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三十章 银子,永远是头等大事
在福临看来,眼下正是巩固皇权权威,重现太祖荣光的时候。
国库会缺银子?
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果是布木布泰在,肯定不会有这疑惑了,因为,这几年来,朝堂重臣掏空了她从关外带来的体己银子,甚至她的嫁妆。
福临疑惑地看向洪承畴、范文程这两个先生。
被皇帝的目光注视着,洪承畴、范文程不得不有所反应,齐齐躬身。
洪承畴上前道:“咳……皇上容禀,自摄政王薨于徐州,我军已经丧失进击之势,西北、中原驻军,皆是守势,且渐渐向京畿收缩……再有嗣睿亲王多尔博挟兵自重,藩于兖州,兖州、徐州、青州税收,其实已经不在朝廷岁入之中……再则,如今朝廷下了南运禁令,北地特产无法向南贩卖,这也让朝廷少了很大一块捐税……故,叔王所言,确为实情,朝廷已经担负不起再一场大战。”
范文程上前道:“臣附议,洪大学士所言是实,若今朝廷遣王师南下,收复淮安、扬州,必定受到建新朝顽强抵抗,如此一来,极大可能形成一场决战之势……。”
福临皱眉道:“那就决战……朕不怕勒紧了肚皮,就算饿着肚子,朕也要一雪徐州之耻!”
不得不说,吴争杀多尔衮,并以尸身勒索福清廷,让福临大为忌恨。
小福临甚至认为,吴争是个恶魔,应该是身高一丈有三,眼如铜铃,迈起步来,一步就有两丈,小福临甚至认为,清军南攻,剿灭北伐军,那就是为江南汉人百姓谋解放了。
啧啧,妥妥一个救世主啊。
也对,这娃儿自出生到现在,受范文程、洪承畴儒家思想熏陶,心里是太渴望成为天下共主、一代名君了。
殿内大臣们无一不低头沉默下来,有些人捂嘴轻咳。
千万别认为他们是着凉了或者是喉咙太干难受,事实上,这是一种成例。
意思是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只是……不好说罢了。
福临别得可以不懂,可这些成例,范文程、洪承畴早早就教他了。
于是福临问道:“怎么……是朕说错话了吗?难道,朝廷连与敌决战都不敢了吗?”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这不是诛心嘛?
于是,福临面前跪成一片,人人口呼:“臣有罪!”
他们真觉得有罪吗?
那为何不直接在丽正门前一头撞死了赎罪,何须在此跪拜乞罪?
所以,他们口中的“有罪”,其实无非是一种口头禅罢了,就象是夸皇帝“陛下英明”一样。
事实上,他们心里真正觉得的,就是皇帝就是一傻子、牌位,只是这话不能明说,说了就等于与整个天下做对。
于是,他们就换了个调调,把“蠢”、“笨”、“傻”换成了“陛下英明”,其实,意思是一样的。
当然,范文程、洪承畴教啥也不会教福临这其中蹊跷,所以福临是真不知道,他还特意起身,满脸诚恳地一个一个将这些老货们搀扶起来,宽言抚慰。
实不知,这些个老货心里,早笑开了花,暗道,果然是少年人啊。
起身之后,济尔哈朗突然道:“……其实臣觉得,可以撤除对南禁运,一来可以缓解北商燃眉之急,二来……也可贴补国库困境……。”
这话在福临听来,是有道理的。
南攻是必须的,可跟赚银子是两回事,双方都有利嘛,禁运做什么?
但这话听在范文程、洪承畴耳朵里,二人的脸色骤变,他们互视一眼,心中暗骂,济尔哈朗,你个老不死的吃货,你是在清算多尔衮时发了笔橫财,自然不在乎三瓜两枣的了,可你也不能挡人财路啊!
对南禁运,确实起到了阻挠江南军工坊生产火器的作用,但对于清廷中的一些重臣而言,这是次要的,主要是,只有将南方紧缺的货物变作禁榷,那么,南方但凡需要这些,就得用数倍甚至十数倍的价格来买,这其中的利益是巨大的。
当然,这利益肯定不会是北商们独占,相反,北商占得只是些小利,甚至连之前的利润都不如,因为,他们向南贩卖禁榷物资,需要许可。
而这许可,自然是掌握在象洪、范等这些人手中,余下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都道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
之前大伙不是说好了吗,什么都可以商量,唯独禁运之事不能商量。
可你不声不响突然来这一手,岂不是将大伙都卖了吗?
范文程立即发起反击,他微笑道:“叔王所谏,自然是有理的……可皇上应该清楚,北方的煤炭到了南方,就成了江南军工坊冶炼钢铁的原料,北方的木材到了南方,就成了北伐军士兵手中火枪的枪身,北方的硝石等物到了南方,就成了弹药……这些,将来无一不是落在我军头上的……。”
这话还未说完,福临就断然道:“禁运之例不可废……不但不可废,还须严加控制!”
济尔哈朗脸色一沉,低下头去。
而反观范文程、洪承畴,那是满面轻松,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福临接着说道:“既然诸位爱卿都谏言不向南用兵,那就……商议如何固守海州吧,另外议议凤阳府战事,朝廷是否需要向凤阳府增兵?”
范文程上前一步道:“臣以为,朝廷需要增兵海州……臣举荐安亲王岳乐为主帅固守海州,可令大军从天津出海,至东海中所登陆,最多五天即可到达……。”
洪承畴道:“凤阳府有英亲王十万大军,兵力足够,且我军以逸待劳,定能击败来犯之敌……故,朝廷只须犒赏、嘉勉我军将士,并无增兵之必要。再则……。”
洪承畴稍一停顿,“凤阳府与徐州邻接,徐州又是睿亲王藩地,如果敌军全力进攻凤阳,相信睿亲王应该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必定会派兵增援英亲王……再则,为皇上计,不管是英亲王、睿亲王,如果在凤阳府与敌军激战,拼个两败俱伤……对朝廷而言,实为有利无害啊。”
第一千六百三十一章 都是银子惹的事
令范文程、洪承畴意外的是,该趁机报复的济尔哈朗,此时居然赞同地附和道:“二位大学士所言实为谋国之言,此借刀杀人之计,令人叹为观止……本王佩服!”
福临当场拍板,“……封安亲王为宣威大将军,率正白旗三千及新军一万,共一万三千大军即日增援海州!”
这手笔对于福临和此时的清廷而言,确实已经很大了。
满蒙人口历来是清廷军力的掣肘,在顺天府立稳脚跟之后,他们不得不征用汉人从军,这就使得满汉两族之间的不平等,其实没有了存在的土壤,试想一边要人上阵血拼,一边当奴隶使唤,谁能忍受?
加上有洪、范为代表的汉臣存在,分享权力就成了秘而不宣的默契。
当然,寻常百姓是享受不到的,能享受的自然是当代汉人的菁英人物,譬如洪、范。
而在入关之后的清军军队中,满蒙八旗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摆设。
倒不是说战力下降太快,而是兵力真的不够用。
往往都有派出一、二牛录挂名,然后充入大量的汉军,对外号称是八旗军。
可事实上,哪来那么多满蒙青壮?
无非是挂羊头卖狗肉罢了。
满人死不起啊,就算让满蒙两族可劲地造人,一个青壮,至少得十六年才能上阵。
所以福临此次算是下了血本,三千正白旗旗军,那几乎是正白旗满编的四成,也就是说,这支队伍要是出了意外,在多尔衮死后,福临揽进怀里的五旗,就等于去了二成。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八旗各旗,其实也不是兵力、实力相同。
象原皇太极掌控的两黄旗,兵力自然是满编的,而多尔衮所控制的两白和正蓝旗次之,其余三旗,也就四、五千人。
这就是满清为何在正式与大明交战之前,必须先东征韩国的主要原因。
可怜当时真正视大明为宗主的韩国人,在被皇太极率二十万大军亲征之后,不得不献国请降,最后的代价是,王子被挟为人质,三十万子民被充作了满清进攻大明的炮灰。
所以,清军入关,南下和各地抗清明军和义军作战,战死的人绝不是少数,只是满蒙两族死得人少了些,因为有了三十万韩国炮灰嘛。
“皇上圣明!”
这次称颂,倒没有任何夹带私货,都是真心的,因为,福临允准了他们的所有谏言。
投桃报李嘛,称颂自然也是真心的了。
这才叫君臣相得嘛。
……。
范府之外,一群身着华衣锦服、头戴员外帽的商人们翘首以盼,已经多时。
这些个老西儿,是这个时代商人的缩影。
他们明面上一掷千金、光彩耀人,可实际上,他们私下里抠搜得要命。
富贵逼人的皇商光环之下,其实是对自身的无法掌控,他们确实有财,可财,真是他们的吗?
天晓得,除了往地里挖坑,埋到连自己都记不清埋了多少、埋了多久之外,归于他们真正掌控的财富,其实并不多,因为清廷中那些个大员们,从来没有将目光,从他们的财富中转移过。
予取予夺,稍有差池,便是家破人亡啊。
所以,这些个商人在范府外,乖得象一只只鹌鹑,自然也不敢空手而来。
而今天,更是出手不凡。
他们各自身后,都是一长溜的板车啊。
板车上,全是一只只打着铜钉的朱漆实木箱,那镏钉在阳光下,发着明亮的光……啧啧,让人一看就知道,这车上箱子里装得,定是价值不菲之物。
直到午时过去一刻,二位大学士的马车缓缓进入坊弄。
早已有人疾跑通知,于是,十多个商人们眼冒红光、一拥而上,啧啧,那架式,象是来得是二个妙龄艳伎一般。
……。
范府东南角的侧厅里,商人们带着阿谀的神情,纷纷陪笑着。
他们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期盼。
也对,从义兴朝建立,吴争在杭州开府,这南北贸易已经发生了太大的变化。
原本高高在上的北方,从来都是凌驾于南方的。
最新奇的玩意儿,都是从北方流向南方,特别是宫中贡品,啧啧,但凡能看一眼,那就是祖上积德,就象闻见了真龙体香一般。
而南方,从来都是进贡的那一方,譬如粮食、织品,当然还有每年成例的特产贡品。
可如今,情况被慢慢反转了。
南方的织品还在北运,但已经不运关成品了,而是织造司出产的汉袍成品。
这半成品和成品之间,利润差是巨大的,特别是挂上杭州织造司的铭牌之后,更是一领值千金啊。
清廷禁运令一下,大运河航道一堵,天啊,这生意还能做得下去吗?
虽说南面并没有如北方一般颁布禁令,可商船但凡过了徐州,那一道道的水上关卡,愣是将汉袍原本翻倍的毛利率给消耗没了。
象皇商们还好一些,货物量大,一次喂饱喽,也就有了情面,可那些小商人们就难了,一路上使过路钱吧,利润没了不说,还得倒赔钱,不使就更不行了,一旦扣上通敌罪,被勒索是小事,把不准当场推到船边,一刀下去,头就掉河里了,家人拉回去的尸身不全,还得雇人从河里捞,可那么大的运河,水流又急,怎么捞?
小商人们平日里大都是依傍着这些个大皇商,如今遇上难事了,自然得去求抱大腿。
于是乎,大腿们终于按捺不住,抱团前来“请愿”了。
给泥菩萨还得上香呢,来“请愿”自然得有礼,有礼才显得真心嘛。
十几个晋商,凑了三十辆板车的大礼,雇了百人,拉到了范府门前。
打赏了门房,递上了名贴。
在府门外整整站了一天,直到夜色降临时,老范才从府中传出一句话来,“事晓得了,稍安勿躁,待明日进宫之后,自有分晓。”
于是,商人们结伴来,又结伴回,到了今日天色未亮,又乖乖等在府门外了。
可老范上朝时,从正门出来,连眼角都不带搭理一下的,顾自上了马车,入宫去了。
第一千六百三十二章 不识趣
商人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洪、范二位大人回来。
如今,所有人目光都盯着二位大学士,盼着从他们口中说出“朝廷下旨解禁了”这样鼓舞人心的话来。
可老洪和老范却施施然把玩着茶盏碗盖,大有一幅“我看不见你们”的空间错落感。
范永斗、王登库互视一眼,立即明白问题出在了哪。
也对,但凡人活到了这个岁数,要再不懂事,那就真得该死了。
王登库手抖着,从怀里掏出烫金礼单,恭敬地双手捧着递到老范面前。
“范相,这是我等一番心意……不成敬意,就是给二位大人喝茶用……。”
老范连头都没转,就更不用说抬手去接了,而是侧了一下目,瞄了一眼礼单,那又没动静了。
王登库尴尬万分,站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好老洪有气度,微笑着道:“诸位所求之事,今日本官与范大人已经向皇上禀呈,皇上听闻,也是急汝等所急啊……。”
这下,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商人们热泪盈眶,个个感恩德罪一般地奉承起来,还有表忠心的。
老洪话风一转,“可惜……可惜啊。”
范永斗脸一白,急问道:“敢问洪相,可惜什么?”
老洪慢条斯里道:“可惜有人不答应啊!”
这下所有商人都梗起脖子来,王登库更是大声问道:“谁?谁敢违逆皇上和二位相爷的意思?不想活了不是?”
这话一出,附应者众。
老洪呵呵一笑,随意说了两个字,“叔王。”
顿时,一片寂静。
爱兴觉罗的种是挺多的,可大清朝自多尔衮死后,还有谁敢公开称叔王的?
唯郑亲王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也!
如今郑亲王一手宗室,一手清算……啧啧,可谓是权势熏天,谁敢惹?
就算真有人敢惹,那也绝对不是这些个贱商们。
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范永斗上前轻声问道:“敢问洪相,郑亲王他……究竟是何意?我等在这些年里,年年从未忘记过孝敬他老人家的……照理,不该如此绝情啊?”
洪承畴慢慢放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道:“虽说皇上、本官和范大人,对你们的难处都感同身受,但……郑亲王所言,也有道理啊。”
“他……怎么说的?”
“郑亲王说……北方的煤炭到了南方,就成了江南军工坊冶炼钢铁的原料,北方的木材到了南方,就成了北伐军士兵手中火枪的枪身,北方的硝石等物到了南方,就被制成了火药……这些,将来无一不是落在我军将士头上的……。”
看看,看看,什么叫指鹿为马?
眼下就是,这话明明是范文程挤怼济尔哈朗、反对解禁的,可被洪承畴嘴巴一动,就反过来了。
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原本就是文臣的专长嘛。
可商人们不知道,也不敢求证啊,于是一个个义愤填膺,纷纷“指责”济尔哈朗起来。
当然,他们是绝不敢爆粗的,只是“有限度”地指责一下,譬如,济尔哈朗不该身体力行,使得贵体瘦了,这于国于民都不利……等等之类的。
等这些人发完了“牢骚”,范文程终于抬起头来,作了“结案陈词”,“诸位都是义商……明理之人,往常也多有杼解朝廷财政拮难的善举,对此,皇上、朝廷都看在眼里……可眼下是国战,当以国事为重,些许银钱的损失,与朝廷百年基业相比,孰轻孰重,不难选择吧?”
谬理但凡包裹上了正义,那就官面堂皇了。
还那么地令人难以驳斥。
商人们面面相觑,虽说不敢正面顶撞,可肚里绝对不缺腹诽。
老洪挥挥手道:“诸位仁兄,共克时艰吧……!”
这是下逐客令了。
范永斗、王登库等人欲哭无泪,面面相觑愣了一会,也只能躬身而退。
退之前,王登库哭丧着脸将手中礼单恭敬地递上,倒不是心痛这些银两,实在是心里不服气。这次他学乖了,没向老范手里递,而是直接放在了案上。
看,这不就行了嘛,做人得机灵点。
送礼送成这样,已经够丢脸的了,不想老范冷哼道:“无功不受禄,拿回去!”
这下场面就非常难看了。
所有商人噤若寒蝉起来。
还是老洪有度量,起身打圆场道:“我的范大人哪,常言道伸手不打送礼人……好聚好散嘛。”
这话说得,吓得一众商人急忙跪下。
好聚好散?
就是要唱哪出啊?
范永斗几乎要哭出来了,“二位相爷,我等有做得不对之处,您要打打,要骂骂……可不敢说什么聚啊散啊……。”
老洪微笑着不说话,慢慢回到了座位上。
许久,老洪见效果差不多了,这才挥挥手道:“诸位仁兄误会了,都是自己人嘛……哪来的什么聚啊散啊,我这么说,就是想啊,人,之所以为人,得始终牢记着忠义二字……别一有风吹草动,就想着换颗大树好乘凉……。”
范永斗等[悠悠读书
]人冷汗淋漓,连连口称“相爷教训得是”。
“去吧。”洪承畴随意挥手打发道。
……。
范永斗、王登库等人一声不敢吭,一起离开了范府。
出了府门,上了马车,疾驰出好一段路,这才停了下来。
十几人在一偏僻处,用三辆马车围作一团。
“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还不是嫌咱们送的礼不够?”
“可那是六十万两银子啊!”
“六十万……他们怕是要翻一番都不够吧?”
这时范永斗悠悠道:“未必全是因礼不够……他们恐怕已经知道,昨日咱们往郑亲王府也送了礼了。”
王登库闷声道:“那又如何……难道还不能给郑亲王送礼了?再说了,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啊。”范永斗叹了口气,“没听洪相方才说,是郑亲王否了解禁的提议吗?”
“鬼才信呢!郑亲王昨日刚刚收了咱们的大礼,怎么会否了提议?”
这话让所有商人都愕了一愕,也对啊,那究竟是谁在搞鬼?
第一千六百三十三章 欲擒故纵
只听范永斗悠悠叹息道:“还能有谁?”
王登库先一愣,随即会意过来,压抑着怒喝道:“他们也太不是东西了,这些年贪了咱们多少银子,可临了……竟来落井下石这一出,信不信我……?”
“你想怎样?你又能怎样?”范永斗瞪眼道。
王登库一噎,跺跺脚缩后了一步。
有个商人道:“他们可以不仁,咱们也能不义……朝廷不是要禁运吗,咱们偏要反其道而行……咱们可以暗中向南面贩卖禁榷,既能获利,又能……。”
“放屁!”范永斗低声怒喝道,“陕西、河南皆是朝廷之地,陆路不通你往哪运?走海路吗……可在天津卫大沽口,朝廷新编水师已经成军……你别把大伙都连累了!”
那商人不敢再说,向后退缩回去。
范永斗缓了缓嗓子,叹息道:“好歹坐在大清这条船上,总不能让船翻了……建新朝吴王确实有能为,可他视咱们为寇仇,不容咱们啊……所以,咱们牢骚归牢骚……哎……。”
王登库突然压低声音道:“既然他们不给咱一条活路走,那咱们何不将错就错……他们的胃口这些年被养得太大了,反正是破财免灾……去找郑亲王岂不也是条路?”
范永斗瘪了瘪嘴,眼中冷芒一闪,“这倒是条路,话已经点破了,那不妨就将错就错,如今的朝上,怕也就郑亲王能与他们抗衡了……走!”
……。
郑亲王府。
济尔哈朗的书房内,说是书房,要找本书还真难。
也是,爱兴觉罗家族过了中年的,基本是不爱读书的,能靠马背上挥刀吃饭,还读啥书啊?
在他们看来,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南人,才需要读书,不读不行,因为靠拳头打不过满人嘛。
这倒是和后世的老美一个腔调,说什么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狗屁。
其实他们是不明白,读书不仅仅是耍阴谋,还有……律己。
济尔哈朗比其余宗室好一些,因为他随和,越老越随和。
随和是种修养,至少,表面上是。
济尔哈朗是越来越有修养了,在武英殿里奏对时,被洪、范联手打了个人仰马翻,最后还笑嘻嘻地替洪、范说话,自然是有修养、有内涵的。
但此时,济尔哈朗面色阴沉,阴沉到要滴水!
“这两老混蛋,真当本王是老好人,可以随意揉捏吗?”济尔哈朗沉声道,“钱谦益,若不是你献的拙劣计策,本王岂能容他们放肆?!说什么任由他们胡来,不留路给人走的,便会断了自己的路……可现在,皇上不但不解禁,更采纳了他们的进言,要更严厉……如此一来,不仅今年朝廷岁入大减,更会使得……咳……咳咳!”
济尔哈朗象是说急了,岔了气,咳嗽起来。
别人不知道,钱谦益自然是知道的。
钱谦益如今可是吏部尚书,妥妥地朝廷大员,这要放在了建新朝,那可是权势熏天的主。
可惜,满清朝堂上,任何一个衙门,都设满汉两个主官。
譬如钱谦益供职的吏部,就有两尚书,另一个自然是满人。
吏部真正的权力,当然是在满人尚书那,也就是说,钱谦益就是个摆设。
老到古来稀的地步,钱谦益太懂宦海沉浮了。
他很清楚,没有靠山,什么尚书,满人想黜落就黜落,甚至是想杀就杀。
譬如他被多尔衮盯上,不就是想抄家就抄家了嘛。
再譬如,范文程在清廷资历总算够了吧?
他从效忠努尔哈赤,至今已经是三朝老臣,妥妥起于微末的从龙之臣啊,这要换在明朝,就算皇帝见他,那也得执晚辈礼啊。
可在满清,他就是一个多铎旗下的奴才。
多铎看上了他媳妇,趁他不在,抢进府中玩了几天,老范愣是屁都不敢放一声。
直到有别人听闻这奇葩之事,捅到了皇太极耳朵里,皇太极也觉得过份了,这才令多铎将人放回来。
好嘛,这样一件将脸此压在地上践踏、揉搓的事,最后就一句话,将人放回来,作罢。
理由很简单啊,老范是多铎旗下包衣奴啊,奴才的老婆,旗主想抢就抢,还能怎么着?
钱谦益深知此中道道,所以,他主动靠上了济尔哈朗。
话说回来,钱谦益的眼光是毒辣的,够准!
他认清了济尔哈朗其实不是个老好人,他老好人的表面下,是一颗不安份的心。
也对,济尔哈朗也是宗亲,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亲侄子,流着与皇太极、福临一样的血。
他的低调,全是被多尔衮、多铎兄弟给压制的。
如今二人先后去见努尔哈赤了,留下一个稚童,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时候让济尔哈朗跋扈一回了吧?
钱谦益在被济尔哈朗收揽之后,一直没有建树。
他正愁着没机会呢,这不,机会来了。
清廷严控物资南运的禁令,对自身而言,伤害其实不大,可对于各地北商而言,那就是釜底抽薪之举了。
这五年间,南北相互商贸已经非常密切。
南方太需要大量北方资源,而北方更需要南方的织品、舶来品和一些只有江南才有的新奇玩意,譬如晶莹通透的肥皂、价格远低于番商的琉璃制品……还有那但凡是个雌性,见了就想哭的香水儿。
可商贸往往是相互的,单方面一断,就算南面没有反制,那商人的利润也会大幅降低,要知道,雇佣一个船队或者车队,来回一趟,得多少花费?
明明可以来回满载的,结果只能载单趟,这其中无辜的消耗绝对令商人们难以承受。
而他们都清楚,一旦等到南方反制,甚至暴发战争,那么,手中的饭碗就算砸了。
无数的雇工将因此失业,大量的工坊产品囤积滞销,最终倒闭。
坊间的反对和抗议声早已喧嚣,可北方与南方不同,这喧嚣声铁定无法传到正阳门去。
商人们只能各自找代言人,找济尔哈朗的并不比找洪、范的人少。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迈密的痛苦
济尔哈朗当时已经决定向福临谏言,但被钱谦益给阻拦了。
钱谦益根据朝堂的权力分割现状,为济尔哈朗献了一策。
那就是让济尔哈朗不作声,待池水搅混之后,脱身事外。
也就是说,让风波产生的矛头对准以洪、范为首的朝堂中的汉臣。
济尔哈朗深感此策有道理,于是顾自清算多尔衮留下的京城大员,一门心思地闷头发财,对禁运引发的一系列商人造访之事,完全拒之门外。
直到这些天,京城中该清算的都清算得差不多了,府中的金银已经堆得放不下,得想办法挖坑埋了。
济尔哈朗终于想到要变变了。
因为朝廷禁运令,让济尔哈朗的利益也受到了严重损害,他可是将一半身家,送入了江南商会,当然,是用了迈密的名义。
迈密,就是钱翘恭的满族妻子,结果钱翘恭一出京城,就投了南面,这差点让济尔哈朗被朝廷严惩,好在济尔哈朗站队站得对,同时这些年的低调,给他积攒了好名声,板子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只是罢了官职,爵位啥的都没动。
这不,多尔衮一死,福临一亲政,济尔哈朗身子一摇,东山再起,不但权势熏天,还得了个“叔王”封号。
多尔衮一个“皇父摄政王”,让福临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济尔哈朗的“叔王”,却是福临自己钦封的,真是人比人得气死啊。
清廷禁令,让江南商会的利润急剧下降,做为南北两朝共同认可的非官方商会组织,它的贸易占了南北贸易的七成以上,不但得到双方认可,还垄断了许多小商人不能触碰的物资,可现在,两个月下来,贸易总量急剧下降,这直接关系到一个季度的分红。
要知道,江南商会分红是每季度一次,而且一次分红,从没有少过股本的一成去,也就是说,合算到年,利润铁定在四成以上。
这几乎是暴利啊,可,现在,这些分红都成了泡影了。
如果是北方商会,济尔哈朗定会吹胡子瞪眼,砸门去,可这是江南商会,说实话,济尔哈朗还真不能干这事,他得斟酌着。
谁让江南商会背后有吴争的影子呢?!
那么,济尔哈朗想解决没了分红心中肉疼就只有一个办法了,进宫,找小福临说理去。
这个时候,钱谦益想劝阻也不好使了,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郑亲王府数百口人,哪天不得开销数千两银子?
皇帝每每开宴,济尔哈朗不得去捧场?
这捧场可不是空手去打秋风的,真要是空手去了,那就是不懂事。
不懂事的后果很严重,严重到但凡以后有宴,不会想到再叫你了。
所以,每次进宫赴宴,济尔哈朗就得牵十头羊,数十坛酒,进宫后交给御膳房,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喝几杯子御酒,然后回来再吃顿夜宵填填空落落和肚子。
钱,一睁眼就是钱啊。
钱谦益是真拦不住了,急得跺脚,
而昨日范永斗、王登库等人送了一车队的重礼来,正中了济尔哈朗下怀,更坚定了他进宫谏言的勇气。
钱谦益一想,计上心来。
他向济尔哈朗进言——欲擒故纵!
意思就是说,济尔哈朗先向皇帝谏言解禁,但这必定会遭到洪、范等人的反对,因为从福临亲政以来,济尔哈朗与洪、范等人已经结成了政治同盟,他们都是福临的拥趸嘛,但凡有什么政策议定,都是私下里先沟通好了,再去福临那知会。
福临对他们来说,更象是个负责点头的玉玺。
而济尔哈朗突然打破这个惯例,必定会遭到洪、范等人的反噬。
这样一来,“恶人”就是洪、范做了,喧嚣的风波矛头就对准了洪、范这些汉臣了。
济尔哈朗不但落个“为民请愿”的好名声,更能火中取栗,从而得到原本得不到的东西,譬如,北商们的亲近,甚至,效忠。
济尔哈朗想想也对,就采纳了钱谦益的计策。
这不,在武英殿来了这么一出欲擒故纵,最后,还真象钱谦益估计的那样,事情,成了。
可济尔哈朗郁闷的是,洪、范的反噬来得太激烈,而福临更象是与洪、范亲近一些。
这种挫败感,让济尔哈朗心里十分不舒服,他可是福临的“叔王”啊。
于是,就有了在钱谦益面前大骂洪、范的一出。
钱谦益低薪丰头,一声不敢吭,他心里也觉得奇怪,这些个奸商,这次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难道真他x的当了乖孙子,打算死心塌地地效忠洪、范了?
这不对啊,商人哪有一个有气节的?
大明朝连读书人都没了骨气,何谈这些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而就在这时,外人有人前来通报,范永斗、王登库等人前来投帖求见。
钱谦益霍地抬头,正好与济尔哈朗的目光相对。
二人齐齐一愣,突然暴发出哈哈大笑声,哪还有方才那种一个骂、一个听的局促?
……。
夜深了。
迈密瞪着不断跳动的烛火发着呆。
她从来不是郑王府中主角中的一个。
她只是个庶出之女,这个时代的嫡庶之分,不管明朝还是清朝,都一样。
原本,按她的身份,到了嫁人的年龄,便会有人,替她选一个郡主或者郡君,作为陪嫁的滕妾出阁。
或许等到正室死了,她有希望扶正,但这机会是渺茫的。
迈密或许就得这样过完一生。
直到有个人来了,这是个汉人。
迈密非常不解,一个汉人,没有背景、没有出身,居然能娶她为妻。
在祖父安排,偷偷从屏风见了之后,迈密打定主意,就能嫁这汉人为妻。
更让迈密惊讶的是,她的出嫁,竟能让皇上破例给了她封号——格格。
虽然不能与摄政王女儿的“多罗格格”相比,但“格格”的封号确实已经出乎了迈密的意料。
这让她更加认定,自己的眼光是出类拔萃的,连皇上都看重的男人,自然是个英雄。
草原上的女人,她们最希望的就是,嫁给一个英雄!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被权力污染了的亲情
可惜……可惜的是,迈密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尾。
这个汉人,两年之中,竟不与她亲热,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
直到半年前,奉旨出京,一去不回!
这对于迈密而言,等于是天塌了。
对朝廷而言,钱翘恭是“投敌”,迈密做为“投敌份子”的妻子,那得株连,至少得流放宁古塔。
不仅如此,连迈密祖父济尔哈朗都被连累上了。
济尔哈朗整整自己圈禁府中半年不出府门。
这下,迈密这个庶出女成了府中人的眼中钉,就连下人们,都对她鼻孔子出气,颐指气使。
迈密的“格格”爵位被朝廷剥夺了。
她从原本的后院被驱赶到了右厢房,谁都知道,右厢房那都是堆杂物的,因为它与东侧马厩,仅隔了一堵墙。
迈密想寻死,可她的心中,终究还是念着那个负心的汉人,她想搞明白了,终究是为什么?
这时,她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迈密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此时能来她房间的,除了送饭的下人,再没有别人了。
没有人再在乎她,从迈密搬来右厢房,就连她的生父,济尔哈朗的次子济度,都没有来看过她一次,谁还会在乎她一个失了势的已经出了嫁的庶女?
“放那吧……我不饿。”迈密的声音有些虚弱,显得有气无力,但,她是真吃不下。
“怎么……想绝食啊?”
迈密大惊失色,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从家里决定将她嫁于钱翘恭,朝廷破例册封她为“格格”时,这个一年也就在祭祀时见一面的爷爷,时常来陪伴她,和她说话,教她如何拢络人心,甚至还聊些家长里短……。
可眼下,迈密已经半年多没再听过这个声音了。
这让迈密霍地起身,回头,“玛法……是玛法……您怎么来了?”
迈密的声音有些颤抖,激动,惊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来,放在那就是。”济尔哈朗对拎着两个食盒的随从说道,“你们先回吧……我与迈密说说话。”
迈密惊恐地看着桌上的食盒,她甚至怀疑,这,或许就是她在人世间最的一顿饭了。
王府中的女人,特别是没有身份的女人,哪年不莫名其妙地死上几个?
迈密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惊恐、心悸,突然,她长吁出一口气,也罢,不就是个死嘛,自己何尝没有想过寻死?
这算是成全了别人,也成全了自己了。
想到这,迈密反而有种解脱般地轻松起来。
她的脸色渐渐平复,身子也不抖了,气也顺了,她默默地看向她的玛法,甚至脸上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济尔哈朗是真惊讶了,这个庶出的孙女,让他突然感觉到象是一种褪变,就象丑小鸭突然变成了白天鹅,乖乖,这种气度,可造之才啊,远比她爹强多了。
济尔哈朗时常发愁后继无人,倒不是说他没有儿子,济尔哈朗功能齐全,到今日,他已经生了七子十女。
可惜,没有正当年的,他最小的儿子才五岁。
而长子富尔敦少年夭折,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于是次子济度顶了上来,成了世子。
济度嫡福晋是科尔沁博尔吉吉特氏,多罗贝勒绰尔济之女,按理说,两家想扶持济度前程,那是小菜一碟,可惜的是,济度的心思全不在前程上,他只喜欢女人。
娶了嫡福晋,再娶两个侧福晋。
娶了两个侧福晋,再娶三个庶福晋。
娶了两个庶福晋,他还不满足,愣是买了七、八个妾侍。
这还不算,在府外金屋藏娇就不计其数了。
济尔哈朗倒不是肉痛银子,而是看着儿子济度那憔悴样,打个喷嚏都能一头栽倒……虚啊,哎,说多了都是眼泪。
好在,让济尔哈朗心里安慰的是,济度已经生了三子四女,香火有了,也就随他去了。
这样一来,济尔哈朗的目光就看向了济度的儿子,既然长子(济度是次子,但济尔哈朗长子死得早,他济度顶了世子位)靠不住,自然就在长孙子里找了。
所以,济尔哈朗嫁迈密给钱翘恭时,确实是有过长远计划的。
象济尔哈朗这种人,可能上趟茅房都保不准有谋划。
济尔哈朗是想,如果能将钱翘恭延揽进自己手下,那么,以钱翘恭与沈致远的关系,等于与多尔衮搭上了关系。
当时多尔衮还权势熏天,留条后路,不比啥都强嘛?
能成为三朝不倒翁的济尔哈朗,他最擅长的就是多方下注,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
而钱翘恭、沈致远不管是谁日后崛起,都对济尔哈朗有好处。
哪怕是这二人真假意降清,那么,一个庶孙女,还不至于将自己推进万劫不复的泥沼。
事实也是如此,济尔哈朗被钱翘恭“投敌”牵连之后,也就闭关了半年,如今复起,一飞冲天。
京城清室数千宗亲,望其项背啊。
对于迈密这个被人无理由“退货”的庶孙女,济尔哈朗原本打算是让她自生自灭的。
也是,这样的人,哪个满族“好人家”还想明媒正娶?
可嫁得差了,那等于“啪啪”打济尔哈朗的脸。
所以,让她死在王座里,就算是最好的安排了。
可朝廷两个月的禁令一下,济尔哈朗突然就想到了迈密。
这不是迈密出嫁前,济尔哈朗时常与她闲聊聊出了祖孙情份。
而是,迈密能被济尔哈朗用得上了。
有用的东西,那就有价值,有价值的东西,济尔哈朗就想得到、看得见,这理由古今都很实用。
于是,济尔哈朗来了。
可眼下,济尔哈朗见了迈密从惊讶、恐惧、悲苦……惆怅,然后释然,放下。
济尔哈朗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看……不,太暴殄天物了?
这样一个女人,只要稍加调教,绝对是一好把式。
济尔哈朗稍稍斟酌,突然笑道:“孩子……想玛法了吧?”
“想……。”迈密被这话一引,语调又起哽咽。
“想就对了……来,让玛法好好看看你。”济尔哈朗脸色温和地拉过迈密,用皱皮唬噜的老手,轻轻地抹去迈密渗下的眼泪。
第一千六百三十六章 再战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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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想了就去后院看玛法啊……不就那么几里路嘛。”
天晓得,就算那些嫡子嫡孙想见济尔哈朗,那都得先登记再排队。
如果迈密真大胆直接去了后院,最好的结果是被赶回来,说不定,那些济尔哈朗的随扈把事往福晋那一捅,接下来的就是家法侍候了。
郑亲王府的家法,与吴老爹的家法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吴老爹是教育型家法,而郑亲王府的家法那是惩治型家法,怎么能一样呢?
明知是不可能,但济尔哈朗却说得一本正经,有些人就是能够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不带噎的。
可往往是,这样的人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听得人,偏偏就不能戳破,不敢戳破,还得顺着对方的话说。
迈密轻轻抽泣道:“是孩儿不懂事……以为玛法忙于政务,不敢前来打搅……。”
听听,听听,济尔哈朗老怀大慰,撸着胡须,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迈密,好一副祖慈孙孝的天伦场面啊。
“……迈密啊,玛法今日来,是想听听你对自己将来的看法……你大胆讲,只要玛法能帮你的,一定帮你!”济尔哈朗一脸郑重地点着头,完全是一个言而有信的祖父样。
迈密一怔,她不由自主地侧目看了一眼桌上食盒,心想,难道是自己误会了?不是朝廷或者玛法想对自己一劳永逸?
济尔哈朗自然是看得见迈密的眼神方向。
可他当作没看见,一直保持着祖父的慈祥。
许多事,只要不说破,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可一旦说破了,那就真碎了,再无法弥补。
“迈密,别怕……说就是了,玛法一定帮你。”济尔哈朗形如催眠的劝说声,就象来自遥不可及的天堂,温柔、和蔼,且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迈密终究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她的气度,完全是来自于一瞬间地勘破生死。
“……玛法……请玛法恕罪……孙儿想去……江南……找……他。”迈密声音断断续续,越说越轻,头也越来越低,直至不可闻。
但意思算是表达清楚了,近在咫尺的济尔哈朗也听懂了。
一时间的静默,屋内落针可闻。
迈密突然警觉到了什么,她骇然抬头看向济尔哈朗,她以为,自己说错了。
说错了,就得付出代价,代价是,死!
可让她意外的是,济尔哈朗仅仅是沉默,脸色并没有震怒。
“好!”济尔哈朗突然击掌叫好,吓了迈密一跳,“我府中出去的人,个个是有情有义之人……你想去江南,玛法就派人送你去江南……。”
迈密傻了,是真傻眼了。
她只是被济尔哈朗的软语所惑,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久存的想法。
可济尔哈朗的回应,却让她觉得离谱。
送自己去江南?
朝廷那怎么交待?
虽说“格格”爵位被削夺了,但多少人的目光还不经意地盯着王府。
祖父能这样送自己去江南?
看着迈密地惊愕,济尔哈朗慈祥地笑道:“傻孩子,在玛法心里,还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幸福更重要的呢?”
迈密“哇”地一声,趴在济尔哈朗的腿上,哭了出来。
济尔哈朗有些被感染,一种久违的亲情涌上心头,他轻轻地拍着迈密的背,安抚着。
“傻孩子……去吧,无论如何,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找到他,不怕他不认帐。”济尔哈朗与其说是在安慰迈密,更象是自言自语着,“两年多下来,我看出他不是个绝情之人……去吧,他不会不认你的。”
迈密渐渐收声,睁着泪眼抬头,“玛法……我真……能去吗?”
济尔哈朗微笑着用力点头,“你收拾一下,过两天,玛法就安排人送你去江南。”
迈密这才确认这事是真的,她欣喜地起身,倒退一步,然后跪倒在济尔哈朗面前,拜道:“孙儿多谢玛法成全!”
济尔哈朗伸手扶起迈密,祖孙俩相视而笑。
在离开时,济尔哈朗就象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样,回头对迈密道:“之前玛法以你的名义,在江南商会入了不少股份,你此去顺带着,将那些股份接手了吧……契约在你离府时,玛法会让人交给你……还有,你得看好了这些契约,那可是咱府中最值钱的物事了。”
迈密不断地点头着。
看着祖父的背影离去,迈密觉得,自己是枉作小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府之中,亲情依在。
……。
如果之前海州攻防战,是大战的序曲。
那么,海州南面的这场野战,就是拉开了第三次江北大战的帷幕。
钱翘恭终于等来了从扬州方向赶来的援军,鲁之域所率吴淞卫三千人。
鲁之域也带来了吴王的最新命令,吴争指示,打!狠狠地打!别心痛弹药,打没了我负责补给……但不得强行攻城,先打外围再围城,打敌人一个半死不活,吸引清廷不断向海州方向增兵,如果敌人兵力太多,可以适当往南撤退,在云梯关有吴淞卫六千预备队……如果海州之敌闭门不出,那就围城用炮轰,把敌人轰成惊弓之鸟……!
吴争的命令很“啰嗦”,但钱翘恭和鲁之域执行起来,却非常简单。
合兵会师次日,大军就开始向海州南门逼近。
在火炮的射程极限停下扎营,吴淞卫居正中,风雷骑掩护两翼,然后就是不断向城内开炮。
北伐军的火炮已经换装完毕,特别是吴淞卫,它得天独厚,与军工坊距离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加上一直处于前线位置,自然换得快。
而换下的旧式火炮,经过军工坊化妆一新,基本上经卫匡国和汤若望之手,从海上一转,卖给了清廷,有些配给了清廷新军,有些用在了清廷新建大沽水师炮船上。
鲁之域所率吴淞卫虽然只来了三千人,但火炮是带全了。
如今北伐军军制,诸卫分上、中、下三卫,上卫编制是二万五千人,中卫是二万人,下卫是一万五千人。
吴淞卫一直在前线作战,是上卫,拥有一个满编两千四百人的炮团,大小野战直瞄炮九十六门,攻城曲射炮(改良加强版的虎蹲炮,射程极限是六至八里)二十四门及若干小炮。
第一千六百三十七章 南北三个战场(一)
鲁之域带来的,其实是吴淞卫一整个炮团。
从吴争传来的命令上就可以看出,吴争此时并不在意,是否能立即收复海州。
他所需要的是,把海州变成一个泥沼,一个让清廷疲于应付的泥沼,以便吴争在泗州方向用奇兵。
而此时驻守海州的清军,在沈致远带新军返回滋阳后,就失去了新军的火炮支持,而济席哈、蓝拜所率两旗和他们自己的亲卫队,大都是骑兵,虽说也配制着火器兵,但那些火器,在吴淞卫炮团面前,就是个笑话。
当然,济席哈、蓝拜依旧可以参照之前与钱翘恭的那场战斗,派骑兵出城对决。
但问题是,有了重炮的支援,风雷营完全可以与敌骑以正合了。
正是算准了这点,鲁之域才敢于先率重炮团前来与钱翘恭会师,而将后续兵力部署于去梯关一线。
炮团补充的新兵们,火炮是越打越顺手了。
可城内的敌军,这日子就难过了。
虽说伤亡不大,毕竟不是后世的火炮嘛,真要想躲,城中到处可躲,随便钻进一家民舍,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反正城内能动的,之前都杀光了,还怕没处躲?
可谁能保证,下一刻,城外砸来的炮弹,不会掀翻普通民舍的屋顶?
海州城太小了,如果火炮抵着城门附近射击,可以将炮弹横跨南北两门。
每每想到这事,刚刚有点睡意的清军就会惊醒。
这一天、两天还好,可五天、七天,就真要了清军命了。
于是,清军士兵开始串连着,一起向济席哈、蓝拜请战,他们都说,与其困在城中,早晚死敌军火炮炮口下,不如出城拼死一搏来得畅快。
这话也对,确实,城外北伐军风雷骑不过三、四千人,之前的大败,无非是济席哈、蓝拜大意所致,清骑不乏正面决战的实力。
当然,济席哈、蓝拜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失误的,他们对将士的解释是,只怪钱翘恭那南蛮子投了吴争,这才使得原本只有己方所有的枪骑,出现在了对方阵营。
但话是这么说,济席哈、蓝拜早已被之前一战打得心惊胆颤了。
那哪是骑兵对决?
分明是屠杀!
想着数千骑兵被对方如同镰刀一般地用火枪肆意收割头颅,济席哈、蓝拜已无一丝出城对决的心意。
也对,战报已经北送,该抢的功劳已经到手,请援的折子,现在应该摆在皇上面前的龙案上了。
自己二人只要守住海州,等朝廷援军到了,自己就可以论功行赏了,这赏赐可是双份的,除了兖州多尔博处的一份,还有一份来自朝廷……啧啧,想着就美啊。
可如果顺着将士心意,出城迎战,万一要是有个闪失……不,不对,大概率是会有闪失,那就是平白将到手的功劳扔了回去,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交待了……这太不划算,收益和损失完全不成比例。
济席哈、蓝拜于是强压着手下,不断地许诺只要守住城池,回去个个有赏,重赏!
更是对将士们忽悠,说城外明军是长途奔袭,这么多火炮,炮弹带得肯定不多,象这样不间断地射击,很有可能下一刻,就没炮弹了。
这才将浮动的军心按平息了。
二人长吁一口气,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事实被打脸了。
吴淞卫几乎每个时辰,就会对城内打上一轮炮击。
而且是群炮齐射,直射炮的“隆隆”声,应和虎蹲炮的“通通”声,一旦射击,就连成一片,一打就是半个时辰,那玩意,可不是寻常心理能承受下来的。
如果不是济席哈、蓝拜下令封堵城门,南城方早就被轰成稀巴烂了。
只是海州城墙确实厚,除非在城角埋巨量火药,靠火炮是轰不穿的。
可齐射火炮的震慑力、恐吓力,是无以复加的。
于是,在炮击的第六天午夜子时刚过,海州城内,一场预谋已久的兵谏发生了。
兵谏的清军并不反朝廷或者反嗣亲王多尔博,他们只想痛快地出城拼杀,而不是窝在城内等死。
参与兵谏的人数并不多,仅一百多人,原本这样的人数,是无法靠近济席哈、蓝拜二人的临时行辕的。
可问题是,这百多人,正是出自二人的中军营。
堡垒永远是从内部攻破的,都说家贼难防啊。
谁能想到,待遇最好、忠诚最佳的中军营会发动兵谏。
好在中军与临时行辕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兵谏的时辰也不对,他们掌握了亲卫营换防的时间,却掌握不了济席哈、蓝拜二人的夜生活时间。
那一夜,济席哈、蓝拜二人凑在一起,正推杯换盏、饮酒作乐。
兵谏时,混乱一起,就被二人警觉了。
二人随即调动身边数十亲卫,愣是在临时行辕门口,用密集火枪齐射,堵住了“叛军”。
乱枪声首先惊动了济席哈、蓝拜二人的亲卫营,于是,一场“叛乱”就这么被平息了。
但问题来了,怎么处置没死的数十“叛军”?
杀或者放,亦或者借口首恶已诛,余者不究?
显然,济席哈、蓝拜二人远没有那么大度,他们震怒于中军营居然“叛乱”,随即异口同声地下令,立斩不赦!
许多时候,一件小事可以引发一场大乱。
济席哈、蓝拜绝对属于是没头脑的满人。
按理说,在这种被压着打的防御战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息“叛乱”之后,就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了难关再说。
至少,也得等援军到来,然后再来清算这些“叛军”,到时大局已定,就算有异己者,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可惜,这二人肯定是想不到这些的,他们认为“叛乱”平息,局势已经在自己掌控之中,愣是在凌晨时,当着许多中军营将士的面,斩杀了这数十“叛军”。
当时,行刑场内,一片寂静,可愤怒和怨恨已经开始聚集。
无数的眼睛里,流露出怨恨的火苗,一点即燃。
他们所效忠的,以前是多尔衮,现在是多尔博,济席哈、蓝拜,算个屁?
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 南北三个战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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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叛军”虽说只有百多人,可他们来自中军营,这些可是实打实的旗人子弟,不管是他们,还是父辈,都是追随多尔衮从关外打到关内的功勋子弟,他们人数不多,可代表着城中许多旗人的利益和诉求。
譬如他们执意出城迎战之事,这就是大部分旗人的诉求,只是许多人考虑到家族,没有参与罢了,并不代表着他们不认同。
所以,济席哈、蓝拜下了斩杀令之后,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一场原本不大的“叛乱”,迅速变成一次大规模“营啸”,并就地漫延开来。
中军营首先开始向汉人营挑衅,然后动刀。
汉人营开始不敢反击,四下溃逃,可等到发现这些旗人紧追,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于是,开始反击。
汉人营人数多啊,一旦开始反击,局势慢慢开始扭转。
听到消息的济席哈、蓝拜大惊失色,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经过短暂的商议,二人将自己所属亲卫私军合拢一处,组成一千多人的弹压队,一面弹压,一面对外宣称,已经决定出城迎战明军,各营各回驻地,若滞留街道上,立斩不赦之类的话。
这样一来,明面上安抚了中军营,随着中军营追杀汉营的行动中止,汉营也慢慢退去,返回驻地。
可这场营啸,产生了极大的恶劣后果。
原本城中同一阵线的军队,因双方拼杀出现了不小的伤亡,产生了裂隙。
这种裂隙,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弥合的,特别是汉人心里的阴影是巨大的,他们生怕满人什么时候突然又向自己挥刀,如果是战场上,被他们从背后挥刀,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种阴影侵蚀着他们对满族本就不多的忠诚。
可济席哈、蓝拜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他们只是在紧急商议,安抚了中军营之后,是否按照承诺出城迎战。
在反复地商讨和确认之后,济席哈、蓝拜二人终于决定,按承诺出城迎战。
但出城,并不是出南门,而是北门。
因为二人有大将之风,契合了孙子“未战先虑败”的兵法,二人认为,万一战事失利,己方骑兵可以原路返回北门入城,敌军就算追击,也只能尾随,只要在城墙上布置妥善,以己方骑兵的速度,一定可以先一步敌军骑兵退入城中。
次日凌晨,海州城北门,三千六百清骑鱼贯而出,然后转身,分两路扑向南门外,一路直击吴淞营炮兵阵地,另一路准备迎战风雷骑并进行拖滞,以掩护前路突袭敌军炮兵。
……。
此时海州城爆发战斗并不是孤例。
凤阳府定远城中,广信卫指挥使李过和刘体仁,在接到吴争的申饬书之后,不得不作出选择。
是假戏真做,脱离大将军府独立,还是遵从大将军令,对凤阳城发起强攻。
前者一开始就被二人共同否决,原因很简单,投敌,他们做不到。
李自成的在天之灵和死于清军之手的数十万大顺军将士亡魂,都不会答应。
可如果不投清,仅占据一个小城的广信卫,怎么在夹缝中生存?
那么不用选了,遵令行事即可。
可问题是,凤阳城至少有三万以上的清军,且是阿济格驻地,西怀远、东临淮,皆驻有不少于二万敌军,形成东西侧翼。
以广信卫一卫之力,强攻凤阳城,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过、刘体仁纠结于,这是不是吴争故意借阿济格之手,使双方拼个两败俱伤,来消耗广信卫的实力。
二人踌躇多时,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只能一咬牙,先打了再说。
不过二人还是多了个心眼儿,他们确实是进攻了,可目标选在了临淮。
原因很简单,临淮与凤阳城距离不远,且在凤阳城东侧,如果进攻凤阳城,那么广信卫必受怀远、凤阳、临淮三个方向的合击,广信卫肯定抗不住。
如果选择进攻临淮,那么,最多就面临临淮与凤阳城两路,与三面受敌相比,两面受敌那是轻松不少了,况且,广信卫可以向东泗州撤退,泗州与扬州、淮安接壤,到时脱离应该不成问题,总比全军覆没要好太多了。
关键是,从理上说,李过二人并没有抗令。
因为凤阳和临淮二城敌军几乎是同声连枝的,不管攻哪城,都会引起连锁反应,这就让李过在吴争面前,有了分辨的可能。
于是,广信卫全军出动,李过亲自率一部,强攻临淮,而刘体仁率一路,进攻东濠水东岸,如今被清军占据的原明飞熊卫驻地,以策应李过,随时为李过东撤断后。
由于之前李过与阿济格之间眉来眼去,双方士兵相互“团建”,感情“日新月异”的进展,如今广信卫突然翻脸,恶颜相向,直接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
飞熊卫驻地三千清军,被刘体仁以超过三倍的兵力围歼。
就象李过自己也承认,吴争并没有亏待过广信卫,按广信卫编制人员,火枪、火炮的换装早已完成,所缺的,只是后面扩编的那部分兵员装备和李过、刘体仁借机擅自扩编的近万人装备。
而此次进攻,李过、刘体仁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李过带走了所有重炮,而小炮全留给了刘体仁。
因为临淮是坚城,而飞熊卫驻地,小炮就能扫平。
近六百门的虎蹲炮,用了仅仅一个时辰,方圆三里地的飞熊卫驻地几乎直接被荡平。
刘体仁甚至连清扫战场的命令都没下,迅速下令,全军调头,扑向西面原明英武卫驻地。
阿济格在飞熊卫、英武卫驻地各驻扎了三千人,用来防范李过。
当然,在阿济格看来,李过缺少进攻的勇气,最多只是根刺,成不了威胁到性命的刀。
可惜,阿济格并不真正明白,李过与吴争之争的仅是权利的争执,可对满人,那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飞熊卫驻地三千清军,一个不留。
倒不是刘体仁不想留,实在是留不得。
一是时间太急,二是万一走漏了风声,短时间攻不下英武卫驻地,那么,必会被从凤阳城闻讯赶来的清军所拖滞,为李过断后从何谈起?
第一千六百三十九章 南北三个战场(三)
刘体仁率前锋急袭英武卫驻地,可他依旧还是慢了一步。
广信卫本就是被赶出京城南下的溃军,从河南一分为二,大部分追随了忠义夫人、李过等人,另一部分去了陕甘,当时辎重丢失,数十万人难以裹腹之时,不多战马就成了维持生计的不二选择。
后来李过所部辗转于湖广九江一带抗清,被吴争收编。
他们缺少战马,从湖广至江西更无法补充、编练骑兵。
所以,广信卫只能靠两只脚丫子奔跑,步行的速度嘛,能怎么快?
加上之前,占据了绝对兵力优势和火力优势的广信卫,荡平飞熊卫驻地不设防的清军,用了一个多时辰,就算刘体仁率前锋迅速脱离,向西奔袭,赶到英武卫驻地又花了半个多时辰,早已被斥侯侦知飞熊卫驻地军情的英武卫清军,不但已经严加防备,同时还派人向凤阳派人了告急信使。
刘体仁这次,算是遇上了硬茬了。
他的三千前锋,一头撞在了英武卫驻地,三千严阵以待的清军身上。
随即爆发了激战。
到了这个时候,刘体仁心里其实还不着急,只要凤阳府敌人援军不立即赶到,那么,他所部跟在后面还有四、五千后军可以及时赶来,以七、八千对阵三千,此战还有可为之处。
这边两军拼命厮杀,杀得天晕地暗,杀红了眼。
此时,凤阳府的阿济格,也确实被吓了一跳,李过敢以鸡蛋碰石头?
阿济格是真想不通了,明明吴争杀死了李过的长子,李过怎么还这么想不通,非要与自己死拼,阿济格甚至派人许诺,给李过一个巡抚当当,虽说不能和建新朝的国公爵位相比,但总算是一州“土皇帝”,这与李过现在的困境相比,那是轻松惬意多了。
但既然李过出招了,阿济格自然也不会怕他。
阿济格随即下令,派出一千骑兵为先锋,后续一万汉军(原徐州驻军),急往南增援。
那么,阿济格任谁为主将呢?
这任命,就非常有意思了。
阿济格任章京爱松古为主将,爱松古是纳喇氏,满洲镶白旗人,初时追随努尔哈赤,后追随多尔衮,可多尔衮死后,爱松古受到了牵累。
好在他虽然不读书,可心机还是有的。
在多尔衮南下徐州之后,爱松古就预感到不对劲,他迅速改旗易帜,投了阿济格。
所以,爱松古并非是阿济格心腹。
而他的官职章京,确实是拿不上什么台面。
按清廷军制,领兵者基本可以称为章京,这就象汉人口中的“将军”一样,不管是不是真的将军,或者不管是上将军还是偏、裨将军,那都是称将军。
而清廷的章京就更夸张了,昂邦章京(相当于明总兵)、梅勒章京(相当于明副将)、甲喇章京(相当于明参将)和牛录章京(相当于备御官)。
而牛录章京,满编也就是三百甲士。
也就是说,爱松古这章京真拿不出手。
那么问题来了,阿济格从原徐州驻军中选了一万人,随爱松古去增援被刘体仁突袭的英武卫驻地,这一万汉军的将领又是谁呢?姜瓖!
姜瓖原本是明镇朔将军、大同总兵官,崇祯十七年,闯王李自成攻克太原后,姜瓖自知兵力不如人,又无后援,随即投降大顺军。
而李自成没当几天皇帝,就被赶出了顺天府,大顺的官帽还没捂热的姜瓖,一把撸下了头上官帽,改投了满清。
他投清之后,跟随阿济格攻打山西、陕西地区,论功封为统摄宣化、大同诸镇兵马的将军。
按理说吧,他算是追随阿济格不少时候了,就算算不上心腹,那只是也混了个脸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况且,姜瓖可是实实在在清廷封的将军衔,比爱松古这章京拿得出手啊。
如果比起二人手下人马来,那就更没法比了。
可阿济格愣是将二人调了个个,让爱松古做了主将,而姜瓖屈居副将,这等于后世,让一个营长当了旅长的家,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姜瓖不能忍,头可断血可流,脸子不可丢啊!
否则,以何面目去面对他手下万多将士?
当然,姜瓖不会反,他不敢啊,能短短六年间,先后换了三个主子的人,敢反阿济格?
但这并不代表着姜瓖心里不反,如果想法能杀人的话,恐怕爱松古还没出征,就被姜瓖按在地上,踩踏死了。
姜瓖心中的不安,有些时日了。
从早些年江西金声桓投吴争、广东李成栋投隆武之后,满清对手握军权的汉军将领猜忌渐渐加深,从那时起姜瓖已经开始担心朝廷对自己不利,内心不安。
而此时,阿济格宁愿相信一个半路出家投靠他的爱松古,也不相信追随他六年、一起南征北战的姜瓖,这让姜瓖心里更加不满,不满到一触即发的程度。
但姜瓖依旧遵命率一万人马出征了。
只是在出城之后,姜瓖突然“感觉”肚子疼,想来是吃坏了、着凉了,于是大军放慢速度缓缓前进,而姜瓖就乘着小船儿,顺着东壕河悠哉悠哉地向下流漂去。
阿济格怎么也想不到,他派兵增援,反而帮助了刘体仁攻克英武卫驻地的清军。
事实上,阿济格再昏庸些,就算不派兵增援,凭英武卫驻地已经严阵以待的清军,刘体仁就算兵力倍儿攻之,恐怕也不是轻易能攻下的。
因为刘体仁部已经在飞熊卫驻地找了一场,再百多里奔袭,就算广信卫将士身子是铁打的,体力恐怕也支撑不住啊。
也就是说,刘体仁想短时间攻破清军驻地,只是他美好的幻想。
刘体仁真正能做的,最多是围住驻地清军,然后吸引凤阳城清军来救,再围点打援。
但这样一来,刘体仁就失去了为李过掩护、断后的能力,并且,真要是凤阳城清军大举再援,凭刘体仁六、七千兵力,不但围点打援打不成,还可能被对方包了饺子。
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或许上天也看不上这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第一千六百四十章 南北三个战场(四)
这可是一万一千大军哪!
等于剜掉了阿济格身上一块肉。
事情是这样,姜瓖此人绝不是忠义之人,他之所以借“屎”拖延其麾下汉军行军,并不是说要为刘体仁创造破敌机会,反而,姜瓖是很确定广信卫此次大劫难逃的。
因为凤阳城离原英武卫驻地太近了,骑兵最多半个时辰就可赶到,想想也是,如果太远,阿济格怎么可能放心?
那至少得在飞熊、英武二处布置上万大军驻扎才是。
姜瓖是想,让爱松古吃点苦头。
当时他叛大顺降满清时,大顺军驻大同守将柯天相、张天琳就是他亲自带兵杀死的,为得就是向清廷纳投名状。
刚降清的时候,姜瓖更是一直追随阿济格,与大顺军作战,所以,对李过、高一功、刘体仁的打仗能力,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原英武卫驻地三千清军应该挡不住刘体仁,而爱松古所率前锋一千骑兵,如果打野战还成,可现在广信卫应该配备了强大的火器,刘体仁自然能想到凤阳城会派援军前来,如果构筑防御工事以抗,双方定是一场恶战。
让爱松古吃点苦头,出出胸中恶气,让阿济格明白,谁才是真正有用的人,以抬高自己的地位和重要性,这才是姜瓖的真正意图。
可姜瓖同样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爱松古就算没读书,那也是久征沙场的老兵。
他看不起象姜瓖这样的软骨头汉人。
自然心里有所防范。
爱松古从出征开始,就不断地向后派斥侯,即时了解后军的动向。
当听到姜瓖借“屎”拖延,便想到了整治姜瓖的办法。
爱松古立即派出副将率数骑去接管姜瓖麾下的汉军,当然,如果仅仅如此,姜瓖还鼓不起勇气来一场营变。
问题出在爱松古性格爆躁,在他看来,汉人都是软骨头、胆小懦夫。
心想借此机会,除去爱松古最好,如果不除,那也得杀杀姜瓖的威风,让姜瓖在将士面前抬不起头来。
所以,爱松古给前往接管汉军的副将私下交待了另一道命令,那就是以延误战机、不遵号令的罪名,就地抓捕姜瓖,押送凤阳城交阿济格处置。
这事,从阿济格任命爱松古为主将时,就已经变得不可收拾。
许多的不确定、不安定因素开始聚集起来。
只需要一点火星,就会爆发。
那么,此时应该说说吴争的部署了。
吴争真是象李过、刘体仁所怀疑的,想借阿济格之手,削弱甚至除去广信卫吗?
当然不是!
吴争这人心眼确实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睚眦必报。
可有着后世见识的吴争,面对大义与私仇之时,他的选择绝对是“圣母”般的。
吴争从不嫌弃民军、义军甚至叛军,他的立场也从没有真正站到朱氏明室这边。
就象他一直在说的,只要此时还在抗清的,那就都是友军。
所以,李过、刘体仁所怀疑的根本不存在,甚至吴争从没想过这点。
那么吴争难道是谋略缺失,想不到以广信卫一卫之力强攻凤阳,是必死无疑的自杀式进攻吗?
当然想到了。
可吴争依旧如此安排,为什么呢?
这就得从吴争部署这个局开始说起。
解决了“诸番联合舰队”和郑森水师之后的吴争,有些后悔起与清廷停战了,但这种后悔是间歇性的,吴争既想安定因财政窘迫引发的内部不稳,又想给已经坚持了六年抗战的江南百姓休养生息。
民众确实太苦了,吴争在这几年中,刻意营造出来的虚假繁荣,欺骗了太多的人。
吴争抛出一个又一个超时代的构想,画出一个又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大饼,譬如减免赋税、修建松江新城等等,目的无非是引导民众对自己的拥护和诱惑那些巨商为自己所画的大饼出资。
其实这要换在后世,基本上人都知道,这是个庞氏骗局,它的最根本支持,就是北伐军军力,只要拳头够大、够有力,就能使人相信,我说的,就是对的,我承诺的,就能实现。
吴争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初到绍兴府,没人、没钱、没权,基本就是个三无份子。
想要迅速聚集起一股可以与清廷对抗的力量,谈何容易?
好在大明朝国穷民(一部分人)富,民间的财富,甚至到了令人叹为观之的地步。
面对着国破家亡,这些隐匿在民间的巨大财富,没有一文用在了抗清大业上,而是被那些聚敛的明官、明将、奸商,车拉船载地运向北方,为的,就是换一家家全或者买爵鬻官。
吴争心想,与其便宜了清廷,不如拿来自己先用用。
这才有了莫氏钱庄,再有了江南商会,直至汉明银行出现。
可这些,只是将民间财力用一种比较“优雅”的方法汇聚,并不产生实际的物质。
于是有了连绵百里地的军工坊。
可这是饮鸠止渴,军工坊的产品,无法用于再创造,武器的职能本身就是破坏,根本不可能做到再流通和钱生钱。
可没有时间发展生产,吴争想了个另类的办法,那就是减免农税。
将社会最底层的人解放出来,使得他们尽量免受于“庞氏骗局”被拆穿时被波及伤害。
将他们负担的压力转向承受力相对较强的商人阶层。
可为了安抚商人阶层,吴争不得不抬高商人的社会地位,并将一部分压力引向沿海经商的番商,这最后就引发了“诸番联合舰队”之事。
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稳定。
吴争在两三斟酌之后,决定来一出李代桃僵加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去江西的目的,就是如此。
相较于自己麾下北伐军承受重大伤亡,吴争更倾向于让广信卫去承担重任。
而李过儿子的自尽,恰巧给了吴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这局自然而然地付诸行动了。
以广信卫为诱饵前出,吸引凤阳府阿济格大军,最好将徐州、兖州多尔博大军也吸引过来,在凤阳府形成一个战略僵持。
第一千六百四十一章 凤阳府第一战(一)
如此,吴争就可实施第二计划,那就是曾经吴争夸过陈胜,在天长留下了一支军队。
以天长为据点,蚕食泗州,形成对阿济格大军的两面合围。
再加上廖仲平的左营和夏完淳的建阳卫,四路大军,足以对阿济格部分割包围,然后切食之。
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初时势单力薄的广信卫孤军,必须有一个“明正言顺”的理由北向,否则,阿济格岂能容李过占据定远这座小城?
让清廷、阿济格降低敌意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广信卫反叛,以一支不属于任何势力的叛军进入凤阳府,阿济格自然是想收编它,而不是歼灭它。
这样一来,广信卫就能以定远为跳板,直接向凤阳城发起强攻,而不需要从千里之外开拔。
谁抢占了战争的突然性,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还有一句话,先出手为强,后出手遭殃。
两军对垒,如果征兵、宣战,大张旗鼓,对方一样可以照样画葫芦。
这就造成了战争的长久和伤亡的急剧上升。
而这,以大将军府眼下的财力,承受不起。
只有速战速决一个办法,一场规模足够的大捷,才能重建民众、商贾对财力枯竭的大将军府的信心。
但吴争没有想到的是,多尔博突然进攻海州。
这一步之差,差点使得吴争所有布局破产,因为一旦进攻海州的大军顺势南下,淮安、扬州便会沦陷。
已经将主力调向长江沿线的北伐军,难以短时间聚集起至少得五万人以上的一次军事行动。
那么,吴争就只有放弃所有布局,重新打一场江北大战……第四次江北大战了。
好在蒋全义虽然败了,但所部英勇顽强的抵抗,也震慑了济席哈和蓝拜,加上钱翘恭不着痕迹地在海州城南小胜了济席哈和蓝拜一把,差点将二人俘虏了,这使得济席哈、蓝拜再无勇气南下,而是决定保住胜利果实,不再贪多嚼不烂。
当然,沈致远将新军带回滋阳,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原因。
当消息传来,吴争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的布局不必废弃,只须稍加修改就成。
这才有了吴争在继派遣史坤之后,又派了池二憨向天长增兵。
也有了吴争严厉申饬李过、刘体仁战场抗命,勒令广信卫立即强攻凤阳城的命令。
鲁之域有了足够的时间北上与钱翘恭会师、吴淞卫余部进驻云梯关、通州驻军向盐城方向运动,而第一军三万主力,在铁路的日夜运载下,已经抵达吴淞口,正在渡江。
吴争对布局的改动,非常轻微。
原本认为,天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引不起除自己之外,所有的注意。
可眼下的局势表明,从天长发起进攻,已经丧失了原有的突然性。
既然无法再以奇胜,就得以正合。
同样以定远广信卫做为诱饵,以天长方向池二憨、史坤所部进攻泗州,如此两面夹击,阿济格定是手忙脚乱。
吴争做出的改变是——海州。
都说越明显的地方,越会被忽略。
海州被攻破,淮安、扬州北伐军兵力捉襟见肘,而吴争明面上是在向天长、定远增兵,北伐军主力如今还正在吴淞、靖江方向渡江,廖仲平、夏完淳的异动方向也是凤阳府。
这么一来,局势就非常清晰了——北伐军的主要作战方向,还是对凤阳府,这从理论和局势上都说得通,凤阳府一落,庐州、安庆便唾手可得。
洪承畴是这么想的,范文程也是这么想的,济尔哈朗同样逃不出这样的判断,自然,福临娃儿也被感染,这才有了下旨以安亲王岳乐为帅,率三千旗兵、一万汉军前往海州增援,而主力却向河南方向移动,并勒令西北方向吴三桂等部东移,同时,清廷派人出使兖州,与多尔博交涉,准备在凤阳府,与北伐军对峙,打一场正面对决,以定华夏主宰!
这话并不夸张,以此时双方的财力,如果真在凤阳府大拼一场,那就决定了华夏大地的主宰。
但不管是哪一方最后获胜,实力都会大损失,很可能十年间只能趴下喘息。
清廷是不愿打的,它只想限制北伐军的无约束壮大,可吴争意识到这种约束,是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头,大将军府财政被清廷一记歪打正着,指出了要害。
一旦大批的雇工失业、大量的工坊倒闭,那么大将军府治下那种繁荣、昌盛的外貌就会被撕下,留下的是千疮百孔的丑陋本质。
金融从不产生实质性的财富,它的本质就是加速流通。
吴争做到了在极短的时间内,让江南沉积的财富,以一种火箭般的速度飞速流转,同时还加入了杠杆,这才使得江南经济一日千里的发展,造就了令人艳羡的繁荣。
但只要清廷严格执行禁令,只要雇工开始失业、工坊开始倒闭,那么,一切都将化为零,江南商会的各股东开始撤资,高速运转的货币流通嘎然而止,百业凋零,巨大的金融危机,必将暴发,这不是大将军府能抗得住的,就算加上建新朝,再加上永历朝,都抗不住,江南的财政窟窿太大了,大到可以捣毁整个天下,包括北方清廷。
清廷是没想到,而吴争是心知肚明,就是不能讲,因为一讲,后果更加不堪。
被逼到了这份上,吴争也只能倾尽全力应对了,这就是发动此次战争的本质。
但海州城的沦丧,数千北伐军将士的牺牲,也激起了吴争的好胜之心,你能破罐子破摔,我就能孤注一掷,谁怕谁呢?
……。
刘体仁确实做好了应对凤阳城敌骑来援。
随着后续部队的到达,迅速绕过英武卫驻地,向北构筑拒马栅栏还有挖壕沟。
从古至今,但凡实用的,就一直能延续,拒马栅栏壕沟对骑兵有奇效,既能阻延骑兵、又能坑杀骑兵,不管是旧时的弓弩,还是眼下的火枪,隔着拒马栅栏壕沟,那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当然,前提是兵力够,箭矢、弹药够。
但对于英武卫驻地的清军,刘体仁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妥帖的法子。
第一千六百四十二章 凤阳府第一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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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攻当然也行,可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如果真将部队打成重创,怎么完成为李过断后的任务?
况且,清军的射术确实厉害,广信卫无法接近要隘城墙,只能利用火枪、小炮的射程对要隘内进行射击,那么准确度就可想而知了。
随着时间地流逝,从北面李过处飞驰而来的传令兵,传来李过的询问,刘体仁不由得开始急躁起来。
他决定冒险了。
一面派几路斥侯前出,侦察从凤阳城来的敌人援军的准确位置,一面聚集起手下六千大军,分东、南两个方向,对敌要隘发起强攻。
一时间,双方矢石乱飞,广信卫将士打完一轮齐射,开始上刺刀。
要隘中的清军一部分弓弩手开始从梯子退下,换上一身皮甲的刀盾兵。
这样的正面突破,往往是最激烈的,几乎是以命换命,来不得任何巧作。
这边激战正酣,那边清军援兵的马蹄声就已经传来了,当然,不是“得得”声,而是大地的抖颤。
刘体仁惊骇莫名,数路斥侯仅无一路回报,直到清军骑兵出现在了视野里。
可其实,刘体仁是失误了。
他明知凤阳府会有敌人援军到来,派出斥侯不是说不对,而是不能寄希望于斥侯,因为就象刘体仁知道敌人援军会来,清军援军一样知道刘体仁的存在,那么他们也派出了斥侯,甚至更多,骑术更精湛。
刘体仁派出斥侯负有侦察敌人援军的任务,那就必须接近到一定位置,这就造成了他们是主动接近,而非被动监视。
于是,广信卫斥侯的举动,就轻易落入敌人斥侯的视野里,反之,广信卫斥侯却难以发现敌人斥侯悄无声息地接近,其结果不言而喻。
好在英武卫驻地方圆十里,皆是平地,没有什么树木、山坡,否则,清骑完全可以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接近,再发起突袭,那后果就更严重了。
但此时依旧很严重,因为刘体仁聚集了几乎全部的兵力,准备先攻破要隘,再回过头来抗击敌人援军,打一个时间差。
可惜,清军援兵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来,已经派出进攻的部队一时半会撤不下来,而要隘中的敌人得知援军到来,士气更盛,反之,广信卫将士就变得压抑了。
刘体仁不得不动用他身边六百亲卫,原本是预备队,这时,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他亲自率六百亲卫补充进之前构筑的防御工事,与原本一千士兵,凑成一千六百人。
可数字就说明了一切,对付骑兵唯一的方法就是足够密集的火力,火力绝对不够密集啊。
随着两面作战的开始,广信卫陷入了极度被动。
甚至要隘方向,原本防守的清军开始转为进攻,而作为进攻方的广信卫,却被打得不断后退。
这种情况支持不了多久,只要任何一面被突破,全军就会崩溃。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光天白日之下发生了。
要说天理昭昭、恶有恶报,也真是有一定道理的。
爱松古正打得兴起,他指挥着八百骑兵疯狂地在刘体仁面前从两侧横向穿梭,以消耗广信卫的弹药,之外还分出两支骑兵小队,向左右迂回,以绕过广信卫攀升的工事,对工事后的明军进行夹击。
可爱松古怎么也想不到,祸起萧墙啊。
正因为他下达的逮捕令,逼反了姜瓖。
如果爱松古只是借机接管汉军也就罢了,以姜瓖的“忍者神龟”功法,还真鼓不起勇气选择反叛。
这就说明一个问题,做人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姜瓖很清楚,如果被抓捕,绝对不是送回凤阳城接受阿济格处置这么简单,身为主将的爱松古有着对属下生杀予夺的权力,这就是换作姜瓖自己,既然撕破脸了,那也是除恶务尽、不留后柄啊,总不能等人缓过劲来算后帐吧?
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何况是杀一个区区降将?爱松古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斩下姜瓖的脑袋,更别说是姜瓖确实有拖延行军、贻误战机的事实。
姜瓖临阵倒戈,从爱松古所部骑兵后方突然发起了进攻,着实打乱了爱松古的部署。
说来也怪,这支汉军往日作战并不出色,可今日杀起爱松古骑兵来,那还真是杀红眼了。
先是三千弓弩的齐射,然后是三千刀盾兵地冲锋,甚至姜瓖还亲自领军,身先士卒地加入了冲锋,真是活久见啊。
刘体仁是愣了,他张着的嘴愣是久久不能合拢,他是真不敢信啊。
好在进攻要隘的广信卫将士他们不知道,见西侧乱战,以为自己的援军到了,还真有人大呼,“咱们的援军到了,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杀啊!”
反观要隘中的守军,士气顿时从天堂到了地狱,也对,人就这样,没有希望也就罢了,如果先有希望,再浇盆冷水,那心中的失落感就到了极致。
战场局势迅速扭转过来。
刘体仁终于清醒了,虽然他无法判断对方助自己一臂之力的用心,可战局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最差了,还能差到哪去?
没得选择,那就选择信任,刘体仁适时发出进攻命令,躲在工事之后的一千多人,随即越过工事,对爱松古部发起了反冲击。
如此一来,爱松古就慌乱了,骑兵无法直接突破广信卫的防御工事,速度已经变慢,从背后射来的箭,加上步兵的冲击,让骑兵不得不扭转马头应对,而这时刘体仁部的反冲锋,等于又被广信卫从背后插了一刀。
爱松古死得冤啊,他的两眼一直不肯闭上。
其实爱松古并没有当场战死,而是在最后力竭时选择了下马投降。
千万别认为满人不会投降,他们没那种骨气。
可姜瓖为嘛而来?
不就是要将爱松古剁吧剁吧喂狗吗?
他就当着刘体仁的脸,一脚踹倒爱松古,手起刀落,一刀斩飞了爱松古的头颅。
也是,姜瓖行伍十数年,手上功夫还是有的。
而刘体仁一面感念姜瓖伸手援助之恩,一面对满人也是仇深似海,自然是不会去阻拦了。
第一千六百四十三章 临淮之战(一)
这本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两个人,就因斩杀爱松古一事,迅速取得了最初的默契,双方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反身对自己所部下令,两面合击要隘中的清军。
这下,要隘中的清军士气就荡然无存了。
做为汉人,他们终于记起了之前装作不知或者忘记了的身份。
随着投降的出现,要隘不攻自破。
请降者杀起“同袍”来,绝对比广信卫狠!
到此,凤阳府第一战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刘体仁两战付出了近二千人伤亡的代价,攻下了原飞熊、英武两处要隘,由此凤阳城以南,再无成建制敌军。
而阿济格原本自信满满地想打刘体仁一次歼灭战,愣是打成了自己损兵折将,不但一千骑兵几乎全歼,连主将爱松古都身死当场。
最让阿济格震怒的是,姜瓖竟将一万汉军带去了敌人阵营,此消彼涨所带来的损失,那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当然,姜瓖实际上带来的人并没有那么多,也就六成上下,因为在来的路上,还躺着二千多具尸体。
但不管怎样,凤阳府里,阿济格完全碾压广信卫的兵力优势,根基已经开始动摇。
要知道,阿济格己部旗军,仅不足万人,号称十万大军,其实主体是原徐州驻军,而这支驻军的成份更是复杂,是河南、陕西,甚至山东各路降清明军的大杂烩。
而姜瓖的反叛,给这支军队起了一个“很不好”的开头。
这让阿济格引起警惕,自然,以他的脾气,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监视、圈禁、解除汉人将领的军权。
可这样一来,凤阳城内,军心更加浮动。
……。
相较于刘体仁的幸运,李过是啃上了硬骨头。
不但是硬骨头,还是腿骨,没肉、光杆,牙口稍有不好,就得崩掉门牙的那种。
阿济格麾下有员大将,名叫巴颜。
听名字,都认为是满人或者蒙人,可他却是个汉人,至少有七成以上,是汉人的血统。
巴颜的父亲李永芳,都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的汉奸,可以说,他开创了明将降清的先例。
李永芳原为明驻抚顺边军的游击将军,万历年间被努尔哈赤一封带着恐吓和利诱的信招降,他降清后,努尔哈赤倒也没食言,不但授了三等副将,还娶贝勒阿巴泰之女。
在随努尔哈赤伐明时,已经授三等总兵官。
所以,巴颜早已不将自己当汉人,私下里还以自己身上有汉人血统为耻。
这样一来,但凡与明军交战,杀起汉人来尤凶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涤他身上汉人的血液一般。
正是巴颜这种对汉人狠厉的表现,满人确实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阿济格是十分信任巴颜的,这才让巴颜率一万二千人进驻临淮,依为犄角。
李过所带的人马已经不多,不足万人。
好在将士这些天在宝坻养精蓄锐,士气还是高涨的。
所以一到临淮城外,稍加整肃,李过就悍然下达了攻城命令。
但李过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临淮做为凤阳城的卫城,怎会对李过大军来犯,竟无一丝反应呢?
至少也该得斥侯侦知,向南作出戒备才是……再不济城墙、城头也该多派些守军警戒才对。
可如今的城头上,依旧是如常的守军巡逻,似乎对渐渐逼近的广信卫视而不见。
这种情况,就算是个战场雏鸟,那也该警惕起来才对。
但李过却不管不顾,悍然下令攻城。
李过傻吗?
其实不傻,人嘛,到了每个分岔路口,总得作出选择。
李过开始时,确实想保存实力,麾下广信卫到现在已经壮大成近五万人马,这要是放在任何一个不是主战场的地域,那就是个土皇帝,至少也是一方诸侯啊。
为吴争去拼命,李过确实有些不甘心,倒不是说李过看不起吴争,而是李过认为,想让他效命,至少得是将来的皇帝。
可惜,吴争越来越没这个意思了,李过虽然不解,但有道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家意图如何,关自己何事?
所以,李过就想着在吴争旗下混日子、坐观其变,再谋日后。
可吴争突然往江西一行,不但让李过的计划落空,更使得长子丧命。
李过心中真没记恨吗?
恨还是恨的,纵然长子不是吴争亲手所杀,可也逃不开关系。
但这种恨,还上升不到不共戴天的程度,毕竟是自杀,人要是自己想死,谁也拦不住不是?
对于阿济格,李过从始至终就没有过投靠的想法,一切都是虚于委蛇,但虚于委蛇之中,也不乏一丝真心,怎么说呢,就是安于现状,最好双方相安无事,要打,别人打去。
可吴争的一封申饬令,彻底断绝了李过脚踏两只船的想法,等于将广信卫的退路给堵死了。
也就是说,要么遵令进攻,要么假戏真作成为叛军。
李过和刘体仁做出了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背诵初衷,不如拼死一搏。
杀鞑子,便是初衷!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好决定了,退是死路,进也是死路,不如死在进路上,也能搏个青史英名,为高一功那路广信卫打出一份功劳,也好让广信卫在北伐军中占有一席之地。
李过不是不清楚事有反常必为妖的道理,但他没得选择,之前已经消极怠战了,如果现在再消极怠战,那么……一世英名,付诸东流,如何甘心?!
准备打一场绝户战,打出忠贞营的威风来,让吴争和所有北伐军将士都看看,忠贞营上下也是响当当、敢死的汉子。这……就是李过不管不顾,悍然下令攻城的真正原因。
巴颜出身行伍之家,征战沙场多年,指挥若定。
试想,一个年纪仅而立之年的汉人,已经晋为满清一等伯爵,他立过多少战功?
换句话说,这些年,死在他手下的汉人,该有多少?
相较于鞑子的勇猛,巴颜更多了一丝狡猾。
他就象一只草原上的狼,阴狠、诡诈。
第一千六百四十四章 临淮之战(二)
巴颜奉阿济格之命,明明是带了一万二千人马进驻临淮的,可他愣是兵分三路,分批入驻临淮,对外宣称,驻军六千人。
这不但瞒过了李过、刘体仁,甚至也瞒过了凤阳城中许多满汉将领。
眼下临淮城中的兵力,只要巴颜乐意,早就可以在闻知李过来犯时,率军出城迎击,并大概率直接击溃来犯广信卫。
但巴颜却按兵不动,他要的不是击溃,而是全歼。
打野战,这么大的规模,广信卫即使溃败,也有极大可能大部分逃散,最后还是会回到定远城中继续负隅顽抗。
既然如此,何不设计一下,在临淮城下打场歼灭战,以一劳永逸?
……。
李过有备而来,小炮全给了刘体仁,他带的是广信卫所有的重炮,且弹药充足。
这也是李过敢于打一场绝户仗的底气。
虽然有准备赴死,但能不死总归是好的嘛。
要说巴颜狠毒,其实李过也不逊让。
人家攻城,准备的多是实心弹,砸城门、城墙嘛,可李过这次带的全是开花弹。
广信卫快两年没打仗了,加上此次进入凤阳府后也没开打,李过的家底是厚的。
十二轮炮击,近百门火炮射出的开花弹,几乎在城楼上洒下了一层厚厚的弹片。
要说守军伤亡不大,恐怕没人能信。
巴颜也不信,事实上,为了不使李过起疑,巴颜是下了大本钱的,按例巡逻城墙和城楼上的守军一个都不少,加起来不下千人。
这一轮炮击,愣是扫平了城上守军七成以上。
也就是说,如果巴颜没有准备,那么,今日这轮炮击,等于打掉了他最精锐的守城部队。
可惜,人数是没少,可巴颜调去守城的,都是降清的汉军,他自己的汉军正蓝旗六千人,此时正聚集在离南门二里附近,默默地看着远方的城门,静候着巴颜的命令。
……。
照李过这般地造法,再厚的家底也会穷尽。
十二轮齐射之后,炮管也支撑不住了,炮声开始稀落。
不过就是预料中的事,因为攻城的广信卫步兵,也已经接近城墙,并开始竖梯搭墙,更有不少冲车、擂木开始撞门。
但撞门也就是碰碰运气,因为但凡遭受大军进攻的城池,之前城里都会做好准备,早将城门甬道用土木石块堵死,冲车擂木根本撞不开城门。
最具攻击性的还是竖梯搭墙,只有士兵登上城墙,才能真正地控制城墙。
直到广信卫开始登梯时,城头上依旧没有反应,似乎守军都已经闻讯而逃一般。
这让城下指挥的李过,心中不安越来越浓。
事实上,攻城一方真要大量登上城墙,基本上城就破了。
可守军至今未展露实力,就必定有稳妥的后手。
李过可以拼命,但不想死得莫名其妙。
他抬手,正准备下令撤回时。
城墙上异动发生了。
之前数十个已经翻身登上城墙的广信卫,如同下饺子般地被抛落城下。
正在登梯的前沿士兵们开始混乱。
然后,无数的人头出现在城垛口,对着如一条条长蛇状向上攀登的广信卫士兵,施以密集的箭矢射击。
无数的士兵中箭哀呼着摔下云梯。
每一声都让李过的心狠狠地揪一把,他明白,这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家老小,如果不是忠贞营拖家带口,李过也不会轻易同意接受吴争的收编。
可现在,这样的死法,十多万忠贞营家眷,老幼何人抚养?
李过身后的将领们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求战,哪怕是送死。
可李过牙关紧咬着,就是不答应。
被逼急了时,李过突然回头,问道:“还有多少炮弹?”
这话让所有人都震惊了,谁也不是傻子,李过这么问,想做什么,大伙心里都清楚。
可就算震惊,也没有人劝,更没有人回答,都默默地瞪着李过。
那种复杂的目光,意味犹长。
李过怒了,再次问道:“都哑巴了……本公在问,还有多少炮弹?”
一个队率小心翼翼地溱上前来,吱唔着答道:“回……将军……话,还有一百多颗……。”
话音未落,就被数只脚踹倒在地,那种不留余地地狠踹,差点就这小子爬不起来。
李过就象没看见一般,走到那小子面前大声道:“你……传本公令,将所有炮弹打出去……目标……城楼!”
这下那小子也惊愕了,他连连摇头,泣道:“不……不……将军,我哥哥就在城上……。”
“混帐!”李过凶狠地大喝道,“你敢抗令……信不信本公一刀斩下你的脑袋!”
所有的人都静默着,唯有那小子哭喊着,“将军饶命……将军大发慈悲……我哥哥还在城上……那都是咱们的同袍手足啊!”
李过是真急了,他“呛”地一声抽出佩刀,抵着那小子的后颈道:“再不开炮,他们就白死了……你不懂吗?快传令,再敢啰嗦,别怪我刀下无情!”
那小子终于双手支撑着起身,抹了把泪,踉跄向后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
哭声之悲,令李过不由得地“呛啷”一声丢下佩刀,仰天长叹道:“今日之后,再无忠贞营了!”
……。
一直拿远镜观察着城头战局的巴颜,脸上露出了微笑。
确实,他有笑的资本,从眼下情况看,胜利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的身后,还有三千后军未动,这是他准备围歼广信卫溃败散兵之用的。
看看,巴颜连打扫战场都准备好了。
可这时,突然响起了几声火炮声,这让巴颜脸色一变,但随即镇定下来。
无非是敌军苟延残喘罢了,如今双方数千人胶着在城头,敌人的炮弹又没长眼,能分得出谁是敌谁是友吗?
可稍过了一会,炮声再次响起,更多了几声。
这让巴颜皱起眉头来,难道敌军要敌物不分地来一次通杀?
顿时巴颜大惊失色,可也只是一瞬间,他就回复了平静。
这不可能,但凡做这事的,除非是到了山穷水尽,自己还没有使出全力,城外敌军应该还能支撑,这种无差别的炮击,有个非常严重的后遗症,那就是军心怕是瞬间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