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千零五章 纸老虎
张煌言哭了。
在闻听张国维战殒的死讯时,他哭了。
他随后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调动按察司衙门三百执法兵,直扑周如璋的府邸。
这恐怕是周如璋怎么也想不到的事了。
全城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恰恰是他自己的窝,才是兵力最空虚之处。
也对,周如璋怎么会想到,此时城中还有足以威胁到他的存在。
周府不是没有府卫,但不多,起初是周如璋官爵不够,而刚刚升任首辅的周如璋,甚至还没来得及将部署捧场之事提上日程。
或许,越安全的地方,反而最危险吧。
当夜,城中四面八方,无数的民众自发地聚集起来,各个方向,硝烟开始弥漫。
周如璋慌了,还好范永斗他们没有放他鸽子,范永斗甚至将山庄中所有刚刚入城的清兵,全部调来增援周如璋。
但兵力依旧是捉襟见肘。
当地自发而起的民众,显然都这些清兵更熟悉城中的地形、街道,他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而清兵一离开,他们又复出了。
这样大的城,单靠着“平乱军”和数千清兵,想短时间剿杀这些“反民”,真的是太难了。
……。
当张煌言率部击溃十几个周府府卫,冲入周府。
将刀架在一脸惊愕的周如璋的脖颈上的时候,张煌言甚至就想挥刀一快的。
可他的心性、理智,战胜了他的冲动。
因为全城的“平乱军”和清兵,还在施虐。
“想死想活?!”张煌言一压刀身喝道。
周如璋呼痛,一道血丝斜着从他的脖子流下,刀锋快利,切入肉中了。
“蝼蚁尚且偷生……周某自然想活。”
“那就令乱军投降!”张煌言如释重负地喝道。
然而,周如璋哭丧着脸,道,“玄著兄……。”
“啪”地一声脆响,周如璋捂脸一声“哎呦”。
“你也配与我称兄道弟?!”
周如璋赶紧改口,“张大人……不是周某不肯,而是平乱军……啊不,是乱军,此时他们……已经不是周某下令就肯听的啊!”
张煌言惊悚起来,厉声道,“他们是你聚集起来的,怎么可能不听你的……说,那他们听谁的?”
周如璋颤抖着身子,与早先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模样,那就是天壤之别。
“这些人并非皆是周某集结来的……而是城中,还有周边世家、豪门、富商,各家的护院、家仆……实话讲吧,没撒出去之前,他们确实听周某的,可撒出去之后,周某已经指挥不动他们……张大人之前也领过兵,这不是军队……无法令行禁止啊!”
张煌言目瞪口呆,原以为擒贼擒王,可以一举平乱,可哪想,这只是个傀儡。
他愤怒地一脚踹倒周如璋,拿刀尖顶着周如璋的鼻尖,道,“那谁能使唤得动他们?”
周如璋苦着脸道:“除非是全城乱民被平定……否则,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张煌言怒火中烧,扬刀喝道:“既然如此,留汝何用?!”
一刀正要挥出。
满心恐惧的周如璋突然心念一转,急呼道:“有人……有人能阻止他们!”
刀已经堪堪挥到周如璋的头顶,几缕发丝缓缓飘落。
周如璋冷汗迸出,脸色如土,瘫倒在地。
“快说,谁?”
周如璋近乎于无意识地道:“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他们……。”
张煌言震惊,“汝敢通敌?”
周如璋木然地看着张煌言。
张煌言一跺脚,恨声道,“我朝呕心沥血,为了北伐大业,死了多少人……汝怎敢通敌……岂能饶你?!”
说着又扬起刀来。
周如璋突然间就清醒了,他再次急呼道:“且慢……张大人饶命,周某还有秘情相告。”
“讲。”
“城中不但有清兵,还有平西王吴三桂的人……。”
“谁……讲实话,否则生劈了你!”
让一个刚正不阿的执法者,喊出这种狠话来,看来张煌言是真急了。
“夏国相。”周如璋忙不迭地说了出来。
张煌言再次震惊了,虽然知道,这些年杭州城及周边,人员混乱、参杂不堪,可真是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人在哪?”
周如璋目光一闪,“请张大人先答应不杀周某!”
张煌言一愣,气极反笑。
看着周如璋,张煌言点头道:“好,我答应。”
“君子一言?”
“讲!”张煌言的吼声,直让试着撑起身子的周如璋,又一软,瘫倒在地。
他终究不敢再造次,“……就在西湖边……原本大长公主所居的云华阁……西侧。”
“有多少人守卫?”
周如璋摇摇头,“周某不知道……是真不知道,码头已经被控制,不断地有清兵从码头入城……。”
张煌言脸色大变。
恨不可遏,又狠狠地踹了周如璋一脚,急问道,“那王府呢……你可有下令今夜强攻王府?”
“没,没……。”周如璋急急地摇手否认,“其实王府已经被攻破,只是宋安带着二位王妃遁入了王府后面的小楼……火力太强,攻了数十次,折了数百人,攻不进去。”
“来人……去西湖边!”张煌言长长吁了口气,然后大声喊道。
走到门边时,回身指着周如璋道,“……留下几人,看牢他……若他逃了,你们有命来抵!”
……。
西湖边,无名山庄。
一众人在饮宴。
做为首宾的夏国相,已经喝了不少酒。
但脸上无丝毫醉意,敢情,这个读书人出身的货,酒量还不小。
反观几个“主人”,已经醉态可掬。
说话都大了舌头,“夏老兄……日后平西王掌控了朝堂,夏老兄可得提携、照顾咱们几个……?”
夏国相微笑道:“诸位仁兄身后可是清廷……怎么,不想回去了?”
“咦……。”靳良玉用力地一挥手,“北方这大风沙刮的,哪有江南山青水秀……再说了,清廷拢共就山西、北直隶这几处了……还随时会失守,咱们行商之人,还不得往人堆里扎……往安生之地去……呃……和气生财嘛。”
第二千零六章 连廉耻都不要了
夏国相微笑道:“靳兄说得也是,可诸位仁兄,家都在北面……你们留在南面了,家人怎么办?”
本来趴着的王登库突然抬起头来,“……都来江南就是,只要有银子……何处不是家啊……留些靠得住的……看着家业就是。”
夏国相笑道:“也对……在理,可你们就不想想,为何不守着北面,与南面做生意呢?”
神色清醒的范永斗抬头道:“不瞒夏先生,眼看着清廷败势已成……咱们总不能就着这知破船一起沉吧……?”
“那为何不投效吴王?”
“夏先生莫开玩笑……吴王岂是我等能投效的?”王登库又抬起头来,醉意朦胧的道,“江南历来都有他劫富济贫之传言……徐州又出什么打土豪分田地的妖蛾子……夏老兄是真不知道吴争想做什么?”
夏国相微笑着,“什么?”
王登库一拍桌子,大声道:“他要给那些下人平等……啧啧,这些人平等了,那天下还是天下吗……还有咱们的活路吗?”
“咦,这就不对了……诸位仁兄莫生气,咱就事论事啊……商人亦属下九流,吴王想要众生平等……这不是给予你们平等吗?”
范永斗轻嗤道:“夏先生这般言词试探,是何用意?”
夏国相起身拱手道:“夏某并无恶意……做生意嘛,讲究个知根知底,诸位仁兄方才也说了,咱们日后是一条船上的……那自然须把话讲明白了……如此,夏某也好回去向吾王复命不是?”
范永斗缓和了语气,道:“其实问题不在这……平等?这世间有平等吗?吴王自己也说,人生而不平等……况且,不平等有何不好,一个人,只要往上爬,他要跪拜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而跪拜他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咱们行商,亦是如此……吴王真正想做的,其实不是予人以平等,而是给他想要的人以平等……很可惜,咱们不是,他想给予的那些人罢了。”
夏国相看着范永斗,目光一闪,他有些意外,这些个奸商中,竟还有人看得如此透彻。
“听范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夏国相郑重一礼,“范兄说得对,吴争明里道貌岸然,实则心里阴暗龌龊……他想着天下大乱,然后趁乱重新瓜分世间权力,什么天地君亲师、什么伦理纲常,对他而言,没什么不可以推倒重来的……可这世上,总有象诸位仁兄这样的义士,不与之苟同……夏某回去,定禀告我王,日后朝廷中,绝不少了诸位仁兄的位置!”
“当真?”
“那就多谢夏兄抬举了!”
“真有这一天,那夏兄就是……靳某之再生父母!”
瞧瞧,瞧瞧,都快奔六的人了,要称一个而立之年的人,为再生父母?
什么叫有奶便是娘,眼前这位就是。
都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这几个,富得连廉耻都不要了。
夏国相笑道,“那咱们以后,就都是自己人了……不过,既然是自己人,夏某有句心里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
“讲来就是。”
“夏先生请讲。”
“那夏某就放肆了?”夏国相正色道,“我王也认为,清廷是撑不了多久了,今后的天下,应该是建兴朝的天下……可问题是,谁是建兴朝的主人?”
说到这,夏町一个个指了众人一圈,“说句不好听的,诸位仁兄在吴王眼中,那可全是罪人、罪不可赦的罪人……北伐成功的荣耀和利益,与诸位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但没有,而且家财不保,甚至命都将不保……对吧?”
“可不就是这样吗!”
“夏兄说到了点子上!”
“夏先生究竟何意?”
夏国相叹息道,“其实不光是诸位,我王也是如此处境啊!”
自曝家丑、短处?
范永斗有些想不明白夏国相的真实用意了。
夏天国相扫了众人一眼,道:“那夏某就不明白了……为何天下是建兴朝的天下?为何不是我王之天下,亦或者是诸位仁兄之天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夏国相。
“诸位仁兄在北面有银子、有人脉、有家业……而我王在西北有兵马,若是诸位能将财力、人力支持我王,我王率大军东攻……天下归属,犹未可定!”
范永斗等人瞠目结舌,也不顾礼仪,凑在一起嘀咕起来。
夏国相微笑地看着,似乎是一点都不在意、不关心。
范永斗等人商议了许久,然后各自坐了回来。
“夏先生之意,是想让咱们北商联合起来,支持平西王逐鹿天下?”
夏国相摇摇头道:“不,不是北商……而是包括南商在内!”
“南商?”范永斗皱眉道,“这可不易!吴争在江南经营多年,南商暗地里可没少得吴争的好处……譬如向各国番商征收高额关税,等于是将南商该交纳的商税,转移到了各国番商头上……他们不可能反对吴争。”
夏国相笑道:“未必……原本夏某也在想,这事不太可能,但方才在见到了莫家大少爷之后,夏某心里有了把握……诸位仁兄,人心,不可能一致,任何时候……唯一可以一致的,只有利益二字。”
范永斗听后,想了想,击掌赞道:“夏先生高明……如今江南商会,十大股东,咱们北商占了四席……。”
夏国相打断道:“不瞒诸位……我王也占了一席,只是商会名册上没有署我王之名罢了。”
范永斗听了大喜,“那这事就有可为了……其实叔王在商会中,也占了一席,也与平西王一样,没有署本名罢了……还有咱们北商,有无数人入股商会……只要咱们联合一处,这商会中,便无南商说话的权力!”
夏国相悠悠道:“可吴王手中有北伐军哪……咱们拼不过他。”
范永斗不由得激动起来,“北伐军再强悍,士兵也得吃饭,火枪也得有纸弹……夏先生莫要忘了,之前北伐军攻势受挫,不就是缺粮少弹吗……吴争再怎么强势,那也得向现实低头,一文钱不也得难死英雄汉吗?”
第二千零七章 反转只是一夜间
王登库一拍桌子道:“对,咱们只要控制商会,然后将银两、粮食、货物悄悄向北方转移,北伐军就得趴窝,吴争就得找咱们商议,看咱们的脸色!”
“好!妙!”夏国相击掌叫好,“商会本就不隶属朝廷和官府……如今范兄已经荣任商会会长一职,只要咱们劲往一处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是,郑亲王那边?”
范永斗撸须微笑道:“郑亲王,不足为虑……他的股本契约,就在范某手中。”
“好!太好了!”夏国相也激动起来,可随即就平静下来,“不是夏某泼诸位冷水……此次杭州城之变,在夏某看来……成算不大,诸位……有欠考虑啊!”
“为何这么说?”范永斗问得很真诚。
夏国相道:“夏某与吴王打过交道,这是个外和内硬之人……关键是,他不讲理……不,准确地说,他不依常理行事……诸位乱江南以拖滞吴争北伐,看似有效,实则……诸位也看到了,吴争另辟蹊径,从朝廷左、右营将士口中硬是挤出粮食应急,北伐军依旧在向顺天府挺进!”
范永斗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可终究是拖滞了北伐军近一月的时间……这连叔王他老人家都派人前来嘉勉了我等……。”
夏国相摇摇手道:“范兄莫忘记了,咱们之前不是已经说好,同坐一条船了吗?”
范永斗一愣,忙陪笑道:“是范某失言了……清廷存亡,已经与咱们无关了!”
不想,夏国相摇摇头道:“不,关系还是有的,咱们还得请郑亲王帮忙不是?”
“啊?”
“清帝、太后已经出关,郑亲王不会坚持多久,势必也会撤兵出关……清廷不可能将留守顺天府的大军丢弃,否则,恐怕关外也守不住!”
夏国相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那……夏兄说要请老叔王帮……何忙?”
“既然迟早要撤出关,何不将应天府拱手让于我王?”夏国相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我王麾下数万骑兵枕戈待旦,完全可以抢在北伐军前头,直取顺天府,然后据城固守,到时,吴争想要攻破顺天府,恐怕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根本做不到……况且,他还得赔上无数北伐军将士的性命,这笔帐,怎么算他都是亏的……所以最后,他会低下头来,与我王和谈……如此一来,诸位的诉求,不也可以得到满足了吗?”
“夏先生真是高人!”
可就在众人阿谀奉承之时,有兵来报,周如璋被张煌言率按察司兵马突袭周府给抓了,而张煌言所数千人正向此地而来。
所有人一阵惊惶,连夏国相的脸色都变了。
“怎么可能?”范永斗脸色苍白,“按察司不过就三百衙差……?”
“可城中有数十万百姓!”夏国相悠悠道,“夏某之前就说过,想在吴争的老巢反乱……不易啊!范兄,汝筹划此事之前,可曾想好退路?”
范永斗想了想道:“不怕!城中有数千清兵,鹿死谁手,此时还难料……?”
可其余几人,虽然没说话,可脸上,满满地写着恐惧,也对,商人嘛,趋利避害才是生存唯一法则。
夏国相脸色古怪,他是来联络的,不是来拼杀的。
更何况,眼前这些人,还能指望拼出个江山来?
“范兄,此地不易久留……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啊!”夏国相可谓是苦口婆心了。
范永斗哪是真无畏,他只是不甘心。
眼见着大事可定,不想,竟突然间反转,而且是不可逆地反转,因为周如璋倒下,以他们的身份,根本撑不起这片天来。
如今满城之中,就算心向朱以海的民众,一旦得知他们被愚弄,城中竟有大量清兵存在,且在屠杀百姓,那么,顷刻之间,“平乱军”就会瓦解,那么,就算有数千清兵又如何,皆为众矢之的也!
范永斗阴沉着脸道:“后路……倒不是没有,只是如此一来……数年的心血……怕是一场空了!”
夏国相无语,他摇摇头,“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割舍……范兄,性命要紧啊!”
范永斗脸色忽明忽暗,最后一跺脚道:“找莫家大少爷莫辰博……莫家控制着江南最大的货商船队,况且此时码头还在咱们控制之下……只要到了码头,就可安然离开!”
“那就事不宜迟,赶紧吧……等咱们安全了,再想法将损失挽回来。”
“就按夏先生所言……走!”
“快走!”
……。
世事难料啊。
偌大的阵仗,数万计的人参与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政变。
眼看着胜利在望,不想,一夜之间,局势轮转。
这反败为胜的结果,让所有参与之人,就象做了一场梦,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
周如璋被抓,城中有清兵混入,右布政司张国维被害……传言很快,天色亮起时,满城百姓,都已经知晓。
愤怒的民众,在发现首恶、奸细突然消失不见的时候,便将怒火,倾泄于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城中清兵头上。
刘元、徐三等突然发现,昨夜还与自己拼命的敌军,天亮时竟作了鸟兽散。
三路义军如水银泄地一般由北向南,直至紫阳山会师。
至此,大局已定。
……。
天亮,一切阴暗都显露出来了。
譬如,城中的清兵,藏不住形迹了,太好辨认了嘛。
无根无基,如同飘萍,象过街老鼠一般被民众追杀,哪怕他们手里还捏着刀剑,却依旧被空手或持棍棒的民众追得气喘吁吁。
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恐怕清兵就是铁打的,也会在万民怒火之中,化为灰烬。
至午后时,城中残敌基本已经被肃清,可民众依旧不解恨啊。
就是这些所谓的“平乱军”,劫掠、屠杀了多少无辜百姓?
民众开始涌向北司和周府,还有一部分,冲向朱以海的临时行辕。
理由很简单,种何因,结何果。
愤怒的民众,纷纷要求严惩罪魁祸首!
第二千零八章 如何善后?
张煌言面无表情地木立在张国维的遗体前。
张国维遗体已经被秀水民团士兵收殓。
看起来,去得很安详,并无一丝狰狞和愤恨。
收殓遗体的士兵很奇怪,战死者,面容一般都不可能如此平静的。
可张煌言知道,张国维早已抱定死志,这是求仁得仁、求义得义啊!
张煌言已很平静,因为该流的泪,昨夜已经流尽。
他钦佩于张国维、钱肃乐的大公之心,可他不赞同二人的做法,杀人以法,那才是真正的公平。
而不是设下计谋,诱人去死。
张煌言站立了很久,但一言不发,最后长揖至地。
他边上,是刚被从狱中救出来的钱肃乐、王翊。
钱肃乐是直挺挺地跪着的,他内疚至深。
倡议者,活着,追随者,死了。
这种内疚刻骨铭心啊!
王翊沉默着,他和张煌言想法一样,认为其行可敬、其心可佩,但不赞同这等做法。
事实上,王翊和张煌言是一类人,认为法才是实现真正公平的唯一途径。
转过身来,张煌言扫视宋安、刘元、张新侠、徐三等人,“如何善后?”
这话问得很不妥。
确实不妥!
钱肃乐、王翊的身份放在那,哪个比起张煌言来,皆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张煌言略过了这二人,直接向宋安等人提问。
宋安眯眼道:“没有什么可商议的……首恶除外,余者皆杀……除恶务尽!”
首恶除外,不是宽恕,而是有更残酷的手段对付他们,死,太便宜他们了。
这话谁都听懂了。
徐三咧嘴道,“下官不是反对宋大人所言……不过依下官看来,余者皆杀怕是不妥吧?”
宋安冷冷道:“汝想包庇反贼?”
张新侠沉声道:“宋大人这帽子扣得也忒大了些吧……徐三说得没错,附逆者其实皆为城中或是周边良民,只是受人蛊惑罢了……就算是那些拥戴鲁王的民众,其实他们心里并不反对吴王……谁,谁让咱建兴朝没有天子呢?!”
刘元仰头打了声哈哈,“诸位大人……咱是不是先将一干人等逮了之后,再来商议如何处置……也不晚哪?!”
宋安道:“如今四城皆已封禁……除了已经逃跑的,余者皆已无路可逃!”
而这话,让张煌言突然想到一件事,“那些奸商、细作,是如何逃出城去的……谁能告诉本官?”
宋安沉默。
刘元沉默。
徐三、张新侠欲言又止。
钱肃乐依旧跪在张国维遗体前,一声不吭。
在张煌言再次追问时,王翊开口了,“张大人,此事……容后再议!”
“为何要后议?!”张煌言怒道,“发动此次政变的真正主谋,竟是在局势已经逆转之时,从容逃出城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有内贼,还是在你我这些居高位者之中!”
瞧瞧这张苍水的火爆性子。
一句话干翻面前一群人。
王翊哭笑不得,他干咳一声道,“咳……张大人,此事确须深究……可非你我可以处置、深究的……须吴王殿下回来,亲自追查此事!”
张煌言闻听愣了一会,他毕竟不是傻子,相反,论聪明,他不逊于在场任何人。
他慢慢地回头看向钱肃乐,“到了此时,汝还在隐瞒……若非如此,张玉笥何至于送命?”
钱肃乐平静地抬头,看着张煌言,道:“钱某认罪……请张大人依法行事。”
张煌言一咬牙,喝道:“来人……拿下!”
按察司兵丁一涌而上,将钱肃乐按压在地,反缚起双手。
王翊急了,“张大人……钱公可是王爷岳丈……!”
张煌言冷冷道:“煌言眼中,只有律法,并无私情!”
说完,挥手道:“带走……严加看管!”
王翊还想辩解,只听钱肃乐悠悠道:“完勋莫负钱某所托。”
王翊咬牙,一跺脚,背转身去。
张煌言转向宋安等人,“本官以大将军府按察使身份下令……汝等可愿意听从?”
“请张大人下令!”
“宋安。”
“在。”
“汝带精干人手,守护王妃……绝不可有失!”
“是。”
“刘元。”
“在。”
“汝率己部接管码头,只许进不许出,未得本官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离开杭州城。”
“是。”
“张新侠、徐三。”
“在。”
“汝等率部收拢城中溃散府兵,加以整肃……另外,搜查城中,不得使残敌一人漏网!”
“是。”
“其余人各行其职……宋安,汝且留下。”
……。
“不知张大人还有何事要吩咐?”
张煌言盯着宋安的眼睛,严肃地问道,“汝受王爷重托,执掌长林卫……为何从一开始就不加以阻止?别推托说,当事先不知情……在江南,就没有长林卫不知晓的事……是不是王爷于汝有密令?”
宋安稍一犹豫,抬头坦然回视张煌言,“张大人若问得是钱、张二位大人所谋划的事……那宋安可以回答张大人,长林卫起始确实未侦知。”
“起始?”
“是,起始未能侦知,确是宋安渎职……可在方国安挟持我家老爷时,宋安便知晓了,至少是……八九成。”
“汝的意思是,此事吴王亦不知情?另则,汝既然在半途已经知情,为何不加以制止……又为何不向王爷禀报原委?”张煌言说到后来,已经是怒吼了,“汝可知死了多少无辜之人……还包括他!”
张煌言指着张国维的遗体,眼睛里有血丝,“张公从驿亭之战中死里逃生,兢兢业业辅佐王爷,不想竟死在杭州城……这可是王爷的根基!”
宋安平静地拱手道:“张大人息怒……容宋安一一回答。”
“讲!”
“我家少爷确实不知情……宋安没有禀报少爷,也非故意隐瞒……。”宋安稍一斟酌,道,“我了解钱大人谋划时,便与张、张二位大人一起,向我家老爹请示……老爷认可了钱、张二位大人的谋划,认为长痛不如短痛,既然事情已经进行到了一半,那就不妨继续下去……至少,可以助少爷扫清登基的障碍,同时,也可为日后天下大治,奠定基础……最后……也不枉大长公主一片苦心!”
第二千零九章 人心隔肚皮
张煌言神色数变,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杀人!
而让张煌言惊恐的是,始作俑者,竟是大长公主。
也就是说,这场阴谋,从一开始时,就是一个诛灭异己者的局。
张煌言突然感觉到全身无力,王翊说得没错,这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够追查得了的了。
可张煌言心里依旧也愤怒,因为大长公主、钱肃乐、张国维……甚至是吴老爷子,他们都在以,为吴王之名谋划这场变局,却全然不理会吴王自己愿不愿意!
张煌言其实已经非常明白,不是张煌言不敬重他们这些人的作为,而是他们的作为,已经完全脱离了律法,可问题是,谁能处置他们?
张煌言感觉到悲哀,因为设身处地,吴王恐怕也处置不了他们。
张煌言长长喟叹一声,继续问道,“那……又是谁放走了那些奸商、细作……为何忌讳莫深?”
宋安有些不太情愿地道:“张大人还是不要多问了……此事,我已经派人禀报我家少爷……还是由少爷亲自来处置吧!”
张煌言怒道:“本官乃按察使,司法刑狱、监察按劾、治理驿传等皆为份内之事……如此明显的通敌行径,本官知晓了岂能不查……讲!”
宋安只好道:“……莫家!”
张煌言惊愕,好一会,才开口道:“汝不会……错了吧……莫老怎会附逆?”
宋安轻叹道:“其实我闻知时,也不信……可事实俱在,当时乱军把持码头,而可以顺利将这么多人运出杭州城的,必须是船队……而能避过水师在外海盘查的,就只有莫家船队了。”
张煌言沉默了一会,咬牙道:“那就……传讯莫执念!”
宋安急道:“不可……此事干系重大,莫执念既是财政司长,又是商会会长……莫家在江南更是枝叶茂盛,人脉盘根错节……再有,张大人总得顾及王侧妃吧?”
张煌言也不觉踌躇起来,侧王妃是吴王独子的生母,虽是庶出,可吴王并无别的子嗣,很有可能成为世子。
但张煌言终究是张煌言,最后他咬牙道:“那就给莫执念一个面子……本官亲自上门问讯!”
……。
张国维阵亡的噩耗,令莫执念老泪纵横。
这个大好人,老实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哪!
莫执念此时尚未意识到,他的长子,在此次事变中,承担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这不能怪莫执念,人毕竟是老了,哪怕是正当壮年,也难避免灯下黑的窘境。
可当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等人轻易逃离杭州城的消息传来时,莫执念突然意识到了,他立即令人将莫辰博带回家中。
“逆子……!”莫执念再也无法平静地说话,他颤抖着身子,指着莫辰博骂道,“汝干的好事!”
莫辰博此时已经意识到末日降临的恐惧。
他趴在莫执念跟前,涕泪交流。
“爹……爹……救救孩儿!”
莫执念顿时僵住了,虽然希望渺茫,可他多想儿子此时能理直气壮地反驳、否认,他定不会去计较父子之礼数。
可莫辰博承认了,竟是连一句……哪怕是狡辩都没有。
莫执念的目光是直直的,好一会,突然“噗”地一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足有一尺远,正好淋溅在莫辰博的头上。
“来人……来人哪……!”整个书房区域,只闻莫辰博的嘶喊声,那么的惶恐、那么的凄惨!
……。
莫执念没死,暂时性命无虞。
按郎中的话说,是底子好。
也对,莫家富甲一方,打小就是锦衣玉食,自然是底子好了。
莫执念虽然年已古稀,可平日里,身子骨比中年人还来得稳健。
可这一倒下,让张煌言白来了一趟。
张煌言虽然称得上铁面无情,可毕竟同朝为臣,平日里也是相谈甚欢。
见莫执念刚刚苏醒,面如金纸,张煌言怎么着也开不了这口了。
心想着缓缓,还是缓缓吧,不差这一两天的功夫,反正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张煌言只是寒喧、安慰了几句,甚至于莫执念为何突然病倒都没问,径直离开了。
可莫执念见张煌言突然不请自来,已经感觉到了儿子所犯之事,事发了。
他左思右想之后,吩咐下人,“……去,把侧王妃请家来。”
……。
朱以海一脸懵逼。
才与王翊谈好条件,可两日都没到,局势已经彻底反转。
这下可好,不用说谈条件了,连身份都没了,只能乖乖的做了阶下囚。
一天的时间,整个杭州城被清肃一遍,查抄不下三百户,入狱者超过六千人。
这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在与孙嘉绩、吴易等三支在杭州府周边驻囤下来的军队联络上之后,清肃运动迅速向杭州府及周边漫延开去。
这是一场彻底地肃清运动,没有官府参与,真正的执法人,是张煌言的按察司,而执刀者,是处州、吴淞二卫及张新侠、徐三秀水民团。
张煌言甚至连宋安者不信任了,只有没有利益牵扯的人和军队,才能得到他的信任。
肃清运动,如同狂风骤雨一般,以杭州府为中心,向周边各府席卷。
……。
“好……这仗打得漂亮,如行云流水一般,咱沈大将军居功至伟啊!”吴争不吝赞美之词,“此战之后,济尔哈朗便无力再主动向我军挑衅了……接下来,咱们只须以防代攻,坐等济尔哈朗派人来谈判了!”
沈致远确实不凡,在兵临河间府城下,敌军主动出城迎击时,以一场决定性的骑兵野战,经过两天时间,击溃了清军六千铁骑,主要是缴获甚丰,特别是粮食。
俘伤清军高达四千余众,几近于歼灭,也就是说,这支清军最后的精骑,在往后的战斗中,几乎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沈致远却高兴不起来,他直视着吴争,虽然不说话,可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时隔一月有余,杭州府大乱之事,已经不是秘密。
沈致远甚至已经知道他家在这场事变中所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
第二千十章 头等大事
得不到沈致远的呼应,吴争略有尴尬地道:“别管任何事……咱们眼下最重要的是,顺利入顺天府……最好是,兵不血刃!”
“真能不管吗?”沈致远冷冷道,“他们都将脏水泼到我头上来了……你能忍,我不能忍,这次,你若再不管,就允我率军回杭州……不用多,五千骑足矣!”
吴争沉默下来。
倒不是抽调五千骑会影响到最后一战,其实到了此时,济尔哈朗手头可以主动出击的兵力已经枯竭,只有新征的二十万“新兵”在顺天府墙头防守。
就算是沈致远将他的枪骑兵全部带走,也影响不了全局了。
吴争只是不想、不同意、不愿意罢了。
这是一场对于日后天下利益瓜分的较量,事实上,完全不需要吴争去参与。
吴争在这六、七年中,硬生生地立起了继士人、商人、农民之后,又一个主体阶层,那就是手工业者和劳工群体。
以往,这二者是下九流,不受人待见,譬如如今江南百万织女群体,再譬如张新侠之前所做的码头苦力。
可随着劳工的薪酬日益增加,这部分脱离了土地的人,地位也随之上升。
虽然他们赚得没有织女多,但,他们是男人。
所以,从社会地位上而言,他们还略高于织女群体。
吴争一直致力于培养新的社会阶层,因为以史为鉴,文人治国,往往最后陷入朝代更迭的轮回。
不是说文人阶层不适合于领导天下,而是读书人有着他先天的缺陷,那就是纸上谈兵。
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知埋头苦读、闭门造车,这样人来执政,往往不明白桔生南方为桔,生北方为枳的道理。
明明一道善政,愣搞成恶政,明明是良法,却变成了恶法。
从古至今,文人执政皆如此。
只有把文人作为参议,那才是人间幸事!
这便是吴争的治国理念。
另外,明朝末期,资本主义的萌芽已经在华夏大地上出现,但因为朝廷的食古不化,愣是强压着民间资本抬不起头来。
譬如,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沿海百姓与外商的交往日益频繁,做生意已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明朝的海禁,使得江南巨大的民间资本,因为缺少出路,而积淀下来,有钱人只能以奢侈的生活来消耗根本花不完的财富,譬如象钱谦益逛青楼,一夜打赏万两白银,这种事当时在江南,特别是应天府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再就是,那些心疼银子的人,直接就将银子埋入地下,说是备荒年,可事实上,就是钱没处去。
现实令人心疼啊,崇祯帝为了二百万两左右的军饷,在北方征三税,惹得天怒人怨,可民间呢,银子多得花不出去。
这便是资本萌芽被扼杀的后果。
财富,需要引导。
吴争一直在做,建新城,不是吴争诚心空手套白狼,而是在引导民间资本。
创立江南商会的本意,亦是如此。
振兴江南织造,本意也不完全是为了解放妇女,而是引导资本去创办工坊,从而使得百姓渐渐地离开土地的束缚,成为手工业者,培育起一个新的阶层……无产阶级。
吴争其实一直在默默关注着杭州府事件,但就是不动声色。
如果说,朱媺娖的死,让吴争还动了恻隐之心的话,那么,黄道周的自杀和陈子龙的伏法,只是让吴争一时心悸罢了。
这些人,确实是人中翘楚,也算得上刚正不阿。
但,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的存在,只会阻碍到时代的进步,因为,他们已经无法改变他们的世界观,他们的一套,已经过时了。
所以,吴争不想去掺和,不是他不关心家人、亲友的安危,而是吴争知道,以他现在的实力,任何人,只要还想着活着享受生活的人,都不敢威胁到自己家人、亲友的性命。
朱以海不敢,藏在他背后的人不敢,哪怕是清廷、济尔哈朗也不敢。
如今的清廷、济尔哈朗只会以此做为谈判筹码,来与吴争谈判。
吴争只要将箭尖顶在清廷的脑门上,一切阴谋对于吴争来说,就是空气。
杭州府的乱局,看似复杂,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利益双方的搏杀。
既得利益者,和新生利益阶层的搏杀。
吴争没必要掺和,只有站在局外,才能看清楚一切,才能永远无错。
吴争也同样坚信,杭州府再乱也乱不到哪去,朱以海只是傀儡,而清廷的细作、暗子,那就根本不值一提,太阳一出,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可此时沈致远的狠话,让吴争踌躇起来。
许多话只能心里想,不能对人讲,讲了,就是阴损、龌龊。
君子论行不论心哪,做人难、难做人!
“五天!”吴争比了下手势。
“何意?”
“五天时间,攻入顺天府……我就允你带兵回杭州。”
沈致远皱起眉来,不答话。
“怎么,没把握?那就……十天!”
沈致远摇摇头,“不是没把握……而是,我部不擅攻城,若是允我动用火炮……那就用不上五天……三天足矣!”
听听,听听,三天足矣。
沈致远人虽然在河间府与吴争商议事情,可他的骑兵和陈胜所率的锐士营已至保定。
在天津三卫登陆的第一军各部,也在马不停蹄地向北行军。
三天,理论上确实是够了!
可吴争摇摇头,“不成……如今胜利是迟早的事了,为何要打烂顺天府……这等劳民伤财之事,必被世人唾骂……汝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痛!”
“那十天也不够……我等不及了!”沈致远抿嘴道,“汝就不担心……小妹?”
吴争目光一闪,笑道:“我警告你……你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别再惦记我小妹……难不成,让本王的妹妹做妾?”
沈致远有些黯然,“我不是那意思……只是怕,再把小妹牵扯进去。”
“这你不必担心,我让小妹留在应天府,也让夏完淳对他的姐妹严加看管……应该是出不了事!”
“那……我爹呢……还有东莪?”
第二千零十一章 弃之,何足道哉
吴争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他现在知道了,沈致远此次来,并非真要执意率军南下,而是来“逼宫”的。
沈致远真正想要的,就是自己一个承诺,对沈家的一个承诺。
“我不能保证什么……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保她性命……无虞!”
沈致远沉默了许久,终于躬身道:“多谢哥哥!”
吴争叹了口气,“把心思收起来……收复顺天府,才是头等大事……于国于民于己皆有利的头等大事!”
沈致远轻叹一声,“……其实,有时候我真在想,要是你当初真在嘉定阵亡了……我依旧在始宁镇……或许,会更开心些!”
吴争“呸”道:“你才阵亡了……你不是说你的志向就是做个领十万兵驰骋沙场的儒将吗……现在不实现了吗,怎么反而惆怅起来,真是……不知愁滋味啊!”
“可……很多事,再追不回来了!”沈致远悠悠叹息道。
吴争一怔,突然怒喝道:“滚……再动歪心思,本王定不饶你!”
……。
让人意外的是,济度来了。
此来的身份,是济尔哈朗的全权代表,也就是清廷的全权代表。
济度此时已经“荣升”清廷和硕简纯亲王了,再不是那个曾被刘一刀俘获羞辱的纨绔了。
都说战乱时武官升官象火箭,其实文官也一样。
当然,济度这货,怕是文武皆不靠,靠得还是他爹的福荫罢了。
本来,吴争没打算召见的,因为济度不够格。
吴争原打算临时调李颙来“招呼”济度。
但济度还真是有备而来,他让人传了句话进来——“吴王还想要西北吗?”
吴争顿时改变了主意,立即召见了济度。
“见过吴王,多日不见,吴王风采依旧啊……!”
瞧这话说的,让吴争浑身不舒坦,什么时候这货也学会说话文诌诌的了?
“你也挺好嘛……看来我军兵临城下,还是没令你睡不着觉啊。”吴争咸淡一句,算是寒喧应付了。
济度突然郑重其事地向吴争一礼,“当初吴王义释济度之恩,济度从未敢一日或忘。”
吴争有些意外,随即一挥手道:“有事说事……本王军务繁忙。”
济度随即换了一张脸,笑嘻嘻道:“我父王此次特意派我来与吴王谈判,就是想与吴王结段香火情。”
吴争微微皱眉,不耐起来。
济度忙道:“说正事,这就说正事……我父王希望吴王可以停止北攻……。”
吴争露出一丝讥笑,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凭什么……你口气真大!”
不想,济度完全不理会吴争的揶揄,笑道:“若是以西北二十余府之地,换吴王停止北攻,想来这笔生意,吴王应该能做得!”
吴争心里一跳,看来对方确实是有备而来,可嘴里却道:“西北?孤真怀疑,你爹是老糊涂了……西北还有清廷说话的份吗?”
说到这,吴争懒洋洋地往椅侧一靠,“别和本王说,此时就山西、陕北不足五万的清军,也能与日争辉。”
济度依然陪着笑脸,可话却尖锐,“看来或许吴王还不知道,平西王吴三桂已经派人来见我父王……吴三桂有意与我朝携手!”
吴争心里一震,早前接到长林卫密报和李定国的送来的战报,知道了李定国平定西北,与吴三桂首战受挫,可还是没有料到,这种局势之下,吴三桂不投降,反而欲与清廷重结于好,来对抗、拖延自己的北伐。
按理说,吴三桂此举如同找死,是罪上加罪啊。
可反过来讲,既然明知得不到赦免,背水一战、拼死一搏,也在情理之中。
这就好象三国鼎立之时,刘备联合孙权对抗曹操一般。
呸!
吴争心里暗啐了自己一口,没得把自己比作是曹阿瞒的。
可这样一来,西北局势就不明朗了,甚至可能发生彻底反转。
要知道,吴三桂手中主力未失,一旦与陕北、山西的清军联成一片,那李定国的三万多大西军,恐怕撑不住啊,哪怕加上李过的广信卫,双方兵力差距依旧悬殊。
吴争看着一脸谦恭、讪媚的济度,慢慢收拢起长草的思绪。
“这条件……不够诱人,不足以让本王放弃攻顺天府,也不足以换顺天府中数以十万计的满人性命!”吴争悠悠道,“按你爹的心术,应该还有后文……都讲出来吧!”
济度大笑起来,“我父王说得没错,吴王果然心思玲珑……是,我父王确实想到了吴王会拒绝,所以,我父王讲,吴王若不肯停止北攻,至少可以暂时停止北攻。”
“暂时?”吴王有些想不通了,可心念电转之后,恍然道,“你爹也想学福临,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吴争脸色轻松起来,挥挥手道:“想逃出关外……得拿更多的条件来换,至少……孤现在还没有兴趣!”
“如果加上……吴三桂出兵部署呢?”济度神秘一笑,“吴王应该知道,吴三桂受吴王和李定国军力所迫,已经心急如焚了,我朝想要知道吴三桂的进军路线,易如反掌。”
吴争脸色剧变,这个诱惑,对自己太大了。
准确地说,如果能知道吴三桂的进军路线,派兵设伏,轻松歼灭吴三桂主力的话,那么西北再无可以阻挡李定国的军队了,大西北平定,指日可待!
但是,需要用停止北伐来交换,这让吴争有些左右为难了。
打心底里来说,吴争不愿意。
六七年的期盼,就剩下临门一脚了,怎么可以轻易放手?
“这条件,孤还是有些心动的……只是,想要孤点头答应,似乎还嫌不足!”吴争有些撒赖皮了,不过这不违和,吴争从来就不承认自己是个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为何要为虚名,授敌以柄?
“郑亲王好算计啊!”吴争叹息道,“拿吴三桂的命来换他族人的命……啧啧,果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济度不太听得明白,但意思还是能领会的,他不以为然道,“吴三桂屡降屡叛,这种小人,弃之何足道哉?”
第二千零十二章 三个月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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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指着济度哈哈大笑,“此话有理……此话真他X的有道理!”
济度也笑了起来,“其实我心里对吴王非常钦佩……吴王能在六、七年间,建立如此基业,实乃济度心中之楷模啊!”
好话总是顺耳的,吴争的脸色好了不少,似笑非笑地道,“再动听的奉承话,也抵不了任何条件。”
“我父王交待,可以完整地向吴王让出顺天府……三个月,只要三个月!”
吴争脸色大变,如果说歼灭吴三桂主力是个极大的诱惑的话,那么,此时济度说,可以完整让出顺天府,那就正中了吴争此时最大的心愿。
明朝享国近三百年,有二百多年首都在顺天府,无论建筑、人文,皆是华夏的中心。
能保全,自然须保全,否则,打烂之后,还须花费时间、精力、人力、财力去修缮。
城中有二十万守军,若真打起来,济尔哈朗狗急跳墙,说不定还会出更大的妖蛾子。
三个月,就是晚三个月收复京城,六七年都等了,还差这三个月吗?吴争不由地心动起来。
“回去吧……回去告诉你爹,其实孤也想少造杀孽……这样,口说无凭,让你爹先把关押在京城的我方人士全放回来,孤就下令停止进攻……然后咱们再细细商议具体事项。”
济度大喜,“吴王英明……我这就回去向我父王禀报!”
看着济度退下,吴争立即对黄昌平道:“传令各部,即日起全力向北进攻……能收复多少算多少,最好兵临顺天府城下。”
……。
顺天府,郑亲王府。
济尔哈朗眯着眼、打着盹。
他的身后,两名美婢在为他按压肩膀。
济度已经说完了与吴争一谈判事宜,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爹。
“吴争真答应了?”济尔哈朗依旧没睁眼。
济度忙答道,“是答应了……说只要咱们释放之前被关押的他们的人,就可以谈判停战事宜。”
济尔哈朗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道:“差办得不错……先下去歇息吧。”
济度有些失望,应道:“那孩儿……告退了。”
待济度走后,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从里面转了出来,竟是之前被吴争释放,形如丧家之犬般的博洛。
按理说,博洛与济尔哈朗,这二人应该是对头。
可济尔哈朗收留了博洛,也对,都是爱兴觉罗氏嘛,亦是国难当头,自然得合力自救了。
“叔王为何不对济度说明白……难道还信不过您的儿子?”
济尔哈朗睁开眼睛,摒退了身后按肩膀的美婢。
“此事关乎我朝存亡,不得不慎哪!”济尔哈朗悠悠道,“南边突然就出了这么一个人,令我朝功败垂成……实乃国朝不幸哪!”
博洛面无表情地道:“国仇私仇,尽在一处了……我与他,不共戴戴天!只要能击败他、杀死他……任何代价,我都不在乎!”
济尔哈朗满意地点点头,“三个月……想来应该够了!”
博洛突然道:“您真认为……郑森会答应咱们的要求,进攻杭州府……他有那实力吗?”
济尔哈朗呵呵一乐,瘪着嘴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郑森会不会进攻杭州府,我不知道……可皆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斗得越狠,便越对咱们有利。”济尔哈朗轻叹道,“就怕他们斗得不够狠啊!”
“那要不要派人去增援……?”
“不!”济尔哈朗瞪眼道,“费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人力、财力,我要看的就是吴争身后祸起萧墙!”
“可……我总是心中不安,郑森真会与吴争翻脸吗……他若是真心效忠吴争了,那咱们岂不是……反倒成全了吴争?”
济尔哈朗沉默了一会,轻喟道:“其实我也没有把握……但活了这么大岁数,我自认看得明白人心……郑森不是条龙,也不是虎,他是狼……狼要吃肉,狼不会屈居人下……这么好的机会,他若还不动作……那就是我真瞎了眼了!”
博洛不再问,沉默了。
……。
杭州城,莫家大宅。
吴王侧王妃莫亦清回娘家省亲。
不过这次的捧场不大,只是一乘软轿,从正门悄悄而入。
莫执念病了,很重,吐血了。
作为嫡孙女的莫亦清,不得不奉传赶回来。
虽然莫亦清已经猜到了阿耶吐血发病的原因,但身为人女、孙女,许多事,她回避不了。
“阿耶……清儿回来了……您还好吗?”
未语先哀,那是真伤心了。
一直闭着眼睛的莫执念慢慢睁眼,他缓缓抬起手来,莫亦清赶紧上前双手抱住。
莫执念的手在颤抖,剧烈地颤抖,“……侧王妃回门,老朽……不能至正门亲迎……望侧王妃……恕罪!”
“阿耶……您别说了!”莫亦清痛哭起来。
莫执念老眼含着浊泪,嘟哝道:“是阿耶不好……让清儿受委屈了!”
莫亦清哭得更大声了。
“好孩子……且莫先哭……阿耶有话要对汝讲。”
莫亦清慢慢停止了哭泣,抽泣着,“阿耶请讲……清儿听着哪!”
“汝父所犯之事……实在太大,阿耶已经遮护不了他……他终究是汝的父亲,你得护着他啊!”
莫亦清再次泣出声来,“非清儿狠心……只是爹爹所做之事,罪不容赦啊……阿耶是知道清儿在夫君心中位置的……清儿怕一旦求了,也得不到夫君体恤……反而更加憎恶莫家!”
莫执念长叹一声道:“阿耶也有想到过这些……确实是难为你了,可不求不行啊……按察司张大人已经找上门来……若非是阿耶借着吐血抱恙……你爹就得被他带走刑讯……哎!”
看着莫执念脸色的沉痛,莫亦清毅然道:“清儿去向夫君替爹爹求情就是了……阿耶且宽心……夫君没回来之前,张大人不会不给阿耶面子,再上门来抓人的。”
莫执念老泪朦胧,“好孩子……好孩子……咱是一家人……虽说此事之后,吴王定会更加压制莫家,可只要能保住你爹性命……一切都是值得的!”
“清儿遵命便是……还请阿耶保重身体。”
第二千零十三章 份内之事
人算,不如天算。
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吴争不想掺和杭州府乱局,可莫执念病危的消息传来,使得吴争不得不改变既定计划。
莫执念堪称吴争的一条臂膀,不但掌管着财政司,还影响着整个江南无数商户。
称他为财神爷,绝对不过份。
又是侧妃的亲爷爷。
于公于私,吴争都得回去,否则,真要是莫执念突然去世,那么,本来吴争不理会的杭州府的乱,就会变成连吴争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大乱了。
吴争随即交待了诸事,由陈胜、沈致远、蒋全义三人组成一个参谋团,共同指挥北伐之后,南下了。
……。
此时杭州城中,局势已经基本得到控制。
但由于没有人,能为这场政变定性,此前抓捕的数千人,也得不到及时处置,城中牢狱,已经人满为患。
无数地人,在暗中奔走,找人送礼、说项,以期救出自己的家人、亲友。
而朱以海,因登基被证伪,而失去了自由,被张煌言派差役就地看管起来。
但朱以海的身份,还是超然的,因为建兴朝没有皇帝,监国殿下远在北面又不发声,谁有权力去审判一个亲王,给他定罪?
张国维战亡,相比于驿亭之战以为他殉国而言,这次,无人称其壮哉。
在民众看来,张国维最多是弃暗投明。
钱肃乐被张煌言关押入狱,王妃钱瑾萱,心忧父亲,数次登门张府,被张煌言嘱咐门仆,皆称人不在,挡在府外,只能失望而返。
如果这事到此为止,或许也算是另类的功德圆满吧,这是城中大部分人的想法。
死了这么多人,为得只是争权夺利,在普通人眼中,这就是天下神仙打架。
能早些结束乱况,自然都能安居乐业。
可惜,这事至此,才刚刚开始。
就在朱以海被圈禁起来的次日,一支军队,打着“勤王清君侧”旗号,进入杭州湾。
能不被长江口及以北的三大水师发现、阻拦,这支军队定是从南边来。
刚刚接管的码头守兵,尚未形成战斗力,加上兵力太过悬殊,根本无力抗衡如此规模的军队。
这支军队登陆之后,直奔杭州城而来。
郑森,来了。
勤王,勤谁的王?
清君侧,清的又是哪个君?
郑森不讲,没人能明白。
他此次以千艘战船,载了五万人马,突然出现于杭州湾。
张煌言得知消息时,郑森已经率兵登陆。
张煌言无计可施,只能向此时囚在狱中的钱肃乐、熊汝霖问计。
熊汝霖听闻,也是一头雾水,在他看来,郑森是永历朝的延平郡王,手再长也伸不到建兴朝来管事吧?
同时,他也没听朱汉海讲过,会有郑森这一只“大腿”抱着啊。
熊汝霖的建议是,急调驻留在杭州城附近的处州、吴淞二卫和军校军团驰援杭州城,不管郑森出于何种目的,建兴朝无须永历朝的郡王来管事。
可张煌言至何一间牢房,问到钱肃乐的意见时,钱肃乐突然笑了。
“原来是他。”钱肃乐自言自语地说道,就象顿悟一般,容光焕发起来。
“果然是他!”钱肃乐这次是对张煌言说的,“也只有他的拥立,才能使得鲁王可以大模大样的入杭州……否则,就凭熊汝霖、张国维和我,怕是劝不动他的。”
张煌言悚然心惊,“你的意思是,在你、熊汝霖、张国维之前,鲁王就已经与郑森勾结上了……?”
钱肃乐微笑起来,“玄著啊,许多时候,山就在那……任由你怎么绕,都绕不过去!”
张煌言心头一震,他听懂了钱肃乐话中的意思。
郑森远在海外,以东藩岛为根基,可谓是要人有人,要枪有枪。
被红毛占据数十年之久的东藩岛,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未开化的蛮夷之岛了,加上红毛的火器,郑森坐大,是顺理成章的事。
张煌言想到此处,抱怨道:“王爷如此睿智之人,竟让郑森就藩一方……哎,真是……!”
钱肃乐听了,悠悠道:“你错了。”
张煌言一愣,“你这话何意?”
“王爷天纵之才,岂能想不到郑森会有这一天?”
“可他为何……?”
“予取之,必先舍之!”
“你是说……王爷欲擒故纵?”
钱肃乐点点头,轻喟道:“郑森隶属永历朝,吴王是建兴朝的吴王,而那时,永历、建兴两朝皆有着共同的敌人,吴王怎能害了郑森,徒令自己清名受损?可如果将郑森收归麾下,既与制不合,又会令永历、建兴两朝结下仇怨……郑森年轻气盛,且早已是领兵数十万的国姓爷,又岂会甘愿屈居人下……吴王划出一块海外孤岛,恐怕图得,就是郑森今日率军入杭州湾吧!”
张煌言听得张大了嘴巴,吴争年纪轻轻,城府之深,竟已不下谋国老臣,这让张煌言脑子有些乱,他心里的吴争,对不上号啊。
“你是说,吴王是等着郑森造反?”
“应当如此!”钱肃乐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抗清的国姓爷自然是杀不得的,可造反的郑森嘛……就不必顾忌刀刃不够锋利了!”
张煌言急道:“可现在城中兵力全部加起来不足二万,怎么与郑森五万上岸精锐对抗……?”
钱肃乐哂然,“无法阻止,那就劳烦玄著主动迎接。”
“迎接?”
“郑森入城,打得是勤王清君侧的名号,这不是造反,这是功臣啊!”钱肃乐脸色古怪地道,“……任由他施为就是,是驴子是马,蹓蹓就知道了!”
张煌言想了想,看着钱肃乐道:“我……我能信你吗?”
钱肃乐一怔,而后哈哈大笑道:“张苍水啊张苍水,你是真笨呢还是故意消遣老夫……老夫拥立鲁王,被你怀疑背弃吴王,可如今,老夫拨乱反正,以为鲁王所不容……你还在怀疑老夫?如今天下,除了吴王、鲁王之外,还有谁值得老夫效忠……咦,你是觉得,老夫会投清?”
张煌言语塞,吞吞吐吐道:“那……还是要委屈钱大人些时候,待吴王凯旋班师之时,一切自有吴王定夺。”
钱肃乐笑道:“此地很好,衣食无忧……只是城中,要仰仗玄著你了!”
张煌言抱拳道:“份内中事!”
第二千零十四章 郑森来了
张煌言召集大将军府众僚属,迎接延平郡王入城。
钱肃乐说得对,不管是不是两朝,此时都不能先开第一枪。
开了第一枪,永历朝和建兴朝就会内战,这与吴争的战略是截然相悖的。
郑森依旧是延平郡王,虽然是永历朝封的,可不管是永历朝还是建兴朝,那都是打着大明旗号。
而如今永历帝已薨,永历朝与建兴朝的关系,正处于异常敏感状态。
郑森在东藩岛扎根,还是吴争亲点的,甚至岛上军队补给,有一半还是水师从舟山运送过去的。
郑森意图不明,张煌言就需要虚与委蛇。
张煌言严令城中刘元、张新侠等部不得妄动。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郑森有五万精兵,这才是张煌言这犟驴脾气也不得不出主动迎接的真正原因。
说大实话,总是令人憋屈。
但相较于张煌言的憋屈,有人却异常高兴,不亦乐乎!
大将军府正堂,原本是吴争的专座上,赫然坐着朱以海。
郑森入杭州城的第一件事,就提出进见鲁王。
张煌言无法拒绝。
可郑森一见朱以海,就拉着朱以海,来到了大将军府正堂,并恭请朱以海,上座!
朱以海“谦逊”地连辞三次,终于“勉为其难”地上了首座。
令所有大将军府官员,是敢怒不敢言啊,犹以张煌言为最。
但郑森并不明言拥立朱以海,这更让张煌言无法以律来阻挡郑森的胡作非为。
朱以海坐下之后,对郑森的第一句话,竟是,“延平王总算来了……朕盼汝盼得眼中出血啊!”
这句话,让以张煌言为首的大将军府僚属,皆心往下一沉。
不言而喻,郑森是站在朱以海那头的。
而郑森闻声脸色数变,目光直视朱以海,他心中也怒啊,自己就是怕引发城中军民的抵抗,这才顾左右而言它,使张煌言等人心中还存希望,不至于立即翻脸。
可朱以海这么一句,瞬间将自己的态度、立场给摆明了。
郑森如同被人在嘴里塞了只苍蝇一般的恶心,朱家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气氛立即凝重起来,双方的目光对视中,透露着警戒和恶意。
郑森突然道:“如今天下无主……鲁王岂可自称为朕?”
朱以海一听,亦是脸色大变,他原本是想,令郑森撂明立场,免得郑森在看到城中形势对自己不妙,而心生异志,变了初衷。
可不想,他一句话,反而让郑森似乎要站到对面去了。
就在朱以海惶惶之时,郑森对张煌言平淡地说道:“张大人,虽说按察司有刑名、监察之权,可从未听过有羁押当朝亲王之权吧,除非是监国殿下谕令……烦请张大人出示监国令!”
张煌言哪有监国令?
可他心里已经意识到郑森来意不善,也对,来意若善,何须一入杭州城就要见朱以海?
很显然,郑森前一句斥责朱以海的话,是掩人耳目之语。
郑森见张煌言拿不出监国令,于是道,“既然张大人没有奉监国令谕,那便是以下犯上……这可是大罪!”
那边朱以海闻听,顿时松了口气。
郑森继续道:“本王不属建兴朝,自然无法治张大人的罪……不过,鲁王殿下为明室宗亲,本王不能坐视宗室受辱……!”
说到这,郑森向朱以海躬身道,“请殿下移驾本王军营……由本王护驾,以策万全!”
张煌言不傻,相反,他的聪慧,不下于在场任何人,他只是经验不足,再则,为人正直,从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俗话所说的,君子欺之以方,指得就是张煌言这样的人。
可郑森要带走朱以海,张煌言一听就明白了。
这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延平郡王此话不妥吧?”张煌言据理力争,“鲁王涉嫌发动政变,如今尚是待罪之身……。”
“放肆!”朱以海大吼道,“朕是宗亲……天下无主,朕登基为帝,顺天应地……何来待罪?谁敢治朕的罪?!”
郑森干咳了一声,“还请鲁王息怒……!”
朱以海大皱眉头,他此时听不得郑森称他为鲁王,这就象听到了郑森的背叛一样的难受。
张煌言没有理会朱以海,而是对郑森道:“无论如何,鲁王也是我朝的鲁王……延平王似乎没有理由带走吧?”
郑森笑了,他慢慢走近张煌言。
面对着郑森气势的逼迫,张煌言昂首直视着郑森的靠近。
郑森贴着张煌言的耳边,轻声道:“本王的大军就在城外,汝凭什么阻拦本王带走鲁王?”
张煌言咬牙道:“张某虽然知道力不如人,可也不是惜命之人……汝敢下令攻城,张某就敢拼死以抗!”
郑森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又道:“本王非常欣赏吴王一句话,那就是……讲别人听得懂的道理,本王的道理就摆在城外,可汝的道理,本王听不到……听不到,那就是,废话!”
说到这,郑森霍地甩袖转身,冲门外喝道:“来人,护送鲁王殿下回营!”
大将军府众人大急,纷纷上前阻拦,张煌言甚至也向门外府卫喝道:“来人,拦……!”
郑森怒目而视,“张煌言,汝是想让杭州城中血流漂杵吗?”
张煌言被郑森这一喝,也想起了钱肃乐的话来,两难之下,张煌言沉默了。
郑森这才满意地转身,目视着亲兵护送兴高采烈的朱以海而去。
“张大人,如今吴王不在杭州……本王早年受吴王之恩,正想着图报……这样,本王在杭州城待上几日,顺便替吴王整治一下秩序……汝看如何?”
张煌言惊愕,他突然意识到钱肃乐是对的,人的野心是会变的,因时易地皆不同。
对于郑森而言,相较于吴王登基,肯定没朱以海登基来得实在。
吴王是个强主,郑森无论从哪方面比,皆逊于一筹,如果吴王登基,那么自然不会重用郑森,郑森最多就是落个闲王爵位,混吃等死。
可朱以海若登基,那就完全不同,先不说郑森有救驾、拥立之功,就说朱以海登基之后,郑森定获朱以海的宠信,成为建兴朝最大的权臣、强臣指日可待。
两相比较,郑森拥戴谁,答案呼之欲出。
第二千零十五章 何须交待
看着郑森的尴尬神色,张煌言不由得心中感慨,姜果然是老的辣,钱肃乐看人都看到骨子里去了。
见张煌言沉默,郑森满意地点点头,当初被吴争逼降的那股怨气,稍泄出了一些。
“听闻城中乱局,皆为钱肃乐、张国维二人而起……张国维死了,就不追究了,可钱肃乐还在……张大人身为按察使,为何不对其审讯定罪?”
“钱大人乃我朝……。”
没等张煌言话说完,郑森一挥右手,“既然张大人无暇审讯钱肃乐,那就本王代劳吧……来人,提钱肃乐回营!”
张煌言再也忍不下了,他怒道:“鸠占鹊巢……延平王是要喧宾夺主吗?”
郑森冷冷回头,“汝又当如何?”
张煌言怒极,可想起钱肃乐的话来,生生将一口气憋了回去。
郑森见压服了张煌言,感觉还满意,“这就对了嘛……。”
张煌言突然道:“延平王提审钱肃乐……也不是不可以,但今日天色已晚,人又囚在按察司……要不明日吧?”
郑森阴冷的目光瞪了张煌言许久,突然笑道:“本王给张大人这面子,那就……明日一早,本王派兵来提,到时,张大人可莫让本王失望啊!”
“是。”张煌言低声应道。
……。
杭州府不是京城。
张煌言答应,也不是妥协。
张煌言只是留出时间,欲问计于钱肃乐。
“郑森没有当众拥立鲁王?”钱肃乐微微蹩眉。
“没有,郑森称呼为鲁王……还当众斥责了鲁王称朕。”张煌言也是紧蹩眉头,“我就不明白,一件简单的事,为何要闹得如此复杂……就不应该让郑森进城,我就不信,他敢强攻杭州城!”
钱肃乐喟叹道:“玄著啊,你是真不明白啊……郑森若不敢强攻杭州城,率军登陆杭州湾为何?”
这话有道理,郑森总不是来游西湖的。
张煌言自然也想得明白,他只是不甘心罢了,“可若是调二卫和军校军团前来卫戍,未必不能挡住郑森……!”
“那杭州城,岂不是因汝一念尽毁了吗?双方近十万之众,足以踏平整座城池!”钱肃乐叹息道,“他名义上是来勤王的,咱们却调兵挡他……理是人那边啊!”
“可他将鲁王带去军营,这不明摆着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钱肃乐哂然,“谁是天子?哪些诸侯?”
张煌言一愣,随即恍然,“你的意思是……郑森是拿弊帚当成宝……呃!”
话刚出口,张煌言意识到失礼,停住了口。
钱肃乐笑了笑,“既然郑森想要,那就给他……这二人凑在一处,或许是好事!”
张煌言稍一迟疑,“可郑森索要……你,定是想加害于你,亦或是挟你为质,以要胁吴王……这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钱肃乐平静地说道,“你认为,吴王身边多了老夫或是少了老夫一人,有何不同?”
“这……。”
“其实老夫知道,吴王……已经不需要老夫的帮衬。”钱肃乐有些意兴阑珊,“他所做的那些,皆是老夫反对的……他所要的新时代,也是老夫不想见到的……想想那般光景,走夫贩卒、三教九流共聚一堂……有辱斯文哪!”
张煌言惊讶地看着钱肃乐,“吴王不是说了吗,无教无类,再粗鲁、无知的人,也可登大雅之堂……。”
“可老夫看不到那天了。”钱肃乐平静地说道,“明日一早,将老夫交给郑森吧。”
“你……钱……钱公,这太儿戏了!”张煌言一句话连改三个称呼,“若真有不测……我怎么向吴王交待?!”
“无须交待……又何须交待?”钱肃乐看着张煌言,“老夫说了,郑森不敢!”
张煌言半信半疑,但有一点他信,那就是郑森就算有五万人马在手,也难挡吴王雷霆一击。
连郑森之前都说,拳头硬的人才有道理可言,那么郑森应该很懂吴王的道理才是。
见钱肃乐如此笃定,张煌言也就不再坚持。
……。
“延平郡王,汝来晚了一步!”朱以海此时神清气爽,“要是能早来一步,也容不得张煌言等人挟持民众欺君!”
郑森平静地躬身道,“臣有罪,让陛下受苦了!”
“无罪!”朱以海大手一挥,很宽仁地道,“好在都过去了……不过,有两人,朕必须得惩治,否则,难消朕心头之恨!”
郑森抬头看了朱以海一眼,“陛下指的是……钱肃乐和张国维?”
“正是这两逆臣!”朱以海有些咬牙切齿,“之前蛊惑朕登基,后又聚民反对朕……如此狼心狗肺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朕心头之愤!”
郑森淡淡道:“张国维已经死了。”
“可钱肃乐还活复活好好的!”朱以海怒道,“一想起他来,朕就混身难受!”
“但……钱肃乐终究是吴王岳丈……。”
“岳丈?”朱以海嗤声道,“延平王以为,吴王会为了钱肃乐回师南下吗?”
郑森皱了皱眉,“如果仅为钱肃乐……应该不会,但,钱肃乐必是其中一因。”
朱以海手一挥道:“朕觉得不会……如果会,也不是因为钱肃乐,如今城中有吴王父亲和两王妃,多钱肃乐一个不多,少钱肃乐一个不少……怎么,延平王还在想着,要与吴王共存苟安?”
郑森吧了口气,“陛下有所不知……臣呕心沥血三载,收拢总共不到六万人马,此次前来勤王,已是倾巣而出……!”
“朕记得延平王的忠心!”朱以海不忘许诺,“待朕入主乾清宫,定不负延平王今日救驾之功!”
“陛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吴王麾下有二十万精锐,就算这几年有所折损,可实力依旧不容小觑……真要是逼得他挥师南下,恐非陛下之福啊!”
“汉贼不两立!”朱以海坚定地道,“其窃国之心,路人皆知……朕与他之间,迟早会有一战!”
说到这,朱以海突然泣道:“眼见宗室势微、忠臣零汀……朕心如刀割啊,朕是担心,再拖几年,恐怕真没有心向宗室之人了!”
第二千零十六章 破落户
见朱以海如此说,郑森无法再劝了,他稍一迟疑,道:“若陛下主意已定……那也给钱肃乐换个罪名,这样也好堵人之口,亦可让陛下英名不损!”
“哦……以何罪名?”
“谋反!”郑森慢慢吐出两字,“不管从何立场,钱肃乐伙同张国维拥立陛……在先,聚众祸乱杭州城在后……责其谋反之罪,应该是恰到好处,以律法杀人,就算是吴王,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朱以海听了大喜,“此策甚妙……只是,城中还有府兵、长林卫、秀水民团等,皆受张煌言所挟……万一张煌言不同意,又该如何?”
郑森哂然道,“张煌言是个正人,只认公理不徇私情,只要罪证确凿,谅他也保不了钱肃乐!”
“好,如此甚好!就按延平王说的办!”
郑森脸色平静,他微一躬身道:“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固防杭州城,城中军民纷杂,以免再次乱起来。”
“延平王有何良策?”
郑森稍一迟疑,“吴三国之婿夏国相来见过臣……说吴三桂有意归明,效忠陛下……清廷郑亲王也派使者来见臣,说是只要扳倒吴争,清廷愿意与我朝隔河(黄河)而治,订立和约,永不侵犯……。”
朱以海听了大喜,急道:“朕可以接受吴三桂投归,听说他的关宁铁骑主力尚在,战力强悍,到时他的骑兵和延平王的水师联手,就无须怕吴争的北伐军了!”
郑森脸上闪过一丝苦笑,“那清廷那边……如何回复?”
“窃我社稷、毁我宗庙……朕于鞑虏不共戴天!”朱以海变得激愤下来,“朕可以接受吴三桂,绝不与清廷媾和!”
郑森重重地点了点头,“陛下英明,臣也是作如此想!”
说到这,郑森顿了顿,“不过……晋商中有人也来见臣,说是愿意助陛下与臣一臂之力……。”
“商人?”朱以海皱眉道,“如何襄助?”
“北商在江南商会中,所占股份已过半……说是可以左右商会决策。”郑森停了停,再开口道,“臣以为,就算晋商行止龌龊,可只要将银子用在正事上……未必不能为天下生灵造福。”
朱以海眯了下眼睛,他自然听得懂郑森的意思,相较于吴争在江南经营六、七年之久,那么自己,最多是过江龙,如今最需要的,其实不是人和,而是银子。
打仗要钱,收拢人心也要钱,事事要钱哪!
朱以海慢慢睁开眼,“这些奸商……他们想要什么?”
郑森回答道:“皇商。”
朱以海想了想道:“朕允了……允他们日后经营所有禁榷,但……也须告诉他们,商税如旧,不能免!”
郑森听懂了,敢情,朱以海也垂涎如今大将军府的商税岁入啊。
他不由得心中一叹,大明朝若是早开放海禁,何至于亡国啊,至少,依仗江南数省的岁赋,就足以与清廷抗衡!
……。
“止亭先生有礼了。”
郑森执礼甚恭,以弟子礼见钱肃乐。
虽然情景怪异,但没有人怀疑郑森此礼的真诚。
钱肃乐平静地看着郑森,“延平郡王若安于东藩一隅,何来如此多事?”
郑森直身,亦是平静地看着钱肃乐,“止亭先生应该是崇祯十年进士,亦是士族出身,听闻先生毁家杼难,是被当地学宫六位贡生共同推举的?”
“是有这么回事。”钱肃乐点点头道。
“那么先生应该清楚,但凡欲举大事,必是士族精英登高一呼……方才有民众追随。”
“陈胜吴广,可非读书人出身。”
郑森语塞,好一会,又道:“先生为何就不明白,这天下从来就不公平……所谓的公平,那只是愚人之言……森敢保证,就算是再过上百年、千年,亦是如此……止亭先生为何还要附随吴王,行此不可得之事呢?”
钱肃乐摇摇头道:“人,生而不公,是为天道使然,可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人有心……达则兼济天下……延平王为何视黎民之苦无睹呢?”
“济贫救难,森从不推诿。”
“不。”钱肃乐摇摇头道,“延平王说的,那叫施舍,但凡有志者,皆不食嗟来之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然天下人皆擅渔,鱼便会枯竭,止亭先生又何以渔人?”
“鱼本就在水里,为何要渔?”
郑森叹了口气,“上天造物本就有别,弱食强食,是为天道。”
钱肃乐摇头道:“若真是如此,人又为何为人……借用吴王殿下一句话,赠于延平王,就算无法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也不妨碍咱们,尽可能地让世间灰尘少一些。”
郑森沉默,许久,开口道:“若止亭先生,看不到世间灰尘减少的那一天呢?”
钱肃乐慢慢抬头,看着头顶的青天白云,轻喟道:“人固有一死,无憾足矣!”
郑森慢慢退后一步,郑重一礼,“先生,好走!”
……。
“他们敢?!”
张煌言闻听消息,仅一日功夫,就列举出钱肃乐七条罪状。
张贴告示于全城大街道小巷,称其为立斩不赦之罪,通告全城,以敬效尤。
张煌言急了、怒了,怒不可遏。
郑森只是永历朝一个郡王,率兵来犯已是不可原谅,可今日,竟要处死当朝吴王殿下的岳父,实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张煌言一面急传宋安、刘元、张新侠、徐三等人前来商议,一面派人出城,急调处州卫、吴淞卫和军校军团向杭州城开进,以作卫戍。
而郑森早已预料到张煌言的反应,急调己部合围杭州城,同时派人传书张煌言,里面只有一句话,一个道理——若战,汝必败!
“就算败,也得救!”
宋安拍案吼道,“一个被我家少爷流放海岛的破落户,稍有起色,便敢欺上门来?!”
刘元慢慢抬右手,弹了一下衣襟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应天府三度政变,我部三度勤王,无一人怯战避战……此次,亦不例外!”
第二千零十七章 吴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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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侠在一边闷声道:“我等之命,皆是吴王给的,今日还于吴王……不亏!”
徐三稍一迟疑,道:“如今难处在于……首先是能不能救出钱大人,其次是会不会打烂了杭州城,最后是,若我等全战死了,谁来护吴翁和两位王妃?”
一句话,就将所有人激愤的心,都按住了。
形势是人强啊!
张煌言却咬牙道:“若坐视钱公遇害而不救,置吴王颜面何存?置大将军府威信何存?两害相权取其轻……救!”
见张煌言决心已定,徐三不再异意,抱拳道:“遵命!”
宋安道:“都道擒贼先擒王,既然无法力抗,不如偷袭郑森在城中的临时军营。”
张新侠道:“有道理,宋大人的长林卫在周边策应,我秀水民团可为此次暗袭主力。”
张煌言当即拍板,抱拳道:“有劳诸位了!”
“份内之事!”
杭州城,硝烟再起。
……。
“爱卿不是说,张煌言会有所顾忌吗?”
朱以海又开始怕了,“朕以为,爱卿当即刻下令,让城外大军攻入城来……。”
“陛下!”郑森大声打断道,“虽说如今张煌言在城内可用之兵不多,但城外,有处州卫六千众、吴淞卫三千人和军校军团数千……。”
“难道爱卿五万大军,亦不能荡平他们?”
郑森一愣,看着朱以海苦笑道:“陛下,战胜之后又如何……一旦开战,就与吴王撕破脸了,可陛下尚未得到朝廷认可,左右营不能来援,就算占了杭州城,恐怕也难敌吴王回师一击啊!”
朱以海愣了,好半天,低声嘟哝道:“早知如此,汝还不如……不来。”
郑森听见了,但只能当没听见,“按原计划,此时陛下应该得到朝廷认可……如此,左右营来援,南北呼应,方可与吴王一战,之后,再与吴三桂东西呼应,如此就算北伐军再强悍,也得忌惮腹背受敌……可现在,仅有臣孤军在城外,这仗……怎么打?”
“那……那依汝之见,当如何?”
郑森稍一迟疑,道:“若想两全,唯有一策……陛下主动退位。”
朱以海直瞪着郑森,突然嘶吼道:“短短六七年间,朕被两度废立……这次,朕绝不退位,让他来杀了朕吧……郑森,怪不得汝不敢当面承认朕,原来汝是打算脚踩两只船……左右逢源哪?!”
郑森沉声道:“君辱,臣死……既然陛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森必追随陛下到最后……可速杀钱肃乐,攻入王府挟持王妃,再兵围学院,抓捕吴伯昌……如此,就算二卫及军校军团赶到杭州城,也须投鼠忌器……而城中张煌言所部,臣可在一天之内铲除,就算不能全歼,也会将其压制到城中一隅……只是这样一来,与吴王再无转圆余地,请陛下定夺!”
朱以海热血上头,拍着椅背道:“无非是死社稷……朕不怕死!就按爱卿所言,朕要与吴王争上一争!”
“臣,领旨!”郑森郑重行礼道。
……。
说来也古怪。
相较于之前城中的乱战而言,这次的战斗,就限于郑森所部和张煌言所部之间。
就象是事先说好了的,双方皆没有去动员城中百姓参与。
更奇怪的是,百姓就象被告知一般,家家紧闭门户,任由这双方军队,在自己家门口大打出手。
谁说民众愚笨,其实百姓心中,皆有一杆秤。
郑森没有吹牛,仅半日功夫,张新侠、徐三的秀水民团被击退。
事实上,秀水民团根本无法靠近郑森临时军营,就更不用说什么擒贼先擒王了。
若非是宋安率长林卫,凭着本地地头蛇对地形的熟悉,极大地钳制、阻碍了郑森所部对秀水民团的趁胜追击,恐怕,张新侠、徐三就得被俘虏。
饶是如此,秀水民团也是被打残了。
可秀水民团一退,把张煌言的按察司衙门晾在那了,成了突出部。
毫无悬念,张煌言被郑森抓获。
极端讽刺的是,次日,郑森以奉诏,处决钱肃乐、张煌言等人时,城内原本不为所动的民众,再度蜂涌而起,数以万计的百姓,来到刑场,反对处死钱肃乐、张煌言二人。
谁说民众糊涂?
郑森不得不暂停行刑,再去面见朱以海。
然而,这次朱以海就象是铁了心一般,执意要处决钱肃乐、张煌言二人。
郑森无奈,只能回到刑场监斩。
……。
“钱肃乐,这下汝满意了?”
张煌言双手被缚,怒目瞪着钱肃乐。
钱肃乐轻叹道:“之前都说了,让汝别急躁……是汝自己找死,休怪老夫!”
张煌言恨恨地瞪了钱肃乐许久,突然泄气道:“死到临头了,汝总不能让我做个糊涂鬼……我就想问,吴王究竟知不知情?这局是不是他授意布下的?”
钱肃乐摇摇头,“老夫早就说过,这局吴王不知情……是大长公主、卧子先生和老夫共同谋划的。”
张煌言脸色突然有些失望,他叹息一声道,“可惜……还不知吴王殿下领不领这份情。”
钱肃乐突然脸色一沉,喝道:“老夫求死,不为吴王,只为天下……宗室不除,天下难安!”
“那郑林呢?”
钱肃乐冷哼道:“一个欲效仿曹操的权臣罢了,对于他,或许吴王早有安排……无须老夫筹谋!”
这时,去见朱以海的郑森回来了。
张煌言苦笑道:“时辰到了……钱公啊,黄泉路上,可要等等煌言。”
钱肃乐回怼道,“老夫腿脚不便,谁等谁还不一定呢!”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郑森走到面前,“二位大人,森……尽力了!”
钱肃乐、张煌言却只顾对视,对郑森视若不见。
郑森哼了一声,回转身子走回座位,大声道:“时辰已过……斩!”
围观的上万民众顿时混乱吵杂起来,人潮拼命地向前拱着。
郑森脸色数变,最后一咬牙,下令道:“敢上前阻碍者……杀!”
郑军士兵开始抬起枪口,眼见着一幕血腥上演。
此时,一阵马蹄声响起,有兵来报,“……吴王在城外……!”
郑森霍地起身,急问道,“何处城门?”
第二千零十八章 变局
“东城清泰门。”
“距城多远?”
“不足二十里。”
“有多少人马?”
“数百人。”
“多少?”郑森惊愕。
“是数百人……因距离尚远,无法确认准确之数。”
数百人,就算是数千人,恐怕也难有作为。
这怎么可能?
郑森有些吃不准了,难道吴争所率数百人乃天兵神将,个个能以一挡百?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郑森用力地一甩头。
这不重要!
郑森慢慢地转头看向待刑的钱肃乐和张煌言。
……。
张煌言闻听吴王回了,大喜于色。
“钱公,吴王回来了!”
“唔……。”
“咱们有救了!”
“唔……。”
“汝唔什么?”张煌言喝道,“吴王一来,城中阴霾将一扫而空……咱们有救了!”
“未必。”
张煌言心里一沉,惊讶地看着钱肃乐。
钱肃乐向郑森所立方向微微一呶嘴。
张煌言顺势转头看了一眼,不解道:“听郑森的口气,似乎也不赞同杀了你我……如今吴王回来,自然更应该不敢了。”
钱肃乐长吐一口气,“此一时彼一时也。”
“何意?”
“鲁王的性子,你我清楚……若吴王不回,鲁王定会杀了你我,可若吴王一回,鲁王便再无此胆加害你我二人了。”
张煌言点头,“是。”
“可郑森心思不同,他或许是真不赞同鲁王杀我二人,那是为了最终与吴王谈判,以你我为人质,到底能多些筹码……可相较于此,郑森更担心的……还是鲁王欲降吴王。”
张煌言怔怔地问道,“这不是一回事吗?”
“自然不是一回事!”钱肃乐看着向这边望来的郑森,“鲁王若降,吴王定会答应,因为经此一役,鲁王一旦请降,宗室的嘴脸,世人皆已清晰……日后恐怕江南再无民众附随,吴王自然不会逼得鲁王无路可走,甚至,不定还会待以优渥,以示宽仁……可郑森不同,倒非因延平郡王的王爵,而是郑森领兵……!”
张煌言瞬间领会到了钱肃乐话中的意思,“您是说,郑森从没有想过归吴王麾下……他只是想挟你我二人为质,在谈判时多些筹码……而吴王回城,鲁王欲降,这便断了他的退路……是以,他必杀你我,以断鲁王退路?”
钱肃乐悠悠道:“想来,该是如此……他来了。”
张煌言侧脸,瞪着越走越近的郑森。
郑森一脸阴沉,至二人面前,先看看张煌言,再看看钱肃乐。
最后突然向钱肃乐长揖,然后直身,道:“先生要怪,只能怪吴王来得不是时候……非森要加害先生,实为形势所迫……先生,走好!”
钱肃乐目光带着一丝讥讽,“延平王可曾想过……蜀汉后主?”
郑森一听,脸色剧变。
张煌言先是惊悚,此时回过味来,急吼道:“郑森,钱公才学、忠义享誉江南,且已年迈,杀之必令汝声名狼籍……若必杀一人,便杀煌言!”
郑森根本不理会张煌言,只是冷冷地看着钱肃乐,“本王想明白了……。”
“哦?”钱肃乐随意地一声。
郑森阴冷地道:“钱大人给鲁王和郑森挖了个大坑,好算计呀!”
面对欲杀人的郑森,钱肃乐竟微笑起来,“老夫若再否认,怕是……不恭了!是,是老夫设下此计。”
郑森竟不动怒,道:“可我还是没想明白一事……本王与鲁王皆居海外孤岛,暗中联络之事,钱大人是如何觉察到的?岛上绝无吴王长林卫细作……且本王谋事甚密,必不会外泄,钱大人究竟如何得知此事,然后给郑森挖坑?”
钱肃乐慢慢收敛起微笑,看着郑森,正容道:“若老夫此时说,根本不知道延平王与钱王暗中联络……延平王是否采信?”
郑森愠怒道:“既然汝无一丝证据,就敢陷害鲁王和本王?!”
钱肃乐仰头望天,悠悠道:“老夫确实是没有丝毫证据……可老夫活了这大半辈子,经历的事多了,便长了点心眼……延平王正当壮年,风华正茂,且岛上人口不下数十万,又衣食无忧,吴王还为延平王补给军械、粮食……日子久了,自然难免心生活泛。但延平王之指责,老夫不背……是,老夫确实设下此计,但若延平王不率兵登陆杭州,这计又与延平王何干?”
郑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汝……汝这是莫须有……!”
“好一个莫须有啊!”钱肃乐长叹道,“莫须有……莫须有……可惜,终究是有啊!”
郑森慢慢后退一步,张煌言大急,“郑森……他是吴王岳丈!”
郑森抬手,低喝,“斩立决!”
……。
“什么?”朱以海惊得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吴王回来了……入城了没?”
得知吴王距东城还有二十里,朱以海才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尚未成形的冷汗,坐了下来。
可屁股尚未接触椅子,他又象触到了蛇一般地跳将起来。
“快……传令……令延平王刀下留人……不……怕来不及了,备驾,朕亲自去制止行刑!”
世事无常啊。
之前,朱以海是咬牙切齿地想杀了钱肃乐、张煌言。
其实他有这想法,已经很久了。
在绍兴时,就已经看这二人不顺眼,凡事皆与他唱对台戏。
如今,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相较于张煌言,朱以海更恨钱肃乐,因为他在绍兴监国,钱肃乐是始作俑者之一。
将人拉出来作门面,然后完事了再塞回去,有这样折腾人的吗?
特别是这次,将朱以海蛊惑到杭州城来,可临了,却聚集城中民众造反。
能不让朱以海恨得咬牙切齿吗?
但吴争一回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如果郑森没有及时率军赶来,朱以海已经答应了王翊退位,这是真心的,不掺任何假。
朱以海实在怕极了吴争,试想,这世上还有谁,能将在奉天殿中已经坐上那把龙椅的朱以海拽下来,还随口一声“别闹了”?
一想到这情景,朱以海对吴争是既恨又怕。
所以此时一听说吴争回来,朱以海下意识想到的是,赶紧保住钱肃乐、张煌言的命,因为这等于是在保他自己的命啊!
第二千零十九章 钱肃乐遇害
可惜,朱以海终究是晚到了一步。
朱以海目光呆滞地看着钱肃乐的尸身,恐惧到了极点。
而眼睁睁地看着钱肃乐被杀的张煌言,目眦欲裂,他冲着木立的朱以海嘶吼道:“……朱以海……汝末日不远矣!”
可不远处围观的民众,已经激愤地涌上前来。
朱以海甚至已经听不到张煌言的嘶吼了,他麻木地看着人潮往自己方向涌来。
“轰”地一声炸响,鼎沸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郑森在高台上大喝道:“再敢上前一步者……杀!”
说完,他急步赶到朱以海身边,“陛下,此处非善地……赶紧走!”
然而朱以海整个人都是愣的,郑森无奈之下,也顾不得君臣礼仪,拦腰扛起朱以海,如背麻袋似的,扛走了。
愤怒的人群,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再次往前涌去。
然而,郑森恐怕自己也没想到,他的这一声“再敢上前一步者……杀”,被他的麾下“忠实”地执行了。
郑森原本是想恐吓百姓,并非真想屠杀。
可朱以海遇险,让他失了方寸。
郑森的离开,让郑军士兵以为,这就是最后的军令。
直到枪声连片地响起,郑森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最大的错误。
可惜,这时大错已经铸成,无法挽回了。
郑森只能咬牙,先带朱以海离开。
仅仅一刻钟不到,密集的人群,便一哄而散。
按察司衙门前,尸身遍地,血流成河。
至少有上千手无寸铁的民众,被郑军射杀。
一哄而散,百姓是怕了。
但,对朱以海、郑森的恨,深种下了!
而吴王回来了的消息,也因四下逃散的民众,迅速传遍全城每个角落。
……。
吴争一直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他的心里,确实在挂念着莫执念,一方面是担心莫执念老了,这一病万不起,财政司司长之位,由谁来继任。
另一方面,吴争也在犯愁,莫家牵扯此次政变已深,不管莫执念之病能不能好起来,莫家的势力都该打压了,可如此一来,吴争心里又有些不忍。
人活在这世上,知根知底的人,不好找啊。
换个人上来,恐怕未必比莫执念做得更好。
吴争确实在犯愁,甚至觉得,古往今来,皇帝宁宠身边太监、奸臣,不信忠臣、直臣,确实是有道理的。
人心易变,今日的忠臣、直臣,一旦掌权,未必不会是明日的奸臣、权臣。
譬如,熊汝霖……!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
随吴争而来的李颙,轻声道:“王爷若信臣……何不将烦心事讲给臣听,臣或许可以替王爷分解一二。”
吴争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李颙,此人确实是个干臣,人品也好,最让吴争欣赏的是,李颙懂变通,不抱守成规。
于是随口道:“以你之见,莫执念之后,该由谁来担任财政司司长一职?”
李颙闻听,脸色大变,莫执念何人也?
吴王侧妃的祖父、财政司的司长,江南商会的掌舵者……。
说他咳一声,整个江南都会震动,此言一点都不夸张。
如果今日之对,传扬出去,自己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臣无能,不能为王爷分忧!”
看着面露难色的李颙,吴争知道,这确实是难为他了,于是挥手道:“罢了,是孤……唐突了。”
“王爷恕罪。”
吴争索性直起身来,另开话题问道,“那以你之见,鲁王登基能否安定天下?”
李颙的神情古怪起来,他试探着道:“以臣之见……这得看王爷的态度,若王爷想让鲁王登基,天下便能安定,若王爷不想让鲁王登基,那天下定无法安定!”
吴争一愕,随即明白过来,拿手指点着李颙的脑门,笑道:“冒辟疆可比汝爽直多了!”
李颙也笑道:“所以,臣在王爷身边,冒襄成了阁臣。”
吴争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哦?在你看来,做朝廷阁老还不如做孤的幕僚?”
李颙正色道:“臣的意思是……才尽其用!”
吴争沉默下来,李颙的话很有意思,值得细细口味啊。
好一会,李颙见吴争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开口道:“之前长林卫急报,延平王率大军登陆杭州府,已经控制了全城……王爷却不调兵前来,依旧前往杭州……难道,就不担心吗?”
吴争毫无反应,只是看着车窗外。
李颙不敢再问,也沉默了下来。
“鲁王想要什么?”
吴争突然开口问道。
李颙吓了一跳,赶紧答道:“无非是皇位。”
“可就算做了皇帝,就能布恩威于天下吗?”吴争象是自言自语,“做个四方城中的皇帝……有意思吗?”
李颙没敢接话。
“那郑森想要什么?”
李颙答道,“永历帝薨了,永历朝全靠晋王支撑着……郑森就算有野心,可隔着千山万水,怕也无法染指云贵……陈钱山离东藩岛不远,又皆在海外,加上王爷将水师主力全调往北方,可轻易避过……二者私下勾连便不是难事。”
说到这,李颙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吴争的脸色,见吴争没反应,便继续往下讲了,“鲁王为得是帝位,那延平王所为,自然是权位……既然永历朝无法给他,自然要找能合他的……。”
吴争似笑非笑道:“难道孤就不能给他?”
“恕臣直言……王爷,给不了。”
“哦?”
“延平王已是郡王,再封便是亲王爵……吴王日后若是成为新朝之君,怎会封异姓为亲王?”
“孤不是异姓吗……李定国也是,就连清廷,不也将吴三桂平西郡王晋为了平西王了吗?”
李颙轻叹道:“时值乱世,自然须变通……可天下抵定之后,便须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延平郡王若成了延平王,手中执掌数万大军,偏于一隅,若起异心,便是国朝之祸,就算王爷胸襟如海,能容人所不能容,可天下人怎么看……王爷麾下战功累累的将军们怎么看,延平郡王可从没有为王爷立过战功啊……如何服从平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