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十章 “中兴”之君
范文程眼睛盯着洪承畴,反问道,“你以为呢?”
洪承畴喟叹一声,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军数倍于敌……自然是能赢的,可……可我的心里面,总是不安啊!”
“为何不安?”
“北伐军手中火器,远胜于我新军,特别是小汶河一战,素有勇名的济南将军鳌拜,竟战殒在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河……据说当时敌军手中火器射出的弹丸铺天盖地,甚至不用装填……这样的军队,岂能轻易战胜?!”
范文程点点头道“老夫也听说过此事,但这种火器也仅出现在小汶河之战,且当时数量也不多,听说只有数千人……就连如今安东卫、海州、曲阜等战场中,也未听闻出现之前的火器……所以,老夫猜想,敌军这种武器数量不多,无法于整个战场使用,同时,象这种密集到铺天盖地的弹丸,想来也甚耗弹药……只要我军善用兵法战术,避其锋芒,以骑兵速度优势侧击、突袭,也不是不可战胜!”
“宪斗兄所言,入骨三分……我一直在思索火器的弊端,原先的火器,受制于水,只须在雨天进攻,必定获胜,可如今的火器,不怕雨水,那也不是不可战胜,只须以游骑不断佯攻,耗费其弹药,然后正面突击,胜算极大……可惜,敌人的变化太快,若真让这种无须装填的火器遍布整个战场……嘶,那我朝危矣!”
“是啊。”范文程喟叹道,“我大清建国才短短十多年,国运才刚刚开始,难道就……?”
范文程捶着胸口,样子象比死还难受。
洪承畴被感染,带着一丝泣音道“陛下尚年少……朝中又遍布权臣,短时内难以服众……如此想来,还不如让摄政王……。”
“休要胡吣!”范文程厉声喝道,“这话切不可再说……万一传出去,连老夫都得被牵连!”
洪承畴被这一声喝,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无状,忙道“这不是只有你我二人……闲聊嘛。宪斗兄尽管放心,我不是三岁孩童,必不会乱讲!”
范文程也只是警告,见洪承畴认错,就不再纠缠此话,他另起话头道“你之前的话,提醒了老夫……如今敌军大举地南撤,确实有些异常……按理说,安东卫、曲阜数战,我军只是小胜,敌军主力未损,以敌军的战力,断不至于发生溃退之理……细想起来,老夫总觉不对劲!”
洪承畴皱眉道“我也是这么想……难道,此中有阴谋?”
“阴谋?”洪承畴低头思忖,“可这不成理由啊……没得丢城损兵弃土来布局阴谋的,等我军收复兖州、淮安,自然会囤大军驻守……难不成,吴争还想重演徐州民乱之计?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算盘可是打错了,我早就想好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听在范文程耳朵里,突然身子一阵战栗,脸色大变。
看得洪承畴一惊,还以为范文程发羊癫疯了。
范文程突然伸手,一把捏住洪承畴的左臂,“丢城损兵弃土……你认为,前几战,敌人为何会败?”
洪承畴一愣,答道“一是我朝宣战出兵突然,攻其不备,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这合乎兵法之道,二则,敌军虽然攻占海州、安东卫,可安亲王手中主力损失不大,等端重亲王援军抵达,全力一击,敌人没有及时增援,自然就败了。”
范文程眯起眼道“若你是吴争,攻占海州、安东卫重镇之后,会不会派重兵入驻镇守?”
“自然是要调重兵驻守的……嘶……宪斗兄是说,敌人是故意……战败?”洪承畴脸色也大变了,“这不对……这不对,这几战,敌军兵力损失也不小,谁有那么大的魄力,用这么大的本钱来设一个不一定能成功的阴谋……呃……!”
说到这,洪承畴整个人也象范文程之象一样战栗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别人没有这么大魄力和权力,可有一个人有……整个建兴朝,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看到洪承畴身子的战栗,范文程知道他悟到了,悠悠道,“之前几战,敌人战败的原因,确实是你说的两点,可这两点讲到根本,就是补给、增援不力……为何不力,只因路途太远……可如果敌军南撤,我军紧追,到了扬州、凤阳,局势就会骤然改变,反变成敌人补给方便了,而我军补给……远了。”
洪承畴失神地木立着,突然,撩袍向门外急窜,口中大喝,“快,宪斗兄快与我一同进宫面圣……!”
范文程看着洪承畴的背影,悠悠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尾随而去。
……。
武英殿。
一脸疲倦,但目光精神的福临,脸上还残留着闻听前方捷报后的兴奋。
这些天,福临真正领略到了做为一个中兴之君的滋味,这才是他所想要的。
福临甚至想御驾亲征,向天下展示他的武功。
听完洪承畴、范文程的奏报,福临微笑道“二位先生能未雨绸缪,朕心甚慰。”
洪承畴一愣,而范文程神色未变,显然,皇帝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也对,战局一直顺利,这种“逆向”的思维,根本引不起皇帝的重视。
可那边洪承畴急了,“皇上,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敌人主力退至长江边上,以吴淞、靖江、镇江及应天府向江北补给增援,可朝发夕至……反观我军,不管是从山东、山西补给,还是从大运河补给,路途超千里之遥……。”
福临微笑着打断道“先生所虑甚是……可,这不是还没发生吗?若是真以先生心中的猜想和担忧,朕便向二位亲王下旨退兵,那怎么向十多万将士解释……说是因为担心敌人溃退可能有阴谋?为担心敌人有阴谋,朕就强令正所向披靡的大军回撤?这……这……呵呵,太可笑了……试问,敌人损兵折将可是真?我军收复城池可是真?敌军大举溃退可是真……既然都真的,那只要令二位亲王心中多加提防也就是了……如此就撤兵,未必有些小题大做了。”
; 第一千八百十一章 问题出在风马牛
洪承畴急得直跺脚道:“防患于未然哪,陛下!真等祸事发生,一切就晚了!”
福临起身,上前搀扶着洪承畴,面带真诚地安抚道:“朕心里知道二位先生日夜忧心国事……身边有二位先生的辅佐,朕夜里才睡得踏实……这样,朕分别向二位亲王亲笔书信一封,提醒他们多加注意敌军阴谋……若遇异常,小心从事也就是了,如何?”
洪承畴急得甩开福临搀扶的手,还想再进言。
那边范文程上前几步,挡在洪承畴前面,向福临施礼道:“请皇上恕洪大人情急失礼、冒犯陛下之罪!”
洪承畴一愕,这才意识到自己甩开福临搀扶的手,是大不敬,赶紧躬身请罪。
福临伸手分别搀扶起二人,微笑道:“爱之深则恨之切……朕受二位先生言传身教十数载,岂会因这等小事,降罪于先生……快快请起,二位先生好生回府歇息一晚……或许,等明天天亮时,又会有捷报传来。”
……。
出太和门后,洪承畴对一直拽着自己手臂的范文程,怒目相向。
“范大人为何阻止洪某向陛下进谏……又为何不与洪某一同向陛下进谏?此事关乎战局胜败、国朝安危,范大人难道是真想……?!”
这次范文程没有翻脸,他放开洪承畴的臂腕,叹息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吴争崛起于绍兴府,我朝多久没打胜仗了?自皇上亲政,更是连战连败,圣上急于在朝堂树威,岂能轻易收兵……而我军好不容易,数战告捷,将士士气如虹之际,你竟以一己揣度,就想让皇上下旨令大军回撤,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洪承畴恼怒道:“是不是洪某一己揣度……范大人难道不知吗?况且叔王通敌、私纵钦犯……。”
“噤声!”范文程连忙一把拽过洪承畴,转头四顾,“在太和门前,如此诋毁当朝叔王,你不想活了?”
洪承畴这时也吓了一跳,有些冷静下来,跺足道:“明知敌人奸计,只能眼看着得逞,我……恨哪!”
范文程低声道:“明着不行,那就来暗的。”
洪承畴一愣,“你有对策?”
“回去再说。”
……。
“沈文奎离京,无非两条路。”回到府上的范文程,坐在书房的主座上,眯着眼睛说道,“一是走陆路,另一条就是走京杭大运河,可陆路相当麻烦,过层层关隘不说,要是遇上了与济尔哈朗不对付的将领,怕是会弄巧成拙,所以,走水路是最简单的,只要一张关牒,可以直接由通济渠至杭州府……而济尔哈朗按排沈文奎在顺天府走水路离开,显然会留下痕迹,以他滴水不漏的心性,应该是先让沈文奎出城,再在天津卫转水路……按时间算,此时沈文奎最多是刚到天津卫……。”
“宪斗的意思是,派人截住沈文奎?”
“你说呢?”范文程扫了一眼洪承畴,“如今驻守天津卫主帅和硕承泽亲王硕塞与你有些交情,且与济尔哈朗面和心不和……只要你书信一封,或许可让他派出快船截留。”
硕塞,是皇太极的第五子,也就是福临同父异母的哥哥。
只因硕塞的生母叶赫那拉氏是侧妃,错失了皇位。
洪承畴与硕塞的交情,缘于年前迎五世大赖进京会见福临。
原本福临要至城外亲迎的,可本一力促成五世大赖进京的洪承畴,反而坚持以儒家学说反对皇帝亲迎,还不惜冒欺君之罪,搬出天象之灵异理由来。
好在福临信任洪承畴,采纳了谏言,结果这等露脸之事,便宜了在权力中心本默默无闻的硕塞。
硕塞在入关前战功显赫,他本是亲王,可之前受豪格案牵连,被多尔衮强硬贬为郡王。
如果不是这次机会,硕塞很可能在他的王府里混吃等死。
但现在,硕塞不但回复了亲王爵位,而且被派驻守天津卫,虽说是临时职务,可这时的人,特别是宗室,一旦简在帝心,那权势便见风即长了。
所以,从某一方面上说,洪承畴等于就是硕塞的恩人,这就是范文程口中所说的交情。
同时,范文程也不着痕迹地点出了这其中的猫腻,向洪承畴表明,其实自己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说白了罢了。
果然,洪承畴听了脸色一变,象是辩解,但更象是解释,“宪斗兄误会了,身为皇上近臣,岂可结交宗亲,这事……和硕承泽亲王因豪格案被多尔衮所迫害、沉冤待雪,洪某只是……。”
范文程抬手,象是随口道:“事关紧急,无须多言……请洪大人转告亲王硕塞,只要他截住沈文奎,对他而言,也是大功一件……于他日后封藩,有莫大的助益。”
二人之间的默契,说明范文程并不想纠结此事,只是想让硕塞截住沈文奎。
洪承畴立马点头应承,“洪某这就亲笔书信一封,派人快马急送天津卫……只是,这也就断了叔王通敌之路,对你我担忧的敌人阴谋并无多大用处。”
范文程仰头呵呵一声,“有道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管是之前的刀枪弓弩,还是如今火器盛行,补给、兵员皆是战争胜败之关键。”
洪承畴点头附应,“宪斗兄所言极是。”
范文程转头看着洪承畴,诡异一笑,道:“彦演老弟可知道,这些日子老夫从晋商那获取的银子有多少,去向此处?”
洪承畴目光一闪,随即恢复如常,陪笑道:“虽说洪某还没知晓……但以宪斗兄老成谋国和对朝廷、对皇上的赤胆忠心……定是用在了此战刀刃上。”
范文程摇摇手,不置可否地起身,在书架上翻出一册帐本,递到洪承畴面前,“八百二十余万两……全在这了!”
洪承畴脸色一变,八百二十余万?
要知道,皇帝在这三年间,前后两次组建了十八万新军,拢共耗费,也不过九百万两上下。
大清去年一年的国库岁入,也才一千万八百万两上下。
范文程一次竟擅自动用了如此数量的巨银,什么事需要如此大的手笔?
第一千八百十二章 民心真得重要吗
洪承畴忙接过帐册本,低头细想看起来。
范文程在洪承畴低头那一瞬间,目光中阴霾一闪而逝。
许久,洪承畴从帐本上抬起头来,以一种悲天悯人地神色,看着范文程道:“范大人此举何意,这……这简直是资敌啊,若是这帐本不小心传了出去,怕是引来大祸……皇上知道此事吗?”
范文程微微一笑,摇摇头道:“这笔银子来路不正,并未入户部国库……但若将它用在关乎我朝存亡的战事上,想来日后陛下一定会应允的。”
洪承畴眼睛一眯,稍作沉吟,道:“可洪某并不觉得,范大人如此作法,能对战争起到下面的作用。”
“老夫为此咨询过晋商中经营行家,在数次印证之后,他们确定此事有七成以上的胜算……彦演老弟,有没有兴趣参与此事,共为我大清奠定数百年基业青史留贤名?”
洪承畴注视着范文程许久,将帐本一合,长吸一口气,道:“我信宪斗兄……既然宪斗兄有如此把握,我洪某人又怎能不襄盛事呢?”
“啪”地一声,二人击掌为誓,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
端重亲王博洛,此时正是意气风发。
连克泗水、曲阜二城,原本以为会在滋阳暴发一场血战。
不想,在曲阜以新奇连发火枪致使大军伤亡甚大的北伐军,竟只抵抗了三日,便连夜“溃退”了。
博洛惊讶之余,第一反应就是,敌军弹药不足,无法连续抵挡己方大军的猝死进攻。
于是博洛一声令下,大军仅在滋阳城休整了一个晚上,便倾巢而出,大举南下了。
倒不是博洛愚钝,事实上,博洛甚至比岳乐更有军事才能,否则,清廷也不会重用博洛,配合多铎征南,独当一面了,而当时,岳乐才只是一个贝勒。
博洛之所以如此“狂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在岳乐熟稔火器作战的这几年里,博洛一直被吴争囚禁在杭州府,这种长时间的囚禁,等于与世隔绝,以至于博洛虽然率领火器新军,但还是骑兵为王的作战思路,当然,骑兵依旧为王,只是一旦过了黄河,黄河以南,特别是长江流域周边,河流纵横、水域复杂,极不适合大规模骑兵作战,骑兵渡河太不易,绕行耽误时间,这也是吴争在头几年里,不发展自己骑兵的主要原因之一。
二则,博洛被囚禁三年多,对吴争的恨意,罄竹难书,回到京城,在取得足够的权力之力,博洛首先想到的,就是复仇二字。
如今天从人愿,北伐军被三次击溃,真要是一举收复长江以北各府,那博洛就是清廷首屈一指的功臣,甚至是力挽狂澜的救星啊。
博洛又岂能抵抗得了这贪天之功的诱惑?
当然,博洛有底气,他的直隶二营,五万新军中,大部分是火枪骑兵,而且是三发短铳,骑兵的速度加上三连击,这简直就是不可战胜的存在。
……。
相较于博洛,攻破海州的安亲王岳乐,确实要谨慎得多。
岳乐已经数度与北伐军交过手了,对北伐军的战术和战技,有着充分的了解。
当然,他同样不认为,如今手握三万六千兵力的自己,还会被北伐军夺回海州。
但岳乐在海州城内思忖了整整一晚之后,决定大军暂时停止追击,在海州休整。
他认为,只有等端重亲王博洛顺利攻克徐州之后,自己才可放心率军南下,否则,万一敌人打一个反击,被黄河相阻的博洛,恐怕想救自己都来不及。
说到底,岳乐心里还是对北伐军有着忌惮的。
……。
随着各路北伐军大举南撤。
沿路各府刚刚重戴汉冠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一些“船小好调头”的普通百姓,随着北伐军的行军路线向南逃难。
而一些乡土难离的民众,那是指着南撤的北伐军,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
什么“逃跑将军”,还有“打仗无能,逃跑有术”,更有拿着烂菜梆子和臭鸡蛋,躲在门后、巷口砸行军将士的。
而有着严令的北伐军将士,只能紧咬牙关,忍受着这种本不应该承受的指责和谩骂。
一时间,刚刚稳定的江北民心,不可抑止地反转了。
一些本就与清廷藕断丝连的豪门、富户、降官们弹冠相庆,纷纷宣扬建兴朝时日无多,大清将一统天下之类的云云。
而淮安城中的吴争,日子是真不好过。
临时行辕外,被无数请愿的百姓所堵。
民意还好,隔绝在外就是了,关键是,有不着调的将领,也“趁火打劫”。
北伐军军纪森严,吴争这几年的精力全花在了整军上。
可北伐军中有异类啊,譬如那个敢在吴争面前要“大将军”位的刘放兄。
被吴争勒令在衡阳“闭门思过”的刘一手,终究难耐他与生俱来的“大将军”瘾,在衡阳思过都不老实,他故会重施,愣是整出了一支堪称“大军”的衡阳卫。
不过,这次他确实是吸取了之前教训,没有再招收那些妇孺老弱,而是青一色的壮丁。
这其实与刘放的思想转变没多大关系,而是衡阳区区一个小镇,在之前的两战中,人口皆已丧尽,如今涌向衡阳的,皆是周边各府的民众。
也对,人的名树的影嘛,一个从草根到将军逆天转变的“成功人士”,对那些一心有着“将军梦”的年轻人,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这在吴争和沈致远身上就能体现,万历朝戚少保的英勇抗倭事迹,还不是影响着几代江南年轻人弃笔从戎,以血洒沙场为毕生追求?
刘放是带着请战书来的。
还是血书。
只是天晓得是人血还是鸡血,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差点就指着吴争鼻子“谏言”了。
“王爷,您可是我朝的定海神针哪……我刘某还有江北数百万民众,可是一心指望您率王师北伐的……。”
听听,听听,这货居然也敢在吴争面前,自称代表民意了。
第一千八百十三章 杀鸡儆猴
“王爷若是担心敌军攻势凶猛,我军不能挡……我刘放愿为王爷马前卒,率衡阳卫力抗那……啥来着,鞑子的名字太怪异,刘某记不住……反正就是敌酋,若我刘放往后退一步,王爷可砍了刘某脑袋,如何?”
啧啧,当了将军就是不一样,会问“如何”了。
要说人心复杂嘛,堂堂吴王之尊当面,岂容一个杂牌将军大放厥词?
但,所有人都在沉默。
理由只有一个,刘一手说出了他们心中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也对,北伐军确实补给困难,但还到不了无弹药可用、无粮食裹腹的地步。
要说江北久屈清军淫威下的汉人百姓,大部分还是心向王师的,就算不主动献粮箪食壶浆,那拿现银购粮还是肯的。
这一不问青红皂白全线撤退,确实让一众将领心中憋了一口气,这些带兵的悍将,只是迫于吴争的威望,不敢渲泻罢了。
刘放这货向来不得人心,也是,拿手下士兵的性命染红的官帽,被北伐军所有将领鄙夷。
但刘放的来意,那是清楚得很,这货率军还没至淮安城,就已经大张旗鼓地宣扬着他要身先士卒、甘为反击先锋的意愿。
于是乎,所有相关人等,皆大开方便之门,让刘放得以顺利直达吴王面前,痛陈心中块垒。
吴争的脸色阴晴不定。
许多时候,权力,就象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摸不着、看不到,但可以用心去感觉。
权力,来得不易,失去,却非常容易。
就象是民心,说它不存在,那它却确实存在,可说它存在,也不完全是。
你在乎它时,它除了锦上添花,其它没什么作用。
可你不在乎它,那时不时地就会给你挖上一个出乎意料的坑,大坑!
吴争是有思想准备的,冒襄的谏言,吴争也深有同感。
但吴争自绍兴府发迹始,就一直拟定一个信念,那就是以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汉族已经伤不起了!
北伐军加上大西军,确实已经有了实力与清军正面一搏。
但,需要承受的伤亡数量,不言而喻,越近顺天府,须承受的伤亡越大,这勿容置疑。
吴争一直羡慕李自成可以施施然入顺天府,也羡慕多尔衮可以捡漏。
可如今不一样,清廷的内部倾轧,重演不了崇祯上吊时,京城城防的那一幕。
吴争绝对不想,拿将士的命去填这样一个坑,如果真这么做了,那么,汉族至少在一个甲子内,恢复不了元气,没有几代人的繁衍,人口上不去。
好赖的办法,吴争都用了,譬如释放济尔哈朗的儿子济度,譬如释放囚禁三年之久的博洛,再譬如放弃原则地善待江北商人等等。
这一切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分化敌人内部的团结。
作用是有的,可远远达不到吴争企望的程度。
而济尔哈朗突然的衰弱,使得博洛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崛起,完全出乎吴争的预料,很大程度上,让吴争付出的努力,化为乌有。
所以,吴争需要鉴于现状,进行战略调整,强攻不成,那就引蛇出洞。
蛇不好引,需要饵。
假饵、轻饵还不成,需要真饵、重饵!
那就是土地、人口,甚至于鲜血、生命。
下饵的过程是痛苦的,会发生动乱,甚至政变。
可吴争是个赌性大的人,一旦决定,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所以,吴争此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杀鸡儆猴!
这只鸡是现成的,是他自己哭着喊着闯进来的。
可事到临头,吴争的心,还是软了。
对刘放刘一手,吴争是嫌弃的。
这就是一个运气好到了极点,却不懂收敛、低调的混子。
可反过来说,吴争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或许是知识多了些、人品好了些、长得帅了点,其实根子里,吴争自己何尝不是一个运气好到了极点,也不懂收敛、低调的穿越来的混子?
杀刘放,那等于杀了自己,这时吴争心里,就有这么一种感觉。
杀刘放,等于扼杀了无数想象刘放一样,一朝建功立业的年轻人的热血。
吴争能做这样的事吗?
不能!
“妄议军事、无端指责本王,本该斩无赦……只是鉴于之前立有微末之功,本王不忍斩杀……贬为哨官,以儆效尤,来人……将这厮叉出去,打三十军棍!”
没有人为刘放求情。
不是人情冷漠,实在是刘放不得人心。
当门外军棍击肉的声音传入屋内,所有人的脸色木然而空洞。
吴争冷厉的声音回响在室内,“当本王不识事吗?未经通传,便如入无人之境……规矩何在?军在?”
“鲁进财。”
“卑职在。”
“即日起,降为副团长,入第一军史坤团中效力!”
“卑职……遵命!谢王爷不杀之恩!”鲁进财跪在吴争脚前,磕了一个头,倒退而出。
“陈胜。”
“末将在!”
“身为都指挥使,不能约束下属,纵容骚乱……。”
“末将知罪。”
“知罪就好。”吴争冷冷道,“将所部交于孙嘉绩,去通州蒋全义所部当个副职吧!”
陈胜眼睛一红,强捺着低头道“末将……遵命。”
室内一片死寂,再无人敢出声。
连嫡系心腹都成了儆猴的鸡,谁还敢反对?
“怎么?”吴争扫视着麾下将领,“受不了丁点委屈?何况还不是委屈!”
“转进怎么了?军队就只能打胜仗?”
“民众、士兵不知道,你们也不清楚?孙嘉绩,你说说,你部储备弹药情况如何?”
孙嘉绩出列,施礼道“我部人均弹药尚不及战前配备之三成,虎蹲炮炮弹,每门炮不足三发……野战、攻城重炮更为不堪……能用者不足二成,不能用的大部分都是炮弹断顿了……。”
“听见了吗?”吴争扫视着,“军工坊十二时辰连轴转,尚不能满足各卫作战之需……况且,我军一过江,补给耗费就翻了一番,江北可不象江南,有着新建直道和铁路……诸位是想让士兵上刺刀与敌人铁蹄对抗吗……?”
第一千八百十四章 有一种胜利叫撤退
吴争提出的问题,确实是实情,是北伐军眼下面临最大的问题。
在吴争一连串的问题之后,室内气氛有了些许松动。
这不是被说服,而是诸将心中的底气不足啊。
看吴争训话告一段落,孙嘉绩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息怒……其实诸将也并非心中对王爷撤兵有怨言,只是……不甘心罢了……王爷是不知道,这一路回撤,听到的骂声……简直是不堪入耳啊!”
“不甘心……你们不甘心?”吴争“呯”地一拍桌子,“孤还不甘心呢?你们倒是不要向本王要增援、要补给、要兵员啊,若是你们持刺刀击溃敌军,本王倒省事了……直接入顺天府受降去了!”
见将领噤若寒蝉,吴争缓了口气,“巧手难为无米之炊……本王也变不出来那么多弹药啊。”
孙嘉绩见缝插针,问出了所有将领此时心中最大的疑问,“请王爷明示……我军要撤到哪,才算是个头啊?”
吴争默默地扫视着已经一个个抬头看向自己的将领们,“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做为军人,服从命令就是了。”
所有人眼睛流露着失望,室内响起一片轻叹声。
吴争有些动容,终于开口说了句,“记住本王的话……有一种胜利叫撤退,有一种失败叫占领!”
说无,吴争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
“听说过撤退是胜利吗?”
“王爷说的……王爷从来都言而有信。”
“可这样撤下去,咱们付出无数弟兄性命收复的土地……都白瞎了,我不甘心哪!”
“就是,此战咱们从扬州一直打到青州、兖州,多少弟兄回不了家乡……这战功怎么算?我回去怎么和下面交待?怎么去和阵亡弟兄们的家人交待?”
随着吴争的离去,室内终于暴发出压抑太久的渲泻声浪。
被殃及了池鱼的原都指挥使陈胜,低喝道:“没听王爷嘱咐……做为军人,服从命令就是了。”
“陈将军,您是王爷亲信嫡系,王爷自然最后亏待不了您和您的部队,可咱们呢……?”
“放屁!”陈胜怒喝道,“什么咱们?谁是咱们?北伐军中想立小山头……你是寿星公上吊活腻歪了!”
“呃……咳,陈将军,末将失言了……这不是情急乱说话了吗?陈将军……诸位,权当我放屁!”
陈胜不再纠缠,慢慢转向一直坐在边上闭目养神的沈致远。
“伯爷……你看,王爷突然下令撤军,究竟何图?”
若换了个人,以沈致远的心性,铁定不会搭理,不过陈胜不一样,这是从绍兴府一起熬过来的兄弟。
沈致远睁开眼,看了看陈胜,又扫了一眼在场众人,伸臂打了个哈欠,才施施然道,“陈胜啊,你说你也是追随王爷的老人了……怎么也和他们一样,起什么哄……仔细去品品王爷最后的那句话,你会想明白的。”
说完,扬长而去。
一群人都沉默下来,想着吴争离开前最后一句话,“记住本王的话……有一种胜利叫撤退,有一种失败叫占领!”
然后,陈胜顾自离开了。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
最后,鲁进财跺了跺脚,看着只剩他一人的屋子,嘟噜道:“什么撤退就是胜利,我要是能想明白,还至于被王爷贬去当副团长吗,还是史坤手下,当年在军校,可不与他是对头嘛,这下好了,他可不定怎么整我呢……就这么会时间,连降四级,我招谁惹谁了我……?”
……。
从一个不入流的旧巡检司役差到一个正经从三品北伐军将军,刘放用了三个多月,堪称史上升官最快的实职军职。
然后他又从从三品将军贬为七从品哨官,只用了一刻钟。
外加一顿“笋炒肉”,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哪!
然而,与众将不同的是,刘放经造,而且脸皮还厚。
要是换个人,被吴争如此处置了,怕是早缩到一边自我反省去了,或者凑钱找人打点,看看能不能挽回些损失。
可刘放从长凳上起来,摸摸屁股,然后就在外等候着。
一见吴争出来,也不迎上去,就在吴争后头远远跟着。
刚开始跟,替代鲁之财的黄昌平也不为宜,不就是个刚挨了揍的人嘛,就他一人,黄昌平自觉一人就能撂倒了他。
所以,也不在意。
可吴争转入临时行辕内院,刘放还跟着想进内院,那黄昌平就恼了,“想干嘛呀,嫌三十杖不过瘾,还想再挨一次?”
这时要换了别人,定是被吓退了,可刘放却一脸讪笑,“这位将军……行个方便,让刘某见见王爷呗……。”
瞧瞧,这就是本事。
黄昌平可不象鲁进财是副将军衔,他只是个从江都之战的死人堆里滚过来,恰巧被吴争收容的一个小老乡。
如果论起来,黄昌平得毕恭毕敬地向刘放行军礼,称一声“将军”。
当然,现在刘放实际上已经不是将军了,哨官嘛,从七品,与黄昌平此时军职相仿。
可终究是还没交接,刘放手中还有二万多衡阳卫。
也正是刘放这种低姿态,让黄昌平落不下脸来。
“……王爷是你想见就见的?刚惹恼了王爷,你这不是自己凑上去再挨揍吗?我劝你啊,还是回去养伤吧,说不定王爷气消了,还有回旋的余地……。”
黄昌平好心地提点着。
可刘放依旧讪笑着恳求。
黄昌平没法了,只好道:“我替你去通报……不过王爷见不见你,我可不敢保证……。”
“多谢,多谢!”
黄昌平不放心,再三叮嘱道,“可不敢往里闯……这要是真闯了,你应该知道后果?”
“小将军放心,刘某也是带兵之人,这点规矩还是晓得的……小将军快去通禀,刘某就在门口等着。”
也怪,刘放长得猥琐,人品也不咋滴,这么一个讨人嫌的人,可不管是上至吴争,下至寻常百姓,连带着刚刚接替鲁进财亲卫队长职务的黄昌平,也难以拒绝刘放的“恳求”。
或许,这世道本就是如此,“世上无难事,只怕厚脸皮啊”。
第一千八百十五章 沈致远的担忧
“她……还好吧?”
沈致远接过吴争递来的茶,冒似随意地,头也不抬地问道。
“放心吧,有你爹看着哪,等打完这场仗,你衣锦还乡,到时回去就能抱个大胖小子了。”
沈致远抬眼道:“你怎么知道就是个小子?”
吴争呵呵笑道:“就算是个丫头,那也不错啊……好好养着,到时给我儿子做媳妇儿。”
沈致远翻白眼道:“你倒是想得美……我也没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只是随口问问。”
看着这个言不由衷的发小,吴争轻轻一叹,“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如果说服不了东莪,她依旧想着替她阿玛报仇……那你往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没什么好难过的。”沈致远仰头闭眼,晃着脑袋,悠悠道:“让她活着……象个普通人一样的活着便可。”
“这么说来……你是不打算让她成为正室了?”吴争追问道。
沈致远转头看着吴争,“你能答应吗?”
吴争默然。
“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还问我做什么?”
吴争泛起一丝苦笑,“这是我能做决定的事吗……但这事确实不得不谨慎,她的身份放在哪,做个偏室、侧室也就算了,真要做了伯爵夫人……还于公于私,还真说不过去,况且,你爹也是这个意思,他想让你另选贤淑立为正室。”
“我……没有异意。”沈致远挑挑眉毛道,“原本我是打算……可她在兖州香消玉殒了,在我心里,也只有她配得上伯爵夫人的名位!”
这个她,指得自然是陪沈致远于敌人心腹三载的长林卫五档头,钱氏,清吟。
吴争欣慰地点点头道:“那就好……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
二人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沈致远开口问道:“你真当此计,可以瞒过济尔哈朗及洪、范等人?”
吴争微笑起来,“就算洪、范识破了,又怎样?小皇帝刚刚亲政,正是树威的时候,岂能放过如此良机……而济尔哈朗本有自立心思,皇帝失威,于他有利,怎会阻止?何况在济尔哈朗看来,我朝短期内并无真正威胁到清廷的实力,最后还得他临危受命,来与我斡旋,正好趁机重新掌权,何乐而不为呢?”
“清廷若见好就收,只占徐州、兖州及海州,便不南下了,你又该如何应对?”
“你见过吃甘蔗吃到一半就不吃的人吗?”
沈致远微微皱眉道:“其实,以你我手中的兵力,再联络大西军,与清军殊死一搏,胜算还是很大的……为何非要如此?你可想过,这样一来,你在江北民众心里的名声,怕是毁了,这对你日后上位非常不利!”
吴争来回踱着,“致远啊,你现在也是伯爵了,虽说没有封地,可毕竟是超品衔……为何非要执拗于我坐那位置,难道,还想我封你为藩王么?如果你真有这心思,那今日我对你明说吧,就算日后我真坐了那位置,也不会效仿周天子分封天下……你我都知道,天下纷争,封建是祸根!”
沈致远摇摇头道:“若说我没有这心思……那是假话,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吴争,你真以为,这天下回到了朱氏手中,真是天下之福吗?如果是这样,大明也就不会亡了。”
“我有说过,这天下须交还朱氏人吗?”
“可你也没有说过,不交还于朱氏人呀?”
“这样不是很好吗?”吴争呵呵笑道,“至少不会立马引发那些保皇党的反乱,如果在这节骨眼上,后方大乱,那后果……你应该清楚。”
“凡事有利有弊,你心思的模糊,一样会造成许多原本想追随你的人改变方向……这,一样会造成此消彼涨的结果。况且,就算他们真心效忠于你,那你的不思进取,一样会造成他们斗志的颓废……吴争,你不会以为,所有追随你的人,都和你一样,可以不思柴米油盐、不思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吧?可若你最后无意于大位,你又如何去满足那些战功赫赫的骄兵悍将……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还得配合着朱氏,上演一出杯酒释兵权、鸟尽弓藏的好戏?”
吴争看着沈致远的脸,好半晌,“原来……你动得是这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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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沈致远点点头,“没有你回绍兴府,或者我还是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最后承接我爹的店铺、商号,做个土员外……你若是坐了那位置,我放心,至少,你不会无故来害我……可若是朱氏坐了那位置,你能保证,朱氏不会秋后算帐?”
吴争皱眉道:“你当我是块木头,会没有自保之力?”
沈致远沉声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怕……不但我怕,陈胜、厉如海等这些旧人都怕!吴争,若你毫无能为,就是一个幸臣,我们倒是不怕了,因为皇帝可以对你任意处置……可偏偏你是个权臣,天下独一无二的权臣,就算史上,这样的权臣也是一只手数得过来的,皇帝能不忌惮你吗,能不变着法的来削弱你的权势,收回本不该属于的权力吗?如此一来,争斗便开始了……皇帝一时奈何不了你,便会先向我等这些你的旧部动手,而我们,既得不到你的遮护,又无力单独对抗整个朝廷,便是一群任人蹂躏的羊!”
吴争有些动容。
道理,吴争清楚,不只是沈致远说过,许多人都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尤其是象冒襄等狂士更是直接劝进过。
但,沈致远这样的发小,当面说出来,对吴争心里的冲击,是不同的。
沈致远说得没错,名份这东西,是一切祸乱的根源。
眼下自己手中有二十万北伐军,大权在握,随时可以左右朝政,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废立一个皇帝玩儿。
可真到了天下一统,拥立新君上位,自己终究是臣,只要是君臣名份一定,那无数人都会蜂涌向新君而去,争抢从龙之功,哪怕有些是本来心向自己的人。
第一千八百十六章 临危受命
人性,向来趋利避害。
自己到时最多是一方诸侯,能给人什么利益?
利益有皇帝给得多吗?
就算大笔撒钱财,人心也不会在自己身上,因为这里面还有另一种人性,那就是人,对未来的希望。
做天子门生,总比做一个藩王幕僚来得光鲜。
于是乎,自己的权力就会慢慢不可逆转地散去,皇帝的权力会渐渐收拢。
古往今来,权臣的下场鲜有善终的,只是速度快慢、时间早晚罢了。
此时,门外传来黄昌平的声音,“禀报王爷,新任哨官刘放求见。”
吴争闻听,因心中有恼,便极不耐烦地喝道:“见什么见,让他滚……!”
“是。”
可很快,吴争又改变了主意,“慢着!让他……在外面等着。”
“是。”
……。
吴争转过头,看着带着一丝讥讽看着自己沈致远。
带着一丝恼意冲沈致远喝道:“呶……这就是你说得那些想追随、效忠于我的人,他们为得不是心中的抱负、理想,而仅仅是因为……我是吴王,手握大权,可以令他们一朝位极人臣……。”
沈致远呵呵笑道:“那又如何?为上者身边若都是一群清流,就真能天下太平、国富民强吗……前朝,不就是个恰如其份的例子吗?”
这话有些道理,崇祯骤然即位,扳倒了阉党,造成了清流一脉独大,鱼龙混杂的清流们,从此再没有了掣肘,各种贪赃枉法之事层出不穷,事实上,远比阉党为祸更烈。
从这一方面来说,皇权不问对错,只讲平衡,是有道理的。
吴争突然苦笑起来,“我是真不想坐那位子……你说我年纪青青、风华正茂,就被困于那个四方城中,日日对着一群老腐儒、老学究们,还得被他们不时催逼立太子、储国本……咳,我一想起来,就全身难受!”
沈致远闻听,张口结舌,这算理由?
这怕是世上最荒唐的不想当皇帝的理由了吧?
吴争悠悠道:“其实……我更希望天下太平之后,你我还有二憨、小安子,能一起游历这片大好河山……。”
“我没兴趣!”沈致远闷声道。
吴争的话头嘎然而止,用这一种愤怒的眼神瞪着沈致远。
这厮太不解风情、太会煞风景了,一丁点的情趣都没有,十几年的书,怕都读到屁X里去了!
沈致远翻了翻白眼道,“与其陪你游山玩水,我更喜欢进宫陪你指点江山……闲了无事时,率数万大军替你开疆拓土……然后你一高兴,赏我个王爵,给我块封地……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简直是鸡同鸭讲,完全是不在同一频道啊。
“我打算将你的二万人马,与衡阳卫整编。”吴争正色道,“你任都指挥使……至于副指挥使嘛,先空着……过些日子再说。”
沈致远“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吴争有些恼羞成怒地喝道:“平白给了你二万多人,怎么占便宜还卖乖?”
沈致远指着吴争大笑不止,“吴争啊吴争,你就是这德性……明明憋着坏,非要兜个圈子,实在兜不下去了……好嘛,图穷匕现了!”
吴争大怒,指着沈致远要暴走。
沈致远赶忙起身,笑道:“得,你说了算……我无异议,这下,该满意了吧?”
吴争被沈致远搀扶着坐了回去。
沈致远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此次刘放招的新兵,倒是成色不错,放在他的手里,确实是糟践了……可你有没有想过,将如此数量的新兵,一下涌入我的新军中,我部战力短时间内会下降甚多……原本我还想着,清军此次大举南下,必定大部分是骑兵,我部若与钱翘恭的风雷骑配合,大有可为之处啊。”
吴争脸色一暗,摇摇头道:“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陈胜禀报说,风雷骑泰安一战之后,去向不明……已经失去联系近月了。”
沈致远一愣,急道:“这怎么可能?如此数量的骑兵,想要隐匿起来非常不易……难道就没有传来何处与清军交战的消息吗?”
“至今没有。”吴争黯然道,“钱翘恭最后一次禀报,说是向西转进……我已经下令长林卫去查了,可至今还没消息传来。”
看见吴争的神色,沈致远赶紧安慰道:“钱翘恭应该不会出事,若无数万大军合围,以风雷骑的战力,寻常清军根本奈何不了他们……可若是数万人的大战,那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消息传来?应该是藏匿起来了……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你所言!”吴争甩甩头道,“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你说。”
“我军南撤已是既定战略,不可更改……一来需要为南撤的各卫掩护、断后,二来需要守住淮安城,淮安为大运河南北中枢,一旦失去控制,等于真正断了北方资源南运的途径,三来嘛……既然是引蛇出洞,那就得有一块坚固的砧板,否则,清军一旦遭受反击,见局势不妙,又得缩回去,这样一来,所有部署就全都白费了,而且以后再想引蛇出洞,也就难了。”
说到这,吴争指着桌上地图道:“我的想法是,你部与衡阳卫整编之后,驻守山阳、盱眙、宝应三地,互为犄角,构筑成铁三角固守……如此,既可守护大运河航道,也可在日后我军反攻之时,配合我南北夹击,成为敌人最头痛的钉子。”
沈致远眉头渐渐皱起。
吴争轻叹道:“我知道,这任务很凶险,一旦我军撤至长江沿岸,我部这三处等于陷入了敌人的四面包围之中……。”
“我想问的是,我部加上衡阳卫二万多人,兵力是够了,可所需的粮草、弹药如何补给?若是四面被敌军包围,你又无法及时增援,我需守几日?”
吴争默默地看着沈致远。
沈致远一愣,“你不会想让我守上一年半载吧……如果是那样,我劝你还是换人吧,我可做不到!”
吴争搂住沈致远的肩膀,道:“这一个月里,我在山阳、盱眙、宝应三地囤积了十万石粮、二十船弹药,可供五万大军两月所需……。”
第一千八百十七章 不谋而合
吴争拦住想开口的沈致远,“我要你守一个月……有这一个月,按清军南下的速度,想来已至江都、泰州、通州一线,而我大军,应该可以完成战前集结。”
沈致远突然笑了起来,“吴争,这仗我守一个月,有什么好处……能封王吗?”
吴争一愣,拍拍沈致远的肩膀道:“细水方可长流,真到了象我这样,赏无可赏的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好好地,活着回来……到时,我为你请封!”
沈致远有些动容,“吴争,别的好说,可若我真……你得答应我,好好照顾我爹……还有我未出生的孩子!”
吴争突然抬脚一踹,骂道:“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可告诉你,我没有替你养爹、养孩子的习惯,若你敢……我就让我儿子天天欺负……!”
有道富贵险中求,男儿功业,自须沙场取!
可到了象吴争、沈致远这样的权位,这种凶险,原本已经无须承受了。
吴争骂到这时,沈致远眼睛中闪过一抹微红,他昂首长吸一口气,然后微笑着对吴争说道:“走了。”
看着沈致远的背影,吴争心头涌起一种伤感,他是多么不想让这些身边人去冒险啊!
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包括……自己!
……。
刘放乖得象只鹌鹑。
在门口等了近一个时辰,还能摆出这么一副“我见犹怜”的小媳妇模样。
“刘一手”的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啊。
这让吴争感到,自己小看了这货。
“来见本王……何事?”吴争冷冷地问道,冷得似乎一刻都不想多搭理刘放。
“难道……不是王爷要见小的吗?”
刘放以一种近乎讪媚的让吴争混身生起鸡皮疙瘩的,且小心翼翼还带着一丝狡猾的笑容,对吴争反问道。
吴争有些惊讶了,但不动声色地喝斥道,“本王待你不薄,且多有恩赏……可你却不知收敛妄议军事、扰乱军心……怎么,贬你为哨官心里不服气,还想与本王来讨价还价不成?”
“小的……哪敢和王爷讨价还价……?”
“收起你这副不知廉耻的媚笑……这让孤感到恶心!”
“是……是……!”刘放收敛了笑意,慢慢直起身子来,“王爷想杀鸡儆猴,刘某已经是十分配合了……如今,这猴也听话了,我这当鸡的……王爷是不是也该放了?”
吴争冷冷地盯着刘放,心里非常惊讶,这绝对不是个莽夫,“谁告诉你……本王是杀你这只鸡,儆那些猴的?”
“我在王爷麾下将领中,就是一个外来户,没有人对刘某和善相待,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告诉刘某了……其实这不难猜,大战在即,临阵换将,这是不对的!”
“你的意思是,在本王麾下,你刘放就无人可以取代?”
“我衡阳卫有二万多人马,若是突然换掉了我,怕是没个三、五月,王爷拾掇不了那些不知礼数的人。”
吴争脸色渐渐阴沉,“这么说,你是来威胁本王的?”
刘放脸变化得很快,嘿嘿讪笑道:“小的怎么敢威胁王爷呢……只是,眼下正是王爷用人之际,刘某能将那些不知礼数的人压得死死的,绝不会烦着王爷,不能替王爷抗击南来敌军……况且,刘某只是个混人,完全威胁不到王爷。”
“嫌官小了?”吴争慢慢缓和语气。
刘放突然叹气道:“这半年来,我是真看透了……将军也好,哨官也好,其实在王爷心里,我刘放就是个屁……可王爷,衡阳、旧县,还有固始这三战,刘某的功劳都是事实吧?”
吴争笑了起来,“果然是嫌官小了……你还是来和孤讨价还价来了。”
刘放端正神色道:“王爷误会刘某了……我是需要官职,足够大的官职,可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
“哦?”吴争斜了一眼刘放,“千万别对本王说,你刘一手也开始忧国忧民了。”
“我欠了很多条人命!”就算刘放真是个莽夫,也听得出吴争话里的讥讽,他瞪着吴争大声道。
吴争一愣,但他听懂了。
这货终究不善表达,好好的意思,被他愣说成了,好象此来是威胁和讨价还价来的。
吴争不动声色道:“你欠人命,关孤何事?”
刘放急了起来,“虽说衡阳两战,王爷并未指使刘某……可旧县、固始……刘某可是奉王爷之命打的……怎么能和王爷无关呢?”
说到这,刘放说跪就跪,他“扑通”跪在吴争面前,还扯着吴争王服袍摆,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声音,“王爷您行行好……您就让我带兵吧……我身上欠的人命太多了,每个晚上,我都睡不着,只要闭上眼,一张张死人脸就会出现,有熟稔的衡阳乡亲父老,也有素不相识的凤阳、滁州、扬州百姓……我想过了,他们是向我要功劳……可我给不了他们,我需要很多很多的功劳……。”
说到最后,刘放嚎哭起来。
吴争有些愣,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刘一手。
但,刘放有一点说对了,吴争确实不是想罢黜刘放的军职,也确实只是利用刘放做那只儆猴子的鸡。
“起来!”吴争愠怒地喝道,“沐猴而冠的东西……动不动就跪,你方才的骨气呢?”
“骨气?与我背负的二万多条人命相比,骨气算个屁啊?”刘放嘶嚎着,“王爷……我得给那些亡魂功劳,给他们造大冢、立石碑、修祠堂……我只要一万人马,不,五千也行……我就守在衡阳,但凡鞑子敢来,除非我刘放战死了,否则,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起来吧。”看着“梨花带雨”的刘放,吴争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去找绍兴伯报到吧……告诉他,是孤让你守衡阳。”
刘放一愕,随即福至心灵,赶紧称谢不止。
可末了他退出去的时候,还是不依不饶地问了句,“咳……敢问王爷,刘某这算是……官复原职了吧?”
吴争怒喝一声,“滚!”
第一千八百十八章 谁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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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安进来禀报。
“……陈胜率部按少爷命令已经向江都方向撤退,鲁之域答复明日一早开拨……少爷真要将沈致远留在淮安吗?”
吴争抬起头,“怎么……你有异议?”
“没有!”宋安摇摇头,“只是,孤军固守山阳城……太过凶险了些。”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天下一日不平,没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
“要不……我替沈致远留下?”
吴争直直地看着宋安。
宋安解释道:“我知道,少爷是想在敌军占领各府之后,安插下一颗钉子,以便日后反攻……既然如此,为何不选我?如今江北长林卫已经交接给了冒襄,少爷身边有鲁进财、黄昌平护卫……我,可以留下!”
“你心里有怨气!”吴争手指点点宋安道,“你在怪我将江北长林卫交给了冒襄,对吗?”
宋安沉默着。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小安啊,你接手长林卫也有两年多了……长林卫可是你家少爷最后一道屏障啊,不是少爷怪你没有作为……长林卫的性质本就是无过便是功,可眼下不一样,这不是太平盛世,少爷我需要有奇兵突起啊!”
宋安闷声道:“少爷误会了……我并非贪图权力,只是少爷也说了,长林卫是少爷安危最后一道屏障……将长林卫交给一个相知不多的人,是不是太冒险了?”
“那你就去熟悉他嘛!”吴争起身走了过去,“查他祖宗十八代,查个底掉……你有那权力,你是他的顶头上司嘛。”
宋安被吴争逗乐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不过不是现在!”吴争正色道,“我有别的任务交给你。”
“是……请少爷下令!”
吴争摇摇手,“先说说冒襄近况如何?”
宋安稍一斟酌,答道,“冒襄近况非常不堪……虽说补了阁臣,可朝廷上下,除了首辅,皆视他如敌……据说他上疏那日,在殿中被当众啐脸,之后,有数千人聚于长安街,就为了等冒襄出皇城,一路石块招呼着,若不是首辅及时赶到,将他先引入相府,恐怕……。”
吴争眉头皱起,“围攻冒襄的是些什么人?”
“京城百姓。”
“发生在冒襄上疏当天?”
“当天午时,散朝之后。”
吴争瞪了宋安一眼,“百姓有这么灵通的消息?”
宋安一怔,“少爷是说,围攻之人是受人唆使?”
“你呀……冒襄说得没错,你说精干,但阅历不足,确实需要再历练。”
宋安急道:“少爷放心,我这就向应天府传令……不查个水落石出,我甘受军法!”
吴争拍拍宋安的肩膀,“这事先放放……我问你,之前各府发生民众游行,闹得沸沸扬扬,这事如今怎样了?”
“说来也怪,原本游行如燎原之火,越烧越旺……可此次清廷向我朝宣战之后,他们顿时就消声匿迹了……据应天府长林卫报来的消息,判断极可能是他们游行的诉求得到了满足,游行已经没有意义,也就不了了之了。”
吴争负起手来,在屋里走了几圈。
然后停在宋安背后,开口道:“此事相当古怪,按理说,这些人不闹腾了是好事,可……我心里总觉得……难受,就象吃了颗苍蝇一般的难受。”
宋安忙转身看着吴争,道:“我之所以没有下令对这些人采取强硬措施,是因为他们并不反对少爷,甚至言词中还非常推崇少爷……他们只是不想朝廷与清廷和谈,从这方面来说,他们的诉求是合乎大义的……。”
“大义?”吴争冷冷道,“你的禀报,让少爷我被你误导了……我原本以为,这仅仅是一次民智的开启,这些年轻男女懂得了为自己的利益、理想聚集起来,向官府抗议。”
宋安急问道:“难道少爷不认为是这样的吗?”
“真是这样的吗?”吴争反问道。
“可……这事说得通啊。”宋安辩解道,“他们想继续北伐,而眼下两朝已经开战,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自然就不闹了。”
吴争悠悠道:“从表面看,这事合乎逻辑……可你想想,各府如此规模的游行,开始时,或许可以解释成是听闻之后,引发心中共鸣,然后各府群起呼应,但突然消声匿迹,这就古怪了,民众的消息什么时候有这么灵通了?一个府中,还可以解释为口口相传,可江南二十几府,甚至连江北扬州等府,也是如此……你就不觉得奇怪?”
宋安愣住了,他思忖许久,突然道:“难道是有人在背后发号施令?”
吴争没有回答,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马上派人查!”宋安感到了一阵刺骨地冷意,“若真是有人在背后发号施令,如此的号召力,太可怕了!”
“有怀疑的方向了吗?”吴争淡淡道。
宋安揖身,“小安愚钝,请少爷指点!”
“那你说说……如今的建兴朝,谁最忌惮两朝开战?”
宋安一愣,“如今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平民,对决战都是尽力支持,并无人在朝堂上提出反对啊?”
吴争看着宋安,悠悠一叹,宋安确实是嫰了些,或许将担子压得太重,反而迟滞了他的成长。
“这事的逻辑,初看很正常、顺溜,民众仇恨鞑虏有继续北伐的诉求,当听到两朝重新开战,目的达到,于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可谁将消息告诉他们的,开战至今,不超过十天,可消息却在开战后三、五天就整个江南都知道了,就算朝廷快马邸报,也不过如此吧?”
说到这,吴争点点宋安道,“谁有这个能力,建兴朝这样的人不多吧?”
“皇帝?”宋安骇然吐出这两字。
吴争扯扯嘴角,“也不尽然。”
“还有谁?”
吴争悠悠道:“大将军府、卫国公府、汉明半月谈、三大学院、织造司等等……皆有这能力。”
宋安摇摇头道:“大将军府是少爷开的府,这怎么可能呢?熊大人和二位张大人,还有钱大人、莫老……况且有老爷和小姐在呢!”
第一千八百十九章 沈文奎之死
汉明正文卷第一千八百十九章沈文奎之死宋安继续分析道,“卫国公与少爷情同手足、感情深厚,自然不会出此下策来算计少爷……汉明半月谈隶属于大将军府,总编撰陈子龙……有诸位大人看着,应该也不会吧?至于三大学院,军校必定不可能参与此事,往日长林卫禀报中,也从无军校参与游行的情况……江南学院是老爷在执掌,更是不可能了,只有商学院……可也没听说江南商会参与其中啊,至于织造司,那是小姐在署理一切,就更不可能了!依我看,只有皇帝才有动机,也符合少爷所说的,最忌惮两朝开战!”
“理由呢?”吴争慢慢引导着。
宋安想了想道:“若决战北伐军胜了,少爷威名更是如日中天,功高震主,皇帝自然忌惮……若北伐军败了,敌军势不可挡南下,应天府首当其冲,皇帝岂能不忌惮……?”
宋安话越说越顺溜,“虽说明室一样希望北伐、收复河山,可按少爷此时的声望、权势,北伐成功,万一……。”
说到这,宋安顿了顿,但依旧往下说道:“万一少爷拥功自立,那明室反而面临更大的挑战……所以,清廷一旦向朝廷宣战,皇帝只能改变原本计划,合上下、内外之力先抗清军来犯,也只有这样,近三十府之地的游行者,才会在三、五日内突然消声匿迹。”
“那皇帝之前为何要组织起如此规模的游行,倡导继续北伐,意图何在?”
宋安这次想了很久,犹豫瑞三答道,“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与清廷和谈,少爷没有经过朝堂和皇帝首肯,是私下与敌谈判……明面上,游行背后主使之人推崇少爷,可实际上,是将少爷擅自主此次和谈之事,公诸于众……对,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样,才能波澜不惊地毁坏少爷的名声,使得无数愚民还以为少爷在促成与清廷苟和!”
吴争仰头呵呵一声,“证据呢?”
宋安躬身道:“少爷放心,我这就亲自去查!”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嘛!大胆猜测,小心求证……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杭州府也得暗中查查,能出了这档子事,证明有人将触手都伸进咱们的老窝了,这不得不防啊……你眼界要放宽一点,经过确证之后,再慢慢收缩怀疑范围,最后将这只手揪出来!”
“是。”
吴争点点头道,“动作温柔些,别惊着了谁……你也说了,如今外敌来犯、大战当前,这事闹开了,对战局不利……但咱们心里得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下绊子,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待时机成熟了,旧帐新帐一块算……明白吗?”
“是!”
……。
天津,三岔口码头。
此时正暴发一场血战。
码头上,至少有不下千人在疯狂地搏杀。
之所以被称为三岔口,是因此地处于南北运河的交汇处。
天津从唐朝一个盐场,慢慢在辽朝发展成“榷盐院”,再成为宋朝的直沽寨、元朝的海津镇,最后由朱棣一言而决,称为天津,确实是占了大运河的光。
清廷和硕承泽亲王,也就是福临的兄弟硕塞,此时整张脸都是青的。
他心里在后悔,太轻敌了。
硕塞亲自前来,只带了亲卫十数骑,原以为,只是截留一个南下投敌的叛臣,有码头三百驻军足矣。
不想,这下一脚踢在了铁板上了。
已经派人去调城里援军了,可援军到来,至少得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足够让叛臣坐船驶出数十里了。
如今清军南下,接连收复失地,可大运河上,清廷依旧难以控制,只要叛臣坐船进入大运河山东界,自己就鞭长莫及了。
这样一来,原本大学士洪承畴塞给自己的功劳,就转眼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硕塞恼了,冲身后亲卫骑兵厉声喝道:“冲上去,今日若放走叛臣,你们……都别想活了!”
……。
沈文奎离码头渡船还有十丈之遥,可就是冲不过去,他的眼中有泪。
不是害怕,是痛惜!
这么多的好儿郎们,为着自己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不惜生死地与敌搏杀,可自己哪有这么重要?
沈文奎在嘶吼,“走吧……别打了……都走吧,沈某谢谢诸位了……!”
没有人理他,就连身边的护着他的人,也不搭理他。
沈文奎知道,他必须找到领头之人,他可以被抓回去,可以死,他唯一的作用,其实就是给吴王带一个口信,济尔哈朗的口信。
“你们谁是领头的……快让领头的来见我!”沈文奎拉扯着身边护卫他的人,大声喊道。
……。
钱毅,心里也在犯难。
敌人太多了。
接到顺天府长林卫急传的消息,他动用了天津卫整个长林卫组织。
可毕竟长林卫不是作战部队,就算人数远超过敌人,也无法轻易护沈文奎平安上船。
眼见着战斗陷入僵持,他犯难了。
倒不是怕损失、怕牺牲,而是钱毅担心,赔上了整个天津长林卫,恐怕也救不出沈文奎。
因为,敌人的援军说到就到,这已经不是救援,而是送死了。
此时,一个属下挤上前来,“六档头……沈大人说要见你。”
……。
看着满身是血的钱毅,沈文奎跺脚道,“不值得……不值得啊,敢问你是何职?”
“沈大人,钱某是长林卫六档头……奉命护大人回江南。”
“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沈文奎老泪纵横,“其实就是一句话,档头只要转给吴王就成了……不必让这么多人为老朽送命……赶快下令撤吧,从河上撤,硕塞的心思全在老朽身上,只要老朽被擒,定不会紧追你们不放……快下令,别再让这么好儿郎们白白送命了!”
钱毅沉默了一会,抬头道:“不是钱某怕死,只是没想到敌人会来得这么快……这显然是得到了确切的情报,沈大人说得对,敌人援军说到就到,再打下去,谁都跑不掉……!”
沈文奎急得直跺脚,“道理你都明白,何必白送人命……来,凑近来,老朽把话告诉你。”
第一千八百二十章 信阳之变
钱毅挤近沈文奎身边,沈文奎在钱毅耳边嘀咕了几句。
然后一把推开钱毅,笑道:“转告吴王,若是老朽没法活着回绍兴府……请吴王告诉绍兴父老乡亲们,沈某没辱没先人的脸!”
钱毅郑重地向沈文奎行了个礼,转身喝道:“前锋断后,余者随我向河边突围、护我上船!”
沈文奎愣了愣,看向前方正在负责阻击的长林卫上百人,他突然苦笑起来,是啊,此时就算立即突围,恐怕也走不了太多人了。
钱毅突然率后部转向突围,让后面站在高处观战的硕塞心里一惊。
他大声指挥他的亲卫骑兵,喝道:“他们要逃……拦住他们,一个都不准走脱!”
十数清骑加入战斗,令局势更加艰难。
沈文奎突然发力向前挤,嘴里大声喊道:“硕塞……硕塞……你若下令停手,老朽便束手就缚……任你处置……否则,就算你抓住沈某,也必定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而且,老朽可以自尽!”
战场在码头的一角,范围并不大,硕塞又站在高处,见沈文奎逆向而来,听见他喊出的声音,心中也犹豫起来。
他知道这些都是反贼、南面的细作,可他同样知道,要剿杀这些人很难,对方人多,自己能阻止沈文奎逃脱已是不易,况且援军到达还须一个时辰。
想到这,硕塞牙一咬,大声道:“沈文奎,你听着,只要你束手就擒……这些人,本王可以放他们走!”
一直在反向急走的沈文奎,闻听笑了,他站住了脚,大声笑道:“王爷……只要您放这些人坐船离开,老朽就束手就擒!”
硕塞喝道:“本王不信你……本王若下令停止进攻,你却随他们逃离……!”
沈文奎突然从身上摸出一柄短匕,顶在自己的胸膛上,回应道:“老朽就站在这,绝不动一步……王爷只要发现老朽离开此位置,可以下令继续追击……老朽年迈,想逃也逃不动了……可若是王爷反尔反尔,老朽虽逃不动,可也有杀死自己的力气!”
硕塞脸色阴晴变化,终于喊道:“如你所说……来人,传本王令,停止进攻!”
随着命令传出,双方胶着的人员如潮水般后退,顿时露出二、三丈宽的间距来,可这二、三丈的区域,上百具尸体躺在那。
而沈文奎就站在其中。
……。
长林卫分乘四条大船离开码头。
钱毅站在船头,注视着码头上的沈文奎。
硕塞慢慢走近沈文奎,“沈大人……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在京城好好的做你的大学士多好,大老远的跑天津卫来……不过你放心,本王不杀你,洪大学士说了,你的叛逃,背后有人指使……本王得好好将你送回京城……来人,速将他绑了,准备一辆马车,本王亲自押往京城!”
沈文奎笑了笑,“王爷别急……老朽反正是跑不掉的……。”
说着,沈文奎转身向已经离岸的船上钱毅挥了挥手,“钱档头……别忘记了……迎老朽还乡……!”
硕塞在身后哈哈大笑,“沈大人说得是……不过,本王得提醒你……摊上这等罪名,想回乡可没那么容易了……!”
说到这,硕塞的笑容突然凝结,大喝道:“……快,拦住他……!”
只见沈文奎手一用劲,将手中短匕奋力捅入自己胸口,可他的脸上依旧在笑,“沈某……降清……是因心中绝望……可吴王……给了我……希望……!”
船上的钱毅看着这一幕的发生,慢慢地跪倒在船头,他的身后,上百长林卫都在船头跪倒。
连正在操船的长林卫,也无不涕流满面。
清兵赶上前时,沈文奎已经气绝倒地。
硕塞沈文奎的尸体前,暴怒地抽刀欲劈,可刀举在手上,终究还是没有劈下,他大喝道:“来人……速送老贼的尸首回京交差!”
看来,这次他不想亲自回京了,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向福临表功的最好机会。
……。
乱世之际,是最考验人性的时候。
当宁府,信阳州正上演着奇葩的一幕。
御驾亲征的朱由榔,终于等到了奉他旨意,前来护驾的平西王吴三桂的大军。
三万“关宁铁骑”,让城头上的朱由榔兴奋地无以复加,从此,这些精锐铁骑,就是朕的王师的了!
朱由榔急促地冲孙可望喊道:“快……快开城门,朕要与平西王共饮……为他洗尘!”
然而,一场剧变就这么发生了。
当“关宁铁骑”如潮水般涌入信阳州城门之后,迅速分割包围了禁军和孙可望所部,将北门城楼隔绝开来,而城墙上,朱由榔身边仅仅百人。
到了这时候,朱由榔为是误会,他冲着一身戎装登上城墙的吴三桂喊道:“平西王……是朕……!”
吴三桂肃容上前,“臣平西王吴三桂拜见陛下!”
朱由榔开始感觉不对劲,但依旧陪笑脸,干涩地道:“平西王……纵兵包围朕的禁军……这又是为何啊?”
吴三桂应道:“还请陛下稍安勿躁……臣无意加害陛下,只是……须在臣的守护之下!”
朱由榔脸上及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突然转向东面商城的方向,呐呐自语道:“晋王……救朕!”
原本立成雕塑的孙可望突然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向吴三桂大呼道:“王爷……王爷……是小的向皇帝进谏……迎王爷来护驾的……您得明查啊!”
一个永历朝的秦王,愣是在另一个刚被朱由榔封为平西王的反贼面前,自称小的……啧啧,这可真是够不要脸的了。
反观朱由榔,大变之下,倒还不失一个皇帝的体面。
吴三桂微笑着起身,走到被士兵拖拽住,按压在地上的孙可望面前。
“这么说来,本王还得重赏秦王喽?”
孙可望嘿嘿讪笑,然后连磕三头,“小的谢平西王恩赏!”
看得吴三桂部的将士,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连下面被包围缴械的禁军和孙可望己部将士,都一个个神色愤慨。
吴三桂也愣了一下,这不要脸的竟能打蛇上棍,人才啊!
可吴三桂毕竟是有身份之人,不能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出尔反尔,他强忍着反胃,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在本王身边做个幕僚吧!”
“谢王爷青睐……臣必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第一千八百二十一章 回京调兵
信阳州这场无厘头的闹剧,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后果也是惨痛的。
正在与廖仲平左营、池二憨部对汝阳城形成三面包围之势的李定国,骤闻消息时,整个人都僵硬了,甚至连一丝怒火都没有。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奈何天意难逆,非战之罪!
闻讯赶来的廖仲平、池二憨,力劝李定国向东转进,不可与敌纠缠,否则吴三桂骑兵一旦抄了商城后路,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李定国不答应,他决意率军退回商城,誓言要救回永历帝。
廖仲平、池二憨无奈之下,只能一面向吴争禀报,一面各自率军东撤。
廖仲平左营退回庐州府,与夏完淳建阳卫汇合,而池二憨率部撤向凤阳府颖川。
这或许是没有办法的唯一办法,庐州、凤阳与商城互为犄角,若是商城有不测,也可为李定国留下一个退兵的方向。
三天后,李定国在商城西门外集合起三万八千大军,誓师讨伐信阳城叛贼吴三桂。
这几乎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可惜,性格决定一切。
……。
刚刚回到江都,准备部署城防的吴争得报,无比愤怒。
不是愤怒吴三桂的反复、无耻,也不是愤怒于朱由榔的眼高手低、昏庸无能。
而是愤怒于李定国的绑架!
或许李定国心里并无这种想法,但他的做法,事实上已经形成对吴争的道德绑架。
三万八千人想从坐拥数万“关宁铁骑”且步军更是多不胜数的吴三桂手中救出永历,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大西军舍命拼杀打赢了,吴三桂只要随手将刀往朱由榔脖颈上一架,到时李定国退是不退?
这就是个无解的局,李定国能想不到这点?
若真想不到,吴争就不愤怒了。
正因为李定国身经百战,明明想到这问题的存在,却依旧一意孤行,才让吴争愤怒。
增援吧,就是一个无底洞,而且是打不赢的无底洞。
不增援吧,于公于私,世人皆会指责吴争坐视大西军覆没、见死不救!
可吴争现在手中根本没有可以派去增援的兵力。
吴争效仿抗战时薛岳的“天炉战法”,在淮安、扬州一线为南下的清军,设计了一个炉子。
以长江天险及江面上施琅水师为炉底,第一军三万六千人为东、西炉壁,以沈致远的新军和刘放的衡阳卫做为收口和截断南北清军联系的砧板。
吴争还打算令池二憨部东进加固西侧炉壁,可现在,池二憨部还能动吗?
就算不救李定国,一旦大西军被阿济格、吴三桂合力击溃,清军顺势东进,不但凤阳府不保,甚至还会引发吴争布下的“炉”,一壁坍塌。
这一夜整宿吴争没有合眼,一直站在地图前,左右为难。
整张地图上,勉强可以动用的,就是朝廷右营和李过的广信卫。
广信卫还好说,安抚李过,满足他的诉求即可,只是之前强攻凤阳城,广信卫损失惨重,就算给予了新兵补充,如今也只有一万多人。
只有朝廷右营,在经过朱莲壁扩大之后,如今已有十二万之众。
可朱莲壁肯吗?
如果没有右营参战,就算派出兵力不足的广信卫增援,那也是无济于事、白费功夫。
可吴争对说服朱莲壁根本不抱希望,先不说朱莲壁涉嫌在后方鼓动民潮,意图不明,就算没这么事,吴争也清楚朱莲壁将右营看得比命还重,就象是他守住皇位的唯一屏障,怎么舍得调往汝宁打一场消耗战呢?
见天色开始微亮,吴争知道不能再拖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管成与不成,去见了朱莲壁再说!
……。
江都离应天府不远,仅一江之隔。
可赶到时,也已经是次日凌晨了。
吴争以王令叫开城门,一入应天府,吴争便急召黄道周、王翊至宫门外会合。
然后一行三人,直入奉天门。
好在朱莲壁是个“勤政”之君,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从这一点上说,除了弘光朱由崧其它几个朱姓皇帝,都还是“尽职”的。
这次会晤,是在华盖殿,吴争到达时,朱莲壁正在谨身殿穿戴冠服。
“臣等拜见陛下!”
朱莲壁惊讶地看着吴争,“朕昨夜还在念叨着吴王和江北战事……不想,今日一早,就见着吴王了……吴王远来辛苦了……来人,赐座!”
吴争三人坐下之后,朱莲壁开口道:“吴王辛苦了……只是前方战事紧急,吴王突然来京……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边上黄道周、王翊也奇怪地看着吴争,不明白有何事重要之事,需要吴王赶来京城面见皇帝,还要拉上自己二人。
吴争看着朱莲壁,朱莲壁的神色有一丝……慌张?
“陛下,臣今日来……是因河南局势发生突变。”吴争直接了当说道,“之前,吴三桂见大势于满清不利,暗中投了永历,原本这也是好事,可吴三桂狡诈,见今时清军大举南下,大西军又屡攻汝阳而不克,竟在奉诏护驾之时,突然发动拘禁了永历……!”
吴争的话,让朱莲壁、黄道周、王翊三人面面相觑,他们互相对视着,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看来,消息还没传到应天府,想想也是,吴争也是才昨天得到消息。
黄道周问道:“吴王的消息准确吗?”
吴争答道:“池二憨率部正配合大西军攻汝阳,他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这时吴争眼有余光中发现,朱莲壁、黄道周相视一眼,似乎有一丝……喜色?
反倒是王翊骇然道:“如此说来,那西南半壁……堪忧啊!”
吴争点点头道:“王相说得对,吴三桂挟持永历,若是只为官爵、利益那还好说,可若是临阵倒戈,暗中与阿济格沆瀣一气……那后果确实堪忧了!正因如此,臣须亲自回京奏明陛下,请陛下拿个主意!”
听吴争语气郑重,朱莲壁神色也严肃起来,“那吴王之见,眼下又当如何化解此困局呢?”
第一千八百二十二章 事实胜于雄辩
吴争道:“那臣就直说了……如今唯一可以西向增援汝宁府的,就只有朝廷右营,一是因为距离最近,二是兵力超过十万,前锋渡江,赶到庐州最多三日……想来李定国三万多大军应该可以支撑这三天时间……。”
朱莲壁脸色一沉,“吴三桂投降永历之后反叛……这应该是永历朝内事,说起来与我朝何干?就算朕允了吴王所请,派兵增援商城,可万一永历朝反打一耙,朕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黄道周微微点头道:“陛下说得是……鉴于之前,永历明晋王一直拒绝我军入湖广、河南,其生怕我朝染指二地之心,不言而喻,此时若出兵,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啊……不过,如果有李定国亲笔求援书信为凭,那应当别论!”
吴争心里有思想准备,可黄道周的突然变向,让吴争有些始料不及。
在吴争看来,黄道周应该是个明理之人吧?
强捺着心中的失望,吴争目光扫向王翊,“王相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意见吗?”
王翊面向皇帝一礼,然后转向吴争,道:“以臣之见,汝宁当救……有道是唇亡齿寒,一旦大西军在阿济格、吴三桂的夹击下覆没,那我朝西侧屏障就会消失,敌人必定进攻安庆、庐州,到时,我朝依旧还须向安庆、庐州二府增兵防御,与其到时被动,不如今日果断增援!”
吴争听了重重点头道:“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啊!”
黄道周老脸一红。
可朱莲壁听出来了,吴争如此着急赶来京城,加上此时对王翊的出兵意见称赞不止,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那就是要调右营增援汝宁府。
朱莲壁脸色阴沉下来,“吴王此话……朕以为……不妥吧?虽说建兴、永历二朝都以承嗣大明自居,可毕竟是两朝,如今江北正遭敌军大肆来犯,吴王一边以军队连续征战、兵疲马乏之名,令诸卫大举南撤,把将士用命换来的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可这边,却要朕将右营调往河南,为永历朝流血拼命……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吴王是永历朝的吴王呢!”
这话说得已经很重了,等于在指证吴争吃里扒外了。
黄道周、王翊脸色一变,但王翊低头不言,而黄道周赶紧上前,“陛下……吴王也是为我朝西面防御计谋,王相所言不假,若真大西军溃败,庐州、安庆乃至凤阳、徐州,皆面临敌人围攻的可能。”
吴争已经很意外了,他预料朱莲壁会不同意,可确实没想到,朱莲壁应对会如此激烈,吴争有种感觉,那就是朱莲壁的翅膀硬了。
早前,吴争来应天府时,朱莲壁为将新兵整合进他的禁军,和吴争暗中做交易,那时的口吻是相当地谦逊,甚至几次明言,愿意禅让大位给吴争。
现在朱莲壁有了一副皇帝的模样,“敢”与吴争针锋相对了。
吴争生硬地说道,“右营并非是禁军……臣是大将军,朝廷兵马皆隶属于臣的麾下,有指挥调动之权,我认为汝宁必救,也是为国朝计……若陛下不应,可罢去臣的大将军职!”
这就是君臣针锋相对了。
黄道周、王翊闻听急了,赶紧上前打圆场道:“都说为国计……有话好说,陛下也是心忧江北战事……。”
不想,朱莲壁霍地站起,执他年少的嗓音尖声叫道:“吴王手中有二十北伐军,朕的手中仅左、右二营……既然吴王认为汝宁必救,那不妨调北伐军前去……这样,朕就算想不应,怕也是不行了!”
矛盾,这东西很常见。
几乎有人的地方都会存在。
只要不点破、扯破,那就舞照跳、歌照唱。
颜面,其实也一样。
君臣之间更是如此。
就算心里想杀了对方,可只要见面时笑着,那还是君臣相得。
朱莲壁骤然指责,等于当着黄道周、王翊的面,在指责吴争欺君了。
这对于本就是掌控建兴朝朝堂的吴争来说,是一种……挑战!
黄道周、王翊此时是真急啊,可这时他们那不敢再多话了,因为任何一句话说得不当,就会挑起更大的冲突,他们的眼睛惊惶地看着吴争,希望吴争能先退一步。
吴争木然地站起,冷冷地盯着朱莲壁还有一丝稚嫩的脸。
朱莲壁开始时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可渐渐地,被吴争的冷漠所吓,混身发起抖来。
吴争突然长叹一声,慢慢地坐回了锦凳上。
这一叹一坐,整个气氛就迅速缓和下来了。
黄道周终于敢开口了,“陛下容禀……北伐军大半已被吴王调去江北抵抗敌军,其余之部皆远在浙闽交界处,一时远水也解不了近渴……陛下之言有些……咳!”
朱莲壁的额头有汗,他咽了口口水,冲吴争道:“朕……只是一时情急……口误……吴王不必在意。”
吴争微微颌首道:“都是为了国事……大敌当前,理该齐心协力才是。”
说到这,吴争扫了黄道周、王翊,“此时也没外人,臣就不瞒了……对陛下明说了吧。”
朱莲壁、黄道周、王翊一脸惊讶。
吴争将自己下令北伐军大举南撤的战略意图,简单地对朱莲壁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朱莲壁、王翊张口结舌。
而黄道周因为冒襄带来的信,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头绪,可朱莲壁、王翊却一直不明白吴争的意图。
此时吴争说明之后,朱莲壁愣了,王翊却是眼睛冒光。
这确实是一招狠棋啊,清廷这几年一直被北伐军压着打,眼见着地盘越来越小,如果突然连战连胜,那就算明知前方有坑,那也得闭着眼往里跳啊。
这不是阴谋,完全是阳谋。
阳谋之所以强于阴谋,是因为避无可避!
王翊一脸兴奋地道:“原来如此,吴王竟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好,好,诱敌南下,然后瓮中捉鳖,长江沿岸皆可做杀敌之战场……王某愚钝,竟以为吴王撤兵只为保存实力,以图……咳,此时想来,竟是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误会了吴王,恳请吴王降罪责罚!”
第一千八百二十三章 情绪失控
吴争微笑着朝王翊点点头,道:“不知者不罪……并非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江北各府乃至应天府中,有许多敌人的细作,稍有不慎,意图便会被敌侦知……可如今不一样了,敌人已经大举南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此时得知了我的用意,恐怕也已经覆水难收了!”
原本以为,只要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公诸示众,朱莲壁会打消对自己的无端揣测,只要朱莲壁不象王翊之前认为的那样,自己是消极避战、保存实力,那么朱莲壁就会放下心来,同意右营增援汝宁。
可吴争马上发现,自己错了!
如果说之前朱莲壁,只是以没有接到永历朝求援信、师出无名,达到不想动用右营的目的,那么此时,朱莲壁是没得商量了。
倒不是说,朱莲壁不想北伐,朱莲壁想北伐、想收复河山、中兴明室都想疯了。
可他没有做好准备啊,对于他来说,救永历是给自己挖坑。
那么吴争此时说出的这个“绝户计”,绝了清廷的户,却无疑是将自己埋了。
建兴朝,乃至天下人,都清楚北伐军那是吴王禁脔,如今淮安、扬州、徐州及已经得而复失的兖州,原皆在吴争控制之下,一旦清军主力因此计被围歼,那么,清廷的末日等于注定,灭亡也就时间问题了。
关键是,北伐军趁大胜之威,兵临顺天府城下,这一路上青州、济南、天津乃至顺天府,皆成了吴争囊中之物。
到时,自己这个皇帝,也就苟且于应天府,以十余州之地,坐等着他人来废黜了。
废黜那还是轻的,落下个枉死,甚至还得背上一个永远无法洗脱的恶名,那才是最残酷的。
逊帝朱慈烺不就是个前车之鉴吗?
不让朕活,那就谁也别好过!
朱莲壁霍地起立,以一种不可商议的口吻道:“朕心意已决……汝宁绝不增援,不但右营不得调动,左营及卫国公的建阳卫,亦须立即召回,没有朕的许可,不得出一兵一卒,只要清军不东进,两部分别固守安庆、庐州……首辅、王卿,可派出使者与清廷谈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说完,拂袖而去。
……。
这个结果,在吴争所料之中。
只是没有料到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看来,皇帝的翅膀是真硬了。
出宫门时,马士英和冒襄早已等候多时。
吴争邀请黄道周、王翊一同前往吴王府,继续商议。
王翊倒是一口应承下来,可黄道周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不过他没有拒绝,马车随着吴争一行,去了王府。
……。
马车上,冒襄面带凄色禀报,“禀王爷……刚刚得到消息……沈清远沈大人为国捐躯了!”
吴争一愕,在宫中朱莲壁那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正忧郁着,这个噩耗着实让吴争接受不了。
“消息可准?”吴争急问道。
“是七档头钱毅亲自送来的……。”
冒襄轻声将事情来龙去脉向吴争讲述了一遍,最后道:“此次救援,天津三卫长林卫……也遭受重大损失……余部皆随钱毅撤回到了淮安府。”
吴争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大怒,“二倍于敌的长林卫,最后狼狈而逃不说,竟连救援目标都舍弃了……你是干什么吃的?那个钱毅又是干什么吃的?”
冒襄默然低头。
吴争只是情绪的发泄,他自然知道,长林卫只是个情报组织,虽然也有行动组,可毕竟不擅长正面与军队交战,而冒襄刚刚接手江北长林卫,拿他出气,确实有些冤枉了。
吴争长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沈文奎沈大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江南百姓,却还在一口一个汉奸逆贼称呼着……孤原本想着啊,等此战之后,他也该功成身退了,到时为他洗脱恶名、衣锦还乡,也让他能扬眉吐气、堂堂正正地度过残年……不想竟……!”
吴争眼眶红了,是自己在应天府,让马士英为沈文奎设套,逼沈文奎反正,当时许诺,事成之后,为他正名,可如今沈文奎看不到了!
吴争的情绪波动异常。
沈文奎在他心中的份量不低,因为沈文奎是吴争真正的乡亲,同饮一江曹娥水。
马士英在边上软声劝慰道:“王爷节哀……沈大人求仁得仁、求义得义……临了,能得王爷一滴英雄泪……值了!”
说到后面,马士英也陪甩了两滴浊泪,也是,沈文奎当初被他硬逼着,冒着性命之忧,吐出默记于心中的清廷潜伏于应天府的细作名单,否则,建兴朝哪有这般轻易在应天府立住脚?
在吴争收复应天府时,清廷已经占据一年多,加上那些附庸清廷的名门望族和做墙头草的富商达户,细作更是比比皆是,当时的人心哪,至少有一半是向着清廷的,而且都是“菁英”阶层,占着最大的话语权。
兔死狐悲,马士英自己也是个饱受世人诅咒的奸臣,这一泣,多少也有真情实意的流露啊!
“传孤谕令……为沈文奎正名,追他为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当地官府即刻修筑大冢,为其刻碑立传!”
马士英一愣,忙劝阻道:“王爷万万不可……正名、修冢、刻碑立传也就罢了,可追为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那得当今陛下下旨才是,王爷何必……自辱声名呢!”
冒襄也劝阻道:“王爷若真想追谥沈大人……那也得登上大位方可,有道是在其位谋其政,万万不可逾越、徒添恶名啊!”
吴争知道二人的话说得对,“那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追谥之事,过些日子再说。”
吴争的声音,极度疲惫,冒襄小心翼翼地道:“钱毅转沈大人替济尔哈朗传话……济尔哈朗问王爷,前约还算数吗?”
吴争厉声道:“算个屁数……清军大举南下……杀我臣属,他济尔哈朗还想前约……狗屁!回复他,战场上见!顺天府城下见!”
待吴争脾气发完,马士英轻声劝道:“分化敌人……这可是王爷一直在做的事啊。”
吴争怒目而视。
第一千八百二十四章 缘何求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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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英已经不敢吭气了,缩往车厢一角。
可冒襄坚持道:“请王爷恕襄无状……沈大人为国朝、为王爷效死,是为求仁得仁、求义得义……他绝不会想着,王爷会因他的死,而乱了方寸……济尔哈朗若真能续前约,那如今沿海之战,我军胜算就会增加许多,至少,可少死无数将士啊!”
“有什么用?”吴争喝道,“若右营不增援河南,一旦大西军崩溃,阿济格与吴三桂合兵一处,必定大举进攻安庆、庐州,到时,敌人大军又将兵临应天府城下……真是不知道死活!”
冒襄目光一缩,淡淡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救……王爷何不在江都、吴淞一线严密布防……待大局抵定,再重新收复应天府。”
“放肆!”吴争扬手,“啪”地一声脆响,冒襄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人,须有所敬畏!”吴争瞪着冒襄道,“那不是一个人……是汉人的皇帝,你可以不敬重他的人,但须得敬重那个位置……因为那位置代表着所有汉人!”
冒襄捂着脸,执拗地怼道:“但他绝代表不了襄!”
马士英也在边上嘀咕了一句,“……也不代表士英。”
吴争愕然,沉默起来。
……。
“吴王,陛下已有决意,想调右营恐怕……臣做不到!”
黄道周无奈地摇摇头。
王翊带着一丝激愤,道:“按建兴初立时,陛下与吴王议定,右营非禁军,属内阁辖制,调动权归于军机处……卫国公为辅弼,右军指挥、调动权归三位军机大臣……可如今,陛下……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黄道周忙瞪了王翊一眼,“不可枉论君非!”
吴争一直闭着眼睛假寐,不置可否。
边上冒襄抢白道:“首辅大人果然是忠臣……可前有大明朝之鉴,所谓的忠臣往往祸国殃民!”
黄道周闻听大怒,“冒辟疆,无君无父……汝辱老夫过甚!”
冒襄怼道:“襄可不敢辱没当朝首辅……如今大敌就在身侧,可当今皇帝却掩耳盗铃,竟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语……敢问首辅,您也这么认为吗……认为狼可以不吃肉,改吃草了?”
说完,冒襄嘿嘿两声冷笑,直笑得黄道周混身发颤。
他转向吴争,“吴王……老夫不是不尊您王令,可……可您应该知道,此时绝不能君臣对抗啊……否则,内乱一起,外敌来犯……后果不堪设想啊!”
吴争慢慢睁开眼,注视着黄道周。
黄道周两年前就已经向自己效忠,按理说,他是自安插在朝中最得力的人。
可惜啊,总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使不上劲。
这倒不是说黄道周是奸人,不,恰恰相反,这确实是个实干之臣。
这两年来,建兴朝内政已经大变样,黄道周对吴争立下朝廷岁入盈余五百万两的军令状,这两年也年年超额完成。
黄道周功不可没啊!
只是黄道周是个旧文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君臣之道,已经很难改变。
虽然效忠于吴王,可他内心依旧认为自己是皇帝的臣子,就得替皇帝着想。
他认为,服从旨意就是忠,抗旨就是奸,而不管这旨意是对是错,或者适合不适合。
吴争抬了下手,招了招。
黄道周上前两步,微微揖身,“请王爷训诫!”
“呵呵。”吴争打了个哈哈,“首辅千万别这么说……孤哪敢训诫石斋先生?”
这话刺耳,黄道周脸色赤红起来。
可吴争并不在意,继续道:“皇帝和首辅自然是圣明、英明的……唯独孤这个王爷,那是昏馈得很哪……军民一心北伐,可孤呢,却在与敌媾和……难怪江南数十府之地的百姓,要游行反对本王决策了……你看,孤怎么还敢训诫首辅大人呢?”
话如刀锋,字字诛心。
黄道周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的脸色白得如纸。
冒襄插嘴道:“……应天府及周边数府百姓聚众游行,声势之大,坊间早已闹得沸沸扬扬……身为当朝首辅的石斋先生,却完全不知情吧?”
黄道周突然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吴争面前,“吴王……也这么想臣?”
吴争没作声。
黄道周泣声道:“臣可指天发誓……各府民乱,绝非出自臣的授意……臣也从未参与其中,吴王可明查!”
吴争突然笑了,慢慢起身道:“既然如此……首辅请回吧,对了,替孤给陛下捎句话,他的担心……可以消除了,因为孤决定,与济尔哈朗重续前约……他可以允旗调动右营了!”
说完,吴争顾自转身而去,冒襄、马士英尾随,路过黄道周身边时,对其投以一抹意味深长的目光。
……。
王翊搀扶黄道周起身。
黄道周有些站不住了,他涕泪满面,哽咽道:“完勋……老夫错了吗?”
王翊目光低垂不答。
“王完勋……老夫做错了吗?”黄道周怒喝起来,“陛下年少、吴王强悍,若君臣不和,我朝哪还有北伐大业可谈……想老夫日日战战兢兢,安抚这个安抚那个……无一日可安睡至天亮……老夫错了吗?”
王翊慢慢抬起眼来,平静地答道,“首辅没错……是这世道错了!”
黄道周老泪纵横,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王翊的手,嚎哭道:“果然是完勋知我……!”
不想王翊却道:“首辅没错……可,也错了。”
“啊?”黄道周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王翊。
“世间事,若论黑白、对错,皆有律依据……顺即对,逆即错,非黑即白。”王翊悠悠道,“国之将亡,纲常崩坏,黑白颠倒……错非错,对非对,你我皆知,吴王是权臣、乱臣甚至是逆臣……可那又如何?那又奈何?”
说到这,王翊将已经颤巍得站不住的黄道周,慢慢地扶坐在椅子上。
“眼下,就是乱世!”王翊的语气变得犀利起来,“首辅缘何求对错?”
黄道周猝不及防,睁着泪眼,惊愕地看着王翊,就象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