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四十五章 疯子疯语(一)
吴争仰头吁一口气,挥了挥手,“罢了……这事先搁下,待孤想好如何处置,方可两全再说吧……你们两个,可有想过,这接下去……该怎么打?”
钱翘恭果真是个仁义君子,他早和蒋全义商议过接下去的打法,可他欲言又止,将目光投向蒋全义。
蒋全义其实此时心里已经嘘了一口气了,吴王既然说先搁下此事容后再议,那就表示,还要用自己,既然还能用自己,这事就有转圆余地,当然,蒋全义此时心里,与吴争的决定不谋而合,他宁可不要封赏,也不想再被吴争勒令去练兵了。
听吴争问起之后打法,蒋全义冲钱翘恭感激地一笑,向吴争拱手道:“王爷容禀……末将已经派出十数路斥侯侦知敌酋博洛之动向,想必不日便可有消息传回……况且,如今只要博洛所部不向京畿靠拢,敌京畿周边,已经防卫空虚……故末将之意,以有力之一部驻囤大名、顺德二府,以防博洛突然出现来袭……我军主力,此时完全可以不顾博洛,直取河间、保定二府,而东路池、鲁二位将军,亦可进军天津三卫……!”
“你的意思,可以视博洛四、五万在逃大军如无物?”
蒋全义赶紧分辨道:“末将不是这意思……骑兵攻城本就诸多不便,钱将军风雷骑、新附祖泽润所部及来归诸部,完全可以用做防范博洛大军……若还不够,可令沈伯爷率枪骑同驻大名、顺德二府……而第一军、各卫及末将的锐士营,正可挟大胜之威闪击敌京畿……王爷,末将敢立军令状,此时清廷估计还没接到兖州惨败之战报,哪怕接获战报,亦反应不及……此时,正是挥师入京的好时机啊王爷!”
不得不说,蒋全义确实是块打仗的料,他的想法,几乎与吴争内心思虑如出一辙。
可二人的位置不一样啊,所谓站得高,方可看得远。
吴争是统帅,而蒋全义是一军将领,这其中可调用的人力、物力的差距,可不是一点点。
能和吴争想得一样,这其实说明,在对战机的捕获上,蒋全义明显胜吴争一筹。
当然,吴争并不会以此去嫉妒蒋全义。
正如他自己刚刚说的,“孤自认还算是有些心胸之人”一样,把自己与一个麾下将领去比较,这不仅是愚蠢,而是格局,小了。
不过这世上确实有一些庸主,喜欢在自己的皇帝尊号之前,给自己加封什么“镇国大将军”之类的,那是真愚蠢到极点了。
吴争自然不至于成为那样庸俗之人,去与蒋全义争什么战神之类的名声。
他只是想给蒋全义长点教训,不至于到时候,连自己都压不住这匹脱了缰的野马!
“岳乐所部已经攻占沭阳,如何应对?”
蒋全义一愣,微笑道:“瓮中之鳖……何足道哉?”
吴争似笑非笑地看着蒋全义,蒋全义笑容慢慢地凝结在脸上,“王爷……不……王爷……末将……还是率兵北伐为好……岳乐所部已成惊弓之鸟,就算随便派一卫,就足以歼灭之……况且,敌军处于我军四面包围之中,就是不去攻它,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日……!”
这话其实没错,兖州大捷,博洛大军被击溃,那么岳乐满心期盼的会师,就成了水中月。
也就是说,岳乐所占的沭阳区区一小城,根本无法解决他所部的补给难题。
这么一来,无论岳乐想往哪突围,都得先解决补给问题,而且是每多拖一日,突围的可能性就越小。
或许,当年锦州大战,明军所遭遇的围城困境,就得在岳乐身上重现。
吴争同意蒋全义的判断,这个时候,去攻击一支困兽,不如围之坐观其崩。
而此时,从江南源源不断北向的新军,正好作为困城部队,只要严防死守,岳乐跑不掉,军队也可以得到轮番训练。
吴争挥挥手,“先退下吧……孤要再思量思量!”
……。
“钱兄……多谢钱兄在王爷面前替蒋某说项。”
一出房门,蒋全义就躬身向钱翘恭行大礼。
这种前倨后恭的模样,反倒让钱翘恭有些不自在起来。
钱翘恭伸双手搀扶道:“蒋大人言重了,钱某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能实话实说,就已经足令蒋某领情了。”蒋全义轻叹道,“宦海之途,怕得就是实话实说这四个字,道理很明白,可世人未必做得到……!”
钱翘恭微微皱眉,“蒋大人这话何意,咱们北伐不就是为了重塑华夏,扬正气、倡廉洁……新朝新气象吗……难道蒋大人心里真在怀疑王爷嫉贤妒能不成?”
蒋全义叹息一声,然后神色郑重地道:“若王爷是嫉贤妒能之人,为何用我?若蒋某真疑心王爷是那种人,岂敢屡犯军法……钱兄莫非真以为蒋某之前那番话是为了脱罪,刻意奉承王爷的吗?”
钱翘恭确实心里这么在想,可被蒋全义这么一捅,反倒醒悟过来。
也对,蒋全义“疯子”之名,时日已久,做为吴王的直隶将领,吴王对其心性自然再熟稔不过了,正象蒋全义说的,既然依旧交托重任,派蒋全义去守凤阳,自然应该料到蒋全义会做什么?
那么,此时王爷打压蒋全义……为得是什么呢?
帝王心术,恩威并济?
不对,钱翘恭心里迅速否定,在他心目中,吴争不是这样迂腐之人。
蒋全义见钱翘恭脸色阴晴不定,便猜测到钱翘恭已经有所领悟。
“钱兄,王爷与咱们出生入死在前方打仗……确实如钱兄所说,咱们是为了重塑华夏正朔,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让事情回归到它之事的样子,这话是王爷亲口说的……如今北伐胜利之日就一步之遥了,可后方呢……先有大将军府诸公不作为,再有大长公主逃出杭州府,回到京城发动政变,其中牵涉的可知何人……皇帝、宗亲、首辅,甚至还有卫国公……连侧妃、郡主都被牵扯进来……之后又有方国安反叛,竟掳走老爷子……咱们的后方,恐怕也不太安生吧?”
第一千九百四十六章 疯子疯语(二)
起初钱翘恭还认真听着,可听到后来,勃然大怒,“胡说……汝是在指责大将军府诸公……甚至我父亲……不作为?”
蒋全义平静地看着钱翘恭,没有分辨。
钱翘恭伸出手,慢慢地僵硬,其实他的心里,早有着同样的疑问。
父亲位高权重,更是王爷的正经泰山老丈人,可这连串的事情中,竟见不到父亲丝毫露面。
为什么?
难道……真如蒋全义所怀疑的……不,不,这不可能!
钱翘恭此时完全忘记了蒋全义在身边,他用力地甩手连声道:“……不……不可能!”
蒋全义冷冷道:“听闻卧子先生伏法时,曾说过一句话……用旧人教新人,事倍,功半矣!”
钱翘恭口中呐呐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如遭雷击一般,脸色瞬间苍白。
蒋全义顾自道:“此次北伐,起自于增援海州,一场仗打了一年多……这一年里,朝廷和大将军府发生了多少事?掌权诸公齐齐反对王爷向北用兵,用的借口,无非是粮草未全、兵力不足、百姓须休养生息……可自从王爷借兖州、徐州之变,决意提早发动北伐之后,你我皆看到了,我军兵锋所至,所向披靡,江北诸府往往可传檄而定……说句不恭的话,就算王爷提早一年半载北伐,其实结果也是一个样……别人不知道,你我应该很清楚……敌我之间的军力差距,因王爷组建起北伐军的那一天,已经不断缩小,至此时,已经反超……。”
钱翘恭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可咱们后方的诸公,他们明明比咱们更清楚,且装作不知道……王爷说得好啊,永远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你……胡说!”钱翘恭愤怒地低喝道,“……别的……我无法反驳你,可……可要是大将军府诸公,不真心北伐……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信!”
蒋全义哂然,“蒋某从不质疑江南诸公北伐之真心……可钱大人莫要忘记,咱们建兴朝朝堂上无数重臣,包括咱们的皇帝……那么也是真心北伐的!”
钱翘恭怒瞪着蒋全义,他后悔起为蒋全义说项。
这真就是个疯子,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了味了!
不,他不仅是疯子,还是……搅屎棍!
可慢慢地,钱翘恭颓然蹲出地上,低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哎……!”蒋全义突然发出一声长叹,这声音里有甚多的不甘、怨怼、无力,还有一丝愤恨,“其实,蒋某之前与他们一样,想着华夏正朔、想着恢复明室……可仪真二万将士的在天之灵……它们不答应啊!这些年,泰州卫无数阵将士的亡灵,它们也不答应!”
“好好一个义兴朝……毁了!能怪吴王殿下吗?逊帝自尽,吴王被逼离开京城,大长公主登基……该政清令明了吧?然而结果如何,你我都看到了……明室,无救矣!”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钱翘恭突然窜起身来,怒瞪着蒋全义,“这和我有关系吗……是我的错吗……亦或是你想让我去你对我的……父亲?!”
这一声之后,二人皆相视沉默了。
许多时候,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想是一回事,做,就是另一回事!
蒋全义悠悠道,“西路还好……东路已经出现补给不上的情况……偌大的江南,上千万人口,朝廷都已经颁诏宣战了……本该是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之时……居然……居然补给不上,我军拢共就二十余万人,偌大的江南……天下最终富庶之地,政清令明……居然,补给不上……可笑不可笑?”
钱翘恭沉默。
“蒋某并非是要指责钱大人或令尊什么……只是不想让付出了数万将士性命的北伐……功亏一篑!”蒋全义慢慢呼出一口气,“王爷应该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他不用象蒋某一样,对人说出来……许多事,不说还可转圆,说了,那便是不共戴天……钱大人,今日蒋某多嘴了……只为一件事,那就是今日王爷也没反对的尽快北伐……趁着阻力还没那么大,趁热打铁,以防夜长梦多……言尽于此……告辞!”
蒋全义一拱手,低头、转身而去。
“你!站住!”背后钱翘恭低喝道,“你和我说这么多……定是想让我做什么……说吧,不必藏着掖着!”
蒋全义慢慢转回身来,注视着钱翘恭,“趁着你的初心尚在……劝说王爷,赶紧北伐……否则,后事……难料!”
钱翘恭气呼呼地道:“你自己为何不对王爷明言……偏要我去说?”
蒋全义轻轻一喟,“蒋某只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总是不易被人采纳,可钱大人不同,名门之后,又是王爷妻兄……钱大人,达则兼济天下,在其位谋其政,莫辜负了你此时的身份……!”
钱翘恭怔怔地望着蒋全义远去的背影,心中原本因大捷而产生的喜悦,已经尽无。
事情的真相,真的会如蒋全义所说的那样……不堪吗?
转头望向相距不远的吴争的临时驻所,走回去,很简单,可钱翘恭感觉自己的腿,竟是这么地沉,沉到难以抬起。
……。
如预料的那样,被困于沭阳、宿迁东北一带的岳乐所部,终因补给困难,向西北郯城方向,展开了不惜一切的突围。
这种情况,曾几何时,都是明军的常态。
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轮到清军如此了。
这也说明一个道理,政权的兴衰,国朝的更迭,其实,真得不需要太多时间。
就象明末张献忠、李自成揭竿而起,短短数年,聚集起数十万人,席卷半个中国,愣是将大明二百多年的基业,整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而如今,才建国二十多年的满清,已经显露早夭之相。
建兴三年,四月初五。
建兴朝绍兴伯沈致远,率二万枪骑与清安亲王岳乐所部三万大军,会战于沐水以东。
经过四天四夜的激战,清军大败。
第一千九百四十七章 济尔哈朗来了
此役,沈致远所率枪骑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清安亲王岳乐,战至最后,身边仅余数十骑,面对沈致远率众而来,最后自刎于沐水岸边。
沐水由北向南,流经战场水域,河水赤红,月余不散。
史载此战为“郯城战役”,但并未记载我军伤亡人数,和清军伤亡人数,只是笼统地记载为大捷。
可沐水周边百姓,却将此战称为“斩魔四日”,可见此战之激烈、手段之狠绝。
每每有娃儿啼哭不止时,皆用一声“当心引来沐河恶鬼”恐吓,孩啼即止。
而我方主将沈致远,一战成名,终于圆了他少时成为儒将的梦想,但,也被百姓形容为“当时钟馗”。
真是可惜了咱沈公子风流倜傥的那张俊脸了。
……。
东、西两路,先后大捷,清廷京畿的大门已经向北伐军洞开。
长江南北百姓一片欢呼。
不管是抱以何种梦想和期盼,送子侄上战场,成了一时所有人想做,或者正在做的事。
用吴争的话说,咱们,如今唯一不缺的,就是人。
如同两年前,吴争对阿济格“自豪”地说咱唯独不缺银子一样,此时此景,此话不虚。
百姓甚至不要子侄参军前所发的那笔安家费。
吴争虽然不想省,但最后在所有将领的劝说下,也就迫于形势,点头允了。
人哪,终究不能太过得意!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
此话绝不为虚。
一年多的战争,二十万北伐军打到现在,伤亡不下四万,可一汇总,有了二十八万之数。
这让吴争一边内心窃喜,一边却只能摇头苦叹。
军队多了,对北伐自然是好事。
可二十八万张嘴,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而新兵的大量充入,使得各部、各卫不得不暂时进入休整。
这直接使得北进的速度,被迟滞。
因为有一点是必须直面面对的,那就是枪械和弹药的补给不上。
吴争已经数次传令,勒令大将军府对松江军工坊进行扩张。
甚至于传令宋安,以长林卫接手军工坊的安保。
然而,传回的消息,千篇一律……需要时间。
不仅吴争觉得郁闷,连带着扬州、淮安以北的各军将士,都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是真打得家底空了吗?
空到连最后临门一脚,都抬不动了吗?
吴争决定返回杭州府,亲自去监造。
可世事总不如人意,吴争这边抬脚要走,却走不了。
……。
济尔哈朗率清使团来了。
年近花甲,清廷硕果仅存的老“叔王”来了,这个“面子”,吴争得给。
先不论敌我阵营对立,就说济尔哈朗私下与江南商会的那些勾当,吴争也须给他这份薄面。
再则,人家好歹将孙女嫁给了钱翘恭,说起来,多少与吴争有那么些关连。
吴争原本是想推迟一天回杭州府的。
可与济尔哈朗一席交谈之后,回杭州府的想法,再也寻不见了。
济尔哈朗是代表清廷来和谈的。
和谈?
到了这个时候,想要和谈,恐怕是晚了。
对此吴争没有兴趣。
可济尔哈朗接下来说的话,让吴争慢慢改变了想法。
“退回关外?”吴争惊愕,怎么听着就象闻到了阴谋的气息。
济尔哈朗老神在在地撸须道:“我大清入关,本就是受大明原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之邀助大明平乱讨逆,如今李贼已灭、天下靖安……既然中原百姓不愿为我大清子民,我朝为天下生灵计,欲退回关外……。”
吴争有些反胃,狗x的,这理由都说得出来?
“吴三桂是谁?”
济尔哈朗一怔,停住滔滔不绝的话头,惊讶地看着吴争。
吴争慢条斯里地啜着手中茶,“璞”地一口,吐出一片嫰叶。
啧啧,这模样,哪象堂堂监国吴王殿下的风范?
这就是一街边茶摊上的一个小混混。
然而,济尔哈朗的脸色却不由得凝重起来。
谁都可以不明白,但济尔哈朗明白。
他与吴争,面对面,打过三次交道,济尔哈朗清楚吴争最擅长的,不是讲道理,而是不讲道理……不,不,准确地说,是只讲自己的道理!
通俗地说,就是……无赖!
吴争在否认!
我不知道吴三桂是谁,自然不认可什么借兵平乱,那么,满人就是侵略!
是侵略,就得反侵略,胜利了,就得连本带息讨回来。
道理,没错吧?
这就是吴争的道理。
济尔哈朗正容,他开始,讲道理。
“吴王可知,我朝京畿有民近千万……那便是百万大军!”
“谁的京畿,谁的民?”吴争哂然道,“叔王想来也知晓了兖州、青州战事,想必也听闻了大名府周边无数军队改旗易帜……就算真能组织起百万大军,可在本王眼中,与土鸡瓦狗无异!”
这就不讲道理了嘛,可济尔哈朗有这心理准备,他悠悠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据本王所知,此时吴王后方……怕也是难以为继吧?”
吴争脸色一变,却迅速回复,自嘲地笑笑,“老叔王见笑了……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谁家还不能出几个害群之马了?不过无须老叔王替本王担心,事都了了!”
“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吧?”济尔哈朗似笑非笑地看着吴争,“吴王空手套白狼的手段确实玄妙……我大清无数官员倾家荡产地将白花花的银子,往吴王怀里送,连本王也不能免俗。”
吴争脸色再变,他借放下茶盏,回复了脸色,抬头笑道:“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让老叔王见笑了!”
“吴王手段确实玄妙,不费吹灰之力,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天下人并非那么好哄骗的,总有明眼人识的,也总有聪明人……可破之!”
吴争这下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清楚,这老货有备而来。
济尔哈朗道:“江南商会,股本已经超过三万万六千万两白银……吴王可知道,我朝臣民,在其中占了几成?”
吴争没有回答,江南商会是自己在刚收复杭州府,获得莫家支持才初成雏形的。
第一千九百四十八章 敌人想要什么
收复杭州府之时,吴争只是个千户,随后被晋升为指挥使,可也只是个空衔,要人没人、要钱没钱,除了手下三千人,别的什么都没有。
加上杭州府又是各方势力利益的所在,且国外番商也络绎不绝,以一个堂而皇之的名义,总比不顾吃相“劫富济贫”强。
吴争这才灵机一动,与莫执念商量,成立江南商会。
可当时,天下各地商帮,以晋商实力最强,想经商,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北商去。
既然绕不过去,那就坦然纳之。
这才形成了江南商会“来者不拒”的即成事实。
也就是说,吴争从开始就清楚,江南商会中的鱼龙混杂,商会中有北商,甚至清朝官员、豪门的涉足,吴争心里都清楚。
开始时,吴争想着,只要商会的话语权掌握在莫执念手中,那么,只要北伐成功,天下一统,这债……不必太费脑筋。
况且,取天下之财为己用,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吴争毕竟不是神仙,许多事的发展,也不是他所全盘皆可控制的。
随着北伐军的组建,兵员的急剧扩充,地盘地急剧扩张,银子如流水般地外泄,可大将军府所辖之地,八成以上皆是新附,这前后才六年时间嘛,新附各府皆受鞑子洗劫,百姓苦不堪言,吴争好意思加以重赋吗?
好人还是得做的,那么问题来了,军队多了、地盘大了,赋税却没随之增加,银子从何而来?
粮食之变、建造新城乃至暗中向北面售卖火枪等等,日子就是这般过来的。
当北面有人哭着喊着要给商会送银子入股时,自然,吴争就算知道送银子的是谁,恐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妥协的。
问题基本上就出在这了,渐渐地,商会的股权平衡开始倾斜。
当然,至今日此时,据吴争所知,南人的股权还是略占多数的,可这不是绝对的,人心,总是难以捉摸的。
譬如,此战这一年多时间里,吴争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来自后方的掣肘,不是公然的,不可捉摸,但无法否认,这种掣肘的存在。
此时,听济尔哈朗这般问,吴争心里莫名地一抽。
“老叔王的意思是……?”吴争试探着。
济尔哈朗微微一笑,“与其拼个你死我活,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怎么个化干戈为玉帛……还请老叔王明示。”
济尔哈朗满意地点点头,“以原明清疆界为界,两朝缔结秦晋之好……!”
秦晋之好?
吴争没理由地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济尔哈朗看个仔细,呵呵笑道,“吴王殿下是觉得……不妥?”
吴争反问道:“这条件好得让本王没有理由反对……只是,本王不明白了,你能……不,贵国想要什么?”
济尔哈朗呵呵笑道,“吴王殿下英明……我朝并无别的条件,就是请吴王殿下抬抬手……让安亲王、端重亲王两支大军顺利北返……不瞒吴王殿下,我族人丁不旺,这两支军队,青壮占了我族男丁四成……。”
吴争突然笑了,“老叔王不是来和谈的……是来和我做交易的?”
济尔哈朗哈哈大笑,撸须道:“吴王殿下难道真不知道……这天下所有事,其根底……不就是一场交易吗?”
“哦……是吗?”吴争微笑道,“包括老叔王曾经的……野望?”
济尔哈朗笑声嘎然而止,他目光阴森地瞪着吴争。
吴争随意一挥手道:“老叔王误会了……本王之意,天下事,总有一些不是交易,亦或者说不能用交易!”
济尔哈朗沉声道:“敢问吴王,可有把握在三个月内,攻下顺天府?”
吴争不加思索地摇摇头,“不能……估摸着,怎么也得一年半载!”
“可本王可以保证,三个月内,南北商贸中断,再无一粒、一丝之物,运往江南!”
吴争平静地看着济尔哈朗,“老叔王吓着孤了……想当年,大明不也是这么做的吗,可结果呢……老叔王,别低估了那些唯利是图商人的本事。”
“吴王殿下提醒的是……不过本王想告诉吴王的是,钢刀之下,未必不能成事!”济尔哈朗的脸色浮现出一丝狰狞,“杀鸡儆猴……我朝不需要遏止奸商太多时间……一年,不,半年,吴王殿下想想后果。”
吴争沉默下来,这确实击中了吴争的软肋。
江南已经萌发了资本主义初级阶段的幼苗,最需要人力、物力,这其中原材料是重中之重。
没有原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断绝商贸,对从地里收税的清廷而言,为害不大。
对江南就完全不一样了,大将军府虽然最终没有履行吴争的承诺,治下所有府彻底免去农税,但相较大明朝而言,税赋已经降至三成。
有道是堤内损失堤外补,农税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了,那么赋税的大半,皆来自商税。
断绝贸易,等于釜底抽新。
当然,吴争可以令北伐军迅速北进,可想要三个月内,攻下顺天府,这基本上是空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清廷如困兽垂死挣扎之时,所产生的破坏力是强大的。
限期破城,能不做就不做,因为这带来的,将是无数本不该死的将士送命,甚至祸及到普通百姓。
“若本王不允呢?”吴争咧了咧嘴,“相较于博洛、岳乐手中两支大军……老叔王不觉得,你开价太低了些吗……既然是交易,那得公平,至少,须我觉得这交易公平才是……对吧?”
济尔哈朗微笑起来,有得谈,那就谈,“吴王殿下不妨开出条件。”
吴争想了想,“此事体大,本王得与众僚属商议一下……这样,老叔王既然来了,不妨在徐州逗留几日,如何?”
济尔哈朗没有拒绝,而是拱手道:“那就叨扰了……本王静候吴王佳音了。”
起身后,济尔哈朗笑道:“之前承蒙吴王殿下仁义,释放犬子北返……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此次本王投桃报李,也送吴王两人……还望吴王不要推辞才好!”
说到这,济尔哈朗大呼道:“将人带进来!”
话音方落,他的使团随从,将两人推搡进来。
吴争定睛一看,赫然竟是陈名夏和钱谦益。
第一千九百四十九章 身在曹营心在汉?
陈名夏和钱谦益,在吴争心里,其实是死了的人。
这不是恶意诅咒,而是事实。
沈文奎死了,死得壮烈。
按理说,凡是与江南有牵连的,清廷都不该放过。
而长林卫的细作,亦是传回如此的消息,也难怪吴争有此定论了。
可如今,这两个原该死了的人,突然出现在吴争面前。
从这事上说,济尔哈朗还真值当吴争为他滞留徐州几日。
陈名夏值当,钱谦益值不值当?
值当!
但凡是被清廷视为不赦之人,皆值当!
这与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道理无异。
也是吴争此时最真实的想法。
“罪臣拜见大将军!”
“罪臣拜见监国吴王殿下!”
二人虽同来,却称呼不同。
称呼的人是同一人。
无论是大将军,还是监国吴王殿下,都是在称呼吴争。
但吴争能听出不同。
陈名夏称呼的是大将军,而钱谦益称呼的是监国吴王殿下。
从这方面来说,奸倿小人,更懂得奉合君心哪!
存在皆合理,吴争心中感慨着,从古至今,从不缺忠臣,也不少奸倿。
这和黑白、是非、忠奸的道理一样,没有黑哪有白,没有是哪有非,没有奸倿何谈忠义?
一个称呼,引发些吴争心中悠长延绵的感慨,不是吴争善感,而是正合此时,被济尔哈朗来使搅动的一池春水。
“二位,起来吧!”
话是相同的话,可待遇不同。
陈名夏是被吴争亲手搀扶起的,而钱谦益得到的,只是吴争抽空的一抹笑脸。
“百史先生受苦了……怪孤,没有伸手相援,孤在此,给先生陪不是了!”
“大将军言重了……大将军绍兴府起兵,力挽狂澜,为天下明人留一喘息之地……如今,更是挟王师北伐,震撼胡虏、复我衣冠……其功之伟,足以彪悍史册……名夏见大将军,已是自惭形秽,万万不敢当大将军陪不是!”
吴争的笑容慢慢凝结,陈名夏早在三年多前,就已经暗中效忠于自己。
可今日,他言“明人”而非“汉人”,言“衣冠”而非“汉冠”,其意,不言自明。
吴争心里苦笑,好嘛,这北伐还差一口气呢,争执天下“正朔”便不请自来了。
难道,自己真的是无力改变这二百多年大明“养士”的功德吗?
可吴争更不明白,既然天下士人感念大明二百多年“养士”的功德,清军入关时,这些人都干嘛去了?
譬如眼前这个“正义凛然”的百史先生。
倒不是说吴争讥讽陈名夏的为人,恰恰相反,陈名夏降清,是不得已,他在顺天府城破前十几天,他还建议召集山东义勇救援京师来着,京城陷落之日,陈名夏上吊自杀未果。
君子论行不论心,能如此,足矣!
人不能胜天,人之渺小,无力胜天,但凡胜天,皆是附会。
抗争过,死过,便已足慰世人之心,比起身边这水太凉、头皮痒的货,那是高洁太多了。
吴争依旧笑着,哪怕是僵硬的。
“百史先生请坐……可否与孤讲讲,敌京城军备、人心……亦或者,清廷欲何为?”吴争其实不需要听身陷囵圄的陈名夏讲述,吴争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钱谦益懂了,他急啊,甚至于用手指暗中捅捅陈名夏的腰。
陈名夏也懂啊。
身负盛名的陈名夏,若是连这都不懂,那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
陈名夏是谦恭的,他躬身道:“王师北伐,顺应人心……以大将军之威名,黄河以北,皆可传檄而定……。”
吴争脸色渐渐冷淡,抬手毫不客气地打断道:“百史先生不必恭维本王……我军如何、百姓如何……无须先生赘言,本王只想听,顺天府人心所向……还有,先生认为,今日济尔哈朗前来求和,意欲何为……本王该不该应下?”
陈名夏义正词严地道:“京城人心,自是向我……!”
“孤明白……大概是与先生一样,身在曹营心在汉!”
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吴争话中的揶揄。
陈名夏老脸闪过一抹赤色,“大将军英明……名夏以为,大将军应当答应清廷所请,化干戈为玉帛,此举为天下苍生福祉……!”
“照先生所言……那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还有江阴屠城等等诸如此类惨事……皆可一笑泯恩仇了么?”
陈名夏坚定地看着吴争,“怨家家解不宜结……王师北伐之势,敌已有充足防备,若大将军决意强攻破城,死伤将士何其多?京城及周边数百万百姓,亦将沦为大将军手下炮灰……既然此时我为强势,敌为劣势,且敌已有请和之心,愿意退回关外,将社稷拱手相让……为何还要让生灵涂炭……望大将军为天下百姓福祉……三思而后行哪!”
吴争笑了。
笑得很假,假到连自己都感觉,还不如板脸更自然些。
吴争扭过头,随口问钱谦益,“虞山先生也是这般认为?”
钱谦益是真急哪,他一听吴争问询,双腿一曲,跪答道:“罪臣不敢苟同!”
如果不是知道钱谦益的年龄,吴争甚至认为,钱谦益只有半百之龄,瞧他射手矫健的……啧啧,真是保养得当啊!
“哦,这倒是让孤意外了……来,讲讲。”
钱谦益正色道:“打蛇不死,必被反噬……前明历代皇帝的纵容、懈怠,才造成了后金不断壮大……如今,殿下手执百万虎贲,当效仿古之白起……将这些恶贼斩尽杀绝,方可平民愤,方可告慰妄死于贼人屠刀下的百万冤魂……!”
说到后来,钱谦益咬牙切齿,形如疯狂,全没了今日读书人的“涵养”风度。
吴争听出来了,钱谦益不是作假,他心中有恨,妻女落入多尔衮手中,数年不知生死,这种恨,已经刻骨铭心了。
吴争扫视着这话语颠倒的二人,不由地叹息道:“二位讲的,孤其实都想过……如今清廷开始严防死守,我军看似两路告大捷,可每往北进一步,伤亡便加一分……!”
第一千九百五十章 谁敢阻我?
陈名夏立即附和道:“大将军英明……此时若应允清廷所请,双方罢战言和,我朝有辽阔土地、万万人口,不出十年,实力便可碾压满清……到时,予取予夺,一切在我……大将军明鉴,何必与敌逞一时之气呢?”
吴争在点头,而且是连边点头。
钱谦益急了,他跪爬上前,抱着吴争的双腿,泣道:“鞑子不可信……王爷……不可信哪!”
吴争是真心厌恶这老货,但终究没有一脚踹出。
“还请……虞山先生放开孤的腿……可好?!”
钱谦益怔怔地看着吴争,慢慢松手。
吴争立起身来,冲陈名夏咧嘴一笑,陈名夏报之微笑。
皆道是会心一笑嘛。
可吴争接下来的话,让陈名夏的笑容瞬间凝结起来。
“百史先生所言在理,为国朝子民计,此战确实不可打、不该打……打,则两败俱伤……可不打,孤又怕失了人心……!”
“不……大将军此举,功在社稷,有识之士,皆为击掌以贺……无知匹夫传言,皆可不理……!”
吴争摇摇手,“百史先生误会了,孤说的人心是……军心、天道之心,还有本王之……初心!”
陈名夏愕然。
“鞑虏屠我子民,孤忝为监国,岂可无睹……杀了人,见势不利,便服个软,想逃?没门!”吴争背负双手,悠悠道,“杀我一人,十倍报之,孤这些时日,心里一直担心一事,就是怕满人一族,它不够数啊……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一万年太久,孤只争朝夕!”
陈名夏脸色大变,他急忙跪在钱谦益身边,“恳请大将军三思……!”
“不必想了……想也多余!先生未经历过我这般痛楚,就别来劝我仁慈!”吴争叹息道,“孤明白……许多事都明白,若这天下真容不下我,那我就离开……但,我想做的事,亦无人可以阻拦……拦,则死!”
陈名夏默然拜伏,他明白吴争在说什么。
嘉定之役,汉人心头之痛!吴王殿下曾身历其境、死里逃生!
以何劝?劝也白劝!
……。
陈名夏和钱谦益被送往杭州府,而不是应天府。
吴争没有去送别。
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同,人不对,更不宜相谋。
吴争想念那个“奸倿”马士英了。
铮铮阉党骨,落落东林草。
传言不虚啊!
三天,吴争传召各卫指挥使、将军闭门议事。
在此间,吴争还接见了朝廷和大将军府来人。
朝廷是代首辅王翊。
王翊所说的话,倒令吴争心中甚慰。
王翊是这么说的,“……殿下须除恶务尽……所谓宽恕,乃不屑为之,而非不能为之……是以,臣愿竭尽所能,引朝堂诸僚属,为殿下北伐尽心尽力……但有一粒余粮,皆送往江北……此为臣与同僚向殿下所立军令状!”
然而,大将军府派张国维到来,让吴争再也高兴不起来。
张国维第一句话,“王爷……不能再打了……缓缓……缓缓!”
问其中理由,千篇一律,就一条——补给不上!
吴争理解,朝廷和大将军府的压力确实不在一个层次上。
朝廷治下有十三府半,赋税如旧,还不必承担象北伐军那样“奢侈”得离谱的饷银福利。
最关键的是,朝廷没有象大将军府如“无底洞”一般的开支。
造船所、港口、铁路、军工坊及那个让吴争取了个“恶趣味”名字的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
烧钱哪!
烧得连底都穿了!
吴争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逼人逼得太狠了。
别人是拢多数人的钱财,去向少数示好,而自己是拢少数人的钱财,向多数人示好。
这区别在于,拢少数人的钱财,须够狠,比拢多数人的钱财更狠!
因为以少济多,本就是件世人眼中不靠谱的事。
这不科学啊!
可吴争知道,这是做得成的事,也一直在做。
与张国维的一席谈话,最后没有丝毫悬念——不欢而散!
吴争强硬地以自己是大将军身份,否决了大将军府诸公的共识,执意将战争进行到底,并勒令大将军府,继续执行战时机制,就是唯大将军令是从!
……。
济尔哈朗铩羽而归。
他满心期待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和议。
不想,仅一夜之间,吴争态度截然相反。
不过,他的来使,还是有所收获的。
譬如,他让吴争有所“畏惧”。
再譬如,他趁此已经向杭州府,付出了又一道,命令。
对此济尔哈朗而言,活着的时间不多了,是该为孩子们想想了。
好歹是自己亲生的,不生儿,不知儿子厉害啊!
……。
战争的重启,在世人预料之中,也在某些人的预料之外。
这些人,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吴王殿下一直挂在口中的“商亦为国之本”,其实就是……狗屁!
因为,吴王令一下,按战时机制,大将军府治下,所有一切,只要战争用得上,皆为战争物资。
无数的钱粮、货物皆被官府封存,换来的,就是官府出具的一纸收据。
有用吗?
有用,说明曾经有一笔巨大的钱财,在自己手里待过,或许战争胜利了,官府可以原物奉还。
然而,战争胜利得多长时间?
半年?一年?亦或者是两年、三年?
就算它是一年吧,这一年之中,钱能生出多少钱?
不用多说,将钱投入江南商会,一年至少能分本金四成以上的红利吧?
官府能给多少?
若说没用,也未必不对。
如果战争打输了,这纸收据,恐怕就成了一张废纸。
江南各府所有的商人,对此敢怒不敢言。
或许他们本无意反对北伐,但,真得涉及到了自身的切实利益,他们感受到了痛,刺骨之痛!
一夜之间,杭州府,依旧还那个杭州府。
可谁都能感觉到,杭州府,空气都变得压抑起来。
这不象陈子龙谋反伏诛那时,空气是炽热的,心有不满、同情陈子龙的人,在大声地呼喊着、聚集着、反对着。
而此时的杭州府,安静、压抑到了极点。
山风欲来,风满楼,这是要闹哪样啊?
吴争不知道。
或许知道,装作不知道而已吧!
他对陈名夏的话,说明了一切“若这天下真容不下我,那我就离开……但,我想做的事,亦无人可以阻拦……”。
第一千九百五十一章 误了卿卿性命
此时的传讯速度,确实太慢。
清安亲王岳乐兵败于沐水以东自刎,清廷居然尚未得到消息。
竟派济尔哈朗来交涉谈判,以换得东、西两路大军安全返回。
这算盘确实打得不错,条件也开得挺诱人。
他们还在想着,吴争这人贪钱,就算捉了岳乐,只要银子给得多,肯定也得放岳乐回去。
甚至不惜于主动暴露对江南商会中隐匿的实力,来逼迫吴争就范。
吴争倒是真迟疑起来了,如今的江南商会,就象一只巨大怪兽,庞然大物啊!
数以百万的股东,天下人口才刚及千万户,也就是说,平均十几个人中,就有一个是江南商会股东,这,可以相当可怕了。
吴争一直在纵容,不,准确地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奈啊!
吴争太需要江南商会为他的“宏图大业”输送血液了。
总不能捧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吧?
如果不是岳乐死了,数万清军被沈致远这货给……那啥了,吴争还真说不定就“从”了。
奈何人死不能复生,一旦清廷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达成协议,恐怕也会立即撕毁。
有意思吗?
没意思!
吴争不做这种顾头不顾尾的事。
当然,被威胁,这挑起了吴争心里隐藏很深,向来不轻易示人的好胜心。
大将军府如何?
江南商会又如何?
既然都是自己一手创建自己的,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不成?
既然是赤条条地来,那就无所谓牵挂!
这让吴争想起,当初在嘉兴官道上,自己的想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该做的事,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
监国大将军令,以十八路缇骑送出。
江北已经高达十五万之多的北伐军各部,动了!
兵分三路,东路、西路,还有,海路。
海路,才是吴争真正的杀手锏。
水师除了拦截南来北往的商船船队,一直蛰伏。
这是吴争在朝廷向清廷宣战之后,调整的部署。
原因只有一个,进可攻,退可守。
这就是吴争为防止出现不可测之事,隐下的一步后着。
三大水师,除了施琅的水师纵横于长江东西,王一林、张名振的水师一直在待命。
或许,他们该等急了。
吴争给王一林、张名振的命令,只有一句话,十日内,天津三卫若还有成建制清军抵抗,那就自己跳海游泳去吧!
这不是吴争矫情,而是这两支水师,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实力。
第一军一万二千人,已经登上两大水师的运输船。
虽不敢称为陆战队,但吴争绝对有把握,三天之内全军登陆天津,七天之内,横扫三卫。
所以,王一林、张名振的水师,真正要担负的,只是扫清第一军登陆的障碍,这其中包括满清倾囊组建的“大清水师”。
一夜之间,原本已经开始扎营准备休整的第一军和诸卫,同时开拔,目标只有一个……北!
吴争是这么对诸将说的。
“……人活着,这辈子很短,一眨眼,便是白发苍苍……穷尽一生,做对一件事,不,准确地说,是做成一件事……足矣!”
“……想必诸位都已经风闻……罢了,这些糟心的事,不提也罢……孤今日只要求你们一件事,一月之内,兵临敌都城下……借用陈子龙伏法前的一句话……向北,向北,一直向北!”
数百员将领,静静地注视、聆听着他们的主帅,近乎于发牢骚般地战前动员。
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一抹火焰。
军人嘛,存在的意义,就是杀敌。
天下太平了,就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越是国泰民安,越没有军人地位,从古至今,皆如此。
这是最后一仗,虽然有些突然,但,也在诸将的预料之中。
只是,他们不免地踌躇,如果破城,收复京都,吴王殿下能否顺天应势,入主太和宫?
这很重要,甚至比他们的性命更重要。
因为,这关系的前程,还有,留给后代的福荫。
吴争看懂了这一双双眼睛后面的人心,他咧嘴笑道,“诸位在担心什么……是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么?”
“不!”吴争用力地挥手向下作斩势,“知道孤为何将我军命名为北伐军,而不是吴家军……你们,还有你们……不是为孤在打仗、流血牺牲……你们是为了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无论之后如何,此战,汝等功在社稷……没有人会忽视你们的功绩,更不可能有人敢糟践你们的功绩……!”
十五万大军拔营北向。
吴争没有去应天府,也没有回杭州府,而是安坐徐州。
去,做什么?
何用?
人心若不在我,去之何用?
既然叫不醒装睡的人,不妨让他们睡去。
只要北伐军在手,天下我有!
吴争自觉,这就叫稳坐钓鱼台,下一步叫——愿者上钩!
……。
杭州城,城南靠西,有一座山,名为紫阳山。
紫阳山东侧,有一座重阳庵。
名为庵,里面可不是尼姑,供的是三清,而不是佛祖。
绿水青山,一座小亭,一群人,十数杯冒着袅袅白气的新泡绿茶。
山风拂过,诸人衣摆、须发,皆微微飞扬。
哪怕是个俗人,那也瞬间成了仙。
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象啊。
人,不是一般人,说出来,得吓死一群人!
“恭请王爷北上监国……!”
怎么着,吴争回杭州府了?
这世上,不,这建兴朝,除了吴争,还有人敢在杭州府里称监国?
那又是谁,在恭请这个王爷北上监国呢?
地上跪趴的三人抬起头来,为首之人赫然是熊汝霖,后面两人,一个是刚从徐州返回的张国维,另外一个,竟是吴争的岳丈——钱肃乐。
而他们跪拜之人,竟是被吴争“流放”于陈钱山令水师看管的鲁王——朱以海。
人心哪,海底针!
恐怕老天爷,也琢磨不清啊!
“诸公心意……孤心里明白,可此事体大,万一……孤倒不是怕他,可他手中北伐军……若他闻讯回师南向,到时……机关算尽,误了卿卿性命……何必呢?”
第一千九百五十二章 汝见过吗
朱以海脸色竟是一色清平,言语间,仿佛他受了多大的挟迫一般,便叫一个万般不情愿啊!
熊汝霖道:“王爷不必担心……吴王手掌军权不假,但吴王心性,不会引兵屠戮自己百姓、臣民……只要王爷迅速北上京城,等登了基,成了事实……想吴王也只能……认了!”
张国维点头道:“有大长公主前车之鉴,王爷须赶在吴王南返之前入京登基……否则,必生变故!”
朱以海慢慢将目光投向钱肃乐,“钱爱卿……难为你了!”
这话,情深意重啊!
钱肃乐一脸木然,他拱手道:“王爷言重了,此为臣的本份,臣自幼熟读圣贤书……知何为私情,何为公义!”
朱以海轻喟道:“孤也非薄情寡义之人……若是孤登基,定不负钱卿和诸位今日忠义,亦不会苛待于他……!”
听听,听听,刚还万般不情愿,这时已经开始封官许诺了。
也对,如果真不愿意,完全可以不来,难道熊、张、钱等人还敢弑杀亲王不成?
……。
杭州城城东,莫家大宅。
后院家主书房。
“父亲,儿子收到消息……鲁王,回来了!”
莫辰博,也就是王侧妃的父亲,莫执念的嫡长子,神色平静地向正在假寐的父亲莫执念,禀报道。
在外数年历练,莫辰博确实比之前稳重多了。
也是,已过不惑之年的莫辰博,差点就失去了入莫家宗祠的资格。
莫执念闻听,连眼都没睁,象是没听见一般。
莫辰博不得不再重复了一遍,声音稍稍加大了些。
这次,莫执念睁眼了,“回来……就回来呗……有些人,不正盼着这一天嘛!”
“可父亲……若是鲁王被……这些人送往应天府……一旦登基,怕是一切都晚了!”
看着不再平静地长子,莫执念轻轻叹了口气,“你啊……还是缺点火候!”
“请父亲赐教!”
莫执念微微动了一下,莫辰博忙上前搀扶父亲坐起。
“父亲,王爷如今不在杭州府……鲁王登基若成为既定事实,莫家这数年间一切投入……岂不为他人作嫁衣裳?”
莫执念毫无反应。
“父亲,您该知道,若鲁王真成了事……反过手来第一就要冲莫家下手,到时……!”
“汝想做什么?”莫执念终于开口了。
“儿子以为……此时应该……父亲应该去鲁王面前露个脸,也好在日后,有拥立、从龙之功……不会被刻意打压……!”
“汝就这么看好鲁王必成事?”莫执念一双老眼,随意地斜了莫辰博一眼。
莫辰博一怔,忙道:“吴王……只是个二十出头之人,其中根基太浅……数年之中,他根本都没提防……这些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骤然响起。
莫辰博愣愣地看着他爹,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
也对,莫执念出手太快了,快得不象是个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难道真是越老功力越深之故?
“汝好本事啊!”莫执念出手之后,脸不红气不喘,悠悠道。
“父亲……您……您这是?”
“真当你爹老糊涂了?”莫执念哼道,“鲁王回来……这么隐秘之事,汝如何得知,怕是连宋大人都还未察觉吧?”
莫辰博气息渐渐粗了起来。
“孽障……汝可知,这是政变、谋反?!”莫执念眼神森冷起来,“汝可记得……清儿是王侧妃?汝是清儿的生父!”
“……可儿子这些年得到了什么?”莫辰博突然爆发了,“三年的流放……对,这是父亲作得主……可儿子知道,父亲也是不情愿的……还不是受他所迫……儿子是嫡长子,可父亲却万事将儿子摒弃在外……父亲可知,儿子出门在外,被人轻视之苦?”
莫执念惊愕起来,眼听森冷渐渐淡去。
莫辰博似乎有些不管不顾,他低喝道:“六年……莫家倾尽一切在帮扶他,还将清儿嫁于他作妾侍……可他呢?让父亲管着财政司,可却将财政司置于大将军府之外……父亲至今还是一身布衣……父亲,儿子在想,当年父亲若是将莫家这六年的心力、财力,交于鲁王,何至于此?”
莫执念木然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涩声道:“汝可知……若无吴王,当年困于绍兴府一隅的鲁王,怎能收复杭州府?”
莫辰博急辨道:“可收复杭州府,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当时还有越国公大军,他只是个千户……!”
莫执念摇摇头道:“汝说的是……之前挟持老爷子,最后主动伏法的方国安?”
“正是。”
“看来汝是真忘了当年之事……方国安率军洗劫半个杭州城,运走十几船财物之事了。”
莫辰博脸色急白,他大声道:“可……可他也好不了多少……别人不知道,父亲应该知道,他手中无一两银子……无非是借着莫家名声、财力……什么钱庄、银号……什么江南商会,父亲可看见他一两银子……?”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莫辰博依旧没有看到他爹是怎么出得手。
“孽畜,莫家有钱不假……可终究只是商贾人家……!”莫执念终于怒了,“吴王借助莫家不假,可这六年,莫家何尝不是依附于吴王……你可记得,清军入城,劫掠莫家商铺、粮铺多少家,若非向多铎献上十万两白银,莫家能生存下来吗……咳……咳!”
莫执念气得直咳嗽。
莫辰博连忙上前,替父亲拍背顺气,“父亲息怒……儿子……知错了。”
莫执念稍稍顺了口气,回头道:“这事……汝涉入其中多少?”
“儿子只是……出海去见了鲁王……然后安排了莫家海船,接鲁王上岸……入城之事,全是熊、张、钱等几位大人置办的……儿子就不明白了,父亲为何如此看好他……他已经败了,父亲莫不会以为,等鲁王入应天府登基,他还有翻转的余地?”
莫执念慢慢仰头,呐呐道:“汝不懂……你爹……也不懂……莫家数代经营,可曾见过如此空手套白狼的招术?”
第一千九百五十三章 一锅粥
“父亲既然都明白他的伎俩……为何还要效忠于他?”
“……大手笔啊!”莫执念自顾自地嘟哝着,“……一场粮价风波,大半个杭州城,一夜之间,粮铺倒闭上百家,皆入他囊中……无数往日目空一切的商贾,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借花献佛,再将商铺送还于人……不花一文,全城过半商铺,皆有了他的股份……还被所有当事人,赞为万家生佛……。”
“……新城,啧啧……多大的手笔,一片荒地,聚拢万千富贾……还是哭着喊着送来银子的,那模样,送银子给人,还怕人不要……一年半时间,可知敛财多少……近三千万两啊!”
莫辰博在边上不服气地反驳道:“那不过是帐面上的数字……实际上,根本没多少现银!”
莫执念的思绪被打断,厌烦地斜了莫辰博一眼,“试问天下……谁敢说大将军府财政司的帐上数字是假?”
莫辰博一愕,无言以对。
莫执念轻声道:“汝要记住,一个谎言,只要说到了天下人都信了……那便不是谎言……能说这样一个谎言的人,也不是骗子,而是……圣人!”
“可他终究年少……无状!”莫辰博带着明显的怨恨,道,“这六年,数次登基的机会,都让他白白错过……若是他早日登基为帝……儿子又何必今日助鲁王……?”
“汝……到死,怕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莫执念看向儿子的目光,不象个父亲。
莫辰博被这目光骇到了,“父亲……儿子也是为了莫家将来着想……!”
莫执念慢慢敛去眼中的冷意,“蠢物!六年了,几经风浪……汝可看见吴王落势?再反观每每算计、害他之人……皆是什么下场……鲁王及江南宗室被流放孤岛,前太子逊帝落个自尽,建兴帝、大长公主也崩薨了……可王爷,从一个千户,到侯、公、郡王、亲王,如今已是监国,距登基为帝,仅一步之遥……!”
莫辰博额头渗出冷汗来,父亲的这番话,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真可能是个……蠢物。
“可父亲……熊、张二位大人,甚至连钱大人都言词凿凿……说只要鲁王抢先登基,他……他便会承认这个事实,绝不会率军打回来……到时,只要保住他现在的亲王爵位,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莫执念突然仰头大笑起来,放声大笑。
干瘪的嘴巴,掉了牙齿的口腔,笑声着实难听,至极。
“大长公主当时不也派人来找过你吗?”莫执念没笑多久,老了,笑都笑不动了。
莫辰博额头渗出的冷汗更多了,他呐呐道:“原来……父亲知道。”
“你爹是老了,可还不到老眼晕花的程度……那次你做对了!”莫执念悠悠道,“结果,你也知道……建兴帝崩了,大长公主薨了……方国安想要挟吴老爷子,还不是伏法了?”
莫辰博越想越心寒,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那些人言词凿凿,其实都是骗人的,只有他爹的两巴掌,那才是真的、痛的。
“那……那……爹得救我!”
莫辰博跪在莫执念面前,泣声道。
莫执念垂目看着自己这个嫡长子,也怪了,能生出清儿那般聪慧之人的人,怎么会是个蠢物呢?
可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莫执念轻轻一叹,“哎……你爹是救不了你了……汝若想活……得自救!”
莫辰博听了,如蒙大赦,急道:“父亲放心……儿子知道错了……全听父亲的……不管父亲让我做什么!”
莫执念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莫辰博不解,还以为他爹让他自生自灭,泣道:“孩儿不孝……若儿子真有那不测之日,还请父亲保重身体……别忧思过重……伤身!”
“滚!”莫执念吹胡子瞪眼,喝道,“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才能保住你的命……滚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莫辰博被骂傻了,什么叫什么都不做,又什么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父亲是被自己气糊涂了吗,说出的话前后矛盾啊,那到底是什么都不做,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莫执念无奈地叹息,这傻儿子,真是不堪造就啊!
“什么事都别往上赶,这是不加罪。”莫执念轻声开导起儿子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将功赎罪!”
莫辰博毕竟不是傻子,只是当局者迷,否则怎能生出象清儿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聪慧女儿来?
被莫执念一开导,他瞬间回味过来。
“父亲是说,孩儿……在他们那些人里面,为吴王当眼线赎罪?”
莫执念轻轻点了点头,这傻儿子,还能救!
……。
一片青竹林,林下小石桌。
一壶清茶,三两点心。
这便是吴伯昌这些日子以来,聊以充饥的午餐。
倒不是吴伯昌没有银子,如今他贵为监国吴王殿下之亲爹,只要想吃什么,就算是没银子,咳嗽一声……甚至不用咳嗽,施个眼色,就会有人哭着喊着争相送来。
吴伯昌是真不想这样,他的骨子里,依旧是个正统的读书人。
天下读书人有两种。
一种是为读书而读书的,一生只为做学问。另一种,为生计而读书的,书中自有黄金屋!
吴伯昌属于前者,他不缺银子,准确地说,打小就没有为银子犯过愁。
不擅经济,吴家十代积攒下的产业,被他卖得只剩一座吴庄和始宁街上十几间店铺了。
吴伯昌认为,人得知足。
银子这玩意,能让人不饥不寒,足矣!
吴伯昌可谓与世无争,秉承祖训,安于现状,如果不是生了这么个会折腾、能折腾的儿子,他或许此时正在吴庄捧本古籍,摇头晃脑育读几句经典……或许,逗孙绕膝,正不亦乐乎呢!
吴争不是长子,是老二。
长子早夭,于是吴争成了吴家独苗。
可吴伯昌并不认为老二不合他的眼缘,反而,他更喜欢这个打小就不安份的老二。
或许,父母其实都喜欢闹腾的孩子,只是他们嘴上不承认,打死都不承认!
第一千九百五十四章 讲道理还是讲拳头
可惜啊,吴争真不是个孝子。
这世上但凡孝子,哪能象吴争这般一年四季不待家中,服侍高堂的?
都道,父母在,不远游。
这个世道,讲究得就是一个孝字,就算是皇帝,那一样得日日按时省请,以做臣民表率。
吴伯昌不怪儿子,其实,他自己也有一颗不安份的心。
十代吴家人的隐居,为得就是一个承诺,应该够了。
只是吴伯昌不敢,他只敢想,不敢做。
吴争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什么天地君亲师?
什么伦理,什么纲常?
六年之内,废立二帝一监国,古往今来,谁可比拟……吴伯昌暗暗替儿子竖大拇指。
吴伯昌不是个迂腐的读书人。
他不会为阿堵物折腰,十代吴家人,从来都不屑为之。
真正的读书人,服理不服礼!
儿子讲得有道理嘛,人,虽生而不平等,可为何就不能改变之?
读书,难道就为了在不读书人面前,自我优越?
难道就为了生民跪在自己脚前伏首……当然前提是,先得向更高一阶的人俯首。
这,肯定是没道理的!
吴伯昌对明朝没有什么向心力,不,准确地说,对朱棣之后听明朝,没有什么情感可言。
他只认可自己是汉人。
吴伯昌赞同儿子所言——生而不平等,那就在生后平等,做不到绝对平等,那就相对平等。
虽然扫不净世间龌龊,可这不成为不去打扫的理由啊……何不让这世间,相对干净些?
吴伯昌一直在为着这个理念教书育人,哪怕他所面对的,是江南,甚至天下当时最负盛名的才子文豪。
他从不觉得在这些人面前,他低人一等。
能者为师。
至少,在这方面,他可师之。
陈子龙的死,对吴伯昌冲击很大。
陈子龙在学院任教一年,二人相谈甚欢。
可,就是这样一个文豪巨匠,愣是转不过弯来。
陈子龙难道就不明白,生老病死,乃世间之规律,国,亦如此,唯一不变的,只有身上的这丝血脉——汉人之血脉!
血脉不变,民族不亡,谁来当皇帝,何干?
而在方国安挟持之后,吴伯昌有些意志消沉,他已经很少亲自教书授课了。
他也在自省。
为何人心如此难改,吃谁家的饭,为谁做事,自古以来,不就这样吗?
可陈子龙、方国安……还有宁肯自尽的首辅石斋先生,他们究竟想要些什么?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事情的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吴伯昌百思不得其解。
“老爷……鲁王回了杭州府……是熊、张等诸位大人亲自去接的……人,此时在城南!”
宋安有些急,见吴伯昌一直沉默,他不得不重复禀报了一次,并再次问道,“要不要……派人抓捕?”
“争儿……知道吗?”
宋安稍作迟疑,点头道:“按理说……少爷该知道的。”
“那他可有传话给你……如何处置此事?”
宋安摇摇头,“我数次传信……少爷一直没有回应。”
吴伯昌仰头,思忖了一会,“既然争儿没有明令,那你就不动……不动好啊,不动则立于不败之地,人哪,终究得讲点情面……若是真撕破了脸皮,那就只剩下血肉模糊和狰狞了!”
宋安是真急,“老爷,这可不是小事……如果鲁王被他们拥立,那少爷就算攻破顺天府……也只有俯首称臣了……以少爷的心性,断不会因那位置而打一场内战……六年浴血争战,却为他人作嫁衣裳……老爷,您得替少爷作主啊!”
吴伯昌笑了,他慈爱地看着宋安,“你小子……长大了,懂得周旋了。”
宋安被吴伯昌一言说破心事,不禁有些脸赤起来。
吴伯昌正色道:“老爷视你与二憨是吴家人……可吴家也有规矩,小安……莫非你忘了?”
宋安闻听,大惊,忙跪下道:“小安知错了……老爷,小安真是为少爷不甘哪……!”
吴伯昌抬手打断道:“知子莫若父……争儿是个怎样的人,老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小安哪,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可以错,但……心不可以错,错了……回头无岸!”
宋安愣了愣,跪着默默地思忖许久,然后“呯”地给吴伯昌磕了个头,“小安受教了……多谢教你指点!”
吴伯昌欣慰地看着宋安,“与世无争的,那是痴人,可事事与人争的,那就是蠢物……只有聪明之人,才明白何为必争……想来我儿必是聪明之人!”
宋安有些发愣,他听不明白,怔怔地看着吴伯昌,不敢问哪。
吴伯昌手指点点宋安,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管之,此事不是私人恩怨,是为公义……如今天下有法可依……万事皆依法,有何可担忧的?”
宋安不解问道,“可若是鲁王登基……便是他的法,如何可依?”
“那争儿……为臣就是。”
“这……!”宋安不甘心哪。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有能者居之……你家少爷可是时时将这两句挂在嘴边的,他说得对啊,这天下本就非我吴家之天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可老爷……!”
吴伯昌微笑的脸慢慢凝固,他负手转身,平静地道:“可争儿还有句话,让老爷我觉得……提神解气,他讲,人若与我讲理,我便与人讲理,若人不与我讲理,我便与他讲拳头……粗俗,但有道理……小安哪,你家少爷既然能在六年间,废立二帝一监国……汝何惧之有?!”
宋安张大了嘴巴,惊愕地看着吴伯昌,这还是自家那个与世无争的老爷吗?
“与世无争的,那是痴人,可事事与人争的,那就是蠢物……只有聪明之人,才明白何为必争!”
“请老爷赐教……何为必争?”
吴伯昌眼神有些古怪,他看着宋安,呵呵笑道,“据理之事,是为必争之事!”
宋安瞠目,这话怎么解,据理之事为必争之事……又说不讲道理就讲拳头……那到底不讲道理,还是讲拳头?
亦或者是先讲理,再讲拳头?
那为何不直接讲拳头,来得痛快?
宋安此时的脑子乱得跟锅粥似的,生痛生痛的。
但有一件事,宋安总算是搞明白了,那就是,既然少爷不急,老爷不急,他,为何急?
第一千九百五十五章 黎明前的黑暗(一)
张府,都按察使府。
府门外,张家管事今日怕是磨破了嘴皮子。
面对着络绎不绝的人来访,他只能千篇一律地重复一句话,“我家老爷今日身体微恙……请诸位改日再来……请,走好!”
张煌言病了?
真病了!
是心病。
世上心病,最磨人哪!
要解心病,还须得心药。
可此时的杭州府,哪来的为张煌言解病的心药呢?
“夫君哪,咱不能违逆天意啊……你就是不为自己想,那也得为祺儿想想……这要是错过了此次拥立、从龙之机……到时,怕是不仅官位不保,更会殃及阖家性命!”
妻子董氏,那是真急。
府外不断地有人来访,丈夫却一直不肯见。
不是她欲“干涉”夫君公事,实在是此事牵扯到全家人的将来,特别是已经渐渐长大的儿子。
也对,天意难违嘛!
人,不能与天斗,顺势而为,那才叫人杰。
张煌言一直在看墙上地图,他点点地图上标注的河间府,带着一丝兴奋道“……王爷这是大手笔啊,大名、河间两府收复,清廷自此起,便夜不能寐了……!”
“夫君!”董氏有些愠怒,压抑着喝道。
张煌言收敛起脸上笑意,慢慢转过头来,“夫人觉得……若论文治武功,鲁王能与吴王相比吗?”
董氏一怔,她皱眉道“……妾身自然是觉得吴王才是明主,可吴王他在人徐州啊……况且,再英明之人,那也得臣子拥戴啊……如今整个大将军府,恐怕也只有夫君……夫君啊,听妾身一句劝,咱还是顺势而行吧……切莫去做那出头椽子!”
张煌言轻轻一叹,“夫人言下之意,为夫自然清楚……之前大长公主一事,为夫不就听了你的劝……可王爷待我如亲兄弟,我却……今日之事,已是政变,为不赦之罪,为夫执掌按察使司多年……总得明事理、辩是非吧,吴王乃我朝监国,鲁王只是被废黜的前监国,如今他们要背着监国拥立前监国,孰是孰非……否则,我如何去面对天下悠悠之口啊?”
董氏闻听,轻轻一叹,“夫君所言……妾身感同身受,可局势令咱们必须去选择一方……夫君总不能去选择明知是输的一方吧?”
张煌言伸出手来,握着妻子的手,微笑道“若依我心性……该选择王爷一方,哪怕是败,也得与王爷同生共死,以酬王爷相知之情、相携之恩……可夫人说得对,为夫已为人父,总得替祺儿设想。”
“那夫君……?”
“如此甚好……静观其变,即可!”张煌言胸有成竹的表情,让妻子渐渐放下心来。
可在董氏离开之后,张煌言轻轻一叹,然后冲身后低声道“来人……连夜出城,送信于徐州!”
……。
右布政司,钱府。
“爹爹怎能这么做?”
钱瑾萱欲哭无泪,做为王妃,她无法认可、也绝不同意父亲这么做。
她已为人妇四年,还与吴争有了个女儿。
“爹爹啊,您将女儿和兄长……置于何地?”
对,在江北,钱肃乐的嫡子、钱瑾萱的哥哥,还在率军与清军激战。
父亲这一招釜底抽薪,害得,恐怕不仅仅只有夫君一人,连同自己、哥哥……所有的一切,全毁了!
钱肃乐的脸,在不停地抽搐。
他是人,正直之人,忠义之人。
然,这世间,就没有人,再比正直、忠义之人,更能伤害自己家人的了。
钱肃乐一直沉默着,他无言以对。
做为一个严父,他有他的为父的尊严。
一儿一女,从小到大,就没有一次敢这么正面质疑过他,从来没有!
可如今,他面对着女儿的质问,他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愧对儿女,更愧对此时尚在江北指挥北伐的……那个人。
而那个人,是他的女婿……佳婿!
这种痛苦,这些年来一直在夜深人静之时,折磨着钱肃乐的内心。
钱瑾萱逼问不出父亲什么来,她知道她已经改变不了父亲的任何决定,或者说,就算此时说动了父亲,也已经改变不了任何局势。
这,她来时就已经知道,只是,她不甘心,她得为自己的夫君,向父亲讨一个公道。
“爹爹……这公平吗?”钱瑾萱最后木然问出这四个字来。
这公平吗?
或许这四个字,只存在于坊间那些,社会最低层的走卒贩夫身上。
因为只有他们,在面临着迫害、欺负时,才仰头向老天悲呼“这公平吗”?
可现在,堂堂王妃,也在问这四个字。
可笑……可悲乎?
钱瑾萱其实明白父亲,她也明白,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嫁鸡随鸡,这寻常女子的戒律,对她而言,作不得真。
她永远姓钱,是钱家嫡女,特别是成为王妃之后,钱家与她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是随便一个女人,可以稳稳坐在殿下身边的。
没有钱家,她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小女人。
这些,钱瑾萱知道,她都知道。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以这种最悲惨的方式结束。
这就象一个美梦,无比绚烂的美梦,美到眼皮轻轻抖动,都会被震碎。
钱瑾萱慢慢跪下,给她的父亲磕了个头。
然后起身,木然离去。
“……勿怪为父……这是命,从绍兴府时,这已经注定……孩子,看开些吧!”
钱肃乐的话,让钱瑾萱泪眼婆娑,眼泪如雨而落。
但她没有转身。
转身何用?
……。
“……吴王或许有备!”
此时的莫辰博,正襟危坐,一脸沉稳。
与在莫执念面前那战战兢兢,截然判若两人。
他的上首,坐着熊汝霖、张国维等人。
熊汝霖皱眉道“汝未免太多虑了吧……就算王爷有备,那又如何……王爷此时在徐州,张公正是在徐州见了王爷回来的。”
莫辰博冷冷道“熊大人,我可不敢与您比……您是忠臣,诸位大人皆是,你们可以为了正朔背弃王爷,不管成败,皆能昂首挺胸,大呼一声为万世谋太平……可我呢,我只是想要继承莫家产业……。”
第一千九百五十六章 黎明前的黑暗(二)
说到这,莫辰博拍着椅子扶手,“诸位大人,说好听的,这是为明室效忠,可说句不好听的,这是政变……这是谋逆……诸公啊,我已经对不起很多人了……怎能不多虑?!”
张国维脸色阴沉,他轻吁出一口气,“大少爷且稍安勿躁……汝有何根据,说王爷已经察觉此事……据张某所知,王爷此时已经颁布监国大将军令,江南所有军队,包括朝廷军队,皆在北进……如果王爷真有察觉,应该按兵不动,然后迅速赶回杭州府处置……才是,断不会后方不稳,还一意北向。”
熊汝霖点点头,认同张国维的分析,他道:“张公言之有理……大长公主入京政变失败,陛下崩逝,已经消去了王爷心头对宗室的猜忌,而方国安的叛反,更解开了王爷的心头对之前大长公主出杭州府的疑惑……他有什么理由亦或者猜测,来怀疑咱们欲举事?况且,在杭州府还有宋安和长林卫……至少到目前,府兵并未侦知城中长林卫有所异动……好吧,就算长林卫已经知道,只是隐而不发……那么,真等鲁王登基,万事皆定……王爷知晓,那又有何干系?”
莫辰博有些坐不住了,他激动起来,起身指着熊汝霖喝道:“汝莫忘记……他手中可是有二十万虎狼之师!”
熊汝霖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他看不起面前的莫辰博。
在熊汝霖看来,这便是个无耻小人。
莫家只是商贾之家,若非送女入王府,仗着吴王荫护,岂能在他堂政使的面前咆哮、指手画脚?
何况,王爷对莫家不薄,为了家产,不知……竟背弃王爷,呸……!
熊汝霖心中暗暗啐了一口。
边上张国维劝解道:“大少爷莫急……咱们虽然做的……咳,确与谋反无异,但咱们本意,也是为了这天下芸芸众生……为了天下长治久安、万世太平……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王爷设想的,不是正途……圣贤确有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那是一种姿态……并非真要将民供起来……那成什么事了,还让官府如何牧民……?”
莫辰博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张大人不必与我说这些……我只想知道,若王爷有备,汝等可有应对之策……我可不想死,而且是死在一片诅咒声中!”
熊汝霖皱眉道:“那你倒是讲讲……你的怀疑从何而来?”
莫辰博慢慢坐了回去,“……今日,我去见父亲,隐晦地向父亲透露了鲁王上岸之事……。”
“你!”熊汝霖霍地起身,怒指着莫辰博,大骂道,“竖子不足于谋……竟能将此事告知莫老?”
张国维也一脸震惊,但他没有发火,而是急问道:“莫老……如何说的?”
莫辰博被熊汝霖的神色镇住,他呐呐道:“我是想着……鲁王已经上岸,离登基仅一步之遥……一来探探父亲口风,二来,也想拉父亲进来……襄助咱们!”
“混帐!”熊汝霖怒吼道,“莫老岂能象汝这般无耻!”
这话骂得太狠了,莫辰博撸起袖子,愤怒地回骂道:“我是无耻……你熊大人有耻是不……王爷这些年对你提携有加,托付重任……可你呢,不也在背后谋反……熊汝霖,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好嘛,这下堂内乱成团了。
“啪”张国维奋力摔碎身边茶盏,清脆地碎裂声,让所有声音顿时安静下来。
张国维慢慢起身,走到熊汝霖面前,“你我共谋,为得不是一己私利,而是为了天下苍生福祉……拥立鲁王,乃顺应天道之美事,若由此你我身首异处,亦无憾矣!”
熊汝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慢慢退回去坐了下来。
张国维转向莫辰博,森冷地看着他。
莫辰博有些害怕,他的身子在发抖。
“汝若害怕,此时退出尚未晚……回去向莫老坦承一切,再由莫老替你向王爷求情,以王爷的心性,当不至于要了你的命……!”
莫辰博此时确实犹豫起来,父亲也说了,什么都不做就能保命。
可莫辰博不甘心啊,父亲在还好,可父亲老又怎么,若有一天撒手而去,偌大的产业,拱手于人……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为之一搏!
莫辰博目光变得坚定,向张国维拱手道:“张公恕罪……小民只是一时情急,还望不怪!”
然后转向熊汝霖,躬身为礼,“小民无礼,冒犯大人……还请大人治罪!”
见莫辰博服软,张国维向熊汝霖示意。
熊汝霖哼了一声,脸色渐霁。
“快讲……莫老如何反应?”张国维催促道。
“……家父听闻,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言词中,隐晦透露……只要我接下来什么都不做,可保命!”
莫辰博还是留了点心眼,没有说莫执念的后半句。
张国维脸色数变,他转头与熊汝霖眼神一对,微微点了点头。
回到座位,张国维思忖了好一会,抬头道:“莫家大少爷说得对……此事确有变故,或许……王爷真预测到咱们会举事!”
这话一出,堂内十余人脸色骤变。
“张大人、熊大人……这可如何是好?”这说话之人,是江南商人十大股东之一,“若是王爷挥师南返……怕是玉石俱焚啊!”
堂内一片混乱。
熊汝霖拍案喝道:“慌什么……为社稷宗庙而死,吾之所求矣!”
“熊大人……你是如愿以偿,可咱们不一样……我等还不想死啊!”
熊汝霖双眼喷火。
张国维大声道:“眼下还只是猜测……别先自己乱了阵脚……这样,诸位先回去,待我与诸公商议之后,明日再作决定!”
堂内之人,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哄”地一声,夺门而去。
看着这副情形,熊汝霖苦笑起来,“玉笥兄,你我如今竟与此等人谋事……!”
张国维摇摇头,亦苦笑,“王爷厉害啊……短短数年间,人心便成了这样……举目四顾,恐怕除了你我、希声兄等廖廖十几人,再无人愿为明室效命出力了……!”
莫辰博一直缩在后面,听张国维这么说,他不服气,慢慢走出来,吞吞吐吐地道:“……这不,还有我嘛……!”
熊汝霖、张国维相视,摇头,无语。
第一千九百五十七章 孰暗孰明
杭州府衙门。
如今,成鲁王朱以海的临时驻所。
当然,这是秘密的、不为人知的。
毕竟,有长林卫的存在,朱以海还无法肆无忌惮。
此时,朱以海紧蹩眉头,他刚刚被告知,赶往应天府登基之行程安排,恐怕有了变化。
因为,吴王可能已经侦知他的动向。
这就可能使得北上之路,不太安稳,毕竟,吴王手中握着兵权。
就算是杭州府府卫,不直属吴争麾下,可谁能保证,府卫中没有吴争安插的眼线,亦或者,没有人想向吴王表功,将朱以海拿下献上?
所以,经诸公商议,为策安全,朱以海须在杭州府登基,以皇帝名义诏告天下,然后再令应天府朝廷调左、右营前来勤王,护送朱以海北上应天府、入主皇宫。
这计策,不可谓不谨慎,也有相当大的可行性。
也对,朱以海一旦登基,建兴朝又有了皇帝。
朝廷所辖左右营,自然须奉旨前来护驾,此乃题中之意。
何况,以熊汝霖、张国维、钱肃乐等人的周密,在京城自然已经延揽了不少大臣,绝不会无的放矢。
可朱以海不乐意啊,他是太不乐意了。
明明有着京城国都,为何要委屈自己在杭州府登基……如今整个江南,皆是建兴朝土地,而自己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人,怎么可以敷衍?怎么可以权宜?
这不仅是委屈自己,还是扫了新朝颜面。
朱以海绝不愿意,让自己的声名有些许污点。
“孤……不怕他!”朱以海说得很急,但还是能听出一丝中气不足。
也难怪,当年他都已经一屁股坐上了奉天殿那个座位,可就是这个人,这个不当人臣的逆臣,施施然走入殿来,然后伸手将自己拉了下来。
最令朱以海记忆犹新的是,他居然说,别闹了!
这是闹吗?
朱以海当时,已经鼓起勇气,打算坐在那位置上“殉国”来着,可在他看来,这番热血竟是“闹”?
熊汝霖当时不在场,他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此事,而且,还是相当隐晦的。
也对,哪有人敢大肆宣扬这等宫廷“秘事”?
熊汝霖无法体会朱以海心中的战栗,他沉声道:“既然殿下都不怕……咱们做臣子的,自然更无所惧……诸公,那就依殿下所言,明日咱们便进京!”
钱肃乐怒瞪熊汝霖一眼,脸色铁青,只是,他没有开口。
那边张国维是一脸苦笑,人家鲁王听闻只能在杭州府权宜登基,将一场他个人的大典如此糊弄过去,心里不舒坦,只是说句硬话撑撑场面,你老熊却当真了,愣是凑上去,这不硬让鲁王难堪嘛?
果不其然,朱以海顿时脸一白,他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熊卿……熊爱卿……兹事体大……还须慎重!”
熊汝霖一愕,他惊讶地转头,看看张国维,再看看钱肃乐,这下才明白过来,脸“噌”地赤红起来。
关键是,他还不能解释,如果解释,只能越描越黑,难道说,臣是真不知道,原来殿下心里还是害怕的?
张国维一如既往地当和事佬,“殿下,臣等商议……唯有此策,可以避过长林卫的沿途阻击,这也是殿下可能顺利入京的唯一方法……望殿下三思!”
朱以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重重一声叹息,“也罢……诸卿既已商议妥当,那就按计而行吧!”
从善如流,此为明君的一大标志。
堂内诸人,既如释重负。
然,此时钱肃乐开口道:“殿下想在杭州城登基,还须过那人一关!”
朱以海惊讶地看着钱肃乐,不知“那人”是何人。
张国维解释道:“殿下想必知道,吴王侧妃莫氏……乃杭州城莫家之女。”
朱以海明白了,“钱卿所说之人,应是财政司莫执念吧?”
钱肃乐点点头,“殿下上岸之事隐秘,长林卫人手不足,有府兵牵制,尚不足惧,但,因莫辰博将事透露给了他父亲莫执念……虽说隐晦,但以莫执念的心思缜密,定可猜想到事情原委,故,若不即刻控制莫执念,恐怕他会将此事告知宋安,甚至直接传讯于徐州。”
这话一出,朱以海脸色大变,他挥舞着手道:“既然如此,那还不赶紧……?”
钱肃乐脸色木然,道:“还请鲁王示下……是否派府兵包围莫家大宅,并拘捕莫执念?”
“该……当然应该!”朱以海手乱挥道,“行事不密,必害己身……钱卿赶紧去办!”
“那拘捕莫执念之后,是该囚该杀,请王爷示下!”
“杀……!”朱以海冲口而出,也是,只有死了的人,才能守得住秘密嘛。
可此时张国维开口阻拦道:“殿下万万不可……莫家数代在江南经营多年,如今的汉明银行、江南商会,皆为莫执念所控制,这样的人,若杀,必引发大乱……王爷三思啊!”
朱以海犹豫起来,他踌躇着,“那依张卿之言,该当如何?”
那边熊汝霖沉声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依臣之见……该当机立断,杀之而绝后患!”
钱肃乐愠怒道:“我等拥立鲁王,为得是天下正朔,大明基业万世传承……莫老虽依附吴王,可他这些年为北伐大业兢兢业业,别人不知,你熊大人亦不知吗……不教而诛是为虐,熊大人这句做大事不拘小节,置我等心中一片赤诚于何地?”
熊汝霖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被钱肃乐指责后,低头让到了一边。
张国维叹息道:“……确实如此,殿下,莫老不可轻言加害……况且,他的嫡孙女是吴王侧妃,若是今日加害,恐怕会……逼吴王挥师南下啊!”
朱以海忙摇手道:“那便不杀……孤也无意迦于莫执念……只是,那又该如何是好?”
钱肃乐开口道:“臣愿意为说客,前往莫家大宅一行,劝说莫老拥立殿下……若是莫老不从,那就……先软禁他,等事后再作定夺宜不迟……不知鲁王意下如何?”
朱以海看看张国维,张国维微微点头。
又看向熊汝霖,熊汝霖也不反对。
“那就劳烦钱卿往莫宅一趟……转告莫执念,孤不为己甚,只要他弃暗从明,孤定既往不究,重用于他!”
钱肃乐点了点头,拱手一礼,扭身外出。
那边张国维苦笑,弃暗从明?
谁是暗,谁是明?
第一千九百五十八章 抽丝剥茧
还是莫家大宅。
人的名,树的影。
往日里,莫家门楼周边五里,没有人敢无事冒进。
只是今夜,不知从何而来的府兵,将莫宅包围起来了。
真是苦了这些府兵,莫宅太大,前三门,左右各两门,后两门,共9门,占地过百亩。
总共调集了三千府兵,才堪堪围住了莫家大宅。
都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周边的民众,惊讶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切,不知莫家出了什么事。
莫家大院,正堂。
莫执念笑容可掬,“来……请……希声兄无事不登三宝殿,稀客啊!”
钱肃乐长长一叹,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了。
顺手接过侍女呈上的茶,揭开碗盖,浅浅地啜了一口。
“莫老哥……从了吧!”
莫执念依旧微笑,“老朽活了一大把年纪,自认见过太多的人和事……可今日,真是看不清楚希声兄你啊……若论公,希声兄已是右布政司,有日吴王上位,内阁首位定希声兄莫属……若论私,希声兄乃吴王岳丈,有日吴王上位,希声兄更是国丈……老朽真想不明白,别人拥立鲁王,或为官爵或为利禄,亦或是为泄私愤,可你希声兄不该啊!”
钱肃乐微微咧嘴,他看着莫执念的眼睛,“钱某虽年长不如莫老,可自认亦见过世面、识遍人心……钱某也觉得失了眼,想莫老家教甚严,怎会有莫家子侄……附逆呢?”
莫执念神色不动,依旧微笑着,“龙生9子,子子不同……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出一两个不孝子孙,世间常情也。”
“莫老果然是看得开啊!”钱肃乐悠悠道,“可莫老有没有想过,今日兵围莫家,是大祸临头呢,还是有惊无险?”
莫执念呵呵大笑起来,稍霁,“人到七十古来稀,老朽年近八十,即刻死亦不属非命……何惧来哉?至于莫家……老朽有子六、女十,早已娶妻嫁人,各有家室……若希声兄,或有人觉得灭了莫家大宅,莫家就不复存在……呵呵,那是想当然了!”
钱肃乐沉默,目光定定注视着莫执念。
莫执念脸上笑意渐渐凝结,“怎么……杀老朽一个还不够,真要灭了满门不成?”
钱肃乐沉默。
莫执念突然又微笑起来,“不敢……他们不敢,只要王爷没在杭州府,他们绝不敢!”
钱肃乐轻叹道:“狗急尚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莫执念一怔,指着钱肃乐哈哈大笑,“希声兄啊希声兄,汝真是藏得深哪……老朽心里就在想嘛,希声兄如此刚正不阿之人,怎会从了这些宵小之辈!”
“那莫老可就真想错了!”钱肃乐悠悠道。
莫执念这时脸色一紧,他急问道:“钱希声,难道……汝真要反吴王?”
“不该反吗?”钱肃乐语调平静无波,“六年间,废立二帝……如此强臣、权臣、逆臣,不该反吗?”
“可……他是您的女婿……?!”
“乃为公义,绝无私谊!”
“你……你执拗了!”
“凭心而论,他非明主!”钱肃乐叹道,“可鲁王亦不如他!”
“那你又何必呢?”
钱肃乐哂然,“鲁王姓朱,乃明室正朔……他姓吴,绍兴府一无名小子!”
莫执念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颤抖的手指指着钱肃乐。
“卧子先生因他而死!”
钱肃乐天马行空地一句,让莫执念一愣,“大长公主发动政变,陈子龙乃主犯之一,罪状确凿,他自己都供认不讳……莫非你还想替陈子龙言不平?”
“卧子先生该死!”钱肃乐语调依旧平静。
“你……!”
“当众公审,皆言有罪……自然是该死!”
“那你……?”
“可莫老以为,卧子先生真是伏法而死吗?”
莫执念急了,郑重道:“老朽以命担保……王爷在陈子龙一案中,绝无插手!”
钱肃乐微笑道:“钱某清楚……莫老误会了。”
“呃?!”
“卧子先生并非伏法而死,其实在他被公审前,他便死了!”
“啊?”饶是莫执念见多识广,也被钱肃乐这神神道道的话给搞糊涂了。
“公审前,吴王去狱中见了他。”
“你怀疑吴王投毒加害陈子龙……这不可能!”
“不。”钱肃乐摇摇手道,“莫老以为,卧子先生真要谋反?”
“啊?”
“亦或是大长公主政变真是为了复辟?”
“啊?”
钱肃乐一声喟叹,“大长公主发动此次政变,其实是为了吴王……究其根本,一则为天下,二则……为情!而卧子先生……就全是为了这天下了!”
莫执念的嘴巴不可控地张大,他理解不了,这非阅历可以阐释。
“大长公主筹谋此事,真正知晓内情的有两人,除了钱某,就是卧子先生。”钱肃乐喟叹起来,“卧子先生起初坚决不同意……其实钱某起初也不同意,可大长公主讲,若宗室之人还有称帝之心,那北伐大业便永无可能,而天下将永不得安宁……!”
莫执念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么说来……大长公主是在成全……王爷?”
钱肃乐点头又摇头,“说成全……或许不甚贴切,大长公主的意思是,把天下变成一张白纸……然后有能者居之,可,如今天下,除了吴王,谁还堪称这个……能者!”
“大长公主,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哪……!”莫执念感慨道,“……可,那方国安呢?”
“那就是颗从开始就注定被舍弃的棋子……挟持吴老爷子,并非大长公主安排,那时大长公主已薨,方国安自知难逃死罪,狗急跳墙罢了。”
“这么说来,当时汝等不作为……也是预谋?”
“预谋谈不上……大长公主突然在宫中薨逝,事情便脱离了原先的谋划。”
“有说……大长公主是死于吴王剑下,老朽不信,当年鲁王失手致周侧妃小产,吴王都没有对鲁王动杀心,何况大长公主对吴王情根深种……吴王怎会狠心杀她?”
“钱某亦作如此想……可,当日之事,除了当事人,再无人知晓实情……哎,吴王恐怕也只能背上这恶名了!”
第一千九百五十九章 老朽尚能饭
“那……那今日之变呢?”莫执念神志一清,沉声道,“鲁王悄悄上岸……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也是汝等早已谋划好的?”
钱肃乐悠悠道:“自然是早有谋划,鲁王与数千宗室置于海外,绝非长久之策,按吴王的心思,他不忍手沾宗室鲜血,可如此一来,树欲静而风不止,日子一久,人心思变,必会酿成大祸……故,为宗室计、为天下苍生福祉计,也为吴王计,长痛,不如短痛……大长公主此计实为破釜沉舟之计,依她的谋划,只要做成此事,既可为吴王扫清登基障碍,又能使吴王感念恩情,善待宗室诸亲……然而,后面的变故,着实让人扼腕……!”
“这么说来,今日参与鲁王之事的,皆是事先知晓结果的……?”
“不。”钱肃乐摇摇头,“除了卧子先生和钱某……别的,皆不是,他们是真想拥立鲁王,譬如……。”
说到这,钱肃乐的眼睛看向莫执念。
莫执念身子一颤,他明白钱肃乐指得是莫辰博。
“老朽……权当没有这个儿子!”
钱肃乐慢慢回过头去,“可钱某怎么也没想到……张、熊二位……竟亦会如此!”
莫执念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他仰头叹息,“人心难测……果不其然啊!”
钱肃乐看着莫执念,“莫老好定力啊!”
这冷不丁的一句,让莫执念突然笑了起来,“非老朽定力强……实则,吴王早有安排。”
这下钱肃乐也惊讶起来,“他……竟知晓?”
莫执念苦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呸!”钱肃乐啐了一口。
莫执念随即醒悟自己失言,忙拱手道:“老朽一时失言,望希声兄莫罪!”
钱肃乐自然不会怪罪,“还请莫老告知……吴王有何安排?”
莫执念苦笑道:“老朽不知……是真不知!”
钱肃乐看了莫执念几眼,见莫执念不象说谎,不由得叹息一声,“他真是谁都不信了……哎,也难怪,六七年间,几度政变,他……不得不防啊!”
莫执念点点头,“王爷也难……向宗室动手吧,于心不忍,可不动手吧,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好在,希声兄……。”
“莫老错了。”
“啊?”
“钱某参与此次政变,绝非虚与委蛇!”
“你……?”
“卧子先生有句话说得对,一朝天子一朝臣,以旧人教新人,则事倍功半,甚至徒劳无功,天下苦战乱久矣,人心思定,须一剂猛药,方可治沉疴固疾……前有卧子先生愿为天下苍生舍命,钱某虽不敢与前贤比肩,可东施效颦还能胜任……况且,若钱某不反,想反之人如何安心?”
“你这次是……真吓死老朽了!”
莫执念拍拍胸口,他听懂了钱肃乐话中之意,前明积重难返,但三百年大明朝,总有人依恋,如今建兴朝眼看着就要完成北伐,这些人,怎能不跳出来,为他们所谓的“正朔”摇旗呐喊?
说他们是敌人吧,不对,他们有着堂而皇之的理由,建兴朝本就是大明延续,如今收复失地之后,自然该物而原主,明眼人都知道,宗室之中,已无可担负天下之人,可偏偏,为一己私利,这些人就要折腾闹事。
可若说他们不是敌人吧,却甚于敌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蛰伏起来,时不时地给你来一下子,让你如芒刺在背,日夜不得安宁。
甚至于有时候,你明知道他们就在那,可同胞之情、手足之义,让你自缚双手、束手无策。
莫执念喟叹一声,“大长公主,仁义啊!若是生就男儿身,那便是真正的明主……可惜了,天不假年……!”
感慨归感慨,莫执念想起钱肃乐的话,“希声老弟,这可是一条不归路啊……你真要走下去?”
钱肃乐正色道:“政变还得继续下去……此时若中止,背后偌大的一串隐藏者,便揪不出来了!”
“可……汝真得替王妃、令郎及钱家想想啊,若是到了最后……哎。”莫执念说到最后,终究是不忍心说出来,只能报以一声叹息。
钱肃乐脸色平静,“七年前,钱某毁家杼难,召集全家阖族共赴国难之时,便已抱定为国捐躯之心……到了今时,六弟亡于常州,9弟战殒宁波……钱某做为兄长,怎能不如他们?!”
莫执念低头抹了抹眼睛,“可如今眼见着北伐功成之日不远……这些个腌臜事,何不等王爷回来,咱们再好生计议,为何非要以如此决绝的方式……不至于,不至于啊!”
钱肃乐霍地回头,瞪着莫执念道:“莫老可知……古往今来,祸起萧墙之事,还少吗?吴王年青,看着他一路走来,最知他的心思……乱世将平,若真让那些居心叵测之心借宗室之名,逼走吴王……莫老啊,六、七年横戈马上行,多少好儿郎血洒疆场……却可能因正朔之名,天下再陷纷乱!”
莫执念不由得脸色郑重起来,他点点头道:“止亭先生高义!”
钱肃乐轻喟道:“吴王是个内心柔弱之人,做不出向宗室拔刀之事,按说他确实非帝王之才,可他胸有经天纬地之术,短短六、七年间,区区绍兴府弹丸之地,如今王师已经兵临敌京师……如此天纵之才,岂能被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算计?日后新朝天下,少不得他掌舵……莫老啊,咱们老了,能扶他一日……便已足矣!”
“有止亭先生这样的岳丈,乃王爷的福分!”莫执念泣叹道,“只是……屈了止亭先生了!”
“钱某不委屈!”钱肃乐微笑起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钱某荣幸之致,何来委屈二字?”
莫执念霍地起身,拱手长揖道:“听君一席话,胜诗十年书……希声兄,若不嫌弃,请带上老朽!”
钱肃乐一愣,忙还礼道:“不可!”
“希声兄……这是嫌弃老朽年迈?”莫执念怒道,“老朽尚能饭……廉颇犹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