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六十章 福临逃了
钱肃乐忙摇手道:“不,不,莫老误会了……在其位方可谋其政,冲锋陷阵之事,有王爷和我儿他们,政务有冒襄、李颙诸人,刑法有王翊……唯独经营之事,唯莫老可以胜任……王爷身边,多钱某一个不多,少钱某一个不少……而这等龌龊诛心之事,钱某来做……正合适!”
莫执念算是见识了,这帮子的读书人,心硬起来,真到了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地步。
这等可牵连千百人,甚至上万人性命的政变,说干就干啊。
关键之处,还是早就挖了一个深坑,就等着人往里埋啊!
可莫执念是真被感动了,他自认如磐石之老心,今日被钱肃乐激得是热血沸腾,还真想追随钱肃乐去洒一回热血。
可莫执念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料。
钱肃乐说得对,以文为剑、以笔为刀之事,他做不来。
况且,自己是真得老了,老到连儿子都敢背着他做出这等祸及全家之事了!
莫执念心中莫名地怒火中烧起来。
“孽畜……该死!”
钱肃乐听得懂,他摇摇头道:“莫老勿怪令郎,是熊汝霖亲自说服得他……恐怕整个江南,能拒绝熊汝霖亲自说项的人……不多!人心哪,有几个真正能摊在桌面上,任世人翻看的?”
莫执念怒意被此话慢慢平息,是啊,君子论行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圣人嘛!
儿子这些年被压制到了极处,差点在宗祠除名,换作任何人,怕都心有不甘,一被外力影响,难免走上岐路。
钱肃乐拱手道:“钱某今日来……真正想做的事,就是与莫老把话说透了,整个大将军府,钱某唯一有把握的,只有莫老一人……原本想着张苍水应该可信,但之前老爷子被方国安挟持,他最后竟不发一言……此人莫老还须防备着,切莫让他伤到王爷!”
莫执念拱手还礼,“止亭先生放心……只要老朽还活一日,便不会让止亭先生一番心血妄费,老朽还得将今日先生之言,原原本本地转告王爷……让他不负先生,还有大长公主一番苦心!”
钱肃乐微微一笑,“话已说尽,还请莫老受些委屈……须拘押莫老几日,钱某才好回去对鲁王有个交待。”
莫执念呵呵笑道:“老朽死都不惧,何况被囚几日!”
钱肃乐点头道:“莫老,请!”
莫执念哈哈大笑,“希声兄……请!”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杭州府风云涌动之际,北面战场进展顺利。
随着北伐军倾巢北进,西撤的博洛部被我军侦知,沈致远所部枪骑、钱翘恭风雷骑、祖泽润所率北地新附骑兵,约五万骑兵,将博洛部骑兵,迫至东平州以西安山镇附近。
而蒋全义所部及祖泽润带来的新附步军一万多人,死死堵住了博洛向南转进的可能。
按理说,蒋全义加起来也不到二万人,是堵不住博洛的。
但沈致远、钱翘恭压迫博洛的位置选得太妙了。
他们一西一东,将博洛逼压至安山湖以北。
蒋全义率部就安山湖周边朝廷堵截,而敌军骑兵过多,显然无法涉水安山湖。
这样一来,博洛想从南面突围几乎不可能了。
他唯一可能的突围方向,也就剩下北面了。
兵法围三阙一,这很显然,是出自沈致远、钱翘恭的手笔。
一个是饱读兵法,一个打小被他爹送入天津卫学兵法。
这下全用在博洛身上了。
博洛自然不傻,三面被堵,就留下北面,而且他最想的也是北撤,可问题是,敌人能如此轻易放自己北撤吗?
连派十几路斥侯,皆回报说向北百里之内,不见敌人踪影。
博洛犯起了嘀咕,他不敢相信敌人有这么好心。
他最后做的决定是,全军就地固防,没有命令不得擅动。
这个命令是博洛无奈之下的保守做法,称不上对,也不至于错。
因为他是知道济尔哈朗率使团南下与建兴朝和谈的。
虽然和谈结果如何,他还未收到消息,但既然和谈进行时,敌军应该不会发动决战。
那么,就地防守,保全实力,等待局势明朗,怎么说都没错。
何况他手下还有三万多大军,更称不上毫无还手之力。
就算和谈最后崩了,那再拼死向北突围,应该也有一定成算。
可博洛却不知道,苦等三日,最后的盼来的结果是,和谈崩了。
不,这不是重要的,博洛有料到这个结果。
可他料不到的是,布木布泰带着福临,逃了!
不对,按清廷的说法,这不叫逃,叫夏季围狩。
皇帝回盛京围狩去了。
既然是围狩,自然是要带上军队的,而且得是精锐近卫。
如今清军在京畿的精锐,就剩下两旗了,这不,全带去了。
那顺天府咋办?
自然是需要有人监国的,谁呢,非老叔王济尔哈朗莫属啊!
谁让他辈份高、资格老,还年迈跑不动呢。
京城尚有守军二十万之众。
哪来的,至少有一半,是刚征的。
不过这次清廷征兵,可不象组建两次新军时,经过严格遴选非良家子不可。
这次的征兵,全在街头拉人,只要高过车轮,头发没白,全征召了。
可想而知,这二十万人的战力得多厉害啊。
也对,守军嘛,凑得就是个人数,又不需要弯弓射大雕,只要有力气,往下扔石头就成。
可博洛听到这消息,一刀砍翻了来禀报的斥侯,啧……冤呐!
还不解气,掀翻了面前的帅案,差点就拆了他自己的中军帐。
也难怪,这等于将博洛和他手下的大军弃之如敝履了。
能不生气吗?
博洛经过一天一夜闭关沉思,终于做出了决定,全军向北突围。
他决定不管咋样,都得效忠他身上的血脉。
况且,只要突围,哪怕是一部分突围,与叔王在京城会师,既可稳固京城防御,更可与叔王共谋大事。
这个时候,博洛已经不再打算计较自己多尔衮一脉与济尔哈朗之间的那些龌龊了。
也对,强敌当前,是得把所有不着调的杯葛全放下。
一声令下,清军向北面平阴方向发起了不要命的进攻,这,简直是打算殊死一搏啊!
第一千九百六十一章 一条路,走到底
建兴三年六月初三。
时值盛夏。
建兴朝监国吴王殿下,在徐州发出了这样一道谕令。
非常有意思。
“……凡满族男子,皆可奴役,凡满族女子,皆可侍妾,凡满族所财物,皆可占有之……!”
这道令引发当时和后世,无数人参与考证。
因为这不象是吴王殿下应该明文颁布天下的谕令。
许多人都指出,吴王殿下心性仁慈,胸襟似海,怎么可能颁布如此荒诞的谕令呢?
这已经不是寻常檄令的范畴,而是灭族的宣誓了!
人们都认为,这很可能出自当时吴王身边人的“矫令”。
理由是,当时吴王刚与清廷郑亲王济尔哈朗会面,就算和谈不成,那也不至于立即翻脸下狠手不是?
再则,杭州府当时一片混乱,鲁王竟在杭州府登基,吴王怎会在这个时候,不惜引发满人殊死一搏而颁布这样一道与理不通的谕令?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人,那便是权知徐州知府——李颙。
可怜的李颙,从这道谕令颁布的那一天起,就背起了黑锅,受长江南北,那些饱读诗书的“鸿儒”唾骂。
甚至将李颙比做古之白起,称其为“活阎王”!
人心哪,总是如此易变。
战争之前,这些人几乎以相同的恶毒咒骂,目标是无恶不作的鞑子。
可一转眼,他们就忘记了鞑子的恶,开始党同伐异了。
其实理由无外非是,李颙与如今已是建兴朝内阁阁臣的冒襄,同为拥戴吴王登基的急先锋。
这,挡了他们的道了。
当然,这是后话。
但这道谕令一出,造成了数以十万计的民众,争相竞渡黄河。
尤以江北民众为最,近嘛,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说满人剽悍?
这道令一出,手握锄头的庄稼汉,就敢直奔着全副武装的鞑子而去。
谁说汉人没有血性,半老徐娘,也敢冲上去撕咬。
导致的后果是,保定府以南,河间、真定之间,顿时形成了一个相当奇怪的景象——民众,居然冲在了北伐军前列。
沈致远、蒋全义等,那叫一个“敢怒不敢言”啊!
江南民众向来不惧北伐军,这使得渐渐地江北民众也有样学样。
他们就敢挡在北伐军行军队列之前,提着蒋全义的鼻子问,
“是自己人不?”
“是子弟兵?”
“王爷谕令听过不?”
自然是自己人,自然是子弟兵,自然是接到王爷谕令的。
但江北民众敢于如此正面“硬怼”北伐军,那是有理由的。
泰州卫先后三度征兵,不下五万青壮成为泰州卫战士,其中至少有二万多人,在四次江北大战中殉国,淮安、扬州人最多。
凤阳府拉锯战,刘放前后三次,聚拢江北不下八万众,充入衡阳卫,伤亡过半,尤以凤阳、徐州籍百姓为多。
江北民众由此,有最大的理由,来参与瓜分眼前的胜利果实。
这种气势,让蒋全义、沈致远不得不下令大军紧跟如潮的北向民众,一是护卫,二为约束。
虽说此景不值得提倡,但由此事亦可看出,清廷的末日,真的到来了。
……。
博洛大军孤注一掷地北突,却如同一拳打成了棉花团上。
东平州以北数百里间,竟无可见之北伐军。
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那是夸张了。
可一心逃命的清军,相距这标准,已经不远。
兵疲马乏,但心情很好。
也对,只要过了天津三卫,那便是京师。
连博洛也不自禁地心情松懈下来。
此时大军已过武城,只要再一天,便可至河间府。
那时,只要济尔哈朗调一支偏师出城接应,两军会师便是不可阻挡之事。
博洛绝不相信,这一天的距离,还有谁能阻拦得了自己。
就算数万北伐军突然出现,博洛都有信心北突成功。
一日一夜强行军下来,疲惫的清军依旧强提腹腔一口气,向北急奔。
古有望梅止渴,今有望京消乏啊!
……。
于是,北伐最后一场战役,就在河间府之东南,原明大同中屯卫周边爆发了。
参战双方军队合计高达八万余人。
战斗历时四天三夜。
可惜啊,博洛的如意算盘,终究是打得太顺溜了。
沈致远自认熟读兵法,钱翘恭这几年的戎马生涯,更是实践里出真知。
而蒋全义就更不必说了,他就想割下他看见的任何一个鞑子头颅,来祭奠他在仪真的同袍。
围三阙一不假,可那绝不是任由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们不北堵,不是因为他们仁慈,想放博洛一马。
而是吴王密令早已传达,放博洛北返。
博洛根本就不知道,就在他下令全军从东平州北向强突之时。
一万二千北伐第一军,已经以不可阻挡之势登陆大沽,击溃清天津守军,仅一天一夜,如水银泄之势地,天津三卫皆告光复。
也就是说,吴争从没有想着要在兖州与博洛决战,他的战略意图,就是以既有之兵力,逼迫博洛千里跋涉,然后以登陆天津的第一军生力军,完成对博洛——清廷最后一支精锐的,完歼!
当时,不管是蒋全义、沈致远、池二憨、鲁之域等诸部,在之前长达半年多的血战中,所部皆已经疲惫不堪,甚至于象吴淞卫等部,伤亡皆已过关,临时补充进的皆是入伍不足半年的新兵。
胜利就在眼前,何必徒增伤亡?
最锋利的刀,自然得用在最辉煌的一瞬间。
吴争视为禁脔的第一军五万人,在凤阳府投入了八千人,在第二次衡阳大战投入了六千人,在驰援海州时,调去八千人。
尤其是千里驰援商城,池二憨所率三千第一军将士,浴血搏杀,几乎全军覆没。
加上此时由王一林、张名振水师经过一月时间,方才运抵大沽的一万二千人,几乎第一军全员,皆已被派上战场,他们是各卫、各部最坚实的后盾。
这两年中,每一场大战,皆是第一军,为各部支援。
仗打到这份上,事实上吴争之前担忧的没错,任何一场变故,都将成为左右战局的关键。
稍有不慎,六、七年的积攒,都会化为乌有。
慈不掌兵,义不经商,情不立事,懒不治学!
所以吴争,变狠了,心,硬了!
吴争无意逼降,他要的是,歼灭。
不仅要歼灭,还要诛心!
先给敌人生的希望,然后,彻底毁灭它!
第一千九百六十二章 此明非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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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府战役,为北伐战争中,歼敌数量最多的一次战役。
是役,博洛所部大军,约三万六千余人,皆被歼灭,令时人闻之变色的是,三万多敌军,俘虏者仅八百多人。
也是北伐战争中,打得最顺手的一次,几乎是完胜!
一万多第一军将士,阵亡者仅不足百人,连伤者都不到千人。
以至于时人说起这场战役,皆感慨道,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
真是预谋的屠杀吗?
如果按战役复盘而言,确实象!
沈致远、钱翘恭率所部骑兵东西夹击,蒋全义率部于正南向正北,池二憨、鲁之域由东南向西北,四个方向包围东平州博洛大军。
而清帝福临的临时“围狩”,京师驻防托付给了济尔哈朗,等于使博洛及其所部,成为了弃子。
被逼无奈之下,博洛只能殊死一搏,向北突围,为他自己和所部大军争取一线生机。
然而,这正是徐州坐镇的吴争想要的。
以合围使敌恐惧,再予敌一线生机,辅以疲敌之策,博洛率部行至河间府地界时,全军已如强弩之末。
兵疲马乏,战力之虚,可想而知。
加上北伐军早于敌军一天,在阻击地界构筑起工事,在东西十数里的战线上,部署了不下三百架连发机枪。
这样的部署,就算博洛所率全是生力军,恐怕也难逾雷池一步。
结果自然是没有悬念的,一意求生的清军,提起自己腹腔最后的一丝战意,以全军冲锋的决绝,将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也就是说,千里奔波,只为两天后,一战送死,着实,令人唏嘘!
意外还是有的。
世上本多意外嘛!
博洛居然没死,除了一身污垢,还有精神的沮丧,身体上甚至连伤都没有,在这样的恶战中生存下来已是不易,象他这样毫发无伤,不可谓不是奇迹!
……。
相较于杭州府。
河间大捷的捷报传到应天府,整个应天府沸腾了。
民众在狂欢,官员也在狂欢,连朝堂,亦在狂欢。
题中之意,无外乎,民众与有荣焉,王师大捷,放在嘴边讲讲,茶余饭外侃侃,勾栏酒肆拍案狂呼,那也是一种欣慰。
民众苦鞑子久矣,就算没有受鞑子荼毒的幸运民众,每每思及,那也是芒刺在背,如今,夜里能睡个安稳觉了,岂不乐哉?
官员狂欢,那就是题外之意了,这六、七年的战争,打得是国库、府库、家里,皆是叮当响。
为了此战,权代首辅的王翊,在向吴争保证后,下令朝野共克时艰,建兴朝的官员们,又已经停俸几个月了。
好在如今河间大捷,这些苦日子,都将一去不复还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太平日子要来了,升官的大门,开启了!
朝堂也在狂欢,理由就前二者“亮堂”得多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哪!
虽说监国非吴王独创,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哪。
这下好了,监国升阶为帝,此为水到渠成矣。
那么,朝堂上这些开国元老们,岂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理所应当,更上一层,此乃天经地义啊!
内阁已经在草拟劝进折了,二十四名大学士,引经据典地润色,以使得骈文更花团锦簇。
宫内坊司,已经在赶制新龙袍了,只是,无法取得监国吴王殿下身材的确切尺寸,美中不足啊!
好日子,看来是真要来了!
然而,一骑缇骑、一道诏令,由南向北,送入应天府时,整个沸腾的京城,瞬间死寂了。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不到半天,应天府又沸腾了。
民众,依旧狂欢。
官员,狂欢依旧。
只有朝堂上的诸公,一片寂静。
然而,其中暗流的涌动,恐怕连个太监、宫女,都能看得出来。
……。
在熊汝霖、张国维等大明忠臣的拥立下,朱以海在杭州府突然登基。
登基可谓仓促之至。
甚至于朱以海只能用戏子的戏服,来充作他的龙袍。
而登基之日,包括熊汝霖、张国维等在内的文武重臣,观礼者不过三十余人。
不是拥立朱以海登基的只有这些人,而是更多的人,只想暗中拥立,不敢示面目于人。
他们宁肯出资、派人,但要他们在局势不明前,露面表态,那就是为难他们了。
用他们的话说,“臣之忠义,唯天可表”!
也对,不止君子论行不论心,“忠臣”亦是。
如果仅是一场登基秀,那或许也就罢了。
毕竟,吴王殿下本人不在,麾下军队皆调往江北参与北伐,而大将军府诸公,除了一个一直不表态的按察司使张煌言,其余诸公大都参与政变,唯一可以替吴王发声或者斥责的吴老爷子,竟闭门谢客,连那些心向吴王的学生、官员上门请老爷子主持大局,都吃了闭门羹。
吴伯昌,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而吴王府中,吴王内眷,更是紧闭内院,连往日因郡主滞留应天府,二位王妃需要帮着打理织造司的例行出府,都停滞了。
按理说,杭州府大乱不起来了。
因为府兵不属于北伐军,它在大将军府隶属之下,受熊汝霖指挥。
只要军队不乱,其它的,乱不到哪去。
也对,大将军府诸公,用尽心思,花了六、七年的时间,蛰伏于吴争手下。
这种安排部署,岂能事先不考虑到。
趁着北伐,发动政变,令吴争远水救不了近火,令军队诸将根本无法反应。
部署周密啊,可谓是滴水不漏!
可惜的是,他们依旧估摸不到,朱以海的登基,还是引发了整个江南一片混乱。
当朱以海登基的消息传出。
有义愤填膺的。
有暗自窃喜的。
有惊惶不知所措的。
但更多的是,不知所以然,只能吃瓜看戏的。
朱以海登基消息传出的次日,杭州城里,江南学院数千学子,在得不到吴老爷子和吴王府明确回应之后,毅然罢课上街游行,响应者众。
半天之内,数万城中百姓加入队伍,至大将军府衙前时,已是人山人海。
他们挂出的标语——鲁王窃国,人神共愤!
他们喊出的口号是,“此明非彼明,建兴非复辟”。
民智,初开!
第一千九百六十三章 名正言顺?
面对杭州城及周边越来越多的民众反对、抗议,朱以海没有下令镇压,他不敢。
被吴争从奉天殿龙椅上拉下来的阴影,让朱以海一想到、提到“吴争”二字,就心悸难平,这种既怕还恨的感觉,如同蚁虫噬咬内脏一般地难受。
而大将军府诸公,虽然感到此事棘手,但也无意镇压,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自认此举是正义的。
正如张国维等人提倡的,此次政变,不为私利,而是为万世开太平,吴王异姓,监国已是破例,既无先皇遗诏,又无血脉名份,若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上了位,置祖宗家法于何地,置万万子民于何地?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此次政变,也有其一定的合理性。
毕竟吴争只是吴王,并非皇帝,而从一开始,吴争打得旗号,并非象大西军那样的造反民军,而是复明。
他的监国位,那只是应急,权宜之下自封的,临时的,没有经过内阁或者皇帝钦命。
读书人嘛,最讲究的就是名正言顺。
象张国维甚至于提议,只要吴争肯妥协,新朝皇帝与监国可以并存,他认为,这在史上亦有之。
所以,在熊汝霖、张国维等人心中,他们只是为天下拥立了朱以海,并非是背叛吴王造反。
也就是说,对于民众的反对,他们只是没有预料到会如此大规模的反对声音,而并非有意去镇压这次的骚乱。
这数年间,不管是大将军府还是朝廷,对于群众运动,都是宽容的。
譬如之前反对吴王与清廷和谈,而引发的应天府民潮,吴争开始时,也是顺其自然的,甚至还带着一丝纵容,直到大长公主突然悄悄入京,发动政变,这才激怒了吴争。
话再反过来说,熊汝霖他们就是真有意镇压,那也是不敢的。
他们此次拥立朱以海,打的就是“大义”牌。
先将此行之事定性为“正义”的,为得就是束缚住吴争手脚,生怕吴争率军勘乱,回师一击。
连百万清军都没能挡住北伐军的全力一击,仅靠熊汝霖手下不足一万的杭州府府卫,或者依靠至今还没有作出正面回应的朝廷麾下,建兴朝左、右营?
那就是个笑话!
所以,熊汝霖等人打得就是“道理牌”,讲道理而不是讲拳头,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制约住吴争,然后再派人或团北上,与吴争当面坐下来谈,谈什么?谈条件!
譬如,爵位、官位、利益甚至任何、一切!
那么,这样一来,面对着数万民众的反对声浪,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塞住耳朵,装作没听见了。
这种做法确实相当被动,先不说他们是不是如愿以偿,能束缚住了吴争的手脚,就说现在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朝廷左、右营前来解围。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他们顾忌太多,说句不中听的,就属于表子要当,牌坊要立。
可他们忘记了一点,他们自己没有这领导力、号召力,朱以海也没有。
从崇祯上吊开始,先是弘光,后是潞王、鲁王、隆武,最后是永历,除了永历朝地处偏远,坚持得久些,其它的,全没支撑过两年,甚至不到一年。
究其根本,新帝没有号召力,说简单点,没有实力。
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新帝登基,全靠几个旧臣、老臣在那拍脑袋决定。
这也就有了弘光朝后,潞王在杭州、鲁王在绍兴、隆武在福建、永历在广东,甚至同时出现两个皇帝同存的奇葩景象,好嘛,群雄争霸嘛!
若是群雄,那也不错,问题是他们连群雄都够不上,譬如鲁王在绍兴,若不是吴争返回,王之仁、方国安两国公左右着朝局,朱以海算个屁?
隆武也是,他心高气傲,一心想着北伐收复失地,可结果呢,他所依靠的郑芝龙,一听清军来了,第一个命令就是令郑家军全线后撤,使得有着数十万大军的隆武朝,甚至连场象样的抵抗都没有,便寿终正寝了!
永历朝也一样,被孙可望整体挟持,永历帝甚至被软禁在安龙,所谓的安龙府,其实就是一个废弃的明朝卫所。
所以,南明之所以不堪一击,不是我泱泱汉族无人,更不是义士杀敌不勇敢,而是没有一个能号令群雄的领导者,更不是打不出这样的领导者,而是那些文武,只顾到自己的利益,就近或就亲选择继位者。
这首先得怪那个夺了侄子帝位,得位不正的朱棣,他自己也觉得这事做得龌龊,于是他的子孙,全被他当了猪养,没个有能耐的,否则,如果崇祯上吊之后,南面出个象他自己那样敢以数百骑夺位的子孙来,鞑子岂能轻易南下?
至少,也能混上个隔江而治。
也得怪崇祯,他的帝位来路是正的,当了十几年皇帝,根基也有了。
可被李自成一逼,就上了吊,置整个天下万万子民于不顾。
其实他完全有时间离开顺天府南下,哪怕逃到南都应天府,再组织军队打回去就是。
可他却认为朝中那些个不来护驾的无良重臣代表了天下人心,心灰意冷地挂了树。
如果崇祯还在,吴三桂那个跳梁小丑敢引多尔衮入关?
借吴三桂胆,他也不敢!
如果崇祯还在,当时弘光朝百万大军能一哄而散?
左良玉敢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挥师东向?
如果崇祯还在,各地明军或许还是战力低下,但也绝不敢成建制,甚至于数万、十几万的大军一箭不发降了清。
如果崇祯还在,仅数十万人口的满人能占万万汉人的土地二百多年?
总而言之,大明朝之所以亡,并非什么阉党祸乱、清流无耻、文官贪婪、武将怕死……无非一点,崇祯之后,明室无人!
新帝手中无权,帝位还是被人拥立推举的,说出的话自然不是圣旨,是狗屎!
合则听,不合,则听不见!
这样的朝廷,自然是闻敌即溃了!
; 第一千九百六十四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现在,被吴争“流放”海外的朱以海又回来登基了。
这次他有实力了吗?
还是没有。
拥立他的诸公,竟还在筹谋以“大义”来束缚吴争的手脚。
竟将成功的希望,寄托于“敌人”的良知。
可笑,实在是可笑至极了!
难道这些名士鸿儒们,在经历了这些年的苦难之后,依旧不知道“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话吗?
他们甚至连方国安都不如。
方国安尚在狗急跳墙之时,还能想到、敢率旧部挟持吴老爷子,以换取一线生机。
可这些人,他们甚至连吴王府内院都不敢闯,生怕给了吴争率军回师的借口。
着实……可悲啊!
……。
朱以海登基第三日,松江军校八千学员,加入了反对声潮,他们的口号更加直接——王师南返,拨乱反正!
江南三大学院,唯有江南商学院不发一丝声音。
而被视为官府喉舌的“汉明半月谈”,在陈子龙伏法后,已经今不如昔,它只是在邸报上印了廖廖数语——吾朝又有皇帝了!
第四日,原严州卫,今处州卫都指挥使孙嘉绩,以“勤王戡乱”之名,率军北向。随即,江南军校八千学员响应开拨。
第五日,吴淞卫留守,副都指挥使吴易响应处州卫,率三千人西进。
杭州府,熊汝霖等人获悉之后,急令城门紧闭,府兵上城墙,同时,再派信使向应天府,催促朝廷调左、右营护驾。
……。
应天府,朝堂。
一班文武在那,争论得面红耳赤。
代首辅王翊喉咙都已经沙哑,他,是真得力不从心了,他的威望无法压制这些一个个自认资历厚到无以复加的官僚们,和那些自认天下还姓朱的宗亲王爷们。
冒襄在尖着嗓子嚷,他无疑是继王翊之后,尚有资格在朝堂上可以嚷的人。
不是冒襄文名在外,也不是他的阁臣有多尊贵,而是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当然,这个人的影子,也不是全能的,可以遮挡一切风雨的。
譬如马士英,他就只能缩在大殿的角落上,哀怨地扫视着每个在嚷的人。
不是马士英不想参与,实在是他每上一前,便会被啐回来。
这可不是假啐、干啐,那是实啐、湿啐啊!
用那些人的话骂,“汉贼不两立”或者是“某不屑于奸倿为伍”亦或者是一口啐出,斜眼以对,竟连句话都懒得骂。
人哪,就是不能做错事……不对,准确地说,人哪,要么别做错事,要么,就将错事做到底!
千万别回头,苦海无涯,回头无岸!
朝堂上争论的,并非在是如何在鲁王,不,是皇帝和监国之间选择,也不是争论是驰援皇帝护驾、迎新皇入京主事,还是响应此时已经风生水起的各卫兵马“勤王”。
他们在争论的是,朱以海秘密登基和吴争自封监国的合法性。
这事就古怪了,难不成如果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否定的,是不是该废了皇帝和监国?
这些人哪,往往在隔靴搔痒,总是抓不到真正的点上。
……。
建兴朝真正掌握实力的有三人。
按实力顺序分别是吴争、夏完淳和廖仲平。
如果排队这三人,那么,可以分责任的说,应天府就只是个架子,最多是个花架子。
表面光彩亮丽,事实上,不用推,风一吹就倒。
倒不是刻意贬底文臣,而是他们终究是不明白,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
他们更愿意使用他们习惯的方法——讲道理!
激进点的,那就是上疏、弹劾,再疯狂些的,那就站在朝堂上,指着皇帝的鼻子骂,骂到唾沫横飞,好了,名声有了,是为诤臣,理应归为清流之列,世间便又多了一个刚正不阿的大先生。
真就是这样,大明朝自从朱元璋死后,就是这么过来的。
至于说明朝舆论被压制、民间言论不自由这种脏水,那是被人黑化了。
而此时,应天府江对岸的江浦,正在召开一场关乎建兴朝生死存亡的会议。
说会议关乎建兴朝生死存亡,这一点都不夸张。
夏完淳和廖仲平,手中各有建阳卫和左营,二人更是建兴朝三名军机大臣之二,而夏完淳还是军机处辅弼。
可吴争不是,他虽然贵为吴王监国,但这些年来,一直流离于朝廷具体事务之外。
这一半是吴争自己的“别有用心”,也有朝廷臣君刻意疏远吴争的原因在。
既然压制不住,不妨敬而远之嘛。
所以,从朝廷方面来说,甚至吴争都及不上这二位的份量。
这次会议关系重大,可参会的,却只有两人——夏完淳和廖仲平。
“……卫国公,可有想过应对之策?”
“廖大人有何高见?”
廖仲平苦笑起来,“廖某就是个粗人,只知上阵杀敌……这叫什么事嘛……眼见着前方大功造成,可偏偏发生这等要命之事……你说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这不是为敌人长目嘛……我是真想不通啊,就算真要维护正朔,等王爷攻下顺天府再发动不是更好吗……可如今王爷也不发个声,也不派个人来知会一声……这等伤脑筋的事,非某所长,还是卫国公来思虑吧!”
夏完淳也苦笑起来,他仰头灌了半碗酒,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摇摇头道,“廖大人想错他们了……他们还真不是替满人长目,事情其实很简单,王爷若此战一举攻破敌京,收复顺天府……如此震古烁今之功,试问建兴朝上下,何人能及?”
“国公是说……?”廖仲平惊愕起来,“他们竟是这种心思?”
“那还能有哪种心思?”夏完淳摸了摸他已经冒茬的胡须。
“可……可让王爷顺势登基……难道不好吗?”廖仲平是真想不明白了,他疑惑地看着夏完淳,“都是自己人……他们又无法垂涎那个位置……谁坐还不是坐?”
夏完淳只能再次苦笑,他点点廖仲平道:“汝还真是个只知上阵杀敌的粗人!”
“请国公指点迷津!”廖仲平诚心诚意地拱手道。
第一千九百六十五章 天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夏完淳仰头叹息道,“王爷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想要的是重兴大明朝,只要北伐成功,一切恢复旧制,该高官厚禄的照样高官厚禄,该吃苦受穷的还得吃苦受穷,歌舞升平哪……如果王爷和他们想的一样,自然就没有这数年间几次三番的政变了……可惜,王爷要的和他们不一样,王爷要的是,砸烂当下所有一切,然后重塑一个新的大明……事实上,你我都清楚,此明非彼明,王爷要的明和之前的大明,怕是已经没有丝毫关系了……!”
廖仲平终于听明白了,他觉得自己在夏完淳面前的抱怨,就和三岁孩子向长辈抱怨一般地无知。
也是,抱怨何用,这从来不是私人恩怨,而是新旧势力,不共戴天的利益争夺。
抱怨有用吗?
廖仲平正色道:“那……还请国公赐教,你我该如何……廖某该如何?”
夏完淳第三次苦笑起来,廖仲平求教的态度是诚心的,可话中已经显露出防范和警惕了。
这是一种形如“敌我”的戒备。
二人同生共死一场,还因此戒备,就不用说政堂之上了。
只要自己一言不慎,自己与廖仲平之间,便是对立,而建阳卫和左营,恐怕就会火拼。
夏完淳叹了口气,摇摇手道:“我知道廖大人心思……但如今,咱们最好还是什么都别做……因为做什么都可能是错的!”
“什么都不做?”廖仲平急了,“孙嘉绩、吴易已是旗帜鲜明,军校新军已经向杭州府开拨……国公要我什么都不做?”
“对!”夏完淳正色道,“你我与他们不同!”
“有何不同?”廖仲平脸色一变,沉声道,“莫非国公,亦是与他们一样……与王爷虽情同手足,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真是如此……那廖某是问道于盲了……告辞!”
“站住!”夏完淳低喝道,“你急什么……回来!真要走,也等我把话说完了!”
廖仲平没有转身,昂首,站立,“国公还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言!”
“我的建阳卫、你的左营,占了朝廷军力的大半,若是这个时候,你我旗帜鲜明地站出来,那所有一切……都会隐匿起来,最多,只要扫清明面上的那些人……可就算真除了鲁王和参与谋乱之人,与大局何益?”
“难道不该是这样吗?”廖仲平确实是没听懂,“平定谋反……不就是只追首恶、胁从不究吗?”
“糊涂!”夏完淳没好气地喝道,“你可知道,为何王爷迟迟没有反应……你不会以为,你我都得到确凿消息之时,有长林卫眼线的王爷,此刻尚不知情吧?”
“咝……。”廖仲平吸了口气,他认为夏完淳这话确实有道理。
夏完淳继续道,“既然王爷已经知悉,却毫无反应,目的何在……无非是想让这些人,特别是藏在背后的那些人,一个个地跳将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真……真是如此?”
“你不妨拭目以待!”
“啧……那是廖某错怪国公了?”
“哼!”
“廖某只是个粗人……眼中容不得沙子……开罪之处,还望国公恕罪!”廖仲平长揖道。
夏完淳轻叹道:“也难怪廖兄心中怀疑……京城数波来人前来探我口风……而之前家姐暗中参与大长公主的那场政变……哎,家门不幸啊!”
“……郡主还好吧?”
“……王爷仁慈,只是拘禁,尚在应天府中……不过有舍妹相伴,应该没事。”
廖仲平点点头道:“其实廖某从四年前,就看清楚了……自从鞑子入关,曾经多少名满天下的文臣武将,皆在敌军来时,显露出了真面目……唯有王爷,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这些人哪,那叫好了伤疤忘了痛!要我说啊……这天下,就该非王爷莫属……!”
夏完淳起身,慢慢地走上前去,“牛不饮水,切莫强摁头……王爷有自己的打算和考量,你的一腔好意,未必能帮上王爷,说不定……反而添乱!”
廖仲平用力地点点头,“国公所讲,对廖某……便是金玉良言!”
“安静待着,军队切不可妄动,不管朝廷如何催促,咱们应之,但不调动一兵一卒向南……王爷若须用到咱们,自然会派人前来知会……勿须急躁!”
“听国公的!”
……。
再次见到博洛时,吴争笑了。
“天意如此。”
连一脸木然的博洛,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天意!”
“孤不杀你。”吴争挥挥手道,“回去吧……回顺天府去,尽管使出你所有本事,带着你们已经不多的满骑来找孤拼命!”
博洛眼神空洞地看着吴争,聚集于不知何处的何处,他沉默着。
不是不想说,而是,无话可说。
仗打到这份上,说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
随着自己和岳乐东、西两支大军的覆没,清廷已经救无可救,就算是死占着京城做垂死之争,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怎么……你不想回去?”吴争的声音,带着一丝揶揄、一丝讥讽。
博洛艰难地聚拢眼神,他干涩地开口道,“为何……定要赶尽杀绝?”
吴争莫名其妙地仰头大笑起来,如此地爽朗,如此地畅快,可其中所带的一丝痛楚,依旧不可遮盖。
“赶尽杀绝?”吴争笑不可遏地道,“你族屠戮我族百姓之时,你可曾经有过……不要赶尽杀绝的劝阻……如今覆亡就在眼前,你倒是想到不要赶尽杀绝了……晚了!”
“那就杀了我吧!”
吴争一愣,脸色狰狞,“你以为,我不想砍下你那颗无耻、肮脏的头颅?”
博洛神色一黯,沉默了。
男人,因一个女人的恩泽而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耻辱。
特别是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感情,她只是在利用他。
这就更让博洛象被当众脱光了,暴露在人前展览一般。
“你……还是杀了我吧!”
第一千九百六十七章 何用,何苦,何必
吴争咧嘴,笑了起来,霍地收敛起笑,喝道:“来人……将此獠逐出徐州城……传令诸卫,不管他去哪……皆不得为难,违令者,斩!”
博洛木然地转身,他知道吴争不会杀他了,可天下之大,还有他容身之所吗?
皇帝逃回了盛京,已经昭示一切都晚了,不可逆转了。
抵抗还有何意义?
无非是多送些士兵的性命罢了。
堂堂大清端重亲王、爱兴觉罗氏的嫡系近支……博洛突然发觉,这,就是一个笑话!
如同一场绚烂无比的美梦,数十万人口的大清,因上天眷顾,适逢其会地白捡了一个天下。
于是,做起了美梦,试图去掌控这个天下,然后把它做为自己的天下,真正的根基之地。
可,才七年时间,一切都变了,变得截然相反,而且,完全不可逆转。
蛇吞象,对,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博洛突然弯下腰,干呕起来。
族人,要死绝了!
博洛宁愿吴争一刀杀了自己,因为,这样他就不需要再为此担忧了。
博洛不由得恨起布木布泰来,若是摄政王还活着,若是摄政王登上大位……何至于此?!
博洛直起腰来,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然后转头,毅然向北。
既然没死,总得做些什么!
……。
“王爷,咱们打回去!”
“就是,咱们打回去!”
“……。”
吴争闭眼假寐,完全不被十数个将领的吵杂声影响。
同样为此事从济南府赶来的沈致远,他大步冲近吴争,令吴争身边的黄昌平霍地紧张起来。
“吴争,若这次你还妥协……我不答应!”沈致远厉声道。
黄昌平怒止而视,大声喝道,“放肆……怎敢对王爷如此无礼?!”
沈致远抬手指着近在咫尺的黄昌平的鼻子,吼道:“滚开!”
黄昌平身子一震,被沈致远的气势所慑,竟回不出话来,只是,他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二人中间不退。
“你想干嘛!”吴争睁开眼,拨开挡在向前的黄昌平,对沈致远皱眉问道。
沈致远大声道:“你若不要这天下……我要!”
“哈……。”吴争一声冷笑,“敢问绍兴伯……可是想造反?”
沈致远一怔,这才回味过来,原来自己还是朝廷绍兴伯。
可沈致远随即跺脚道,“去他x的绍兴伯……若不是你窜掇着,送我,我都不要!”
吴争脸色一沉,“你可以选择不受……请便!”
沈致远一愕,怒道:“你以为我是怕你不成……我投你麾下,难道是怕你?”
话虽这么说,可沈致远脚一步不动。
蒋全义看出来了,自然得递个台阶,让沈致远下,“王爷息怒……伯爷也是为您着急啊,这不,咱们这些兄弟,也是为王爷急哪……咱们在前方与敌厮杀,他们却在背后冲咱们捅刀子……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谁是咱们,咱们又是谁?”吴争冷冷道,“你若咽不下这口气,去……外面吐去,别脏了孤的眼睛!”
蒋全义被吴争一句话,怼得没声了,他悻悻然退后。
这时沈致远回过劲来,沉声道:“那……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真要忍气吞声……我丑话说前头,你若妥协了,甘为鲁王臣……那我就带着麾下儿郎……!”
“想去哪?”吴争淡淡地问道,“若有好去处……不妨带上我!”
沈致远目瞪口呆地瞪着吴争,见吴争油盐不进,从吴争边上拖了把椅子,颓然坐下,再不想发声了。
吴争扫视着众将,一个一个,慢慢地。
“你们都象他……这么想的?”
诸将一碰吴争的目光,皆低头不吭气。
可那种僵硬的动作,都显示出一种无声的反对。
吴争叹了口气,悠悠道:“顺天府就在前面,有什么事……咱们打进顺天府,再说也不迟嘛……七年了,为这一天,咱们等了七年……眼见着就要功成了,总不能毁于一旦吧……二憨,你说呢?”
池二憨想躲来着,可他的个子确实高,身子也魁梧,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被吴争点了名,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移了半步,闷声道,“我……我听少爷的。”
吴争叹了口气,“此时回师,再想重新北伐,至少半年……多少人力物力?这等于给了已经垂死的清廷生生灌了口气……。”
“可如果等攻破顺天府,咱们再回师……怕是黄花菜都凉了!”一向谨慎、沉默寡言的钱翘恭突然开口道。
这话让吴争一愕,看着一脸憔悴的钱翘恭,吴争轻喟道,“你……这是想好了?”
“父亲错了!”钱翘恭板着脸道,“我站在道理的一边。”
吴争苦笑,这不是一场该有的战争,为了一己私利,令天下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夫妻成仇,无论哪方想说自己正义,那都是粉刷丑恶。
吴争不想,是真不想啊!
在指责别人为一己私利之际,自己何尝不是在做同样的事?
吴争深深地吸了口气,“战前,我就说过……此战不为本王、不为朝廷,为得是这天下芸芸众生,诸位的功勋,在世人心里,没有人敢否定你们的功勋……新旧交替,定不会一帆风顺,旧的、老的、腐朽的、挡了前进步伐的人或事,总会有不甘心、不情愿……公道自在人心嘛,你们慌什么?”
说到这,吴争站起身来,指着诸将,“敌人虽说已经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难保不会狗急跳墙……你们放下前方军队,一个个聚拢一起跑到孤这来申诉、反对……何用?何苦?何必?”
“孤的事,孤自己的事,孤心里有数……你们要相信,既然你们都拥戴孤,这世上便有许多象你们一样之人,都会拥戴孤……为何要慌,为何要急?做好自己的事,做成一件事,做成一件让自己可以感到自豪的事……不负自己、不负亲友,方可不负天下人!”
“回去吧!”吴争朝外挥挥手,“攻下顺天府……孤带你们回去,若那时,他们依旧肆无忌惮,孤答应你们……把这些鸟人,一个个全收拾了!”
第一千九百六十七章 没事说什么实话
吴争的话,诸将开始听时,还闷闷不乐。
可听到后来,一个个笑了起来。
“谨遵监国殿下谕令!”
吴争苦笑,看来自己此生,就算再努力,也做不成一个,君子!
诸将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只有沈致远这货,死赖着不走。
“你方才说的,是真是假?”
吴争有些不耐,“是真是假,到时便知!”
“那是不是得做些准备?”
“什么准备?”吴争疑惑地看着沈致远。
“你……!”沈致远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北伐军中不少人,都与朝中重臣,或者大将军府诸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总不能让风声传出去吧?”
吴争怒了,“怎么着……你还这想对清洗军队?”
“不清洗,如何保证到时不发生兵变!”沈致远据理力争,丝毫不惧的回瞪吴争,“除非,你刚才说得是假的!”
吴争慢慢坐下,看着沈致远好一会,然后抬手,指着门外,“……滚!”
“黄昌平,从今日起……孤不想见此人!”
……。
人,有时候很奇怪。
仿佛这地球,离了某个人就不转了。
可真当没了这个人,其实日子一样过,歌照唱、舞照跳。
建兴朝没了皇帝朱莲壁,这场战争打到现在,事实上,朝野磨合,反而顺溜得多了。
永历朝也没有了皇帝朱由榔,李定国一样带伤率军,在平定西北。
也没见永历上朝堂诸位重臣,日子过不下去啊。
按这样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那只是虚话、套话、场面话!
可吴争心里清楚,这话不虚,建兴朝之所以没有因朱莲壁的死崩溃,那是自己这个“强臣”、“权臣”独揽着朝政。
建兴朝从上至下,谁不心里明白如镜?
吴王殿下既然可以一言自封为监国,那什么时候心情一好,自立为帝不也就一句话的事嘛?
所以,没有人认为建兴朝没有了皇帝。
自然,应天府朝野,也就没有了心思过于活泛之人了,就算有,那也得先自量一下,与吴王殿下对擂够不够格。
至于永历朝,那就是笔糊涂帐了。
永历朝全靠大西军撑着,之前靠孙可望,如今靠李定国。
永历朝的文臣,原本是成点气候的,譬如吴贞毓、李元开、胡士端、蒋圪昌等人,哪个不是名动一方的人物?
就说吴贞毓,他是崇祯十六年进士。
朱由检自缢后,福王朱由崧在应天府登基,吴贞毓任户部主事。
弘光帝败后,吴贞毓投隆武朝,这吏部主事。
隆武帝失败后,吴贞毓参于拥立桂王朱由榔,也就是永历朝,吴贞毓升太常卿,之后官职就如同火箭发射了……吏部左侍郎、户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拜相)了。
也难怪,乱世之中,不但军职升得快,文职也一样。
吴贞毓毕竟已是“四朝老臣”了嘛,虽然中间两朝,加起来不到三年。
这样一群人在,朱由榔当时还有些话语权的。
可孙可望不干啊,他早已对朱由榔挑拨他与李定国的“兄弟关系”心怀不满,借口朝臣阴谋叛乱,拘捕以吴贞毓为首,如李元开、胡士端、蒋圪昌等十八位永历文臣。
当天,就以“欺君误国,盗宝矫诏”罪,赐内阁首辅吴贞毓绞刑,内监张福禄、全为国和刑科给事中张镌三人凌迟处死,其余全部处死。
如此一来,永历朝实际上文臣已经空了,朝堂上站着的,全是武臣,而且几乎大西军将领占了多半。
如今李定国应吴争之邀,率大西军奔袭千里直入湖广、河南,几乎将大西军主要将领全部带在了身边,如白文选、马维兴等人。
这种做法,其实是皇帝亲征时,将一些重臣和一些不安份的人,必须带在身边一样,为的,就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们。
所以,李定国在,永历朝就算没了皇帝,一样安稳。
可现在,建兴朝又有“皇帝”了。
不管吴争承认不承认,建兴朝确实是又有皇帝了!
这和实力无关。
只要是被拥立的,那就是皇帝。
就算吴争再忿,最多也就是骂声“伪朝”、“伪帝”。
可问题是,如今连这都不能骂。
因为朱以海做的是建兴朝的皇帝,而吴争是建兴朝的元老,骂建兴朝是伪朝,岂不是在骂自己?
这种憋闷,确实令吴争心头怒火炽燃。
如果不是这七年的历练,说不定,还真和麾下诸将们的诉求一样,率军回师荡平众小了。
七年了,时间令人成熟,吴争也二十四岁,已为人父了。
按这个世代,那就是真正的成年人了。
能这么干吗?
吴争也在心里问自己,但答案只有一个——不能!
如果自己真想为天下汉人福祉做些事,那就不能。
打烂用七年时间经营出的江南各府,与谁有益?
反正与自己无益!
此战之始,吴争确实料到后方会出事,所以也做了一些部署和应对之策。
然而,吴争确实没有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方式来掣肘自己。
不否定他们北伐的心思是坚决的,但事实上,这些人确实在拖北伐的后腿。
因为他们怕啊,怕吴争一鼓作气,收复顺天府啊。
这样一来,本就名声在外的吴王殿下,以监国登基岂不水到渠成了吗?
还有谁能拦、谁敢拦?
好嘛,于是就出现了准备不够、粮草不足、军工坊产量跟不上等等诸如此类之事了。
只要北伐军停滞于兖州,哪怕是济南府以南,那就不算大功告成。
到时,清廷就有足够的时间,部署与北伐军的对抗。
这些人是真人精啊,他们心里明镜儿似的,仗打到这份上,清廷败局已定。
那么,拖上些时日,又有何妨,七年都过去了,还怕拖七个月?
张国维到徐州,面会吴争,结果不欢而散。
为何事来着?
不就为了,该不该一鼓作气,即刻收复顺天府之事嘛!
可吴争的断然回绝,使得这些人没了指望,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于是政变,就不可逆转的发生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没了指望,不得不立即发动。
第一千九百六十八章 爱恨情仇
资助、怂恿政变,拥立朱以海,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正朔大义。
他们只是想制约吴争,甚至扳倒吴争。
因为吴争与他们不同道,吴争要“劫富济贫”。
将少数人的利益,瓜分给多数人,这,动了他们的奶酪。
那么,吴争真没丝毫准备吗?
当然不是,从与张国维不欢而散之后,吴争已经感觉到,后方会发生些什么。
可吴争太自信了,他认为兵权在手,万事无忧。
尽管让他们闹,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可惜的是,如今,人家不造反了,而是拥立,这不是建兴朝没皇帝吗?
诸臣拥立,天经地义!
吴争能说什么?
说这位置是我的,你们不能抢?
问题是,这位置真是吴争的吗?
就算是天下有能者居之,就算是吴争自认是有能者,那也不能不让别人有能吧,还讲不讲道理了?
人家朱以海是明室宗亲,监国还在吴争之前,登基不很名正言顺的事吗?
吴争这次,是真无奈了。
率兵打回去,说的容易,做起来可难了。
军队由士兵组成,士兵哪来,各府征募来的,谁没个家啊?
打回去,兄弟、父子成仇,谁乐意?
这是与北伐截然不同的战争!
而吴争自己也明显感觉到,此举不妥,那等于是场内战,这和他想尽量保全汉人元气,在北伐之后,中兴汉族,使其屹立于世界巅峰的目标,完全背离。
打胜这场仗,其实很容易,一声令下,北伐军迅速回师,七天,足矣!
那些府兵,还有这些人募集起来的家丁护院,岂能是征战七年之久的北伐军对手?
然而,打胜了又如何?
吴争自己从此被钉在发动内战的耻辱柱上,人死得多了,自然就有了恨,恩易忘,恨却可以延绵百年,甚至千年。
所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种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
古往今来,例子比比皆是。
吴争绝不想新朝会因自己争位而埋下动乱的祸患。
杀人,可以。
但须依法杀之,譬如,陈子龙!
而吴争还有最难的一关,就是打胜登基之后,会有四个字伴随他一生——得位不正!
如唐太宗李世民,又如明成祖朱棣。
他们还是宗室,可吴争却是异姓。
之后,吴争就必须为洗白这“得位不正”四个字耗尽后半生,最痛苦的是,在许多事情上,不得不做出妥协。
世人常说皇帝金口铁律,那是不明白皇帝是咋回事,或许是戏文看多了。
除了争天下成功的开国皇帝,声威过甚,可以予取予夺,别的皇帝,从来都是强臣、权臣们的傀儡。
也就在四方城里,象个皇帝罢了。
中旨驳回,旨意出不了宫门,如此之事,司空见惯。
怎么办?
吴争是百思不得其解啊,直到沈致远、蒋全义等将领前来闹事、逼宫之时,才真正做出决定,那就是他们玩他们的,咱,自己玩自己的。
人生一世,做成一件事就够了!
这话是吴争在号令全军兵临顺天府城下时,自己说的。
吴争认为是正确的,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所以,战争依旧继续,后方发生什么,权作不知!
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
合乎兵法之要。
……。
六月盛夏。
京城,吴王府。
就算是屋角放着窖藏的冰块,就算是手中捧着冰镇过的酸梅汤,依旧是炎热难耐。
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云散。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周思敏容颜憔悴。
她仿佛做了一场梦,历经七年的长梦。
梦中有爱,有情。
有绮梦呢哝,更有热血澎湃。
曾以为,自己有良配、有佳儿,这便是真实。
然而,一朝梦醒,才知道世事难两全。
周思敏心中,有恨。
但不知道,此恨从何而来,恨往何方……恨谁?
“事已过去月余,你为何还放不下,眼见着容颜日见消瘦……哎……逝者已矣,还请看开些……。”
吴小妹柔声劝慰着,她已经劝了一个多月了。
眼见着周思敏神色更为憔悴不堪,吴小妹也急啊。
“思敏,你若再不好起来……我便只能派人告诉哥哥了!”
吴小妹懂周思敏。
其实她自己的脸色也不好,她也放不下。
流的是鲜血,不是长江水。
更何况,同为朱姓。
但吴小妹从不认为,这次自己做错了。
她觉得自己更应该姓吴,不,她本来就姓吴,而不是朱。
她宁愿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姓朱。
吴家才是她的家,吴伯昌才是爹爹,吴争,是她的哥哥,打小就信奉的亲兄长。
吴小妹甚至到现在,也没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得非哥哥不嫁。
但她认为,自己的身世,除了嫁给哥哥,世是再无男儿,可以依托。
可哥哥不同意,吴小妹也没办法。
那就……拖着呗。
或许象江南那些自梳的织女,过完一生也不是坏事,有爹爹、有哥哥嫂嫂,还有……侄儿、侄女们有伴一生……可心,为何依旧不安呢?
“……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吴小妹一喜还惊,喜的是,周思敏终于开口了。
惊的是,周思敏在问,依旧没有放下。
吴小妹无法回答,她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
哥哥没有说,周思敏问过,也没有说,然后就率右营驰援信阳了。
吴小妹不敢问,或许,不知道,才是让自己真正能从这件事解脱出来的良方了。
“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云散。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周思敏还在反复诵读着这几句诗,这是朱媺娖入京路上,数次低吟的。
吴小妹有些惊悚,她感觉自己在发抖、寒颤,这就象是一种诅咒,让她害怕。
“思敏……别再吟这几句诗了!”
周思敏却没有理会,“可……他为何要杀姐姐……?”
吴小妹再控制不住自己,放下手中的酸梅汤,如逃一般地跑出房去,一刻也不想多待。
周思敏依旧在呐呐自语,“……想姐姐这些年来……对他如此情根深种……他为何要杀了姐姐……?”
第一千九百六十九章 各方反应不一
另一侧,东厢房。
与西厢房里的情形,如出一辙。
只是屋内人数略微不同,有三个。
夏惠吉手捧着一碗酸梅汤,端到夏淑吉面前,柔声道:“大姐……喝一口酸梅汤,消消暑吧。”
夏淑吉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执拗地摇摇头,“小妹……拿走吧,我是被王爷拘禁……今日你们将我带来此屋,已是违了王爷法令……岂可再造次?”
这话让边上正在喝酸梅汤的李海岳,很不认同。
她将已经喝完的空碗,往桌上一顿,大大咧咧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错了咱认罚就是,莫得连改的机会都不给了吗……大姐尽管喝,我瞧王爷……其实也很好相与的……这次,不也没有真治大姐的罪吗?”
夏淑吉神色惨然,她干涩地道:“此次我犯的……已经不是错……是罪……不可赦之罪,王爷若非看在舍弟份上,怕是……!”
李海岳满不在乎地道:“大姐所谋之事,最后不是没成嘛……王爷也好好的……大姐放心,王爷此次回来,我定会你求情……!”
夏淑吉摇摇头道,她艰难地哽咽着,“我之意……并非是为助大长公主获罪……王爷训斥得对,这一路上、京城之中……因我而死的人……那么多的人……无辜地死了,皆因我的私仇……死了……满城百姓都在咒我……骂我是个恶妇……!”
夏淑吉被擒押解进京,被京城百姓“夹道欢迎”的景象,令李海岳不寒而栗。
李海岳脸色变了,瞬间苍白起来,“大姐别说了……他们……他们应该不会怪你的……你也是为了早日替家人复仇嘛……!”
说到这,三女不约而同,突然就安静下来。
这时,吴小妹突然推门冲了进来。
“你们之中,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讨鲁王窃国吗……?”
吴小妹的这句话,让屋内原本各想心事的三女,齐齐抬头,惊讶地看着吴小妹。
“这事……太大,咱们不好……掺和吧?”夏惠吉忧心忡忡地,她看了一眼姐姐,小心翼翼地道,“大姐之事……已经没法与二哥交待了……若今日再闯出祸事……如何是好啊?”
而那边李海岳跳将起来,她兴奋地道:“我正这么想呢……吴家姐姐,算上我一个!”
吴小妹点点头,看着夏惠吉道:“怕什么……我哥为建兴朝呕心沥血七载,鲁王算什么东西……他若有本事,早就在绍兴府聚兵北攻了……如今倒好,北伐功成就差最后一口气了,他倒闷声不响回来捡便宜了……天下哪有这等道理……我哥在前方为国争战,没空搭理他……可咱不是闲着嘛,正好替我哥出头……听我的,准没错!”
夏惠吉不安地看了看夏淑吉。
夏淑吉疑惑地问吴小妹道:“郡主方才说……鲁王怎么了?”
夏淑吉被拘禁月余,今日方才被夏惠吉说通李海岳和吴小妹,将人悄悄从王府牢里放了出来,藏在东厢房里,姐妹之间,也好讲讲体己话透透气。
自然夏淑吉是不知道杭州府变故的。
吴小妹微微一别头,没答理夏淑吉。
夏惠吉轻声将鲁王在杭州府登基,遭到江南无数民众反对,然后留守各卫纷纷向杭州府开拨,如今数道旨意送入应天府,欲调兵去杭州府护驾等等诸事,对夏淑吉述说了一遍。
夏淑吉闻听,她柳眉一竖,倒来了精神,“妹妹当去……与吴王相比,鲁王便是一昏君!”
夏淑吉心思的转变,不是她舍弃了心中的复仇。
而是此时吴争正在江北率军北伐,这合乎她的诉求,自然,她选择改站吴争这边了。
这话一出,吴小妹脸色好了不少。
李海岳更是拍手叫好。
夏淑吉道:“妹妹与海岳是女署副令……之前,咱们鼓动所辖各府织女和太平、宁国等府学子……王爷并未追究,所以人手应该还能召集起来……只要女署动起来,加上明社数万社众,再加上已经开拨诸卫和杭州府周边民众……事便可为矣!”
这话让屋中其余三女眼睛一亮,皆点头称善。
夏淑吉看了眼吴小妹,又想了想,斟酌道:“另外,咱们心里都清楚,家弟是绝不会与吴王反目的……自然,建阳卫不可能奉旨去杭州府护驾……如果吴家妹妹肯抛头露面……以郡主身份,在京城召集心向吴王之民众反对、抗议鲁王登基……如此,定可震慑京城居心叵测之人,从而影响朝廷决策……!”
诸女一脸兴奋!
……。
三日之后,应天府再一次上演,万众来“朝”的那幕景象。
源源不断的民众,从太平、宁国、广德、镇江周边等府向应天府进发。
人,还是同一批人。
只是,他们的诉求变了,他们打出的标语是——坚决反对鲁王复辟!
于是乎,短短七、八天内,江南十九府之地,数以十万计的民众反对朱以海窃国之举。
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个集向地,一个是杭州府,一个是应天府。
应天府来文的,杭州府来武的,可谓是文争武斗啊!
建兴朝堂,迫于民众舆论之压力,终于做出了不承认鲁王为建兴朝新君的决定。
当然,“民众舆论之压力”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郡主吴小妹打出吴王旗号,在吴王府召集在京吴王拥护者,广揽臣民,在长安街上,开坛讲座。
夏家才女夏惠吉主讲。
永历朝郡主、晋王嫡女李海岳站台。
建兴朝郡主、吴王妹子吴小妹压阵。
瞧瞧,这阵势,焉能不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讲什么呢?
论鲁王朱以海趁火打劫,窃国之举之无耻!
论大将军府诸公忘恩负义、背弃旧主之卑鄙!
论监国吴王殿下大公无私之仁义!
于是乎,当年早就被吴争主持“朝廷钱庄弊案”收拢起的偌大一部分京城人心,整个京城开始沸腾起来。
此时朝堂之上,代首辅王翊、阁臣冒襄、马士英等,终于在内阁会议上以压倒性的多数,达成了否认鲁王在杭州登基的合法性。
而最古怪的是,京城明室宗亲,在这次的问题上,几乎全在了吴王这边。
就算是他们真被吴争整怕了,可要如此异口同声地反对鲁王登基,那也非比寻常啊。
朱以海,看来真的是不得人心啊!
第一千九百七十章 问道于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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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府,朱以海欲哭无泪。
他感觉自己是受骗了。
这些个自认不可一世的庸臣,居然向自己禀告,说是江南民众,是如何如何地想念他,只要自己一上岸,百姓必定是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啊。
可结果呢,悄悄在杭州府登基,连个象样的就职大典都没有,这些也就罢了,只要能上位就行,但说好的朝廷左右营大军前来迎驾呢?
千等万等,等来的朝廷回复,竟是不承认!
这下完了,那个不当人臣的,那不将自己生吞活剥了?
自古逊帝就没个好下场的,远的不说,近的,逊帝丹阳王不就在宫中自尽了吗?
真是自尽的?
哄三岁娃儿呢!
反正朱以海是打死都不信的。
于是,朱以海慌了,他是真慌了。
“诸位爱卿哪……看来江南民众,对朕不友善了……要不,咱回陈钱山去?”朱以海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他开始语无伦次了。
新晋内阁首辅熊汝霖大声道:“吾皇还请稍安勿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吴王真要造反,臣等愿为陛下效死,以身殉国!”
瞧这话说的,这听起来是决心满满,可稍一细品,就是下盘不稳哪。
朕是来当皇帝的,可不是来当亡帝的!
朱以海不由得想骂人,自己在陈钱山过得好好的,虽说不如京城奢华,可至少有安生日子可过,衣食无忧,还有不少下人侍候。
好嘛,大老远冒着遭遇风暴之险,渡海登岸,熊汝霖现在告诉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罢了,居然说殉国……殉得是哪国哪朝啊!
该死的,朕当的是建兴朝的皇帝,可建兴朝是那不当人臣的“杰作”,朝未亡殉哪门子的国?
朱以海的脸色阴沉欲滴,他是真坐不住了。
“钱爱卿……汝是最知吴王根底的……汝倒是与朕讲讲,他……吴王会率军来攻吗?”
被点了名的钱肃乐慢慢往前走了两步,他躬身道,“首辅之言在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吴王未必真会行大逆不道之举,率军来攻!”
这话朱以海爱听,他脸色稍霁,连声道:“钱卿仔细些讲……为何吴王不会来攻?”
钱肃乐抬头,平静地说道:“众所周知,吴王根基在杭州、绍兴二府……如今首辅麾下有府兵近万,加上城中贤达,募集义兵不下三万之众……吴王若要派兵来攻,只要我君臣一心,坚决抵抗,吴王不仅须防范将杭州城打破砸烂,还得背负发动内战之恶名,况且……。”
朱以海闻听大喜,唔,这才是朝廷栋梁、国之干城啊!
“况且什么……钱爱卿快快讲来。”
钱肃乐微微低头,沉默。
“钱爱卿有什么难言之隐?”朱以海急着听下文,“无论如何……钱爱卿尽管讲来,朕皆不怪责!”
钱肃乐慢慢抬头,直视着朱以海,平静地道:“况且,吴老爷子尚在城中,两位王妃也在……再不济,还有始宁镇吴庄亦在我军兵锋之下……!”
这话一出,边上张国维脸色剧变,他急忙阻止道:“希声兄糊涂……陛下,此举不妥,万不可行哪!”
熊汝霖冷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等既已迈出这步,就不可有妇人之仁,否则,不仅害了吾皇,更是我朝罪人!”
张国维怒道:“首辅该知……钱大人嫡女,正是吴王侧妃!”
熊汝霖慢慢转向钱肃乐,郑重长揖至地,“希声兄莫罪!”
钱肃乐面无表情地还礼,“皆为国朝……首辅不必顾及钱某!”
“伟哉……钱大人!”新晋户部左侍郎周如璋击掌赞叹,“陛下勿慌,有首辅及钱、张等诸位忠义之臣,区区吴争,何足道哉?”
这话让熊汝霖、张国维齐齐转头看去,眼神鄙夷!
连钱肃乐脸上都有一阵抽搐,真是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
朱以海有些兴奋,也对,病急乱投医嘛。
他急道:“周爱卿莫非有了应对良策?”
周如璋自信满满地道:“有钱大人金玉良言在前,臣算是垫块砖石吧……都知吴争麾下第一军,军中士兵皆来自于杭州、松江、绍兴、嘉兴等府……想令吴争投鼠忌器不敢攻城,只须将第一军将士家人,集中于城中即可,而第一军将士名册……张大人,您手里应该有吧?”
张国维愤怒的目光射向周如璋,他手里之前接手方国安的职位,是松江军校总督办,又曾是右布政使,自然有第一军将士名册,可这种伤阴德之事,能做吗?
不等张国维指责反驳,周如璋施施然转了回去,面向朱以海,“臣还有一计。”
朱以海脸上的兴奋之色,也渐渐隐去,他不傻,周如璋此计,是把双刃剑,伤人,亦可伤己。
真要是按计行事,就算最后事成,恐怕也会遭世人唾骂。
可听周如璋说还有一计,朱以海不由得打起精神,“周卿尽管讲来。”
周如璋微微一笑,“如今来犯的处州卫八千人、吴淞卫三千人、军校八千新军,加起来不足二万人,杭州城经过数年修缮,加之城内我军有四万余,足以抵抗来犯敌军,故并无多大威胁,真正要命的是,朝廷不承认陛下登基为合法,如此一来,朝廷左、右营极有可能听从吴争调度……此消彼涨,不可轻视啊!”
朱以海觉得有道理,点头道:“继续讲。”
“但亦有计可破解此困……朝廷乃明室之朝廷,虽说吴争跋扈,可京城还有数千宗室之人,且封爵如旧,故依臣浅见,朝廷不承认吾皇,应该是受了不良之影响,譬如吴争的恐吓、吴争拥戴者之蛊惑,尤以各府民众反对声为最……。”
朱以海一拍椅靠,大声道:“朕亦作此想!”
周如璋笑更灿烂了,“吴争怕担负骂名,刻意煽动民众来反对陛下,自己却躲在江北不敢回来……既然如此,咱们何不以其矛攻其盾?”
“爱卿此话……作何解?”
“他可煽动民众,为何我等不可?”周如璋自信满满地道,“咱也有人,只要发动起来,绝不少于如今反对陛下之民众!”
第一千九百七十一章 耍无赖
说实话,周如璋此话,朱以海是不信的,什么时候,朕也有这么多拥戴者了?
从上岸到登基,就没见着一个拥戴自己的民众前来进见啊。
周如璋微微一笑,“陛下勿疑……臣敢作保,只要陛下允准,臣定能办成此事!”
这话一出,张国维立即道:“还请周大人当着陛下,将来龙去脉讲清楚了!”
周如璋摇摇道头,“张大人恕罪,此计,不可说……陛下,若要成事,请信臣!”
张国维忙向朱以海道:“陛下不可……若周大人以陛下之名行恶事,后果不堪设想!”
周如璋一听,沉下面来,“张大人之意,是在弹劾周某?”
朱以海忙道:“张爱卿,周卿既然有如此把握……何不就让他办理此事……周爱卿,这事就由你全权处置了……朕只要民众不再反对朕!”
“谢吾皇!”周如璋跪拜道,“臣定不负陛下信任!”
张国维看向钱肃乐,希望钱肃乐帮着劝朱以海。
可钱肃乐避开张国维目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张国维微微一叹,不再反对。
……。
周如璋此人,为何许人?
这说起来,还真有些来头,用后世的话说,那就是牛逼。
先不提别的,就是周家人提的灯笼,上面就是硕大的三个字——宁国周。
宁国地名,乃府,人家就敢公然称宁国周,牛逼大了!
在宁国府地面,提到周家,必先提周家祖上。
说周家,始祖乃淮公。
至于这淮公出自何处,倒是言之不详,反正是不可查了。
可这不影响周家威严的可信性。
因为,可据可查的是,早于宋朝隆兴年间,周家祖先就已经被封为宁国侯了。
元朝明宗时,周家更是迈上了国公之列。
到朱元璋时,虽未再进,可依旧风头不减。
周家家训,虽说一样讲得是忠君爱国、礼义廉耻,可知道底细的乡邻都知道,周家家训还有一句不宣于口的,那就是——钱能通神!
也对,能传承数百年,历经十数次战火、朝代更迭,依旧屹立不倒的,自然该有其过人之处嘛。
譬如现在,周如璋又能人所不能,竟当众立下军令状,可以硬撼建兴朝吴王殿下大军,甚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真是牛逼大了去了!
散“朝”之后,张国维紧随着钱肃乐,虽然钱肃乐“嫌弃”的目光数次回头扫射,可张国维就象块牛皮糖一般,紧粘着不放。
最后,跟随钱肃乐入了钱府,在正堂毫不客气地坐下。
钱肃乐这才骂道:“张玉笥,汝想作啥?”
张国维呵呵一声,大呼道:“来人,上桌酒席!”
钱肃乐大怒,“汝真当钱府是你家啊……想吃酒席,回自己家去!”
张国维双手襟摆一抖,根本不理会钱肃乐的怒意,老神在在地一昂首,“希声兄,吃你一桌酒席,那是轻的……我可是上了你的贼船,是你说王爷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也是你说欲要大治必先大乱……怎么,把我拽上了船,你自己想一个人下船,不管我的死活了?”
钱肃乐慢慢坐了下来,板着脸道:“没人牵着你上船……是你自己死皮赖脸地跟上船的……怎么,现在后悔了……明着告诉你,晚了!”
这话让张国维有些紧张起来,“希声兄……爷……您这不是坑我吗……想当年,张某在驿亭镇那也是死过一回的,那时鲁王欲逃海外,若无吴王率军奇袭三界,张某怕是早已作古……汝真当张某想背弃王爷不成,还不是受了你的蛊惑……说什么前有贤达,后必效仿……大长公主为天下而死,卧子先生紧随其后,如今该是咱们了……若是张某知道是这种结果……那……那还不如当年死在驿亭呢!”
钱肃乐脸色微微抽搐,冷哼道:“要死回自己家死……我府上没你牌位的位置!”
张国维往桌上一趴,“这话要是吴王在,你还真作得了数,可如今,是新君作主……可不是你说了算了!”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啊!
钱肃乐冷冷道:“那成……你不走,我走!”
说完,襟摆一撂,往堂外走去。
身后张国维大呼起来,……来看……来看……都来看啊……堂堂建兴朝的阁臣钱肃乐……大名鼎鼎的钱希声……号称刚正不阿的止亭先生,也会三面两刀地糊弄人了……!”
已经一脚跨出门槛的钱肃乐,象被狗咬了屁股般,瞬间跳着转身跑回,一把捂住张国维的嘴巴。
“汝作死啊!”
张国维一把扯开钱肃乐捂嘴的手,“就算不作死……亦是生不如死!”
钱肃乐皱眉道:“要不了汝的命!”
“若恶名远扬……那还不如死了!”
钱肃乐喟叹一声,慢慢坐下,“汝……怎么看出来的?”
张国维哈哈大笑,“虽然大长公主怎么想的,张某不知道……可卧子先生,张某还是多有交往的……卧子先生从就职汉明半月谈总编撰之后,立场已与往日截然不同,平日里更是与吴老爹子走得很近……若是换别人也就罢了,可象卧子先生那般心高气傲之人,断不会做这等虚与委蛇之事……也就是说,卧子先生已是真心效忠王爷了……张某揣摩得可对?”
钱肃乐不吭声。
“当然,张某也只是揣度,还不敢认定……可没多少日子,您止亭先生亲至我府上,延揽我一同拥立鲁王登基……这就让张某奇怪了。”张国维开始抽丝剥茧,“你钱肃乐何人?若是在五年前,汝这般延揽我,那还有情可原,可如今,汝止亭先生,从上至下,甚至于血肉、骨头里,都刻着吴争二字,汝要对吴王不利……谁信?!”
钱肃乐长吁一口气,默然。
张国维笑道:“事有反常必为妖啊……张某几次问你,你都顾左右言它,好嘛,那张某就不问了,你说啥就是啥……张某甘附骥尾总成了吧?”
钱肃乐抬手点点张国维,骂道:“都道汝张玉笥是个老实人……看来,名不副实啊……啧啧,瞧这满肚子的花花肠子!”
第一千九百七十二章 近朱者赤
张国维笑得更开心了,“希声兄……这叫做近朱者赤!”
“是黑吧!”
“咦,怎好说自己是墨呢?”
饶是钱肃乐一块死板脸,也不禁莞尔。
“……这是大长公主殿下与卧子先生,还有我……三人一起定下的计。”钱肃乐突然正容道。
张国维随口问道,“王爷知晓吗?”
钱肃乐摇摇头。
张国维大惊,“你……你们竟敢私自……可知此事……哎,这后果……!”
“若告知王爷,以王爷的心性……能同意吗?”钱肃乐冷冷道。
张国维“咝”地一声,吸了口凉气,这倒是实情。
如果告知吴王,吴王定不会同意,此计伤人亦伤己啊!
先是大长公主薨了,再接着就是卧子先生伏法,再下去会是谁?
张国维看着钱肃乐那张铁板冷脸,不禁止后背发冷,“……值得吗……代价,太大了!”
钱肃乐慢慢收回桌上的手,轻吁出一口气,“按之前的谋划……大长公主殿下不会死,那方国安就不会挟持吴老爷子……就不会有后面卧子先生煽动生员民众……闹事……。”
钱肃乐神色沉痛,“人算,毕竟不如天算啊……吴王七年间,只顾碰上练兵强军大,所有政务皆交托于我等,可他哪知道,随着江南商会急剧扩张,无数豪富已经不再隐忍,更有江北敌人渐渐向我渗透,江南早已非往昔世外桃源了……长公主之意,原想着,用拥立鲁王来激起吴王的争胜之心,顺手将江南各个居心叵测的势力一网打尽……可此事从一开始,就已经脱离了之前的计划……!”
张国维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愠怒道:“汝糊涂……既然事不可为……大长公主亡故之际,汝就该停下来……!”
钱肃乐霍地转脸,注视着张国维,“那大长公主、卧子先生……不就白死了吗?”
张国维愕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张国维抬头,干涩地道:“……难道,江南真到了……不可收拾,必须用这等残酷的刮骨疗伤的地步了吗?”
“汝是右布政使……难道你不清楚?”钱肃乐没好气地怼道。
张国维沉默,这两年间,确实能感受到一些异状。
江北而来的商人,繁荣了杭州府及周边,但不容置疑地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局势就有些不同了。
别的不说,单就杭州城中,原本二十多万人口,如今已经有四十多万,几乎是倍之。
而这些“移民”之中,占最大多数的是,北商及他们的随从,一个富商的随从,竟高达二、三百人。
可问题是,他们并无违法违规之处,就是商人和随从,甚至在江南商会,还是不可忽略的大小股东,官府不仅不能彻查,还须优待。
因为北伐需要这些人,否则,以江南的岁入,根本撑不起这片天。
张国维闷声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莫老。”
张国维大怒,指着钱肃乐,“连莫老都知道……就不告诉我?”
钱肃乐摇摇头,“莫老是自己猜到的……之前我去莫家大宅时,莫老点穿了此事。”
张国维慢慢平复下来,“那……张苍水呢?”
“他不知道。”钱肃乐轻叹道,“玄著的性子,非黑即白……如是不告诉他,他绝不会同意这么做,若是告诉他,他也瞒不了人……。”
张国维闻听苦笑,“在希声心里,我张国维……就是个黑白不分的人喽!”
钱肃乐没接这茬。
张国维自嘲道:“也对,张苍水不知道此事,自然不会与我等同流合污……他一人孤立在我等之外,反而让这事成真的了……那熊汝霖呢?”
钱肃乐神色凝重起来,“他……他看来是真心拥立鲁王。”
张国维木然,许久,才闷声道,“天要下雨……由得他……去吧。”
二人面对面默默了坐了会,张国维打破沉默,“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钱肃乐摇摇头,叹息道:“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控,非钱某一人可以左右了!”
张国维怒道:“既然如此,趁早收手还来得及!”
“收不了了。”钱肃乐苦笑,“也不能收……否则,那些死了的人,就白死了!”
张国维沉默了,他听得懂这话,从政变之初起,这事就已经失控。
钱肃乐道:“其实大长公主的忧虑和猜测是对的,现在的杭州府及周边,鱼龙混杂……有无数咱们不知道的人、事,甚至连敌人暗暗潜藏着,他们可以迅速整合起来,借一切可能之理由发动……譬如,拥立鲁王……你也看见了,有多少你我甚至根本没有见过的人跳将出来……。”
“譬如那个周如璋……此獠定不象他明面上那般简单!”张国维异常肯定地道,“我怀疑他与……江南商会,甚至莫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钱肃乐闻听一震,“……莫家?你可不能信口开河……有确凿证据吗?”
张国维道:“没有……但我听宁侯说起,江南商会股本金中,有一笔巨银突然不知去向……他怀疑,很可能是被人转去北边了……可江南商会中能做此事,且能瞒过宁侯的,也只能是……莫家了。”
“宁侯?”钱肃乐急问道,“江南商会十一大股东之一的席本桢?”
“是他!”
钱肃乐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他闷声不响,可心里急得象着了火似的。
刚与莫执念讲明了一切,可这边突然发现莫家很可能是最大的目标之一,哪能不心惊?
张国维说得对,江南商会的最大决策者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一联席会议,莫执念做为江南商会最大的股东,若要转移一笔巨资,那绝瞒不过莫执念,由此证明,莫执念就算不是始作俑者,也一定是知情者……知情不报,已能证明其居心叵测了。
张国维劝道:“既然希声兄也知道此事失控……那就赶紧派人告知王爷,让王爷来收拾残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如今周如璋如今得到陛下当众允准,他之后在此事上的权力非常大,你我都须配合他,甚至于听命于他……真要闹出不忍言之事,那你我怕是真没脸见吴王了!”
第一千九百七十三章 如迷似雾
钱肃乐脸色微微抽搐,他沉声道:“……此事,应该还可为之!”
张国维一愣,“你……还藏有后手?”
钱肃乐摇摇头,“既然无法控制……那就任由它去。”
“汝疯了?!”张国维压抑地喝道,“如今吴易、孙嘉绩及军校新军已经向杭州城开拨,稍有不慎,便是内战……真要打烂了江南天下,看你如何向吴王交待!”
钱肃乐亦喝道:“可若任由这些居心叵测之人,隐藏在咱们内部,表面的繁华,也会瞬间成为过眼云烟!”
二人皆怒视着对方,如同斗鸡。
许久,张国维微微喘息道:“……还得找帮手,你我二人不够!”
钱肃乐亦喘息道:“我不是没想过找帮手……莫老原本是我第一个想到的,可被你方才一说,我又担忧起来了。”
张国维道:“我只是听闻……按理说,莫老与你一样,与吴王荣辱与共,没理由助鲁王……。”
“可若是志不在拥立呢?”
“……咝,你的意思是?”
“譬如……世子位!”
张国维骇然,“钱肃乐你……!”
钱肃乐突然脸色恢复如常,“钱某只是在思忖……此时若要找帮手,那就只有二人。”
“何人?”
“玄著必为其一。”
张国维点头认可。
“另一个……非吴老爷子莫属!”
“不,这不行……如今吴老爷子闭门谢客,这才没有引起宵小之辈的注意,可若是将他推到前面……万一有个不测……!”
钱肃乐摇摇头,“你多虑了……吴老爷子,城府未必不及你我,甚至犹过之!”
张国维忧虑地看着钱肃乐,“你究竟还想做什么?”
钱肃乐看着张国维,一字一字地道,“……不破……不立!”
……。
或许吴争战前都没有想到。
如今继续北伐的粮草补给中,最大的部分,竟来自于朝廷。
这说明了一点,领头人,很重要。
在朱媺娖发动之前政变后,吴争并没有对朝堂进行清洗,而是当夜就直接调右营渡江驰援李定国了。
唯一动的,就只有首辅这个位置,但也不是清洗,而是黄道周选择自尽之后,首辅之位空了出来。
吴争只是任命了王翊,以御史大夫代行首辅之职。
如今,以王翊为首,冒襄、马士英为辅,真正将内阁控制住了,加上宫中已经没有强大的掣肘力量,于是一切都好办了。
这并非说,朝野已经没有了吴争的反对者,而是迫于强大的压力,许多人选择了蛰伏,亦或者是改投吴争这边。
可被吴争视为根据地的杭州府,却乱成一锅粥,可这也并不代表着,杭州府及周边军民,是真正反对吴争的。
很多时候,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相,甚至于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相。
所以,吴争选择了明面上不理会,做自己该做事,让他们乱去吧!
这其实与钱肃乐所说“欲大治必先大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正象之前吴争劝解诸将时说的,“……人这一生,做成一件事,足矣”。
驱逐鞑虏,恢复华夏,功在当世、千秋万代!
此功若成,谁能抢去?
后方乱成什么样,那都是暂时的。
建兴三年,七月初一。
距离吴争颁布北伐令,过去半个月多了。
各卫新兵的补充,军队的调度,以及补给的准备,大体上皆已完成。
唯有弹药少了些,因为战争造成原料的短缺,及杭州府的动乱,使得军工坊财力、物力皆开始跟不上,生产陷入了半停滞状态。
吴争知道,这现象很不好,但正是因为这种困境,才更需要趁热打铁,否则,气一泄,此次北伐便会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吴争在徐州,向各卫下达了总攻令。
以沈致远枪骑、祖泽润部骑兵、蒋全义锐士营组成西路大军,北攻顺德。
以陈胜、鲁之域、池二憨三部,直取济南府,继而进逼河间府。
战略目的是,清扫山东、河南境内一切清军残余,或者迫使清军向顺天府方向集中。
然后与已经收复的天津三卫连成一片,使得敌京师与外通道全部切断。
一时间,近十万大军悍然北向,数以十万计的民众为劳役,承担着为将士输送物资的重任。
行军路上,满耳皆闻将士唱着战歌,“……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热血似狂潮……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豪迈的歌声,使得沿途闻风而来投军的青壮源源不断。
正如吴争曾经预言的,这不是一场明人的反击战,而是一场汉人复兴民族之战……北伐若要彻底成功,也绝少不了江北民众自发地参与其中!
一语,成谶!
……。
吴伯昌一直在等。
等什么?
等有人来见他。
之前有很多人来见他,都被他闭门谢客了。
那他在等谁呢?
其实,吴伯昌自己也不知道,谁,会来。
虽然等了太多的时候,甚至吴伯昌认为,可能是等不到了。
好在,终于,来了!
“吴翁……肃乐对不住您哪!”
一见面,钱肃乐长揖请罪,害得原本并不认为自己有罪的张国维,也忙不迭地跟上。
吴伯昌笑了,仰头大笑,笑得很痛快。
这世上,如果还有比得到巨大财货更令人畅快的,恐怕非印证自己具识人之明莫属了。
“二位大人姗姗来迟,让老夫……这一场好等啊!”吴伯昌撸着短须欣慰道,“好在,你们来了……张苍水呢……熊雨殷呢……?”
这话让钱肃乐、张国维神色一黯。
吴伯昌收敛了笑容,好一会,才强作轻松,道:“无妨……人各有志嘛……你们能来,已属不易!”
钱肃乐忙道:“玄著未必如吴翁所猜想……钱某此来,就是想与吴翁商议,该不该向玄著说明实情?”
吴伯昌稍一思忖,道:“理应告知张苍水……于公于私,他皆有权力知道真相!”
钱肃乐、张国维点头认同。
吴伯昌肃手引客,“二位大人请……陋室无它,唯有清茶一盏……可别嫌弃!”
钱肃乐、张国维连道不敢,二人左右分开,面对面坐了下来。
第一千九百七十四章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不对……莫老怎会行此荒谬之举?!”
吴伯昌在听了钱肃乐转述张国维对莫执念的怀疑之后,如此说道。
钱肃乐道:“钱某也很是担忧,若是莫老站在鲁王那边……后果不堪设想啊!”
吴伯昌想了想,坚定地摇头道:“定是谣言……莫老的为人,老夫虽不敢言之凿凿,可不管怎么说,他是见过世面之人……如今莫家的利益与我儿息息相关,他岂能自己挖坑,再将自己进进去?”
说到这,吴伯昌看着钱肃乐道:“虽说希声兄与莫老,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可在这一点上,你们的立场应该是相同的!”
钱肃乐沉默,吴伯昌这话有道理啊。
莫家女为王侧妃,而家是商贾之家,要说建树,恐怕全是依附于吴王身上,这才有了功业。
如果换了人,那么,不说前功尽弃,那也是事倍功半啊!
也就是说,莫执念若是拥立朱以海,等于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事,是一个识人万千、阅历丰富的年长者做得出来的吗?
边上张国维思忖道:“可……席宁侯所言,不似有假啊?”
吴伯昌突然问道,“席宁侯是否说清楚,去向不明的那笔巨财……原为何人股本,数目多少?”
张国维摇摇头,“张某不知……这样,我回去就去见宁侯,待问清楚了,再禀告吴翁!”
吴伯昌摇摇手道:“让右布政使向老夫禀报,老夫着实不敢当……这事不必理会,老夫自认眼未花、神不昏……莫老之事,待合适之时,老夫会亲自问他……还是说说眼下乱局,二位大人……打算如何善后吧?”
钱肃乐答道:“钱某以为,虽说眼下局势混沌、危机重重……可反过来讲,难道这不是我等原本想要的吗?”
吴伯昌微微皱眉,“希声老弟的意思是……?”
“我等设下此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肃清长江之北,特别是杭州府及周边各府,这些年潜藏下来的敌人细作、心怀异志者和执意拥立明室之人。”
钱肃乐神色有些激动,“虽说事打一开始,就已经失控,但正因为这样……咱们才有机会抓住真正在背后谋划之人哪……杭州府越乱,这人亦或者这些人,才会敢于露出头来……!”
吴伯昌沉默起来。
可边上张国维愣了,不对啊,难道这事,吴老爷子也是知情人?
张国维其实心思剔透,只是性格不善于与人交恶罢了。
从吴伯昌与钱肃乐的交谈中,可以依稀感觉到,吴伯昌不但是知情人,甚至,应该是参与谋划之人哪!
吴伯昌无意中看到张国维的神色,微微一笑,“怎么,张大人是觉得……老夫不应该知道的如此清楚?”
张国维忙起身否认,“张某不敢……吴翁是王爷生父,此事与王爷息息相关,吴翁自然须替王爷思虑!”
吴伯昌不置可否,他转头问钱肃乐,“希声老弟带张大人来……难道,还没和张大人讲清楚?”
钱肃乐解释道:“别的都解释清楚了……不过,与吴翁有关的……钱某在没有取得吴翁同意之前,尚未与玉笥兄讲清楚。”
吴伯昌慢慢点了点头,转回头看着张国维,然后起身,向张国维郑重一礼。
吓得张国维跳将起来,连忙还礼,“吴翁万万使不得……张某不敢受吴翁此大礼。”
吴伯昌正色道:“瞒着张大人至今……是老夫之过,此礼,一为赔罪,二为我儿……能有张大人这样的股肱、臂膀,我儿幸甚!”
事发突然,张国维有些不知所措,他呐呐道:“王爷宅心仁厚,又为不可多得之治世之才……国维能得王爷青眼有加,才是幸甚……!”
吴伯昌慢慢直起身,也不客气,坐了回去,他抬手虚按,“张大人请坐……老夫这就将此事前因后果,于你一并讲清楚。”
张国维心里狂跳,看来,对于此事,自己知道的真是不多,就象是颗棋盘上的卒子,任人摆布……这感觉,真不好!
“此事……哎,可惜了媺娖那孩子!”
话方启,就惊到了张国维。
普天下之下,能当众直呼大长公主名讳的,已不多见,何况称她为“那孩子”。
吴伯昌留意到了张国维的震骇神色。
他轻喟一声,“张大人莫怪老夫不知礼数……是媺娖那孩子,定要认老夫为义父……老夫本不答应,奈何她心意坚决,这才勉强答应下来……张大人若不信,可问希声老弟,当时他也在场见证。”
张国维不由自主地看向钱肃乐,钱肃乐默默点了点头。
张国维心头一震,原来,如此!
突然间,张国维心头闪过一道灵光,意识到了事情的本质——这是个局,针对北面敌人细作、江南拥明室派系及一众异声者,设下的局。
吴伯昌已经在继续说下去了,“……大长公主那日携卧子先生、希声老弟来见,老夫也是吓了一跳……心中还在揣测,大长公主被我儿软禁于西湖边上,怎么能如此轻易来见我?”
“其实是大长公主用了小女的马车……。”
张国维急问道:“郡主也知此事详情……?”
“小女不知,大长公主只是用了她的马车罢了。”吴伯昌冲张国维摇摇手,示意不要打断他的讲述。
张国维老脸一红,坐了回去。
吴伯昌道:“……大长公主讲明来意,更是令老夫震惊……巾帼不让须眉啊……若是生就一男儿身……哎……可惜了,大明数十万宗室,竟无一人可及……!”
“……她知天下今时已非往日,人心已不在明……长江以南,皆为我儿所掌控,明室势微,且无可胜任担负天下重任之人……可明室中人依旧在阻碍我儿再上一阶之路……如此一来,二者之间日后必定起纷争,甚至发展到不可收拾之地步……身为长公主,她知道她在,我儿或许会看在她的面子上不理会,但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那最让她担心的一幕终将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