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抉择(二)
李定邦就算打小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箩筐,那也知道,就算穷尽广信、饶州二府民力,也无法供养得起十余万大军。
好在江北之战,吴争在淮安城受困,自己趁机与众将士联合谏言,收编当日忠贞营旧部,并向西出兵,这才多出了抚州、临江、袁州等地,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新附之地的赋税一时收不上来。
李定邦不得不私下里做些龌龊事,一来替补度支,二来,也算是为父亲分忧。
乱世之中,火器军械无异是最能变现的硬通货。
可问题是,几次下来,多少有些风声传出。
特别是高叔,郢国公高一功,已经不着痕迹地点了自己两次。
这让李定邦心中有了警惕。
如今广信卫三个当家人中,高一功无疑是最亲近吴争之人,别的不说,广信卫突然向西出兵和扩编,高一功反对最坚决,若不是有忠义夫人的首肯,恐怕高一功必会向吴争密报。
而之前,吴争来江西,对父亲多有指摘,唯独对高一功褒奖有加,调广信卫乔装大西军入闽作战,按理应该是父亲的差事,可吴争却偏偏弃父亲不用,令高一功率大军南下。
明眼人都知道,如今闽粤战局,只要广信卫与大西军联手合击,荡平闽粤只是早晚的事,这样一份大功平白被高一功得了去,岂不让人心寒?
李定邦坚信,昨日这三人定是受人指使前来玉山,为得就是拿到自己私卖火器的证据,而背后指使者,定是高一功无疑!
想到这,李定邦坚定地对那富商道:“就按你说的去办……此事由你负责,刘县令带人倾力协助于你。”
富商得意一笑,道:“少将军英明!”
……。
上饶城中,李过官邸,也是灯火通明。
李过眉头紧皱,“二弟以为这三人会是什么来路?”
刘体仁思忖道:“什么来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该如何应对!”
李过稍一迟疑,道:“会不会真是……郢国公所派?”
郢国公指的自然是高一功。
而高一功是忠义夫人高桂英的弟弟。
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儿,得喊高桂英一声婶婶。
按辈份,高一功是李过的长辈。
可李过年龄较高一功大,况且从李自成举兵后,大家并肩作战,在一个锅里勺饭吃,可谓情同手足,往日便各交各的,以兄弟相称。
李过是大哥,刘体仁老二,高一功反倒成了老三。
此时听李过突然称呼高一功的爵号。
刘体仁不禁在心中暗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情同手足、相依为命的兄弟,也开始相互猜疑了。
“应该……不至于此吧。”刘体仁道,“终归是自家兄弟,之前扩编广信卫、向西出兵,三弟不也最终同意了吗,若当时他真坚持不从,怕之前吴王前来时,早已降罪你我了。”
李过轻吁一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想,可这三人来得蹊跷……你我其实心里都知道,邦儿时不时将火器私下贩卖,所得银两并不占为己有用以挥霍,而是替补军中用度之用。之所以不点破阻止,实是无奈……五万大军,十万家眷,就是金山银山也是坐吃山空。”
说到这,李过起身,站在门前,仰头长叹道:“我有时在怀疑,当初归顺吴王,接受整编,究竟是对是错?”
刘体仁走上几步,站在李过身后道:“大哥何必怀疑咱们共同做出的决定?况且,这不仅仅是我等兄弟做出的决定,更是夫人做出的决定……想当时,二十万军民困于九江、南康二府,战争不断,将士食不裹腹,甚至与民争抢一口吃食。可眼下,虽然艰难,但总算有了栖身之地,且将士们衣食无忧……凭心而论,吴王确
实兑现了承诺,只是,哎……家家难念的经啊,吴王也难,虽说比咱们占了更多的州府,可二十万北伐军要供养,手下军工坊、港口、学院等摊子铺得太大,一时顾及不到咱们……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李过微微点头,“吴王外刚内柔,确实是个有情义之人……可做为一个君王,还是少了些……霸道。以他手中实力,尽可取而代之,如此一来,浙江、福建、江西、湖广及江北数府连成一片,足以与北方清廷分庭抗礼,何至于如今受制于朝廷?”
刘体仁道:“我其实也想不通,可观吴王往日言行做为,想来不至于如此浅薄分辨不出优劣高低吧……定是另有所谋吧。”
李过突然转变语气,悠悠道:“你说那三人会不会是吴王派来的?”
刘体仁一怔,“不应该吧?吴王之前来江西尚不过月余,咱们出兵、扩编之事吴王上次就已经知道,何须再派人来……你是说,吴王听闻风声,专门派人为追查定邦贩卖火器而来?”
李过摇摇头道:“不会是专为邦儿而来,私贩军械确实是大罪,可定邦毕竟是我的长子,想来吴王还不至于因区区数千杆火枪,而与我撕破颜面。”
“那……你的意思是?”
李过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是怕……吴王上次来江西,因需要广信卫配合大西军出兵闽粤,故隐而不发,如今闽地战局已稳,吴王该兴师问罪了!”
刘体仁惊悚道:“这……这怎么可能?大哥过虑了吧?”
李过慢慢转头,看着刘体仁道:“二弟,我且问你,如果吴王重提出兵、扩编旧事而兴师问罪,你我该如何应对?”
“这……这……。”刘体仁皱眉犹豫了好一会,突然咬牙说道,“我听大哥的!”
李过苦笑一声,“若是往前十年,我定不甘心雌伏,就算不能与吴王共争天下,也要分庭抗礼、划地而治……可如今,你我年已过半百,胯间髀肉横生,广信卫仅五万之众,老弱病残不说,且尚难以补给周全,反观吴王正当盛年,北伐军有二十万之众,装备精良,能征善战,连赫赫大名的多尔衮都丧命在他手中……我能如何?我又奈何?”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匹夫之怒
刘体仁也苦笑起来,“大哥说得是,与其暴发内战,被北方鞑虏耻笑、渔翁得利,不如……苟活吧。”
“是啊。我原本想着,等邦儿接手广信卫之后,在北伐中建功立业,如此也好保全我忠贞营一脉,可惜……如果今日三人真是吴王所派,那后果不堪设想……你我荣辱生死且先不论,广信卫五万将士及家眷如何安置?”
刘体仁眉头紧皱,突然抬头道:“不管那三人是谁派来的,只要人死了,便死无对证……到时就算是吴王问罪,你我也可推拖不知。”
李过霍地回头,“你真人这么想?”
“是。”
李过慢慢抬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突然厉声道:“那就劳烦二弟,亲自率八百精骑赶往玉山,助邦儿一臂之力。”
“是。”
……。
这一天,凌晨的玉山县经历了一场浩劫。
如果说玉山县令刘远多少还有些做为“父母官”的职业道德,那么那些甚至不知道真实来历的富人的随从,就根本肆无忌惮了。
以搜查为名,劫掠、拷打、恐吓、勒索,乃至挟近、奸淫,甚至杀人,可谓是无恶不作。
而此时的玉山县百姓,因之前清军南下遭受的重创而缺少青壮,城中多为妇孺孤寡,根本无力抗拒这种突然而至的凌辱和荼毒。
短短一个多时辰,玉山南城,就成了人间地狱,而这些,陪李定邦待在县衙的刘远,竟毫不知情。
当然,刘远其实应该是想到了,在那商人向李定邦进言时,他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但,迫于无奈,他只能装作不知。
或许,不知,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吧。
……。
当十七号宅子的院门被暴力踹开时,十七号正好不在家中。
他一早离家,去安排人手出城,向江山传讯了。
家中仅留下的妻子和仅四、五岁大的孩子。
那么,悲惨的一切就不可逆转的发生了。
当施暴者举起孩子,露出狰狞逼问时,可怜的妇人被几个壮汉强压在地上时,似乎一切都已经注定。
妇人终究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去目睹自己亲生孩子被在自己面前。
她不得不妥协,可她忘记了,这群畜生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可能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宅子的地窖里,他们所需要的,绝不是要得到他们明里想要的,而是施虐和暴行。
“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放了我和我孩儿……。”
没有人把妇人的话当真。
当女人的衣裤被撕碎,露出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时,妇人……急切之间,失控地喊出一句,“他们就躲在东厢地窖里……。”
施暴者们终于停下了施虐的爪子,他们古怪地相互对视着。
难道,天上真掉馅饼了?
可随之而来的是,举着孩子的歹徒想也不想将手中的孩子扔入院中的井里。
而另一人,抽出腰间佩刀,直接插入睚眦欲裂的妇人胸膛。
一切是这样的自然,就象熟能生巧一般地顺溜。
当歹徒们聚拢起来,向东厢慢慢移动时,院门突然开了。
十七号回来了,惨死的妻子、不知所踪的孩子。
他失控了,他疯狂地冲入院子,冲向他可怜的妻子。
施暴者们笑了,他们正缺少向导,于是改变方向,向十七号围了过去。
“我儿呢?”
不再需要质问,质问是多余的。
或许在这一刻,十七号只想知道自己儿子的下落,亦或者,他自己也知道最后的答案,可为人父者,终究期盼最后的圆满。
将孩子扔下井的歹徒,以一种漠然的神色指了指井口。
也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就算是罪恶,也无须掩藏。告诉你,又如何?
十七号瞬间瘫软坐地,涕泪迸发。
一朝之间,家破人亡。
为什么?
歹徒们开始慢慢逼近,在他们看来,这男人就是条无法翻身的咸鱼。
猫,总是喜欢在吃之前,戏耍一下束手待毙的老鼠。
没有人会把自己比作老鼠,歹徒们也不例外,他们认为自己定是那只猫。
泪眼朦胧之间,看着一张张越来越近的人脸,十七号终于有了动作。
他突然伸手,奋力拔出他妻子赤果胸膛上的钢刀,然后罗圈一挥。
或许是挟愤出手,速度之快,竟激起了刀风。
当然,这样的挥砍,一般是伤不了人的。
因为所有人正面朝着十七号,他们本来就有着戒备之心,就算再突然,向后回避还是做得到的。
但由此一来,歹徒们不假思索地向后退却,这就给了十七号机会。
十七号是想反抗,为妻儿复仇吗?
不,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只是个当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子,甚至,在父母过世之后,田中劳作也靠妻子,如果不是长林卫找上了他,此时他或许就只是个念过几日私塾,几次都考不上禀生的普通人,甚至连读书人都称不上。
面对着七、八个歹徒,十七号根本就无力反抗。
但他知道,有一件事他必须做到。
因为这关系到他肩负的使命,也关系到,终将有人会为他和他的妻儿复仇。
十七号在歹徒们下意识后退之际,合身扑向正堂八仙桌下,因为那儿有一条不显眼的暗绳,绳的另一端连着地窖,那儿有个铜铃铛,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但他的动作不象久经训练的军人一般敏捷,甚至因遭受剧变心神恍惚而致动作变形,他的合身扑上,竟一头撞在了八仙桌的桌脚上。
“乒”地一声,桌子没事,他反倒被撞个七萦八素,一行热血从他的额头瞬间流下时,此时反应过来的歹徒们,被十七号这古怪的一扑,笑得是前俯后仰。
他们尽情地嗤笑着向前,他们认为这怂蛋不敢反抗想自尽。
他们没有挥刀斩杀,而是带着一丝戏谑,上前砍向十七号的腿脚。
十七号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地向前一挣,当手指感觉到暗绳的存在,拉下暗绳时,他的腿已经被斫断。
一刀,两刀,三刀……。
十七号死了,但他的神色很安详,安详到似乎这是一种解脱,似乎,他在临死之前,听到了暗绳所连结的另一端上的铜铃铛,正在急剧地晃动,发出清脆地响声,那就……够了!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逆行
这宅子,方圆不过一亩多地,这样的小院落,其实真隐藏不住什么。
之所以一直到现在都不被人查获,无非是因为吴争三人是在后半夜才被十七号带来的。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夜间娱乐,到了戌、亥交界时,百姓基本上都已熄灯睡下了,也为了省灯油不是?
也就是说,除了打更的、巡夜的,街道上就没什么人。
如今歹徒已经从妇人口中知道人就藏在东厢房,那么,要找出地窖暗门,也就不难了。
不久之后,歹徒们小心提起暗门盖板,望着下面黑漆漆的洞口,纷纷从肩上取下弓,搭上箭。
天幸这些歹徒没有火器,如果有几个北伐军装备的手雷,这扔下去,盖上盖板,那恐怕让神仙来救,也救不了下面的藏匿者。
“咻咻咻……”七、八枝箭矢脱手急射。
如此三轮箭矢过后,歹徒们收起弓箭,开始准备下地窖搜捕了。
但此时,一个黑乎乎的物事,突然被人扔了上来,骨噜噜地在地上滚动着,还冒着一缕细烟。
歹徒们为之一愕,直到有人嘶声急呼道:“……是火器,快跑……!”
跑,这不开玩笑吗?
晚了,真晚了!
“轰”的一声爆炸声之后,从地窖里,三道人影前后闪出。
这手雷的杀伤力,其实真不大,竟没炸死一人,但因为距离近,爆炸溅出的碎片,却没落下一人,他们在惨呼着或者是滚动着,亦或者是用手蒙面不停地嚎叫着。
没有人还会去留意,有人从地窖里出来了。
于是,鲁进财、黄昌平手起刀落,瞬间斩杀六人,仅留下一个伤最轻的歹徒,拖出东厢。
吴争站在十七号夫妇的尸身前,还在流淌的鲜血,让吴争脸色无比的阴沉。
确实是太险了,如果不是十七号临死前扯动暗绳,那么,并不宽敞的地窖里,吴争三人就真成了瓮中之鳖了。
鲁进财来到吴争身后,急道:“王爷,此处已不安全,咱们得快些离开……否则,等更多的歹徒被爆炸声引来,就脱不了身了。”
吴争慢慢转身,看着那个一脸惊恐的幸存下来的歹徒,冷冷问道:“是谁指使的你们?”
那歹徒愣充好汉,哼了一声,别转头去。
吴争看了鲁进财一眼。
“嚓”地一声,一条胳膊离身而去。
“呜……”地一声闷叫,被黄昌平一把捂住了嘴的歹徒,痛得直翻白眼。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们应该是士兵。”吴争冷冷道,“寻常百姓,恐怕一眼认不出火器,但你们中有人认得它……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
激烈的疼痛,被捂住了嘴喊不出来,加剧了疼痛感的歹徒,终于明白他做不了好汉,于是在黄昌平放开他时,急道:“我等是受少将军李定邦的指派,前来捉拿逆贼……。”
“有多少人?”
“一百多人。”
吴争与鲁进财对视一眼,再问道:“李定邦在哪?”
“就在离此不远处县衙里。”
吴争突然伸手,从鲁进财手中一把夺过刀来。
然后回身一脚,踹倒歹徒,钢刀疾挥,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白练一闪而过,那歹徒一声“饶命……”,话音未落,已是身首异处。
吴争已经很久未亲手动刀杀人了,可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克制心中的戾气。
他举血刀向血泊中的十七号夫妇一拱手,将刀扔给鲁进财。
“走……随我去县衙!”
……。
县衙确实不远。
古时的城池,基本都是方方正正的。
街道也是南北、东西向,而不管是县衙还是府衙,皆居中而建。
十七号家就在城中心位置,按理说,任何一城,中心位置的房子都是相对较贵的。他能在城中心拥有一套宅子,倒不是他原本就身家阔绰,而是长林卫的俸禄,确实优厚,加上十七号还是县所档头,此宅又兼作了分所据地,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吴争大步向前,几乎没有一丝闪避的意思。
也奇怪了,来往在街道上,几次遇见的追捕者们,竟连上前来问一声的都没,更不用说阻拦了。
或许这就是灯下黑的道理吧。
跟在吴争身后的鲁进财知道拦不住吴争,他只能不断地向黄昌平施眼色。
可黄昌平更不敢拦呀,谁敢在这时拦,恐怕真没好果子吃。
眼见着县衙就在眼前,鲁进财只能牙一咬,他x的,拼了!
有了决定,鲁进财急赶上两步,与黄昌平紧贴吴争左右,而手已经伸入衣襟。
吴争走到县衙门口,没急着向前,而是抬头望着门楣上“玉山县衙”四个大字,然后背负双手,悠哉悠哉地上了台阶。
这下,终于有人拦了。
县衙门前衙役伸手阻拦道:“今日城中禁严,你要告状,待过几日再来。”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如果不是吴争衣着光鲜,恐怕就没这么好待遇了,衙役手中棍棒早就抡过来了。
吴争施施然道:“你看……本公子象是告状的人么?”
那衙役还真上下打量了吴争几眼,然后展颜陪笑道:“既然公子不告状,那就请回吧……今日衙门内有大事,县太爷不见任何人。”
“混帐……瞎了你的狗眼。”鲁进财上前一步,指着衙役的鼻子骂道,“还不速速通报……若惹恼了我家少爷,让刘远吃不了兜着走!”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嘛,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耍横?
可衙役就吃这一套,听吴争身后的随从都敢咋乎直呼县太爷的名字,在衙役看来,那就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了。
定是州府来人了。这是衙役的第一反应。
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正在满城搜捕的“逆贼”竟会堂而皇之地来到衙门口,还要进衙见县太爷。
衙役连连点头哈腰道:“小的有眼无珠……请公子稍候,小的这就替公子通报……。”
吴争冷哼道:“放肆!你是要本公子在此等不成?”
衙役舔舔嘴唇,茫然道:“那……那依公子之见该如何?”
吴争哂然道:“无须你通报……本公子自己进去找刘远就是了。”
“可……可这……。”
第一千五百五十八章 出手
在衙役呐呐不知所措时,吴争已经越过衙役,向衙门口走去。
吴争太知道这些看门人欺软怕硬的习气了。
一切比想象的更加顺利。
可人算不如天算,一个身影突然从门口出现,挡住了吴争的视野。
看到这“偌大”的身影,吴争知道,要糟。
这是昨日酒肆中,被管事称为肥头大耳之人,说是织造司驻饶州府主事的族叔。
这种模样的人,往往给人印象较深,况且,加上是织造司驻饶州府主事的族叔,吴争还特地留意了一下,为得是日后惩诫找得到人、对得上号。
不想,这时竟提前遇上了。
知道要糟是因为,昨日在酒肆吴争“风头”太甚,敢与李定邦架梁子,自然是众人瞩目的,这死肥猪定能记住吴争的模样。
果然,那胖子脸色惊愕地看着吴争,出门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不,是在收回跨出门槛的脚,如果不是他实在太胖,影响了反应速度,那么,可能结果就不太一样了。
正常人可以在收回迈出的脚时,嘴巴同时发声,可这胖子做不到,他非要收回脚,再发疯似的转身回奔,再开口呼喊。
这给了吴争足够的反应时间。
“呯”地一声,胖子甚至连声都没发出,就被吴争掏出短铳,一枪撂倒在地。
反应过来的衙役,拼命地想拔腰间佩刀,可惜,因紧张了,愣是拔不出来。
他惊恐地看着鲁进财靠近自己,双手控制了自己的脑袋,然后听到“卡嚓”一声,衙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看到了自己的背部……。
……。
突如其来的枪声瞬间震动了整个县衙。
可此时县衙内的衙役们已经无法迅速反应过来。
在他们惊慌地奔跑和推搡中,吴争一行三人已经绕过照壁,直趋正堂。
李定邦有过瞬间的惊慌,那是对于不可知之事的下意识反应。
但他很快就凭着多年的战场经历镇定了下来。
他身边的几个富商开始有意识地从侧门“离开”,只有刘远,硬着头皮挡在李定邦面前,天知道,这时的刘远心中,有多崩溃。
李定邦确实非常镇定,他的手已经紧握着腰间刀柄,这把刀饮过无数的人血,包括明室皇族的血。
刀在手,敢问天下谁是英雄?!
但这种镇定,很快被打破。
在吴争三人冲进正堂,李定邦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三只短铳时,这份镇定早已无影无踪。
吴争没有理会李定邦喷火的目光和刘远无助的神色。
径直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了原本属于刘远的县太爷宝座上,仿佛这位置就是自己的一般自然。
鲁进财和黄昌平将短铳枪口分别顶在李定邦、刘远的胸膛上,厉声喝令追着自己,已至正堂门口的衙役们,“滚出去……否则,杀了他们!”
……。
一阵僵持。
这是一种力量和心志,默默地较量。
很显然,吴争赢了。
光脚的总是不怕穿鞋的,吴争很好地扮演了一个光脚的。
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想象,一个王爷能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反其道而行之,直入虎穴。
所以,当吴争说“我是吴争”时,没有人相信。
而吴争,也一时无法证明自己是吴争,因为唯一的印信,交于十七号派人携带出城去调金华卫了。
“李定邦……你辜负了你爹给你起的好名字。”
吴争淡淡的话语声,在李定邦听来,就象是一种羞辱。
“你究竟是谁?谁派你来的?高一功吗?”
一连串的问话,奈何吴争根本不想回答。
吴争开始拨弄着手中短铳,李定邦识货,他知道吴争在装填。
为何装填?
必想杀人?
杀谁?
不言而喻!
在这一刻,李定邦突然就信了,信面前这人,就是吴王殿下。
他跪倒在地,“殿下饶命……。”
刘远是真愣了。
他无法让自己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他并非是个蠢人,但只是想赚些银子,同时也因为他根本无法拒绝、反抗、顶撞国公之子、广信卫少将军的心意。
虽然少将军的名号不是朝廷和大将军府所封授,可自古以来,少主、少将军之名,前赴后继,从未曾缺过。
李定邦的突然服软,让刘远感到一阵的空虚,所以,他也只能随李定邦跪下。
二人的接连下跪,让整个衙门内衙役目瞪口呆,也对,搜捕搜到这份上,玉山县衙会是怎样的结果,已经不言自明了,所有人在门口跪成了一片。
不是不想反抗,不是李定邦决定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了。
而是李定邦非常清楚,再大的本事,在面对着火枪枪口时,完全无用。
服软或许依旧难逃一死,但反抗,必死无疑。
怎么选?
不用选!
吴争装填得很快,手中经过戚道昆借鉴西欧短枪改良的短铳,装填的是预制纸弹,有效射程可达三、四十步。
将枪口顶在李定邦胸口时,吴争已经决定开枪。
不为别的,就为军法如山!
可此时,衙门外传来的喧嚣和吵杂,打乱了吴争的动作。
一名从门口跑进来的衙役急报,“那些商人随从造反了!”
李定邦和刘远这时才反应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六、七个参与竞买的商人已经不在,甚至包括了织造司广信、饶州二府的分署主事。
“殿下……殿下听末将一言。”李定邦反应很快,他急道,“末将愿意戴罪立功,为殿下扫平这些奸细、逆贼。”
吴争有些犹豫。
此时鲁进财一脚踹翻刘远,厉喝道:“令县衙衙役去门口挡着!”
刘远强忍着痛楚,对门口衙役下令,“听这位大人的……快去门口抗敌!”
衙役们在片刻的惊愕之后,迅速反应过来,这或许是他们最后活下去的机会,于是,已经不用鲁进财招呼,一窝蜂地冲向大门。
李定邦瞪着一双略带血丝的眼睛,对吴争道:“殿下,末将是真不知道您来了玉山,末将只是……只是想……。王爷,那些外地商人有上百随从,且个个装备精良,仅凭数十衙役,定挡不住他们……请王爷相信末将,给末将一个将功恕罪的机会……。”
第一千五百五十九章 千钧一发
PS:感谢书友“奔跑吧骚年”的打赏。
“你该死!”吴争咬牙,沉声道。
李定邦一愕,低头道:“……私贩军械,欲戗害吴王殿下……末将确实该死。”
“你最该死的是,为达到杀人灭口、掩盖罪行的目的,荼毒城中无辜百姓!”吴争厉声喝道,手中的短铳上移至李定邦额头,没有人怀疑下一刻吴争会毫不犹豫地击发。
李定邦冷汗如注,但这时,他反而是豁出去了,他昂首看着吴争道:“末将确实想杀人灭口,可没想过要荼毒城中百姓……这事,不是末将麾下人所做,也非衙役们所为。”
吴争嗤声道:“待死之徒,还敢巧舌如簧?”
李定邦倔强道:“末将自认有罪,但敢问殿下,今日如果换了殿下,与末将易位而处,殿下会怎么应对?殿下收编忠贞营,十几万忠贞营军民,被殿下缩编成二万广信卫……是,殿下确实对广信卫一视同仁,军械、粮饷从无短缺,淘汰下来的人,也安置于江南各府?可殿下可曾知道,忠贞营的兄弟们被江南军民排挤?无数人从江南返回广信府求我父亲收留?可广信、饶州二府养不起这么多人……殿下,私贩军械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父亲及二位国公无关,与玉山县刘县令无关,殿下要杀,就杀我一人吧!”
这话让刘远一愣,他犹豫着,从地上爬行几步,至吴争面前,拼命磕头道:“殿下息怒,下官有罪,自愿受罚……只是眼下……还请殿下允少将军和下官为王爷尽忠!”
鲁进财转身,看看李定邦和刘远,轻声道:“王爷……。”
吴争慢慢将枪口从李定邦的额头移开,“孤给你机会……但不是赦免你的死罪,而是允你自证你父亲的清白。”
这话,有些无情。
无情到明白地说,你必死与疑,最好死在衙门口,用你的死来解脱你父亲的罪过,虽然还没有被证明李过的罪过,但,很多事,是不需要证据的。
虽然话无情,但这也是实话。
因为无情,所以真实。
李定邦一愣,两行热泪滴下,他重重地向吴争磕了个头,然后一抹眼中热泪,对刘远道:“刘县令护着王爷,本将军御敌去了!”
说完,朝衙门口而去。
刘远愣愣地看着李定邦的背影,突然向吴争再磕一头,“下官之罪,相较少将军尤过之而无不及……下官愿与少将军并肩御敌,恳请王爷成全!”
吴争反倒有些愣了,这与自己被十七号一家的死激起心中怒火,一门心思要追凶究恶的本心似乎有了悖逆。
究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自己究竟是代表着正义还是非正义?
这世间,究竟何为善、何为恶?
吴争有些恍惚,一摆手道:“孤……允了。”
“谢王爷!”刘远笑着转身而去,虽然眼中有泪,可他的笑容如有释重负。
鲁进财干咳一声道:“王爷……来敌人数远甚于衙门中衙役,仅凭李定邦及他的十余随从,想来定是挡不住,请王爷允准,卑职去助李定邦一臂之力。”
吴争轻轻一叹,挥挥手道:“去吧,去吧……黄昌平,你也一起去。”
黄昌平急道:“那……那王爷一人在此……。”
“孤久经沙场,手中有短铳,只要正门不被突破,就算有些许蟊贼翻墙而入,本王也能自保。”
“那……卑职遵命!”
……。
都说迷途知返,更为决绝。
李定邦,死了!
他的尸身上,插了五枝羽箭,最致命的是贯穿胸腹间的一柄刀。
但刀已被拔出,李定邦自己拔的。
刘远亲眼看见,皖国公刘体仁率援兵到来,歹徒一哄而散逃遁时,已经受伤的李定邦,带着一丝笑意,突然奋力拔出了镶嵌在他胸腹间的那柄刀。
迸涌的鲜血染红了衙门前的台阶。
刘体仁率部冲到门口时,李定邦还有一口气,他喘息着对刘体仁说,“请……刘叔转告……父亲,孩儿不孝……一人做事……一人当……!”
刘体仁睁着血红的双眼,瞪着衙门里面,发出一声如兽般地嘶吼声。
刘远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突然冲上前,挡在衙门前,展开双臂道:“公爷……里面是吴王殿下。”
刘体仁愤怒地冲上几步,执刀顶着刘远道:“敢拦本公……你也配?还不滚开?!”
刘远的身子有些佝偻起来,但他,不让。
“请皖国公听下官一言……。”刘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如果国公越雷池一步,少将军就白死了。”
刘体仁神色狰狞,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凶狠地瞪着刘远,手中的刀已经顶进了一寸,鲜血从刘远的官服中渗出,越来越多,再顺着刀慢慢地滴在地上。
刘远反而突然不怕了,微笑了起来,他看着刘体仁道:“寒窗苦读时,总以为自己,傲从骨中生,万难不屈膝……可为官之后,才明白傲骨又值几文钱?最可叹的是,放下了尊严,却换不回柴米油盐……于是以为,自己终究只是个随波逐流之人……可今日,现在,下官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尊严可寻的。”
刘体仁脸部开始抽搐。
刘远轻叹道:“错,就是错了,之后的对,依然掩盖不了前错……少将军是为守护吴王殿下而死,得其所哉……若国公……那就辜负了少将军、辜负了夔国公,更辜负了国公自己啊。”
刘体仁脸色剧变,他的手在颤抖,终于“咣啷”一声,刀掉落在石阶上。
“听本公令……退!”
无数的士兵,如潮水般从衙门口退散。
而此时,鲁进财和黄昌平左右簇拥着吴争从正堂方向走来。
当吴争的身影出现在衙门口不远时,刘体仁整肃官服,躬身长揖,大声道:“……不知王爷到来,臣有罪。”
吴争平静地走到衙门口,扫视着已经退至数十丈外的广信卫。
再收回目光,俯视着地上血泊中的李定邦。
然后,拍了拍刘远的肩膀。
最后,走到刘体仁面前,微笑道:“皖国公……来得正是时候啊!若非皖国公适时来援,本王或许就遇害了。”
第一千五百六十章 真有天意吗
吴争的话和语调,令刘体仁脸色一变。
这时,从东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大地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从这地面的震颤,就可以猜出,来的骑兵绝不下三千之数。
刘体仁脸色再变,他突然明白了,金华卫……必定是临时驻囤于江山的金华卫。刘体仁心中一阵骇然,如果不是刘远阻拦,如果……或许金华卫早已进了城,只是……没有出现罢了。
冷汗慢慢渗出,瞬间湿了刘体仁的后背。
呼啸而至的厉如海跃下马来,向吴争行了个军礼道:“禀大将军,末将率金华卫三千骑军奉命赶到……。”
吴争摆了摆手,微笑着对刘体仁问道:“孤有事与夔国公商议……只是不知夔国公有没有空闲?”
刘体仁茫然应道:“有……有……臣即刻派人向上饶城传讯……还请王爷稍等……。”
吴争没等刘体仁说完,顾自甩手而去。
厉如海、鲁进财、黄昌平无人理会刘体仁,甚至连看都不看刘体仁一眼,追随吴争而去。
……。
看着吴争的背影渐渐消失。
刘体仁突然象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瘫在衙门口台阶上。
刘远轻吁一口气,上前搀扶刘体仁。
刘体仁喘息道:“刘县令,今日之恩……本公没齿难忘!”
刘远苦笑道:“下官不敢当……下官自己还是待罪之身呢。”
刘体仁急问道:“王爷是何时入玉山城的,你怎么也不向上饶城传讯?”
“哎……下官和少将军也是在今日早晨才知道是王爷亲临……。”刘远将经过与刘体仁详说了一遍,看着李定邦的尸身,叹息道,“可惜了少将军……。”
刘体仁眉头紧蹩着,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单是王爷那无法交待,就连夔国公那也交待不过去……参与竞买的那些个商人在何处?少不得,拿他们说事!”
刘远摇摇头道:“原本这些人都在衙门中,后来王爷在衙门口开枪打死了一个衙役,这些人趁乱逃离,而后他们手下的随从向衙门展开了攻击……说起来,距离此时已经一个多时辰,按玉山城四门的距离,想必早已逃出城去了。”
刘体仁突然回头喝道:“来人……,分出四队出城追捕歹徒,余下者,全城搜捕……。”
刘远急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今日凌晨扰民,王爷已经盛怒……要再出什么事,那……。”
刘体仁想了想,加了一句,“切记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
“他不是勇士。”吴争站在宅院里,为十七号盖棺定论,“但他确实救了孤和你们的性命……报个县男吧。”
“是。”鲁进财应道。
“孤记得,当时他妻子怀里抱着个孩子?”
“是。”
“孩子呢?”
“全找过了……怕是已遭毒手了吧。”鲁进财低头回答道。
吴争叹了口气,沉默下来,这一夜之间,他的心境有了剧变。
就在吴争心生感触时,突然那边正在搜索的金华卫士兵一阵欢呼。
吴争诧异地回头,一向一副死人脸的厉如海,竟带着笑意上前来禀报道:“王爷,有幸存者。”
“谁?”
“一个孩子。”
吴争与鲁进财面面相觑,随着厉如海走了过去。
看着面前还是惊慌失措的孩子,吴争认出了这就是昨夜十七号妻子怀中的那孩子。
原来,这口井已近干枯,里面水不深,歹徒抛孩子入井时,根本没去留意井中。
而井中半垂的水桶和井绳,有效地延缓了孩子身体的下降速度,结果这孩子除了有些擦伤,甚至连骨折都没有。
真可谓是上天有眼啊。
“你……叫什么?”吴争尽量以和善的口气问道。
“我……我姓魏,叫……叫小宝,今年五岁。”
吴争惊愕起来,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难道,这世道真有天意存在?
“派人送他去杭州府,交给宋安好生照顾。”
“是。”
……。
“禀王爷,追捕的将士已经返回,织造司广信、饶州二府分署主事之人已被抓获,但……按刘远交待所说,那些不知底细的外地商人,就象凭空消失了一般,全无踪迹……敢问王爷,是否继续向远处追索?”
“不必了。”吴争摇摇头道,这些人很大可能是北方派来的奸细,但无关紧重,重要的是广信卫。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有涤清了内部,才是治本良策。
吴争无意将精力花在那些宵小身上,“人在何处?”
“就在城门外等候王爷决断。”
吴争想了想,道:“不必审了。鲁进财,你随厉都指挥使前去……杀了吧。”
厉如海微微一愣,躬身应道:“末将遵命。”
鲁进财应道:“是。”
……。
如果说厉如海可能是懂了吴争话中的意思,这才不发一言就服从命令了。
可鲁进财脑子向来不太够用,是真的没想明白,在他看来,吴王怎么就不加审讯,下令杀死织造司广信、饶州二府分署主事。
按理说,连他都能看出,这事显然牵扯了一桩极大的弊案。
“敢问厉将军,王爷此举究竟何意?”鲁进财虽然心思不太缜密,但善于不耻下问,逮谁问谁,“若严刑拷打,不怕这二人不吐出背后指使之人……看来,不但广信卫有猫腻,连织造司问题也很大,要是能顺藤摸瓜,揪出一些吃里扒外的混帐来,对王爷、大将军府,乃至百姓都是拍手称快的事。”
厉如海从来都不是个合群之人,但他对鲁进财却是另眼相看。
或许这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吧。
厉如海从急驰的马背上转头看了鲁进财一眼,平淡地答道:“你要知道广信卫不是金华卫,织造司也不是官府衙门。”
鲁进财皱眉道:“可那是郡主的织造司,就是王爷的织造司……。”
“你还知道织造司是郡主的啊?!”厉如海没好气地怼道,然后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在厉如海看来,自己说得已经够多的了,要换成别人,厉如海一字都不想说。
鲁进财一愣,速度慢了下来,看着渐渐远去的厉如海的背影,鲁进财心中灵光一闪,反应了过来,他扇了自己一记嘴巴子,自责道:“你,真是个蠢货。”
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 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吴争的意思,厉如海确实是猜到了。
鲁进财也算是后知后觉,被厉如海点醒了。
黄昌平一个读书人,中过秀才,脑子自然是好使的,自然也能猜得到。
但相较于厉如海的沉默和鲁进财的自责,黄昌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直谏。
这是明代读书人固有的“风骨”,他们明察秋毫,敢于进谏一切他们认为不合理、不合法的事情,就算皇帝当面,也敢冒颜直谏,甘于受廷杖之苦,有道是头可断、血可流,风骨不可丢。
虽然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发现问题之后,是不是应该先去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剜肉治病之后,是不是需要想法弥补创口。
他们只知道破坏,从不奢求建设。
“王爷处事……不公。”
吴争心情本就不好,没搭理他。
“王爷处事不公!”黄昌平提高了声调。
吴争无奈地回头看着大义凛然的黄昌平,问道:“何处不公?”
“他们死了。”黄昌平指着十七号夫妇的尸体道。
吴争点点头,“孤已经下令,诛杀那二人。”
“可这样不够。”
吴争又点点头道:“李定邦也死了。”
“还是不够。”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刘远虽然有罪,但只是协从。”
“卑职不是指刘远,而是指广信卫三位国公,卑职不相信,如此勾连外敌、私贩火器的大事,三位国公会丝毫不知情?还有……织造司总署!”黄昌平执拗地说道,“二府分署主事勾结外人、中饱私囊、荼毒百姓……。”
“你究竟想指证谁?”吴争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卑职只想让事情有它该有的样子。”
吴争轻吼一声,“滚!”
甩手欲外走。
黄昌平突然单膝跪下,道:“王爷说得对,十七号并非勇士,可他确确实实救了王爷和我等性命……可他死了。”
吴争霍地回身,怒目而对,“孤已经为他报了仇,也给了他哀荣……这世上枉死的人多了去了,他肯定不是最憋屈的那一个。”
“王爷说得对,十七号铁定不是最憋屈的那一个……他虽然死了,但得到了哀荣,他的孩子被王爷收留,日后不出意外,前程定是一片坦途……。”
“那你还纠缠什么?”吴争心中的邪火即将被黄昌平引发。
“可一切还没有改变。”黄昌平平静地与吴争冒火的眼睛对视着,“如果连王爷都无法回复事情该有的模样,那这乱世还有什么结束的希望?”
吴争愤怒地上前,狠狠地甩了黄昌平一记耳光,直将黄昌平甩趴在地上,黄昌平的嘴里涌出一缕鲜血来,吴争嘶吼道:“放肆,你是在指责本王、教本王做事吗?”
黄昌平平静地直起身,用手抹了把嘴上的血,微笑道:“人性善变,没有人天生就是恶人,也没有人天生就是好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好、恶之间,也仅仅是临机时的一念之差……譬如李定邦,再譬如刘体仁、刘远,若他们一念成魔,就算卑职与鲁将军拼死保护王爷,恐怕也无济于事……厉将军就算率再多的援兵来,恐怕赶到时,一切都已成为定局……卑职是说,王爷要建立的新世界、新天下,须对错有序、黑白分明。”
“你究竟想说什么?”吴争冷冷问道,但已经不再愤怒。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让一切回归它原本该有的样子。”黄昌平悠悠道,“王爷天纵奇才,卑职与王爷相比,就如同萤虫皓月,可公道自在人心,人心不可欺、天不可欺……请王爷三思。”
望着趴俯在自己脚前的黄昌平,吴争有种欲嘶吼的冲动,该死的读书人,读书读傻了!
“黄家娃儿,你以为这世道,正义和罪恶泾渭分明?可你别忘记了,黑与白之间,还有灰色。”吴争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让事情回归至本该有的样子,这很容易……只要孤一声令下,金华卫可以在数日之内攻破广信、饶州,杀尽所有敢于反抗者……对付织造司就更简单了,将总署、分署各主事尽皆下狱,严刑拷打,恐怕没有人可以抗得过去,再简单些,直接取缔织造司就是……。”
“可然后呢?”吴争手指不断地戳着昂着头的黄昌平的额头,一下、两下、三下……,“广信、饶州等府人心不稳,数万计的广信卫将士群龙无首,溃兵如贼,天下大乱,派北伐军镇压、围剿吗?知道会死多少人吗……织造司辖下百万织女,关乎百万户人家生计,你娃儿家中盈实,就算一年半载没有收入也不用担心生计,可那些百姓呢?半月、一月没收入,全家就得挨饿……!”
很显然,吴争这已经不是在向黄昌平解释了。
他无须向黄昌平解释。
他只是在向自己解释。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是自己的内心。
……。
玉山城西门。
李过撕心裂肺地狂吼着。
还有什么比暮年丧子更悲惨、更心疼的事呢?
刘体仁轻声劝道:“邦儿……非他所杀,是自尽,邦儿仁孝,他托我传话,一人做事一人当……。”
李过瞪着血红的眼睛,冲刘体仁吼道:“为何不攻?为何不为邦儿复仇?”
刘体仁摇摇头,喟叹道:“攻不得……金华卫其实已经早我一步入城,就隐于县衙周边。或许,他就在等我下令进攻,如此,便有了借口……大哥啊,都说他能为、城府非常人可比,这次,我算是见识了。”
李过恨声道:“金华卫来了多少人?”
“约三千人。”
“才三千人就让你缩手缩脚?”
“大哥,那是钱翘恭所练的三千枪骑兵,其中有千余人从北方归投的老兵啊。”
李过极不甘心地吼道:“那又如何?我今日率二万精锐前来玉山,怕他作甚?”
刘体仁摇摇头道:“请大哥息怒……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才是。”
李过大怒,“怎么,你这是决意与我割袍断义,然后学三弟那般,转投他的麾下不成?”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 局
刘体仁苦笑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我思来想去,一来邦儿确实非亡于他手中,反而邦儿是为守护他才受的重伤,邦儿临终之前,也从未有过要我等为他复仇的话。二来,大哥莫要忘记,夫人还在杭州府,今日大哥若要反,等于害了夫人。”
“那……那邦儿就这样枉死了?”李过悲从心起,涕泪交流。
“观眼下局势,也只能……如此了。”刘体仁叹息道,“三弟恐怕早已选择了追随他,否则,他也不会将广信卫最精锐一部调拨给三弟前往闽地……大哥若此时一反,最多是将他逐出江西,可接下来,三弟必定北向,与江西周边北伐军三卫,对江西形成四面合击之势……人强我弱,大哥,咱们赢不了……赢不了啊!”
李过茫然起身,望着城中方向,愣愣地看了许久,“你说得没错,人强我弱,奈何?他,怎么说?”
“他令大哥去城中相见,说是有事商议。”刘体仁见李过平静下来,轻吁一口气道,“为五万广信卫将士及家眷免于战火,还请大哥……节哀顺变。”
“会是鸿门宴吗?”
刘体仁一愣,想了想道:“他虽然阴狠,可还不至于下作……况且,他若真有加害大哥之意,以北伐军三卫实力,直接进攻就是了。”
李过突然长呼一口气,道:“好吧,我去见他……二弟,你留在城外,我的这一万人马就交给你了,你在,他就须投鼠忌器。”
刘体仁点点头,“大哥放心,若他真敢加害大哥,我必率广信卫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
“不能让清廷得以喘息。”吴争点点安庆府道,“虽然签订了和约,但如果让敌人休养生息,那么日后的北伐必将付出更大的代价,血的代价。”
李过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但确确实实,他被吴争的构想所吸引。
“广信卫自九江北上,经安庆、庐州,突入凤阳府……把它变成胶着的战场,别想着一举拿下,记住,围点打援,拖死它们!”吴争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目光甚至没有看李过一眼,似乎在自言自语。
李过站在吴争身后约一丈的位置,眼神复杂地看着吴争的背影。
他不明白,他是真的不明白,这小子哪来的如此谜之自信,竟摒退了鲁进财、黄昌平等随扈之人,与自己单独相处?
这个距离,加上从背后出刀,李过至少有七成把握。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李过的手很稳定,开始伸向胸口,那里,有着一柄吹毛断发的短匕。
只要一呼一吸之间,就能将目标捅出个通透的窟窿来。
“李定邦不能白死,就如长林卫十七号夫妇……每个人的命都是他自己的,自己作出的选择就得自己负责。”吴争敲击着地图道,“但有一点,那些怂恿者、始作俑者,也得付出代价……孤知道你心中有恨,孤也知道,你对广信卫的控制能力,但,孤要正告你,你赢不了,甚至,你没有一丝机会。”
说到这,吴争慢慢转身,目光看着李过已经伸入胸口的手,但神色平静,“夔国公,你老了,你已经输不起了……孤方才说自己作出的选择就得自己负责,这话对夔国公同样适合。”
李过目光一缩,老了吗?
他心中被激起一股火,男人之火。
吴争似乎没有看到李过神色的变化,又自然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过。
“李定邦罪不该死,但他非死不可。”
李过的眼中迸出一股怒火,他的手已经握紧了胸中的刀柄。
“他不死,夔国公就没有动机谋反,夔国公不谋反,已经过了两年安稳日子的广信卫,自然不会北渡长江,广信卫不北渡,孤的诱敌、滞敌之计,如何实施?”
李过有些惊愕起来,但这并不影响他已经作出的决断,他开始抽刀。
“孤知道夔国公中年丧子之痛,孤真的知道。”吴争微微仰头道,“嘉定城,孤的叔父那了,可杀他的贼子李成栋还活着……孤有的是机会杀他为叔父报仇,可你知道孤为何迟迟不杀他吗?”
李过已经抽出短匕,咬牙道,“为何?”
吴争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前些日子,清廷传讯给本王,竟是想请本王下令金华卫,逮捕李成栋,递解回顺天府……哈哈,可笑吗?”
吴争笑得前俯后仰,“人最痛苦的不是死,死很容易,也就一口气……可让他卑微地活着,活得比乞丐比不如,受着世人的唾骂,再没有一丝希望翻身,那才是最解恨的……孤要让他活着,象鼻涕虫一样地活着!”
李过手不由自主地一抖,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王爷教了臣一个复仇的好方法。”
吴争慢慢收起笑声,摇摇头道:“不……你学不了这一套。你心里背负得太多,你儿子李定邦只是其中之一,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你心里还有忠义夫人,还有刘体仁,还有数万广信卫将士的生计……你不象我,我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北伐!”
“臣,也可以,就算不成,还有永历朝,还有大西军。”
吴争再次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李过的眼睛,仿佛没有看到李过手中那柄锋利的短匕,“明室若真靠得住,孤以何崛起于山野?民军如果靠得住,缘何入主顺天府,又得而复失?”
“为何?”
“变化。”
“何意?”
“如日东升西落、如人生老病死。”
李过没听懂,他有些发愣。
吴争慢慢上前,再慢慢抬手,弹了弹李过手中的短匕,发出“叮”的一声。
“你儿子比你聪明,比你有担当……如果他早些选择追随本王,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好将军。”吴争淡淡道。
李过突然醒悟过来,他霍地向后倒退一步,拉开与吴争的距离,抬手以短匕指着吴争道:“都说王爷口灿莲花,今日李某领教了……但,这屋里仅你我二人,今日你逃不了!”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局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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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手一摊,问道:“孤为何要逃?”
“你就不怕我与你同归于尽?”
吴争摇摇头,哂然道:“不怕。夔国公已经年过半百,如日落西山,而孤却如旭日东升……孤想不通为何要怕你?”
李过愤怒地一扬刀,似乎在显示,此时他手中有刀,话语权在他那。
吴争笑了,笑得有些无奈,他慢慢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一把短铳来,放在案上,“二百多年前,大明就有了火器,太祖皇帝麾下精骑皆装备了三眼铳,可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夔国公却依旧习惯于使用短匕……将军尚且如此,奈何士兵?”
李过愣了,他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再拿着短匕。
他苦笑起来,原本想着为儿子报仇,可这时看着面前的吴争,他竟有些迟疑了。
他确实在迟疑。
否则,在吴争背后这么长的时间里,往前一捅,什么事都解决了。
他真的一直在犹豫,特别是听了吴争“我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北伐”这句话之后。
五、六年过去了,无数的人死了,有兄弟,还有伯父。
可天下依旧混乱,百姓依旧食不裹腹。
李过曾经的雄心也随着时间渐渐消逝,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能结束这乱世的人。
能结束乱世的人,可能就是面前这个“杀子仇人”。
李过下不了手,正如李定邦在最后那一刻,选择守护吴争一样。
他们守护的不是吴争,而是心中的那一线希望。
因为不好意思再拿着短匕,李过慢慢将短匕横转,倒捏着,放在案上,与吴争的短铳并立放着。
怔怔地看了吴争好一会,李过拱手道:“臣……今日没有来过。若王爷同意,臣,明日再来向王爷请安。”
吴争笑了,但收得很快,摇摇头道:“不。夔国公明明来过,怎能说没来过呢?”
李过目光一缩,沉声道:“王爷是要斩草除根吗?真逼急了李某……李某一样可能拼个鱼死网破!”
吴争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嘛,哪有被欺负到自己头上了,还怂了的夔国公?”
李过惊讶地看着吴争。
吴争指着地图上安庆、庐州二府的位置,道:“去那吧……带上你的广信卫,两年多了,是时候让孤看看,原本叱咤半个华夏的忠贞营的风采。”
李过张大了嘴巴,死死地盯着吴争,好半晌才问道:“之后呢?”
“北伐军中,必有广信卫一席之地。”吴争淡淡地说道。
李过突然单膝跪地,沉声道:“臣……谨遵王命!”
……。
“呯”地一声枪响之后。
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夔国公反了,他趁吴王召见,私藏火器行刺,得手之后,在随扈亲卫的掩护下,逃向西城方向。
广信卫反了,刘体仁率广信卫破城而入,接应逃脱的李过。
吴王亲卫鲁进财、黄昌平等人,与金华卫副都指挥使厉如海,随即率军向西城发起了反击。
经过半天的激战,广信卫不敌,撤向上饶城。
厉如海等人衔尾急追至上饶城,随即向上饶城发起了进攻。
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从浙江赶来的北伐第一军进入玉山县,眼见大势已去,李过、刘体仁不得不率广信卫向北转进。
金华卫衔尾追击、紧咬不放,数天之后,广信卫入庐州府,而被闻讯赶来阻击的建阳卫,与金华卫形成东、南两面合围之势。
李过、刘体仁不得不再次北上,进入清廷控制之下的凤阳府,迅速攻占定远,与凤阳城清军形成对峙。
身负“重伤”的吴争,被送回杭州府,大将军府随即派人出使顺天府。
与清廷交涉,意图南北配合,围剿广信卫“叛军”。
但清廷始终态度爱昧,拖延着迟迟不回复。
……。
武英殿中。
终于亲政的小福临心情非常好。
也对,再没有比听到强敌有了麻烦更让人心情愉悦的了。
“皇上,随李过至凤阳府的广信卫尚有三万多人,而且,广信卫所装备的火器皆为江南军工坊提供,如果将这支军队收编过来,既可减轻朝廷购买火器的压力,更可增加朝廷军力,实为一举多得啊,同时,朝廷与建新朝实力此消彼涨之下,长江沿岸实力格局就会瞬间改变……臣自请前往凤阳府劝降李过,请皇上恩准。”
岳乐无疑是最希望收编广信卫的人,没有之一,原本他手中军队,在江北一役中,被北伐军击败,损失惨重,加上沈致远火枪新军的逼迫,使得岳乐不得不回京述职,虽说晋升了亲王爵,可兵权却反而下降了。
这让岳乐不禁“怀念”起与钱、沈二人编练三万火枪新军的时候,那个时候,虽说是郡王爵,但就连多尔衮也得给三分颜色。
小福临听得连连点头,虽说今日心情好,但福临心中依旧有根刺。
这根刺与建新朝无关,也与吴争无关,而是来自已经死了的多尔衮。
多尔衮活着时,福临不得不称呼多尔衮为皇父,可你说现在多尔衮死了,福临还得为其为尊号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这不是自己“啪啪”打自己的脸,拿自己的脸使劲按在地上摩擦吗?
所以,福临每每天想到此事,就夜不能寐,一个劲地寻思着,什么时候挖了多尔衮的坟,再派人鞭尸。
可想归想,现实做不到。
为啥?
因为新的睿亲王就盘踞在兖州,且有十万大军,其中包括沈致远三万新军。
显然在这个时候,朝廷是无力与多尔博闹翻的。
所以,福临听说岳乐要去劝降李过,自然是拍双手赞成的。
“既然安亲王愿意为朝廷效劳,那朕……。”
可福临的话,被打断了。
谁敢打断已经亲政的福临说话?
自然是福临他叔,如今的叔王英亲王阿济格了。
“陛下!”阿济格大声反对道,“定远城的广信卫有三万多人,而我军在凤阳府,也只有三万大军,如果劝降了李过,试问……谁主凤阳府事?”
福临一听,心想也对,于是调头看向洪、范二人。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 老姜真辣?
汉明正文卷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老姜真辣?洪承畴与范文程目光一碰之后,微笑道:“英亲王言之有理……据报,李过反明,是因其子死于吴争之手,李过大怒之下,携短铳见吴争,侥幸行刺得手,吴争受了重伤。之后,北伐军数卫追击、围剿广信卫,李过只手难敌双拳,不得不北上,侵犯我朝凤阳府……但诸位都知道,从李自成死后,李过率忠贞营历来与我朝为敌,双方仇深似海,恐怕……李过不会轻易归降,若轻易归降,反而得提防有诈,还须谨慎为好。”
范文程附和道:“英亲王所担忧的,也正是我担心的,从与建新朝和谈之后,徐州大军已经北撤,我朝在凤阳府的兵力不足以控制李过的广信卫,若李过事后反复,后果不堪设想。”
福临有些愣,这几位这是闹哪出?
他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
这不对啊,洪、范二人怎么帮起阿济格说话了?
边上济尔哈朗的嘴角,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讥讽,他上前一步,面向阿济格道:“广信卫已经占领定远已成事实,想来仅凭凤阳府驻军,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收回失地……那依英亲王之见,这事又该如何应对?”
阿济格脸有得色,他也没料到洪、范二人会站在自己这边。
事实上,阿济格并非真心觉得岳乐的提议有什么不好,他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如果福临真允准岳乐去劝降李过,那么,这事一旦成功,广信卫就成了驻军凤阳府的唯一选择,而原驻守凤阳府的驻军将被北调,拱卫京畿。
如此一来,原本已经被阿济格视为禁脔的凤阳府,就会权力易手。
虽说阿济格不怕军权被收回,但大军在京畿的地位,是不能和驻守凤阳府相比的。
驻京八旗,加上兖州多尔博十万大军,阿济格的军队被团团包围着,能成什么事?
所以,阿济格绝对不允许岳乐前往凤阳府劝降,不管最后广信卫落在岳乐还是福临手中,都会对阿济格如今的地位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但话又得反过来说,在听了岳乐的话之后,阿济格心里觉得有道理,广信卫有三万多人,再加上已经装备了一部分来自江南军工坊的火器,这能省多少事啊?
阿济格甚至不用再与岳乐争抢正在筹备的新军主导权。
关键是,谁去劝降,最后广信卫归谁,这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在济尔哈朗询问应对之策时,阿济格瞬间改变了说话的风向,他一本正经地答道,“岳乐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能劝降李过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可纠结在于李过能不能真心归降我朝,这需要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能震慑广信卫。”
在场的除了福临,哪个不是老油条?
谁听不出阿济格话中的意思,如今的凤阳府,早已不是八万徐州大军驻囤的时候了,留下的三万人,相较于广信卫,自保或许能成,进攻,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阿济格话中说,具有“足够强大的实力”的选项,也就差没有直接说穿罢了,指得,就是他自己。
济尔哈朗目光不经意地与洪、范二人相碰,然后微笑着对阿济格明知故问道:“那依英亲王之见,谁是那个具有足够强大实力的人呢?”
阿济格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自然是……非本王莫属。”
说到这,阿济格转向福临,上前一步道:“皇上,请允准我亲自前往凤阳府,我定能收伏李过!”
福临有些愣,这怎么可以?
阿济格如今手掌大军,气焰正炽,如果再要是得到广信卫那三万多人,那还不成了多尔衮第二,又一个“皇父”摄政王?
就在福临极度为难之时,阿济格身后的济尔哈朗微微向福临点头示意,福临一怔,眼角往洪、范二人那一扫,见洪、范二人皆沉默不语,心中就有了底。
“英亲王既然愿意替朕分忧,朕自然是不会反对的……那就劳烦英亲王走一遭吧。”
阿济格闻听大喜,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临走时还向福临行了个大礼,吓得福临差点没坐住。
路过岳乐时,阿济格还拍了拍岳乐的肩膀,轻声道:“小子,想和本王斗,你还嫩点。”
说完,根本不看岳乐的表情,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
“皇上!”在阿济格身影消失之后,胸口堵得慌的岳乐导愤愤然道,“若是三万多广信卫置入英亲王手下,后果不堪设想啊……诸公都是明白人,难道就不出这些?”
福临心里一动,暗道这问题算是问到朕心里去了,于是转头看向洪、范等人。
可文人嘛,特别是有着大学士光环的文人,那腔调是普通读书人无法比拟的。
“范兄请。”
“还是洪兄请吧。”
“咦……洪某怎敢在范兄面前班门弄斧呢?”
在福临殷切目光注视下,洪、范二人还互相谦让起来了。
可福临还不敢去催促,也对,被这二人教出来的学生,哪会不“尊师重道”、“恪守本份”呢?
好在岳乐懂事,他开口催促了,“二位大学士,你们倒是指点一下本王啊。”
听听,听听,一个堂堂朝廷安亲王,开口请洪、范二人指点了,这是多大的面子啊?
得了便宜卖乖,那叫不识好歹、没有礼数。
洪、范二位大学士自然是最懂礼的,二人相视一笑之后,齐齐肃容,向福临揖身一礼。
洪承畴道:“其实英亲王开始时所说的有道理,李过不会降,他的儿子确实死了,可就算真是吴争亲手杀了他儿子,他儿子也必有取死之道……再则,以吴争的城府,要杀人子岂会不想到防患李过铤而走险?这是其一。”
“其二,北伐军的强悍,相信皇上也有所闻,可北伐军三卫愣是没有阻止广信卫北上,这其中竟还有吴争视如性命的第一军。”
范文程突然开口了,这么好的显摆机会,哪能说错过就错过?“其三……。”
哎,文人之间的谦让啊,这应了一句古话,“与子同游,动辄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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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 各怀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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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最令人疑惑的是,从江西北上渡江,必经九江、安庆,而建兴朝卫国公夏完淳所部建阳卫势力已经开始染指这二府周边,三万多大军渡江,建阳卫竟无法及时阻止……简直是不可思议。”范文程撸须感慨道,“可笑小子吴争,竟使出如此粗鄙伎俩,简直贻笑大方。”
福临、岳乐听得惊讶万分,不自禁地张着可以塞进鸡蛋的嘴巴,半晌还未合拢。
洪承畴微微一笑,寻常时候让让风头也就罢了,可在皇帝面前,谁让谁傻子!
就算都是大学士,那也得分个雌雄不是?
于是洪承畴趁着范文程喘气的功夫,迅速接上道,“这三个疑点足以证明李过并非真正与吴争闹翻……但他们究竟有何图谋呢?结合如今安庆府周边建阳卫的异动来看,很显然,吴争的意图在这……。”
洪承畴向旁边横跨一步,指着两名内侍撑起的地图上一处,道:“安庆、庐州、凤阳三府。”
范文程毫不示弱,“如今建新朝左营已经染指江北六合,而建阳卫占着和州、滁州……虽然沿江已经被敌突破,但六合、和州、滁州土地不大、人口不多,面对我凤阳府三万驻军的压力,实际上就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今李过率广信卫借机进入定远,那么陛下请看,沿江如此大的一片土地,事实上皆在吴争掌控之中,要知道,不管是建新朝左营还是建阳卫,皆与吴争私下勾连。”
福临听懂了,他很聪明,但他还是无法理解,“二位先生言之有理,可……可朕不明白,如果真按二位先生所说,这是吴争、李过设下的圈套,那他们就没想到,朕不同意吗?”
朕,不同意。
那便是不同意!
福临说到了正点上了,这样的局想要成功,就必须另一方同意,或者默认。
可福临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同意,除非脑子被驴踢了。
福临不同意,那就代表着两朝又一次大战的暴发,这个结果无论是对任何一方,短期内都是不堪承受之重,否则,前面就不需要停战和谈了。
洪承畴跟上一步道:“正因为吴争考虑到眼下与我朝停战,为了不彻底惹恼我朝,才设下这个圈套,借李过之子李定邦的死,以广信一卫为诱饵北上,名为转进实为占领。”
范文程忙接道:“而且这是个计中计,如果我朝轻信了李过,那么李过将被委以高官厚爵,成为了凤阳府军政总督,可真正掌控的却是背后的建新朝吴王。反之,如果我朝识破了吴争的奸计,那么,吴争想必就会假戏真作,李过会以定远一隅,向凤阳府各州县发起进攻……之前杭州府派使者入京,请求我朝予以配合,联手围剿广信卫,却被我朝婉拒,吴争便可以推托李过是叛军,不受他的控制,由此袖手旁观……当然,在私底下吴争一样会借助长江河道,悄悄将各种补给送给李过,而长江,如今不在我朝控制之下。”
福临生气了。
他是真生气了。
不是因为洪、范二人识破了吴争奸计,而是对二人的不作为生气。
也对嘛,定远失守,被广信卫占领,朝廷竟在闻听此事之后,默不作声了十天之久,要知道福临亲政才多久?
颜面啊!
福临愠声道:“既然如此,朕就得下诏,收回失地。”
洪承畴急道:“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
“吴争之所以施出这般雕虫小技,而不是下令北伐,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承担不起又一场与我朝的大战……而我朝,亦是如此。可如果皇上下诏开战,那么我朝也会因此陷入泥沼,之前所议的内政、扩军等等诸项,皆会半途而废。”
“可朕总不能坐视凤阳府被李过广信卫蚕食吧?”福临尖声道。
范文程温和地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陛下……要击退李过、收回定远,臣有二策,可供皇上甄选。”
“先生快快讲来。”
“新嗣睿亲王多尔博辖下有十万大军,其中包括多罗额驸沈致远手下三万新军,只要皇上下旨,令沈致远率部协助凤阳守军,以两面夹击之势进攻定远,那么李过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退出凤阳府,其危即解。”
“那要是李过执意对抗到底又如何?”岳乐突然插嘴问道。
范文程淡淡道:“凤阳府守军已显异心,他们心中所忠的应该是英亲王,至于兖州大军……安亲王莫非以为,睿亲王是个忠臣?”
岳乐惊愕,虽说政治是肮脏的,可竟到了这种泯灭人性的地步,岳乐是真开眼了。范文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既然收不回人的心,那就灭了人的身。
不管是阿济格留在凤阳府的军队,还是兖州多尔博的军队,在他们看来,就是异类,不妨坐视三方激战、一同消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福临沉默着,他心里是赞同范文程的,在剿灭敌人之际,同时削弱阿济格和多尔博实力,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哪。
但因为他是皇帝,很多事可以在心里想,不能说出口。
范文程继续道:“另一策……有些麻烦,准确地说,或许有些残忍,臣不知该不该讲。”
福临立即道:“先生尽管说,朕绝不怪罪。”
“请陛下封英亲王为征南大将军,总督京畿以南所有兵马,讨伐李过夺回定远。”
这话让所有人为之一惊,包括洪承畴、济尔哈朗在内。
济尔哈朗问了一句,“范相所言之中,也包括睿亲王所部兵马吗?”
“当然。”范文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下连福临都听出不妥了,“先生说的不是戏言吧?就算是朕下旨,恐怕睿亲王也不会听从英亲王的节度……再则,如果朕真封英亲王为征南大将军,总督京畿以南所有兵马,去讨伐李过,那么,此战定会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结束战争。那么所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试问还有谁可以节制英亲王?”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难念的经
福临的话,说得有点透白,甚至有些过头。
按理说,再怎么心里忌惮阿济格,身为皇帝,也不应该这么公开说阿济格,这简直就差指责阿济格造反了。
可福临确实是急了,当然,面前诸人都是心腹也是他口无遮拦的主要原因。
范文程平静地说道:“老臣自然清楚,睿亲王不可能听从英亲王节度。”
洪承畴突然会意过来,他点点头道:“妙……范大人使得好一手驱虎吞狼妙计。”
被洪承畴这么一点,济尔哈朗也瞬间懂了,福临、岳乐也接着醒悟过来。
岳乐连声赞道:“范相妙计!”
范文程却摇摇手道:“这只是顺带的,我的本意并不在此。”
福临急忙道:“先生快讲。”
“老臣的真正用意在于……吴争并不想与我朝决战,那么在这一点上双方是有共识的。既然如此,何不就在安庆、庐州、凤阳三府开辟出一个试练战场?以有限度、可控制的战争,来化解双方所有的矛盾,既可安人心、又可顾全朝廷颜面,可谓一举两得……不,一举三得,因为,再有限度、可控制的战争也会死人,可朝廷只付出一个虚爵,并未出一兵一卒……陛下,若此战打上一、二年,甚至更久些,三方打得精疲力竭之后,而朝廷却在这些年里悉心内政、军备,那局势会变成怎样,应该不言而喻了吧?”
洪承畴击掌叫好道:“范相果然是老成谋国。”
岳乐点头称赞道:“此计实为妙计。”
济尔哈朗抚须赞叹道:“一旦战争开启,英亲王、睿亲王就无心北顾,且因权力的争执必定关系恶化,朝廷正好借机积蓄实力……好,好一个一举三得之计。”
福临起身,双手拽着范文程的袖管道:“先生真是朕的张良啊。”
这话让范文程有些激动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躬身,眼含浊泪道:“能得陛下此言,老臣此生足矣。”
边上洪承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笑着问道:“只是……此计还须一个合适人选,来做为平衡三方的筹码,否则,以广信卫区区三万多人,恐怕挡不住英亲王雷霆一击啊。想来范相应该早已胸有成竹了?”
范文程抬起头来,朝洪承畴笑着道:“范某心中确实有了一个人选,不过还须洪兄和郑亲王、安亲王一起斟酌之后,由皇上定夺。”
福临问道:“先生属意由谁来担当此任?”
范文程慢慢说道:“钱谦益。”
……。
次日,福临下诏,封授英亲王阿济格为征南大将军,岳乐为平南将军,节度京畿以南所有兵马。
自此,凤阳大战拉开帷幕,用阿济格在皇帝面前誓师的话说,那就是力歼来敌、不负皇恩啊。
可就在阿济格拎着大将军印信,率着自己所部旗军离开京城后。
福临又下了一道诏令,他不动声色地把原礼部侍郎钱谦益擢升为吏部尚书,当然,这只是个虚衔,清廷各部衙门主事分为满尚书和汉尚书,权力基本都在满尚书那。
正因此,满朝文武基本没把这当回事,也对,钱谦益毕竟是“拥立”功臣嘛。
可谁也没注意到,仅一日之后,刚刚晋升尚书大臣的钱谦益,悄然离京,去向不明。
……。
数日之后。
青州府治益都城。
如今新嗣睿亲王多尔博的藩地有四府,分别是兖州、青州、济南、徐州。
因之前徐州与北伐军战事不力,兖州一班满族将领借机联名弹劾之后,沈致远被多尔博“发配”来了青州。
沈致远不但带来了自己二千旧部,还带来了快要生产的妻子东莪。这说是“发配”,其实就是享清福。
原隶属于沈致远的三万新军,被“遗弃”在了兖州,交给蓝拜、济席哈等满族将领指挥。
这便是沈致远教多尔博的,欲取之必先予之。
此时沈致远的面前,钱谦益弯腰长揖倒地。
很难想象,这个大半截入土的老头儿,腰这么软,竟能弯到这种程度?
沈致远神色如常,可心里那种“小好奇心”正在跳跃。
过份了。
确实过分了。
沈致远伸双手搀扶道:“啧……瞧我这脑子,一不留神就走神了,竟让钱大人弯腰了这么长时间……还望钱大人见谅。”
可怜钱谦益整个人酸麻得直发抖,单手托着腰直起身来,心道,这小子太不是东西,比吴争还狠。
可钱谦益也没奈何啊,来青州不是奉旨来的,而是他自己决定来的。
钱谦益太清楚自己直接去凤阳的后果了。
那就是个坑啊。
三方势力交错,自己虽说背后是朝廷,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愣是一头扎进去,恐怕连尸骸都留不住。
李过肯定不会降,钱谦益早就有了这个判断,都快六年了,该降的早已降了,没降的,自然是死也不会降。
何况眼下,吴争的北伐军屡战屡胜,军力几乎囊括了整个江南,谁还会自找没趣,降什么清啊?
如果真不问青红皂白,前往定远劝李过降清,钱谦益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枭首于定远城北门城墙的结局。
而英亲王阿济格,别看他在誓师大会上说得慷慨激昂,可实际上,能让他毫不流连京城风光奉命出征的真正原因,还是节度京畿以南所有兵马这个征南大将军衔。
是,这个“征南大将军”是虚衔,傻子都知道,阿济格虽然粗鄙,可终究不是傻子。
阿济格定是清楚福临和洪、范等人怎么想的,之所以快乐地从命,自然必有所图,他图的,就是一个名份。
名份,很重要。
有了朝廷给的“征南大将军”名份,那么,京畿以南,所有军政皆归他所辖。
至于多尔博听不听命令,李过能不能降清,这些不重要,真不重要。
阿济格要的就是这个空壳子大将军衔,他手中有兵,京畿以南数十府有人、有地,自然有钱,还用怕无兵可用?
可自己若是去定远的事传至阿济格耳朵里,那么就算阿济格比猪蠢,还会意识到朝廷的用意。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钱谦益要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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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一边派当朝亲王率大军征讨,一边派当朝尚书前往劝降的道理?
最关键的是,自己去定远劝降,朝廷还是瞒着阿济格的。
所以,阿济格不用想就明白,这不是劝降,而是出卖。
卖谁?
自然是卖阿济格!
这样一来,阿济格或许不会愤而北伐,但一定会抓捕自己,用最惨烈的手段,杀之而后快,一来泄愤,二来警告朝廷……啧啧,钱谦益自然不会比阿济格蠢,所以他先来了青州。
至于多尔博,在钱谦益看来,那就是个摆设,一个屁大的孩子能成什么事?
爵位、官位,放在实力面前,屁都不是。
钱谦益如今就是从一品尚书,有用吗?之前钱谦益是正二品礼部侍郎,多尔衮想抓就抓,想杀就杀,家破人亡就在一夜之间,有用吗?
所以,钱谦益方向很明确,找沈致远,沈致远才是兖州地界的老大,当然,最要紧的是,沈致远是吴王殿下发小。
钱谦益最怕的就是,当三方全部向他啮出獠牙时,他还可以有一个投靠的方向,那就是杭州府,而应天府,钱谦益根本想都没想过。
有句话说的好,墙草最知疾风!
钱谦益好半晌才恢复过来,他在沈致远并不殷勤的搀扶下,坐了下来。
“额驸这是哪里话……钱某今日不请自来,额驸日理万机之际,还接见钱某,钱某已是感恩不尽。”
听听,听听,这话说得多好,让人听得身上每个毛孔都妥帖。
让沈致远不尽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象钱谦益说的那般,日理万机?
不,不。沈致远非常肯定,这一个多月里,他就象是个赋闲的街溜子一般,走遍了益都城的每条大街小巷,如果愣是要说做了点什么,那就是每天去摸摸东莪的肚子,快了,再三个月,自己就要当爹了。
“钱大人此来……应该有要事与我相商吧?”沈致远开门见山地问道,因为他不想与钱谦益有太多的交情,因为,钱谦益不配!
在沈致远心里,他宁肯上街与街边乞丐闲聊。
钱谦益一听,又起身作揖,道“额驸爷……钱某是救额驸爷救命来了,望额驸看出同乡的份上,助钱某一臂之力。”
沈致远一愣,同乡?谁和谁是同乡?
钱谦益是常熟人,而自己是绍兴人,二者之间间隔没有千里,也有八百,真不知道钱谦益话中这同乡是怎么攀扯上的。
不过沈致远也没好意思当面去怼他,好歹来者是客嘛。
“钱大人客气了,有事但说无妨……只要致远能帮得上的,定不吝余力。”
钱谦益忙称谢不止。
之后,将事情始末和自己的来意大致与沈致远说了一遍,“额驸想必已经获悉英亲王受封征南大将军一事,如果……真让英亲王击败李过,收复定远,那么一个坐拥数万大军、铁板的凤阳府,绝对不会是睿亲王和额驸想看到的。所以,钱某希望能得到额驸襄助……。”
“钱大人不妨直说,你希望致远怎么帮?”
钱谦益稍一斟酌,道“李过叛反,显然是个圈套,这瞒不了谁……朝廷的意思很清楚,借李过广信卫入凤阳之事,挑起双方心照不宣的局部战事,如此既可以将建新朝拖入泥沼,更可借刀杀人、铲除异己,而朝廷可以在战事胶着之际努力备战……。”
沈致远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叩击着案板。
钱谦益忙道“钱某要请额驸帮忙,与李过取得联系。”
沈致远皱眉道“钱大人奉的密旨,本就是与李过密议,何须我帮忙?”
钱谦益苦笑起来,“额驸说笑了,钱某在长江以南的名声已经……臭了,若径直找上门去,怕李过不问青红皂白就会下令杀了钱某。”
沈致远似笑非笑地看着钱谦益,道“钱大人多虑了,好歹李过也曾是建新朝正经国公,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总是晓得的。”
钱谦益摇摇头道“额驸是不知道,李过出身卑微,又从闯贼叛逆,岂是寻常人可比,当年大西、大顺两支叛军,在中原屠戮多少宗室、皇族和大明官员?”
沈致远想了想,道“不是我不想帮钱大人,而是如今致远也是待罪之身……况且,我与李过并无交情,如今三方争夺凤阳,致远本身也是局中人,怕是帮不到忙,反而害了钱大人哪。”
钱谦益忙在胸口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汇票来,轻轻放在沈致远手边。
然后陪笑道“来时匆忙,竟没有准备礼物……区区薄礼,还望额驸笑纳。”
沈致远斜眼一瞥,二十万两,这是区区薄礼?
“钱大人这是何意?”沈致远问道,“致远是真帮不上忙……。”
“还请额驸容钱某说完。”钱谦益道,“如果额驸确实与李过说不上话,那还请额驸与……吴王殿下说项,为钱某求得一张护身符。”
沈致远听了,心里一动,原来如此。
“可我早已与吴争刀兵相见。”沈致远皱眉道,“况且如果我派人去杭州府,这事被睿亲王或者兖州众人知道,那我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钱谦益赶紧道“不必那样麻烦,额驸只要派人去……海州。”
沈致远作恍然状,“你是说蒋全义?”
“正是。额驸当年与钱翘恭毅然渡海营救蒋全义残部之举,可谓义薄云天,为世人称颂。如今青州与海州近在咫尺,想来蒋全义定会卖额驸一个面子。”
沈致远沉默下来。
钱谦益道“钱某也不会令额驸为难……只要得吴王殿下一纸赦书,吾心足矣。再有,请额驸传话给吴王殿下,钱某会暗中将英亲王大军部署,一一禀报给北伐军,算作钱某投桃报李交纳的投名状。”
沈致远问道“你能得到英亲王大军部署?”
钱谦益低声道“不瞒额驸……此次皇上派钱某秘密南下,为得就是平衡凤阳府三方实力,虽说皇上嘱咐只泄密少许,可这少许是多少……还不是钱某说了算的?”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谁赞同谁反对
沈致远的脸色古怪起来,福临竟会出此昏招?看来他对阿济格的恨,显然不亚于多尔衮。
而让沈致远更无语的是,朝中那么多的“智者”,难道竟不明白,阿济格所部大军遭受损失,不就等于清廷自断一臂吗?
可再反过来一想,这也对,大明朝,不也是这样灭亡的吗?
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同一群人,只是换了个主子,还能有什么不同?
见沈致远沉默不语,钱谦益有些急了,他再次恳求道:“事成之后,钱某还会送额驸一份大礼。”
“哦?”
“凤阳府的归属。”钱谦益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与其给英亲王,不如给李过。与其给李过,不如给睿亲王。与其给睿亲王,不如献给额驸!”
沈致远突然笑了,都是聪明人,许多话不用说透,心照不宣了。
“好吧,致远就勉为其难……派人去海州试试?”
“试试,试试!”钱谦益如释重负,“谢额驸救命之恩!”
……。
按理说,受了“重伤”的吴争,此时应该正在养伤的。
可就象张煌言私下与吴争开玩笑打趣一般,吴争的“重伤”只针对王府内院的女人们,甚至,连吴老爹都没刻意去隐瞒。
当然,这是在吴老爹焦急探视儿子,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然后祭出家法侍候之后。
而吴争当时瞪眼回答道:“你当清廷朝堂上那些肉食者们都是蠢驴?如果他们连这都看不破,大明朝就不会亡了。”
这话说得是,大明朝不缺菁英,就象大明朝从来就不缺银子一样。
只是没用对地方罢了。
吴争在开会,聚集了各卫都指挥使,除了远在海州的蒋全义,几乎全在这了。
唯一例外的是宋安,他是以长林卫大档头的身份入席会议,但也只是个旁听者。
“今日将星闪烁,快六年了,人就没这么齐过。”吴争打趣道。
池二憨呵呵笑道:“人少了些,少爷要是再组建几卫,那才人丁兴旺呢。”
吴争笑骂道:“二十万北伐军,还嫌不够……你这话要让莫老听见,我保证,你没好日子过。”
场面一片大笑声。
其实这不可笑,笑,是因为这话出自吴王殿下之口。
恐怕没有人敢如此打趣北伐军,因为在江南,北伐军俨然已经成为一种象征,精神象征,汉人脊梁的象征。
坊间有传言,北伐军灭则汉族亡。
这传言始闻时,熊汝霖、张国维曾谏言吴争禁止,说是不太吉利。
当时吴争哈哈大笑道,如果北伐军连这种善意的“诅咒”都抗不住,以何收复失地、平定天下?
于是不了了之,传言愈盛。
十二府半之地,二十万正规军,多吗?
还真是多了。
但要说是穷兵黩武,还不至于此。
这也是吴争最为难之处。
迅速征召江南丁壮,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武装,然后破釜沉舟北伐,那么,一年,最多两年,打到顺天府周边应该不成问题。
可接下去呢?
被掏空了家底的大将军府,恐怕无法平衡各路势力,甚至连建新朝都无法左右。
华夏将再一次陷入割据和内乱。
这是吴争近两年来一直在纠结的问题。
可现在,吴争的想法,变了。
这种改变,不仅是冒襄的“顶撞”和李颙的进谏,他们虽有才华,但还不足以改变吴争。
吴争想法的改变,主要是来自是,这几年对人性的洞察。
明末之时,商品经济发达,政治高压,人欲横流。
士大夫一方面诗词歌赋往来,看似萧散、疏远、清远、淡放,其实一肚子的势利、浮躁、竞取和焦虑。
数十年仕宦浮沉,这些人变得十分世故,而纵欲享乐的积习又使得原本清晰的道德感和君臣大义在生死面前变得苍白甚至可笑。
文人士大夫危急关头的卑俗和狡诈让人瞠目结舌,就连贩夫走卒在某些时刻都会比他们高尚得多。
高尚庄严变成佻薄无耻,豪气凌人变成臣妾意态,悲怆豪放变成奴颜婢膝,壮士情怀变成鹰犬效力。
“岁寒,乃知松柏之后凋!”
朝代更迭、出生入死之际,虽不乏抛掷头颅为一笑的书生豪气,但更多见到的是士人的“中年世故”和混乱年代的诡谲奸诈。
观其结果,到了一场空忙!
这让吴争无端地急躁起来,原本想潜移默化改造士人的想法,被自己的洞察世情而推翻。
这些年虽然有些建树,但,速度太慢了。
吴争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目光缓缓地扫向众将领。
堂内顿时肃静,连呼吸声都变得有规律可循。
“北伐。”吴争吐出这两个字来,“六年了,咱们一直在念叨着这两个字。六年前,我率二百多在沿路收拢的溃兵和八百民众回到绍兴府时,就一直在念叨这二字。可如今,我手中有二十万大军,依旧只是在念叨这二字。”
堂内的气息声变得浑浊。
那是这些悍将们心中不认同。
吴争继续道:“我一直以为,人心的认同和人性的趋同,可以用时间,经过慢慢地引导而形成共识……六年来,确实有些成效,可……我等不了了。”
“有人会说,你才二十三岁,正当青春昭华。”吴争摇摇头道,“这话不对,我虽然年青,但大汉族几千年了,它在外族地铁蹄下,哀嚎了六年之久。江北民众也等不起了,如果再等六年,等那些稚童长大成人时,他们或许已经忘记自己是汉人了……清廷在倡导满汉平等,他们甚至在提倡满汉通婚,当然,咱们是知道其中猫腻的,可江北普通民众不知道,他们认为换个皇帝或许能让他们的生活更好。”
“这不是简单的人心所向,这关乎到日后北伐时,我军要遭受的阻力大小。”吴争将手一摊,“其实我要说的很简单,就两字,北伐!”
堂内开始有了私语声。
“谁赞同?谁反对?”吴争平静地说道,“今日若有异议,可以讲,我不怪罪。但若今日都赞同,出去之后再反对,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最擅长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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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二憨霍地起身,闷声道:“我早就说过,有钱就有钱的打法,没钱就没钱的打法……想当日少爷在嘉兴府官道上,收拢百余溃兵,就能击杀数十鞑子追兵,如今咱们有二十万人,船坚炮利,还有什么可说的……兵发顺天府,捉了顺治娃儿,还有那叫啥来着的婆子。”
孙嘉绩起身附和道:“末将是在王爷收复苏州时,才追随的王爷。这么年来,在王爷的引领下,北伐军屡战屡胜,兵锋之利令鞑虏闻风丧胆……如今清廷早非六年前的清廷,多铎枭首于绍兴府、多尔衮死于徐州、博洛至今还关押在杭州府,而被清廷所依为另一条胳膊的征西大军也被大西军蚕食,尼堪、孔有德一人被杀一人自尽……末将以为,此时正值双方实力此消彼涨之际,只要王爷下令,末将愿为先锋!”
鲁之域慢慢起身道:“末将并不反对北伐,众所周知,咱们与敌激战多年,为得就是北伐。可……可问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值得吗?”
池二憨牛眼一瞪,霍地转身要怼鲁之域。
吴争轻喝道:“你小子就不能悠着点,让人把话说完?”
池二憨这才冲鲁之域哼了一声,慢慢坐了下来。
鲁之域抱拳一拱道:“谢王爷……末将的意思是,正如王爷之前筹谋,大将军府需要时间整军练兵,江南民众也须休养生息……咱们已经有了这么大一片基业,孤注一掷,不可取啊!”
在鲁之域身边的吴易起身附和道:“末将以为,鲁将军所言有理。明眼人都看得出,在我军的压迫下,清军的地盘在不断收缩,闽粤收复、我军已经饮马黄河,大西军已经进入荆襄……只要咱们耐下性子,任由李过广信卫及李定国大西军与清军拼个你死我活,然后咱们再恃机北伐,方可事半功倍,一举抵定胜局啊。”
吴争微笑起来,扫视着众将领,问道:“还有谁有异议吗?”
方国安欲言又止,他甚至已经直起身子来了,可想了想,又坐了回去。
吴争又问了一声,再无人开口。
于是吴争道:“鲁、吴二位将军说得好啊!六年前,咱们光脚不怕穿鞋的,但凡遇战,先打了再说……可如今,咱们有地盘了,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了,也穿上鞋了,这鞋还挺舒服的,所以嘛,万事都得想着退路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这话迅速缓和了堂内气氛。
可吴争突然转变语气道:“人哪,往往都是如此。只要吃饱穿暖,兜里还有三、五日的米粮钱,那就得过且过,心想着,万一打输了,兜里这三、五日的米粮钱被人抢去,如何得了啊?大有被屠家灭族的担忧。”
气氛骤然改变,变得紧张起来。
“我确实想过,先将自己打造成不败之身,等有了十足的把握,再发兵北伐。”吴争悠悠道,“可我突然发觉,休养生息又何尝不是一种懈怠?鲁之域,江北大胜之后,你与吴易在扬州府发了笔小财吧?”
鲁之域、吴易大骇,忙起身道:“王爷明鉴,末将二人绝无搜刮扬州府百姓之举……。”
“坐下,我知道。”吴争抬手示意道,可语气渐冷,“否则,本王岂能容你们还端坐在此?!”
鲁之域、吴易更加惊骇,哪还敢坐,“末将二人只是效仿王爷……将那些与清军暗中勾连的豪门、富户的家产充没……。”
吴争脸色如常,不置可否。
而一直沉默旁听的宋安突然开口道:“二位将军在刘家庄、白驹场羁押盐商十七人,以此向盐商家眷勒索赎罪银,共计一百六十余万两。之后,在富安再次以相同方法勒索富户九人,得到赎罪银不下百万两……。”
听到这,鲁之域、吴易已经站不住了,他们“扑通”跪在吴争面前,齐齐拜伏道:“我等有罪,请王爷降罪责罚。”
堂内众将领面面相觑起来,气氛渐渐凝固。
吴争依旧神色如冰,慢条斯里地道:“本王确实有过抄没富豪、犯官家产之举,可你们说效仿本王,这话本王不爱听啊……本王抄没所得,皆归财政司所有,从无将一两银子纳入自己囊中,你们要效仿,倒是效仿得象一些啊。”
鲁之域忙道:“末将知罪了……末将这就回去,将所涉银两交于莫老。”
吴易稍作犹豫道:“末将也愿意将所涉银两交于莫老……只是,有一部分银两已经做为奖赏,赏赐给了此战有功的众将士。”
吴争终于怒了,拍案而起,沉声喝道:“赏赐给众将士?你以为北伐军是你的私兵吗?你以何名目赏赐北伐军?况且这银子还是来路不明的脏银!”
鲁之域、吴易不敢再答话,双手一拱,拜伏在地。
吴争左右扫了一眼,慢慢坐了回去,“孤与李过设下此计之时,已经料到此计定会被清廷看破……所以,此计并非阴谋,而是阳谋,孤就差没有明白告诉他们,孤有意染指凤阳府了。”
说到这,吴争点点陈胜道:“你在天长留下一千人,留得好啊!这等于给我留下了一枚好棋。清廷朝堂上不乏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可以一针见血,他们当然能猜到我有意凤阳府,也一上猜到了我被财政制约,无力大举北伐,这么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无非就是对凤阳、庐州二府的争夺,再往南点,还有安庆府……如果诸位易位而处,你们认为清廷会如何应对?”
池二憨抢先答道:“咱们财力窘迫不假,可清廷也未必好过咱们多少……既然咱们打不起一场决战,敌人想来也一样。所以,我认为清廷不会由此与我军暴发大战,最多以凤阳府现有兵力加上兖州多尔博所部,与广信卫争夺凤阳府。”
陈胜摇摇头道:“我看未必,也不尽然。至少,兖州多尔博不会轻易听从清帝旨意,明眼人都能看出,如果与广信卫争夺凤阳府,军费和伤亡皆不会少,多尔博能咽下这颗苦果,为福临作嫁衣裳?肯定不会,一旦多尔博所部损失过大,清廷很可能趁机收回四府之地,至少多尔博定会丢失济南、青州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