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四十五章 吴争很忙
如果城下士兵们,看着主将下令射杀自己人,特别是那些正在浴血与敌搏杀的将士,心理会瞬间崩溃,这等于是自掘坟墓啊。
巴颜虽然认为李过鲁莽至极,但他绝不认为李过会是个傻子,连这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可很快,巴颜再次被自己的判断打脸了。
炮声突然密集,瞬间响成一片。
齐射?
巴颜张大了嘴巴,惊恐地看向城头上黑压压的人群。
在这种情况下,城下竟……齐射?
终于,巴颜疯狂地嘶吼起来,“撤……令他们撤下来……快去,你这个蠢货!”
可傻子都知道,这种胶着的时候,神仙也不能将部队撤下来,这命令就是乱命。
巴颜情绪失控了,他也有失控的理由,因为这次上城墙狙击敌军的,正是他的嫡系汉军正蓝旗一部啊。
死一个,就能让巴颜心痛,何况是二、三千人彻底暴露在广信卫的炮口下?
……。
这是一场人为地屠杀。
杀敌,也杀自己人。
不用说城头上正在苦苦支撑的将士了,就连城下,李过身后的将士们都在无声地落泪,这是一种悲凉、无助、愤慨、绝望的落泪。
有几个想不通的士兵,悄悄地抹了自己的脖子,他们心里已经绝望了,李过往日的形象,在他们的心里轰然坍塌。
许多时候,理,确实是那个理,可就是不能做,至少,不能由自己来做。
但李过做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了,正象他感叹的一样,“今日之后,世间再无忠贞营!”
可这个决定,无疑让城下广信卫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实际上,如果城墙上的攻城士兵被狙杀完毕,巴颜已经为广信卫准备了三千骑兵,汉军正蓝旗的骑兵,一旦放出城门,那就是草原上的狼追逐羊,广信卫根本抗不住。
但被李过这么凶狠地来了一招“敌我不分”。
拥挤的城头上,数千人成了不会动的火炮靶子,任由弹片、弹丸四下飞溅、收割人命。
这样一来,局势被暂时稳定下来了。
弹片、弹丸确实不仇敌我,也正是不分敌人,幸存下来的几率都是一样的,那么,城墙上还是在进行着已经不成样子的柔弱的“拼杀”。
譬如,一个广信卫士兵惊恐地四下打量,然后用手中还没有丢弃的刀,吃力地捅进了正摇摇晃晃起身的敌人的背部,然后,被他后面的敌人,用刀抹了脖子……。
象这样的拼杀,不时地在城墙上上演着,再无那声嘶力竭地呼号声,只有为活着而下意识地杀人。
杀人,只是为了活着。
……。
既然城墙上还在战斗,巴颜就不敢开启城门出击。
道理很简单,如果将最后的骑兵带出城外,那么,万一城墙上被敌军控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到时敌军将城门一关,巴颜就只能让骑兵用马蹄踹城墙了。
敌骑不动,城外广信卫就安全。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李过终于下令鸣金退兵。
可鸣金是鸣金了,却不会有一个活人会退回来,城墙上早已断了退路的广信卫士兵,除非从城墙上跳下来,再无别的方法撤退。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这一夜,城外所有广信卫将士的心是提着的,所有人都注视着远方城楼,听着微弱的拼杀声越来越低,最后不复存在……。
将士们看向李过的目光,已经很复杂。
就连李过的亲卫营士兵,都下意识地远离李过,就象是怕被传染了瘟疫一般。
李过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他知道,这一仗,怕是自己人生最后一场仗了。
李过哭了,背着所有人哭了。
他心中有悔、有自责,也有怨恨!
他悔的是,早知如此,不如一到定远就按计划向凤阳城进攻,那时阿济格还没有做好战争准备,至少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现在,阿济格已经部署妥当,广信卫一头撞上去,哪能不撞个头破血流?
他自责于自己的摇摆和懦弱,既想北伐建功,又想稳妥安置忠贞营将士家眷,更想隔岸观火,而后火中取栗。
他怨恨的是吴争借刀杀人的狠辣,他将头看向南方,吴争,再没有援兵到来,你就……得逞了!
……。
应天府北面,原王之仁水师驻地,龙潭码头。
一身戎装的廖仲平,不等随扈搭板,就跃身从战船上跳下。
他抬起双手,拥向码头上微笑着等候他的那个青年人。
廖仲平心里的思绪万千啊,六年前,这个从嘉定那座鬼城里死里逃生、仅仅是个哨官的少年人,短短六年,跃至了吴王高位。
而自己,从比他高数阶,变成了效忠于他,世事如白云过隙,一转眼,便是百年身啊。
“劳吴王殿下等候,臣实不敢当啊!”
“国公客气了,你在前方领兵,我闲着没事,来迎迎你有何不可?”吴争边说边上前,挽上廖仲平的胳膊,“地是你的地,酒是你的酒,我今日借花献佛,就在龙潭你的帐中,为你洗尘,如何?”
“固所愿,不敢求矣!”
在廖仲平爽朗地笑声中,二人联袂而行。
……。
“王爷真是想让李过广信卫没于凤阳城外吗?”三巡酒后,廖仲平借着酒意,问出了一直困惑他的问题,“据报,阿济格已经向泗州、临淮方向调兵,尤以临淮方向为最,是整整一万人马啊,其中还有镶蓝旗满骑三千……恐怕李过挡不住了!”
吴争脸色平静,抬手拿起酒壶,为廖仲平斟了杯酒,再放下酒壶,举杯嗞了一口。
这才放下杯子,说道:“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敌人也是两个肩膀扛个头,不比咱们少些部件,凭嘛他们就得输?”
廖仲平轻吁一口酒气,嘶了下牙,轻声道:“可……我的左营和卫国公的建阳卫前锋,与广信卫仅隔百多里地……眼见着广信卫被两面合围,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啊。”
“怎么?”吴争斜了一眼廖仲平,笑问道:“你想救李过?”
第一千六百四十六章 开始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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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倒是想,终究现在同为北伐军序列,总不能看着他们遭难吧……但还须王爷军令,臣可不敢擅专啊。”
“忘记了当年与大顺军厮杀之恨了?”吴争调侃道。
廖仲平脸色微微一红,“多年前的事了,我……我……快忘了。”
当年大顺军败退河南,一分为二,李过所率忠贞营垂涎江南富裕,动过东进的心思,前锋进至徽州。
那时,徽州归鲁王名义治下,忠贞营遂于廖仲平所部禁卫在休宁交过几次手,各有胜负。
吴争笑意一收,继续问道:“如果你的左营和夏完淳的建阳卫挥师入凤阳府,清廷会作何反应?”
廖仲平脸色一凝,不假思索地道:“清廷自然会倾尽全力聚集兵马,与我朝决战。”
“我朝作好准备打一场决战了吗?”
“这……。”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我来之前,黄道周送来一封急信,说是朝廷右卫及新募新军,缺少火器和弹药,短时间内难以形成战斗力,需要我为他们提供装备……可北伐军尚且未能全部换装,我哪有余力为右营和新军提供装备?”
廖仲平轻轻叹了口气,“黄相也难……接手了一个烂摊子,既要顾全皇帝和宗室颜面,又要维护王爷利益……两头为难啊。”
吴争摇摇手道:“这还不是重要的,虽说新募兵没有装备难以成军,可左营是老底子,拉出来打上一仗,还是有战斗力的……可黄相信中说,皇帝要大婚了,令他筹措六十万两银子……。”
廖仲平一愣,脱口而出道:“还真会挑时候……呃……。”
话说到一半,醒悟到自己逾了臣子之礼,忙及时刹住话头。
吴争就象是没听见,轻叹道:“男大当婚嘛,总不让皇帝不娶老婆吧?”
这话说得轻佻,让廖仲平一乐,他点点头道:“倒也是这理……好在六十万不多,国库挤挤还是能凑上的。”
“那军费就更不足了。”吴争悠悠道,“所以啊,你的左营和夏完淳的建阳卫,暂时还不能动,得给我做预备队,不到万不得已时,此次战争,就由北伐军独自完成吧。”
廖仲平有些惊讶,“那……王爷心中可有稳妥之策?”
他的意思是,如今淮安、扬州北伐军兵力并不多,对付阿济格所部大军尚显不足,加上海州方向,如果多尔博再趁火打劫,恐怕真抗不住啊。
吴争没有回答,向后冲鲁进财勾了勾手指,鲁进财将地图摊在吴争右侧地上。
吴争指着凤阳城道:“这是块硬骨头,但必须得啃下来,否则就算庐州、安庆光复,也在阿济格兵锋之下,临时会易手。”
廖仲平闻言起身,来到地图前,低头道:“王爷所言甚是,以我之见,如果攻不下凤阳城,唯有将建阳卫囤于合肥,我的右营囤于滁县,方可应对凤阳城阿济格……可这不可能,皇帝不会应允。”
吴争点点头道:“所以……该冒的险还是得冒,该牺牲的,也必须有心理准备。”
廖仲平微微一叹,道:“可惜广信卫二万人马了。”
吴争扭头,哼了一声道:“阿济格还没那副好牙口!”
这话令廖仲平一愣,随即问道:“难道王爷早有稳妥安排?”
“稳妥称不上。”吴争咧了下嘴,“你与夏完淳一东一西两路大军候着,阿济格不敢轻易全军出动……他最多也就分开二万人。”
廖仲平点头认同,只要左营和建阳卫在,阿济格就得防范着。
“李过这人,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统兵指挥作战不比你差。”
廖仲平不由得脸一红,当年他败多胜少。
吴争没理会他,继续道:“飞熊、英武所驻各三千敌军,难不到李过……就是临淮的巴颜有些棘手。”
“是。据报,临淮两军打得非常惨烈,李过甚至下令不分敌我,用开花弹对城墙上胶着部射击……。”
“这事我知道。”吴争木然道,“饮鸠止渴啊……成为北伐军快三年了,李过的指挥思路还是没转过弯来,这么多的火炮给了他,被李过仅仅当成攻城支援火力……好好一场围点打援,以广信卫的兵力围困临淮当然是做不到,可要堵南、东两门,还是做得到的。”
廖仲平点头道:“李过指挥确实有误……分兵突袭飞熊、英武两要隘是正确的,但强攻临淮……哎……。”
这声“哎”让吴争清楚廖仲平没说出来的意思,那就是吴争对李过的申饬令,或许是逼李过不管不顾的主因。
吴争没搭理这茬,顾自道:“难免判断,临淮之战,李过还能支持几日?”
廖仲平一怔,还几日?
如今阿济格又从凤阳城派出了增援,两城距离不远,最多一、二天,援军一到,内外合击,李过就只能撤退了,问题是,撤得掉吗?
当然,廖仲平不能直接将心里想的说出来,他婉转地道:“据报李过所携弹药在前一战中全部打光了……怕是,最多只能撑上一、二天吧……我担心两点,一是从凤阳城来敌人增援提前赶到,二是城中巴颜会突然从另外城门出骑兵袭扰,如果这两点都不幸言中,那……李过广信卫危在旦夕啊。”
吴争笑了笑,“看来你是将自己代入了……如果换作是你在临淮城下指挥,就只能支撑一、二日了。”
廖仲平老脸又一红,“未战先虑败嘛。”
“倒也是。”吴争适可而止,“但我觉得,李过支撑五天应该没有问题,甚至更久。”
廖仲平大惑,问道:“王爷作此判断,可有依据?”
吴争道:“阿济格没有李过狠,巴颜就更不用提了……噢,我说的是对自己狠,你懂的。”
廖仲平张口结舌起来,他分不清吴争此话是在讥讽李过对自己人开炮,还是真在夸李过。
但吴争一本正经地道:“战场嘛,对自己狠的人总能比人占便宜,只要将自己当成死人了,往往最后死的是别人……你做不到象李过那般狠,因为你没有李过那样,率残部辗转数千里的经历,倒是蒋全义,或许能体会到这点。”
第一千六百四十七章 小人物
廖促平闻言心头一动,似乎领悟到了些什么,可又抓不住重点。
“阿济格只是对人狠,对自己不够狠……也是,这英亲王当了太多年了,早已忘记了在漠北吃风沙的苦了。”吴争带着一丝嘲讽道,“可李过不同,就算李自成占了顺天府登基当了皇帝,李过也在征战,他没过过好日子……吃惯了苦的人,总能比享福的人容易活,对吧?”
廖仲平心头一亮,他郑重揖身道:“多谢王爷指点。”
吴争笑了笑,摇摇手道,“指点谈不上……李过能活,广信卫也能活。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况且,我还没有让二万将士性命为代价的打算。”
廖仲平用力点点头道:“廖某也信……敢问王爷此次前来,对我有何吩咐?”
吴争转身指着地图,“两件事,都得你亲历亲为。”
“请王爷下令。”
“一是募集当地民众,经大枪岭,为广信卫运送些弹药补给。二是左营佯动至大枪岭一线,既为护送运送弹药的民众,也加重对阿济格的压力。”
“遵命。”
吴争稍一沉默,想了想道:“军令传递困难……我先透个底,但凡阿济格动了,你,就与夏完淳直扑凤阳城,到时不管是谁阻挠,皆不必理会!”
廖仲平正色道:“请王爷放心……廖某谨记于心!”
吴争笑着挥挥手道:“走了……不必送。”
廖仲平惊讶道:“天色已晚……王爷何不……?”
“时间不等人啊……我可没阿济格那么好命,躺在凤阳城就能指挥若定。”吴争哈哈大笑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衡阳镇(古镇,非湖南衡阳,位于今江苏省金湖县西南),明置巡检司于此。
巡检司这个衙门,始于北宋,金、夏也有仿设,元继承,直至朱元璋发扬光大。
这是一个低级的基层组织,隶属于当地县衙,有点象后世的武警组织,但又不完全相同。
它的职责是捕盗,并非所有州县皆有,而是大部分集中于漕运附近和江南等经济发达地区,在西北及偏远地区鲜有见到。
它就是县衙捕快的一种补充,连主官巡检,它的品级也才从九品,刚刚入流,那其下差役恐怕连吏都称不上了,用后世的话说,也就是“临时工”,可此临时工非彼临时工,后世的临时工工资是兑现的,大都列入了预算,可此时,哪有预算?
好年景时,县衙以米粮代酬,年景不好时,那就得拖欠,拖欠还是好的,总归还有个盼头,情况糟糕的,那就得自生自灭,谁叫他们是小娘养得呢。
按理,象这样很不起眼的组织,不会被留传至后世还有人知道,但有个地方所设的巡检司,却闻名通途,令后人瞩目。
那就是鼎鼎大名的澎湖巡检司,它最早还是元代所设,这恐怕是蒙古外族为华夏做的唯一一件被称赞的好事吧。
绕远了,回来说说衡阳镇,这个小镇就有一个巡检司,而且从洪武年间就开始设立了。
前面说了,巡检司除了巡检,余下之人全不入流,干的就是协助县衙捕盗之事,自然,读书人看不上这种角色。
刚设立时,老朱比较重视,领导重视的,待遇就好,当然是人满为患,可到了万历年间,连正规卫所都没了保障,何况这些各县衙隶属的小组织呢?
良家子们明里忌惮这些人,心里却是万般看不起,除非是万不得已,他们宁可刨地,也不愿干这种下九流的差事,没工资、得罪人不说,一不小心还得赔上性命,连抚恤都没有。
这样一来,巡检司人手就不足了,募集标准是一降再降。
最后,往往是拉一些坊间游手好闲之徒或者地痞、泼皮之类的来凑数,这样一来,巡检司的名声就不再坏了。
衙门得拢络这些人哪,要是人家撂挑子不干了,上哪再找人手去?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景,有人看家护院,哪怕是名义上的,也总比没人强吧?
所以,县衙往往对这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情不大,就得过且过、眼不见为净吧。
这样一来,大街小巷里,调戏良家妇女了、顺手牵羊了、欺负老实人了……什么狗皮倒灶的事都时有耳闻。
用当地良民百姓的话说,还不如鞑子来呢。
今日,衡阳镇的大街上,人潮远比往日稀落,也是,打仗了嘛。
寻常百姓不是躲战乱逃离,就是紧闭家门,似乎只要躲起来,就没事了一样。
好在衡阳镇离战场较远,一般都看不上它,也对,都说攻城掠地嘛,一个小镇,谁看得上?
此时,西街城隍庙前,几个巡检司的差役正聚在那侃大山。
他们一身皂服,腰间挎把铁尺,愣将自己打扮成了传说中六扇门中之人。
其实,就他们的级别,给人家擦鞋人家还嫌弃臭呢。
“刘哥,你说这北伐军还真与往日明军不一样噢?昨日看他们排着队经过,那气势……啧啧。”
一个差役眯着眼,咂吧着嘴,满脸都是一种羡慕,那模样,就差流口水了。
另一个差役附和道:“若要他们能收我……嘿,要我少活三年都成,你没看他们那身军服,就象用浆子浆过似的笔挺……也奇了怪了,他们打仗不穿甲,就不怕被箭射吗?”
另一个年长些的,伸手拍了一下差役的脑门,斥道:“你懂什么……据说南面建新朝的吴王殿下能祈福,只要是上了战场,士兵就可以刀枪不入……就知你没读过书,知道啥叫撒豆成兵吗?”
那差役被拍了脑门,脑子有点乱,还愣是连连点头称是,“张老哥果然是明白人……。”
这时,一直坐在庙外左边石狮子上,那个满脸横肉疙瘩的三十来岁壮汉,冷哼了一声,“或许在街上相大姑娘小媳妇还成,行伍之事……他懂个球!”
那个年长些,被唤作“老张”的,老脸一红,带着一丝埋怨,但更象是“撒娇”的味道,他扭捏着道:“刘哥啊,打人不打脸啊……。”
第一千六百四十八章 凑份子原来是这意思
“呸……你这老东西哪来的脸?你要脸吗?”刘哥空啐了一口骂道,“前几日是不是上人家陈寡妇家去了?”
“……。”
“就知道你管不住裤裆下边的劳什子!”刘哥嫌弃地斜了他一眼道,“你说去就去吧,把动静整那么大,还把她家小崽子给打了……你这是寻欢还是作孽啊?!”
老张的头越来越低,差点就钻石狮子下去了。
那边被老张刚才拍了脑门的差役,赶紧打圆场道:“刘哥,今日街上没几个人,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要不……咱们去吃点儿小酒?”
刘哥抬头看了看天上太阳,打了个哈欠道:“吃个屁酒……酒楼都关门了,上哪吃酒去?”
“砸门呗!咱刘哥要吃酒,谁敢不开门?”
也对,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这群人上门吃酒,那叫看得起你,你要是敢不乐意或者想收银子,那就等着关门大吉吧。
刘哥想了想道:“算了吧……今日不吃酒了。”
这下几个人都意外了,往常只要听说去吃酒,刘哥那叫一个精神,可今日这是怎么啦?
“那刘哥,咱们去翠香楼找乐子?”
刘哥蹩眉道:“都说不了!”
这下安静了。
许久,刘哥突然道:“你们说,这北伐军去泗州做什么?”
老张一副“猪哥亮”的气度,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北伐了……不都叫北伐军了吗?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哪……哎哟喂。”
话到一半,被刘哥一脚踹个正着。
刘哥虎着脸道:“就你上了几个月私塾、识几个字也来老子面前耍弄……滚远点。”
老张果然捂着肚子往后退,连吭都不吭一声。
刘哥脸色缓了缓,然后又自言自语道:“早几天,听说泗州城里没几个鞑子……守军好象就三、四千人吧?”
一个差役忙点头道:“正是,三天前有客商说起过,说是泗州城里也就三、四千清兵。”
刘哥不搭理他,而是继续自言自语道:“可昨日过路的北伐军……至少得有六、七千人吧?”
“我数过,确实有六、七千人。”
“滚!”刘哥暴喝一声。
于是,又一个自动滚去了一边。
刘哥继续自语着,“六、七千打三、四千,那是稳赢啊……啊?”
这下没人敢接话了。
刘哥大怒,骂道:“都哑巴了?问你们呢!”
老张首先跑近几步,陪笑道:“刘哥说稳赢,那铁定是稳赢……赢得不能再赢了!”
刘哥突然伸手一把揽住老张脖子,吓得老张直哆嗦,可又不敢躲。
正紧张之时,听刘哥道:“老张头,既然能稳赢,咱是不是……凑个份子?”
“啊?”老张拼命从刘哥腋下伸出脑袋,这腋下的气味,着实难忍啊。
老张拼命地大吸一口气,“凑啥份子……难道刘哥想去贺喜?哦,也对,刘哥家有得是烟花爆竹,或许去了还能论个功……哎哟喂。”
刘哥眼睛瞪得象铜铃,怒骂道:“你个老泼皮,人家手里的火器是杀人的,咱家花炮是用来热闹的……能比吗?”
老张忍着疼,哭丧着脸道:“可刘哥不就说是凑份子贺喜的吗?”
刘哥一愣,再骂道:“这能叫凑份子吗?泗州城内没花炮吗?”
老张这下有些惊愕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刘哥的意思是……这可万万不成,您瞧瞧,咱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这能比吗?刘哥啊,万万不能动这心思……。”
“呸!看你这怂样……放心吧,没让你上阵杀敌去。”刘哥嫌恶地瞪了老张一眼。
老张是真不懂了,“那刘哥的意思是……?”
“咳!”刘哥干咳一声,向周围招了招手,于是几个人都凑拢了过来。
刘哥压低了声音道:“昨日北伐军经过,可没有在这镇上敛财,对吧?”
“对。可不说北伐军与众不同……。”
“闭嘴!”刘哥怒声打断道,“没让你说话。”
“是,是……刘哥请说。”
“我是想啊,人家不敛财,可没说咱们不能啊,对吧?人家那是高义,咱们可不能不懂事,对吧?”
这下,所有人目光都闪烁起来,一个个点头如捣蒜。
老张更是拍腿叫好,“刘哥果然是那啥……决算于千里之外。”
这次刘哥没踹他,而是轻轻拍拍老张的肩膀道:“去……找面锣,满镇子敲去,就说咱们要去支援北伐、光复失地,都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x的,连咱们都有责了,那些个乡绅、富人、官老爷们不到时候得有责……你说是吧?”
老张惊愕了,“您是说……乡绅、富人、官老爷们?”
“怎么?不行?”刘哥又瞪大了眼睛。
老张苦笑起来,“不,不……您说行,那就行。”
“告诉他们,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再不济,首饰细软也成,出得越多,那就越是朝廷忠臣良民。”刘哥一拍胸口,豪气干云地道,“他们出钱,咱们出命!”
所有人眼睛都亮闪闪的,纷纷阿谀起刘哥来。
……。
刘哥,大名刘放,绰号留一手。
好事之人给他取这外号,起初倒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因为刘放平日脾气暴躁,希望他遇事冷静,能留一手,于人于己都好。
刘放原是衡阳街上一泼皮,少年时失手杀过人,好在他家是几代花炮作坊,家底盈厚有钱,向官府使钱,同时向苦主使了笔巨银,如此才没有公办,私了了。
可这样一来,几代人积攒的财富,因这桩官司败光了。
仅留下一座花炮作坊,一家四口人维持生计。
之后,刘放的爹娘因劳累先后去世,只留下刘放和他的祖母相依为命。
可刘放身无一技之长,又不喜祖业制作花炮,于是在爹娘过世后,就将花炮工坊租给了本镇人,自己一直作他最擅长的——泼皮事业。
也算是运气好,巡检司缺人差役,正招募人手。
街坊们也是想着,总有组织能约束一下刘放,也好图个眼根子清静,于是一致举荐刘放。
而刘放平日也羡慕这些差役在街上呼五喝六的作派,自然满心欢喜。
就这样刘放成了衡阳巡检司差役,因刘放是地头蛇,人倒还仗义,那班差役都服他,于是刘放就成了这班差役的头。
第一千六百四十九章 匹夫杀人
刘放长得牛高马大,脑瓜子还挺灵活。
在百姓印象中,只要军队过境,就没有不打秋风的。
无非是横着来或是竖着来的区别罢了。
北伐军确实是个例外,他们还真就是路过,甚至连在镇上喝口水都没有。
镇上百姓愁了一夜,可到了,啥事没有,反倒有些不安起来,认为是不是北伐军看不起他们?会不会回来找事?
这真是咄咄怪事!
可反过来一想,也对,若北伐军打了胜仗,日后衡阳就成了北伐军治下了。
到时计较起衡阳镇民众之前太不热情,岂非不美?
刘放就抓住了这点,他想趁机发个利是。
满镇地化缘之后,带人装模作样地往泗州方向走一圈,然后回来,既然安定了人心,又要发笔横财,岂不皆大欢喜?
谁知道他究竟去没去泗州?究竟有没有犒劳大军?有没有上阵杀敌?
难道还真有人会特意跑去北伐军中验证?
这就是刘放所说的——凑份子。
可事实如何呢?
老张带着十几号人,花了半天时间,化缘化了一百多斤米面,还有几串铜钱,外加几筐绿菜,啧啧,与刘哥的目标,那叫一个天差地别啊。
“刘哥,你瞧瞧他们把我们打的……。”
老张的脸肿了,其余人也是鼻青眼肿的,更有一人,嘴巴不断地冒血沫,象是被打掉了牙。
刘哥是真火大了,反了天了?
在这一亩三分地,也有人敢跟他过不去?
不给也就算了,竟还打自己派去的人?
“谁?是哪个不知死的蠢货打得你们?”
老张口齿不清地道:“还能有谁,衙门的捕快、还有镇上大户人家的护院呗……这些个米面、绿菜啥的,还是镇上普通百姓们给的……。”
刘哥这才沉默了,他知道,这眼前亏,他还真得咽下去。
衙门捕快敢动手,必定是县太爷的意思,至于大户护院那就更别提了,人家手中的武器,可比自己两根铁尺强多了,就算要报复,那也得另找机会,暗地里施绊子。
刘哥本想就这么算了吧,反正也没花什么本钱,无非是手下挨了顿揍,养几天就好了。
可老张这蠢货愣是鹦鹉学舌,“刘哥……他们骂得可难听了,说咱们就是群土匪、泼皮,平日里养着咱们,也就是养条看门狗,有什么吃剩的丢给咱,已经算道义了……如今还嫌东嫌西,想吃好的了,也得问他们手中家伙什答不答应……还说让我们回来转告你老实待着,平日里在街上胡作非为也就算了,真要惹恼了他们,就如蚊蝇般一掌拍死……你……哎呦喂。”
树的皮,人的脸。
你说这老张该不该挨踹,这些话私下来对刘哥学学嘴也就罢了,可了倒好,当着所有人的面讲了,这叫刘哥往后怎么在兄弟们面前混?
刘哥暴怒,“这些个挨千刀的,敢这样羞辱老子?我今日倒要让他们知道知道,这衡阳镇到底是谁的地!”
说完,招呼道:“都跟我走,老子带你们一家一户去找补银子去……嘿,今日老子不找寻常人家,就找那些有钱人家找补去!”
这些个差役,原本是没那么大胆子的,这可是明抢啊,按律可当场格杀。
可眼下,一是他们刚被痛揍了一顿,心中有愤,二来嘛,衡阳镇虽说是县衙治所,可县衙内捕快、衙役加起来也就十几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邻乡坊,能兜得住事。
毕竟不是去造反,无非是报复出气,再加上顺手牵羊之事罢了。
没有人真认为,这是一场抢劫。
所以,这群人一听招呼,立马来了精神,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刘哥身后,一长溜,不下三十人。
气势确实是有了,人手也算可以了,毕竟是个小镇嘛,三十人差不多能掀个底朝天了。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包括始作俑者刘哥也没想到,这事从一开始,就已经失控,根本不在他的能力掌控之中。
……。
刘放的身边,倒卧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当刘放从惊愕的郑巡检腹部,拔出他家的剐刀时,所有人都傻眼了,不,是惊骇了。
杀官,当诛!
历朝历代,都不会纵容民众杀官,这关系到体制的威严和根基。
虽然巡检只是个从九品小官,可那也是官。
杀了官,自首都没用,想不被牵累,基本上做不到。
就算是在场郑巡检一边的差役,那都得被连累,何况是刘放这边的?
场内突然间静得可以听到刀尖上滴下的血珠落地声。
刘放在傻了,他不想造反的,更不想杀郑巡检。
从刘放并不多的良知中,郑巡检其实对他还不错,不象县衙里那些个老爷们,不把他们这些人当人看。
上司嘛,能不故意给下属穿小鞋,那就是个好领导了。
可惜,刘放还是没做到“留一手”。
过了而立之年的他,戾气还未能消磨光。
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原因出在,郑巡检拿了刘放的老祖母来逼迫刘放服法。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刘放在意的人,那就是他的老祖母了。
父母因他而早死,老祖母就是他心里唯一的寄托和……港湾了。
郑巡检不该派人拿刘放的老祖母。
不该当刘放老祖母的面,与刘放争执,喝令刘放弃械投降,更不该喝令带来的衙门差役,将所有人拿下入监。
其实郑巡检没错,他也难啊,刚在衙门里被县太爷和他的一众僚属,骂得是体无完肤。
被骂完后才知道,刘放这厮闹事了,满镇子的砸门“讨”钱帛。
这哪是讨,分明是明抢嘛。
谁都知道,这镇子上,谁家还不有个无亲近邻加联姻,动一家就已经满镇皆知了,何况象刘放这么大张旗鼓的干……还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什么要犒劳大军去泗州参战……什么富人出钱,他们出命诸如此类的狂言。
狗屁!
郑巡检一听就明白,这就是狗屁!
就刘一手这群匹夫、败类,也能干出些人事?
那真日头从西边出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章 人心最复杂
郑巡检还真是个好领导,刘放这伙,好歹是他的从属嘛,胳膊肘总得往里拐,再不济,还是同镇乡邻嘛。
于是郑巡检软语向县太爷等人求情,说自己去劝说刘放等人,让他们安生下来,再拉他们来衙门向县太爷赔罪。
可郑巡检被狠狠一巴掌扇晕乎了。
县太爷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赔罪?赔你X的罪……朗朗乾坤,公然明火执杖抢劫……去,马上带人去,将所有贼人捉拿下狱,首恶刘一手……就地正法!”
郑巡检还能说啥?还敢说啥?
退出来时,郑巡检陪着笑脸向县太爷的师爷悄悄塞了把碎银子,这才打听到,原来刘放这厮,第一个抢的就是镇上胡老爷家,不但抢了个干净,临走时不知道是谁,还对内院一众女眷大下其咸猪手,闹将了起来。
郑巡检一听这心里的火,那是“噌噌”地往上跳啊。
胡老爷家你也敢惹,镇上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胡老爷是县太爷的儿女亲家啊!你这不是寻常的找死,而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
怪不得县太爷如此恼怒。
郑巡检问师爷,“孙师爷啊……您看这事还有得缓吗?我这就去把他绑来……令他把所有财物都还回去,给胡老爷家磕头赔罪……孙师爷啊,刘放家中还有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啊……!”
孙师爷嘿嘿一声冷笑,将手中碎银掂了掂,,一把塞回郑巡检怀里,道:“刘放死定了……知道为何死的吗?”
“啊?为啥?”
“穷人发癫,必有大难!”
“何意……请师爷赐教。”
“咱衡阳镇位处凤阳、扬州两府交界处,说是归宝应管,可这些年来,你领的谁给的薪?”
郑巡检一怔,“您是说……凤阳府?”
“明白就好!”孙师爷斜了郑巡检一眼,“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就算是条狗,也懂向主人摇摇尾巴,可这刘一手倒好,明火执杖要去泗州犒劳敌军,还要参战……这不将县老爷和我等全坑了吗?”
郑巡检呐呐道:“可咱们……终究是明人……。”
“屁!”孙师爷啐了一口,没好气地道,“大明朝都亡了六年了,哪来的明人……也就是你,我权当没听见……否则,该你吃官司!”
郑巡检连忙作揖,“那……那要是这次北伐军打胜了呢……咱们要不要留条后路?如果留着刘放,到时还能与北伐军说得上话不是?”
孙师爷嫌弃地瞥了郑巡检一眼,“我说你是不是昨夜马尿喝多了,没醒还是咋滴?北伐能赢吗?凤阳城中,英亲王十万大军……你瞧瞧昨天过去的北伐军才多少人?这么点人马,也想收复泗州?等英亲王他老人家派出铁骑来,不定一战就全没了,还有……。”
说到这,孙师爷左右一顾,压低了声音道:“清军就这几天会来衡阳镇……。”
郑巡检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北伐军不昨日才过去吗?”
“听说从都梁山南过来的,人倒是不多……咦,这事和你说得着吗……你自己长点心吧,赶紧的,将那贼子当众正法,将事了了,也好向老爷复命……对了,我好心提醒你,你可不能自己惹火上身,私自放了刘一手……那样,你和你家全得被牵连进去!”
郑巡检忙不迭地应着。
可他知道,凭他是劝不住刘放的。
于是想了个辙,带人去了刘放家,将刘放的老祖母给拿了。
说是拿,实际上并没有硬来,只是告诉刘放的老祖母,刘放犯了事,事不大但刘放不肯服法,得老祖母去劝,如此,人就被带到了现场。
可郑巡检没想到的是,祖孙这一见面,自然是都急火攻心。
刘放是急,老祖母被挟为人质。
而老祖母是急,孙儿又惹官司了,还这么多人涌到人家宅里抢东西,这可是大罪啊。
两厢一急,就往对方方向冲。
郑巡检人在前面没留意后面,可他带来的人,也就是衙门差役可没那么温和,他们明知刘放已经被县太爷下了死令,自然不会顾忌眼前这老太婆,几人上前一拽,老太太自然是强不过这些虎狼之人,愈发的急了,在那拼命大喊孙儿。
刘放那边见老祖母被人欺负,更是心急如焚。
这时郑巡检冲刘放嚷道:“刘放,赶紧叫你的人放下手中凶器……你可别糊涂,今日你事发了,就算你能逃出衡阳镇,可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老祖母还在呢……。”
这话说者或许无意,可听者有心。
刘家三代单传,就只有刘放一根香火,可他少时犯官司,家中因他败落,这衡阳镇上街坊四邻,谁乐意将女儿嫁他呀?
关键是刘放自己也不乐意,一些歪瓜裂枣的他看不上,不想随便娶个别人不要的。
原本还有他爹娘为他着急,可几年前他爹娘也先后过世,老祖母年纪大了,也管不上了。
所以,这话听在刘放耳朵里倒没什么,可听在老太太耳朵里,哎,来劲了。
她认为自己活着拖累了孙儿,你瞧,郑巡检也说了“就算你能逃出衡阳镇去”,可孙儿若是为了自己束手就缚,刘家香火就断了。
自己都活过古来稀了,怎么能让孙儿为自己赔了性命呢?
这么一想,老太太有了决定。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了两个差役的左右挟持,大喊一声“放儿,你得好好活着……!”
话音一落,愣是冲上前去,一头撞上了宅门前的门柱上。
郑巡检就在门柱另一边,老太太心气硬啊,这一撞真正是血溅五步,点点血液溅在郑巡检身上官服上。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小镇上,不管是地痞、泼皮还是衙门官差,平时人五人六,欺压百姓是一回事,可真正出人命,他们还真怵了。
而刘放最先反应过来,他发疯似的狂吼一声,抽出一直揣在腰间的剐刀,如脱缰的野马般扑向郑巡检。
没人想过拦,没时间拦,也拦不住。
就这么着,刘放的刀,顺利地捅进了郑巡检的胸腹间,透体而出。
这样的伤势,放在后世或许还能救活,可这个时代,加上这个镇上的医疗水平,怕是没法救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一章 逼上梁山的匹夫
如果郑巡检被捅,当场咽气,那这就仅仅是件民间凶案。
和泗州大战没有一毛钱关系。
可郑巡检没有当场咽气,或许是他心里确实有愧,认为自己不该把刘放的老祖母牵扯进来。
亦或者他终究是有些良心,认为自己骨子里还是个汉人。
郑巡检惊愕地软倒在地时,刘放愣愣地捏着刀柄,顺着郑巡检的身子蹲下,倒不是刘放戾气已去,而是他此时也傻眼了。
他没存心杀他的顶头上司,他甚至就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可郑巡检这时急喘着说道:“刘放……刘放……你听我说,如果再待在镇上,你铁定是活不了了,你不是要去参战吗……快跑……去泗州给北伐军报信,有清军从都梁山南绕至咱衡阳镇来……只有这样,你才能活……快……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
刘放闻言放掉手中刀柄,愣愣地后退了两步。
而这时,郑巡检带来的衙门差役大呼小叫着作势想冲进门来,好在刘放这边人要多多了,有三十来人,而衙门差役总共也就十来人。
这种比例,加上刘放这个杀人凶徒,衙役们也就只敢大呼小叫了,喊得起劲,可步子一前一后地挪着,愣是没进一步。
而刘放被衙役们这么一喊,反倒神气清了。
他立即回身冲他的手下们大喝道:“都听见了吧……留下必死,那不如冲出镇去,或许还能活……有胆的随我出镇!”
有大半人跟着刘放走了,还有几人,可能是胆小,也可能是舍不得镇上家中的家人,认为自己死,总好过连累家人吧。
……。
刘放背着老祖母尚未冷却的尸身,带人冲出宅门,说是冲出,实际是大大方方走的。
衙差不敢拦,甚至于刘放几乎是擦着一个衙役的肩膀而过的,那衙役愣是没敢吭气,就更不敢追了。
刘放有句话没说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衡阳镇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这衡阳镇上,除了县衙衙差,也就巡检司差役了。
可巡检司的人,大都就在他身后。
郑巡检死了,巡检司刘放最大,谁来抓他?谁能抓得了他?
在这个连衡阳县所属哪朝都分不清楚的年代,民众们最多的想法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上门,求菩萨保佑一家平安,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那刘放等人需要逃吗?
其实还真不需要。
衡阳镇位于扬州、凤阳两府交界处,辖地横跨两边,当然,明朝是划入扬州府的中之前不是被清军占了吗。
之后北伐军收复扬州、淮安,紧接着两朝停战和谈,就这么一来,衡阳古镇就成了三不管地带了。
扬州府自然也不想招惹麻烦,所以,此镇包括它所属的县衙,所有流官和小吏,即是原清军占领时所任命留用的。
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有哪方,会主动派兵去助县衙剿匪。
刘放确实不用逃,这镇上,他大手一挥,顿时就能成为“土皇帝”。
他之所以逃,一是人性,杀了人,下意识地想逃。二是他信郑巡检的话,郑巡检没必要死前骗他,加上他对县衙中那些老爷的心性还是有了解的,这三年来,扬州府是从无派人,更无派粮饷,县衙及巡检司的俸禄、饷银打哪来?县令能自掏腰包补贴?
唯一的出处就是凤阳府,凤阳府被清军占领着,不言自明。
既然郑巡检警告他,有一股清军从都梁山南迂回而来,那么就一定是真事。
所以刘放不假思索地跑。
可跑着跑着,发现不对劲,背后没人追啊。
那还跑什么?
放慢脚步、缓了口气,脑子就清晰起来了。
背上祖母的尸体要入土为安,总不能背着四处跑吧?
想到这,刘放对跟随他的差役道:“看把你们吓得……没胆的鼠辈!走,先去我家,把我祖母先安葬了!”
于是一群人转变了路线,不出镇了,去了刘放家。
……。
安葬了祖母,缓过气来的刘放,两眼露出凶光。
他此时不再面临生死抉择,那么,自然想到的是报仇。
祖母不能白死,郑巡检被他捅了,首恶县太爷还在。
“诸位兄弟,我要杀了县老爷,替我祖母报仇!”刘放脸色狰狞地扫了身边一圈,“要跟随我的,就与我同去,不愿意跟随的……我家里有啥,尽管取去,也算是不枉与我一起吃官司一回。”
没有人退出,虽然很多人想退出来着。
杀了官,还要再杀更大的官,对于这些小民而言,那就是不可想象的任务,他们最多也就是在街上欺负欺负乡邻、调戏一下小妇人。
可他们敢说不吗?
刘放手中所沾的血已经干涸,那眼神瞪着,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没一个人怂……好,都有种!”刘放满意了,“那就走吧。”
走吧?这不开玩笑了嘛。
老张自然是不答应,在这个群体中,他是“军师”,也是老二,虽然刘放是不承认的。
老张小心翼翼地说道:“刘哥……这么去,恐怕报不了仇。”
刘放眼珠子一瞪,骂道:“就知道你这怂货,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咱们有二十多人,衙门里撑死不到二十,还怕打不过他们?再说了,衙差们哪个是我对手……尽管去,有我呢!”
刘放拍着胸口大声道,自然是对着众兄弟说的。
老张急道:“郑巡检临死前可是说了,从都梁山南有一股清军会来咱们镇上,县令铁定是与清军勾搭上了……谁知道清军什么时候到,万一咱们刚到县衙,与清军迎面撞上……这么大老远的赶来,清军十有八九是骑兵,那……咱们退都没处逃,可全玩完了!”
这话还真有道理,刘放思索起来。
可他的脑袋能思索出什么来,愣了半晌,挠挠头皮,还是问了老张,“那你说,得怎么办?”
老张这下来劲了,答道:“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哎哟喂。”
就知道他一定是挨踹了。
刘放怒喝道:“什么十年不晚,到时那老混蛋都老死了,还报什么仇……老子不是君子,老子就要今天报仇……!”
第一千六百五十二章 小人物也能干大事
也奇怪了,刘放这一喝,他的脑子突然灵光了。
他一拍头道,“不就是一股清军嘛,怕什么……先料理了他们,再来收拾县衙里的老泼皮就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全白了。
去县衙杀县令,已经是很难完成的了,好嘛,现在要去料理清军了,这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嘛。
老张急得直跺脚,道:“刘哥,那是军队……咱们就这么二十几人,还没等咱们接近人家,就全被人家弓弩撂倒了。”
刘放一听,这话也对,抓抓头皮,想了想道:“人是他x的少了点……早知道刚才不应该让那几个留下的……。”
老张苦笑不已,这哪是多几个少几个的事啊。
刘放见都比长怪笑,眼珠子又一瞪道:“这事……是你提的,你得想法解决。”
老张哭笑不得,他灵机一动,道:“郑巡检不是给您指了条明路吗?去泗州报信,有此功,北伐军说不定能赦免你杀郑巡检的罪……。”
刘放脸色一缓,象是被说动了。
可没等都老张松口气,刘放突然摇头,指着这一群人道:“不成……这么多兄弟呢,报信屁大点事,哪来那么大功劳?或许北伐军能保你我两人,可他们呢……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这样,老孙家的,你年纪最小……还有你,家里有刚出生的娃,你们出镇报信去。”
然后回头指着老张道:“想法子……你说得对,投北伐军是条明路,可咱不得纳个投名状吗?没得让人家看不起咱这些半路出家的……就想怎么料理那股清军!”
老张恨不得直抽自己嘴巴子,叫你嘴贱!
原本刘放只是想报仇杀县令,那样至少不会当场死,至少不会全死光。
可现在好了,就凭这些人,去料理一支军队,这不得当场死绝了嘛?
老张急得四处张望,他还真有急智,道:“虽说来得清军不多,但总得有几百人吧……刘哥您看,咱就这么些个人……这样,咱去找些人来……。”
“得多少人?”刘放直不愣地问道。
老张一愕,天晓得,他只是个借口,上哪找人去?但凡听说这货要与清军作对,哪个活腻歪的能追随他?
可刘放这么直不愣的一问,将老张给问住了。
而刘放却来了精神,他指着周围二十几人说道:“咱镇上得有四、五千口人吧?刨去妇孺,青壮千把人有吧……够了!”
够了?
所有人傻眼了,这是够得事吗?
看着刘放这货越说越来劲,所有人脚不由自主地先后退,就象怕沾染了瘟疫似的。
这时老张算是明白了,眼前这货,怕是着魔了,都说男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将军梦,这货恐怕也是,还比寻常人更凶猛。
这货一直有野心,只是没给他遇上机会。
好嘛,这次兄弟们全被他坑了,牵连上了人命官司,这下,他就可以明着带兄弟们去做更要命的事了。
刘放还在那手舞足蹈,“诸位兄弟,这些年鞑子可没少祸害咱们……你,老牛家的,你家妹子不就给那些畜生祸害了吗?你,打铁的,你娃好好在街上玩儿,愣是被当作了靶子,一箭穿心哪……还有你,石家老二,你爹打柴回来,被他们纵马撞伤,躺在床上直叫唤了三天三夜才咽气……。”
还真别说,被刘放这么一带,那怨愤渐渐漫延开来,没有人再向后退了。
可愤归愤,这是能靠自己这几个人能报得了仇的吗?
刘放还真有一套,他四处张望,指着他家的花炮坊库房,道:“兄弟们都知道,咱家是做花炮的,花炮里装着什么,兄弟们都该知道吧?管够!”
当然知道了!
刘家上一代更富,在镇上七、八座院子连着片呢,不就是一不留神,让刘放的老祖母,一盏油灯,不小心引燃了吗?
爆炸不但摧毁了刘家一片宅院,连带着周围乡邻的房屋全受到波及,好在当时刘家豪富,宅院与周边乡邻是隔开的,否则……啧啧,可就是这样,单赔偿乡邻房屋银子,就花了不下四、五千两,刘家自此元气大伤,加上出了刘放这个不着调的后人,家业破败在所难免。
这么一来,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事,不,现在还是不敢想,可似乎……还真有那么一丝丝可行性了,周围那些被刘放点燃了心中恨意的汉子们,一个个眼睛里跳动着丝丝火苗儿。
老张是吓坏了,能这么干吗?
他赶紧大声劝道:“刘哥……您不能把弟兄们往坑里带啊,战功显赫,可有命挣没命享啊……况且,就咱们这几个人,还不够鞑子塞牙缝的……。”
“老张,咱们可以去叫人。”之前在城隍庙前为老张顶过雷的年轻人,主动站出来道,“谁家没个亲戚善邻的……都叫上,怎么着也能有个百八十人了。”
“对,把留在衙门的那几个也叫上,这几个胆小鬼……没得便宜了他们。”
“我在想啊,其实衙门那些个衙差也得叫上,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好事也得叫上他们……。”
老张想哭,这事能叫好事吗?
就这么众口纷芸,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就变得有模样有样了,还成了他x的好事?
那边刘放是得意了,大手一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敢情,平日在镇上酒肆里没少听评书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伙儿都听着,把今天收拢的银子都散给乡亲们……告诉镇上乡邻们,咱不与鞑子正面打架,他们人多,咱犯不上!”刘放说话,突然间口齿清晰,变得有条理起来,也对,谁没个突然口吐莲花的时候?
“从都梁山到咱们镇上,必定要过大白口渡口(一条由南至北流向的小河),从渡口到咱们镇,就一条小路,一侧是山,另一边全是烂水田,都说鞑子来得是骑兵,他们过不了水田,更上不了山……咱们只要在镇外找几个妙处,多放在火药坛子……嘿嘿……嘿嘿……。”
“嘿嘿。”
“嘿嘿。”
……就这么一说,这群人都被刘放给逗乐了,再没人想打退堂鼓了,仿佛已经心想事成,胜利就在眼前,该考虑的是,立了功得了赏之后,该如何消遣的事了。
只有老张愣愣地看着这些人,心中有苦说不出来,他只知道,这个时候,九头牛都怕是拉不回这些人了。
他只能在心里悲叹,我的兄弟们啊,可知道这是去干嘛吗?
第一千六百五十三章 无巧不成书
这支突然冒出的清军,来头可不小。
如果说,阿济格掌控的原徐州驻军中,还有人忠诚于清廷而不是阿济格个人的话,那就只有他了——多罗平比郡王罗科铎。
时年二十八岁的罗科铎,受布木布泰之托,在满朝清算多尔衮余党之下,庇护嗣亲王多尼(多铎儿子),原本是想藏于军中,避过这次风头。
可没想到,阿济格并未遵照朝廷旨意率军增援当时徐州,而是滞留于凤阳府,意图保全实力,与朝廷分庭抗礼。
罗科铎多次劝谏无果,只能沉默。
可私底下,与朝廷互通消息,自然时间久了,肯定逃不过阿济格的耳目。
这样一来,二者之间,就势若水火了。
罗科铎担心身边多尼的安危,怕有负布木布泰的重托。
早就有意脱离阿济格大军序列,重返京畿。
正好,李过广信卫异动,进攻临淮。
而之前天长之战,清军吃了亏,史坤所部增援天长“山贼”,这已经瞒不过阿济格了。
自然,阿济格一样想到了天长这支敌军意图是泗州,这也是阿济格一边向临淮派出援军,一面派另一支援军去泗州的原因所在。
趁着这个阿济格手忙脚乱,应对战争的节骨眼,罗科铎主动请战,表示愿意率他镶白旗九百骑兵,从都梁山南迂回至衡阳镇,截断进攻泗州的敌军后路,以配合泗州清军,形成内外、前后夹击之势。
阿济格原本不想同意,他想圈着罗科铎和多尼,因为这是他与朝廷抗衡的另外一个筹码。
可眼下,阿济格手里虽然不缺兵,但缺将啊。
罗科铎是个骁将,有帅才。
关键是,罗科铎只带他的镶白旗骑兵行动,这让阿济格心动了,最终答应了罗科铎所请。
罗科铎手下镶白旗骑兵,其实只是镶白旗一部分,人数并不多,只有二牛录,六百骑。
真正的满镶白旗主力,正卫戍京畿,自然是不可能来凤阳府的。
这也是此时清军常见的组成结构,往往是满、汉旗军小部分,再配给大量降清明军,或者是新征募的汉人新军,对外号称是旗军,一来达到恐吓效果,二来也解决八旗军不够用的问题。
但罗科铎这支骑兵,确确实实个个是满骑,虽说只有六百骑,但真要正面战场硬怼,战力绝对不可小觑。
罗科铎率着这支嫡系骑兵,一路疾行。
在任何要隘、城镇都不作逗留。
自然也不会故意惊动沿路百姓,其实罗科铎的目的很简单,占领衡阳镇,截断北伐军退路,打胜这一战之后,便不再归建,而是由衡阳以北洪泽湖经大运河水道北上徐州,多尔博是多尼堂兄弟,只要去了徐州,多尔博自然能保护多尼。
可罗科铎怎么也没想到,他遭遇了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的奇葩事,直接导致了才十六岁的多尼枉死于衡阳镇外,追随他已经亡了多年的父亲多铎去了。
……。
罗科铎这支骑兵是轻骑,速度快如闪电。
加上此次出动,是突然决定的,整个凤阳城中没几个将领知晓,自然情报不可能外泄。
罗科铎根本不会去想遭受伏击,况且,谁能做到去伏击这样一支速度奇快的轻骑啊?
真要遇到些不长眼的蟊贼,六百骑也能分分钟荡平他们。
所以,罗科铎只是催促队伍加速,而不会象真正作战时,先派出多路斥侯侦察缓行。
在大白口渡河时,罗科铎还对身边多尼道:“……汉人孱弱、胆怯,但善谋略,也不足为惧,把他们打怕了、打趴下,就会如牛羊般温顺……。”
多尼似乎不太认同罗科铎的话,他忧郁地看着河水,道:“可绍兴府……有个吴争。”
罗科铎厉声道:“你是嗣亲王,豫亲王多铎的继承者……豫亲王不是堂堂正正战死的,而是被那南蛮子耍诡计害死的!你要为你的阿玛报仇,斩下那南蛮子的头颅,祭奠你阿玛的在天之灵!”
说到这,罗科铎指着已经不远的衡阳方向,大声对多尼道,“那儿是个小镇,有数千的汉人……你去前队,到了镇子上,去杀他们,练练你的胆子!”
……。
仅五尺宽的小道,也就够三骑并驱而行。
六百余骑,排成了一条长蛇形。
按理,象罗科铎久经沙场的老将,应该意识到这种行军,最容易被攻击,且容易首尾难顾。
但这一路顺利的行军,加上罗科铎心里满满的自信,他,大意了。
其实从渡口到衡阳镇,也就十里不到的路。
可这不到十里的路,有一半以上,在绕山而行的。
说是山,对北方是而言,也就是丘陵。
而且,南方象这样的山,上面基本是不长树的,如果有,也是小树,一眼望去,除了灌木就是碎石。
所以,罗科铎就更大意了。
队伍行进的很快,转过弯,已经能看到远处镇上的袅袅炊烟。
清兵们无不松了口气,甚至于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来。
因为有镇子,特别是南人的镇子,对于他们而言,那就是淘金窟、温柔乡啊。
长蛇状的行军队列,大概有二成转过弯的时候。
异变就发生了。
一声剧烈的爆炸,直接掀翻了七、八匹战马,甚至有二、三骑被爆炸撕裂,现场惨不忍睹。
清骑反应很快,后方的勒马驻足,前面的开始加速继续向前,在爆炸范围附近的,慌不择路地冲入水田。
罗科铎震惊了,但他并不慌张,甚至大声弹压,“没多大伤亡,慌什么……散开,冲上去,索敌!”
而这时,罗科铎反应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多尼在前军。
罗科铎这时有些急了,冲他的亲兵大喝道:“你们几个,上前去探视嗣亲王安危……将他带回来!”
都说无巧不成书啊,正因为巧了,才有了传奇!
可怜的多尼,此生第一次进入前锋位置,可得不到他爹亡魂的眷顾。
被之前爆炸掀翻的骑兵中,就有他。
这不是最可怜的,最可怜的是,多尼就在那三两个被爆炸撕裂的人当中。
第一千六百五十四章 人为财死?
千年以来,汉人对黑火药的运用,已经到了炉火花不了青的地步。
可惜,有了两宋和元,火药因触碰到了统治,被人为地压制着,它的发展方向完全脱离了军用,而是向民用发展。
譬如之前是炼丹,而后是花炮。
开封府每逢佳节,漫天的烟花盛开,那种精致和艳丽,绝不亚于后世。
可不管是向军用发展,还是向民用发展,技术永远是技术。
刘放家中三代经营花炮作坊,运用火药的技能自然是娴熟的,甚至可以说,高手在民间。
譬如用火烤柳枝做出条炭,用于精准的定向爆破,这原本就是从花炮技术中引入的。
刘放虽然不喜,但三代单传嘛,他爹打小就将这些教会儿子了。
之前引爆的那个“土雷”,只是牛刀小试。
可惜啊,刘放并没有知道得更多些,就使得他所布设的“土雷”威力,有着极大的局限性。
其实,此时他要引爆的不是一个雷,而是一片雷,不下二十个。
但响了一个之后,另外的全无动静,他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他能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那就是派人去重新布设导火线,并二次引燃。
可这现实吗?
数百骑兵早已四下散开侦察搜索,此时就算引爆了,杀伤力也会低至最小,人不密集了嘛。
但刘放还是坚持,这就促使了衡阳镇民众极大的伤亡。
……。
刘放在决定过过领兵瘾之后,完全丧失了理智。
老张做为这个群体的“军师”,他是最清楚后果的。
他想拦,也拦过,可没用。
到最后,他也不想拦了。
因为就算最卑微、懦弱的人心里,也有着一个英雄梦,只是克服不了自己的恐惧,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在听了刘放的安排之后,老张觉得,似乎真有那么一种可能,不与敌正面对战,只抽冷子、下绊子,完全可以杀人于无形啊。
他虽然读过两年私塾,可私塾不教军事、兵法啊。
当所有人的激情,被刘放点燃的时候,老张也在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之后,老张不仅不劝,还投身于劝说镇上青壮加入这桩伟大事业当中,以他口若悬河的口才,拨拉了不下数十人加入。
刘放除了狠,还有个优点就是豪爽,他若不豪爽,就不可能有追随者,但凡古时出名的市井中人,没有不豪爽的,因为豪爽是他们立身的支撑点。
正如刘放所说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将一天搜刮的财物抛洒出去,又换来数十追随者。
到刘放率众直扑衙门时,他的身后已经不下二百人了。
等杀了县令,出镇部署伏击时,他的身后已经有五百之众了,这几乎是衡阳镇上,过半的青壮年了。
也就是说,整个镇,被刘放鼓动起来了。
刘放还连哄带骗地把他家作坊的雇工们找来做帮手,虽然这些雇工早已不是他家的了。
人多,就是力量大。
一夜之间,挖了一条一里长的壕沟,埋设了数十坛火漆密封的火药,也对,种地的最擅长挖地嘛。
刘放的本事还不止这些,他还发动了镇上石匠、铁匠,连夜打了十几个中空臼子,塞入满当当的火药沫。
如今就堆在他的脚边,用刘放的话说,滚石嘛,还是会炸的滚石,可比酒肆评书中所说的要强太多了,有这些玩意在,安能不胜?!
刘放有大将风度,眼见着埋设的数十个火药坛,只炸了一个,也没有胡乱动用这些火药臼。
他认为,要到最合适的时候用。
所以,刘放坚持派人去重新布设导火线,并二次引燃。
可,那就是送死!
先是数人,再是十数人,青壮们弯着腰去重新引燃火药坛。
清兵们随即发现了他们,然后便以箭矢射杀之。
得知多尼丧生,还尸体不全的罗科铎,暴跳如雷,他直接下令,手下骑兵弃马攻山。
虽说骑兵没了马,连步兵都不如,这话可不能真信。
这些个鞑子骑兵,就算没了马,他们身手依旧矫健,射术依旧高超。
青壮一旦进入百步以内,便十有八九丧命于他们箭矢之下。
刘放见了,心乱了,开始长草,他疯狂地逼迫着身边青壮继续去引燃火药坛。
他周围的青壮们开始怕了,活生生的人就被射杀在他们面前,这根本和刘放之前煽惑的不一样。
没有人再听刘放的命令,哪怕刘放对他们拳打脚踢。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这场粗制滥造的伏击战,就已经结束了。
已经被敌人知晓,反应过来,并开始占据战场优势的伏击,还能叫伏击吗?
就连被刘放依为不二利器的火药坛都无法炸响了,这数百青壮,还能做什么?
正确的办法,就是撒开脚丫四下逃命,就算清军有骑兵,也没法纵马上山追击吧,总能活不少人吧?
但,有个人站了出来,他,改变了这现状。
“我去。”
所有人的目光象看傻子般地看着老张,除了刘放,他是不信,眼神中浓浓的不信任。
从来都是萎缩得象只龟的老张,突然站出来说“我去”?
老张有所尴尬,他不习惯于被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注视。
“刘哥……我去。”
刘放终于信了,他有些感动,咂巴着嘴,伸手想去拍拍老张的肩膀。
老张吓了一大跳,还真往后退了两步,用跳的。
这下轮到刘放尴尬了,他呐呐道:“你……真要去?”
“嗯。”
“为啥?”
老张自己也困惑了,他还转头打量着这些乡邻们,他回答道:“我……我……我不知道。”
一阵嘘声,这回答着实让这些人太失望了,哪怕是说为了之前那十多个被敌人射杀的乡邻也好啊。
老张有些不好意思,他萎缩着再后退了两步,陪笑着对刘放道:“刘哥之前说的话……可算数?”
刘放愣了愣,这一天一夜,他说过的话、许过诺,多了去了,谁知道老张指的是哪句?
“就是……就是你说,只要胜了,立首功者,赏银二百两。”
第一千六百五十五章 衡阳镇狙击战(一)
刘放终于回味过来,狗x的,真是人为财死啊。
可刘放粗中有细啊,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当然作数……我刘某人一口唾沫一个钉……你们,还有你们都听着,只要能胜,在镇上所囤的银子都赏给你们!”
没有人理他,此时刘放已经失去了他们的信任,他们的目光集中在老张身上。
老张一跺脚道:“那我就去……来前我去翠花楼看过她了,答应了她,只要这次活着回去,就给她赎身……。”
刘放有些懵,该死的,不是人为财死,而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呸,分明是伎女关。
可终究是兄弟,刘放没有说出心中所想,看着老张已经衰老的面孔,这个过了而立之年的老光棍,是该娶个婆姨了,再想想自己,也是个过了而立之年的老光棍……刘放突然决定,这次如果活着,也该张罗娶上一个了,哪怕是个母夜叉。
山坡下清军已经开始集结,他们准备向山上进攻了。
刘放甩去脑里开始长草的心思,冲老张吼道:“富贵险中求……要去,赶紧!”
老张一撂他的袍子塞进腰间,跨出时,突然回头,“刘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之前胡老爷家,你们在筹钱……我在后院……嘿嘿,胡老爷的小女儿,够水灵……。”
刘放大怒,上前一步到了老张面前,抬手就扇去一耳光,可手到半途,顿住了。
刘放看到了老张笑脸之后,眼睛的泪光。
他的手由扇变抚,碰了老张的脸一下,干涩地喝道:“死去吧……早死早超生!”
老张转身,“那……我就死去了。”
……。
老张真不是个好手,从山坡上到山下,只远不过几百步路,他愣是摔了三跤。
不仅让山上青壮们捂着忍笑,连山下清兵都被惊动了,一个个指着老张方向,叽里咕噜地笑骂一片。
但更多的清兵,开始弯弓搭箭,但他们不射,至少眼前不射,就象是看一蠢货在逗逼一般。
老张连滚带爬,愣是用了一柱香的时间,走完了一半的路程。
他累了,在喘息,他甚至没有隐蔽,也不会,他就是用他的命在走这一段路,人人都明白的死路。
他走得很慢,慢到人人都知道他其实舍不得死。
为此,山上的刘放和青壮们放下了手上事,屏息看着。
为此,清兵放弃了立即进攻,在山下看着好戏。
这一切,就为了这个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老油子、老匹夫。
可路,总有尽头!
在老张好不容易到了山脚,看到了原本埋设引火线的地方,直起身来,准备走出最后一步时,一枝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由老张的胸腹射入、贯穿,将老张整个人带着仰倒,钉在了地上。
鞑子的箭,确实厉害。
山上青壮有人开始哭泣,他们仿佛从老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有人在怒骂,骂鞑子真不是东西,要射就早些射,却让老张经历了这一段煎熬的路程。
更多的人握紧了拳头,他们在愤怒。
可清兵不在意山上人的愤怒,罗科铎只在意他自己的愤怒。
“冲上去,杀光他们!”
清兵随即向山坡上涌动。
山上人虽然听不清山下罗科铎在说什么,可手势和清兵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放慢慢转身,所有人看到了他脸上有,泪?
刘一手哭了?
这足够让人惊掉大牙的。
刘放不再吼,他低沉地说道:“刘某错了……连累了大伙,想逃命的赶紧,逃之前回镇上去,带上家人一起逃……刘某尽力为你们拖延时间,但别期望太久……拖不了太久的。想与我一起抗的兄弟,别的就不说了……咱们一起上路,来世还作好兄弟!”
……。
罗科铎在愤怒。
不是因被伏击而愤怒,而是多尼死了,死在了一个不该死的地方,死在了一群匹夫手里。
这不是意外,这,是耻辱。
罗科铎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太后布木布泰,说是大清的亲王,被一群乡们给炸死了,这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不,不,不会笑掉大牙的,至少自己看不见了,因为罗科铎相信,布木布泰不会轻易宽恕自己的罪过。
那么,就以血还血吧,杀光山上这群南蛮子,再屠了整个镇,用鲜血来洗刷这个耻辱吧!
直到这个时候,罗科铎都依旧没有意识到,他和他军队的危险。
在罗科铎看来,荡平山上这群匹夫,无非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但事实打了他的脸,告诉他,在特定的场合,他和他的军队,并不是唯一的强者!
……。
火药臼确实厉害,它的杀伤力甚至超过了之前的“土雷”。
从山顶上滚下去,巨大的势能,加上爆炸力,确实非同凡响啊,特别是它炸开了之后,碎片横飞,着实让攀爬的清兵吃足了苦头。
可,一是缺少准头,刘放还做不到使用正确的战术理论,譬如,他如果将这些个火药臼集中起来,对着清兵比较密集区域,同时点燃推下,那效果定会比广撒网要来得好,有道是伤十指不如断一指嘛。
二则,火药臼数量毕竟有限,用一个少一个,况且这些青壮本是镇上良民,能坚持到现在就已经是超水准发挥了,此时见敌人上山进攻,哪还顾得上别的,一股脑将火药臼推下山坡就算完事了,仿佛做完这些,就可以坐等胜利了。
在山下指挥的罗科铎当时被吓了一跳,他确实没有料到,这些个p民居然拥有“大杀器”,甚至于从未怯过战的罗科铎,当时想到了下撤退令,眼见着一排前锋被“大杀器”连炸带砸地掀翻了,罗科铎不想让自己的精锐,折损在这些名不见经传的p民手里,对于自恃极高的罗科铎来说,这就是更大的耻辱。
可没等他下撤退令,山上的火药臼就“断顿”了,罗科铎真实以为山上是故弄玄虚以诱敌。
过了会才明白过来,上面这指挥者,怕是战场“菜鸟”一只。
第一千六百五十六章 衡阳镇狙击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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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罗科铎改变主意,不但不撤了,反而勒令作为后备队的清兵,加入了登山行列,也就是说,全军总攻了。
这命令没毛病,当清楚对手就是群乌合之众,罗科铎就不需要再有忌惮,只要手下士兵与敌接近到一定距离,不用动手,单一声怪喝,就能吓崩这些乌合之众。
而等近了身,那就更不用说了,绝对的一个顶十个。
而在罗科铎调动后军加入进攻时,清军的前锋已经接近山顶百步之内,这个距离开始,山顶上青壮的伤亡产生了。
刘放并不傻,他也知道火药臼数量有限,会用完。
所以,他令手下这数百号人,收集了大量的石头,用来砸人嘛。
可刘放却根本想不到,当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青壮,直起身,举起石头砸的时候,往往成了清兵箭矢的靶子。
从这个距离开始,战场上的伤亡比例开始扭转,青壮的伤亡渐渐大于清兵。
可刘放依旧在狂喝,“杀敌……砸死那些狗贼……!”
直到他背后发凉,回头发现活着的青壮们都龟缩在了后面,再无人上前砸石头。
刘放血气一下上涌,瞪眼大吼一声,自己亲自上前,举起一块百斤大石,准备往下砸。
可就在他抬臂砸下时,一枝羽箭象长了眼睛一般地钉穿了他的左臂,他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大石偏离了原本想砸的方向,“隆隆”地下滚。
依旧没有人追随,刘放颓丧地坐在地上,扫视着黑压压一片的青壮们,有气无力地道:“等死吧……都等死吧……!”
其实谁也没有错,至少,在这场战斗开始到现在,双方实力真不成比例。
青壮们能打成这样、打到这份上,不易了。
接下来,也就只能象刘放说的,坐以待毙了,因为青壮们手中甚至连象样的武器都没有,仅有的弓,也是从县衙中搜来的,可那弓,最多射三、四十步,没有县衙差役会上战场拼杀不是?他们的职能就是对付盗贼嘛。
这样的武器,面对射程远在他们之上的正规军弓弩而言,就是摆设,想拼命都做不到。
冲出去?那就是送死,清兵可以从容不迫地拿弓点名,那还不如坐在地上等死,死前还省点力气。
刘放和青壮们错过了最佳的拼命时机,那就是清兵刚开始登山至攀爬至百步距离时,这段距离是刘放他们最好的杀敌时机,只要打疼了、打怕了清兵,说不定还真能打出一个奇迹来。
罗科铎不就是担心伤亡过大,想要中止进攻撤兵吗?
可惜,刘放不是将军,虽然他心里很有将军瘾。
此时清兵前锋已经爬至山顶,山下罗科铎亲自率后军对山上发起冲击。
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人。
一个最不该被忽略的人,他改写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老张,他太不象个能造成威胁的人了,以至于之前他下山时,清兵都懒得拿箭射他。
到最后射中他之后,更是没有人去理会老张的死活。
所有人都认为老张死了,连山上刘放和青壮们都这么认为,这就是个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废物。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老张还活着,虽然确实离死不远了。
箭矢射穿了他的胸腹之间,将他仰面钉在地,可他依旧活着。
只是他懒得动,也是,他本就是个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能站绝不走的人。
他在等,等人救命,也对,他已经尽力了。
如今没死,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还要让他怎么着?
老张看着清军前锋从他的身边冲过去,他,装死,特象!
听到从山上滚下的火药臼连串的爆炸和清兵凄厉的哀呼,他在笑,心里在笑。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人大胜,他被论为首功,然后回镇为她赎身……再然后生几个大胖小子,全家衣食无忧……。
可渐渐地,老张听不到火药臼独特的爆炸声了,哀呼声也变了。
老张心中着急,他偷偷地睁开眼,强忍着胸腹间的剧烈痛楚,偷偷地扭过脖子往上看,他看到了镇上青壮一个接一个地被清兵箭矢射中,然后,不断地滚落……。
老张心里苦,不是说能打赢的吗?不是说要论功行赏的么?
他慢慢回过头来,看向那不远处引火绳的断头,这是被硬扯断的,或许是引火绳布得太长,被蛮力拉扯断了。
可老张不敢起身去点,因为清兵还有后军近在咫尺,他只要一起身,铁定瞒不过这些鞑子兵。
直到罗科铎亲自率后军往山上冲,经过老张身边。
老张再也按捺不住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读私塾时就知道的。
如果山上人全死光了,谁来为他论功行赏?
他的功绩,谁来为他证明,还有翠香楼中的她……。
老张开始爬动,没有人注意他。
他顺利地一点一点接近引火绳的断头,直到能用火折子一触引燃时,还是没有人注意他。
老张在庆幸的同时,心里还有一丝丝失落。
因为没有人注意他,哪怕他能一人之力杀许多敌人,可,没有人注意他。
引燃导火绳,就必死。
因为导火绳断了,断在了非常接近埋设“土雷”的区域,或许青壮能迅速逃离,可老张不能,他逃不了,起不了身。
老张在苦笑,自己这辈子,从来都是活得窝窝囊囊,好不容易能做回英雄,却还是无声无息。
老张在流泪,笑着流泪,为自己,也为山上那些乡邻、兄弟。
或许真是死到临头了,便能爆发出一丝英雄豪气。
老张突然以双臂撑起,摇摇晃晃地起身,他用尽全力向山上大喊,“杀鞑子喽……!”
这声音其实不太响,可战场确实不大。
山脚到山顶,三、四百步的距离,没有了爆炸声、没有拼杀声,老张的声音就传得远。
这个声音仿佛压过了所有声音。
甚至让软倒在地的刘放,也不禁撑起身子,伸出头向下看。
一看,便震惊了。
这一刻,不可否认,刘放心里是震撼的。
山上青壮们的心里,是震撼的。
第一千六百五十七章 衡阳镇狙击战(三)
早已越过老张卧地处的罗科铎惊愕回头,当他看到老张手中已经引燃的火绳,骇然急呼,“快……射死他……!”
已经越过、正在附近和将要到来的清兵们,无不弯弓搭箭。
百矢齐发,如蝗而至,老张的身躯顿时被射成了刺猬状,而他正喊出另一句,“杀鞑子喽……。”
嘎然而止!
紧接着,“轰”地一声,距离老张处不足十步之处,最先爆炸,冲天的泥石,淹没了数十步之内的一切事物。
然后是一连串的爆炸,数十道的泥柱,直接将追随罗科铎进攻的后军队伍给淹没了。
骤然剧变,使得已经上山和正在山坡上的清军,无不骇然。
而这时,山顶上的刘放,霍地起身,他回头,慢慢地扫视了所有人一眼,拔出他那把剐刀,一声不吭地跃出,扑向已经近在咫尺的清军。
“杀鞑子喽。”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谁继老张之后喊出来的。
幸存者都一致认为,是刘放扑向敌人时喊的,可刘放坚决否认,他说,他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可不管是谁喊出的,不管有没有人喊出这句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所有人都呼应了这句话,然后,所有人跟在了刘放身后,向清兵扑去。
这是一个奇迹。
它成于老张的主动牺牲,吸引了所有清兵的注意。
会山上刘放和青壮们能成功跃出,创造了足够的时间。
清兵来不及转头去射杀他们,甚至清兵在面对扑来的青壮时,先得弃弓抽刀。
青壮们有着居高临下的地利优势,这一点点、一些些,最终汇聚成流。
人不畏死,以何畏之?
哪怕皇权,也忌惮十步之内。
近了身的双方,一旦陷入混战,那么,敢死之人就占了大便宜。
刘放和那些青壮们,此时,敢死了!
突然引发的激战,实力相关悬殊的双方,打了近一个时辰,居然打成了平手之局。
此战,最终两败俱伤。
罗科铎最后不得不下令撤退,因为他突然发现,这群“乡巴佬”们已经完成了蜕变,从一群羊变成了一群狼。
罗科铎不想将他的精锐过多地折损于此地,冷静下来的他,选择撤退重整旗鼓,再想法荡平此地。
刘放他们也没有追,因为无力追,追不动。
暂时激发的血性,因战斗的残酷而慢慢冷却,剩下的只有后怕和伤痛。
五百多人出来,至此还活着的不足二百人。
可他们胜了,从罗科铎率兵撤退之时,他们就胜了!
虽然他们只是暂时被激发出血性。
可已经蜕变的灵魂,再也不可能缩回过去。
他们具备了勇敢,需要有人为他们安一个魂——军魂。
刘放这个始作俑者,却做不到这点,老张可以,但他死了。
他们,已经是一支精锐,只是,需要训练和装备。
需要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
罗科铎率兵退回渡口,这一夜他和他的军队也在舔舐伤口。
相对于衡阳民众的伤亡数量,清兵伤亡要少一些,死伤加起来,仅一百四、五十人。
被老张引爆的“土雷”,看似威力巨大,可事实上,也就炸死炸伤数十人而已。
但它却转变了战斗结局。
清军最大的伤亡数量,来自于山顶附近双方的肉搏战。
这样的地势,只要摔倒,非死即伤。
而青壮那时已经眼睛血红,根本无惧死亡,这样的形势下,罗科铎选择撤退是明智的,因为就算全歼这些乡民,罗科铎其实也是输了,因为他无法再完成截断进攻泗州的北伐军退路。
而最令罗科铎痛苦的,是多尼的枉死。
这一夜,当着渐渐升起的月亮,罗科铎咬牙起誓,为多尼复仇,屠尽衡阳镇,鸡犬不留!
……。
从天长经衡阳再向盱眙转进的池二憨所部。
此时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按之前的部署,敌人在泗州的守军应该只有三、四千人,这情报没错。
错的是,阿济格在向临淮派援兵的同时,也向泗州派出了增援,足足一万大军。
天长一战之后,想以边缘突破的最初构想,其实已经落空,泗州的空虚已经被阿济格意识到。
那么,加强泗州防御力量,便是题中之意。
可池二憨部,却是于十天前从长江南岸出发的,他们没有可以改变战术的基础。
面对着已经再不是原先三、四千守军的泗州城,池二憨等人只能作两种选择,一是撤退,因为作战的前提变了,池二憨部前后三支部队加起来,也才六千余人,要进攻有着一万三、四千清兵固守的泗州城,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二种选择,就是抢占隔河相望的盱眙,并以盱眙为据点,对泗州城形成威慑和牵制作用,使得泗州于一万多敌军,进退不能。
池二憨、史坤、黄大洪一致同意了选择第二种策略,抢占盱眙,因为在史坤、池二憨出发之前,吴争交待他们的战略意图,就是尽可能地牵制敌军,使得凤阳城阿济格首尾难顾、兵力捉襟见肘。
可泗州城中,兵力明显处于优势的清军,又怎么会轻易让北伐军效果图得逞呢?
就在池二憨等人经过一天激战,攻下盱眙城之后,不可避免的,北伐军立即由攻城方转为守城方。
从泗州而来的大批敌军,已经渡河登岸,原本这应该是北伐军利用火器阻击清军最好的战场,可惜,大河在盱眙西侧,而北伐军攻的是盱眙东城门,也就是说,在不破城之前,根本无法阻止泗州来的敌军。
经过一天的激战,双方各有伤亡,但盱眙城还牢牢地掌握在北伐军手里。
而这时,从衡阳而来的两个青壮,到了池二憨等人面前。
……。
“什么?!”
衡阳有清军骑兵迂回而至的消息,震惊了池二憨、史坤、黄大洪。
这绝对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甚至不在吴争的预料之中。
也对,衡阳与扬州府接壤,按道理,清军是不可能、也不敢向衡阳迂回的,因为但凡扬州府驻军从宝应奔袭衡阳,那么,迂回的清军就是死路一条,除非是大军,可听说过有穿插敌后的小股部队,有听说过大部队穿插敌后的吗?
那就不叫穿插迂回,而叫分隔包围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 衡阳镇狙击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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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二憨等人在再三确认了情报的真实性之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原本三人认为,抢占盱眙,然后坚守,虽然是苦战,但并不凶险,因为任何时候,军队都可以原路返回,而宝应驻军兵力虽然不足以进攻,接应他们没有问题。
可现在情况骤变,如果让清军截断了退路,那么,自己就成了一支孤军,宝应驻军显然不足以攻入凤阳府地界来增援,而扬州府其余驻军,最近的也在江都,远水怕是解不了近渴啊。
而衡阳镇那两个信誓旦旦的青壮解释说,镇上义士组织了义军,去阻击到来的清军,让池二憨等人无语。
敢于数百里地迂回的清军,自然是骑兵,更应该是精锐骑兵,凭着镇上的平民,就是人数再多恐怕也只是去送死。
在赏赐了来报信的青壮之后,三人紧急商议。
最后决定,由史坤、黄大洪领所部固守盱眙城,池二憨率八百多会骑马的士兵,赶往衡阳镇阻击来犯之敌。
为何是八百多,这个数呢?一是因为城中兵力本就逊于来攻敌人,二是刚攻下的盱眙城中,就收拢了这些战马。
从盱眙至衡阳,路程并不远,骑马最多大半天就到。
池二憨三人认为,只要迂回的清军数量不多,八百多人,完全可以挡住敌人,守住自己的后背。
……。
人,很懂得适应环境。
刘放和衡阳镇青壮也是。
打了一场恶仗之后的他们,最终发现,敌人并非不可战胜的之后,开始了反省。
他们在继续打造粗陋的火器,总结这一天的得与失,在改良他们的抗击手段。
他们的进步神速。
这就象实力太过悬殊的敌我双方,弱的一方能提高更快更多,因为,他们原本什么都不知道。
譬如火药臼应该集中使用威力更大。
譬如滚落的地点,应该选在敌人人群密集处和地形相对陡峭处。
再譬如,砸石头不能直起身子,其实完全可以用推动来解决问题。
很多时候,人的创造力就是被绝境逼出来的,因为,他们想活。
次日一早,集结起三百多能战士兵的罗科铎,悍然对山上义军发起了强攻。
令他意外的是,仅一夜功夫,山上的“菜鸟”们学会了作战,他们已经懂得了,在战斗中保护自己的同时,给进攻者制造麻烦。
有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准备,已经不在的火药臼又出现了。
而清兵擅长的箭术,却失去了目标。
在三次进攻,三次退回,损失了二十多人之后的罗科铎开始急躁了,他决定另寻它辙。
恶人行恶,是没有底限的。
或许才满人看来,杀人反而是一种勇者的表现,因为不读书的他们,不会知道“仁”字怎么写!
……。
打退了敌人三次进攻,自己却没有象昨天一样,产生伤亡。
山上的青壮们兴奋而自豪。
无端地,看向刘放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刘放也在高兴着,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并无真正的强者,因为强者永远是被弱者打败的,无数的弱者。
这目不识丁的货,突然有了哲学思想,真是令人瞠目啊。
这时,突然有人大喊,“快来看,这些鞑子要去哪?做什么?”
许多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查看,刘放也在看。
不对劲啊,山下列队的清军,有百来号人上了战马。
进攻用不着战马啊,战马能上山吗?刘放头上大大的问号,他理解不了。
都理解不了,有个人还讥笑道:“可能是鞑子被咱们打怕了,想逃了吧?”
这话还真有市场,许多人都大笑起来,纷纷附和着,似乎有这可能吧?
毕竟,昨天加上今日,清军的伤亡也不小,抗不住了撤退,也是情理中事啊。
可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当那百余骑突然出动,方向向东,所有人都愣住了,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而是眼睛血红,慌了、急了、乱了,再无方才那种自信了。
东面,就是衡阳镇,他们的家,他们的家人和赖以生存的土地。
百余如狼似虎的骑兵,冲进镇子,会是怎样的结果,谁心里都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才慌了、急了、乱了!
当有人喊出一句,“我得回家……!”
就象昨日,有人顺着老张,喊出一句“杀鞑子喽”一样,无数的“我得回家”声音响起。
无数的人扔下手中的家伙什,准备下山。
刘放急了,他知道不能下山,山下还有大批鞑子守着呢,这个时候下山,正中了鞑子的下怀……那就是个死啊!
“不能下山!”刘放大喝道,“你们想象昨天一样,被清军拿弓箭射杀吗?”
这话有道理,喧嚣的声音开始安静下来。
可这解决不了青壮们心中的焦急,他们眼睛所注视的方向,从未偏离,东面的衡阳镇,他们的家。
太近了。
特别是对于一支骑兵而言,镇上太近了。
当第一缕火光和浓烟出现之时,山上青壮们再一次混乱了。
虽然听不到家人的悲呼声,可他们能够想象得出,会发生什么事,只是他们已经不敢去想了。
他们只想……回家。
无数的人开始往山下冲。
刘放喊破了喉咙,也不起作用,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词来阻止这场地狱般地赴死惨局。
山下的清兵笑了。
罗科铎也笑了。
他甚至后悔,昨日就该这样,也就不用损失那么多的兵力了。山上这伙人,依旧是“菜鸟”啊!
清兵们好整无瑕地搭弓射箭,青壮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箭矢之下,他们混然不知生死,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刘放的双眼因怒睁而撕裂,鲜血顺着脸庞流下。
刘放无法阻止青壮们,他的身边只有当初巡检司的那十几人,有一半死在了昨天。
一向鲁莽的他,今日竟没有一怒之下冲出去,随那些青壮们赴死,不是他怕死了,而是现在的他,知道了……值与不值。
战场,能教会人很多东西,譬如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复杂的——生与死的抉择和意义。
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 衡阳镇狙击战(五)
刘放在这场恶战中,学会了思考和忍耐。
让这样的人学会这些,所要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刘放要复仇。
他一直就嚷着想要复仇。
昨天嚷着要替祖母复仇,他做到了。
到今日,他要替这些被他煽惑出来的、死去的乡邻们复仇。
但他知道,凭他、凭他身后这十多人,做不到的。
所以他想要去投军,去泗州,投北伐军!
衡阳镇,毁了。
全镇三、四千人,不管老幼、男女,被鞑子屠杀殆尽,然后一把火,这个存在千年之久的衡阳古镇,没了。
正合了罗科铎昨夜的誓言,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连同那勾连清兵的县令的一家子十几口子人,也没有逃过这一劫,都说种何因结何果,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果然如此。
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不知道甘心为汉奸的县令,会不会后悔他招来的这股清兵。
……。
罗科铎得逞了。
他只是派出了一支偏师,在没有任何伤亡的情况下,不但屠戮了衡阳镇,更引得山上青壮飞蛾扑火般地赴死。
这一仗,清军完胜。
可真完胜了吗?
不!
罗科铎错了,他并不知道,他的屠戮之下,象刘放这样的泌皮儿混混,都坚定地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其实罗科铎亲手种下了他必食的苦果,从古至今,杀戮能做的只是暂时压制,从不改变阵营和对立的人心。
罗科铎并不知道,山上还有个刘放,和他手下十几号人。
这让刘放那十几人,轻易地逃出生天,否则,象这样光秃秃的小山,只要清军一上山搜索,刘放等人毫无活下来的希望。
倒不是罗科铎突发善心,他其实是懒得理会这些人。
在他看来,这么多人都敢死冲下山来了,那么有人不冲下山来,想必是不敢死的,那不敢死的人,自然是懦弱的人,又何必在意、让他花精力去搜寻呢?
可他不知道的是,有些时候,隐忍,甚至比悍勇更需要精神力量。
多尼死了,但罗科铎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那就是截断北伐军退路。
罗科铎甚至都懒得打扫战场,迅速率军东向,与之前那支屠镇偏师会合。
……。
池二憨率这支不是骑兵的骑兵,向衡阳镇急行军。
可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在距离衡阳镇还有数十里时,就已经看到衡阳镇方向升起的滚滚浓烟。
同行的那两个衡阳镇青壮,意识到镇上发生了什么事,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北伐军将士义愤填膺,皆出身浙东良家子的他们,心里有着同仇敌忾的愤怒。
已经过了弱冠年龄的池二憨,此时有着他年龄不符的沉稳。
如果早上几年,他会迅速下令东进。
可现在,他所想到的是,来犯之敌在占领衡阳镇之后,会作何打算,是继续追北伐军向泗州前进,还是死守衡阳镇,以阻击返回的北伐军。
两个衡阳镇青壮的跪求,池二憨婉拒了。
不少将士的请战,池二憨熟视无睹。
他一直在看地图,六年的沙场,逼着这打小不愿读书的池二憨,愣是学会了看地图了。
可见,人会因经历和环境而改变,江山易改,秉性亦可移啊。
在询问青壮,确认镇子周边地形的大概情况之后,池二憨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没有向衡阳镇派出斥侯,也没有向衡阳镇直进,而是转向,顺着直河(衡阳古镇北面的一条河),一直向东,也就是说,从镇子北面,越过了衡阳镇,差点就到金河县了,这才停下行军,调头向衡阳镇扑去。
这个行军路线,是池二憨临时决定的,却决定了这场战斗的成败,也关乎着泗州之战的最终成败。
……。
而此时,清军正驻囤衡阳镇内。
镇内已经全被屠尽、烧毁,也正是这样的环境,才能让罗科铎安心。
火器改变了战争的方式,原本在罗科铎心里羸弱的南人,如今已经切实威胁到他了。
而驻囤于被毁的镇中,比原外要安全得多,因为此时的镇上一览无遗。
罗科铎打算修整一晚再向泗州进发,这是因为他要犒赏手下这些“勇敢”的士兵。
用于犒赏的,自然是从镇上民众那掠夺来的物资和牲畜。
说是掠夺,其实不准确,人杀光了,东西就成了“无主”之物,顺手牵羊罢了。
所以,这一夜,衡阳镇彻夜狂欢,群妖乱舞!
……。
夜战的开启,并非是池二憨率军赶到引发的。
而是刘放一伙,他下了投奔北伐军,借助北伐军复仇的决心。
但象刘放这样的人,往往注重于一种形式。
就象他之前说的,“总得纳个投名状吧”。
而趁着夜色捕猎些鞑子的人头,这是刘放所擅长的。
可他却忘记了,这是一支鞑子的精锐骑兵,一旦被发现,就是灭顶之灾,哪还有去投奔北伐军的机会?
刘放带人趁夜色掩护,悄悄回到镇子边上。
满目的破败和弥漫的焦臭,差点让这些青壮们哭出声来。
在那一刻,甚至忘记了他们回来是做什么的,所有人都在遍地寻找自己的家人和搜索有没有幸存者。
可很快,他们失望了,清兵不仅仅是屠杀,还野蛮戗尸,几乎每具找到的尸体,都是残缺不全的。
渐渐地,所有人都停下了寻找,他们的胸膛里只剩下燃烧的复仇之火了。
他们变得沉默,变得不约而同,开始向镇中心慢慢隐匿而进。
几个可能是喝多了鞑子,或许是想小解,相互搀扶着进入他们的视线。
毫无悬念的,这几个鞑子成了青壮们渲泻怒火的第一批祭品。
但,杀人需要技术,青壮们没有。
一个没有被当场割断喉咙的鞑子,在短暂的装死之后,发疯般嘶吼着往回逃。
虽然被刘放迅速追上一刀捅死,但造成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敌人。
刘放只能带人往镇北逃,因为他家在镇北,刘放想要引爆自家花炮坊的库房,用刘放的话说,既然逃不了了,那就拉在垫背的。
好在是子夜,便于隐藏,否则换做是白天,刘放他们根本跑不出百步。
已经有了些酒意的罗科铎,甚至兴奋地指挥着他的士兵,分几路围捕刘放他们。
此时的罗科铎不再愤怒,他要的是抓住这些残余,然后用最狠厉的方式,生剐了他们,以祭奠多尼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