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二十五章 何须强求
“翊忝居高位,日日反思,往日里也象首辅一直在抿心自问……所作所为,对乎错乎?可半年前,翊终于想通了,对错并非对错,黑白亦非黑白……乱世之中,引经据典地追究对错黑白,何其虚妄?所引之经、所据之典,皆为前朝所注……国都亡了,经典尚不如一堆废纸!”
黄道周怒喝道“怎会是一堆废纸……公道自在人心!”
“何为公道?”王翊冷冷问道,“翊只知道……被人心误为权臣、反臣的吴王,数年间无时无刻不在北伐,而被首辅美誉明主的陛下,却苟安于应天府一隅,孰对,孰错?被陛下日夜忌惮篡位自立的吴王治下,民富兵强、上下齐心,可反观我朝朝廷,敢问首辅,人心可齐……就连首辅,也在两年前效忠于吴王了!”
黄道周手指王翊,呐呐地道“胡说……胡说……此为诛心之言!”
王翊木然道“翊毕生在追求对错、黑白……可翊现在悟了……这世间本就没有对错、黑白……若真有,也须得是一个太平盛世之年,人人识理、人人懂礼、人人遵法,否则,便是矫作,便是虚伪,便是……欺世盗名!”
“你……你……你这是大逆不道!”黄道周厉吼道,神色如同疯虎。
王翊悠悠道“太祖皇帝起事之时,不也被当时朝廷污为反贼吗?既然依旧是胜者为王、强者上位,何须去强求……名正言顺呢?”
……。
“二位相爷走了……看来这王翊已经有心效忠王爷了……他的这番话着实将首辅驳得是体无完肤啊!”马士英平生最恨这些满口忠义、道貌岸然的清流,他此时的模样,就象一只偷油得手的老鼠,得意之色已经不加掩饰。
“你怎么看?”吴争转头问冒襄。
冒襄稍作沉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襄以为,这没什么可以值得庆贺的。”
马士英一愣,愠颜看向冒襄。
冒襄歉然一笑,沉默。
“是啊。”吴争悠悠一叹,“毕生执着的理念在瞬间坍塌……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说到这,吴争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可如果我们……还有二十万北伐军将士的浴血牺牲,只是为了恢复一个行将就木的前朝,恐怕数万将士的在天之灵,也不会答应!”吴争神色异常肃穆,“建立一个新时代,那就得去毁灭一个旧时代……无论挡在面前的是曾经的友人还是亲人,哪怕是孤……如果有一天,孤成为了挡在这新时代之前的人,便是自绝于天下,到时……马士英,你做得到吗?”
马士英骇然看着吴争。
吴争转向冒襄,“你做得到吗?”
冒襄一愣,然后一撩官服前摆,郑重跪倒在地,“臣虽不愿……然,不敢辞!”
“好!”吴争断然一声喝彩,“那就随孤,再进一次宫……孤,要,逼,宫!”
逼宫!
这二字不仅让马士英脸色剧变,就连冒襄也骇然战栗起来。
“王爷,非臣反对,只是……如今右营在陛下掌控之中,且宫中至少有三万禁军,王爷若此时行此逼宫之事,太过凶险,为智者所不取也!”
马士英是真急了,他竟上前一把拽住吴争的手,“……还是调兵攻城吧,第一军尚有万余人马驻囤江都,江上施琅水师正来往两岸……一日,最多两日,便可攻城!”
吴争平静地回首一笑,“为何要攻城……让北方清廷看咱的笑话吗?”
“可……可……!”
“孤五年来两度废立,不差这第三次!”吴争开始移动脚步,“十万京营、三万禁军,无一不是汉族血脉……你们真以为,他们愚钝到分不清孰是孰非了吗?传孤王令……明告全城军民,今夜子时,孤要兵谏!”
……。
春和殿。
黄道周、王翊跪伏在朱莲壁面前。
朱莲壁愤怒地喝道“黄首辅、王相,二位自小熟读圣贤书……怎么,今日也要效仿那人欺君、逼宫吗?”
黄道周将头重重一磕,真难以想象,如此年纪,还练成了铁头神功啊!
“陛下啊……时势是人强啊!”
朱莲壁怒吼道“这是京城,不是他的杭州府,容不得他放肆……况且朕有禁军、京营……还有那数以百万计的子民……怕他作甚?!”
王翊平静地道“血肉之躯岂能抗吴王的坚船利炮……陛下,况且吴王此次之请,并非为了一己私欲,臣以为,吴王此请实为国朝、为天下……反观陛下,却是为了一己之私,欲坐视同为明室的永历朝……。”
“王翊你混帐!”朱莲壁跳起脚来,指着王翊大骂道,“朕知道了,你是想改投他的门下了……朕对你不薄,你……你这是忘恩负义,辜负圣恩……奸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
王翊脸色惨白,皇帝的指责,正击中了他内心最坚守之处,守身如玉啊,清誉被皇帝盖棺定论,五年间,呕心沥血,最后换来“奸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的定语焉能不心灰意冷?
王翊惨笑着向朱莲壁一礼,“臣……知罪,这便回府,静候待参……臣告退!”
黄道周急了,反手一把拽住王翊衣襟,一面回头向朱莲壁劝谏,“陛下息怒,王相忠义两全,实为国之栋梁……陛下切不可自断……!”
然而,有些偏执的朱莲壁已经收不住了,他尖叫道“建兴朝天下,皆是大明忠臣……独不缺此等欺君独贼……由他去!”
王翊仰头哈哈一笑,朝黄道周道“首辅不必再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
朱莲壁听闻,更加怒火中烧,大喝道“来人……将此獠……!”
黄道周眼看着不对,连忙放开王翊,跪地连连上前几步,扑向朱莲壁,抓住朱莲壁的双腿,泣道“陛下不可……若杀王相,必定授以柄……到时,后果难料啊!”
还真别说,朱莲壁听了黄道周此话,混身打了激零,也对,那杀神还在京城,真要杀了王翊,岂不平白给了他发作的借口?
第一千八百二十六章 痴人说梦
于是,朱莲壁趁坡下驴,强忍着心火,瞪着踉跄出殿门的王翊,然后冷哼一声,回到了坐位上。
“朕,不惧他!”朱莲壁恨恨道,“朕非义兴帝,也非大长公主……朕有禁军、有京营,容不得他来欺君!”
朱莲壁之所以没有将朱媺娖与逊帝并立,因为长公主朱媺娖登基,是延续她兄长的义兴朝,加上她又是女子之身,难入宗庙,故建兴朝并不承认这是两朝,而是将两朝合为一朝,尊朱媺娖为大长公主,意指朱媺娖只是监国。
黄道周苦笑道“陛下是君,吴王是臣,君臣相得,我朝才能兴盛……为何陛下定要视吴王为寇仇呢?”
朱莲壁恨声道“以臣子行废立之事,此等奸獠,何谈为臣?首辅莫非年纪大了,耳目失聪了吗?”
黄道周长叹道“陛下可曾想过……若真逼反了吴王,先不说自毁长城,就说朝廷又怎能挡得住北伐军那群虎狼之师啊?”
“朕早有准备!”朱莲壁得意抿嘴一笑,尚未尽褪的稚气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狰狞,“朕扩禁军、京营,就是为防这一天到来……等左营奉旨东撤、卫国公建阳卫回到太平府,与京城互为犄角……他若想反,必是以卵击石之举!”
黄道周是真愣了,原来,皇帝早已想好与吴争决裂,自己这几年做和事佬,想着修复君臣关系,竟是一场自说自话的空欢喜!
想到此处,黄道周亦是心灰意冷,他不待朱莲壁唤起,自己慢慢地以掌拄地,蹒跚起身。
“既然陛下已有决断……臣便不再赘言,还请陛下念及江南子民和尚翘首以盼的江北汉人百姓……三思而行啊!”
朱莲壁脸色一沉,有些不耐烦地道“北伐之事,朕不敢一日或忘……只要肃清内部,重兴明室,朕便可挥师北伐……到时,还须仰仗首辅辅佐……朕今日累了,首辅也回府歇息吧。”
边说边连连挥手,倒象是打发要饭的一般。
黄道周脸皮抽搐着,他慢慢走出殿门,抬头望着变幻无常的白云,“王完勋,或许你是对的……老夫不如你啊!”
……。
就在黄道周心灰意冷抬脚准备下殿阶之时。
数个内侍仓惶急奔入春和门。
若是平日,黄道周定为先拦上一拦,问清楚事情。
可今日,他没了兴致。
内侍们仓惶到从黄道周身边跑过去时,连声招呼都不打,完全失了礼数。
这反而让黄道周心里奇怪起来,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而就这会嘀咕的功夫,身后殿中已经响起“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吴王反了!”
黄道周闻听悚然。
身后响起朱莲壁的尖叫声,“满口胡吣……他只带了数百人入京,就算加上王府护卫,也不过千多人,怎么敢反……定是尔等阉货搞错了!”
“陛下……错不了,吴王通告全城,今夜子时……兵谏!”
殿外黄道周疑惑起来,这不对啊,吴王若真要反,通告全城做什么,这不是让宫里有准备吗?
再则,真要反,白天多好,既能出其不意,又没有紧闭宫门,而到了子时,宫门落锁,以吴王手中兵力,想攻进宫城,几乎痴人说梦……这不该啊!
黄道周想不通,殿内的朱莲壁是真急了,大声道“快……快将首辅截回来……!”
黄道周苦笑,敢情这时,想到自己了。
可他依旧撩袍转身,急奔而回。
……。
传言非常快。
特别是京城长林卫暗中推波助澜,仅仅一个多时辰,大街小巷民众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没人敢露头,也是,这本是神仙打架的事,民众最多也就看个热闹。
等事情平息,茶余饭后,作一闲聊消遣罢了。
可总有心忧国事之人,也总有欲挣脱原本阶层欲建功立业之人,更有无数家中亲人在禁军、京营、北伐军中效力之人。
渐渐地,应天府中,暗波涌动。
不可阻挡地,开始有人向皇城靠近。
三五成群,积少成多、积沙成塔。
长安大街上,慢慢地有了人潮涌动。
……。
进香河畔,更多的人潮在聚集。
刘老三,乍听觉得这应该是个江湖汉子。
其实不然,他可是中规中矩的读书人,崇祯十六年的生员,虽然屡试不第。
刘老三本名刘元,当年义兴朝皇帝朱慈烺在“朝廷钱庄案”暴发之时,将错就错,令禁军剿杀吴争时,含冤待雪、意图替父报仇的刘元及他的兄弟郑一斤、许老二带着上千百姓为吴争逃离禁军追杀毅然断后。
最后许老二被禁军乱箭射杀,郑一斤被斩断了一条胳膊,数百乡民在随后的断后过程中死去。
待事件平息之后论功行赏,刘元等人,人累了、心麻木了,再没有任何兴趣,做义兴朝的官。
于是吴争特意破例,在鱼市街公开设立了一个长林卫分支,直隶于吴争自己。
这在京城成了公开的秘密,从此北门桥、莲花桥一带,成了刘元等人的“封地”,但凡这范围发生各种刑事、琐事,皆由刘元等人一言而决,而原本的县府衙门从此消失。
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它的存在。
而民众更是感恩于吴王追回了他们被“哄骗”去的银子,爱屋及乌,进香河一带,越来越热闹、繁华。
刘元虽说只是一个分支档头,但他的品级实际已经超过了长林卫五档头,到达了六品军衔。
丢了条手臂的郑一斤,成为了分支副档头,为正七品军衔。
刘元今日,在闻听线报,得知吴王欲发动兵谏的消息时,对着他身边的兄弟大呼一声“天可怜见……时候到了!”
于是乎,编制仅六百人的鱼市街长林卫分署,在刘元的一声呼号下,仅半个时辰,就聚集起六千人。
这还是刚刚开始,谁没有家人、亲友,一呼二,二呼四……当队伍由莲花桥转至玄津桥时,人数已经高达二、三万人之众,而且,民众还在不断地汇聚,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章 复仇心切的夏淑吉
春和殿中。
朱莲壁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但难掩他瘦小身躯在份量极不相称的龙袍下颤抖。
这是一种极度自尊和极度自卑的混合。
黄道周心里暗叹,只是他无法抗拒来自内心那份打小就养成的忠君思想,哪怕,为之付出他的所有,甚至生命。
“陛下,吴王未必真会谋反,他领兵多年,岂能不知道攻其不备的道理……既然明示,可能只是震慑、恐吓罢了……以老臣之见,既然吴王所请,是为增援汝宁,陛下何不……!”
朱莲壁带着一种极度亢奋的神色,连连挥手道:“朕不惧他……对于他要谋反,朕早有防备……早当年他牵着朕的手,走上奉天殿玉阶时,朕就知道,必会有这一天!”
黄道周苦劝道:“无论吴王是否真反……此次必定引发国朝内乱,此消彼涨,削弱的还是我朝北伐实力啊……!”
“不,自古以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内患不除,何以平天下?”朱莲壁大声道,“他以为在京城之中布设长林卫、在朝堂安插眼线,就可掌控朕……可朕也不是任人摆弄的傀儡……嘿嘿,朕有禁军、右营,更有……借此机会,朕正好诛奸贼、平乱臣!”
黄道周骇然,急道:“陛下万万不可……臣其实心里清楚,之前各府暴发民潮,背后有着陛下操纵的影子,正因为如此,臣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吴王的邸报中,提及此事时也是敷衍了事……原本想着,陛下毕竟是天子,确实不能臣轻臣重,可这只能是威慑,绝不能付诸于行啊……若陛下真将吴王诛杀,损失的……也是我朝实力啊,臣恳请陛下三思!”
朱莲壁喉咙发出一声古怪的“呵呵”声,“首辅莫以为……朕是真不知道你向他效忠之事,只是朕宽仁,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可若你到了此时,还为他说话,那就别怪朕……无情了!”
黄道周愣住了,他的心开始破碎,一边碎一边纷飞。
这已经感受不了疼痛,而是,绝望!
人最悲哀的不是死亡,死得其所,反而是种解脱。
可若人的死,被对立的双方皆视为叛徒,而本人却一直自认为守护忠义,那就是一种悲哀了,撕心裂肺般的悲哀。
一个不起眼内侍,匆匆进殿,在朱莲壁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朱莲壁不再理会黄道周,顾自向那内侍低声下了几道命令。
黄道周彻底明白了,皇帝召回自己,不是真要向自己问计讨策,而是,不让自己出宫,为吴王出谋划策。
可……陛下啊!臣在吴王心目中,恐怕连马士英都比不上,又何须向自己问计呢?
黄道周苦笑起来。
……。
吴王府中。
相较于城中暗流汹涌的局势,王府反而显得忙而不乱。
府卫、随扈虽然已经集结起来,可没有吴王命令,不敢行动啊。
满城的长林卫也无人去聚集,朝中重臣也无人去说项,右营中安插的将领也不去联络。
而吴争自己甚至还洗了个澡,换了身便服。
马士英和冒襄是真想不明白了,吴王究竟在作何打算。
按理说,这“逼宫”的声势都造出去了,怎么着,那也该部署相应行动才是。
可马士英和冒襄就算想不明白,也不敢此时进入内室,去劝说吴争。
因为,吴争洗澡前对黄昌平下了一道严令——不得允许,擅入者,斩!
马士英和冒襄是真急得跺脚,吴王对外通告发得太早了,这整整一下午,再加上入夜到子时……这不是明着给皇帝准备的机会吗?
……。
马士英和冒襄担心得没错。
从午时吴王令付出之后,无数股人潮,出现在通往应天府各门的密道上。
人群少数不等,但在不断汇聚之后,形成的规模是绝对可观的。
非常古怪的是,这队伍中,大半是读书人打扮和年轻的女子。
他们的神色是兴奋和亢奋,虽然互相不交谈,但打出的旗号,完全相同——勤王讨逆!
……。
应天府西南方向,大胜关。
一辆普通的马车内,传出激烈的争吵声,而且是女声。
“大姐,咱们这是去做什么……为何打出勤王讨逆的旗号?”
“小妹,朝中奸臣当道,不除之,国朝难兴、北伐难成!”
“不,我要问得是,之前说好是拥护吴王殿下的,可为何打出的旗号是勤王讨逆……请大姐回答我!”
传出一声幽幽的女子喟叹声,“令出多门、权臣当道,是为国有奸邪……这道理,妹妹应该知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个略现稚嫩的女声带着一丝激愤娇叱道,“大姐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这些天女署参与各府游行,就是为今日讨逆造声势、做准备……对吗?”
“……小妹,做姐姐的知道,你心里有那人……可……!”
“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想问大姐,这么做,你怎么向二哥交待……你明明知道,二哥和……他情同手足,绝不会害他!”
“我没想害他……可他断了我复仇之路!”女声骤然提高了音量,“大姐一家,全死于鞑子手里……可怜你姐夫一家三十余口皆被屠戮……我那可怜的儿啊……可他竟在北伐途中,屡次与清廷和谈……我要复仇,我等不了了……国朝只有还政于当今天子,方可上下一心、全力北伐……!”
“大姐……你疯了?女署是吴王殿下上疏设立的……没有他,何来女署?姐姐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可还要害他……况且,姐姐真以为靠着这数万织女和读书人能成事吗……李海岳一旦知道姐姐的真实心思,必定不会附从……到时还没到应天府,恐怕我们自己就乱了!”
“不必担心!”女声悠悠道,“我已经调人看住了李海岳……她起不到作用了……这天下,怕没有能与北伐军抗衡的军队了吧,也只有织女和读书人,正因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反而能成事……难道他敢下令屠杀手无寸铁的织女和读书人吗?真要那样,他便是自绝于天下了……哈哈,哈哈!”
“你疯了……大姐,你真是疯了……你不但背叛吴王殿下,还背叛夏家……不管此事最后成败,你必不被二哥所容……这是何苦啊?”
第一千八百二十八章 风满楼
句容通往应天府的官道上。
随着汹涌的人潮,走着一辆令人瞩目的马车。
虽说也是一辆马车,但相较大胜关的马车,这马车装饰奢华,四十八条缨络倒垂,一看,就知道车中人必定非富即贵。
车外数十劲装年轻女子护卫,一个个英气逼人,不让须眉。
这时,一匹快马由应天府方向急奔而来,近到马车前三丈勒缰止步。
“敢问车内可是大长公主?”
马车内传出女声,“是本宫……何事?”
“陛下口谕……大长公主可率人马由正阳门直入洪武门,陛下会至外五龙桥,亲迎大长公主回朝!”
“知道了。”
快马转身而去。
……。
车厢内,坐着三个女子。
如果吴争在,定会一眼认出,并惊愕万分。
这三女子分别是,朱媺娖、周思敏、吴小妹。
朱媺娖被吴争软禁于西湖边,由长林卫安排人手在明里、暗里监控,不用说出杭州府了,就算是外人想靠近,恐怕也难如登天。
可偏偏,朱媺娖就出现在了句容,距离应天府仅咫尺之遥。
更有吴王侧妃周思敏和郡主吴小妹在侧,难道,连侧王妃和郡主也掺合进了这次风波吗?
此时,一直黛眉紧锁的吴小妹,抬头看着朱媺娖,道:“难道真的只有这般兵戎相见,才能中兴明室吗……我哥他六年间,无时无刻不在北伐……思敏你是最清楚的,六年里,我哥回家了几次,待了几天……可你们……你们竟要这般待他!”
周思敏的神情异常痛苦,她几次抬眼看向朱媺娖,几次欲言又止,可最后从嘴里说出来的,“……大长公主殿下答应过我,绝不会伤害夫君的……对吗?”
朱媺娖平静地答道:“本宫怎会出尔反尔……先不说他当年救援本宫于危难之中,就说凭他这些年为国争战,本宫也不忍害他性命……你们放心,只要他放手兵权,本宫保他公侯万代、富甲一方!”
“可……这本就是他的,何须你保?!”吴小妹呛道。
朱媺娖目光中冷芒一闪,“朱辰妤……记住你自己的姓氏、身份……这世上一切都是假的,可唯有血脉才是真的……不可改变!”
吴小妹沉默了。
周思敏小心翼翼地道:“殿下……难道就不能和夫君好生谈谈……夫君的脾气外柔内刚,您这样与陛下硬着来,定会起争斗……到时……!”
朱媺娖微微一笑,撂起车窗窗帘,指着外面汹涌的人潮,道:“看见了吗?这些都是心向明室的忠义之人……况且,太平府、池州府、广德府、宁国府等地多有响应之人,此时恐怕已经到了应天府外,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数以十万计的民众涌入京城,声援明室……他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势,不可挡!”
“可……可夫君手掌兵权,以他心性,绝不会束手就缚……到时,怎生了得啊?”离京城越近,周思敏的心里越忐忑不安,她不想背叛吴争,可她是朱媺娖的表妹,打小就明白主从,怎能违逆朱媺娖的心意?
朱媺娖面容微微抽搐,这让原本清丽的容颜有些狒狒,但很快她回复如常,“放心……不会的,他虽然跋扈,但心里把百姓看得很重……甚至比本宫还重。”
朱媺娖带着一丝苦涩,“他不会下令向民众挥刀的……!”
“你就是看准了我哥这点……才敢趁我哥只身入京之时发动吧?”
吴小妹的再次呛声,彻底惹恼了朱媺娖。
朱媺娖尖声叫道:“本宫丧父失兄,他不也是趁人之危吗……你以为他是古道热肠的君子……不!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该千刀万剐的负心人!”
“就因为他不要你?”吴小妹翻了翻白眼怼道。
朱媺娖彻底被激怒了,她指着吴小妹反诘道:“他要你了吗……你不也是因为姓朱,所以他才拒绝你吗……若不是因此,你会听本宫的建议,用你的郡主车驾,避过各路监查,送本宫出杭州府吗?”
吴小妹闻听神色一黯,慢慢低下头去,再无兴致挤怼朱媺娖。
边上周思敏悠悠一叹,原本以她的心性,早已该劝说二人了,可眼下,她没心思劝架,她的心思在杭州府,她……想儿子了!
周思敏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参与此事。
因为她很清楚,不管此事成与不成,她,都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夫君,斩断了唯一与吴争相系的一脉情意。
就为了君臣之义,值得吗?
周思敏开始默默流泪,越流越多,直至颓然软倒在车厢中。
……。
朱莲壁的禁军,前身就是朱媺娖在位时的锦衣卫。
虽然历经张同敞率一部叛乱,可底子未损。
吴争行第二次废立时,仅收拾了张同敞所率的那支参与作乱围攻王府的锦衣卫,余者皆以新君登基而大赦。
但当时十万京营齐卸甲、叛军”兵不血忍直入宫城的那一幕,在京城军民心中深驻,见过那一幕的人,就再也抹不去、忘不掉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禁军指挥使在这几年中,如走马灯似的换了几茬。
但凡是老兵,心里就记得一句话,那就是“绝不与吴王对阵”!
人的名、树的影,敢于孤身站在洪武门前行废立、最后还真成了之人,谁敢惹?
时任右营指挥使的是兵部左侍郎王忠孝。
王忠孝人如其名,一心抗清复明。
他虽非吴争僚属,但从鲁监国、义兴朝、建兴朝三代更迭,王忠孝对吴争是相当敬服的。
也是,如今江南天下,还有谁不敬服力挽狗狂澜,救大厦于将倾的吴王殿下?
京营消息灵通,大街上盛传“吴王令”,王忠孝一早就得知了。
他在帐内苦思之后,随即对右营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令,“本将军昨夜轻狂,今日突感不适……病了!”
至于他病了,又关整个右营何事,其用意恐怕谁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在吴争牵朱莲壁登基时,已经定下铁律,与禁军全凭皇帝圣旨调动外,京军左、右营调动,皆须两块虎符,军机阁一块,指挥使一块。
就是为了防止当年悲剧重演,京军再次受乱命掣肘。
第一千八百二十九章 口笔如刀
如今朱莲壁虽然往京军右营中安插了不少人手,可除非发动政变,并且成功之后,方可改变原有铁律,否则,朱莲壁要调动京军,除非说服军机阁交出虎符。
可眼下,做为辅弼的军机首臣、卫国公夏完淳尚在汝宁府参战,朱莲壁想调京军,只有搞定其余四名军机大臣至少三名,这难度非常大。
所以,朱莲壁之前在黄道周面前,也只是吹牛、虚张声势罢了,他最多能调动的是他的禁军和一小部分愿意追随他的右营,不过,就算如此,兵力人数也足够达成他的宿愿了。
……。
相较于吴争的“不问事”,马士英和冒襄已经心得脑门冒烟了。
吴王府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不断涌来的吴王拥趸、问讯打听消息者、欲在政变之前在吴王面前露个面的……啧啧,啥人都有,甚至有长安大街上的店铺掌柜,不知道受何人所托、指使,提着食盒,让仆人挑着大酒坛子,说是要犒军。
天晓得,此时吴王身边,也就数百府卫和百余名随扈,谈何犒军?
无非是混个脸熟,有备无患罢了。
象这类人,还不至于劳动马士英和冒襄之大驾。
可马士英和冒襄确实忙,忙着招呼朝中重臣,甚至还有少量宗室皇亲。
也是,人的名树的影,建兴朝吴王要逼宫,岂有不成事的?
说不定吴王脑子一热,又选出一个宗室来,坐奉天殿上那大位,那就说不定,好事落自己头上了不是?
象这类人,马士英和冒襄必须代吴王小心应付着,在他们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吴王能用上他们,至少,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稍不提防,暗中使个绊子,那还真需要伤些脑筋。
然而,王翊的到来,让马士英和冒襄应付不来。
王翊如今是阁臣,仅次于黄道周,且还兼任着御史台之职,可以说,那是政、监一把抓啊。
而王翊直接点名求见吴王,也使得马士英和冒襄应付不来。
于是,只能冒着“性命之虞”,去禀报吴王殿下。
……。
吴争毕竟不是神仙,也非圣人。
再深的城府,也终究是个外二十出头,内三十有余的普通人。
倒非吴争故弄玄虚,不把心中部署明示于幕僚马士英和冒襄。
只是因为,吴争自己也不知道,这潘多拉魔盒一打开,会带出怎样的后果、引出怎样的人来。
与其费心劳神去计较,不如坐观其变。
只是听到王翊前来,吴争不得不提早结束这轮长达一个时辰的洗浴……得给御史大人面子啊。
……。
看着吴争那身不伦不类的服装,饶是面如铁板一块的王翊,也不禁脸色抽搐。
吴争解释道“咳……睡衣,就是洗浴之后……随手往身上披了布匹……咳,方便嘛,你懂的。”
好在王翊不是为计较而来,他的心思也不在这块被称为“睡衣”的布匹上。
“臣来,只是问吴王殿下一句话!”
“坐,有话慢慢讲……来人,为御史大人上茶。”吴争用一种几乎称得上讨好的口吻,伸手相请道。
不称更为显贵的阁臣官职,而称御史大人,可能看出,吴王也心虚了。
御史口笔如刀,刀刀见血啊!
就算是天子,也得敬畏,何况吴争只是个王。
“不必了!”王翊断然拒绝,竟一点都不知道客气,“臣就问一句话。”
吴争一愣,打量着王翊,心道,敢情,这厮是来找茬的。
“那就主随客便吧。”吴争没了兴致,顾自坐了下来,身子向后一靠,“王大人尽管问,孤,有问必答!”
“谢殿下。”王翊拱手道,“敢问吴王,此次坊间众说芸芸,说吴王今夜要举事,是真,亦或是假?”
“王大人客气了……你是想问,本王造反,是真是假吧?”吴争从手边择起一颗果子,往口中一塞,嘟哝道,“真如何,假又如何?”
王翊肃容道“若假,臣便告辞了……可若是真,那臣便留下!”
吴争身子一僵,勉强咽下口中尚未嚼烂的果子,慢慢抬头侧视王翊。
吴争没听懂,不,准确地说,只听懂了半句。
若假,王翊告辞,理所当然,好歹吴争是王爵,而且是手掌重兵的王爷,就算王翊有闻风而奏,驳正弹劾之权,可真要无凭无据,以一坊间传言来问责于吴争,那真是不知死活了。
吴争听得明白,可不明白的是后半句,“若是真,那臣便留下”。
留下干嘛,监视?
劝谏?
难道是想与本王抵足畅谈不成?
吴争的表情没有丝毫遮掩,连十步开外侍立的马士英和冒襄都看出来,吴王殿下是真没听明白,这二人心里的急啊,心都快急出来了。
好在王翊也看懂了吴争的表情,于是非常耐心地向吴争解释道“翊虽然不赞成、不支持以下犯上,可今日吴王殿下欲发动兵谏,翊……举双手赞成,可史笔如刀,吴王就算成事,必会被世人所诟病……有翊在此,定还吴王殿下一个清白!”
吴争愣了,这次是真愣了。
这王翊从义兴朝起就与自己不对付,三番五次地找自己茬,四、五年间,弹劾自己的奏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怎么着,今日日头从西边出来的,不对,太阳还没下山呢,孤得去看看。
说看就看,吴争起身往外走。
王翊一见,脸色大变。
自己背叛毕生志向,前来效忠,不想热脸贴了冷屁股,这种羞辱,让王翊直想找个地缝,他x的一头扎进去,谁也别来拉我!
“既然吴王视翊如弊履……翊不敢辱没王爷清名……告辞!”王翊赤红着脸,直追吴争身后向外冲。
冒襄也是一头雾水,怎么着,说着说着就翻脸了,这是闹哪出?
好在马士英阅历深厚,稍一思忖就猜到了其中原因。
他忙上前阻拦王翊,“王相息怒……这是误会……误会!”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向外冲的吴争终于看到了他疑心不在的太阳,见太阳虽然西落,可还是好好挂在天空,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这要是突然又穿越了,那就糟了,这世上还有自己挂牵的事还未解决……总得有始有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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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八百三十章 果然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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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瞬间,屋里上演起了一出“全武行”。
马士英本是好心,不想心高气傲的王翊愣是将它当成了驴肝肺,“马瑶草……汝想做甚?好狗不挡道……滚开!”
马士英被激怒了,自从追随了吴王,自己是夹着尾巴做人,人人见了自己,那也是客客气气,至少再不象以前一见面就冲自己横眉怒对了,特别是在吴王身边做了幕僚之后,几乎见得都是笑脸,不想,今日被这货狗咬吕洞宾了,还是当着吴王的面。
马士英原本是拦,结果成了拽。
这一拽,二人直接就干上了。
冒襄想劝阻,奈何他躲开瘦削,象极了猴子,只敢在边上跳,上前劝架……啧啧,是真不敢。
冒襄大喊,“王爷……王爷……打起来了!”
吴争惊愕地回头,回去一步,突然又停止了。
然后再动步上前,不过,并没有劝架,也没有开口,而是侧着身,从缠斗的二人与门框的缝里,挤了过去。
然后回到自己座位,端起新泡的绿茶,抬起杯盖,美美地嗞了一口,还招呼冒襄道:“辟疆,来,尝尝今年新茶……这可是西湖湖心岛上,为数不多的龙井茶!”
冒襄哭笑不得,但还是动步上前,“王爷……打起来了。”
“孤知道。”
“不劝劝?”
“劝他们做啥?”吴争晃晃头道,“打,往死里打……今日孤做证,打死勿论……啧啧,要是在杭州府,明日汉明半月谈头版,必不会是孤今夜要兵谏……而是这两读书人生死决斗……冒辟疆,你别挡着本王,多好的打戏呀……不看浪费了!”
吴争这番话一说,这听得人,再要是还想打下去,那是脑子进水了。
而马士英、王翊可都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科班出身的进士,定不可能是脑子进水的,自然就打不起来了。
可不打了,二人还是怒瞪着对方,直如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般。
吴争终于叹息一声,“二位累不累啊……要不先歇歇?”
马士英负气道:“王爷……这就是个不识好歹之人。”
王翊反怼道:“翊羞与阉党为伍!”
吴争皱眉,“马士英……你先出去……冒襄,你也出去!”
……。
待二人离开,王翊冷笑道:“吴王身边仅是这般奸倿,难道就不怕清名受损吗?”
吴争默默地看着王翊。
王翊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是要含愤离开的,于是侧着向吴争一拱手,连告辞的话也不愿说了,就向门外走去。
“王翊,你忘了此来的初心了吗?”背后传来吴争悠悠的叹息声。
王翊如中雷霆般地停下了脚步。
“许多人,初心都是好的、正义的,可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自己缘何出发。”吴争的话音有些低沉,但听在王翊耳中,不亚于惊雷。
“可……可王爷身边容不下我!”王翊羞怒转身。
吴争摇摇头,平静地看着王翊,“不,是你容不下自己!”
王翊没有听懂。
“你自命清高,但凡有异见者,皆被你视为不同道……以异类区分,党同伐异!”吴争抬手指指自己道:“曾几何时,孤不也被你视为权臣、乱臣吗?”
王翊懂了,他的脸色更红,可他依旧执拗地反诘道:“公道自在人心……象马士英之流,焉可共事?”
“你错了……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圣人。”吴争淡淡道,“马士英之前确实做了不少坏事、恶事,但平心而论,在投入本王麾下之后……有功无过,至少,在孤的眼里,他远比那些明里满口道义背地欺世盗名的人,更有人性!”
王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吴争叹息道:“论诗词歌赋孤不如你,论识人用人你不如孤……王定勋啊,就一小小变故,你便忘记了自己此来的初心,你让孤如何信你、用你?”
醍醐灌顶!
吴争这话惊醒了还在踌躇该如何化解尴尬的王翊,他终于一咬牙,向吴争拜倒,“臣王翊愿追随吴王殿下共举大事!”
吴争淡淡地道:“怎么……不再问孤真假了吗?”
“王爷说得对,不忘初心……既然王爷以此言教我,那便是日日以此自省……翊,不再问!”
“唔。”吴争点点头,大有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天晓得,跪着的王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
闻道不问先后,吴争这么自勉着。
“可……孤怎么信你?”吴争象是解释,“你我都是成年人……成年人不讲对错,只讲利弊、求成败……也千万别和孤讲理想,孤不小了!”
王翊惊讶吴争“不着调”的话语,但这也让他感觉一种无来由的轻松。
“这些年,吴王一直效仿魏王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此来弥补自身的名望不足……对否?”
吴争不置可否,“继续。”
“可如今,北伐大业功成近在咫尺,这是于国于民天天下皆大利之事,然,陛下却以帝王心术猜忌、阻碍吴王破敌之妙计良策……翊不敢标榜自己是忠臣,可总还识得何为得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今日翊投效王爷,并非弃旧主奉新主……只是为了天下!”
“然后呢?”吴争眉毛都没抬。
“吴王如今已经无须明室大旗了……翊执掌御史台,监管各府官民……吴王应该听闻过各府发生大规模游行事件吧?”
“有所耳闻。”
“翊知道幕后之人。”
“你是说,背后有人指使民众游行?”
“是。”
“用意为何?”
“勤王诛逆!”
吴争眉头开始皱紧,“勤王,孤不意外,诛逆指得是……?”
“是吴王!”
“孤不信!”吴争大摇其头,“虽说孤言行有些……可孤自问对得起天下人。”
“可吴王对不起天子!”
“你是说……幕后之人是……天子?”
“是。”
“孤不信!”
“翊有铁证!”
“哦?”
“户部左侍郎朱之瑜与翊是好友,他经手了陛下密旨调拨钱粮于女署、各府学堂之事。”
吴争震惊,不是因为幕后之人是皇帝,而是……女署果真参与了此案。
“多少钱粮?”
“拨银前后七笔……合计约四十八万两,拨粮十一笔,共计二十万石……皆有帐册为凭。”
吴争死盯着王翊,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又想要什么?”
王翊肃容答道:“还公道于吴王!还公道于天下!”
吴争看着王翊,许久,长长地吁了口气,“起来吧……孤记你一功!”
王翊闻听,大喜,这代表着,自己已经正式被吴王接受,“谢吴王!”
第一千八百三十一章 逼宫之夜(一)
“他,会来援吗?”
这已经是李定国问出的第三遍了。
白文选已经烦了,不是烦李定国抱有幻想,而是烦这个无聊的可以不假思索就能明白的问题。
“二哥,不会来了……建阳卫、左营和池二憨所部皆已后撤,他……怎么还可能来,来送死吗?”
李定国站在门口,目光遥望着东方。
“可我总以为,他会和那些人……不一样!”
“二哥,没什么不一样的……其实,吴王也不容易,如今北伐军的主战场在徐州至青州一线,建兴朝堂上,毕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仅靠凤阳府池二憨及李过的广信卫……杯水车薪,来了……怕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何必呢?”
马文选的话,不免有些牢骚。
也是,明知是飞蛾扑火,三万多人去攻吴三桂重兵把守的信阳州,这不是以卵击石吗?何况商城还在阿济格大军环伺之下,一旦出战,难免腹背受敌。
马文选反对出兵攻伐吴三桂,他想得是,大西军应该迅速向东转进,与建阳卫、左营和凤阳北伐军会合,这样才能有喘息之机,为日后反攻奠定基础。
但马文选无法反对李定国的决意,这不仅仅是官爵位高低,而是……盲从。
有些人,在经过一些事之后,就会对某个人依赖和盲从。
大西军在这十余年中,从鼎盛到衰落、生死一线,再到如今坐拥云贵、闽粤及川蜀半壁,没有李定国,就没有如今大西军。
马文选心里就算有十万个不愿意,也不会去违逆李定国的决意。
但,这不代表着他不能发发牢骚。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李定国为什么要决意打这场根本毫无意义的仗、十有会打输的仗,因为,就算打赢了,也救不了永历皇帝。
“不等了!”李定国慢慢回头,他的神采开始焕发,“求人不如求己……传本王帅令,全军向信阳州进军!”
……。
阿济格闻听信阳之变,喜形于色。
也对,这不是肚饥时天上掉了馒头吗?
来得正是时候呀!
汝阳城之围顿解,让阿济格有了喘息之机,否则,就算城中兵力足够,在三面包围的情况下,满天的矢石终归让人压抑万分。
不仅如此,还给了阿济格反击的机会。
所以,阿济格打算“顿时原谅”吴三桂之前的“消极怠战、心怀不规”,派出了使者前往信阳州,欲联合吴三桂,夹击大西军。
以阿济格此时的心思,那就是,须毕其功于一役了。
……。
谁也不知道吴三桂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按理说,图穷匕现,连永历皇帝都抓了,还能有退路吗?
眼见着大西军已经倾巢向西扑来,眼见着阿济格带着潭水般善意、诚意的使者到达信阳城。
可这个时候,吴三桂反而犹豫起来了。
他甚至下令,军队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出城迎战、伏击朝信阳而来的大西军。
这真是咄咄怪事啊,连一向被视为吴三桂肚里蛔虫的夏国相,也猜不出吴三桂真实心意了。
久久得不到回应的阿济格,不得不怀疑起吴三桂的可靠性。
经过艰难的思忖,阿济格只能下令,已经南下的大军暂时停止前进,就地驻囤,静候自己下一道命令。
小小的汝宁府,囤积了三方合计不下十五万大军,吓得汝宁府的普通百姓,纷纷向东逃难,因为,那边是汉人天下!
……。
“把马士英和冒襄叫进来吧。”吴争对王翊道。
待马、冒二人进来。
吴争的脸色严肃起来,“孤知道,你们心里一定有许多疑问……孤也确实有些部署,但如今有了意外……王大人,你把方才对孤说的,与他们二人再说一遍。”
王翊面朝冒襄,依旧不愿意搭理马士英,但还是将方才的话,述说了一遍。
冒襄听完,骇然道“无道昏君,自寻死路啊!”
马士英皱眉道“恐怕王爷说得意外,并非是游行背后之人是皇帝吧?应该是女署参与了此案……对吗?”
吴争摇摇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孤意外的不是女署参与此案……而是他们喊出的口号是勤王讨逆!”
说到这,吴争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孤自问行得正走得端……不想,这江南之地上,还有这么多反对孤的人存在……孤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做错了……。”
吴争的神色,让马士英三人大惊,主帅没了信心,还能成事吗?
冒襄急劝道“不,王爷不能做如厮想……江南数十府,千万民众,可参与游行者也仅十余万人……何况,这些人中,尚未知有多少是受人蛊惑的……他们并不是反对王爷,而是受人利用,只是不想与敌言和罢了。”
马士英也劝道“千万人与十万人相比,百中取一而已,就算这些愚民不可教化……杀了即可!”
王翊听了大怒,指着马士英大骂道“奸倿饱藏祸心……王爷,万万不可听信此獠谗言……杀不得啊,这些可都是良民!”
马士英其实心中并不这么想的,只是一时情急,怕吴争失去信心功亏一篑,这才下了猛药。
可被王翊直接骂为奸倿,指责进谗言,一时也怒了,“王完勋,你自命清贵……好,那你倒是说说,王爷午前就通告兵谏,如果皇帝调集起这十万之众来……人言可畏啊,你有何良策?”
王翊低头想了想,然后向吴争道“当日游行鼎盛之时,十万余人确实不假……可毕竟分散于各府,应天府最多不过三万人,就算各府闻知今日之变,陛下想调集如此规模的人来响应,也是远水难解近渴望……想来应该没有那么严重!”
吴争皱眉,摇摇头道“未必……此次来京,孤是有准备……可没想到啊,反被人设了一局……试想,三日之内,他就能让各府游行海晏河清,在有准备的情况下,未尝不能在一日之内,将人手聚集起来……孤小看他们了!”
“王爷是担心,陛下集结禁军、右营……?”
第一千八百三十二章 逼宫之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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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先不说他能不能调动右营……孤担心的不是军队,而是这些学子、织女和普通民众啊!”
这话让王翊连连点头,赞道,“王爷所言甚是……不象有些人,以为杀人能解决一切问题,事实上,自古至今,从没有一个人是以屠杀国内普通民众而不朽的……来自民间的仇恨,绝非依靠时间可以消弥的……王爷断不能生出此念!”
冒襄也附和道:“这么一来,我等便失去了主动……如果陛下以禁军、民众,文武两道向王爷发难,咱们还真疲于应付……王爷,依臣之见,您当立即离开京城,待局势明朗之后,再作定夺!”
这确实是一妥善的方法。
愚民只是一时,难愚长久。
或许之前游行,是民众受了吴争与清廷和谈苟和的蛊惑,但如今两朝重新开战,这一点已经站不住脚了。
只要大部分民众退去,谁在果泳,不用吴争分说,所有人就明了了。
可如今关键问题不在这,在于两点,一是吴争急需调动右营,没有时间在应天府多耗,而且,不能暴发过于剧烈的军事冲突,因为那会极大折损右营兵力。
二是皇帝既然是有备的,那么此次自己进京,应该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如果真是这样,接下来皇帝的反噬,就会出乎自己的意料。
女署,终究是吴争心中的痛,李海岳、夏家姐妹,牵扯到李定国、夏完淳,难道李定国手伸这么长?夏完淳之前与自己在固始,也只是虚与委蛇?
吴争的心乱了。
但吴争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当事情发展在自己不可控的时候,选择一个方向,一直冲过去,不死,不休!
“孤回京,事还没办成……怎可轻言离开?”吴争平静地道,“劳烦王相去见首辅,告诉他,不破,不立……另外,去见见另外几位阁臣,替孤转告他们,孤无意与他们为难,但他们,也不要挡孤的路……马士英,你持孤的令牌,召右营指挥使即刻来见孤……冒襄,你去召集京城长林卫……。”
吴争决意已定,一道道命令发出,马士英三人便不再劝说,纷纷领命而去。
……。
“奸臣、小人……无君无父的贼子!”
春和殿内,朱莲壁如同一头疯狮,来回乱走着。
如此紧要时刻,京军右营指挥使用突然抱病不奉诏,傻子才信这等鬼话!
朱莲壁绝不是傻子,纵然年少,可他看过的政变,次数太多,都说久病成良医,这等推托之词,岂能不清楚?
可正是因为如此,朱莲壁才格外愤怒,皇权被极度削弱,连京军一个指挥使都敢抗旨不遵,如此下去,怎生了得?
朱莲壁更觉得今日之事必须有个了局,错过今日这次机会,那就再难找如此良机了。
“传朕旨意……即召禁军左右营两位指挥使来见朕!”
黄道周默默地看着一会喜一会忧又一会怒的皇帝,心中叹息着,君弱臣强,果非社稷之福啊,何况是个行二度废立……不,如果算上鲁监国那次,就是三度行废立的强臣了。
皇帝……要是再长大几年就好了……亦或者,胸襟再宽大些也成啊!
黄道周悠悠一叹,想进言,可欲言又止,因为他同样清楚,这个时候,皇帝谁都不信,就信他自己了。
黄道周已经清楚了吴争的意图,这是一种试探。
要人命的试探啊!
兵马不动,先放出风来,说吴王要逼宫。
于是乎,满朝文武就得选边站了,这一选,敌我分明,就算那些原本抱着墙草、两边倒的油滑之人,恐怕也只有选一边了。
吴争不费一兵一卒,造就了朝野两方的对抗。
他甚至进可攻退可守,一面观察着大臣们的反应和立场,一面消耗着臣子们对皇帝的忠心,因为皇帝太年少,没有愿意去拥护一个不识时务的少年人而去与一个已经风华正茂的强臣撕破脸。
黄道周都能想象出来,此时吴王府外,必定是人头如潮,尽是向吴王表忠心的人了,他们甚至已经不在乎万一皇帝赢了,会对他们秋后算帐,因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吴王给出的机会,太少了,少到能让这些欲从龙者可以不顾生死地扑上去迎合。
黄道周在心中喟叹着,这样城府的强臣,又岂是眼前这个少年皇帝可以应付得了的?
黄道周有心想为皇帝出谋划策,来避免接下来发生的不忍言之事,可惜,皇帝不可能再理他、信他,因为,两年前,黄道周在吴争面前的,那一跪!
黄道周想哭,哭天、哭地、哭先帝、哭祖宗,难道,汉人的苦难日子还没到尽头吗?
可这样一来的后果是,不管谁胜谁败,朝廷不可逆转地分裂开来。
皇帝不明白,可吴王应该明白啊!
黄道周的心,痛绝欲碎。
……。
子夜到了。
说好的时间,到了。
长安街上,空无一人。
可实际上,在门后、窗边、楼台之侧,和那些暗不隆冬、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无数的呼瓜群众都没睡觉,他们瞪着眼睛,想看看,今夜神仙打架,谁赢谁输。
急促的马蹄声、沉闷的步伐声响起时,窥视的眼睛皆闪着兴奋的光,由来,吃瓜看戏者不嫌事大嘛。
可有件事很奇怪,马蹄声、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不对啊。
吴王造反,王府在长安大街西侧,难道军队不应该是由西向东进攻吗?
可现在声音却是由东向西……难道吴王殿下预埋伏兵了?
对,军队在由东向西,向吴王府方向而去。
是禁军!
朱莲壁终究年纪太小、城府太浅。
他忍受不了臣子背叛的愤怒和吴争太过伟岸的身影造成的强大的压迫感。
朱莲壁选择了主动,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要么不做,做就决绝。
就算知道吴王府没有多少兵力,就算知道吴争此次入京,身边就数百随扈,朱莲壁也严阵以待,要么不做,做就决绝。
出动了一万禁军,步骑参半。
大有不杀吴争绝不罢休的气势!
第一千八百三十三章 逼宫之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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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翊奉命进宫,去见黄道周。
朱莲壁倒是没有阻拦黄道周见王翊。
也是,王翊毕竟掌管御史台,且又是阁臣之一,除了内宫禁苑,王翊有无须通报皆可畅通无阻的特权。
先不说朱莲壁还不知道王翊已经向吴争效忠,就算真知道了,至少在大局定型之前,也不敢拿王翊咋办。
不过王翊没有得到朱莲壁许可,不能进殿,他是在殿外与出来的黄道周会面。
“不破不立……不破……不立……!”黄道周呐呐地重复着,王翊带来吴争的四个字,老泪纵横,“殿下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首辅,事还来得及……王爷若罪你,便不会令我前来见你了……若真罪你,翊拼去自己前程和项上一颗人头,也定保你无事!”
王翊的真情流露,让黄道周更加泪眼朦胧,许多事,又岂是这一“保”字可以遮掩过去的?
“晚了……晚了!”黄道周悠悠长叹,“完勋啊,你可以有璀璨前程……!”
王翊急了,他惊骇地拉着黄道周的袖子晃着,道:“首辅说得这是什么话……不晚,绝不晚!”
黄道周轻轻地,但决绝地扯开王翊的手,“回去好好辅佐王爷,他会是个明主……君臣相得,还天下汉人一个太平盛世……到时别忘了,来老夫坟前知会一声!”
说完,转身入殿。
王翊跺脚,压抑着声急呼,“石斋先生……石斋先生……黄道周,你回来!”
黄道周不闻不听,只是在一脚踏入殿门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抬起右手朝王翊挥了挥,然后入殿。
……。
世间事,就是这么奇怪。
大肆宣扬要造反的,至今按兵不动。
对方却先下手为强了。
以至于不少吃瓜众暗中叹息,这吴王啊……啧啧,还是少了些戾气!
也对,如果吴王戾气足够,还有建兴朝什么事?
吴王府离皇城不远,十来里路,这禁军一出,瞬间包围了吴王府。
然而人的名,树的影,吴王权倾朝野、手掌北伐军虎贲,禁军愣是没敢立即进攻。
一万禁军,围着占地数十亩的王府水泄不通,小心翼翼地在外面构筑简易工事、搭设炮台……要是将这股劲用在应对清军上,就算鞑子骑术精湛,想要肆无忌惮南下,那也是难啊!
可惜,禁军这股子劲用错了地方,白费了功夫。
寅时一过,天色渐渐亮起。
在朱莲壁连续旨意的催促下,禁军终于鼓起勇气,进攻了。
数轮火炮,将王府内轰得是碎石、木屑横飞,尘土飞扬。
然后禁军派出一小股部队,试探着向正门攻击前进。
这一试探,如沾了水的手指捅窗户纸,“卟”地一声,破了。
……。
“什么……怎会如此?”
焦急等待奏报的朱莲壁,终于等到了。
可他完全没有攻破吴王府的喜悦,反而惊惶起来。
因为,吴王府中,吴王本人、僚属,甚至于仆人、侍女,连同马夫、门房,一个夜里,走得是一个不剩。
所有人如同化为了空气,瞬间蒸发了!
琅琅乾坤,自然不可能有鬼神之说,可这种古怪的事就在京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朱莲壁恐惧起来,他怕得不是吴王府难攻,吴争入京没带多少人,就算拼光了一万禁军,自己还有二万禁军可用。
可如今奋力一击,竟如一拳击中了空气,而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是吴争不知从哪突然而来的致命一击……自己能抗得住吴争挟怒雷霆一击吗?
朱莲壁因恐惧,面色苍白如纸。
他开始后悔。
后悔一时冒进,下旨进攻吴王府,这让他自己陷入了极度被动。
如果一击正中还好,证据都是胜利者编写的,到时随便给吴争按个罪名就是,没有人敢对胜利者说不,敢说的,定会漂在正阳门外的护城河上。
可一击不中,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是臣造反还是君戗臣,都是大忌,这就给了吴争借口,堂堂正正的借口。
毕竟,“吴王令”并未有实据,只是坊间口口相传,而吴王麾下军队未动,没有即成事实,便可辩解。
反倒是自己突然下旨包围、攻破王府,有了既成事实,这样一来,落人口实、授人以柄……岂能不被动?
可问题是,这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就人不见了呢?
朱莲壁更后悔没有采纳大长公主的意见,是自己太急了,被吴争的这种大肆宣扬要造反的气氛逼疯了。
“来人……速速将此事通报大长公主,请她拿个主意……快,快去!”
听着朱莲壁疯狂的嘶吼,黄道周震惊了,难道……这其中还有大长公主掺合,大长公主不是在杭州府安养吗?
黄道周不由得混身发冷,果然,皇权,恶臭!
……。
急剧喘息之后的朱莲壁,渐渐平静下来。
他开始面对,目光慢慢地移向被他“善意”留在宫中的黄道周。
“首辅辛苦了!”
年少的朱莲壁,脸说变就变,这或许是上位者必修的功课吧。
“朕知首辅罪朕……朕,这也是没有办法。”朱莲壁开始执弟子之礼,走上前去,向黄道周郑重一揖,“黄爱卿是忠臣……朕心里一直将黄爱卿视为肱股、先生……甚至长辈。”
黄道周吃惊地看着朱莲壁,在这一刻,黄道周给予了朱莲壁的表演,最高的评价。
朱莲壁请教道:“黄爱卿任首辅时日已久,对京城人事了如指掌……朕求爱卿帮帮朕,如今局势如箭已离弦、覆水难收……黄爱卿总不会坐视朕败,江山社稷落入这等反臣手中吧?想想太祖……再想想先帝,恳请首辅助朕一臂之力!”
朱莲壁出乎意料的礼下于臣,令黄道周惊骇莫名。
黄道周热泪满脸,曲膝跪在朱莲壁面前,抬起双手,挡着朱莲壁向自己弯下的身子。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臣……受之不起啊!”
“不,如今只有首辅能救朕……。”
“陛下这是……哎……臣……容臣想想……容臣再想想!”
第一千八百三十四章 亮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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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周在朱莲壁期盼的注视下,确实没有让朱莲壁等太久。
只一会儿,便向朱莲壁献出应对良策。
“回陛下……应当立即调动禁军封堵四方城门,只要吴王不出应天府,那……此事就有回旋余地。”
朱莲壁闻听,大喜。
对,只要吴争没出应天府,就无法调动北伐军赶来增援,那朕就有时间搜遍全城,哪怕掘地三尺,也定要把他找出来!
“首辅之言,果然老成谋国……朕,朕多谢首辅了,若此事成,朕定不忘首辅今日之功!”
“来人……速传朕之口谕,全城封禁,只准进不准出……违者,斩!”
然而黄道周还有妙计,“陛下试想,吴王及随扈,还有王府府卫和一应人等,这般加起来,少说也得一千多二千人上下……这可不是一根针,应天府中能藏匿这班人等之处,想来……应该不会太多吧?”
一言中的!
一言中的啊!
二千人上下,那相当于一支军队。
若是山野间,或许可能藏匿起来,可在这步步为哨的京城之中,这恐怕比登天还难。
这样一来,范围就缩小了。
京城之中,能让这样数量人藏匿起来,不为人知的,也就只有军营了,而且必须是卫一级的军营,西城人通街原府军前卫驻地算一个,东城兵马司算一个,崇礼街左卫驻地、金吾卫驻地也有可能……。
如果不是黄道周太老,老得让人冒酸水,兴奋的朱莲壁恐怕会扑上去,狠狠地亲这张沟壑密布的老脸几口。
但这并不影响朱莲壁激动地向黄道周长揖称谢。
可惜,弯下身去的朱莲壁,看不到黄道周此时脸上异常痛苦的神色。
……。
天色慢慢亮起时,消息散布起来就极快了。
刘元所率的队伍已经膨胀至二万多人,出现在玄津桥附近时,被由奉旨从北面小校场闻讯赶来的京军堵个正着。
也对,这种明目张胆地聚众“游行”,太过碍眼,瞒不了任何人。
这支京军的主官是个校尉,是朱莲壁安插于京军右营的。
所部五千人,囤于小校场。
接到皇帝旨意,自然是不肯放过这难得建功立业的机会。
而刘元此时也接到了吴王府被禁军攻破的消息,正要急赶至王府救援,岂能不拼死冲击?
于是,此次事变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激烈火拼,就发生在了玄津桥金水河畔。
……。
正阳门外,东南方向大校场。
朱媺娖神色惨淡。
在接到朱莲壁派人通报时,她再难以用她风华绝代的仪态,来掩藏愤怒和恐惧。
她自信,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吴争。
做为一个已经被朝廷视为足以撼动皇权的权臣,怎么可能没有一丝安排就入京?
朱媺娖一直叮咛朱莲壁不可动武硬来,对付吴争,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以军心、人心攻击,而不是军队武力。
朱媺娖清楚吴争最大的软肋是天下悠悠之口,只有以人心向背来逼迫吴争妥协、服软。
所以,朱媺娖敢于率数万民众,堂而皇之地入京。
可……该死的朱莲壁,竟然令禁军进攻王府,遭受武力进攻的吴争,岂能不借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一来,他的虎狼之师,北伐军还有谁能与之可以硬撼,就靠三万禁军?
朱媺娖再无瑕理会吴小妹目光中的讥讽和周世敏眼中的忧郁,尖声下令道:“快……快入京城,本宫要即刻面见陛下!”
……。
大胜关往京城的官道上。
数万生员、学子及一身蓝灰相间棉服的织女所形成的队伍,如一道洪流般向北涌动着。
无数勤王讨逆的大旗,在风中摇曳,由此召来沿途更多的人加入这道洪流。
夏惠吉,卫国公夏完淳的小妹,正骑着马,拼命地扬鞭,与队伍反向急驰。
在她的娇叱声中,战马如箭般飞逝。
若非队伍井然有序,行进于道路两侧,恐怕必会有无数人被飞奔的马撞飞。
“唏聿聿”,战马一声飞嘶。
骑手夏惠吉在一辆马车前一跃而下。
马车边上几名随行女卫,齐齐揖身,“卑职见过小郡主。”
“让开!”夏惠吉大声娇喝道。
然而,这几名随行女卫虽然对夏惠吉礼敬有加,但对她的命令,却无动于衷。
“请小郡主见谅……大郡主有严令,任何人不得见李副署……小郡主若要见,须持大郡主令牌!”
“锵”地一声,夏惠吉抽出腰间短剑,指着那领头女卫喝道,“就你也敢拦我?再不让开,本郡主杀了你!”
就在夏惠吉要与这些女卫起冲突的时候,马车车窗里伸出李海岳的脸,“昭南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夏惠吉急道:“海岳妹妹,咱们上当了……此行不是去帮吴王,而是去害吴王!”
那领头女卫急了,想阻拦,可又投鼠忌器,手中持剑愣是不敢用强,毕竟夏惠吉是郡主,卫国公的亲妹妹。
眼见着夏惠吉已经点破,不由得急道:“副署令不可听信谗言……署令怎会害吴王殿下?”
见双方各执一词,年纪尚小的李海岳也是愣了。
夏淑吉、夏惠吉那是亲姐妹,可双方所说却是截然相反。
不过李海岳人不大、心思倒机灵,向女卫们摆摆手道:“你们也太无礼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昭南姐姐……还不让开,请昭南姐姐上车来?”
可那领头女卫和她的手下,却死死地挡在马车前,不让夏惠吉靠近。
仅此一试探,李海岳心里便有了底。
她突然从前头车门弯腰现身,在车头站直了身子,冲着身边向前涌动队伍大喊道:“我是李海岳……当今吴王殿下侧妃,女署副令……这几名女卫居心叵测,欲对本妃和小郡主无礼,意图挟持……听本侧妃命令,你们速来护驾!”
涌动的人潮,突然停顿了下来,然后向马车涌动过来,将马车和那几个女卫围在当中。
女卫们面对如潮水涌来的人,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到了此时,反抗已经无用,不得不弃械受缚。
第一千八百三十五章 千头万绪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李海岳拿着夏惠吉的短剑,在领头女卫的脸上比划着,恶狠狠地道,“要敢不说,信不信我划花你的脸?”
“卑职……卑职是真不知道啊!”领头女卫吓得花容失色,“大郡主只说护卫副署令周全,不让外人靠近……没和卑职提起别的。”
看着问不出来什么,李海岳无趣地看了一眼夏惠吉,“昭南姐姐……怎么办?”
夏惠吉怒嗔道:“来人……看住她们,别让她们跑喽!”
待女卫被带走,夏惠吉对李海岳道:“妹妹……咱们是真上当了,你可知道咱们队伍打出的旗号是勤王讨逆……这逆指得是谁吗?”
李海岳惊讶地道:“自然是朝中奸倿……这不是吴王殿下给女署下的密令吗?”
“不,这逆指得是吴王殿下。”
“怎么可能……他自己讨自己,有这么傻的吗?”李海岳轻声嘟哝道,“美南姐姐也是你亲姐姐,怎么会骗我呢……况且,卫国公与吴王殿下情若兄弟,怎会害吴王……?”
夏惠吉急道:“此事我二哥也不知情,全是我姐……一手操弄的,她只是不满吴王与清廷和谈……。”
“可……不对啊!”李海岳疑惑地看着夏惠吉,“若说是美南姐姐骗我,可此行除了女署织女,还有各府生员、学子一起游行请愿,美南姐姐不可能一手遮天吧……况且,游行请愿之事已经有些时日了,如果不是吴王下令,就算朝廷不制止,大将军府也该阻止了……可从来没有阻止过,这又怎么解释?”
夏惠吉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看着李海岳怀疑的神色,急得直跺脚。
人潮,依旧继续向北涌动着,而且越来越多!
……。
民众运动,从来不是一种正义的表达方式。
或许刚开始时,确实是有正义述求的,但真正行动起来,就变得不可控了。
特别是在这种民智将开未开的时代,纵容民众运动的彻底暴发,那就是一场灾难。
无数的无辜者在流血,倒在这个与往常其实并无二致的凌晨。
无数的民舍在燃烧,映红了应天府凌晨的天空。
以至于那些本打算吃瓜看神仙打架的普通民众们,不是不在这场炽烈的阵营对决中,选择一方,以求得到庇护。
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啊!
……。
朱莲壁疯狂了。
在得到几路搜索吴争踪迹的禁军回报一无所获之后,特别是听闻玄津桥金水河畔,有数以万计的“乱民”,冲击官兵之时,朱莲壁彻底疯狂了。
他认为这是吴争有预谋的反乱,他认为吴争的反击行动已经开始了,那便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朱莲壁下一道旨意,以宫中二万禁军,由朝阳门分为两路,一路向北,一路向南,对整个应天府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勿论民舍、衙门、军营,皆不放过!
由此带来的混乱,更加让城中惶恐的人心,更加不安。
大乱将起!
……。
刚刚进入正阳门的朱媺娖,正好撞上南路搜索的禁军。
看到城中那片混乱,朱媺娖玉面挂满了冰霜。
这不是自己所要的,这该死的……!
“速速入宫,本宫立即见到陛下……!”
朱媺娖将周思敏、吴小妹留在了洪武门外,她自己直入禁中。
……。
朱媺娖进入春和殿,见到朱莲壁。
着实被朱莲壁眼中、脸上的亢奋惊到了。
朱莲壁两颊晕红,目光炽热,他并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如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满殿地打着转儿。
见到朱媺娖入殿时,朱莲壁如风般地扑过去,“大长公主来得正好,朕已经下令禁军全城搜捕他……最多一日……不,今夜便会有消息……大长公主仅可放心,他身边没多少人,只要发现踪迹,便逃不出应天府……!”
朱媺娖神色木然,轻轻推开迎上来的朱莲壁,将目光投向一边正向她行礼的黄道周。
“首辅为何不阻止陛下?”
黄道周慢慢跪倒,“殿下……回来就好,趁此时……事还有回旋余地……臣恳请殿下拨乱反正,重塑秩序!”
朱莲壁惊愕地看着朱媺娖,再看看黄道周。
“你们……你们……!”
朱媺娖慢慢转头,平静地看着朱莲壁,“陛下累了……请回乾清宫歇息吧!”
朱莲壁勃然大怒,“朕为何要回宫……你们想夺权篡位吗?”
“陛下……请回宫吧!”黄道周趴伏在地。
“原来想要造反的是你们?!”朱莲壁怒喝道,“来人……替朕拿下他们……殿卫……殿卫呢!”
朱媺娖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朱莲壁的身边走过,不带一丝火气,慢慢地走向那个她曾经日日安坐的位置,然后,就在暴跳如雷的朱莲壁的怒吼声中,慢慢坐了下来。
“陛下禁军的前身,是由本宫组建的锦衣卫……本宫回来了,他们自然是听本宫的。”朱媺娖悠悠道,“给你两个选择,自己回宫亦或者是本宫令人护送陛下回宫。”
朱莲壁惊骇莫名,突然间就暴发了,他指着朱媺娖、黄道周大骂“奸倿、反贼”,只见朱媺娖轻轻抬手一挥,四名禁军涌入,将朱莲壁左右挟住,拖拽了出去。
朱莲壁的哭骂声远去,黄道周起身,“陛下心神已乱……已派禁军全城捕杀吴王殿下……!”
朱媺娖抬手阻止黄道周,“本宫已经知道。”
说到这,朱媺娖看着黄道周,悠悠问道:“首辅还没有回答本宫之前的问题……为何不阻止陛下乱命?”
黄道周身子有些颤抖,“是……臣无法阻止陛下。”
“无法阻止?”朱媺娖轻笑起来,嫣然如花盛开,“还是不想阻止?”
“臣……是真无法阻止陛下。”
“吴争当初设立军机阁,本为军政法三司独立,可陛下登基之后,为揽权,已经将军机阁置于内阁之下,你为内阁首辅,却在告诉本宫你无法阻止?”
黄道周额头有汗渗出。
“好吧……本宫就当你是无法阻止吧。”朱媺娖收敛脸上笑容,“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北伐大业便再无可能……首辅,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第一千八百三十六章 孤要捉鬼
黄道周霍地抬头,神色变得庄重,“殿下恕罪……吴王必须死……臣察觉吴王已经有意问鼎大宝,他若不死,殿下怕是……坐不稳此位!”
朱媺娖一愣,娇叱道:“怎么……首辅是在教本宫该怎么做吗?”
“臣万万不敢!”黄道周揖身道,“可臣是为了江山社稷、宗庙传承……臣之心意,日月可鉴!”
朱媺娖突然有些急了,最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却出了问题!
她指着黄道周急喘道:“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黄道周肃容道:“此次是殿下复辟良机,更是诛逆良机……过了今日,建兴朝便再无内患,从此中兴可期!”
“你……你想杀吴争?!”朱媺娖惊骇地瞪着黄道周,“你就不怕本宫现在就令殿卫杀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尽可杀了臣!”黄道周昂首而立,神色庄严,“臣这一生,奉三朝四帝,自问无愧对于天地……此次违逆殿下,亦是为了殿下、为了天下、为了明室……臣无惧刀斧加身!”
朱媺娖气急,一时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只能放缓语气,“你可以知道,吴争手中北伐军主力正隔江而望,水师正沿江巡曳,一旦吴争死在京城消息传出,这群虎狼之师便会瞬间转头扑来……到时,你又如何应对?首辅……就算本宫求你了……吴争不能死,就按本宫之前所谋,将他软禁在京城……只要他不死,北伐军那支虎狼之师就可为我所用!”
黄道周脸色一颤,脸上的沟壑也随之颤动。
“老臣并非是铁石心肠之人……吴王殿下其实在老臣心中,也非是大恶不赦之人……这数年间,他所言所行,虽多有跋扈、大不敬之处,可凭心而论,他之所为,确实多半为了天下、为了北伐大业……若非老臣早就受命于殿下,扪心自问,许多次老臣真有生出效忠于他之心……然,事关江山社稷、明室存亡,吴王他,必须死!”
说到这时,黄道周已经涕泪纵横,但他抹了把泪,依旧继续述说着他的筹谋,“殿下容老臣详禀……当今天子年少,城府不足,受吴王紧逼,下旨令禁军攻吴王府,又令禁军全城搜捕吴王,皆已为世人皆知之事……如果吴王不幸死于乱军之手,那也与殿下毫无关系……到时,殿下便现身拨乱反正,尽可废黜陛下,为吴王复仇,由此一来,北伐军便会对殿下感恩戴德,自然会转而效忠于殿下……殿下啊,天下良人何其多……您听老臣一句劝,错过此次良机,再无可能有下回了!”
朱媺娖的脸色,忽青忽白起来。
“他现在在何处?”
黄道周稍一犹豫,还是回答道:“东城兵马司右营驻地。”
整个京城都在搜捕吴争,可最危险的地方,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吴争竟藏身于皇城右营驻地,恐怕朱莲壁拿头撞地,都想不出来啊。
朱媺娖木然问道:“人,可靠吗?”
黄道周继续道:“右营指挥使王忠孝为忠义之人,原为隆武朝重臣,与臣颇为相知……殿下尽可放心。”
……。
吴争确实在东城右营驻地。
此时他正坐在右营指挥使王忠孝的军帐主位上,而王忠孝,正卖力地为吴王殿下摇扇子。
“这天太热了……王爷要不要来盏冰镇酸梅汤?”
王忠孝很郁闷,这叫什么事嘛?
其实从一开始,王忠孝就想避,为将者,最怕就是掺合进这等腌臜事。
稍有差错,轻则前程尽失,重则人头落地。
可人想避事,事会自己找来。
与黄道周交情颇深,黄道周来找自己,说吴王有难,要自己为吴王找个容身之所,自己能不答应吗?
可问题是,建兴朝但凡军人,谁不服战无不胜的吴王殿下?
自己在两年之前,就已经暗中向吴王宣誓效忠了。
否则,这右营指挥使的位置,能轮到自己?
王忠孝想告诉黄道周来着,奈何吴王不准啊,没办法,只能在心里向首辅大人说声抱歉了。
然而,这心中的负罪感,一直消磨不去。
吴争慢慢睁眼,扫了眼王忠孝,“是不是觉得,有愧于首辅啊?”
王忠孝神色一凛,低头道:“末将……不敢!”
“不必讳言。”吴争摇摇手道,“其实孤心里也难受啊……都是自己人,对自己人用这种手段,胜之不武啊!”
说到这,吴争目光一闪,“可孤也没办法,十数万将士在前方为国浴血奋战,后方却起火了……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哪……孤总不能让将士们流血之后,再流泪吧?!”
王忠孝点点头道:“末将虽是军人,可也听闻各府民众聚集游行之事……就算是末将,也知道此事非比寻常,定是有人指使。”
“可他们却当孤是傻子啊!”吴争悠悠叹道,“恐怕连应天府酒肆中的醉鬼都能猜到的事,他们愣是当孤不明白……也好,就让他们放手施为吧,孤倒要看看,究竟能出来多少鬼?!”
王忠孝犹豫了一下道,“可……如果首辅告知了陛下,又将如何是好?”
吴争目光闪动,呵呵笑道,“看看,看看……王将军这么想首辅,岂不是辱没了你与首辅的君子之交?”
王忠孝脸一红道:“不是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王爷在此,末将担着天大干系……怕出事。”
“怕什么?”吴争淡淡道,“水来土挡,兵来你挡……至于鬼来嘛,自然有孤这个钟馗在此!”
王忠孝轻呼一口气,“那,王爷需要末将传令各卫向皇城聚集吗……听闻进香河长林卫档头刘元聚众在玄津桥金水河畔与小校场驻军交上手了。”
吴争慢慢闭上眼睛,“你带得好兵啊。”
王忠孝脸色一紧,忙解释道:“小校场驻军虽然隶属右营,可……王爷也知道,主官校尉是陛下安插的人,末将根本无法掌控……!”
“与你无关。”吴争随意挥了下手,“刘元……心急了些……随他去吧,这样也好……看起来更象回事了!”
王忠孝一愕,随即反应过来,继续摇起了手中的扇子。
第一千八百三十七章 圣旨是假的?
这边正说着话,帐外有士兵,带着一个内侍匆匆而来。
至帐外禀报道:“将军……有位公公说是前来传陛下口谕!”
王忠孝一愣,目光看向吴争。
吴争微微睁眼,嘴朝帐门外呶了一呶。
王忠孝会意,起身大步至帐门外。
过了一会,王忠孝进来,道:“如王爷所料……陛下口谕,押解王爷进宫,若遇反抗就地……。”
“格杀?”吴争微嘲着摇摇头,“皇帝少年心性,一点就着……可身边总有个把明白人吧?怎么着,也不劝劝皇帝……任着他的性子胡来?”
王忠孝急道:“此事非同小可,还请王爷赶紧拿个应对之策……那传口谕的公公,还等在外面呢?”
吴争看了眼王忠孝,“你急什么……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劲吗?”
王忠孝一愕,“王爷这话何意?”
“孤在你这……也就首辅知道,对吧?”
王忠孝认真想了想,道:“应该是……末将绝不敢将此事外泄。”
“那皇帝怎么知道孤在你处?”
“或许……是首辅禀奏给陛下的吧?”
吴争摇摇头,“不,黄道周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算再忠义,也懂得趋利避害,就算皇帝再长大十年,凭他对付不了孤,这,黄道周心里明白得很……他能将这样性命悠关的事,向皇帝告密?若事不成,他如何向孤交待,又如何替皇帝周旋……你呀,也太小看咱们的首辅大人了!”
“那……那就奇怪了……末将可以指天发誓,若消息是从末将处泄露出去的,末将愿军法从事!”
吴争笑了笑,安抚道:“孤若不信你,岂会到你这儿来?”
“可如今事实是……陛下已经知道了王爷在末将这。”
“所以嘛……这其中有鬼!”吴争淡淡道,“那内侍还在帐外?”
“是……他说是奉旨要随同押解王爷一齐入宫。”
“你之前可有见过他吗?”
王忠孝还真仔细地想了想,“没有……肯定没有!”
“那就把他叫进来吧。”吴争直起身,抖了抖袖子。
王忠孝大惊,“可若是让他看见王爷……。”
“怕什么……如果皇帝都已经知道孤在你处了,让他见着了又何妨……去,叫进来。”
“是。”
……。
“王将军究竟有何事不能在外面讲……咱家奉圣上之命,可不敢耽搁……王将军还是赶紧奉旨押解钦犯入宫……如此,陛下定会论功重赏将军……呃!”
一名中年太监随着王忠孝进来,嘴里啰里八嗦着,可一进帐,抬头看见吴争,愣了。
他的脸色惨白,急转身想退,可牛高马大的王忠孝堵在门口,哪里还有路可走。
敢情,他还识得吴争的相貌。
“王将军……你敢抗旨欺君、私纵钦犯?!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王忠孝是不是欺君,你区区一个太监……说了不算!”吴争开口道,“可你究竟是何人……孤倒想搞明白。”
“咱家是陛下驾前近侍……。”
“放肆!”王忠孝大喝一声,“殿下面前,也敢自称咱家……信不信某一刀劈了你?!”
王忠孝的声音着实洪亮,震得耳朵嗡嗡响。
那太监被这声音吓得浑身发抖,赶紧改口向吴争见礼道:“奴……奴婢见过吴王殿下。”
吴争露齿一哂,“你认得本王……那就说明你真有可能是宫中太监,不过,孤好象不记得陛下身边有你这号人物啊?”
“奴……奴婢……是刚从尚衣监调入司礼监,在陛下驾前听用……。”
“这么说来,你应该是陛下近侍……那孤向你打听件事,昨夜孤令冒襄冒大人入宫找首辅议事,你应该是能看见的……冒襄至今迟迟未归,可是被陛下留下了吗?”
“这……是,是,奴婢见到冒相进宫……之后与首辅一同被陛下留下了。”
吴争仰头一声“哈哈”。
“好你个阉货……冒襄就在此营中,从未入宫,孤倒是派王翊入宫寻首辅议事,也早就回来了……你难道见鬼了?”
那太监顿时知道事露,一脸惊慌起来。
王忠孝听出门道来了,厉声喝道:“好你个阉货,竟敢假传圣旨……还不从实招来,可莫逼王某下令动刑!”
可这话一出,那太监慢慢地反而不慌张了。
他竟平静起来,注视着吴争,“吴王殿下果然法眼如炬……奴婢佩服!”
“你的阿谀让人好生厌恶,孤没兴趣……明人面前不说假话,讲讲吧,你究竟是何人?”
那太监微微一笑,“殿下恕罪,奴婢不能讲。”
吴争反倒一愕,气极反笑,指着这阉货对王忠孝道:“瞧瞧……瞧瞧,连个太监都敢在孤的面前耍起气节来了……你别傻站着了,还不成全成全他?”
王忠孝微一揖身,应道:“末将遵命。”
然后转头对那太监嘿嘿笑道,“还……咱就请吧……你放心,若半个时辰,你还能这么有骨气地说话……王某随你姓!”
“且慢!”那太监抬手虚挡。
王忠孝裂嘴一哂,轻蔑地讥讽道,“终究还是个没卵的软骨头坯子!”
那太监不理会王忠孝的恶毒咒骂,转向吴争道:“吴王殿下虽有王忠孝相助,可说到底还是叛臣……天道轮回,终究依旧难逃身败名裂的结局。”
“孤就不劳你费心了。”吴争淡淡地回道,“你还是先招你究竟是谁,受谁之命……。”
可这时,那太监抬手轻轻抹了抹嘴,笑道:“咱家身正不怕影子斜……咱家是明室忠臣,不似尔等反贼……。”
说到这时,这太监喉咙发出古怪地咕噜声,脸色开始显出异常的潮红色。
吴争一愕,随即反应过来,指着他对王忠孝喝道:“该死的……这阉货服毒……快……!”
王忠孝在太监身后,闻听急步上前。
可惜,这个时候,那太监嘴角已经开始渗血,“咱家……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着殿下……!”
“扑”地一声,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如一条空麻袋般栽倒在了地上,一命呜乎。
吴争、王忠孝愣在了当场。
第一千八百三十八章 鬼不止一只
好半晌,吴争长长吐出一口气,瞪着王忠孝骂道:“可惜了了……这么好的舌头废了……你是干嘛吃的?”
王忠孝苦着脸,心想我哪知道他事先藏毒,真是比窦娥还冤。
不过吴争也就是发发牢骚,没有继续斥责王忠孝。
“咱们的那个皇帝……还豢养不出这般死士来。”吴争轻轻叹息道,“看来,另外有鬼现身了……宫中定是发生了咱们还不知道的事……你去查查,昨夜到今日,城中究竟还有何异常之事,咱们不知道的。”
就在王忠孝应“是”时,帐外传来冒襄的声音,“王爷……长林卫有急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进来吧。”
……。
“你是说,有至少不下十万民众由各府向京城聚集而来?”
饶是吴争心里有备,可听到这事,心中也惊骇起来。
这是什么样的动员能力?
这需要耗费多少的钱粮?
皇帝虽说权大,可真要动用如此数量的钱财、人力,怎么也避不过内阁去。
难道黄道周,真是鬼?
冒襄沉声道:“最先到达京城的是……来自常州、苏州、松江、嘉兴……还有杭州方向。”
这一个个地名,让吴争脸色一次次地抽搐。
“熊汝霖在做什么……想干什么?”
吴争厉声道。
无人能回答。
冒襄却在继续道:“由宁国府、广德府、太平府方向而来的民众,已经过了大胜关,直朝定淮、仪凤门而来……王爷,必须要阻止,京城中已经乱成一团,如果再不加以制止,那就成一锅粥了……到时,恐怕会发生不忍言之事……悔之晚矣!”
吴争没有回答,在帐中低头来回走着。
“宋安有消息吗?”
冒襄摇摇头,“大档头返回杭州就在这几日,恐怕一时半会,不会有消息传来。”
“最先到达京城的民众入城了吗?”
“尚未入城,皆滞留在正阳门外。”
“城门守军有何反应?”
“视若未见!”
吴争突然抬头,问冒襄道:“令行禁止……总有领头之人吧?”
冒襄呐呐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听……长林卫通传……据说有辆马车入了正阳门,往宫城方向而去……。”
“谁?”吴争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追问道。
“是……郡主的马车。”
吴争木立许久,追问道:“确定是小妹?”
冒襄点点头,不作声。
吴争这次没有动怒,反而回到之前的座位,慢慢坐了下来。
“好啊……真好!”吴争怪笑着,“捉鬼捉到了孤的家里了……看来,杭州府是真有事了!”
冒襄急问道:“王爷是说……大将军府里有人与陛下暗中勾结?”
吴争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冒襄,“也许吧……但可以肯定的是,孤的家里……不太平!”
这事太忌讳,就连胆大包天的冒襄,也沉默起来。
王忠孝突然道:“依末将之见……择日不撞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攻入皇城……王爷登基就是了!只要王爷做了皇帝,一切伎俩皆如雪见日烟消云散了!”
冒襄精神一振,看向吴争。
吴争“哼”了一声,“说得倒没错……一切伎俩皆如雪见日烟消云散,可鬼也会蛰伏起来,孤还得一次次地甄别,一次次提防它们出来搞事……等等吧,再等等……。”
“敢问……王爷要等什么?”冒襄是真不明白。
吴争默默地转身向西,沉默着。
冒襄心思电转,突然会意过来,“王爷是担心……此事与卫国公有牵连?”
吴争微微一叹,不置可否。
冒襄跺脚道,“臣这就去派人再探……。”
见吴争没有反对,冒襄匆忙出帐而去。
……。
仪凤门前。
一辆马车在十余女骑护卫下,急驰而来,到了城门外,未见减速,似乎有闯关之意。
城门守军执长枪封架,喝问,“来者何人,敢闯城门……可是不要命了?”
从马车中传了一个女声,“勤王讨逆。”
城楼上,守门将探出头来,一挥手,大声道:“上头有令,只准进不准出……拦它作甚,放行!”
城下守军随即退后,马车一行,瞬间冲入城门。
……。
玄津桥畔。
刘元所率“民军”,被堵了四个时辰了。
夹杂在人潮中的长林卫人数相对不多,召集而来的多半是进香河周边的民众,手中没有足够的武器,自然是无法与正规军硬撼。
道路的封堵,让刘元心急如焚。
在听到吴王府被禁军攻破的消息后,刘元情急之下,下了一道命令……强攻!
刘元以他分署的长林卫众为前锋,悍然向正南方向强突。
原本小校场方向的京军,还忌惮面前大多是京城普通民众,没敢大开杀戒,可刘元这道强攻命令,直接导致了一场血战开启。
如果说,之前“民军”和京军只是互相推搡,最多也只是动动刀,死伤还少。
那么六百多长林卫的强突,枪声和虎蹲炮炮声的响起,直接将局势演化成了一场浴血搏杀。
无数的人倒在了凌晨的曙光之前,再也看不到今日的太阳。
这一战打了一个多时辰,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刘元终于突破了京军的阻挡,打出一条通道,冲到了长安街的路口。
而这时,从身后急速的马蹄声响起,刘元以为是京军围堵上来了,正要下令长林卫接敌,这时,一个女声远远传来,“风起长林”。
刘元赶紧停住要挥下的右手,“是自己人!”
……。
刘元确实没想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竟会见着郡主。
更没想到的是,居然连吴王准侧妃也同在一乘车内。
“卑职刘元,见过副令、见过郡主!”
女署副令仅六品,可刘元还是将李海岳放在了郡主夏惠吉之前见礼,这是因为,刘元的效忠对象不是建兴朝皇帝,而是吴王。
夏惠吉尖声急道,“刘元……帮忙挡住追兵,护本郡主去见吴王!”
“卑职遵命!”刘元转身大声道,“郑一斤……你带人留下,我护副令和郡主去见吴王!”
只有一条胳膊、浑身是血的郑一斤呵呵笑着喊道:“刘档头放心去……有我郑某在,绝不让一个追兵过去!”
刘元带着二十多人,护送马车经过郑一斤身边时,慢了慢速度,“……活着,别死了!”
郑一斤哈哈大笑,挥着他那条独臂,“放心吧……记得回来请我吃酒!”
刘元猛一扭头,强忍着将要喷涌而出的热泪,重重地挥鞭,急驰而去。
第一千八百三十九章 抽丝剥茧
正阳门外的民众开始入城。
城门守军照例不加阻拦,甚至于连问都懒得问了,士兵耷拉着眼皮,如同未见。
开始时,人潮还算井然有序,可这些人毕竟没有过训练。
一等到入城门,队列瞬间缩窄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向城门两侧涌堵。
而入了城的,在没有得到行之有效的指挥,开始四处乱窜。
从正阳门入城,只有两条道,一条是向西大中桥方向,另一条是直接向北洪武门方向。
可那洪武门方向守军密集,民众知道那儿去不得,于是一窝蜂地冲西而去。
此时的人潮,就如同失了控的一群蝗虫,但凡所到之处,一片狼籍。
这就使得原本闭门关窗的原住户,在反抗无效的情况下,不得不被裹挟其中,人潮越来越庞大,声势越来越汹涌,自然也就越来越不可控。
……。
洪武门外。
“殿下怎么还不回来?”周思敏有些焦急了,都过去快两个时辰了。
待在车里,毕竟空间太小,手脚都麻了。
吴小妹突然撩开车帘,从车上一跃而下,然后回头招呼着车内周思敏,“思敏,出来透透气吧。”
周思敏一怔,“这……怕与礼不合吧。”
吴小妹莞尔道,“我哥又不在这……你还怕有人告密不成?”
周思敏微红着脸,轻啐了一声,“我不象你,你是未出阁的小娘,可我已为人妇……总得守礼吧。”
可话是这么说着,周思敏还是从车门口探出了头来,左右探视着。
吴小妹咯咯笑着,一把将周思敏身子拖出车帘,“这远处一些宫门守卫……怕什么,你放心,我哥真要怪罪……你且全推在我身上就是。”
周思敏嗔怪地白了吴小妹一眼,“推你身上何用……这次殿下用你的车驾出杭州府返京,夫君定会震怒……你呀,怕自身都难保了!”
吴小妹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定定地看着周思敏。
周思敏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轻叹道:“你也别太担心……夫君最重家人,况且,有我在……总不会坐视你吃瓜落的……哎,小妹啊,当时我劝过你,这事……你万万不可插手的。”
吴小妹转头,看着洪武门上三个大字,悠悠道:“我不插手,怕是殿下就会用你的车驾出杭州府吧?”
周思敏脸色一黯,“……我,和你不一样,殿下视我为唯一的亲人,我自小就是殿下的近随……这,夫君知道的……可你本不用掺合进来的!”
“她说得对。”吴小妹头一昂,道,“我本姓朱,是宗室血脉……!”
周思敏轻轻叹息,忧郁地看着吴小妹,几次欲言又止。
吴小妹目光闪动,脸上微微着,“你也别太担心……殿下不是说了吗,不会危及到我哥性命……其实这样也好,我哥这六年间数十次遇家门而不回,两次差点送了性命,其中一次,还是被逊帝派禁军追杀……若是此次真卸去重担,我……我们就陪他回始宁镇,做个安乐富家翁,也是一件美事。”
吴小妹的这番话,却引不起周思敏的兴致来,她忧郁的目光直看着洪武门里,“殿下为何还不回来……?”
而这时,从正阳门涌入的人潮,就在洪武门远处转向,混乱和喧嚣,参杂着妇孺儿童的尖叫、嘶哭声,让数里外的洪武门前的二女都为之震惊。
周思敏神色凄然,“这……难道便是殿下所说的中兴吗?”
吴小妹脸色如冰,“将数万民众裹挟至京……人入了宫,却对民众不闻不问,她……没有她所说的那般尽职。”
周思敏轻轻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二女互视,皆看出了对方目光中的复杂。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领着一队宫女,出洪武门来。
“奴婢拜见吴王侧妃,拜见郡主……大长公主令奴婢引二位进宫。”
……。
“王爷,查清楚了。”冒襄向吴争回禀道,“从太平府方向而来的数万民众,皆是受女署和当地府学召集……但留守的建阳卫各部,没有任何异动,另外,从汝宁东撤的建阳卫主力,没有渡江返还的迹象……如此看来,远在汝宁的卫国公,应该对此是不知情的。”
吴争长长吁了口气,这消息对吴争而言,太重要了。
如果夏完淳真的参与此事,那吴争不仅要承受军事上的压力,更要对此次诱敌深入的战略进行巨大的调整,因为建阳卫,是吴争战略部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建阳卫的参与,那建兴朝西面半壁,就会出现巨大的防御空洞。
但这些都不是吴争最在意的,吴争最在意的是,如果连夏完淳都暗中反对自己,那么,自己日后还能信任谁?
无人可信,这便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
虽说上位者无情,可吴争不想自己当真做了孤家寡人。
如今,好了。
吴争心头的巨石,放下了一半。
可冒襄接下来的话,让吴争的心,再次提起。
“……已经确认,正阳门外来自苏州及以南各府的民众是……郡主和侧妃带来的,刚接获杭州府急报,大长公主突然失踪了……。”
吴争心头一片冰冷,小妹、思敏,还有……朱媺娖,这三个名字,连在一起,便是最具“大义”的明室。
好嘛,千防万防,不想,往往是自己认为最不该出事的地方出事。
失踪?
在杭州府自己的大本营玩失踪?
何况是在长林卫明、暗桩的监控下。
但吴争纠结的不是这。
“熊汝霖为何不阻拦、不追捕拦截?”吴争沉声道,“就算郡主车驾寻常士兵不敢阻拦,可大长公主突然失踪,熊汝霖也想不到与郡主车驾离开杭州府联系起来吗……这熊汝霖……怕是真用不得了!”
“王爷……或许错怪熊大人了。”冒襄轻声道,“据杭州府来的急报,前些日,为了征召足够的新兵,熊大人、张大人离开杭州府前往各府巡按……府事暂由方国安方大人权知代行。”
吴争心中一动,方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