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虚则实之
池二憨没好气地怼道:“那依你之见,清廷会任由李过占了凤阳府?要知道,凤阳府尽三万守军,那还是阿济格北撤时,从原徐州大军中挑剩下的弱兵,怎能挡得住广信卫?”
陈胜道:“清廷自然不会甘心被李过占了凤阳府,可清廷一样不会派驻京八旗军南下……这要是被多尔博截留一些,恐怕福临那娃得哭出声来。”
这话让在场将领们不禁莞尔,除了还跪在地上,被吴争视若未见的鲁之域、吴易。
陈胜继续道:“我认为,清廷最有效的应对之策,应该是想法调动兖州大军,援助凤阳府守军……。”
池二憨皱眉道:“你不是刚说多尔博不会答应吗?”
陈胜微笑道:“多尔博确实不会答应,可多尔博终究是个半大的孩子,怎能与多尔衮相比?清廷自然会想法逼多尔博答应出兵……最简单地方法就是,令阿济格率己部南下,因为凤阳府守军本就是阿济格所部,所以,阿济格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奉旨南下。而阿济格终究是多尔博的叔辈,且是亲王,只要清廷给阿济格一个合适的名份,到时除非多尔博改旗易帜自立,否则,面子上总得过得去。”
池二憨不再出声了。
陈胜转身吴争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或许正因为清廷算准了王爷想染指凤阳府,也仅仅是想染指凤阳府,那么,咱们反而有了机会。”
姜,总是老的辣。
一向很少开口的陈胜,让吴争反而吃了一惊。
没错,他的分析八九儿不离十,吴争想要的绝不仅是凤阳府,但目前实力还不允许大举北伐。
可如果在时间与危险二者中选择,吴争宁愿赌上一把。
赌什么呢?
赌大汉族的气运!
赌这些年来,自己不断地、看似无序的抛撒下的种子,能否长成参天大树。
赌人心除了私欲之外,尚未泯灭最后一丝良知和底限。
广信卫叛反是假,李过挟怨叛逃是假,连吴争目标是凤阳府也是假,吴争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北伐。
对,北伐,没错!
这很矛盾。
就象吴易说的,吴争一直强调的是整军备战、积蓄实力。
但,这不代表着这是唯一的选项。
人,都是逼出来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死板的战略就算再正确,在不断变化的局势下,一样是错漏百出。
如今的江南,吴争的声望确实如日中天。
可问题是,江北呢?
民智未开之际,百姓唯一的诉求就是生存权。
从两年前开始,清廷已经舍弃了当年的屠戮手段,而转向怀柔,甚至口号的漂亮程度,尤胜于大将军府。
这使得江北无数民众被蛊惑,他们甚至认为,换鞑子做皇帝,或许更好些。
哪怕听到传闻,江南的生活水准比起江北,是天壤之别。
可这不重要,只要有吃的,不饿肚子,很多人都选择安稳渡日,这是一种与生皆来的麻木。
麻木,不是错误。
但麻木是,罪过!
吴争不忍心来日北伐之时,让无数同胞成为敌人,让北伐军将士的刺刀下,滴的是同胞的鲜血。
所以,他需要改变战略。
可现实不允许吴争仓促间发动一场决战。
于是吴争另辟蹊径,“逼反”广信卫,上演一出苦肉计,用意无它,只为逼清廷应对出错,搅乱一池清水,然后混水摸鱼。
大将军府,是个军政府,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政令、吏治的清明程度是远胜于满清的,这不容置疑。
可就算如此,人心依旧具有善变性。
都是人,谁还没有一肚子“坏水”呢?
那么,吴争绝对不相信,刚刚亲政的福临,可以迅速控制朝政,填补多尔衮留下的权力空白。
让敌人乱起来,成了吴争最优先的选择。
可让吴争失望的是,不管是多尔博形同自立,还是阿济格欲接替多尔衮的位置等等,虽然引发了清廷一阵子的混乱,但远没有到达内乱的程度。
吴争只能改变策略,敌人不乱,那就逼它乱,引它乱。
战争,有限度的战争,是最容易引发内乱的方式。
当然,这不是决战。
因为决战,只会引起敌人抱团取暖、空前的团结。
只有不间断、持续的局部战争,才能迅速引发敌人内乱。
不管是天灾人祸,再大的灾难临头时,总会产生得利者。
譬如,军火商、走私贩子,还有那些能靠手中权力谋私利者等等。
这些人身后都有一张网,人脉网,网后面还有网。
不断地逼迫这些人,让持续得利者和被害者之者的矛盾,并不断地放大它,内乱就会不可阻挡地产生。
李定邦无缝是个牺牲品,权力倾轧的牺牲品。
论罪,李定邦不该死,至少罪不至死。
所以,吴争并没有主动杀他,只是给了他一个暗示。
李定邦听懂了,所以,他选择了自尽。
他,是个功臣。他让吴争,还有李过有了充足的“理由”,上演这一场非常低俗且粗鄙的逼反戏码,纵然李过是被迫的,但,也是自愿的。
无论是吴争还是李过,二人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北伐!
在北伐的大义之下,所有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哪怕是失去儿子的性命。
当然,因为吴争的身份地位更高些,让李过无法选择。
反其道而行之。
真作假时假亦真。
计中计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判断对方的立场。
清廷同样有着建新朝的权力混乱,各方势力交错。
凤阳府虽然还是清廷直隶,可被兖州多尔博藩地拦腰截断,这就是最大的矛盾。
而阿济格在多尔衮死后权力迅速膨胀,更让清廷烦忧。
这个时候,只要有外力轻轻地在凤阳府点上那么一手指头,好戏就上演了。
陈胜分析得没错,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将战争进行到什么程度,就看清廷的应对是否正确,内乱引发到何种程度了。
吴争很明白,如果将自己的“构想”,在大将军府诸公面前展露,那会引发许多种不同的意见,大将军府不能产生这种“内耗”,所以吴争先在自己所控制的领域,召开了这个高等级军事会议。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服从,是一种态度
可就算吴争原本心里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也一样感到有些失望,连自己绝对控制的军队,对于此计都有着不同的声音,那么,如果直接将此事放在大将军府的议事中,会遭遇怎样巨大的反对声呢?
吴争很难想象,来自自己人的反对声浪。
想到此处,吴争有些牵怒地扫了一眼此时还跪在那儿的鲁之域、吴易二人。
这二人是半路出家追随自己的将领,也算是有些年头了。
在吴争这些年收揽的原明将领中,这二人算是比较不错的了,至少这二人对于指挥作战,还是称职的,鲁之域甚至在之前江北大战中,立下不小的功勋。
可他们依旧在反对,哪怕将反对掩盖得比较温和。
但反对终究是反对。
反对,意味的不仅是反对。
这是种态度,姿态,一种显而易见的服从度。
就象命令就是命令,命令本身没有对错,只在于服从和不服从。
吴争是大将军,他的意思,就是命令。
都说要民主,可所有都忘记了集中。
军队不需要民主,只需要服从!
吴争平静地道:“即日起,由宋安权知吴淞卫都指挥使……你二人,去军校学习兵法吧。”
这话让所有人为之一愣。
虽说大将军府的军制中,都指挥使是正三品官,可没有人会怀疑,这三品官会亚于满清八旗的固山额真。
可吴争此时一言罢去了两名都指挥使的军职,确实让所有在场将领心中震动。
方国安犹豫着起身,小心翼翼地道:“王爷之前说过,不以言获罪……鲁、吴二位将军所言并无过错,还望王爷法外开恩。”
吴争笑了,扫视着众将,问道:“除了方将军,还有谁愿意为鲁之域、吴易说项的?”
堂内一片寂静。
吴争又问了一遍,依旧无人开口。
吴争微笑着将头转向方国安,道:“看来方将军错了。”
方国安额头开始渗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且低级的错误。
这明显是一次站队,可惜,自己选错了。
方国安前几年数次的反复,其实早已是个老油条了,只是他被吴争一向的“温和”外表所迷惑,他的说词,其实并不是为了鲁之域、吴易,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曾经以为,自己做了军校总督办,那么,但凡从军校训练过的将士,那是他的弟子。
这其实真没错。
按方国安的观念,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么着,几年下来,桃李满天下,那时,大将军府里能与他比肩的,除了吴王本人,就不应该有其它人了。
可到了今日,方国安发现自己错了。
吴争的练兵方法,决定了兵员的独立性,再不象之前,兵随将走的格局。
用简单的话说,就是流水线生产,将新兵按营为单位,组成一个独立的模块,等到战时,进行分割、组合,然后挑选合适的将领去指挥。
按照步兵试行操典,选拔一批战技优秀者,立为“肉条例”,然后让新兵去模仿和超越。
这样的练兵,基本上排除了军校主官对士兵的操纵性。
那么,方国安慢慢发现,自己数年的督办生涯,什么都没得到。
特别是在江北一战中,军校组成的军团,在紧急关头,服从的不是他总督办的命令,远在淮安的吴争一纸命令,就能否决他所有的努力。
所以,方国安才有了现在,看起来非常低级的错误。如果诸卫失去了一切话语权,那么,做为吴争嫡系的第一军和其余各卫之间的份量将会更加离谱。
保留话语权,这才是方国安为鲁之域、吴易说项、辩白的真正目的。
但现在,方国安后悔起自己的草率了。
因为他发现,其实今日这个军事会议,根本他x的不是会议,而是变相的甄别。
吴争用一种迷惑人的民主,来试探军心。
方国安甚至怀疑,很可能吴争在会议之前,已经私下与各卫都指挥使们沟通过了,除了鲁之域、吴易这两笨蛋,还有自己这个倒霉的。
吴争开口了,与对鲁之域、吴易二人不同的是,吴争温和地对方国安道:“连年战乱,军校是北伐军将领、兵员储备的唯一摇篮,这些年方将军辛苦了……。”
方国安冷汗滴下,他忙不迭地摇头道:“这是臣份内之事……。”
吴争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不容分辨地道:“鉴于方将军年事已高……这样,迁右布政司张国维为军校总督办,右布政司之职,由方将军接任。”
这话一出,所有人一阵迷糊。
原来是升官啊?
于是,众将中不少人向方国安拱手道喜。
可怜方国安心中一断地泛着苦水,可脸上还得笑着,一面向吴争道谢,一面与同僚周旋。
大将军府设左右布政司使,权力很大,尤以熊汝霖的左布政使为最,官品为正三品衔。
说是布政使,实际上权力早已远超原明布政使了,要知道,大将军府所辖十二府,如果加上江北新附的扬州、淮安,那就是十四府,大明朝什么时候有过这样规模的承宣布政司?
而军校总督办,品衔也不低,为从三品,可权力相差太大了。
按理说,方国安接替张国维右布政使职务,确实是高升了不是一级两级。
但方国安心里很清楚,就算张国维在任时,右布政使权力无限,可到了他接任时,恐怕就成了个空衔了。
吴争是义兴、建新两朝正儿八经的大将军,是大将军府名至实归的主人。
虽说这些年确实不理政务,但对大将军府衙门所有官职有着不可置疑的任免权力,那重规划一个右布政使的职权范围,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但凡官员们回去之后,想明白了方国安为何接任张国维右布政使的原因,那么,方国安从此变成一个被人敬而远之的高官,是不言而喻的事。
方国安强笑着,在道谢之后慢慢坐了回去。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落子无悔
吴争已经转向鲁之域、吴易,“给你们半年时间,到时学成了、学明白了,继续回吴淞卫,如果学不明白……那就学到明白为止。”
方国安突然脸色苍白,他终于明白了,吴争根本不是冲着鲁之域、吴易二人去的,吴争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自己。
肯定是那些事……被长林卫探听到了,肯定是,方国安下意识地悄悄看向宋安,正好对上了宋安的目光,方国安心中一惊,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方国安微张着嘴巴,他想使劲地甩自己两耳光,可他不敢,是真的不敢。
因为,吴争给他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这份颜面,吴争可以收回,但自己绝不能主动丢弃。
这时,吴争已经开始总结了,“闽粤两地的光复、郑家水师与舟山水师的整合,消除了我军来自南面的威胁,我军的战略方向有了变化。西面广信卫的北进,金华卫接手广信、饶州二府,更使得我军不必再戒备西面。这样一来,我军的方向就只有向北、再向北、一直向北……战略的改变,并不意味着战术的改变。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应该清楚,军人的方向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进攻。什么防守啊、转进啊,那都是自己忽悠自己的借口,本质就是打不过嘛……。”
“……我军的最大缺陷,没有象敌人一样的骑兵,使得行军速度远逊于敌军。但现在,从杭州府至吴淞口的铁路已经修筑完成,两天之内,将一卫兵力及装备,从杭州运至吴淞口,再经海船转运至江北变得可能。”
“……诸位,我要说得是,练兵,练兵,练兵!”
“孙嘉绩。”
“末将在。”
“你率第一军左营,携重炮渡江北上,一月之内,须全员驻囤淮安城,策应海州蒋全义泰州卫,应对来自徐州、青州两个方向之敌突然来袭。”
“是。”
“池二憨。”
“在。”
“由你率第一军右营,至江都,然后派有力之一部策应凤阳府天长……记住,不是主动进攻,而是坚守,敌不犯我不动,然后静候命令!”
“是。”
“即日起,金华卫改名抚州卫,入驻抚州,向北戒备……。”
……。
做为一个王爷、一朝大将军。
日子过得,其实远没有普通人想象中的惬意和奢华。
当然,吴争已经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但吴争不想去这样生活。
这是一种使命感,也是天性如此。
事实上,吴争的时间,因为这个时代的交通不便利,显得更紧促。
譬如,这次军事会议之后,吴争只“来得及”去向吴老爹请了个安,连内院女人的面都没见,就去了松江军工坊。
这一去,一个单程就是一天时间。
铁路是通了,可速度……啧啧,远没有战马的风製电闪。
一个时辰就只有五十里(在这我想郑重声明一下,有书友一而再地在纠正我,说我对于距离没有概念,从应天府到杭州府,相距不足千里。可事实上,在当时确实不至千里,因为这时的官道,修得不是直线距离,并且,请注意,书中的单位是里,而不是公里)。
这种速度,显然是无法取代马匹的,也不足以对清骑形成战力优势。
世人都知道,兵力的多少只代表实力,但兵力的投射速度决定了战局的成败。
这就是“皇权只存在于千里之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但凡远离京都的区域发生叛乱,只要王师无法在五天之内赶到,局势就会糜烂,这和官军兵力多寡、实力强不强大,几乎没有多少关系。
吴争竭尽全力地将铁路提早百年出现在这世界上的目的,就是要将北伐军的兵力投射能力放大,有句话说得好,正义取决于大炮的口径,真理永远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当然,铁路的雏形,实际上在五十年前就已经出现,英国的毕奥莫特将木头铺设在道路上,用于方便煤炭运输,在当时这样的路,被人们称为Rail,而在今天这单词的意就思是铁路。
所以,虽然大将军府的同僚们,和沿途已经开始渐渐适应喷射着滚滚浓烟的蒸汽机车,呼啸而过的百姓们,都齐口称赞这种尚无法理解的“怪物”时,吴争的脑子很冷静,这不是他想要的,他的目标在于时速不低于三十五公里的“火车”。
只有达到时速三十五公里,才可以取代战马的兵力投射速度。
才可以真正做到,得心应手地在战场上对敌人进行穿插分割。
吴争马不停蹄赶往军工坊的目的就在于此。
……。
凤阳府定远城中。
李过见到的第一个“敌人”,是拿着“吴王赦令”前来的钱谦益。
这道“吴王赦令”显然是假的。
李过不用看就知道,因为,此时的吴王应该在杭州府“养伤”。
但这道“吴王赦令”也不能算作完全假。
钱谦益在出示这道“吴王赦令”的同时,也解释了赦令的来处,他所持的另一道通行令上,有着泰州卫都指挥使蒋全义的印信。
李过与蒋全义有过数面之缘,知道蒋全义,也佩服蒋全义,这与恩怨仇无关,军人,只佩服强者,譬如,李过对蒋全义在仪真一战中和从仪真率残部突围的指挥能力,非常佩服。
那就是一个神话,特别是在起初清军势如破竹的战局形势下,被沿江十余府民众口口相颂。
“本将军军备繁忙,钱大人此来何事,不妨明讲。”
李过扫了扫钱谦益奉上的礼单,老实说,李过心里确实有些惊艳。
该死的,单金锭子就有一百锭,都是多少,五千两黄金啊。
啧啧,李过几乎有些汗颜自己内心的贪欲了。
他不是没见过金子,追随李自成走南闯北,斩下那些吞食民脂民膏的宗室皇族,抄没其家产之时,李过见过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财富。
可大顺军从顺天府撤退之后,李过再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他甚至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一拍即合
大将军府对军队的管控严格,限得太死了,粮归粮、饷归饷,而李过也不好意思在自己的广信、饶州二府来一场“劫富济贫”,这两年的日子过得太憋屈了。
钱谦益从李过闪烁的目光中,已经觉察到李过与蒋全义的不同。
在钱谦益看来,与李过相比,蒋全义那就是个愣头青。
虽然蒋全义最后还是顾及了沈致远的面子,给了自己这道通行令,可钱谦益明白,如果下一次,再遇上蒋全义,后果不堪设想。
人嘛,忠于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东山再起不是?
钱谦益很擅长活着,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面对的是恩人还是仇人,他都能好好活着。
“钱某此来,是为将军送大礼来了。”钱谦益神秘一笑道。
李过微微皱眉,又扫了一眼礼单,确实,这堪称一份大礼,至少,目前李过是真需要,因为吴王说了,至少在三个月内,杭州府无法给予广信卫明面上的任何帮助,也就是说,一切的粮饷,需要李过自给自足。
李过知道自己并不忠于吴争,也没想过要忠于吴争。
他甚至不忠于忠义夫人高桂英。
他所忠的只有已经谢世的李自成,当然,他也忠于实力,譬如忠贞营被吴王收编。
所以,从这方面来说,李过忠于吴王,哪怕儿子的死与吴王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看着李过的神色,钱谦益知道李过误会了,忙解释道:“钱某所说的大礼,与此礼单没有任何关系。”
李过一愣,诧异道:“那……钱大人所指为何?”
钱谦益“优雅”一笑,脸上遍布的沟壑显得更加深邃,“李将军想必已经闻讯,我朝对广信卫进犯凤阳府所作的反应。”
李过点点头道:“听说英亲王阿济格被封为征南大将军,亲自挂帅出征……可这又能拿我如何?半年前,阿济格坐拥十万大军,驻囤凤阳府,可最后呢?”
李过嗤声道:“在本将军眼中,那就是一群土鸡瓦狗、冢中枯骨罢了。”
钱谦益连连点头,陪笑道:“将军纵横南北,所向披靡,勇武之名如雷贯耳……只是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将军就算不为自己想,那也总得为麾下数万将士的生死想吧?”
“你是在说本将军敌不过阿济格?”
“不,不……钱某此来,就是助将军一臂之力的。”
李过诧异起来,“你究竟何意?”
钱谦益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钱某可以不断为将军提供英亲王部署。”
李过大惊,随即喝道:“钱谦益,你当本将军是三岁稚童,可欺乎?”
钱谦益忙摇摇手道:“钱某怎敢哄骗将军?”
李过想想也对,除非这老头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否则,此时来定远就为哄骗自己,那就是自对死路。
于是李过换了个口吻,“请钱大人指教。”
“不敢当指教二字。”钱谦益谦逊道,“今日与将军会面之后,我会停留在泗州盱眙,将军只要按排人手,我便会不断向将军提供英亲王的军队部署。”
李过疑惑地紧盯着钱谦益,这个时代,军事部署太重要了,譬如兵军、马军驻囤的位置一旦被敌掌握,针对性、克制性的部署将会轻易决定一场战斗的胜利。
李过不太相信,天上真能掉下大馅饼?
可看着钱谦益老神在在的表情,李过在一阵子惊愕后,霍地,他有些醒悟过来了。
钱谦益只是个降臣,敢于如此出卖军事情报,必定背后有人,否则,就算钱谦益想出卖,也没法搞到这些绝密情报啊。
“是谁让你来的?”李过沉声问道。
钱谦益心中点头,这叛臣有些脑子,非一般乱臣所能比拟。
但面上,钱谦益依旧谦恭,他低声道:“不瞒将军,钱某是奉皇上密旨而来。”
“皇上?”李过瞪大了眼睛,“刚刚亲政的福临?”
钱谦益干咳一声道:“正是……陛下。”
“你好大的狗胆!”李过大怒,骈指对着钱谦益,喝道,“要不是看在蒋全义的面子上,本将军斩下你的狗头悬于北城门上示众。”
钱谦益不由得后劲一凉,苦笑起来,道:“钱某说了,绝不敢哄骗将军。”
“胡说!清廷皇帝怎么可能助我击败清军?!”
钱谦益忙摇头道:“将军误会了,吾皇陛下不是要助将军击败英亲王。”
“那是何意?”
“不胜,不败。”钱谦益一字一字地说道。
李过目光一缩,他这次听懂了,是真懂了,他咧嘴一笑,“原来如此……敢情,福临在忌惮英亲王,想借本将军的手,拖住、削弱阿济格?”
钱谦益长吁一口气,点头道:“将军英明。”
李过突然古怪一笑,问道:“既然如此,只要钱大人尽心尽力,本将军或许可以大胜阿济格吧?”
钱谦益一惊,忙摇手道:“将军高看钱某了,英亲王军事部署,钱某一个降臣、汉臣怎私可能知道?所有机密皆来自于朝廷……钱某只是一个在中间传话者。”
李过瞪着钱谦益,许久,轻叹道:“这就合理了。”
确实是合理了,福临再忌惮阿济格,恐怕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助自己战胜阿济格,也不会将数万清军人头拱手送给李过,他要的只是平衡和削弱,也就是将这场战争限制在不胜不败,让长期的交战,削弱阿济格并拖住阿济格回京的脚步。
同时,这场被“既定了规模”的战争,一样会牵制住兖州、徐州方面的多尔博的军力,使得多尔博丧失北向的可能。
最后,本就是三方中实力最弱的广信卫,必将在旷日持久的交战中,失去北伐的实力。
一举数得啊。
李过挑了挑眉毛,笑了起来,“福临打得一副好算盘啊,钱大人打得一副好算盘!”
钱谦益陪笑道:“此计于将军也有益。”
“哦?本将军可看不出,这对于我军有何益处。”
“可以让广信卫在夹缝中求存。”钱谦益目视李过,平静地说道。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落子不愠不火
李过脸色一沉,“我军虽然兵力少于清军,暂时无力北伐,可阿济格想要击败我军,没有一年两年……休想!”
“确实如此。”
“那本将军为何要听福临的安排?为何要顺从他的布置?”
钱谦益道:“将军假意背叛吴王之举,已被我朝看破……如果将军不答应,我朝必会倾举国之力,将广信卫驱逐出凤阳府。我朝与建新朝有条约在先,而广信卫也已经被大将军府列为叛军,想来不管是建新朝还是大将军府,皆无法公然增援广信卫……如此一来,将军自问能抗得住英亲王全力一击吗?”
李过脸色数变,怒目瞪视钱谦益,许久,突然长叹一声,道:“哎……时势不如人,罢了!”
钱谦益一喜,“将军英明。”
然而李过随即道:“请钱大人转告你家主子,李某有个条件。”
“将军请讲。”
“六十万两银子。”
“……。”
“定远城中,广信卫三万多将士……钱大人回去就这么说,六十万两银子,一两都不能少。”
钱谦益咽了口口水,目光看向李过手边那张礼单。
李过伸手捏起,在钱谦益面前一扬,道:“这不算在内。”
钱谦益不由得苦笑起来。
……。
“呯”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军工坊试验场中响起。
三百步外,一个北伐军士兵大声报着靶,“七环”。
吴争抚摸着这杆还散发着木香的火枪,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不是划时代的先进武器,相较于欧洲此时还叫“神圣罗马帝国”的德意志所发明的来复枪,已经落后了半个多世纪了。
但这确实是亚洲最先进的单兵武器了。
虽然军工坊已经在试制“黄火药”,虽然吴争脑子里对于后膛枪的基本构造还是了解的。
但这不具备任何大规模生产、装备的可能性。
这杆火枪依旧是黑火药枪,最大的改变是枪管中有了六条膛线。
膛线很重要,它可以让此时圆形的弹丸变成长条形,而不会出现子弹出枪口后翻滚着向前。
如此一来,圆形子弹被取代就不是幻想。
长条子弹优于圆弹,它可以更加贴合于枪管管壁,可以使得火药燃烧产生的动能尽可能的不被浪费,这使得威力增加的同时,原来笨重的枪管可以被轻量化,一发子弹的装填药可以减少。
另外,这杆枪已经改为后装填,后装填的最大弊端是气密性不够,同样产生火药燃烧后泄气的现象,这就有了预装金属弹壳。
预装金属弹壳解决了后膛枪气密性不够的弊端。
而眼前这杆火枪,虽然依旧是燧石击发,而非撞针击发,但后世步枪的雏形已经显现。
中指粗的预装铜壳体、装填的是细小的预制黑火药、尖锐的铁弹头,这使得在枪支重量减少的情况下,射程和穿透力反而有了提高。
吴争为它定下了名字——52式步枪。
由于制造工艺、流程依旧粗糙,膛线需要手工镌刻,四个老练工匠需要三天才能完成一根枪管膛线的镌刻,其中还有不小的废品出现概率。
这速度无法满足于北伐军换装,吴争只好对戚道昆、陈守节下令,半年时间,生产出三千杆52式。
……。
让吴争兴奋的是,宋应星的研究有了突破。
经过宋应星改良的蒸汽机车的连杆机构,对动能传导效率有了长足的提升,按宋应星的说法,保守估计,可以提升三成以上的机车速度。
也就是说,机车的速度将接近到时速五十里(25公里)。
同时,宋应星已经研制出了子弹自动装填结构,并试制了样品。
这是单纯以弹簧为复原结构的构造,而弹簧是百煅铁条,经过拉丝之后,再缠绕圆柱体得到的。
这种弹簧的持久性不长,寿命仅一年半载,之后就很容易卡壳,但,似乎并不重要,在吴争的极力坚持下,火枪制造已经被流水线化,虽然无法与后世的流水线整装相提并论,但枪管、枪托、燧石装置等等构件已经清晰地区分开来,也就是说,这弹簧就算真寿命不长,也不是太大的弊端,无非是在一年之后,重新更换个配件。
所以,吴争立即下令,让宋应星着手研制,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一成果运用到军工坊新制三千杆52式步枪上。
至于改良的连杆构件,更是不容刻缓地应用到蒸汽机车上。
吴争不担心故障和事故,因为他明白,但凡是新生事物,只有在真正的实际使用中才可以改良得最快。
如果需要吴争选择,那吴争绝不吝惜付出必要的代价。
……。
吴争的落子不愠不火,看似杂乱无章。
而凤阳府局势是山风欲来风满楼。
随着阿济格率军重返凤阳城,他将主力部署在临淮、怀远,与凤阳城形成一个铁三角,以达到首尾兼顾、相望互助的效果。
但阿济格显然没有象在出生誓师时那般慷慨激昂,他并没有立即对定远方向发起进攻。
不但没有进攻,反而向定远派出使者,约李过一晤。
为了让李过放心赴约,阿济格甚至将会晤之处,选在了东濠河面上的一艘渡船上。
东濠河不宽,最窄处仅不足二丈。
这个距离,尽在岸上弓弩手箭矢的射程之内。
也就是说,双方的危险程度是一致的。
相同的危险,那就是没有危险。
……。
李过赴约了。
他不是对阿济格怀有好感,事实上,李过对阿济格的憎恨,并不亚于对多尔衮。
但李过心里很清楚,这一仗真要是打起来,广信卫绝支撑不到一年,能撑半年就是极限。
按之前与吴争议定的方略,广信卫是需要主动向凤阳城发起佯攻的,以期诱引清军主力向定远方向,这样才能让此时驻囤于天长方向,原隶属于陈胜所辖的一千人向泗州方向移动。
当然,此时的天长已经不再是一千人了,吴争已经抽调江都驻军四千人,悄悄补充进去,而这支军队的主将,就是曾经吴争在军校时的学生史二狗史坤。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舌枪唇箭
江北大战时,在仪真防御战最危险之际,陈胜为了保住所率金华卫一点骨血,“哄骗”史坤率部突围、转进。
而史坤在撤离仪真之后,突闻背后“隆隆”重炮声,方明白陈胜用意,于是他毫不犹豫,毅然率部返回仪真,回到仪真城外后,从东城绕至北门,对正在休息的敌军骑兵,发动了突袭,猝不及防的清骑被打了一记闷棍,溃不成军,史坤由此一战成名,此时的史坤已经晋升为指挥使。
需要说明的是,北伐军军衔中的指挥使,已经不是一个职务,而是一种军衔,相当于少将。
指挥使前面虽然冠名,方才成为职务,譬如吴淞卫左营指挥使。
而都指挥使,既是军衔,又是职务,这相当于一个兵团司令,它的下面就是二至三营指挥使。
也就是说,卫,常在,而将领不常在。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将。
这就是吴争结合这个时代,对军队的整改。
此举的最大用处,就是将军队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杜绝兵随将走的传统弊端。
当然,此时的史坤,已经有了另外一个称号——冶山护国军司令。
天晓得,吴争为这个不在北伐军编制之内的“称号”,费了多少脑筋。
好在这名号算是喊出去了,史坤手下也有了五千人马,台子搭起来了,至于最后能走到哪一步,恐怕只有上天知道。
吴争自认不是孙武再世,他所用的方法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广撒网,方可多捞鱼。
通俗地说,就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
李过确实是不太了解吴争,在李过心里,吴争令他率广信卫北上充当诱饵,等于是将广信卫当作了炮灰,能活着完成任务最好,全军覆没也是得其所哉。
所以,李过虽有北伐之心,但他首先想到的却是自保,也对,当阿济格率军增援凤阳城,凤阳府周边的局势瞬间扭转,加上原三万清军守军,敌我的兵力对比,已经成了五万对三万多,而且,随着阿济格的到来,清军的兵力一直在扩大。
这样的情况下,李过自然没有与阿济格决战的心思,那么,钱谦益的到来,让李过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拖着不打,这才是李过真正的想法。
所以,一旦阿济格派人邀请李过会晤时,李过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了。
……。
“你若归顺本王,本王可以授你巡抚一职,或者领凤阳将军衔,保留广信卫的建制,只须改个名称……另外,本王可替朝廷应允,赐你旗籍,永享受宝贵。如何?”
阿济格的延揽水平确实不咋样,但他直接了当,反而干脆,让人相信。
李过相信了,因为他知道,阿济格其实日子不比他好过多少。
兵权是有了,可难在补给,想想,近十万大军的吃喝拉撒,每天都能逼疯人。
一旦阿济格失去清廷的财力支持,说瞬间崩溃是夸张了,但,绝对能让阿济格吃不了兜着走。
阿济格与多尔博不一样,多尔衮早就为嗣子铺好了路,以当时摄政王的权力,截留了上半年五成的漕粮于徐州、兖州,也就是说,就算兖州被南北双方完全孤立起来,也可以撑上三年。
可阿济格呢,完全不同,他只在乎兵权,甚至不与朝中文臣接近,更视汉臣为刍狗,这样一来,勇则勇矣,难以为继。
阿济格急须壮大实力,可在北直隶,朝廷囊括了北边,多尔博霸占了中部,他只有凤阳、庐州、安庆三府,关键是庐州还好些,安庆却早已被建新朝侵蚀了大半。
这样的局势,阿济格根本无法对广信卫动兵,真要打起来,拼个两败俱伤,那么,多尔衮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阿济格鲁莽,可他不傻,福临打什么主意,其实阿济格心里跟明镜似的。
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因为京城内,馅饼已经分割完毕,些许利益的争夺,已经与事无补,那么阿济格继续滞留京城,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都道树挪死人挪活与其不断遭人弹劾,不如借此出京,另谋它途。
延揽李过,就成了阿济格不二之选。
“多谢英亲王青睐。”李过客气地回答道,“只是……广信卫有三万余众。”
这话让阿济格面色一沉,听起来,李过是在讨价还价,争取更多的利益,但在阿济格听来,却是在威胁自己。
阿济格收敛起脸上笑意,沉声道:“李过,本王麾下可是有十万大军。”
李过一愣,遂哂然道:“凤阳周边各镇,最多五万人马,其余皆在赶往凤阳途中……英亲王可能不知道,吴争虽说害死了我儿子,可对广信卫出手并不吝啬,譬如我手上三万多兵马中,有新式火枪一万多杆,经军工坊改良的虎蹲炮六百门,弹药无数……不是李某贪婪,而是李某不能置将士们于不顾,贱卖了它们。英亲王以为如何?”
阿济格眼神一缩,他听出来了,李过这是想坐地起价。
可阿济格还真没办法,确实,按清廷通过南怀仁向“红毛”(其实购入的都是北伐军换装下来的旧火器)购置的火器价格,单就一万多杆燧火枪,价值就已经不菲。一杆六、七十两,总计就达百万两。
况且,真要打起来,自己要损失多少兵力,还是未知之数,一旦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岂不平白便宜了小福临?
但阿济格不服输,他瞪眼道:“定远只是个小城,本王铁骑甚至不需要登城,就可以破城。”
李过笑了起来,毫不示弱地道:“英亲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广信卫手中尚有数千颗手雷……英亲王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说过这种火器。”
阿济格脸色一变,他自然听说过,也见过,这种火器太过“阴毒”,能征善战的铁骑兵,在这种火器面前束手无策,愣是让那些“弱不经风”南蛮子同归于尽。
天晓得,这是多不划算的买卖,在阿济格看来,就象是拿一头牛的命换一只鸡的命。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相互揣摩
阿济格突然也笑了起来,“哈哈……本王只是与李将军开个玩笑,只要李将军好生约束部下,不使继续北进……本王倒是可以与广信卫和睦相处。”
李过也大笑道:“如果英亲王出不起李某说出的价钱,那么……恐怕也只好如此了。”
阿济格心中怒意迸发,可脸上强捺着道:“但本王有个条件。”
“请讲。”
“本王要购买广信卫手中火器。”
饶是李过有一些思想准备,可也被阿济格这条件惊吓到了。
这不开玩笑吗?
两军对阵,一方要购买另一方赖以保命的武器?
可阿济格显然不象是开玩笑,他一本正经地道:“本王可以出八十两一杆的价钱。”
李过突然心里一动,稍一沉吟答道:“将火枪卖于英亲王……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数量不能多,英亲王应该清楚是为什么。”
阿济格自然清楚为什么,他一咧嘴道:“本王要一半……。”
李过目光一缩,笑道:“成……但须以现银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物。”
“成交!”
李过突然神秘一笑,“英亲王如果确实需要火枪,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
“银子。”李过比了个手势,“既然英亲王已经猜到这是一个局,那李某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百两一杆火枪。”
阿济格先愣后笑,哈哈大笑,“银子,本王有得是,可你如何让本王相信,吴争会允你将火枪卖于本王?”
李过摇摇头道:“英亲王误会了……贩卖火枪于敌那是大罪,可怜我那孩儿……。”
说到此处,李过莫名地伤感起来,眼泪是说来就来啊。
阿济格是个混人,哪见过这般场面,说哭就哭,他竟不知所措起来。
好在李过点到即止,抹了把泪道:“英亲王也是久居上位者,自然清楚一句话……瞒上不瞒下!人嘛,多少总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为家中妻儿留条后路不是?只要有银子,军工坊不是铁板一块,自然,大将军府也不是铁板一块。”
阿济格就算再蠢,也能听懂如此直白和话,可阿济格毕竟不是蠢人,他追问道:“李将军总应该告诉本王,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毕竟本王要付出真金白银不是?”
李过斟酌一会,吐出一个人的名字来,“马士英。”
阿济格一愣,而后恍然,抚掌大笑道:“好……好……果然不是铁板一块。成……就这么说定了。”
其实马士英的名声确实太臭,但如今的“臭”与之前不同,之前的臭是因为贪财但不卖国,可现在,又贪财又卖国。
如果不是被吴王殿下宠信着,恐怕走在路上,就会有人向他递刀。
阿济格信了,深信不疑。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早就听闻马士英与朝廷中有些人暗中勾结,倒卖江南军工坊火器,甚至还想将军工坊各种配方待价而沽,要不是朝廷没有心思自建军工坊,恐怕马士英早已赚得盆满体满了。
听李过说出马士英的名字,在阿济格看来,那就是为这桩灰色交易戴上了保护罩,也对,既然马士英已经卖了不少火器给北面,就不应该不继续卖,没人会嫌钱多、银子咬手不是?
……。
李过绝对想不到沈致远会突然来访。
与阿济格会晤后才两天,李过就迎来了乔装而来的沈致远。
李过在第一时间,甚至是不信的,还以为是借名而来的使者。
可见到沈致远本人时,李过信了。
不用什么信物,见到人就信了。
因为上位者身上,有一种无形的气势。
这不是本人所带的气势,而是身份所赋于的气势。
“久仰。”沈致远惜字如金。
“久仰!”李过却是真的发自肺腑。
人的名树的影。
沈致远年龄还小吴争一岁,仅仅六年间,从一个不名少年,一直窜到了清廷额驸、平南将军,手握三万新军军权……可谓如日中天啊。
李过是清楚新军厉害的,清一色的新式火枪,六、七十两一杆,百发纸弹就是二十两……啧啧,广信卫份属北伐军序列,可到了,也没混到人手一杆枪啊。
这还不算,沈致远的新军更是装备了上百门野战直射炮和攻城曲射炮,这更不是广信卫所能比拟的。
当然,这些不是李过发自肺腑,道一声久仰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是,沈致远混得风生水起。
也对啊,沈致远在清廷,先被多尔衮看重,娶了个满族女子,加爵多罗额驸,随之而来的是官位不断地提高,就算多尔衮死了,沈致远摇身一变,就成了嗣王多尔博的“辅政”之一,这际遇……啧啧,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而最幸运的是,沈致远从诈降到真降,甚至率军攻破通州,致使千余吴淞卫将士伤亡,做为大将军的吴争,对此事竟不了了之,甚至连必要的指责都没有,完全象是没发生过此事一样,可谓是运气得天独厚啊。
其实这事,不单李过心里不服,北伐军中也对吴王处理此事有着不小的反对声浪。
只是吴争的威望太高,没有人敢于对吴争发出指责和谏言罢了。
久仰归久仰,李过从不认为久仰关乎屁股所决定的立场。
所以,李过在“久仰”之后的下一句话就是,“沈将军不请自来,不会也是想从李某这购买火器吧?”
“正是。”
李过愣了。
确实是愣了,他这话问得自己都在后悔,话冲口而出,连收回的机会都没有。
沈致远一本正经地道:“一旦开战,其实广信卫手中有无火器,败亡的结局都一样,无法扭转,除非吴争能令北伐军赶来增援……但这不现实,广信卫已成叛军,建新朝与清廷立有和约,何况吴争真要能增援广信卫,又何必多此一举,将广信卫定成叛军呢?李将军,与其便宜了英亲王阿济格,那还不如卖于我,至少,我是汉人!”
“你怎么知道英亲王也想买广信卫手中火器?”这话一出口,李过又后悔了。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义结金兰?
沈致远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啊……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后悔中的李过,有些恼意,“在我看来,沈将军其实与阿济格无异。”
沈致远对这话毫无反应,依旧微笑道“那应该是李将军的错觉。”
“你敢说你没背叛朝廷?没有背叛吴王殿下?”李过愤怒地指责道,“当初你率大军攻通州,千余吴淞卫将士的冤魂,还在等着向你复仇呢!”
李过竟能如此义愤填膺地指责沈致远,人心,许多时候就是这么怪异。
然而沈致远并不着恼,他优雅地,轻轻地甩动了一下袖子,道,“我从来没有,也未曾想背叛吴争,我一直当吴争是大哥、亲兄长,我甚至告诉过他,我不会与他争天下,前提是他自立为帝……我只是在争取自己本该得到的,至于你说的朝廷……敢问李将军,建新朝廷为何物?就因为他们姓朱,理该成为天下汉人的主子?还是因为这些姓朱的,在这六年间为天下汉人流过血、丢过命?他们不配!相反,汉人天下沦落至此,朱氏,缺了大德了!”
他们不配,这四个字引发了李过心中的共鸣。
在这一刻,李过看沈致远竟然顺眼起来。
人哪,喜恶就在一念之间。
……。
“李兄请。”
“沈兄请!”
天晓得,须臾之后,二人就开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起来。
洒过五巡,面红耳赤的李过,“啪啪”地拍着酒桌,语无伦次地道“沈兄放心,火枪之事,包在我身上……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样,阿济格一百两一杆,你沈兄……八十两!”
沈致远脸上的颜色绝不逊于李过,他直着嗓门、打着酒嗝,大声道“好兄弟,你也放心,好生在定远城里待着,但凡有人敢进犯定远城,我就从徐州出兵,干他的!”
李过激动地举杯道“若不是早生数十年,我真想与你义结金兰啊!”
沈致远瞠目道“何不结个忘年交?”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真搭起香案,令人取来香烛,一本正经地祭天告地,结为兄弟了。
一个拍肩呼“弟弟”。
一个把臂唤“哥哥”。
真是不亦乐乎。
“弟弟,你给老哥哥说句真心话。”李过睁着腥松的醉眼道,“你真要与吴王殿下反目成仇吗?”
沈致远踉跄着坐回原位,拼命地摇头道“情投义合一时,兄弟扶持一世……反谁也不能反大哥啊!”
“那为何你不回归吴王麾下?要知道,只要你率三万新军投归,徐州、兖州、青州,乃至京畿,北伐军可以迅速兵临顺天府城下……北伐大业指日可成啊!”
沈致远“嗯——”地一声,连连摇摇道“先不说山西、陕甘方向还有二十多万大军,就说京畿还有数万八旗军,哥哥是不知道啊,那些可都是满族精骑,马术、骑射无一不精,火器确实犀利,奈何无法连发……哥哥难道没听吴争说过,只有火器连发,才能真正克制满骑?”
李过一愣,但随即点头道“象是听吴王殿下说起过。”
“对喽。”沈致远大着舌头道,“吴争要的是不战而胜,至少是轻取而胜,他心里想要的更多……天下,整个天下。可惜啊,我担心自己看不到,我只要眼前的……他说理想,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
沈致远转身拍拍李过的肩膀道“哥哥,不瞒你说,我并非要效忠于清廷……但我也不想效忠于吴争,更不会效忠那个狗屁建新朝,我要的是江山半壁。”
李过吃惊地看着沈致远,“可……可如果吴王殿下北伐,你难道真要与吴王交战不成?弟弟,这可是大事,关乎身家性命。”
沈致远摇摇手道“哥哥多虑了,打不起来,至多,也是象徐州城外,打个遭遇战……我心里有数,吴争……心里也有数,呵呵,我与他是兄弟嘛。”
“可……。”
“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沈致远摇晃着身体道,“吴争说过……说有……有一种国家没有皇帝,国事是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开什么……什么圆桌会议,我觉得这样挺好。咦……不说这无趣的了,来,我敬哥哥一杯酒!”
“好……同饮!”
“再敬哥哥一杯。”
“好,今日不醉无归。”
……。
夜已深,明月高悬。
刘体仁紧蹩着眉头,责怪地指责道“大哥怎么能一女许二家呢?虽说沈致远说得在理,真要开战打起来,广信卫手中火枪,根本改变不了结局……但,枪在我手,命运就在我手。”
“我知道。”
李过淡淡地说道,他脸上哪有一丝一毫的醉意?
“那大哥为何……?”
“吴王用意,无非是牵制凤阳府清军和清廷的注意力,为建阳卫向安庆、庐州进军减少阻力,同时减轻泰州卫在海州方向的压力。”李过缓缓道,“他的意思不假,但谁能保证,他没有借此消耗广信卫的意思?五万大军,被三弟带走了一部分,如今仅三万多人在此,我总得为将士们寻觅一条退路吧?至少,不让他们枉死异乡吧!”
刘体仁抿了抿嘴,“大哥多虑了吧?吴王应该不是这种人……想那沈致远如此矫作,吴王不也没有降罪于他吗?”
“荒唐!”李过斜了刘体仁一眼,“你真以为吴王没有对沈致远心生戒备?”
“这……大哥的意思是?”
“别的不说,就拿沈致远的来意讲,如果吴王依旧视沈致远为手足,沈致远要买火枪,何须求到我面前来?”
刘体仁稍一思忖,慢慢点头道“大哥说得是,可……大哥为何要答应沈致远呢?万一真如大哥所料,吴王已经对沈致远心生戒备,那大哥卖火枪给沈致远,岂不是会惹恼吴王殿下?”
李过脸上闪过一丝古怪,“卖给谁不是卖?或许正象沈致远所说的,至少他是个汉人,总比阿济格得手强……再者,火枪在你我手中,卖给谁,自然是你我说了算……咱们只要有了银子,再向军工坊买新的就是,这相当于由清廷出银子,为咱广信卫换装新式火枪,何乐而不为呢?”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各有各的诉求
刘体仁此时也笑了起来,“倒也是,军工坊最新式的火枪也才三十多两,大哥以如此高价卖出,那这一轮下来,我三万多广信卫就人手一杆新枪了。”
李过突然收敛起脸上笑意,“速派人向杭州府传信,将阿济格、沈致远来此之事全盘禀报上去。”
刘体仁一愣,“那……那岂不是成了吴王卖火器,咱们啥都落不着啊?”
李过哈哈一声,道:“你以为如此大量的火枪,是咱们可以说有就有的?”
刘体仁沉默下来,可表情说明他不甘心。
李过微笑道:“至少广信卫手中有一万多杆枪,这些枪……咱们说了算,吴王能从杭州赶来抢咱们银子不成?只要吴王答应卖枪,咱们有了这一万多杆枪的银子,再向大将军府购买火枪,那谁能拒绝?”
刘体仁一听大喜,赞道:“大哥英明!”
……。
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
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
这是按察司使张煌言的慷慨之作。
可在依栏可望的朱媺娖吟来,显得是那么的沧桑和落寞。
六度春秋更迭,如花芳华逝去,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天下太平?
祖宗家业?
亦或是可心的郎君?
不,什么都没有!
在她左边的侧王妃周思敏婉言道,“姐姐何故吟出这样伤感的诗句来?”
她的话得不到朱媺娖的回应,从侧面望去,朱媺娖白玉般的脸颊上,几滴晶莹坠落。
周思敏忙劝解道:“好叫姐姐知晓,郡主已经将五十万两银子拨向应天府……有郡主倾力相助,姐姐定能得偿心愿。”
朱媺娖慢慢回头,看着右侧的吴小妹,她伸出她仅有的右手来,握着吴小妹的柔荑,“谢谢你。”
吴小妹轻轻一挣,可朱媺娖握得有些紧,一时没挣脱开来。
原本还是想挣的,可看着朱媺娖脸上的珠泪,吴小妹一时有些心软了。
吴小妹真实性就任由她握着了,只是嘴里不饶人地道:“长公主不必谢我,就当是我……还债了……数代欠下的债!”
朱媺娖神色一黯,“真是苦了郡主了……好在你我身上流得都是朱家的血,确实,用不着谢。”
吴小妹气呼呼地道:“可话说在头里,我得再重复一次,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不能伤害我哥,若是你们糊弄我,再也别想我帮你们做什么事……!”
朱媺娖苦笑起来,松开手,举臂左右轻轻一指,“郡主多虑了,你看,这府外有多少兵丁?大将军麾下二十万虎贲……我只是一个身带残疾的女子,又怎能伤害得了举世闻名的大将军、建新朝的吴王殿下?”
“可是……。”
“你放心,我无意与你兄长为敌,不管最后结局如何,他只会得到得更多。”
“不行……你得发誓。”
朱媺娖为之一愕,没奈何,她还真按吴小妹的意思起了个誓。
吴小妹没好气地一扭身,冲周思敏道:“思敏,你也得发誓。”
周思敏不禁莞尔,轻捂着胸口应道:“成,成,听郡主的……我发誓就是了。”
这么一来,三女间的气氛好了不少。
周思敏趁机劝道:“此处风大,姐姐还是进屋吧。”
朱媺娖在周思敏的搀扶下,进了屋里。
吴小妹跟了进去,却道:“我的事做完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回去了。”
周思敏想挽留,可朱媺娖微微一笑,道:“有劳郡主了……我送送你。”
“不必了。”吴小妹大咧咧地扭身而去。
……。
看着吴小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九曲环廊之间。
朱媺娖轻叹道:“金枝玉悠长叹,“惠宗比我爹有福气,若大明多几个象吴老伯这样的忠义之人,何至于此?”
见朱媺娖心情又不好起来,周思敏忙岔开话题道:“太平府传来消息,县君夏淑吉已经按姐姐意思发动了太平府学子、织女……说来也巧,正好王爷去了太平府,这么一来,事情反而好办了。”
朱媺娖缓缓点头道:“吴争心性外柔内刚,身上有古之游侠之风,喜欢锄强扶弱,竟不似王爷,更象是全……坊间义士。”
周思敏一愣,问道:“这样不好吗?”
朱媺娖回头看了周思敏一眼,许久,喟叹道:“做朋友好,为上,则不好……甚至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
周思敏听了,眼神迷离起来。
朱媺娖也慢慢转头,想着自己的事。
一下子,房内安静起来。
突然,周思敏道:“如今建新朝所辖各府,都已经设立巡检署,而总署却在太平府……。”
“你想说什么?”
“长公主何不向王爷提请,前往太平府?以长公主之尊贵,肯屈就一个巡检署令正,应该会被王爷应允,而只要长公主离开杭州府,那……。”
朱媺娖平静地看着周思敏,好半晌道:“这么久了,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吴王的用意?”
“……。”
“他要的不仅是这天下。”朱媺娖悠悠一叹,“他还要的是万邦臣服……可这,没我朱家什么事了。”
“为何如此?”周思敏急道,“难道宗室中人,在王爷眼中,就没一个好人了吗?”
“我在这,说是供养,实为圈禁。当然,我知道他不会加害于我,他为得是再无人可以找得到我。为了不让宗室之人再心生妄念,他欲与朱家分割开来……这其中包括你,也包括我,甚至还有……他唯一的妹妹。”
周思敏神色惨然,“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为什么?”朱媺娖怔怔地看着窗外湖面上泛着鳞光的水,“权、利,仅此而已。”
二女两次沉默起来。
良久,朱媺娖长吁一口气道,“如果我向吴争提出去太平府,那么,或许吴争不会拒绝,但他必然更加警惕,我人在太平府,所受的监视将远超过此地……那我为何要去?”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 都是银子惹的祸
周思敏突然道:“那……我去!”
朱媺娖再次摇头,她轻叹道:“你离开王府有些时日了……你若去,必引发吴争雷霆之怒!抛家弃子,已入七出之条……。”
这话引出了周思敏的热泪,母子连心,她想儿子了。
朱媺娖用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周思敏的脸,轻喟道:“是我害了你。”
“长公主……。”
“叫我姐姐!”
“姐姐……。”
“回去吧,回王府去。只有这样,他才会安心,也只有我继续留在此地,吴争才会记不起我来。”
“可太平府总署……。”
“我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谁?”
“李海岳。”
“她?”周思敏惊愕起来。
“正是。”
“可……她甚至……不识字。”
朱媺娖目光变得幽深起来,“这不重要,她是唯一一个吴争不了解的,但却不能回避的女子……所以,她最合适。”
“……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为姐姐效力?”
“她会的。”朱媺娖淡淡道,“她和吴小妹心里想的,是一样的。”
……。
无独有偶。
离长公主府,距离并不遥远的浙商馆内。
莫执念和席本桢、黄宗羲等数人正在例行碰头。
焚香,焚的是沉香。
品茗,品的是西湖龙井。
莳花,是传说中的十八学士。
抚琴,原本该弹水仙操,可此时愣换作了十面埋伏。
窗外有点点细雨,远处有才子佳人探径寻幽。
文人特喜欢奢华但不高调、炫富但不显摆的调调,于是带坏了商人。
在座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腰缠万万贯的一方豪强?
他们从不炫富,哪怕喝的那盏茶,够寻常百姓一年的开销。
一身粗布、浅色长衫,甚至连些许装饰也不绣上。
用他们的话说,节俭役力。
对,人力在他们眼中不是人力,而是役力。
这就是区别,与吴争的区别。
黄宗羲吹了吹盏中飘浮起的嫰叶,似乎嫌茶水温度有些不太合适,没有饮,随手放在了八仙桌上。
“莫老,如果再让王爷这么折腾下去,江南商会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会被掏空了。”黄宗羲话中带着怨怼之意,“三年间,王爷从商会或借贷或挪用,总额已近三千万两之巨,这还不包括商会应王爷之邀,在松江新城投入千万银两购置土地……如今新城早已建好,可王爷似乎想不起来了,就象那城不存在一般……。”
席本桢抬手轻轻示意,打断了越说越来气的黄宗羲。
“莫老千万别动气……黄兄往日里说话就是如此,并无指责王爷和莫老的意思。”
莫执念轻轻干咳一声,撸了撸其实无须撸的三角胡子,脸色平静地道:“都是自己人,何话不可说?”
黄宗羲此时也有些醒悟到自己说话太冲了,忙拱手道:“黄某嘴碎,还望莫老不罪。”
莫执念微微点了下头,放下手中茶盏,然后一声清咳,再从桌上取过一方汗巾,按了按嘴边。
“诸位似乎都忘记了一点。”说到这,莫执念扫了扫在座诸人,然后继续道,“谁的银子?江南商会三千余股东,近二万万两股本……谁的银子?”
堂内一片静默,人人低头,或逗弄着盏中浮叶,或轻弹着手指,亦或者作深思状。
好久,黄宗羲抬头道:“自然是股东们的银子……。”
“谁是股东?”莫执念追问得非常快。
黄宗羲一愣,稍作思忖答道:“在座各位……还有无数小股东。”
莫执念不再问了,也不再说话,再从桌上端起茶盏,细品。
黄宗羲神情有些尴尬,他确实不敢顶撞莫执念,所以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席本桢。
席本桢微微叹息一声,道:“黄兄稍安勿躁……莫老的意思是,做人不能忘本,没有王爷,就没有大将军府,没有大将军府就没有江南商会,没有商会何来股东?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商会与王爷、大将军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向席本桢。
但这不是赞同的目光,也不是反对的目光,那是一种,不甘心。
席本桢微微一叹,转头对莫执念道:“莫老啊,理是这么个理,可凡事总得有个限度,财政司江南商会来往的票据,欠款数目之巨,已经是大将军府三年的岁入,也就是说,这三年来,大将军府早已入不敷出,支撑起财政司的是商会三千余股东入股的银子……当然,咱们没有催讨欠款的意思,只是想请莫老仗义直言,劝劝王爷……稍作收敛,还望……莫老体恤。”
莫执念沉默着,许久,让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突然,“呯”地一声,莫执念将手中杯盏随意地抛在门前,碎得四分五裂。
“这茶,馊了!”
说完,莫执念起身,昂头大步离去。
这下在场之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起来。
席本桢最先回过神来,忙一把拽住要随莫执念离开的莫辰博,“大少爷留步……还请大少爷指点迷津。”
莫辰博是莫执念嫡长子,也是王妃侧莫亦清的亲生父亲,算得上吴争半个“岳父”了。
若不是当年贪欲难遏,并搅入宗室谋乱,想来此时,早应该成为财政司副掌门人了。
可如今,莫执念根本没有培养嫡长子的意思,反而象带着一个跟班。
已经过了不惑的莫辰博这两年倒安份了不少,也没闹出什么事来,不愠不火,象是修身养性有了成效。
此时被席本桢一把拽住,莫辰博挣了两下没挣脱,于是苦笑道:“席世伯啊,您与父亲那可是商会首领,这事还用得着晚辈来指点吗?”
席本桢不管不顾、生拉硬扯地将莫辰博按回座位,轻叹道:“我的大少爷啊,你是知道商会运转情况的,股东入股,每季都得分红,所以商会帐上基本上都不留下太多现银,得钱生钱啊,否则,拿什么去支付分红?可现在财政司每月从商会挪用大笔现银,致使欠帐越来越多,商会已经无力周转,填补这么大的窟窿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章 落子无形
莫辰博抬眼扫了一圈,神态象极了他爹莫执念,然后说道:“其实经过这几年,诸位世叔伯心里也清楚王爷赚钱的手段和能为,从杭州府光复至今,短短六年间,江南翻天覆地的变化,诸位世叔伯难道没察觉?”
黄宗羲开口道:“无人说王爷没本事……可王爷花钱的本事更大。”
“王爷所花的钱,有一两银子是用在他自己身上了吗?”
莫辰博皱眉道,“圣人贤君古来有之,可象王爷这样清廉者,可谓前古人了。咱们总得讲点良心,试问,如果不是王爷收复杭州、应天各府,咱们还在鞑子脚下苟且渡日,如果不是王爷筹建莫家钱庄,就没有现在的汉明银行,如果不是王爷兼并朝廷钱庄,何来江南商会的坐大?……”
“……再者说了,王爷确实加增了商税,可大将军府每年所征的商税是定额,王爷对番商重征关税,既抵销了部分咱们因商税带来的损失,还增加了国内商人的利润,等于变相贴补了……诸位世叔伯扪心自问,这几年所赚的银子是多了还是少了?”
说完这些话,莫辰博起身拱手道:“诸位世叔伯,小侄言尽于此……个中滋味,还须各自细细品味……告辞。”
堂内数人怔怔地看着莫辰博离去。
黄宗羲扭头看向席本桢,“还请替咱们席兄拿个主意。”
席本桢叹了口气,道:“席某又有什么办法?暂且……如此吧,说起来,松江新城也算商贸繁荣,地价虽说没之前涨得快了,但依旧在涨不是?黄兄啊,当初商会千万银两的购地投入,如今帐面上,已是三千多万两……莫家大少爷说得没错,总得讲点良心。”
黄宗羲呐呐道:“我也不是责怪王爷,可是帐面上……确实是真不堪入目啊。”
席本桢起身,背负双手出门,到了门口,缓缓说道:“大将军府就象一条大船,你我皆是船中人,若船翻了,没有人能上得了岸……黄某也言尽于此,告辞!”
……。
吴争回到杭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召正在练兵的钱翘恭来见。
他信任钱翘恭,甚至超过钱翘恭的父亲,自己的岳父大人钱肃乐。
不是说钱肃乐不足以信,而是对于一个三观已经成形的钱肃乐而言,钱翘恭年青更容易接受新事物,同时,钱翘恭心中有着老年人不具备的热血。
这种热血,可以沸腾到让人为理想而献身,可以去颠覆旧世界、开创新世界。
戚道昆、陈守节制造成功的膛线枪和宋应星研发的连射构造,让吴争有了打造一支新型枪骑的兴趣。
钱翘恭在北面训练的枪骑,实际上是个半成品,它的火力输出仅靠两枝单发短铳,也就是说,两发射击之后,依旧是刀骑兵。
而短铳的有效射程,由于前装填密封性不好的原因,只有区区二十余步。
这二十多步的距离,对于步兵还差强人意,可对于枪骑而言,就有些鸡肋了。
试想,时速四、五十的轻骑,在冲锋时,二、三十步的距离几乎是转眼即至,第一枪还好说,第二枪几乎是顶着敌人的鼻子射击,那么,何不直接挥刀劈砍呢?
所以,吴争其实并没有将钱翘恭的枪骑太放在眼里,事实上,吴争只是为了安置钱翘恭这个大舅子,当然,对于此时步兵的行军速度,吴争麾下有一支近卫骑兵,也是不可或缺的。
以前是没有战马,同时补充战马太难,吴争只能“昂贵且不实用”来安慰自己。
事实上,吴争心里很清楚,就算三百年后,抗倭战争中,骑兵一样是步兵的恶梦。
可现在,钱翘恭从泗州“抢来”的战马,加上徐州大战时缴获的战马,吴争已经有了足够的战马来支撑自己这个梦想。
……。
“兵练得如何了?”
吴争亲手为钱翘恭斟了杯茶,放在钱翘恭面前。
钱翘恭“啪”地一个立正,敬礼道:“回大将军话……只要大将军下令,风雷骑可以随时为大将军效命。”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坐,先坐……那你的那支重骑练得如何了?”
吴争口中的重骑,就是以阵亡的岳小林为名的“小林骑”。
钱翘恭稍一迟疑,答道:“还需三个月,方可上阵。”
吴争问道:“怎么……难练?”
“是。”钱翘恭沉声道,“铁甲太重,江南籍士兵短时间难以承负,还须提升他们的体力。”
吴争点点头,微笑道:“不急,耐心点……多给他们吃肉喝奶,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我就不信还喂不肥他们了。”
这话让钱翘恭死板脸挤出一丝笑意来。
看着钱翘恭憔悴的脸,吴争知道,钱翘恭是在拿命练兵。
练一支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骑兵,不仅仅是钱翘恭的梦想、使命,更是钱翘恭在弥补他自己心中的痛。
吴争在绍兴府时,有过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可就因为吴争当时还只是个指挥使,损失的战马难以补给,残部被解散了。
那场仗,虽说不全是钱翘恭的指挥有误,但钱翘恭一直心有愧疚,不仅是对吴争心有愧疚,更是对阵亡的将士心怀愧疚。
所以,钱翘恭在淮安听宋安说起泗州有一批战马时,明知宋安有猫腻,也不管不顾地带人去抢。
现在,他更是竭尽全力地训练骑兵。
吴争无由地想起了阵亡在宁波府的钱肃典,心中微微叹息,这钱氏一门,真是个个忠良啊。
“有个任务给你。”
“是。”
“军工坊那边不久之后会有一批新式火枪,但数量不会太多,给第一军换装不够,差太多了……所以我想,风雷骑用正合适。”
钱翘恭目光一亮,“是连发枪吗?”
吴争心里一震,沉声道:“你怎么知道?”
钱翘恭诧异地道:“当时大将军与宋先生谈起时,我就在边上听到的。”
吴争努力地想了想,有这么回事,于是摇摇头道:“确实是连发枪,但可靠性如何,还须战场上检验……。”
“大将军放心,风雷骑绝不辱使命。”
第一千五百八十一章 事有反常
“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吴争摇摇手道,“火枪尚在制造中,估计得二、三个月,在接手新武器之前,风雷骑先得去历练历练……精锐之师,从来都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那就请大将军下令。”钱翘恭表情严肃地表态道。
吴争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前,指着摊在案上的地图,道:“给你一个月时间,你率风雷骑,正好借用拉练的名义,分批次,以不同路线北上,然后在盐城完成集结,最后的目标……在这。”
“云梯关?”钱翘恭惊讶道,“它的北面海州,有蒋全义五、六千人驻守……大将军是要突击青州吗?”
吴争直起身,摇摇头道:“不,以风雷骑的实力,尚不足以突袭青州。我的用意是,让风雷骑助蒋全义协防海州。”
钱翘恭不解地问道,“要与清廷开战吗?不对啊,咱们已经和清廷暂时休战,你也说建新朝需要休养生息。况且海州东面临海,除了北面再无敌人……你的意思是,清军会进攻海州?不,这不可能……被北伐军扫荡徐州之后,如今清廷势弱,正在收缩兵力,他们怎么可能主动进攻海州?就不怕北伐军趁此机会渡过黄河吗?”
吴争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钱翘恭,只是说道:“做好你自己的事,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钱翘恭一愣,随即应道:“是。”
“所有弹药、粮草补给,我会令水师运至盐城,你可以在那完成换装。”
“是。”
“去吧。”
钱翘恭敬了个军礼,然后道:“我能去看看父亲和王妃吗?”
吴争点点头道:“当然可以……不过,今日所说之事,任何人都不得泄露。”
“是。”
在钱翘恭快要到门口时,吴争突然道:“记住,这是对风雷骑的一次历练,仅仅是历练,不是决战。”
“是。”
……。
接下来的日子里,战争的阴云开始在江北聚集。
三方,不,四方的兵马开始调动。
除了清军阿济格部、多尔博部及已被划定为“叛军”的李过所部,第四方,自然是北伐军。
孙嘉绩所率第一军左营渡江之后,迅速向淮安府驻囤,而池二憨所率右营,悄无声息地进驻江都。
对于北伐军的异动,大将军府是这么回应清廷的,“鉴于叛军李过所部占领定远,为防止其向东侵犯江都或向西北侵犯淮安,我军严加提防,也是题中之意……云云。”
随着阿济格所部,络绎不绝地从京畿南下,加上多尔博麾下济席哈率镶黄旗三千人及正蓝旗一万人进驻徐州,一时间,凤阳府及其周边竟有十余万大军聚集。
坊间风声鹤唳,民众又开始六年前经历过的逃难生涯,而诸府中豪强、富户们开始寻思、判断着,这一次,该如何站队?
这段时间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那就是,但凡属于贫苦无产者,大多是拖家带口地往南面滁州、和州方向逃难。
而家中富裕,或者此前已经投过一次清的那些豪强、富户们,却是望徐州、兖州方向转移。
有上一次不同的是,如同转移起来方便多了,有了汉明银行,财富的转移已经不需要大车拉了,当然,土地和宅子是带不走的,富豪们也没打算卖了它,因为战争临近,也卖不上价。
只要装几箱房契、地契带走也就够了。
在他们看来,这场战争的结果已经非常明朗,英亲王联手睿亲王,三、四倍于广信卫的兵力,这等于是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完虐一个小孩。
有什么悬念?
民间有这种思想的,占了大半,可造成这种奇怪现象的根本在于,一是南边是自己人,越是贫苦无依者,越寻求精神和心灵上的慰籍,而越富有的,就越觉得,没有危险是银子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双倍的银子。
都说破财消灾,花钱买个平安嘛,六年前可以,那如今也可以。
每天四门中,南北城门人潮最为拥挤。
人口高达二十多万的凤阳府,在短短半个月内,人口骤降了一半。
令人晕眩的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两军的前锋也已经在濠水两岸对峙起来。
可就是不打,打不起来啊。
令人无语的是,双方据河对峙,日常用水甚至可以看清对方的须尾,当上流飘下一只木桶时,另一方捡到了,还特意送回去……啧啧,这哪叫对峙,分明是团建嘛。
无数人都想不通,甚至有人怀疑起李过和广信卫,会不会改旗易帜,降了清廷。
这种说法在民间非常有市场,于是,义愤填膺的当地民众集结起从北面逃难来的百姓,时不时地去李过临时指挥部“指教”一番,想与李过谈谈什么叫,忠义!
更有学子在城中贴“大字报”,一边行劝谏之事,另一边联名写折,派人送去应天府弹劾,更有远道去杭州府弹劾的。
汉人哪,自古以来,无论什么时候,都想与人讲道理,尤以读书人为最。
他们也不想想,李过真要降清,向朝廷和大将军府弹劾有什么用?
如果弹劾有用,要军队做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个月,不用说百姓烦了,建新朝廷烦了,连远在顺天府的清廷朝堂诸大员们也烦了。
他们搞不清楚阿济格在搞什么鬼,早知他不想打,劝降就是了,何必派钱谦益前往凤阳府,枉作小人呢?
这要是时间长了,露了馅,让阿济格发现钱谦益的目的,那大事就不妙了嘛,阿济格可是以鲁莽出了名的,如果多尔衮还懂得些内敛,那阿济格在知道之后,会不会率大军反攻京畿,谁也无法保证。
还有,多尔博麾下一万多军队的异动,也让福临不安,多尔博想做什么,趁火打劫吗?
这么一想,洪、范二人就开始动心思,打算召回钱谦益了。
可再一细想,不对啊,这么长的时间,建新朝左、右二营在沿江都没什么动静,这不合理啊。
第一千五百八十二章 福临的小算盘
确实不合理。
要知道,应天府与凤阳府就隔了条江,如今凤阳府军队云集,建新朝就算反应再迟钝,也不该如此安静啊。
还有,杭州的大将军府在一开始时,调了一支军队入驻淮安,另一支入驻江都,理由虽说差强人意,可总也说得过去,毕竟,江都和淮安如今是建新朝的地盘嘛,在自己的地盘里调动、部署军队,无人能干涉不是?
况且叛军李过所部有三万多人,再怎么防患于未然,也属应当。
可接下来一个多月时间,大将军府再无反应,那就太反常了。
都说事有反常必为妖,洪、范二人绝对不会认为,南面那小子如今修心念佛了。
洪、范二人自己就是妖术高手啊,在这一刻,二人突然同时心惊起来,几乎同时大喝一声,“地图!”
……。
这一手着实不太高明。
可以说漏洞百出。
但就是这种漏洞百出,晃点了洪、范二位术中高人。
定远、淮安、江都三城连线,一上铁三角跃现在二人眼前。
洪、满了面面相觑,冷汗迸流。
吴争的用意清晰地浮现在二人面前。
南有江西接替广信卫的抚州卫(原金华卫),西有李定国的大西军,凤阳府不保,安庆、庐州便是绝地。
按清廷眼下的形势,如果三府一丢,那么,清军想要渡黄河南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不仅仅是土地、人口的丢失,而是会极大地影响士气。
半壁江山拱手让人,那么,降清的各部明军就会生出异心,由此带来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一旦西北吴三桂部、洛阳王光泰部等闻讯异动,大清江山恐怕就得在一夜之间崩塌。
洪、范二人脸色惊悚之下,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进宫。”
……。
武英殿。
满族已经霸占了顺天府六个年头。
可他们竟连都懒得改,不仅如此,大明朝各道、府、州,甚至连汉人的官名都不改。
这一点,还真让人有种承嗣明朝大统的意思了。
福临此时的心情不错,至今为止,凤阳府战事,除了阿济格出工不出力之外,几乎是按照他的设想部署着。
不打不要紧,关键是去了阿济格这霸道王叔,福临感觉如同去了头顶又一块乌云一般,无比地舒畅。
福临想做个明君,天下明君,在他看来,大清能继承大明疆土,实为侥幸。
所以他并不急迫地想要统一天下,在他看来,只要有为,天下人心慢慢就会归顺大清,如果真没法统一,那划江而治,其实在不是不可以。
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小福临远没有多尔衮那般急迫求功的意思,反而,他在亲政之后,更加努力地贯彻“满汉平等”的既定政策,当然,这与洪、范二人十来年的悉心“教诲”有关。
至于洪、范二人的心路历程其实也很简单,他们绝对不是想真的“满汉平等”,为天下汉人造福,而是通过“满汉平等”,尽可能地收揽江北民心,然后将自己标榜成“曲线救国”的伟人。
毕竟,到了今日,降清明臣们,依旧在坚持他们说到烂的借口,他们是“联清平叛”。
还别说,这个说法在江北非常盛行,“有识之士”们赞同这个说法,他们认为亡明者,大顺李自成叛军也!
而大兴入关,占据顺天府六年之久的鞑子们,是大明请来协助平叛的“友军”。
这一点,从四年前天津暴发大规模民乱时,小福临吓得哭喊着,要从哪来回哪去之事中可以得到“印证”。
而这件事,更成了洪、范这批降臣忽悠天下的“铁证”。
他们标榜自己是“大明忠臣”,虽然后来慢慢省去了“大明”二字,可“忠臣”二字,那是一直挂在嘴边的,谁敢质疑,就跟谁急!
可此时,小福临听闻洪、范二人所奏后,脸色惨白,大有再来一次“从哪来回哪去”的戏码。
也对,如果真失去了凤阳、安庆、庐州三府,那黄河之南,就真没清廷什么事了。
关键是,失去了对江南的统治,物资大部分依赖漕运的北方,如何应对来自北伐军的压力?
而兖州、青州已经被多尔博割据,在这种情况下,清廷的根基已经在晃动了。
看着小福临惨白的脸色,洪、范二人目光一碰,知道把皇帝吓狠了,连忙改变语气。
“皇上切勿太过忧心,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洪承畴安慰人很有一套,“我军在兖州、青州一线,尚有不下十万大军,同时,大沽口水师已经练成……而吴争麾下财政司眼下的处境,与我朝相比,困难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咱们妥善应对,此事尚可转圆。”
这番安慰,并没有让福临的脸色转好。
兖州、青州一线,确实有十万大军,可那是多尔博的军队,听调不听宣,真能奉旨与北伐军死叩吗?
还有大沽口水师确实已经练成,可之前与王一林部水师的一番“试练”,已经明显展露技不如人的缺陷,如果不是靠大沽口新建炮台的掩护,怕是不容乐观,想出港口对南作战,那……还是算了吧。
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驻京八旗,和岳乐新编练的八万新军,可问题是,八万新军至今还有六成士兵,手中没有装备火器,一旦开战,难道让士兵空手朝敌人吐口气?
况且,驻京八旗不得调离京畿,否则,要是在京畿再上演一出“乱局”,那江山就彻底没救了。
福临颤声道:“二位先生可有应对良策?”
范文程迅速上前道:“臣有上中下三策献上。”
“先生快讲。”
“下策是,皇上下旨,调驻京旗军南下抗敌。有八旗在侧,想来英亲王不敢造次。”
“这……不妥吧?”福临摇摇头道,“驻京旗军是卫戍京城,不得擅调……请先生讲另外二策吧。”
“中策是派使前往兖州,安抚睿亲王多尔博,并说服他出兵,协助英亲王击退来敌。”
福临突然就沉默不语起来。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 公私两不误
洪、范二人相视一眼,心中暗叹,原本这中策不是中策,是为上策,因为只有这样,睿亲王与英亲王相互监督,朝廷才可以兵不血刃地化解这场危机。
可看来皇帝不乐意啊,也对,说是安抚,那实际上,必定是要下些饵的,而且必须是多尔博不能拒绝的诱惑,否则,人家又不是傻子,能为福临火中取栗,硬抗北伐军兵锋吗?
那问题来了,多尔博手握重兵,已经是亲王爵位,还有什么可以封赏的呢?
难怪小福临不乐意了,刚刚耗死一个多尔衮,难道还要亲手再竖起一个“多尔衮”吗?
范文程轻吁一口气,他知道不能逼皇帝太甚,于是继续道:“臣还有一个上策。”
福临勉强抬眼道:“先生尽管说来。”
“请皇上下旨,调安亲王所部新军南下,为不贻误战机,可由大沽口水师运载新军,经海路抵达安东卫……同时,请皇上下旨,令睿亲王派出有力之一部,前往安东卫与安亲王新军会师,并听从安亲王指挥。”
福临听了一怔,急问道:“先生是要朕与建新朝重开战端?”
范文程摇摇头道:“战,确实是战,但却不是重开战端。”
“此话从何说起?”
“皇上,吴争明知两朝订有和约,却依旧设下计谋,欲染指凤阳、安庆、庐州三府……他做初一,咱们就可做十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失为一良策。”
福临皱眉道:“可战场在凤阳府,朕调大军去安东卫有何意义?”
此时洪承畴上前一步奏道:“范相之意,实为声东击西,攻敌之必救,围魏而救赵矣。”
福临听懂了,可他依旧不解,“安东卫与海州邻近,海州只是区区一个小州,与凤阳三府不可同日而语,难道吴争会弃大就小不成?”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对于朝廷而言,凤阳三府被徐州、兖州所间隔,赋税很难如往常一般运抵京城,意义大于实际,如同鸡肋……可淮安府不同,既与青州邻接,东面又邻海,可经海路与京城交通。如果吴争主力专注于凤阳三府,那么,安亲王所率大军在占领海州之后,便可趁势南下,收复淮安,甚至可以威胁扬州府……这笔帐,怎么算,咱们都不亏啊。”
福临听懂了,他连连颌首道:“先生所言极是,与凤阳三府相比,淮安、扬州更为紧要……可多尔博会不会遵从朕的旨意,调大军至安东卫呢?”
范文程插嘴道:“如果安亲王不率新军至安东卫,想来睿亲王有很大可能不会从命,就算是明里应承,暗地里也会出工不出力……但安亲王率军到了安东卫,那睿亲王就不得不派出军队,服从皇上旨意了。”
这话绝对正确,从古以来,忠诚往往体现在压力和震慑之下。
人都是有私心的,只有用实力和律法压迫、限制,才能做到真正忠诚。
一旦岳乐率军出现在安东卫,那么,多尔博卧榻之旁,等于出现了一头猛虎,是人都会晚上睡不着觉。
只要多尔博还不敢反,就不得不遵旨调兵,否则,谁能保证,岳乐不会突然西向,兵锋直指兖州呢?
福临稍一思忖,抬头道:“那就按二位先生所言应对吧。”
“臣等遵旨。”
洪承畴又提出另一件事来,“皇上,臣还有一奏……既然吴争已经向北用兵,那么我朝就不必再有所顾忌,臣请皇上下诏,明令北方商人不得将矿石、木材等江南所缺物资南运。”
福临看向范文程,问道:“先生之意呢?”
范文程躬身道:“臣附议。”
“好。”福临大声道,“有二位先生倾力辅佐,朕不信吴争能得逞奸计。”
……。
姜是老的辣。
洪、范二位“忠臣”,为君分忧之余,不忘为自己敛财。
确实是公私兼顾,自然得如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这二人其实在江南商会都有入股,他们并不怕南北暴发战争,甚至,他们渴望暴发战争。
也是,试想南北一旦开战,各种物资就成了严控的禁榷物资。
这个时候,也就他们这些人可以只手遮天,大敛其财,而二人的入股,更会让敛财变得悄无声息、让人找不出一丝蛛丝马迹。
但,他们绝对不想双方决出胜负,更不会想让吴争北伐成功。
所以,二人所进谏的应对之策是真,禁运物资也是真。
成名之下无虚士,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道。
洪、范二人迅速深邃了吴争的动机和意图,并做出反应,确实不同凡响。
但,他们错了。
这话不矛盾,结果,他们是猜对了,吴争确实是想染指凤阳三府,可过程错了,错得有些离谱。
许多时候,过程不重要,结果重要。
但也有许多时候,结果不重要,过程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洪承畴说的没错,眼下大将军府所受的财政压力,丝毫不比清廷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两年的战争,吴争用的是从商会“借”来的钱在打仗。
是人都知道,借钱打仗,打胜了还好说,万一败了,那一切就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吴争自然是知道自己困境的,可有一点,绝非席本桢、黄宗羲所说,只要改正就行,其实是不行,这种借钱打仗的方式一用就停不下来。
战,可养战,就算不劫掠,尚有缴获,就算没缴获,也有信心在。
不战,不但要承受利息的压力,还会将内部矛盾和历年改革引而不发的矛盾,逐渐扩散开来。
所以,吴争事实上是停不下来,虽然心中已经意识到需要于民休养生息,但事实上,根本停不下来。
吴争只能用一种变相的战争去分散危机,而不是解决危机。
借李定邦的死,“逼迫”李过率广信卫叛反,这是一着掩耳盗铃的“臭棋”。
当然,吴争也没有想过能骗过清廷朝堂上那些人精。
按吴争与李过的原话说,那就是,不管敌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四章 计划跟不上变化
这是阳谋,只要大将军府评定了广信卫是“叛军”,那么广信卫就是“叛军”,不是也是。
既然是叛军,那么大将军府就不必再为广信卫以后的行为负责。
而广信卫进入凤阳南,攻占定远等一系列的操作,都将与建新朝无关。
只要建新朝不派兵增援,这不必为此负责。
反之,清军剿杀广信卫,建新朝也不能追究。
以一卫兵马去赌三府之地,成与败仅限于这一卫之内,这就是吴争千思百虑之后,想出的变相战争。
按理说,吴争这场赌开头是赢了,广信卫入凤阳府,搅乱了一池春水。
三方势力的纠葛,让这场战争打不起来。
这很好!
只要拖着,拖下去,清廷就无法安下心来搞内政和战备,可反之,战争阴云因一江之隔笼罩不到建新朝的地盘里。
可接下来,吴争失算了,人算不如天算!
……。
吴争第一个失算,是天长方向,陈胜留在那的千余“土匪”。
因为天长虽然与扬州府邻接,但隶属凤阳府,所以,当初双方停战之后,北伐军撤离,陈胜不甘心,留下了这千余人,乔装成“土匪”继续存在。
可事实上,这支队伍接受着扬州方向的补给。
原本与凤阳城相安无事,可阿济格到了凤阳城,其部后续源源不断地涌入凤阳府,各部驻地渐渐摊了开来。
阿济格鉴于当时钱翘恭突袭泗州,劫掠了一批战马,于是阿济格分出一支三千人的精兵,入驻盱眙。
这样一来,天长方向的那支队伍活动范围瞬间被压缩了。
原本也没事,反正这支军队退入扬州府,也就安全了。
可阿济格显然有除之而后快的心理,或者他是想杀鸡儆猴,给李过一些压力。
他下令围剿这支队伍。
这支队伍面对强敌到来猝不及防,只能选择死守天长小城。
于是,凤阳府大战的序曲,让人意想不到的第一枪,没有在定远暴发,竟是在天长打响了。
……。
吴争第二个失算,是海州城。
不得不说,在吴争挑起凤阳府之变时,吴争的眼角余光确实是瞄到了远在东北角的海州。
同时,吴争也令钱翘恭率新练“风雷骑”北上。
但吴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才令钱翘恭在一个月内入驻云梯关,况且,云梯关至海州的距离尚有数百里地。
一个月的时间,让钱翘恭奉令之后,想到的还是先去见见父亲钱肃乐和妹妹钱瑾萱。
也就是说,没有人意识到,海州的危急。
当然,此时确实不危急,因为凤阳府大战尚未暴发,甚至连天长方向的战斗也没打响。
这种情况下,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城,谁会去看到它?
但将领可以没想到,做为主帅的吴争应该想到。
战略和战术的不同在于,战术是打赢眼前这场仗,战略是解决打这场仗引发的所有变局。
就象海那边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在那的这边某处引发海啸一样。
可惜的是,吴争想到了,但因疏忽没有盯住它。
而几天后,天长方向突然暴发的战斗,吸引了吴争最大的精力,海州方向,更加被忽略。
这两个失算,改变了吴争攻略凤阳府的整个谋划,许多原本不会发生,或者是应该在数年后才可能发生的事,都提前暴发了,由此,改变了这个时代的进程。
或许,这就是天意。
……。
都说月黑风高,才是杀人之时。
可清军大举进攻天长,却是阳光明媚的正午。
泗州清军,集结三千人马,明目张胆地出兵。
分为两路,一路悍然直逼天长,另一路经白塔镇北面转东,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这符合阿济格的心性,他打惯了顺风仗,对敌向来是大开大合。
就象是漠北平叛时,阿济格动辄就是全军尽出,虽然让蒙古叛骑闻风而逃,但阿济格大军也是徒劳无功,满世界地追着打,结果,一年时间,一万多骑兵愣是没有剿灭不到五千的叛军骑兵,清廷不得不令沈致远的新军增援,最后沈致远以逸待劳,在一处沙丘后伏击了叛军骑兵主力,一战功成。
对于阿济格而言,是艺高人胆大,凤阳府如今大军云集,还忌惮你区区千把土匪?
同时,阿济格也想借此来夸耀武功,杀鸡儆猴给宝坻城的李过瞧瞧。
当然,最关键的是,阿济格判定了建新朝不会出兵干涉。
也是,如今正是凤阳府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时候,剿灭一股土匪,碍谁的事了?
由于是“土匪”,天长驻军的斥侯无法前出太远,所以直至清军前锋逼近三十里,才察觉到不对,于是,驻军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向东撤入扬州府境内,二是固守城池,击退来犯之敌。
但三千敌人分成两路,一路骑兵来得快,天长驻军的斥侯首先侦察到的只有一路数量不多的骑兵,那么这就给驻军造成了严重的误判,认为依仗已经经过加固的防御,可以击退来犯之敌。
驻军向城内收缩,造成了再没有斥侯侦察到另一路敌军。
就这样,一场本不应该发生的激战发生了。
阿济格打这一仗,是临时决定的,这本不在凤阳府主要势力的视野之内,清军南下,长年战乱,哪州哪府,没有土匪盘踞山林?
或数十、或成百上千,到处都有,不足为怪。
所以,除了交战双方,几乎没有其它势力预测到会发生这场战斗,甚至连相距不太远的定远李过,也是直到第二天午时,才得到情报。
而这场相较整个局势并不起眼的战斗,几乎改变了凤阳府整个战局,更影响到了随之而来的北伐。
……。
海州是个古城,始建于南北朝梁武帝萧衍年间。
因地形独特,为沿海要隘。
它南边是山,北边是海,所以,城门只有东、西二门。
唐宋时有过修缮、扩建,并在西门附近加修了鼓楼。
宋绍兴年间,义军抗金守城,加筑海州城垣,修浚城壕,把白虎山纳入城中,之后,对海州城池又整固过一次。
到了大明洪武年间,守备魏王,又在西城加修城池,城墙局部用砖围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