王爷……要不卑职先率三百骑入城,与宋大人等会合,先守护住吴翁和两位王妃……王爷待与孙大人、吴大人会合后,再入城不迟?”
“照孤的话做。”吴争没有解释,平静地说道。
黄昌平也不敢再劝了,只能拱手应声而退。
李颙看了吴争一眼,也不说话,起身下车,朝黄昌平追去。
……。
“王爷太鲁莽了……此时入城,太过凶险……黄大人,汝可得想辙,护王爷安全!”
黄昌平苦笑道“卑职能做的,就是先王爷而死……李大人应该清楚,这不是平日演练……郑森杀钱公,已是撕破了脸……王爷此时入城,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啊!”
李颙皱眉道“黄大人所率的,可是我军精锐中的精锐……难道也无把握护住王爷?”
黄昌平无语,他知道李颙只是个文官,以为精锐就可无敌、所向披靡。
“黄大人请回吧……卑职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说完,黄昌平转身而去。
李颙愣了半晌,一跺脚返回车中。
“王爷三思,有处州卫、吴淞卫和军校军团,三面围在郑森大军外围,郑森就如瓮中之鳖,王爷不必急在一时……!”
“汝究竟在怕什么?”吴争平静地问道。
李颙一怔,“臣是担心王爷安危哪!”
吴争悠悠道“鞑子都杀不死我……郑森屠我百姓、杀我岳丈,何德何能?”
“可咱们此刻寡不敌众、刀枪无眼呐……!”
“寡不敌众?”吴争脸色古怪起来,“孤在杭州城经营六年,城中数十万百姓……谁寡谁众?”
李颙闻听,脸色一白,“王爷是要……破釜沉舟?”
吴争转头,看了李颙一眼,淡淡道“城中百姓已经卷入这场纷争,此时就不必让他们独善其身了吧……北伐军中,哪个不是来自于百姓,守护自己的家园,理所当然!”
李颙终于明白了吴争话中的意思,自己说的寡不敌众,这话没说错,但角色错了,应该对调,是郑森寡,而吴争众。
吴争指着已经有了淡淡影子的杭州城,“孤如果到了杭州城,还不敢进……那这天下,就该是郑森的……孤的家人若有不测,孤理当陪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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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二十一章 钱家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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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森,汝糊涂!”
朱以海回过神来之后,指着郑森怒骂,“汝这是在逼朕汝这是欺君!”
朱以海不笨,朱家人没一个是笨的。
只是他们的眼睛,看的一直是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从来没有放眼天下。
朱由检如此,朱慈烺如此,朱以海亦如此。
朱以海本就是个王,可一旦监了国,就认为自己才是上天之子,真龙之身。
如果他不与隆武争正朔名份,擅杀来使,与隆武南北联合,清兵未必可以轻松打过钱塘江。
南明或许还有救。
可惜,坐了监国位,就不可遏制地想要帝位。
结果,成全了鞑子。
其实,从朱由检开始,不断地在重复着这一故事,譬如李自成打到京城,兵临城下,向朱由检提出封王等条件,同时还承诺,只要听调不听宣,大顺军可以北上为朝廷抗清。
已是刀悬头上了,朱由检还在吝啬一个王爵。
结果,城破国亡,最后便宜了鞑子,不费吹灰之力,入主京城。
这下,兵败如山倒墙倒众人推,无数的明军改旗易帜,山河瞬间改色。
讽刺的是,如今大西军李定国封了晋王,孙可望被封了秦王,连吴三桂都封了平西王,大顺军忠贞营三人被朝廷封了国公。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哪。
朱家人,有着“宁予外寇不予家奴”的相同理念。
朱以海除了反清是真的,别的就没一样是真的。
譬如登基,他自始至终,都在踌躇犹豫,能坐龙椅自然最好,若不得坐,也无所谓。
所以,他意识到郑森杀钱肃乐的用意之后,自然与郑森恶颜相向。
郑森平静地答道,“陛下,事已至此,就算是杀了臣,也无济于事这样,吴王入城之后,陛下就说,人是臣下令杀的,想来吴王顾忌名声,应该不会加害陛下。”
朱以海再蠢,也知道郑森这话是威胁。
郑森下令杀人,自己做为皇帝,难道就不负领导责任?
况且,最初下令杀人的,还是自己,郑森不过是奉旨行事罢了,只要吴争一问,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那依汝之见,当如何应对?”
瞧瞧,瞧瞧,态度的转变,就在一瞬间,朱以海立马就不记得,刚刚还在怒骂郑森欺君之事。
郑森依旧平静,“挡住吴争入城,亦或是在城下杀了吴争,对臣而言,皆不是难事如今难在朝廷不承认陛下好在,首辅王翊尚在城内,只要说服了他,那么,就算吴争也奈何不得陛下返京入宫。”
朱以海有些懊恼,“这不易王翊此人,与钱肃乐张煌言等性子相仿,皆是死性子,不识时务朕也想不明白,这般人到了吴争手中,倒是不做诤臣了,一个个地变成了倿臣!”
郑森毫不客气地打断道:“陛下说得对,想说服王翊,恐怕不易但,正因为如此,王翊必会答应!”
朱以海惊讶道:“计从何来?”
“君子可欺之以方!”郑森道,“只要以吴伯昌和两位王妃的性命相逼,王翊必会答应拥立陛下只要调左右营至杭州城,围城之势可解。”
“不对,若左右营已被吴王控制,调二营前来,岂不助长了吴王之势?”
看,朱以海不笨吧?
郑森哂然一笑,“陛下可是忘记了初衷?陛下此次登基,从未筹谋过与吴争刀兵相见,而是以正朔大义逼吴争就范只要朝廷承认陛下是天下共主,那么,吴争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攻杭州城呢如果他敢攻,又何必等到现在?”
朱以海想了想,连连点头,“延平王所言甚是,咱们不与他打,咱们和他讲道理!”
郑森道:“臣已派人带王翊来面圣,说服王翊还得仰仗陛下臣要去东城督战了,虽然吴争只带了数百骑,可也不能掉以轻心!”
朱以海一愣,“爱卿为何不亲自劝说王翊?”
郑森微微皱眉,“陛下,臣杀钱肃乐,在王翊眼中已是恶人,由臣劝说王翊,必事倍功半,而陛下是宗亲,之前又两度监国,对王翊而言是君所以,由陛下劝说王翊,必事半功倍矣。”
朱以海听了,觉得有道理,点头道:“就按延平王所言,只是延平王去东城,也须小心才是,朕是知道吴争打仗本事的朕身边,不能少了延平王啊!”
这话,确实是情深意重。
或许,朱家人只有在某一特定时刻,才会流露真心吧,但,那也是昙花一现罢了。
郑森闻听,正在转身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谢陛下关心臣必为陛下挡住吴争入城!”
郑森离开没多久,王翊就被带来了。
“首辅啊,朕之前可没亏待过你啊!”朱以海语重心长。
也是,朱以海二度监国,是在应天府。
王翊当时虽列朝堂,可也是个区区言官御史,朱以海确实没亏待过他,因为目光还看不到王翊身上。
可做为老上级,说这话,也不违和,情理之中嘛。
王翊是个直性子,他来时就猜到朱以海想要他做什么,所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鲁王啊莫怪臣不敬,之前殿下不是与臣讲好了吗只要殿下退位,臣定在吴王面前,保殿下性命无虞可可为何要杀钱公,殿下应该知道钱公毁家杼难,六七年间,呕心沥血,不就是为了北伐复我河山吗?”
朱以海脸色慢慢难看起来,最后尖声喝道:“爱卿可知这老匹夫竟是饱藏祸心,他与张国维明里拥立朕,暗里却把朕当作助吴争对宗室动手的引子这等恶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王翊突然有了激愤,怒道:“钱家四兄弟共赴国难钱肃范协防福安力战而亡,钱肃遴长江一役兵败,郁亡于昆山,钱肃典率军于宁波府力战殉国如今,殿下竟忍心杀钱公钱家人何辜,天下人心难平啊!”
第二千二十二章 不共戴天吗?
朱以海被王翊这话惊到了,呐呐不知所云。
倒不是朱以海起了恻隐之心,而是见王翊激愤,意识到此时不是与王翊起争执的时候。
见朱以海态度软了,王翊也缓和下来,“翊无状……竟顶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朱以海立即一挥手,大声道“无罪!”
王翊直起身,苦口婆心地道,“殿下,天下平定之后不远矣……此时正是咱们齐心合力,将鞑子赶出关外之时……况且,以吴王数次宽恕殿下,想来此次,也不至于加害殿下……殿下啊,此时收手,犹未晚矣。”
朱以海脸色渐渐变了,敢情,这不是自己说服王翊,变成了王翊说服自己了。
朱以海不耐烦起来,“首辅可知,一旦吴争登基,便再无宗室出头之日……朕之前确实是想为天下生民谋福祉,以和为贵,与吴争化干戈为玉帛……可如今,钱肃乐死了,吴争能善罢干休?”
“吴王性子宽仁……。”
“住口!”朱以海再也耐不住了,“他宽仁?朕的经历就不说了,前太子登基才一年多,就被他废了,最后说是自尽,真是自尽吗……还有,大长公主,都说大长公主心系吴争,可一监国,又掳去杭州府监禁起来,最后落个什么下场……坊间皆传,是吴争亲手杀了大长公主啊首辅!”
王翊脸色凝重,“殿下不可信口开河……坊间传言,皆不可信!”
“不管汝信不信,反正朕信了!”朱以海大喝道,“朕不能寄于吴争篱下……朕是堂堂宗亲,这天下是朱家天下,朕就算是死,那也是死社稷……朕誓与吴争,不共戴天!”
话说到这份上,就没有任何可说的了。
这时,就需要表明立场。
王翊郑重向朱以海一礼,“请殿下恕臣……不能奉命!”
朱以海一愣,目光渐渐阴森起来,“汝是决意附逆了?”
王翊霍地直身,直视朱以海道“吴王非逆,何来附逆一说,吴王乃我朝监国吴王……殿下请自重!”
朱以海大怒,指着王翊道“好……好……朕不与汝多废话……朕就问你,朕令调左右营前来护驾,你应是不应?!”
“恕臣难以从命!”王翊昂首正视朱以海道。
“果然如延平王所料!”朱以海冷笑道,“既然首辅执意附逆,那朕若朕将吴伯昌及吴王妃擒来,首辅想必应该有所顾忌了?”
王翊闻听大骇,急道“殿下万万不可啊……若是如此,殿下与吴王之间,就再无转圆余地……到时怕是臣,也难以为殿下说项了!”
朱以海此时已经顾不得了,他狰狞一笑,“替朕说项?朕是皇帝,岂能惧他……朕再问你一遍,你奉不奉旨?”
王翊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右为难。
如果奉旨,那就等于是朝廷承认了朱以海为天下共主,那么,吴争除非造反自立,否则,就得向朱以海称臣。
可如果不奉旨,万一朱以海真加害了吴伯昌和两位王妃,那王翊怎么向吴争交待?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
王翊为难至极。
此时朱以海再逼,冲外大声道“传朕旨意,即刻攻王府小院……调火炮去,朕就不信,区区小院,还能挡得住火炮之威!”
王翊急了,拦道“且慢……臣答应了……!”
朱以海笑了,“早该如此嘛……首辅放心,只要朕回到应天府,绝不亏待于你……这样,你且出道告示,通告全城,再传邸报天各府……!”
王翊仰头,欲哭无泪。
……。
吴争确实是在冒险。
但也绝非象李颙担心的那样,全无准备。
任何人,到了象吴争这样的位置,都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这不仅仅是自己一条命,关乎着追随自己的所有人的命,岂可胡来?
郑林控制了全城不假。
城中也确实没有多少可以与郑森对抗的军队,除仅剩数百人的长林卫之外,也就是全力防御吴王府的刘元、张新侠部。
但,就算没有这些军队,吴争也敢闯一闯。
为何?
因为这是自己的根基,如果连自己的根基都反对自己,那么,何谈天下?
杭州城,九万多户,近六十万人口。
有多少人是从吴争治理中得利的,又有多少人对吴争是恨之入骨的?
虽然吴争不知道准确的数字,但他完全有自信,得利者,一定比恨自己的人多。
道理很简单,穷人,永远比富人多。
虽然杭州府已经几乎没有真正的穷人,因为地价炒得太高了,如今城中占地一亩的小院,就能卖出五六百两,而且是有价无市。
五六百两,按公允价,可以买到至少五百石上好的粳米,约合九万斤(小斤,约合后世八两左右)。
九万斤米,够普通一家五口吃上十多年了,能算穷吗?
就算是无家业者,只要肯出力气,去做雇工,按城中最低的日酬论,每天三十文,够买三十多斤米(此时一两银兑二百五十文左右),
这些,是吴争给的。
这话不夸张,若非吴争建新城、兴工商,普通百姓得不到这些。
世上忠诚是相对的,但利益是绝对的。
再傻的人,也不会替要毁掉自己安乐生活的人卖命。
所以,吴争虽无十足把握,但决定入城,绝非是头脑发热。
郑森绝没有想到,艮山门防御对吴争而言,形同虚设。
倒不是说,郑森麾下军队背弃了郑森,而是如今守四方城门的,并非是郑森带来的军队,而是原府兵和周如璋砸银子招募来的一部分“平乱军”。
府兵,原隶属大将军府,也就是熊汝霖直辖。
他们的三观没有问题,之前听从熊汝霖拥立朱以海,也是服从命令,当然,有不少人是想汲取拥立之功,以福荫家人。
而当时熊汝霖对他们说,并非要与吴王敌对,而是让国有主。
也就是说,这些府兵心里,从未真正认为,自己是背弃了吴王,在他们看来,就算拥立了天子,吴王,依旧是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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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二十三章 平乱,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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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吴争一旦出现在城外,想要府兵正面向吴争开枪、射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平乱军”就不一样了,他们的组成复杂,最多的是街头混混、地痞,还有各府土豪劣绅们的看家护院,亦或是私下豢养的死士。
按理说,这些人是不分善恶黑白、居有一定战斗力的,也敢于向吴争开枪、射箭。
但,可惜的是,周如璋猝不及防,被张煌言以数百按察司的役差,端了老巣,身陷囵圄。
周如璋一被擒,按日发放的“辛苦钱”就断了。
本就是为钱而来的街头混混、地痞,还能有多少效死命的心?
艮山门一千六百守军,在吴争率亲卫骑驰近城门二、三里时,在短暂的混乱之后,所有想向城外射击的人,全被原府兵将士制服了。
城门,是从里面主动打开的。
打开时,城门处一片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策马迎面而来的吴王。
他们心中是忐忑的,因为他们自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属于叛军。
如果吴王追究,他们难逃一死。
所以,他们是跪着的,就跪在入城大道两侧。
倒不是他们宁愿死也不敢反抗,而心里清楚,艮山门挡不住吴王殿下。
没有比他们更清楚了,做为杭州府府兵,他们无数次见识过第一军的阅兵,那不是自己能抵抗得了的。
与其兵败,祸延家人,不如束手就缚,至少,能保全家人。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吴王率骑兵瞬间从他们的面前呼啸而过,连稍稍停顿都没有。
望着吴争骑兵的背影,一千多守军面面相觑。
有人轻声嘀咕道“吴王殿下这是……赦免了咱们……还是想秋后再算帐啊?”
这话代表了最大多数人的心声。
而这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与其在这坐着等死,还不如随吴王入城平乱……这样可将功抵罪……至少能,不死吧?”
没有人去理会这话是谁说的,所有人在左右打量、眼神交流之后,开始向吴争飞驰而去的方向挪步。
开始时,移动的人不多,步子也不快,仿佛在犹豫。
可慢慢的,挪步的人多了,步子变快了,于是,人群就象打了鸡血一样,疯狂地向城中席卷而去。
其实,人心向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有时,就是这么简单!
……。
吴争,就这么入城了。
从入艮山门,向南经过庆春门附近,再转西经贡院,转入仁和县大街……这一路上,就没有人向队伍开枪、射箭。
不仅没有,反而身后的人,是越聚越多。
这便是,势!
郑森说杭州城内,已无可抵抗的军队。
这话不对!
杭州城有军队,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军队。
杭州城内,数十万人口,只要吴争愿意,随时可以拉出一支十来万的军队来。
今日,决定杭州城谁是老大的唯一一场战斗,在仁和县大街转入仁和、雨县交界处的城中主大街上,爆发了。
郑森率他的五千精锐,原本是想去东城督战的。
可惜,郑森没有骑兵,他无法及时得到艮山门“失守”的消息,况且,吴争一路急驰,就算有消息传给郑森,也快不过吴争骑兵的速度。
两军在主大街上,猝不及防,迎面相撞。
见过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冰雪中吗?
这场遭遇战,就是这种情景。
吴争的亲卫骑兵,根本不理会面前的敌人,轻易地将郑森所部,捅了个对穿。
然而,吴争依旧没有停下战马,甚至于没有减慢一丝速度。
在突破郑森所部之后,率亲卫骑兵直扑吴王府方向。
就在郑森疑惑吴争为何不停下收获胜利果实的时候,郑森突然发现,此时他眼前的敌人,并非是吴争,而是吴争身后,向自己涌来的密集的人群。
郑森惊愕了,他甚至能辩认出人群之中的府兵和平乱军军服。
他悲哀地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心不在朱以海和他身上。
可郑森依旧没想明白了,吴争是怎样劝降了两座城门的守军,并迅速令他们临阵反戈的,因为时间太短了,短到令人震惊。
……。
这是一场虎头蛇尾的战斗。
甚至不可以说是战斗,因为吴争根本没有下令,令他的亲卫骑兵攻某人或某处。
从入艮山门始,吴争一直在策马飞奔,没有下令开一枪、杀一人。
然而,被许多人称为不可收拾的城中乱局,就这么迅速平息了,至少,平息了东边半城。
而吴争与宋安、刘元、张新侠等,在吴王府面前会合时,没有人还认为杭州城能乱过今天之后。
不需要任何动员,没有任何命令。
全城本在各自为战的“民军”,不约而同地向吴王府方向聚拢。
郑森在城中各处“平乱的”军队,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地被四方涌来的人潮所挤压。
事情,就这么简单。
……。
郑森被抓了,活捉。
他很幸运,比他的军队中任何人都幸运。
因为追随吴争而来的是艮山、庆春两城门守军。
军人嘛,不管是精锐,还是乌合之众,相较于普通民众,总会有某种不可言传的荣誉感和纪律约束,他们没有杀郑森,郑森只是挨了些许不知从哪来的拳脚,显得有些鼻青眼肿罢了。
可他部署在城中各处的军队士兵,就没有他那么好运了。
百姓是愤怒的。
杭州城已经六、七年不见战乱了。
可就因为朱以海和郑森,城中数千人无辜丧命,谁没个亲友,数千条人命,等于牵动了半个城。
最重要的是,在吴王入城之际,郑森的军队还在各处镇压反抗的民众。
群众运动,永远是发起容易,结束难。
等到热血涌头时,就算发起人,都难以控制民众结束。
随郑森入城的万余军队,最后只活下来一千多人。
而郑森在城外的,正打算入城的三万多军队,因处州卫、吴淞卫的两面夹击,被死死地牵制住了。
随着军校军团由东侧加入战局,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郑森在大吼要见吴争。
然而,吴争没有理会,他要见的,绝不是郑森,也不是已经被控制起来的朱以海。
吴争甚至没有入王府,而是直奔莫家大宅。
这才是吴争毅然南下的,真正主因。
; 第二千二十四章 孤是真想不明白
吴争见到莫执念时,莫执念正半靠在榻上,由侍女喂着冰糖燕窝羹。
此时莫执念的脸色已经恢复大半,看起来只是有些苍白,也就是说,“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当然,莫执念并非因病吐血,而是被儿子气得吐血。
几日调养下来,问题自然不大。
而莫执念以病重之名,派人传讯于吴争,为的,只是让吴争感念,从而为儿子能被赦免埋下伏笔。
只莫执念却不知道,吴争会为了他的这封信,突然回来。
吴争的到来,让莫执念大惊失色,他挣扎着要从榻上起来,反被吴争抢先一步,按在了榻上。
“王爷光临寒舍,老朽竟未能远迎真是失礼了。”
吴争微笑道:“不知不者罪莫家的门房,还挡不住孤。”
这话让莫执念心里一格登,话可以两面听啊。
但莫执念只能正着听,也只能当正的听,“王爷返回杭州府竟没有一丝风声王爷可知,如今城中的乱状!”
吴争随意地一挥手,道:“都过去了准确地说,正在过去!”
莫执念惊愕,满城的乱状,就这么过去了?
吴争平淡地说道,“一些宵小,以利诱、胁迫等等瞧瞧的手段,闹些事罢了,没有真正利益共同的造反,永远成不了事天一亮,就散了。”
莫执念怔怔地看着吴争的脸,他的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他意识到,或许杭州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吴王尽知晓,不但知晓,甚至了然于胸这是何等的城府啊!
“敢问王爷鲁王等人如今?”
“朱以海已被孤的亲卫控制,郑森被活擒,城中乱兵正在被清肃莫老只管放心养病,孤此次回来,不为别的,只为探视莫老病情。”吴争仿佛在说一件远在天边的谋反案。
可语气的平静,更让莫执念惊骇。
他挣扎着欲起身,吴争伸手阻拦。
可这次,莫执念异常坚定,他踉跄下榻,颤巍巍地跪在吴争面前,趴伏在地,却不支声。
吴争奇怪于这样高龄的一个老人,竟还能弯腰至这种程度,确实少见哪。
“莫老这是何意?”吴争从来不缺明知故问的本事,而且,越来越熟稔。
“老朽有罪莫家有罪!”
“哦?”
一个简简单单的“哦”字,让莫执念浑身一颤,这代表着,吴王已经知道些事了,甚至全都知道。
莫执念慢慢直起身来,老泪纵横,“老朽有负王爷老朽之病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竟劳王爷特意从前线赶回来老朽该死!”
吴争却没有去搀扶,而是找了张椅子,慢慢坐了下来。
不是吴争不体恤一个高龄老人,而是莫执念没有说出,吴争想听的话来。
这就是一种背叛!
吴争沉默着,两人皆沉默着。
许久,莫执念终究是没有抗得住,他老泪纵横地泣道:“王爷恕罪,老朽教子无能莫辰博勾连外敌,阴谋作乱皆是老朽的过错!”
吴争依旧沉默。
“逆子他还暗中勾连北商王登库、靳良玉、范永斗等人,罢免了老朽在商会的职位,致使商会被北商控制!”
吴争还是沉默。
“更可恨的是。”莫执念的额头冷汗淋漓,“这逆子还截留了军工坊运往江北战场的大批火器致使前方战场补给不上!”
吴争终于开口了,“莫辰博所犯之事,自然是由他一人承担,于莫老,于莫家无涉孤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北商入股商会,直至所占股份超过南商,此情况,莫老为何不及时禀报,此为其一。其二,商会联席会议罢免莫老,莫老为何不反击莫老是商会的创始人之一,以莫老的城府、干练,和对商会南商、北商的影响力,区区半成不到的股份差,竟能让莫老俯首认输孤是真想不明白啊!”
莫执念大汗淋漓,他怔怔地看着吴争,他意识到,今日吴争绝不是来探视他病情的,而是来索命的,不仅是他的命,而且是莫氏阖族的命!
这个认识,让莫执念软瘫倒地。
吴争平静地看着,不怒不悯,只是静静地看着莫执念。
好久,莫执念渐渐喘匀了气,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确实,到了这时候,跪,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莫执念慢慢坐回榻上,然后将此时已经变冷的燕窝羹,一股脑地喝下,解渴。
然后深吸一口气,“王爷也已为人父想来应知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儿虽然行此悖逆之罪过,可究其根本,还是事出有因!”
说到这,莫执念长叹道:“若是老朽还担着商会会长一职那么老朽怎么可能对逆子之过视而不见他所犯之事,太大了,大到老朽已经再不能装作不见的地步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等人想夺会长一职,便正好契合了老朽的心思商会在他们手中把持,那么一切所发生的事,皆与老配无干,莫家无干逆子所犯之事,便不为主谋,亦成了附从!”
莫执念此时的神情已经完全恢复,最大的事都说出来了,就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了。
“至于老朽没有及时向王爷禀报商会股权的变化。”莫执念开始正视吴争的眼睛,“原因很简单,老朽需要银子,大将军府需要银子,新招募的军队需要银子王爷也需要银子!”
“老朽若及时将此事禀报王爷,王爷定会下令中止北商继续入股,那么大将军府所需银子就会断绝官员发不出俸禄,军工坊没有原料,江南学院、军校皆不能治学前方将士恐怕连饭都吃不上!”
“王爷,大将军府治下十三府,去年岁入一千二百余万两,可仅支撑到四月初,府库就已见底,可战争还要在继续,不断地招募新军、装备军队、向番商高价购买军粮,而赋税却不如去年同期精壮去了前线,织女在闹事,商人们在观望,特别是番商,更是拖滞着本该交纳的商税王爷,老朽只能隐瞒不报饮鸠止渴,实乃无奈之举啊!”
第二千二十五章 孤心甚慰
吴争一直静静地听着,不插话、不打断,直到莫执念说完。
吴争微微咧了咧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明白了……见莫老身体已复康健,孤心甚慰……走了,不用送!”
说完,吴争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莫执念愣住了,这,这就走了。
“请王爷留步!”莫执念急呼道。
吴争停下,慢慢转头,“莫老还有何指教?”
莫执念心一抖,再次跪倒在地,“老朽兢兢业业辅佐王爷七年……从未向王爷求过一件事,恳请王爷……留逆子一条命!”
吴争背着身子,沉默了很久,最后一声叹息,没有回头,大步离去。
莫执念颓然坐在地上,他知道,儿子的命,怕多半是保不住了,眼下也只能寄望于清儿了。
想到老来丧子之痛,莫执念不由得泪眼朦胧,涕泪交流了。
……。
“禀少爷,郑森想要见少爷。”
“不见,让他老实待着。”
“禀少爷,首辅大人求见。”
“不见,让他回应天府去……告诉他,他拥立鲁王的告示,孤已经看到了。”
“禀少爷,按察使张大人求见。”
“不见,让他回家候着。”
“……少爷,王妃和侧王妃求见……见不见?”
吴争从回府之后,就不见任何一个来访者,“告诉她们,照看好我爹……等明日,我自然会去见她们。”
“是。”
“张公的遗体呢?”
宋安答道,“已经收殓,不过……还在紫阳山,少爷若是……我这就派人将遗体送回。”
吴争想了想道:“不必了,紫阳山不错……先找块风水好的地,厚葬了吧。”
“是……那,少爷要不要去送张公一程?”
“过些日子吧……等朝廷谥号下来,我再亲自送去。”
“是。”
“朱以海在哪?”
“就在王府前院关押着……少爷若要见,我这就去提来。”
“不。”吴争摇摇头,“去前院。”
“是。”
……。
王府门外,王翊搓手顿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该死,真是该死,就差一天多的功夫,吴王要是早一天回城,自己就不需要受迫发那道拥立告示了。
这下好了,两头不讨好,最关键是,冤哪!
这时,张煌言从府门处出来。
王翊赶紧上前,“玄著兄,见着王爷了吗?王爷怎么说?汝可有替我美言几句……?”
一连串的问题,让张煌言苦笑不止,只能摇摇头道:“王爷也不见我。”
王翊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张煌言,突然就跺起脚来,“那我不管,玄著兄,汝可得替我作证……那道该死的告示,并非是我所愿……而是被鲁王、郑森逼迫……!”
张煌言叹了口气,安慰道:“首辅大人放心……只要见了王爷,煌言一定替人作证!”
王翊这才慢慢安静下来,他拱手道:“那就多谢玄著兄了……既然王爷今日谁都不见,那不如由我作东,请玄著兄小酌一杯……如何?”
张煌言犹豫了一下,道:“若首辅大人真想吃酒……那不如去我府上吧。”
王翊欣然同意,“成……只是劳烦嫂夫人了。”
……。
西厢,其实是被评书美化了。
按此时的规则,西厢从来不是个好去处。
一般人家的西厢,就是堆杂物的库房。
当然,王府自然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库房,也有它该有的规仪。
朱以海并没有受到什么迫害。
不仅没有迫害,甚至于朱以海还在跳脚骂人。
骂的,自然是吴争,当然,也没忘记连带着钱肃乐和张国维。
“叫吴争来见孤……避着不见算什么事?”
“他窃国无罪,孤身为宗亲登基反倒有罪了?”
“……去,告诉吴争,孤姓朱,天下姓朱……就算他奸计得逞,孤还是当朝亲王……!”
“没点眼力见的蠢物,孤就算是落架了,也不喝这凉水……去,替孤杯蜜水来!”
吴争在门外站了一会,心想,敢情是骂渴了吧。
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府卫按朱以海的话去倒水。
然后,吴争吩咐宋安在外候着,推门、抬腿,自己进去了。
“权臣、倿臣、奸臣……呃!”朱以海顿足骂道,直到抬眼发现吴争进来,他张着大嘴,愣住了。
吴争扫了一眼屋内,随意道:“没委屈鲁王殿下吧?”
朱以海愣了很久,这才意识到吴争在问自己,忙不迭地答道:“没……没……吴王殿下仁慈,怎会亏待本王呢?”
吴争哂然,“孤进来时,汝不还在骂本王吗……权臣、倿臣、奸臣?”
朱以海见机甚快,他急辩道:“不,我怎会骂吴王……我是在骂钱肃乐、张国维……!”
“他们死了!”吴争厉声道,“是你害死的!”
朱以海大急,“不是我……入城始,我皆善待你的家人……。”
吴争嗤声道:“怎么不再称朕?”
朱以海慢慢正容,“吴争,国不可一日无主,我朝总得有天子……我这不是社稷着想嘛,若你无意登极,那我当仁不让……你不能怪我!”
吴争点点头,“也对,你本就是亲王,往上一步,亦是无可厚非。”
朱以海大喜,“吴王真这么想……汝放心,我绝不亏待你……封你做一字并肩王,与朕共治天下……如何?”
吴争脸色渐渐阴冷下来,“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作反应吗?”
朱以海还没意识到吴争态度的转变,“吴王忠义,自然是同意朕登基的……!”
“那为何我现在又回来了?”
朱以海一愣,看清了吴争脸上的狰狞,开始害怕起来。
吴争厉声道:“你不该害死钱公、张公……他们为了朱姓江山呕心沥血,可到头来,你却害死了他们……你杀的不仅是他二人,而是砍断了天下人对朱姓的最后一丝眷恋!”
朱以海脸色大变,急嚷道:“朕没有……不是孤……我真没有想杀他们……吴争……吴王,汝可不能冤枉我!”
吴争突然笑了,但笑比哭都难看,“你生对了人家,有个好姓氏……否则,五年前,我就已经一刀砍下你的头颅……原本我想着,让你好好活着,让那些老臣们,心里有些寄托……可你自己作死啊,竟害死了这些心中还有明室的忠臣……黄道周、张国维、钱肃乐……你,真是好本事!”
第二千二十六章 何种死法
听着吴争念出这一个个的名字,朱以海几乎快哭出来了。
平心而论,他知道这几个都是明室忠臣。
朱以海毕竟不傻,他突然感到打心里,泛上的恐惧。
而他对吴争的恐惧,从吴争从奉天殿将他从龙椅上拽下时,就根深蒂固了。
“吴王,真不是我……是郑森那贼子狼心狗肺……他矫诏……是他下令杀的钱肃乐,他还想杀张煌言来着……!”
“可郑森交待,是你下的令!”
“……啊?”朱以海一噎,再次叫了起来,“那张国维不是我下令杀的……!”
吴争突然语气一变,“知道我为什么此时来见你吗?”
朱以海惊惧地看着吴争。
“我只是想问问你,选择何种死法……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因为你还想活,自然是不会做出选择了。”
朱以海颓然坐倒在地上。
吴争转身,连走边道:“汝放心,孤不会私下杀你,该吃吃该喝喝……三日后,在按察司公审。”
朱以海直愣愣地看着吴争的背影,突然大喝道:“就算朕死,朕也是建兴朝天子……汝是反贼!”
吴争头也不回地道:“建兴朝是本王建的,连建兴二字,也是本王起的!”
……。
酒过三巡。
人很奇怪,不管善饮者还是不善饮者,只要三杯下肚,相对于言,就话多了。
不但话多了,还放松许多,没那么多戒备了。
譬如王翊,他此时在张煌言面前,就显得很放松。
“玄著兄,汝以为,今日杭州府之乱……王爷真不知情?”
这话很多人都在私下揣测,毕竟,没一个是蠢人。
张煌言就被不少人问过,他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王爷身在前线,如何得知……且不说鞭长莫及,就说城中有王爷家人在,亦不至于冒如此凶险。”
这回答,非常标准,问的人都连连称是。
可说的人,却因无数人的问,而心里疑惑。
张煌言要见吴争,并非要请示什么难解之题,如今城中局势已经非常明了,些许溃散的乱军只是负一隅顽抗罢了,而我方也无意收容渣滓,去招降这些丧家之犬,覆灭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张煌言要见吴争,只有一个原因、一件事、一个问题,那就是……是汝设的局吗?
这问题对张煌言很重要,重要到可能颠覆他的三观。
钱肃乐死了,张国维死了,加上之前的黄道周、陈子龙,还有大长公主,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死了太多的人,而这其中任何一人,在张煌言看来,都是不可死的人。
如果真是吴争设下的计,那吴争就不是一个张煌言心中的明君。
那么,张煌言会失望,失望透顶,甚至张煌言极可能萌发死志,以示无声的反对。
张煌言只要吴争一句话,当面否认,他就会心安。
可惜,吴争不见他,这让张煌言非常的郁闷、烦愁。
此时与王翊面对面,张煌言已经没有兴致再重复非常标准的答案。
张煌言惆怅地道:“依首辅看……王爷知情吗?”
不答反问,令王翊一愣。
如果换作是另外一人,王翊可能就认为对方是搪塞,那就聊不下去了,王翊就会起身告辞,话不投机半句多嘛。
可对于张煌言的人品,王翊还是信任的,不认为张煌言是故意推托、搪塞。
“……大长公主和石斋先生,死的冤哪!”王翊长叹道,“大长公主……我不是很清楚,可石斋先生任首辅这两年多时间,对朝廷对吴王……可谓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啊!”
张煌言的脸色非常阴沉,他沉默着。
王翊这话头一开,心里的忧郁就藏不住了。
“但凡私下里闲聊,石斋先生对吴王皆是交口称赞……我怎么也想不通,石斋先生怎么会反对吴王……最后宁可自尽……!”
张煌言木然道:“……我倒是知道些大长公主,与钱公、卧子先生密谋此局……。”
王翊急道:“玄著兄快些讲来……以解我心头之惑!”
“钱公当着吴翁的面,亲口承认,此局是大长公主、卧子先生和他一同筹谋的,也只有他们三人知道……所有参与者,皆是被利用!”
王翊惊骇莫名,他愣了许久,呐呐道:“为何……这是为何啊?大长公主亦为朱氏血亲,怎会行此……之事?难道不明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
“可钱公直言……吴王事先并不知情……之后是获长林卫密报,才做了些部署。”
王翊低头思忖着,二人相对沉默许久,王翊抬头,“不通……实在是不通,就算大长公主有意为天下谋太平,长痛不如短痛……可她一死,还有谁能……咳,制约……,万一……还是对宗室动手,岂不前功尽弃?”
张煌言挑了挑眉头,王翊这话在理。
钱肃乐的解释,其它的都通,唯有此点不通,也就因为此点,所有的解释,就都变得不合理了。
朱媺娖退位之后,修心养性,通晓了天地大道,想为天下生民造福,尽早结束这乱世,设下此局,断了宗室谋位之心,这虽然有些牵强,但还说得通。
毕竟是女子嘛,自己已经没有了复辟的可能,那就积德为天下人谋福祉。
可钱肃乐说,朱媺娖还想以此,让吴争推托不了她的这份恩情,使得吴争心里歉疚,从而对宗室手下留情,保全宗室之人与国朝同存。
这也说得通,毕竟吴争非寡情之人,受人滴水之恩,尚且得涌泉相报,况且朱媺娖一度有意下嫁吴争,亦是公开的秘密,二人之间的感情牵扯,非外人能知……爱屋及乌之下,是说得通的。
可最大的疑惑是,朱媺娖死了,钱肃乐、陈子龙也死了,连带着黄道周、张国维都死了,那么,谁来制约吴争,万一吴争突然狠下心来,将尚有万人之众的宗室,连锅端了呢,这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毕竟,人的心性是会随着时局的变化而改变的,“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句话在许多时候,也是不成立的。
第二千二十七章 养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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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之前钱肃乐的说法,朱媺娖三人谋划此局时,陈子龙、钱肃乐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也就是说,打一开始,皆知道这是个死局。
那么,以三人的城府,又怎能不想到制肘吴争的后着呢?
张煌言突然道:“只有两种可能……。”
“请玄著兄指教!”
“一是钱公说谎,是吴王谋划了此局……而最后黑锅被钱公等人……主动背了。”
王翊蹩眉思索后,点头又摇头,道:“这说得通……可大长公主那边……说不通。”
也对,如果说钱肃乐愿意替吴争背黑锅,是说得通的,毕竟是翁婿嘛,胳膊肘往里拐,丢车保帅,情理之中。
可朱媺娖是不可能替吴争背这黑锅的,就算有儿女之情,亦不会拿上万室宗之人的命,去殉葬不是?
“除非……大长公主与吴王有密约?”王翊冲口而出,“大长公主以大位换吴王对宗室的宽容!”
张煌言想点头,可却摇了头,“大位对吴王而言,并非难得……就算宗室阻挠,也拦不住!”
王翊沉默,是这话,吴王手中二十万北伐军,试问天下何人能挡其锋,如今更是以北伐大功傲视天下,试问谁能比肩?
既然得位已是水到渠成之事,为何还要与大长公主作此等交易?
况且还赔上了大长公主性命!
二人互视着,同时摇摇头,这个假设不成立。
停了一会,张煌言继续道:“第二种可能,钱公所言皆为真实……那么,大将军府……甚至是吴王身边,还有参与谋划、知情之人!”
王翊闻听,惊悚起来,他怔怔地看着张煌言,“玄著啊,此话……可不敢乱讲啊!”
张煌言木然回视着王翊,他知道,王翊无意恐吓他,而是真心担心他。
如果真象自己说的,大将军府里……甚至是吴王身边,还有参与谋划、知情之人,那么,这件事还没有过去,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酝酿些更大的悲剧。
治天下,很多时候,需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帝皇心术,也绝不是能将一切事摊都在桌面上讲的。
不管暗藏之人究竟是何意图,但他的存在,已经触犯了规则。
就象一把刀,挂在明处,便无人理会,可若是藏在暗处,谁能保证,它不会突然就发了疯呢?
刀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王翊的惊悚,并不夸张,到此时,还能藏身于大将军府,甚至吴王身边的人,能耐又岂能小?
如此一来,吴王若已经察觉,那么,接下去,一场清洗就避不过去了。
甚至可能酿成又一场悲剧!
张煌言木然看着王翊,道:“……是不是首辅?”
王翊脸色急白,“玄著兄……怎会……怎么可能是我呢?我王翊指天发誓,若是王翊心存异心,必不得善终……受世人唾骂……!”
瞧瞧,瞧瞧,让一个首辅吓成这样,真是吓倒了。
可王翊说到这,脸色突然古怪起来,“隐匿之人……也极有可能……是玄著兄啊!”
张煌言盯着王翊的眼睛,突然叹息道:“煌言最怕的……就是如此啊!”
王翊先是一愣,而后瞬间会意过来,是啊,最悲哀的,莫过于自己人怀疑自己人、自己人不信自己人哪!
二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
“玄著兄应该赶紧面见吴王……释疑啊!”王翊急道。
张煌言苦笑,“王爷不肯见我……怕是已经疑心我了……也是,谁叫我也在杭州城呢!”
王翊低头想了想,“无论如何……都得尽快见到吴王……这种事,时间拖得越久,疑心就会越大……!”
说到这,王翊突然灵光一闪,“玄著兄之前不是说过……当日钱公说起此事,是当着吴翁之面吗……何不请吴翁佐证?”
这话有道理啊!
不想张煌言悠悠道:“到此时……吴王不见任何人……也包括吴翁和两位王妃。”
王翊张大了嘴巴,“难道……吴王连亲生父亲……也不信?”
……。
“想活,还是想死?”
这话换作是问朱以海,想必朱以海的回答,一定是想活。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可郑森不答反问,“敢问吴王,如何个活法……又如何个死法?”
吴争见完朱以海,再见郑森,显然心里已经有了安排。
“死很简单……我已经安排三日后公审朱以海,汝若选死,那么,正好与朱以海一起……黄泉路上也能作伴……毕竟,汝二人君臣一场嘛!”
吴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至于活……那得付出代价。”
郑森冷冷道,“何种代价?”
“罢官削爵。”
“没别的?”
吴争点了点头。
郑森大吃一惊,“当真?”
“君子一言!”
“我同意!”郑森急道。
吴争哂然,“别忙着同意……我还没说你日后该做什么。”
郑森一愣,冷笑道:“吴王何不把话一次说完……汝放心,既然兵败做了阶下囚……森,愿财服输就是!”
吴争咧了咧嘴,“罢官削爵……自然是做不了官了。”
“还请吴王放心,森可以自食其力!”
“不。”吴争摇摇手道,“终究是做过延平郡王的……怎能与普通百姓一样去耕田织布呢,世人会说本王不杀你,是为了虐待你。”
“汝究竟想怎样?”郑森终于按捺不住提心吊胆,厉声道。
吴争不以为意,随口道:“做不了官……那就去做贼。”
郑森脸色惨白,怒喝道:“……汝还是杀了某吧!”
吴争摇摇头道:“汝就不问问去哪作贼、作何贼?”
“……森就算是死,亦不作贼!”
吴争悠悠道:“其实作海贼是一件很有前途的工作……!”
“森宁死不作贼……呃,汝说什么……海贼?”郑森惊讶地看着吴争,“汝想养寇……呃!”
问到一半,郑森也自觉荒唐,吴争一旦登基,便是天下共主,哪有皇帝,自己养寇自重的吗?
不想,吴争竟点点头道:“对,汝说得没错,本王就是想养寇!”
第二千二十八章 人尽其用
郑森一脸懵逼样,“汝究竟想怎样?”
“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郑森想了想,抬头道:“既然汝有意想让森劫掠过往海商……。”
“满口胡吣!”吴争喝斥道,“孤会让你劫掠过往海商?”
“那汝何意?”
吴争朝黄昌平呶了下嘴,黄昌平将一卷地图摊在地上。
“带你的船队,去这作贼!”吴争用鞋尖踩踩地图上的某处道。
郑森一看大惊失色,“……松浦津?!”
……。
此时东瀛已经结束了战国时代。
德川家康发动关原合战,打败西军,干掉了丰臣氏后人,建立了德川幕府。
松浦津,隶属于肥前国平户,这个臭名彰昭的一隅之地,才是倭寇诞生的摇篮。
被时称平户水军的倭寇,就一直袭扰大明沿海和朝鲜。
都说倭寇只是东瀛落魄武士、失意政客和浪人的集合,其实是不对的。
应该说,倭寇自其诞生那天起,就带着东瀛统治者的意念。
元朝时,忽必烈两次挥军攻打东瀛,松浦家族的领地首当其冲,松浦家借助“神风”与后来修筑的海滨防卫工事,两次“击退”元军。
为了报复元朝的侵略,松浦家族开始对朝鲜半岛沿海进行掠夺。
因他们来自平户藩掌控的三个岛(对马岛、1岐岛、平户岛),所以被称为“三岛倭寇”。
后来,松浦家对朝鲜与大明沿海的侵扰,逐渐演变为纯粹经济性的掠夺,对实施海禁的明朝沿海边防造成了颇大的威胁。
但其间,倭寇犯边一度中止过。
洪武末年,统一东瀛的足利义满,希望肃清南朝的残余势力,同时也想发展与明朝的贸易。
于是,遣使至明朝,在明成祖时期,两国恢复了正常关系,双方建立了勘合贸易关系,明朝给予足利幕府贸易凭证,即勘合,日本方面凭勘合来“进贡”,实则是进行贸易。
明朝发展与日本的关系,主要为了消除倭寇对中国沿海地区的侵扰,足利幕府也积极剿捕倭寇,于是,倭寇一度在明朝沿海消灭。
可在足利义满死后,其子足利义持改变政策,双方勘合贸易中断,日本不再剿捕倭寇,足利义满时期稍有收敛的倭寇劫掠又在中国沿海一带蔓延开来,直至今时。
所以,倭寇行为,不是个人行为,而是统治者的意志体现。
从战国初期,松浦隆信征服了肥前国北部及1岐国成为了大名,而他本人就有直接参与倭寇行为。
之后,松浦家族又收留了明朝海盗汪直、徐海等人,被松浦隆信奉为上宾,还将松浦津划给汪直做为根据地。
从此,鸟不下蛋的平户,摇身一变,成了东瀛对外贸易的重镇。
到了崇祯年间,其子松浦镇信因在关原大战时,保持了中立,战后依旧领有北松浦郡与壱岐国,并得到了六万三千石的领地安泰。
由于财政窘迫,松浦镇信只能祖上重操旧业,于是大量的倭寇再次出现在了明朝沿海和朝鲜,而这个时候的倭寇,几乎来自此地,同时,成份有了极大的变化,也就是说,这时的倭寇,已经有许多是大名收拢起来的武士,他们直接受大名的领导和指挥。
而郑森,其实就是他爹和松浦家臣田川氏女所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平户南边的河内浦,是郑森的第二故乡。
那么,此时郑森听见吴争要他去松浦津作海贼,岂能不惊骇?又怎能不反对?
吴争神色不动,平淡地道:“孤不为难你,孤给你选择的权利……生或死,去或者不去的权利!”
郑森愤怒地喝道:“那汝就杀了我吧!”
吴争点点头,“可以……不过想来隆武帝在泉下有知,会后悔恩宠于你,并赐你国姓。”
“你……!”
“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或剿灭或招安……也不管你是否有意做个东瀛王……。”吴争悠悠道,“断绝倭寇袭扰我沿海,做到这事,孤给你重新上岸的机会……否则,你应该知道,就算孤赦免你的罪过,恐怕杭州府百姓都能撕了你!”
郑森沉默了,不知道是自知罪孽深重,还是为吴争那句“也不管你是否有意做个东瀛王”打动,反正不再愤怒了。
“别急,慢慢想……孤给你时间。”吴争转身,走到门口时,抛下一句,“你不去,孤可以另选人去……譬如,施琅!”
郑森愣了许久,颓然坐倒。
……。
吴争想要平定倭寇,可眼下确实抽不出手来。
虽然这几年,随着北伐军实力的不断壮大,浙东沿海倭寇是不敢来了,但福建沿海,倭寇依旧犯边。
征伐远在海外的一国,实力还达不到,至少目前是做不到的。
那么,如果有一支舰队,以海盗的名义,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效果应该会不错。
但水师不行,至少吴争不愿意。
在吴争看来,这种脏事,需要有适合的人去做。
王师一旦沾指这种事,不管是今时还是将来,都是一个无法洗白的污点。
吴争一直心里都有这个打算,只是人选一直未决。
郑森,主动“冒”出来了。
很合适。
郑家海盗出身,对东瀛又非常熟稔。
关键是,郑森手下的,大都是从良的“前海盗”,重操旧业不难,不,应该是物尽其用。
原本还犯愁,总不能将这数以万计的“叛军”全杀了吧。
这下好了,全送去海上,祸害倭人去。
吴争不免有些得意,他不怕郑森拒绝。
陆地上,已经容不下郑森了,吴争没夸张,郑军在杭州府可没少杀人,特别是城中,为了镇压平乱,郑军在大开杀戒。
那么现在做了阶下囚,自然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所以,郑森没得选择,他只能从命,因为,就算没有郑森,要从这二、三万的郑军俘虏中,挑出一个能从命的人,应该不难。
况且,吴争还有施琅这个备选。
施琅是个狠人,被逼急了,啥事都肯做。
最重要的是,施琅有一颗“上进心”,他想升官,想光宗耀祖,想洗涮因郑森带给他的耻辱和不公。
这样的人,适合做一把刀,一把斩尽倭寇的刀。
第二千二十九章 张煌言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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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终于肯见张煌言等人了。
但不在吴王府。
两天后,吴争在紫阳山山脚下,张国维战亡之地,传见了张煌言等人。
大冢,六尺碑,还有朝廷的追谥——“景烈”。
景,武也。
施德为文,除恶为武,有功安民曰烈。
与钱肃乐的谥号——“忠介”,皆恰如其份。
“诸位可知,为何孤执意将张公葬于此处……?”
没有人回答,因为,这无须答。
上位者往往会有一些不需回答的问题,聪明人都懂得“沉默似金”的道理。
“张公乃天启年进士,历任知县、巡抚,至兵部尚书……在任时,兴学校、课农桑、以德化民……外敌南寇、国难当头之际,挺身而出……驿亭之役,张公以寡敌众,九死一生……然,今日却受宵小所害,殉国于杭州城内……!”
说到这,吴争霍地回身,“孤想问问诸公,杀,还是不杀!”
没有人问,杀谁?
不需要问。
能让吴王此时问杀与不杀的,只有二人,朱以海和郑森,余者皆不必问,杀,便是了。
所有人都沉默,不是所有人皆没有反对之意,而是不敢。
“好!”吴争扫视着众人,点点头道,“明日公审……孤希望诸公不负张公在天之灵!”
“张煌言。”
“臣在。”
“别让孤失望。”
“臣……遵命!”
吴争转回头去,先张国维的墓长揖至地,“张公请安心……年内必克顺天府,到时,孤定会亲自前来,告知张公!”
……。
回去的路上,吴争传张煌言上了自己的车驾。
“玄著兄是否对孤有不满?”
张煌言急道,“臣绝无此意。”
“那就好。”吴争轻喟道,“人心难测,乱世之中,尤其如此……若连你都反对我,那我就太失败了!”
张煌言抿嘴,强忍着心中的激动,“臣……绝无此意!”
吴争沉默了一会,看着张煌言道,“那就说说心里话……别憋着,该说就说,说问就问!”
张煌言长吸一口气,拱手道:“恕臣无状了!”
吴争微微点了点头。
“王爷可有参与谋划此次事件?”
吴争摇摇头。
“王爷是何时得知大长公主欲发动政变的?”
“大长公主出杭州城之后。”吴争平静地答道。
张煌言慢慢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吴争笑了笑,“怎么……你怀疑是我谋划了此局?”
张煌言正色道:“利高者疑……王爷恕罪,臣为按察使,当查清此案来龙去脉,方可向天下人交待!”
吴争随意地一挥手,“利高者疑,好一个利高者疑啊……然,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张煌言,我问你,若我想清除宗室,何须费这等心思……大长公主一介女流,已在杭州府多年,我若想害她,只须给宋安一个眼色就是……朱以海被放逐于海外孤岛,我想杀他,只须传句话给王一林……可你想过没有,他们死了,与我何益……这帝位对于我而言,本就已唾手可得,何必再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呢?”
张煌言认真地听着,等吴争说完,他郑重其事地道:“既然王爷确实是身处事外,那么……必定还有人得益!”
吴争微微一皱眉头,“何意?”
张煌言将两天前与王翊对此案的分析,对吴争一一说了。
“若大长公主、钱公、卧子先生真是为了结束乱世,以身殉之,那如今谋逆者皆已受缚,此案便可结案……可若大长公主想以此保住宗室,那就一定还有人,是此案的知情者,也是受益者!”
吴争脸色一沉,“张苍水,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是想让我彻底排查所有人,包括你在内?”
张煌言郑重道:“臣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此人不管何居心,只要他藏在暗处,必定是居心叵测!”
吴争沉默下来,许久,才叹了口气,冲张煌言苦笑道:“张苍水,能不能不这么较真……如今战事尚未完结,咱就糊涂一回……如何?”
张煌言紧盯着吴争的眼睛,“王爷心里可是想到了什么?”
吴争直摇头,“孤能想到什么……孤只是刚刚听你一说罢了。”
张煌言不疑,道:“臣还有一问……请王爷释疑。”
“问吧。”吴争叹了口气。
“大长公主……究竟如何死的?”
吴争愠怒道:“没完没了了你?”
张煌言坚持道:“事关王爷清名,怎可不了了之?”
“我不要什么清名!”吴争皱眉道,“人都死了,还纠结这做什么?”
“可新朝需要!”张煌言大声道,“王爷将为天子,新朝新气象,不可有一丝污名在外。”
吴争苦笑起来,想了想道:“她……确实是死在我的剑下。”
张煌言大惊,“真如传言所说……是王爷杀了大长公主?”
“其实……我并非是想杀她……是她……哎,说不清了。”
“请王爷如实讲来!”
吴争只能把当日情景,对张煌言讲了一遍。
“张苍水,这便是事实……她是自己撞上来的。”吴争无奈地摇摇头,“我总不能任由她从背后刺我吧……而且当时我也只是想格挡,并非冲她挥剑。”
张煌言长吐了一口气,也苦笑起来,“无人见证……确实,是说不清了。”
二人对视苦笑。
之后,张煌言再次转回之前的话题,“请王爷允准,让臣追查暗藏之人!”
“还是……算了吧。”吴争仰头轻喟道,“其实,只要他从此安分守己……不管是谁,真查到了又如何,杀了他吗……至少他还没有做出什么事……莫须有?我可不想来这一套!”
张煌言道:“至少……可以监视、防备!”
看着执拗的张煌言,吴争无奈地点了点头,“成……你想查就查吧,不过,若他真没做什么……就任由他吧!”
“是。”张煌言换了个话题,“敢问王爷……可曾怀疑过臣?”
吴争笑了,“我之前说过,人活在这世上,总得信一些人……你张苍水,是其中一个。”
张煌言抿嘴,眼中一热,“谢王爷信任。”
“谢什么?”吴争挥挥手道,“我可不想做个孤家寡人。”
二人相视,皆笑了起来。
第二千三十章 人得有所敬畏
“你怎么看钱肃乐、张国维二人?”
吴伯昌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你为二人请封、追谥,想来是认为他们是忠臣楷模了。”
吴争苦笑,“爹真以为,他们完全是为了我吗?”
吴伯昌似笑非笑地看着吴争,“不该如此吗……钱公是你的岳丈,理应为你计谋,而张公又受你救命之恩,且一直重用于他,看来也该为你效命才是。”
吴争不答反问,摇头道:“爹这几年教书育人,怎么还会是这等思想……孩儿是谁,一个凡夫俗子,吴家次子……也就是爹当儿子是宝罢了。”
吴伯昌笑了,他点点吴争道:“我可没拿你当宝……不过也奇怪了,你这等想法,从何而来……可是有人指点于你?”
吴争摇摇头,“只是看到死的人多了,孩儿就在想,他们究竟为何死,为谁死……想得多了,也就有了这些想法。”
吴伯昌轻叹一声,“说得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哪!”
“虽然有些为了我,但其实钱公只是想死,为死而死……罢了。”吴争微微咧齿,“他觉得愧对了先帝,悖离了他的初衷……他觉得他该死!”
吴伯昌点点头,叹息道,“人中翘楚,人中龙凤……可惜,世间这样的人,太少!”
“而张公与钱公还是有些不同的,张公务实……只是过于执拗,在他看来,一旦新朝建立,他已经无法融入新朝了……恐怕,这也是他在无声地……抱怨我吧!”
吴伯昌目光一闪,“你真要……虚君实相?”
吴争诧异地看了吴伯昌一眼,“自然是真的,千百年来,皇权皆陷入一个初建、兴盛、衰败的轮回,长则二三百年,短则数年……天下人所能诉求的,无非是一个英明君王罢了。”
吴伯昌微微颌首,“此话也有些道理,可民智未开,放权未必是条明路。”
吴争点点头,“自然不会新朝一立就放权……三十年间,还不能放权,至少不能放兵权……所以,还须劳象爹这样有识大儒教化百姓。”
吴伯昌笑骂道:“别往你爹面上贴金……天下大儒多了,你爹还排不上号!”
吴争讪笑道:“可在孩儿心里,爹比那些食古不化的大儒们强太多了!”
吴伯昌慢慢收敛笑意,正容道:“不可如此亵渎贤良,这些人,有自己的思想,总比浑浑噩噩之人强太多了……争儿,人,得有所敬畏!”
“孩儿受教了。”吴争应道,“可爹也看见了……越是有本事的人,一旦逆势而动,对天下的伤害就越大……譬如陈子龙,孩儿一直对他礼敬有加,为了安抚他,甚至让他做了汉明半月谈的总编撰,官至三品……可他呢,却伙同大长公主来这一手,多少无辜士兵、百姓被卷入这场反乱之中……今日杭州府之乱,与他们之前政变,脱离不了干系!”
吴伯昌眼神古怪地看着吴争,“但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有自己的理念,你不也常说,天下有能者居之吗……你又怎么可以如此肯定,你一定能予人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呢……难道真如坊间所传……吴王是天纵之才?”
吴争一愣,他被他爹的这句话惊到了。
确实,自己何德何能,敢拍胸脯打包票呢?
虽说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可天下人多了去了,为何是自己?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手中掌二十万北伐军的实力。
若换个人,恐怕亦是如此吧?
突然之间,吴争不由得意兴阑珊起来,他发觉自己是不是同样陷入了一个轮回,那就是,他在拯救这个时代的同时,让自己不可逆转地陷入了另一个轮回。
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若得了天下,无非是朱姓王朝,变成了吴姓王朝,又怎能化解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轮回呢?
甚至于,吴争都不能肯定,三十年后,自己会不会背离初衷,毕竟,权力是一剂最能令人上瘾的毒药。
吴伯昌一直观察着儿子的脸色,见吴争脸色不太好,开解道:“君子论行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圣人……这话可是你时常挂在嘴边的,心里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吴争点头道:“谢谢爹……孩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吴伯昌有些奇怪,“六年了,打从你开府之后,今日该是你在爹面前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吧……听闻三天了,你还没见过媳妇……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不管何事,夫妻之间,得把话说清楚……总不至于成了仇人吧?”
吴争脸一热,呐呐道:“孩儿本就想着见过爹就回府中去的……爹知道的,钱公遇害,孩儿无颜见瑾萱……而莫氏,必也会为了她父亲,求我宽赦……。”
“那又如何……莫氏并没错处,为她父亲求情,亦是为人子女之道!”吴伯昌皱眉道,“赦不赦是你的事……总不能因为你不想宽赦她父亲,而绝人家孝心不是?”
“孩儿受教……孩儿这就回去。”
“唔……回吧。”吴伯昌满意地点点头,在吴争转身之际,仿佛临时想起来一事,“对了,你妹妹已经滞留应天府不少时日了……该让她回来了吧?”
吴争想了想,应道,“本来孩儿是想让妹妹待在应天府一阵子,也好绝了一些居心叵测之人对她的骚扰……既然爹想妹妹了,那孩儿就让她回来,反正城中乱状也已经基本消停……!”
吴伯昌点点头,“那……思敏呢,她终究是你孩子的娘!”
吴争皱了皱眉,“她还是先别回来吧,待在应天府反而安生……城中乱兵虽已平定,可事情还未了结,她若此时回来,要再被牵连进去……怕是真难办了。”
吴伯昌想了想,点头道:“说得也是,那些人可谓是无孔不入,那就按你说得办吧……不过,对于宗室之人,还是能不杀便不要杀……手上一旦沾上了这些人的血,就很难洗得干净了。”
第二千三十一章 再起风浪
吴争苦笑道:“孩儿倒是真没想沾宗室的血,可他们愣是往孩儿的刀口上撞……今日之祸,或许就是孩儿对宗室太宽容了的缘故。”
“不。”吴伯昌严肃地说道,“这是人心使然,并非是因为他们是宗亲……改朝换代,天下利益就须重新瓜分,你以为尽是宗室想阻你登基吗……不,是那些失去既有利益、或是将要失去利益之人,他们不希望你坐上那位置。”
吴争认同,“孩儿知道,可问题在于,这不是短时间、或是一代人能扭转的……陈子龙之前对我说,别用旧人教新人,因为那会事倍功半……孩儿深以为然,可惜,不用旧人教新人,新人如何成长起来……这便是个无解之题!”
吴伯昌也喟叹道:“这确实,是个难题啊!”
……。
吴争的马车刚至王府门前,宋安就急步迎上来。
“少爷,侧妃已经在少爷书房门口……跪了一个时辰了。”
吴争皱眉道:“为何不劝她?”
“我劝了,可劝不动侧妃……。”
吴争知道,莫亦清所求,无非就是她的父亲。
这确实让吴争很为难,莫执念也求他放过长子,可吴争知道,这一放,就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头。
莫辰博不仅是反乱,而且通敌,还不是一般的通敌,他扣留本该运往前线的大批军械火器资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城内数千军民的死,莫辰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是连他都被赦免,这本身就是对律法的亵渎。
吴争不想给新朝开个坏头,可莫执念、莫亦清祖孙的恳求,又不能不理,实在是为难至极。
但正象吴伯昌说的,赦不赦是自己的事,总不能因为自己不想宽赦她父亲,而绝人家孝心不是?
吴争长吸了一口气,“走,去书房。”
……。
莫亦清梨花带雨的脸庞,让吴争心生怜悯。
这是个奇女子,有莫执念的精明、果断,也有不同于莫执念的仁义。
在掌长林卫的一年中,虽然无大的建树,但却受到了长林卫上下一致的赞誉。
在一个阴暗组织中受人爱戴,不易啊!
“起来吧!”吴争道,“有话坐下讲……讲道理嘛!”
莫亦清泪眼看着吴争,“若与夫君讲道理……那我爹就没救了!”
吴争一愕,无语。
“王爷,妾身别无所求,就想留父亲一条命!”
说上,再次拜伏在地。
吴争强捺着怜惜道:“可你爹做事太过……你也是掌过长林卫的人,应当知道,若赦免他,怎么服人心……城中如今乱象初平,无数参与反乱之人尚未得到公允的判决,此时一旦赦免了你父亲,怕是又得乱起来。”
谁都知道这话有道理,可莫亦清倔强地怼道:“妾身父亲确实有罪,可妾身阿耶辅佐夫君七年之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阿耶年已古稀……夫君就忍心看他老年丧子、忧郁而终吗?”
这话明显让吴争心里有了抵触,冷冷道:“这话是莫老教你的吧……怎么,莫家想要与孤清算了?”
如果莫亦清这时能缓和语气,哪怕是不说话沉默下来,或许就没事了。
可或许是莫亦清救父心切,亦或是莫亦清觉得,这么多年了,莫家为吴争所付出的巨大牺牲,应当得到该有的回报,在她看来,吴争面南背北只是一步之遥,赦免父亲,只是他一句话的事……可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所以,莫亦清倔强地怼道:“妾身父亲只是附从,否则,就凭父亲的能力,恐怕还搅不起如此惊天大浪来……城中通敌反乱之人尚有许多,夫君为何只揪着妾身的父亲不放……!”
吴争脸色剧变,这不该是做为王侧妃该说的话。
同时,莫亦清的无心之话,触动了吴争心里那根紧崩的弦。
“城中通敌反乱之人……还有哪些啊?”吴争冷冷问道。
这或许是莫亦清最后的机会了,若这时她改口,说这是她的猜测,亦或是情急失言,事情还是能够圆过去的。
可惜,但凡人执拗于一事,性子上来了,说话分寸就不易掌握了。
就算如莫亦清这般冰雪聪明之人,一旦身在局中,亦不能清醒。
“钱家媳妇东莪……还有绍兴伯沈家媳妇迈密……!”莫亦清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几家来。
吴争怒火中烧,但强捺着,沉声问道:“你可知道……这不是家中闲聊,而是你在向孤指证这几家通敌?”
可莫亦清直起螓首,倔强地道:“妾身有证据……城中反乱未起之时,钱家东莪与沈家迈密来往甚密,且有数十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进入沈家……车中必是金银之财物!”
“你怎么知道是金银之物?”
“妾身所派之人检视过车轮留在地上的痕迹,入土甚深,必是重物!”
吴争心里格登一声,他知道,这事,复杂了!
“如你所愿……孤答应你!”
吴争这话让莫亦清一喜,可刚抬头,就见吴争甩袖起身,“孤会铲除城中所有奸佞,无论是谁……绝不让你失望!”
说完,吴争拂袖而去。
留下惊愕的莫亦清,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怕是说错话了,这下好,求情变成了逼迫,没有救父亲,反而为莫家树了无数强敌。
莫亦清颓然坐倒在地痛哭起来。
随后,抹去脸颊上的眼泪,带人出府回了莫家。
……。
莫执念听闻侧妃回门,高兴得从榻上起身,至前院相迎。
可到了主屋大堂,听莫亦清讲了求情经过之后。
莫执念脸色急白,惨笑道:“清儿,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在王爷身边这些时日,汝就不明白,王爷是个外柔内刚之人?也怪我……我不该逼你去向王爷求情……这下……完了,你爹怕是……命不保了!”
莫亦清大急,急涕道:“阿耶……清儿再去向夫君认错、求情……!”
莫执念摇摇头,木然道:“没用了……一旦王爷彻查此事,最后必定是杀鸡儆猴……你爹,怕就成了那只,首先被杀的鸡!”
第二千三十二章 人心不能试探
莫亦清知道自己不小心犯了大错,心里也是内疚到了极点。
被祖父这么一说,再也按捺不住了,她霍地起身,道,“阿耶,无论如何,清儿都不会坐视父亲身死,清儿这就回去……。”
“呯”地一声,莫执念猛拍条案,厉声道,“你想做什么……逼迫王爷吗……这只会让你爹死得更快!”
莫亦清连忙跪下,“是清儿错了……还望阿耶莫生气,保重身体!”
莫执念长喘了几声,挥挥手道:“回去吧……切让我想想……!”
莫亦清含泪施礼,走到门口时。
身后莫执念沉声道:“回去之后,就当无事发生……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
莫亦清应道,“是。”
……。
许多时候,人心的变化,恐怕连本人都无法控制得住。
有道是,时也,命也。
莫亦清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去背叛吴争。
但她却这么做了。
为了她父亲的性命,莫亦清已经顾不得了。
倒不是说,莫亦清要聚兵造反,她没这么能耐。
她只是去见了一个人,说了几句话……罢了。
“……姐姐可知,这场变故……其实夫君早已知晓,甚至可能谋划了此事……!”
钱瑾萱不是一个耳根子软的女人,她知书达礼,虽然不能与大儒相提并论,但也可称之为一位才女。
听莫亦清这么说,她首先反应到的是,侧妃恐怕是为了自己爹的事。
有这个认识,钱瑾萱就回答道:“夫君是否谋划了此事,待见了夫君……一切自有分晓。”
按理说,这话一说出,莫亦清应该知道收敛了,至少钱瑾萱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吴争已在杭州府,近在咫尺,只是暂时不见自己罢了。
再大的谎言或者挑唆,等见了面,自然能说清楚。
然而,莫亦清道:“或许姐姐还不知道……钱公,是为夫君而死……连大长公主亦是。”
说到这,莫亦清将对于此次政变,她所知道的,然后加上她揣测的,对钱瑾萱大致说了一遍。
最后总结道,“夫君有长林卫……此乱前后两月有余,就算从鲁王登基始,也过月半……姐姐试想,夫君怎能不知情?”
钱瑾萱脸色变了,她不是没有过怀疑,但被她父亲许配于吴争,前后已有六年多,在她心中,吴争是个仁义君子,情人眼中出西施嘛。
所以,钱瑾萱下意识里,就不愿往那边去想。
可今日被莫亦清当面这么一说,就象是被撕开了窗户纸,钱瑾萱不得不往那面去想了。
莫亦清的话,是有道理的。
吴争不可能不知情,可为什么不阻拦,或者说,为何要眼睁睁地唆使父亲去送死……他的心,也太狠了吧?
可钱瑾萱心里还有着一丝清醒,她皱眉道:“妹妹今日是怎么了……为何要如此编排夫君……对你有什么益处?”
莫亦清眼一红,轻泣道:“姐姐有所不知……妹妹我跪求夫君,留我父亲一命……可怎么求夫君亦不允……。”
“妹妹怎么能怪夫君……令尊确实是犯了不赦之罪。”
莫亦清泪眼朦胧,“妹妹知道……可想着夫君的心,也太狠了……他终究是我父亲啊,为人子女,岂能不回护父母?”
这话说到钱瑾萱心里去了,她脸色有些发青起来。
若说莫亦清之前的话,对钱瑾萱只是一种触动,那么,接下来的话,就令钱瑾萱真正急了。
“……都说帝王无情,可终究是一家人吧……夫君能为了他的大事,不顾钱公、我爹性命……。”
钱瑾萱厉声道:“住口……岂能拿你爹与我父亲相比?”
莫亦清忙改口道:“姐姐息怒……妹妹是情急失言了……妹妹只是想说,万一夫君加罪于我阿耶……或者是加罪是姐姐兄长……那可如何是好?”
钱瑾萱霍地起身,“胡说……夫君又非不明事理之人,况且令祖父莫老并无参与此次政变,而我兄长更是领兵在北面为国争战……!”
“可钱公……死了!”莫亦清缓缓说道,“接下去,是我父亲……然后,又会是谁……想来,夫君如今最为忌惮的就是令兄和我的阿耶了!”
钱瑾萱脸色铁青起来。
人性,只要一旦将事往坏里想,就会越想越坏。
如果父亲真是因吴争谋划此变送了命,那么,兄长在北面领兵作战,就不是置身事外,反而身陷局中。
因为,手中有兵权,就是原罪。
“不必再说……我这就去见夫君!”
看着钱瑾萱急步冲出门外,莫亦清泪眼婆娑,呐呐道:“姐姐……别该我,我只是想保我爹的性命!”
……。
钱瑾萱自然是见不到吴争的。
吴争已经离开杭州城。
三路大军合围顺天府,济尔哈朗已经派使前来,答应了吴争所有条件。
也就是说,接下来该商议接管顺天府事宜了。
吴争能不立即北上吗?
就算城中此时有天大的事,亦挡不住吴争北返的步伐。
在安排完杭州城中诸事,吴争是连夜从码头上船,经海路北上了。
钱瑾萱扑了个空,得知吴争竟吝于见她一面,这让钱瑾萱心里想得更多了。
带着一肚子忧郁、气愤、不满、怨艾的钱瑾萱,随即出府,回了娘家。
到了钱府之后,她提笔亲书了一封信,派人从陆路快马急递北面。
……。
莫亦清想干什么?
没别的,就是搅混一池水。
因为她父亲罪当该诛,讲道理,是没法救的。
只有局面再乱起来,或许才有可趁之机。
莫亦清的消息远比钱瑾萱灵通。
她掌过一年长林卫,想要探听出不是机密的消息,还是便利的。
做为王侧妃,了解吴王行踪不难。
也就是说,她在与钱瑾萱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担心,因为钱瑾萱短期之内,根本找不到吴争印证或者得到吴争的解释。
而误会这玩意,只要心中有了,想要解开很难,因为误会双方,只要有一方无意听解释或者不想解释,那就会越来越难解了。
第二千三十三章 为何要轻生
莫亦清很聪明,她在这个“误会”里增加了一个催化剂——大长公主。
她对钱瑾萱说的话中有一句是,“……钱公,是为夫君而死……连大长公主亦是。”
这话很隐晦,但对钱瑾萱而言,就是一颗雷。
倒不是说钱瑾萱胸襟太小,容不下一个已经死的女人。
恰恰相反,钱瑾萱是个这时代典型的淑女,岂会善妒?
钱瑾萱心里最大的心病是,她膝下无子。
但侧妃周思敏有所出,往日里,坊间就已经在传言,周氏所出,当立世子。
如果钱肃乐还活着,钱瑾萱还不是太担忧,可如今,父亲死了,她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今日,莫亦清对她说的那番话,击中了钱瑾萱心里最脆弱处,让钱瑾萱联想到大长公主的死,会不会就是吴争在为周思敏这个将来的世子生母铺路。
这种古怪的念头,让钱瑾萱无法按捺心中的不安和不满,加上她更担心她的兄长、她如今唯一的依靠被牵扯进这场“预谋”的局,她就写了那封信。
所以,莫亦清的目的,达到了。
虽然她只是想搅混水,但事实上,她引发了新朝第一场剧变的序幕。
……。
还是济度。
多次的与吴争打交道,让他显得熟稔。
“吴王别来无恙?”
济度的问候中,不可掩藏地带着一丝讪媚。
吴争察觉到了,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人,无欲则刚。
但凡心中无所求的,不必讪媚。
既然讪媚,那就必有所求。
而且,这种所求,也必是私底下的,不能摆上桌面的。
“令尊想明白了?”
“我父王同意了。”济度笑道,“第一批被释放人员,已经向贵军移交……吴王,之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不过此时说朋友,会不会早了些?”
济度一愣,看着吴争。
吴争提示道:“令尊还占着顺天府呢……没有会朋友,占着朋友家的吧?”
济度一副恍然状,忙解释道:“吴王放心,我父王说了,最多三月,顺天府必完好无损地交到吴王手中。”
“那就好。”吴争满意地点点头,“不过先小人后君子……孤得派一支偏师先入城。”
济度一愣,“吴王临时改变……何意?”
吴争摇摇手道:“你我都知道,城中所谓二十万守军……其实有七成以上是顺天府及周边我朝百姓,孤做为我朝监国,总不能眼看着子民被掳出关外吧?”
“这……。”济度脸色一变,“可吴王也应该明白……那些士兵心向我朝……。”
“不讲道理了不是?!”吴争脸色一沉,“若孤现在将刀架于简亲王脖颈上,想来简亲王必定也愿意承认心向我朝的!”
济度脸色一白,急摇手道:“吴王……切莫打趣!”
“孤象是在打趣你吗?”
济度不敢出声了。
“回去转告郑亲王,这是孤的决意,不容商议!”吴争平淡地道,“顺天府本是我朝之地,能容你们多待三个月,已是孤体恤上天有好生之德!”
济度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忙不迭地应道,“我这就回去……只是,这一来回,怕是又得耽搁几日……。”
吴争脸色古怪地笑道:“要不这样,你随我军一起走,至拱极城,便近了……算是我军护送来使……唔,这理由说得过去!”
济度闻听,再不多话,拱手道:“不敢劳烦吴王,我这就回去。”
……。
建兴三年,八月初五。
监国吴王,在天津与济尔哈朗签订停战条约。
条约上规定,清军主动撤出城,以三月为期,退至山海关外。
不得掳掠关内人口、财物,不得带走任何入关前不曾有的物品。
而北伐军在这三个月内,停止向北进攻及一切敌对行动。
签订条约之日,陈胜率三千六百锐士营,入驻拱极城,以监督清军撤退之时,有否劫掠、骚扰百姓。
至此,前后历经五年七个月的北伐,终于圆满收尾。
虽说西北未定,但没有人会认为这还是难事,皆认为北伐军平定西北、天下一统之日指日可待。
三路大军,十余万将士闻之,莫不欢喜雀跃,天津三卫至河间、保定这个三角区域内,枪炮声不断。
百姓闻之,无不喜极而泣,王师北定,再不用作亡国奴了,他们不再为枪炮声恐慌,也自发地加入到这场狂欢之中。
这是一场,举国狂欢!
……。
按理说,吴争该留在天津。
因为只有三个月时间,做为当仁不让、万人拥戴的未来天子,确实该筹备入主顺天府诸项事宜了。
但,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一个坏消息从应天府传来——侧王妃周思敏,自尽了。
在听到这噩耗的时候,吴争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为什么?
吴争确实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为何要死,为何身边人,一个个地要寻死?
为何要在否极泰来之前,决意去死?
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事,无法解决呢?
……。
周思敏遗体,已经被盛殓。
看着脸容安详的周思敏的遗容。
吴争眼睛泛上酸楚,这个小女子,在嘉兴官道上,曾经是多么的刁钻可爱。
想着她与自己初相识时,对自己的那一声声的挤兑,吴争不由得悲从心来。
“小蛮……为什么?!”
吴争的嘶吼声,响在灵堂,响在吴王府,响彻在应天城上空。
是啊,为什么?
没有人想得明白,眼看着吴王殿下,就要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做为吴王枕边人,正是与有荣焉之时,为何这么想不开?
吴王府门前,人头拥簇,但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的朝臣,皆静静地站在府门外,以官阶高低,肃容而立。
做为臣子,他们须为君分忧,这是本份。
可他们确实想不通,侧王妃为何轻生。
他们不知道这事会如何结束,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故。
但他们心里都明白,吴王这次,是真怒了!
所有人噤若寒蝉,生怕下一刻,祸事会引至自己头上。
没有人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未来的天子心里,留下芥蒂。
第二千三十四章 谗言惑主
“为何会这样?”
吴争紧盯着吴小妹,“王府后院,仅你与思敏二人……你们感情向来很好,她有轻生的心思,你多少应该察觉一些吧?”
吴小妹平静地看着吴争,“哥哥应该是想问……思敏是不是因我而死,亦或是我逼死了思敏吧?”
“我没有这意思,但你得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
这话虽然尖锐,但也不无道理,王府后院,只有周思敏、吴小妹、夏惠吉姐妹四人,而之前夏完淳已经带夏惠吉姐妹回了太平府严加看管,如今王府后院,只有周思敏和吴小妹二人。
吴小妹沉默了一会,“其实哥哥离开应天府时,思敏的情绪就已经很不好了……这两个多月来,思敏常常以泪洗面……哥哥,难道你就不明白吗?”
吴争惊愕地看着吴小妹,“你的意思是说……思敏从一开始就有了轻生的想法……?”
吴小妹慢慢点了点头,“大长公主意外之死,一直令思敏内疚……她时常念叨,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大长公主。”
“不,这不可能,她是王侧妃,她还有我,还有儿子……这不可能!”吴争心有些乱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初一言不发,离开应天府,没有好好抚慰周思敏,是一种极大的错误。
吴争当时下意识里,将周思敏当成是一个参与政变之人,而没有将她视为自己的家人。
可事实上,周思敏才二十一岁,比吴争还小几岁。
这样的心理压力,非常人所能抗。
吴争热泪涌出,大吼出声。
吴小妹看着吴争,轻轻叹息道:“哥哥或许不知道,你将思敏留在应天府,或许是为了她好,免得再与杭州府中那些……牵连上,但哥哥可曾想过,思敏是个母亲,你将她和孩子分隔开来,岂不是在告诉她,她可能要被……!”
吴争惊愕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因此次追随朱媺娖发动政变,而要将周思敏弃之不理,更没有想过要孩子不认她这个母亲。
吴小妹眼中慢慢有了泪影,“思敏本就伤心……一旦有人与她说,她的作为已经影响到狄儿册立世子之位……想来任何一个母亲都会……!”
大声嘶吼的吴争,突然安静了下来,盯着吴小妹问道,“你刚刚说……有人与她说?谁?”
吴小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那你怎会……?”
“是思敏轻生前夜……她与我说话时,说起,哥哥可能会因为她的过错,怪罪于狄儿,不册立狄儿……问我是不是只要她死了,狄儿是哥哥的骨肉,自然不会再有影响了……我当时听傻了,还劝她许久……她当时也听劝了……还与我笑了……可,可没想……!”
吴小妹也痛哭起来。
吴争却沉默下来了,只是,他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因为吴争敏锐地意识到,有人在故意掐灭,周世敏最后一丝人世间的牵挂。
经历了六七年的尔虞我诈,如果到今日吴争还没熟稔这种伎俩,恐怕早被人卖了。
于是吴争吸了口气,收拾起心绪,对吴小妹道:“……爹记挂你了,回杭州去吧。”
吴小妹抿嘴,道:“哥哥回杭州吗?”
“不。”吴争摇摇头,“待我办妥思敏的后事,还得北上。”
“那我就在应天府待着……哪都不去。”
吴争疑惑地看了吴小妹一眼,想了想道:“随你……不过,别再惹事了。”
……。
周思敏自杀,这并无任何异议。
可为何自杀,让吴争心里打了个结。
虽然心中堵得慌,但既然不是他杀,吴争想要发泄心中愤怒,也无从下手。
当夜,吴争就在王府里召见了内阁诸臣。
“诸公想必都听说了吧?”
吴争神色平静,这让诸臣略松了口气,纷纷应听说了。
而且一个接一个地向吴争道贺,“臣等恭贺监国殿下兵不血刃,收复顺天府……!”。
吴争客套了几句,直接切入正题,“既然已经知晓,那就议议朝廷北迁之事吧……莫等三个月期到了,再争议朝廷在北还是在南。”
这话一出,几乎每个人都沉默了。
朝廷从应天府迁往顺天府,这可与当年从绍兴府迁往应天府,完全不同。
不用说内阁这几员大臣,就算是整个朝堂,八、九成的大臣,皆是江南籍。
北迁,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事。
冒襄首先没忍住,“回监国殿下话,臣以为,太祖定都顺天府,当时是为了防范后金,可如今满清已经被我北伐军重新赶至关外,且实力已经大损,以臣看来,数十年内难以恢复元气……如此一来,我朝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发展生产、恢复元气,同时,根治沿海倭患,予民安居乐业才是。”
这话引得所有在场之人心中共鸣。
王翊上前道:“臣附议。冒大人所言在理……我朝虽名义上延续前明,可正如殿下所说,此明非明,是为汉明……既然已非朱明,又何须还都顺天府……况且,殿下的根基在南,若是还都顺天府,怕是江南……人心不稳哪!”
刚入阁没多久的徐孚远也附和道:“如今江南诸府的赋税,已是前朝二倍,究其根本,还是为商税,尤其是殿下治下杭州府,已为对外商贸重镇,可若是还都顺天府,怕是会极大影响到番商来埠……番商海船船队皆会前往天津卫,如此一来,南商必定心中不满……还请殿下三思!”
除了沉默的,但凡开口的,皆反对还都顺天府。
吴争扫了一眼,目光停在了一直缩在后面不吭声的马士英,“老马,你啥意思……反对还是赞成?”
马士英被点了名,不得不从人缝里挤了出来。
“回王爷话,臣其实觉得……新朝得有新气象,应天府亦是前朝南都,是该换个地了。”
这话一出,引来众人激愤,纷纷指责马士英谗言惑主。
道理很简单,这都城是可以随意换的吗?
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