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夏家三隐果然名不虚传
月入数十两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一个七品正堂县令,每月的月俸才二十两左右,加上这种贴补和高薪养廉银子,总计也不超过三十五两。
也就是说,一个普通织女的月俸,已经与一个县令比肩,甚至超过。
这让人,情何以堪?
于是,一张巨大的利益网,就此产生。
百姓家有适龄织女的,需要先征得夫有同意(未订亲的直接跳到下一步),过了一筛,再报宗族同意,这就又筛了一次,然后向当地官府申请,换得一份允准婚龄延迟许可,以避免被官配(如果到了适婚年龄不嫁,官府可以直接为女子指定婚配,是为官配),如此又过了一筛,最后,县府出具票据,再报州府,只有得到州府同意,这女子才可以真正被织造司合法雇佣,如此,又是一筛。
这几筛,让织女原本丰厚的薪水,对折再对折,还对折。
拿到手的,最多不过总额的三成,而已经订了亲的,还得从这三成薪水中,再抽取一些,堵上夫家的嘴。
夏惠吉在演讲时说到,“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江南数十万织女姐妹日夜劳作,苦不堪言,微薄薪酬、度日如年”,还有“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狗屁”、“官府不作为,甚至参与逼迫,致使无数未婚女子不得不以自梳逃避”等等,虽有夸张,但基本属实。
只是夏惠吉显然不知道,太平府及周边织女的境况,在大将军府治下是不存在的,由于交通的不发达和女子终究不能随意出门远行,导致了消息的迟缓,夏惠吉甚至不知道,大将军府治下女子已经顶了半边天。
但有一点问题是共同存在的,那就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毫无争议。
吴争之所以眉头越皱越紧,不是因为心中正义,更不是因为这事将织造司牵了进去,而是因为,夏惠吉说的是实话。
实话,最伤人。
吴争绝不相信,吴小妹会参与到此事之中,先不说吴小妹外刚内柔、心存正义,就说以吴小妹如今手中财富和权力,已经不需要去用这种龌龊的方式敛财,况且,敛的还是几乎可以忽略的“小财”。
吴争最为头痛的就是,夏惠吉最后竟“威胁”自己,如果此事吴争不能解决,她便要号召太平府织女罢工、并以“自梳”来对抗遭遇的不公。
看着一本正经的夏惠吉,吴争确实是头痛了。
吴争不是不想去解决或者缓和这种矛盾,事实上,有着后世记忆的吴争,更想让治下百姓丰衣足食,这一点,勿容置疑。
可问题是,矛盾的产生和解决,如同剑的两面,伤人必伤己。
所涉其中的,不管是受害者和是迫害者,都是百姓,也就是说,这矛盾不能定义为敌我矛盾,而是内部矛盾,那么,就无法用雷霆去扫平一劳永逸。
这样一来,解决矛盾就需要无限的精力和时间,这是吴争现在最缺少,也最不可求的。
以上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吴争不管是以吴王,还是大将军的身份,都无法插手太平府政事,太平府,是朝廷直隶的。
所以,夏惠吉这一记“将军”,直接将吴争逼到了墙角。
吴争无奈地,以一种尽量温和的、不至于吓倒夏惠吉的语声,说道:“此事……太过复杂,你一个女子,还是不管为好。”
夏惠吉瞪眼道:“我是郡君!”
“你是郡君不假,可这只是爵位,不是官职……。”吴争无奈地摇摇头道。
“我哥是卫国公、少师!”
吴争眉头一蹩,随即放开,劝道:“你这是在坑你兄长……此事牵扯之广,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最紧要的是北伐……如果因为此事,引发了不可控之事,那……后果不堪设想。两害相权取其轻,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
夏惠吉却是不听劝,她坚持道:“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这话出自宋朝宰相赵普给宋太宗的折子,原话是,“……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可这话被吴争听了,就有一种下意识地排斥感,他沉声道:“相较于被异族的凌辱施虐,这事对百姓的伤害为轻,甚至可以说,受害者也仅仅是太平府织女……如果本王插手此事,势必引发与朝廷、朝廷治下各府县及这些府县中的旧官僚体系的对立和矛盾,这后果孰轻孰重,你应该想得清楚。”
吴争确实是苦口婆心了,在他看来,太平府织女确实受到了迫害,但还至于危及生计,也就是可以缓缓,等到北伐功成,再来化解各阶层矛盾也不迟。
如果此时因此事而引发更大的矛盾,是为不智,同时,真要激化了矛盾,那么很可能织造司进入不了太平府,那么织女就会失业,伤害更大。
但夏惠吉显然不领的情,她愤怒道:“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话是你说的……明知百姓受害而无视,便是尸位素餐……此事若不能得到公正的对待,我便引太平府、各州县学生向朝廷上书!”
吴争不仅也有些恼了,沉声喝道:“放肆……你一个始及笄女子,也敢在本王面前枉论国事?看来是你兄长太纵容你了,以至于你敢如此无礼!”
夏惠吉被这一声吼,也吓了一跳,突然变了脸,她眼一红、嘴一瘪,泫然欲泣,“你就会凶我?!”
吴争这一声吼出,心中也有些后悔,自己心中就算烦躁,与一个女孩子较什么劲?
按理说,夏惠吉指证并不虚妄,也就是说,应该有功无过才是。
想到这,吴争忙换了一张好脸,安抚道:“不是我不愿意为太平府织女做主,事实上,大将军府治下,并未出现象太平府这般龌龊之事……你兄长想来已经知道此事,却不曾插手,或许是顾及到我的颜面,但更多的是,他也明白此事牵扯太广,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一万年太久
看着夏惠吉泣声转轻,吴争继续道“但凡现实存在的,就必定有它存在的道理,想一举解决这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的惯例,拔刀一快,绝非良策……另外,你可知道,世间有一种残忍,叫作悲悯?说得就是,人,面对不公时,需要自己奋起反抗,而不是苦等被他人救赎!”
夏惠吉开始时,还是低着头轻泣的,可听到吴争后半句话,霍地抬头,展颜道“你的意思是说……织女们自己起来抗争?”
吴争有些惊愕了,这女子的思维确实令人惊叹。
怪不得,她兄长说她聪慧过人。
吴争轻轻一叹道“别去招惹民众,更不要将那些学生牵扯进来……你要的是公正,而不是造反。谁主张谁举证,谁的事就由谁自己去抗争。”
夏惠吉喜道“那么,如果织女姐妹们的抗争被强权阻拦,甚至戗害……又该如何?”
吴争没好气一哂道“你不说了,你是郡君嘛……再不济,你兄长还是国公、少师……方才的机灵劲呢?”
夏惠吉终于眉开眼笑,她上前拉着吴争的衣袖,甩呀甩地,“那我能不能……抬出吴王殿下来呢?”
吴争苦恼地捏了捏自己眉宇间皱起的眉头,无奈道“反正本王不赞同、不反对、不知情……不否认就是。不过我也得提醒你,在大将军府所辖之外,我的名字并不好使,或许会起反作用,你得慎重!”
“是。”夏惠吉霍地挺胸,一个立正,让吴争目瞪口呆,而夏惠吉随即微微福身,道“我替太平府织女姐妹……谢殿下援手之恩。”
一古一今,两种礼节突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特别是个女人身上,让吴争有些恍惚起来。
……。
屋外,夏淑吉和钱秦篆姑嫂俩人联袂而至。
被鲁进财“毫不客气”地拦了下来。
“不必通报。”钱秦篆微笑道,“我家相公与王爷亲如兄弟,这又是我府上,鲁将军不必……本夫人不会对王爷不利。”
鲁进财点点头,心道,我哪是不放心你们两个女人啊,就算你们有不利之心,怕也不能奈何得了我家大将军,我只是怕你们误了咱家王爷的好事。
瞧瞧,瞧瞧,鲁进财这厮别的不行,这龌龊心思却特别多。
可这在钱秦篆看来,还以为鲁进财在犹豫。
于是她微笑道“如果鲁将军为难,那这样……咱们姑嫂二人,就在门外静候,待我家小姑子出来,便一同回去,如何?”
鲁进财想想也对,就闷声不响地让开了一步。
……。
此时屋内,吴争已经另换了话题,问道“听你兄长提及,你曾经说,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人……我不太明白,倒想向你请教一二。”
“唔……。”夏惠吉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还特意来回踱了两步,显然已经忘记了之前泫然欲泣的情景了,果然女人的记忆只有两秒,比男人还得少一秒。
夏惠吉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她回答道“其实我知道当时二哥在门外,大姐和嫂嫂也知道,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吴争惊讶地看着这一个“善变”的女孩,短短不足半个时辰的交谈,她显示出了凶狠、果断、睿智、柔弱、狡黠、沉稳、浮躁等等不下十数种、并且有些还是相互对立的性格,真让人叹为观之啊。
“其实我当时的原话是,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女人。”
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啊,吴争本来是奇怪,一个三百多年前的小女子,怎么就能够有了与自己一样的意识?
人,人才,没有人和人才,何来天下?
有道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可问题是,这话出自夏惠吉的口中,确实令吴争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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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不同吗?”
夏惠吉得意地微微一笑,“之前上战场拼杀,女子先天在体力上就比不过男子,所以,从来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可现在不同了,我见过二哥练兵,我也会打枪,这很容易,不是吗?”
吴争茫然地点头,但这不表示他认可,“但……这与你说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女人……有什么关联吗?”
夏惠吉脸一板,严肃地说道“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都能做,可女人能做的事,男人未必能做,譬如生养,譬如织绣……敢问吴王殿下,是不是女人比男人更重要?”
吴争愣了,敢情,这小女子话中的意思竟是这些,而不是吴争原以为她有超前的意识。
见吴争被自己问住了,夏惠吉再次得意地笑了起来,“女子既可上阵御敌,又可生儿育女,比起男人毫不逊让……。”
说到这,夏惠吉再次严肃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吴王殿下……须善待天下女子啊!”
这小女子一定是猴子派来的,吴争脑海中直接浮现出这句名言来。
他强忍着即将要喷出来的“噗嗤”声,力求严肃地点点头道,“郡君此话……着实有理,可谓今时世间之至理名言!”
“唔……。”夏惠吉满意地点点头,那神色就差一句孺子可教了。
但接下来的话,顿时暴露了她的用意,“既然连吴王殿下都认为有理,那就刻不容缓了……请吴王殿下向朝廷谏言,允准女子入仕为官。”
吴争一直在点头,而且是脸朝下地点头,意思是我听着呢,但未必认可。
可夏惠吉说的这句话,让他不得不抬头了。
女子入仕为官,武周有过,但也只是内官个例,内官,指得是宫中皇帝内廷中的官职,无须经过廷议,是皇帝可以一言而决的。
而象明朝,外官则需要经过廷议,皇帝无法一言而决。
更何况,吴争只是个藩王,就算是在大将军府,吴争也不能对政务一手遮天。
吴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此事关系重大,非一时半会可行,仓促不得。还是容后……再议吧?”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可是殿下自己说过的话!”夏惠吉一脸期待地盯着吴争,让吴争头痛不已,取子之矛,攻子之盾,这姓夏的一家子,还真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啊。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 猴子派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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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夏淑吉和钱秦篆姑嫂二人听得面面相觑,脸一阵古怪。
这显然和她们原本预料的不一样。
二人心中都在怪夏惠吉不懂事,你说这么好的夜晚,这么好的月亮,你聊点什么不好,非得聊这些严肃的事情?真是牛嚼牡丹、焚琴煮鹤……啧啧,空负了这一夜良辰美景。
钱秦篆向夏淑吉施了个眼色,夏淑吉自然能领会弟妇的意思,就是进去帮帮妹妹呗。
可这事哪是外人能帮得忙的?
要是寻常人也就罢了,问题是里面可是一个王爷、大将军哪,再说了,自己一个寡居女人,半夜三更地跑进一个男子屋里,这叫个什么事?
夏淑吉也在向钱秦篆施眼色,意思是,里面的人不是外人,也是你的小姑子,你做嫂嫂的自然得出把之力气不是?再说了,王爷与二弟兄弟之情,说起来你就是弟妇,又是在你家里,这进去打声招呼,人之常情嘛。
好嘛,里面一男一女在讨论国家大事,而屋外两女子眼神,已经掐起了架来。
真可谓是,正主儿不急,急死了吃瓜众。
……。
吴争有了一种灵感。
当然,这来自眼前这个刚刚及笄的小女子。
但吴争还没想周全,因为这灵感的付诸实施,同样困难重重。
“女子想入仕……这不现实。”吴争一本正经地说道,“怕是你兄长那关都过不了,就别说朝廷了。”
夏惠吉脸色有些失望,但显然她已经达到了她的预谋,吴争默许了太平府织女为自己所受的不公反抗。
这就象讨价还价,夏惠吉先狮子大开口,等对方还价之后,顺理成章地达成了交易。
这女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这不是有吴王殿下襄助吗?只要殿下肯助一臂之力,建新朝下,岂有行不通的道理?”
吴争果断地摇头道:“本王无意插手太平府政务,也不愿为此而引发数十府之地社会动荡……至少目前没有这必要。郡君若真要坚持,那就先去说服你兄长首肯吧。”
吴争突然发现,面前这小女子就象是块烫手的山芋,时不时地会冒出些“古怪”念头、想法,如果真被她的思维带着走,这坑未免太大了些。
面对吴争态度坚决地拒绝,夏惠吉不以为然,她用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语气,道,“那……要不先开设一个女子官署,以应对织女姐妹们的抗争被各种强权所阻?”
吴争是真惊讶了,张开的口久久不能合拢。
夏惠吉的建言,与吴争冒出的灵感不谋而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吴争心里,想到的是后世享有盛名的妇女组织,当然,无法照搬照抄,因为此时和后世的民智、民俗,有着截然的不同,真要照搬了后世的做法,恐怕后果比立即允许女子入仕为官更加不堪。
吴争的惊愕,显然给了夏惠吉勇气,她侃侃而谈道:“如今江南织女人数已经超过百万之众,她们创造出的财富,足以与男子相提并论,甚至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她们创造财富的时间有限,但年纪大了之后,还可以教徒授艺……她们出嫁之后会有丈夫、孩子,百万织女就是百万个家庭……如果有这样一个庞大群体真心效忠于殿下,那又将会给殿下带来怎样的益处?”
吴争心中一动,他确实有些被夏惠吉说动了。
这些年,自己政令向商人的倾斜,造就了江南商业的极大繁荣,但其中所暴露出的弊端也是触目惊心的。
商人逐利是天性,社会的发展也绝离不开商人这个阶层。
但商人的唯利是图,和为利益可以无视律法的天性,使得这一阶层,担负不起社会责任。
譬如,此时的太平府织造司分署与当地宗族、官府勾结盘剥当地织女一事,很显然,这不会是吴小妹怂恿的,吴小妹没有精力去顾及一府之地的经营,这必然是织造司分署主管者逐利的结果,当然,也可能有妥协的原因在内。
吴争无意去管这些琐碎的事情,如果不是夏惠吉执拗地坚持,让吴争有些心烦,吴争恐怕仅仅是回去与吴小妹打声招呼,令她管束属下罢了。
但现在,吴争被夏惠吉的话打动了。
成立一个妇女组织,来舒解开始激化的男女之间的社会矛盾,保障处于弱势一方的织女,显然是有必要的。
如果真把织女这一群体逼到了墙角,那么造成的后果是极具破坏力的。
夏惠吉有句话说的对,百万织女就是百万个家庭,织女、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一家三、四口,那就是社会的主流群体。
吴争绝对没想到的是,自己想要引导民间商业资本进行扩大再生产,结果造就的第一批工人,竟为是江南织女。
吴争虽然可以保障大将军府辖下各府县织女不被压迫,但无法保障这之外的江南各府织女享有同等待遇。
如果织女们真响应了“自梳”的号召,那么产生的后果是不可逆转的,不但未来会出现人口急剧下降的恶果,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矛盾、裂痕越来越大,最终不可控。
想通了这点,吴争对夏惠吉道:“原则,本王同意你的建议,但这个组织的宗旨、构成和具体事务的权限,需要细细斟酌……这样,待天亮我与你兄长商议之后,再作定夺,如何?”
夏惠吉志得意满,高兴地应道:“王爷英明!”
吴争心里有种促狭的意思,古怪地笑道:“这事是你向本王建言的,那么这个组织真要开设起来,你得为它负责。”
吴争的意思是,小丫头,这个“妇女主任”你怕是跑不掉了,想着一个刚刚及笄、还未出嫁的少女成了“妇女主任”,吴争忍不住想笑。
而夏惠吉自然不知道吴争心中的“龌龊”,她欣喜道:“我可以毛遂自荐,只要殿下允准,我绝不推让……只是,这官能有几品?”
吴争一阵愕然,敢情,这丫头居然还是个官迷。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 活久见
要知道,她的郡君爵位已经是超擢了,按明律,郡主之妇方可封郡君,而郡主那得王爷之女,皇子之女,公主之女,亦或者重臣、将军之女,由天子破例分封。
譬如,吴争的女儿,在一出生之时,就被朝廷封为郡君。
而夏惠吉受封时,夏完淳还没晋为卫国公,这便是超擢。
当然,象吴争、李定国异姓都能受封亲王,而且是原本连皇子都不能个个得到的吴王、晋王爵位,这乱世之中,也已经没了什么祖制可言了。
说夏惠吉是官迷,那是因为郡君爵位是正四品,这相当于一个上府正堂。
也就是说,就算真让她做了“妇女主任”,品衔也不可能到达如此高的地步,那么,她不是官迷儿,又不什么?
吴争下意识地端茶送客,大事已了,他已经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在吴争看来,按夏家书香门第,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夏惠吉自然清楚,那么接下来,夏惠吉就该行礼告退才是。
可惜,这女子也是个异类。
夏惠吉装傻充愣,低头端茶,学吴争,轻轻一啜。
得,吴争只好主动问了,“时辰已晚……郡君若无它事,不妨请便……。”
“我要嫁给你。”夏惠吉平静地说出这句,让吴争惊愕,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的话。
而事主却面色如常,似乎她只是说了一句理所当然、且最平常的老实话。
就象“我饿了”、“我要吃饭”一般地从容。
“什……什么?”吴争反而变得口吃起来。
“我要嫁给你!”夏惠吉重复了一遍,却依旧从容。
吴争有种难言的郁闷,这叫什么事?
难道这时代的女子,比后世的小姐姐们更大胆吗?
今天才认识,第二面就求婚了?
这让吴争异常地尴尬起来,难道这不该含蓄些、矜持些,让男人主动些的吗?
当然,吴争从未有过将夏完淳从至友变成小舅子的意思,也不是嫌弃夏惠吉是夏家庶女。
吴争只是尴尬于夏惠吉做了原本该男人做的事,让吴争有些汗颜,不,如同被人抢了心爱的玩具一般。
“你……你疯了吗?!”
听听,听听,这就是二十二岁的男人,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一个小自己六岁女孩当面求婚时的第一反应。
“我没有疯!”夏惠吉仰起她那张甜腻的娃娃面,带着一抹淡红,眼神坚定地回答道,“只有成为殿下的女人,我才能真正引领江南织女们争取本该属于她们的幸福,也只有成为殿下的女人,殿下的承诺才能不被遗忘,更只有成为殿下的女人,江南百万织女,才能理所当然地为殿下尽忠……这是利害,请殿下明鉴。”
疯子!
什么空谷三隐?
一家的疯子!
你想要利害,却拿我的婚姻做挡箭牌?
百万织女的效忠?
我给了她们赚取高额薪酬的机会,效忠难道还需要你这么个小丫头作中间人?
太放肆了!太不给人台阶下了!
吴争有些恼怒地喝斥道:“你定是疯了……且先退下,否则本王将传你兄长前来领人……。”
“二哥管不了我。”夏惠吉语调平稳,就象在说着一个事实,“二哥从来就管不了我,从父亲自溺殉国之后,夏家能管我的,就只有大姐一人……但大姐站在我这一边,如果你不信,不妨一试。”
吴争愣了,怎么办?
其实吴争只要呼一声“来人”,鲁进财等人会迅速进来,将这小丫头拖离。
但吴争不想这么做。
不是怕了这小丫头,而是下不了手。
怎么可以在夏完淳的家里,用这种方式对待夏完淳的妹妹呢。
再则,吴争下意识里,是欣赏夏惠吉的,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女孩,在某些方面,她的见识甚至超过了夏完淳。
但这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和爱,而是为上者对下的欣赏。
吴争佯怒道:“满口胡吣……孤已经有了王妃和二侧妃,已经不可再娶。”
夏惠吉不假思索地道:“天子有九女之制,莫非你还嫌弃太多不成?”
吴争好气又好笑,“孤嫌弃与否,与你何干……休要放肆!这样,你若此时退去,孤可以当作这事没发生过……。”
“我可以不要王妃、侧妃名份。”夏惠吉一双大眼盯着吴争的眼睛,“殿下就算不能娶,却可纳,我甚至可以不入王府,只要殿下肯对外承认,我,夏惠吉,是您的女人。”
吴争是真没办法了,他不可能答应,这种方式简直是对自己和夏家的侮辱。
试想,一个国公、少师的妹妹,作了妾侍,这个时代,等于将夏家的颜面使劲地按在地上来回摩擦。
这将撕裂吴争与夏完淳之间的友情,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吴争能同意?
“荒唐……!”吴争终于动怒了,大声喝斥道。
这时,在门外已经偷听了不少时候的夏淑吉、钱秦篆终于按捺不住了。
“王爷……妾身请见。”
吴争长吸一口气,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换了一声语调,“进来吧。”
“见过王爷。”夏淑吉、钱秦篆姑嫂中规中矩地行礼之后,夏淑吉一把拽住夏惠吉的手,训斥道,“竟敢对王爷如此无礼……还不赶紧向王爷请罪!”
还真别说,在吴争面前如同小老虎般啮牙的夏惠吉,此时变得乖巧得如同一只鹌鹑,她低着头,向吴争微微一福身,“给王爷赔罪了。”
没等吴争做出反应,夏淑吉便将妹妹向外一推,沉声道:“回去之后,面壁思过十天,不得出闺房一步!”
夏惠吉向吴争再一福,又向夏淑吉姑嫂一福,轻轻退去。
吴争茫然,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安,这是不是有人给自己挖的坑?
“妹妹无状,妾身管教不力……还请王爷恕罪。”夏淑吉向吴争一福。
吴争摆了下手道:“言重了,孤……不与孩子一般见识。”
这话,让谁一听就觉得心中有怨气,钱秦篆掩嘴一笑道:“已近子时,王……大哥还是早些安歇吧,我等告退。”
吴争一肚子闷气没处发,心想总不能冲两女子撒气吧,于是点头闷声:“今夜之事,不必告诉存古了……孤就当没发生。”
“谢殿下。”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 传言不虚
本来今夜这事,到此说开了,回去睡一觉醒来,也就都过去了。
可就在钱秦篆准备和大姑子退去时,夏淑吉突然开口地对钱秦篆说道:“还请弟妹先走一步,我……还有些话,要当面禀陈王爷。”
这时别说吴争愣了,连钱秦篆也不禁为之一怔。
可看着钱秦篆平静但又坚定的表情,钱秦篆没有问,也没有反对,静静退了出去。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吴争随口问道。
夏淑吉答道:“应天府王爷遇险的那次,当时二弟受了重伤,我在府中照顾二弟……。”
吴争点点头道:“这么说来,你是真见过我了?”
“是。”夏淑吉道,“今日我一眼认出王爷之后,就派人传信给二弟。”
原来如此,吴争看着这个传说中的“美南”,再次问道,“你现在留下来……打算与本王聊些什么?”
夏淑吉稍一斟酌,道:“想劝吴王殿下一句话。”
“哦?说来听听。”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夏淑吉言简意概,“秦人如此,满人尤过之,王爷切莫贪图一时慵懒,而置北伐大业于半途而废之境地。”
吴争微微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清廷使者至杭州府之事?”
夏淑吉淡淡道:“王爷莫要忘了,这,是建新朝。”
吴争明白了,显然,清廷做了两手准备,明面上派使者至杭州府,实际上,依旧与应天府互通声息,这也暴露出一点,应天府,还有鞑子内应。
当然,这不是吴争问题的重点,吴争真正想问的是,“听闻你的夫家,阖族丧于清兵之手。”
“是。”
“难怪。”吴争平淡地点头道。
夏淑吉脸色虽然依旧平静,但吴争此言让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激愤,“王爷的意思是,我仅仅是为替夫家复仇?”
吴争哂然道:“孤不否认……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并不是罪过,你不必为此介怀。”
夏淑吉神色一缓,“此话当真?”
“孤为何要哄骗你?”吴争不以为然地道,“听闻你们姐妹被同称二南,文才、智慧不让须眉……可孤今日一见,觉得传言有虚啊。”
“殿下此话何意?”
“报私怨、雪家仇,是为小智,治国、平天下,方可称为大才。以你之才,本应该想到,明亡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异族入侵,可你依旧执拗于家仇私恨,甚至明明就在门外,却不阻止令妹言行。”吴争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你想做什么……逼迫本王就范吗?”
“淑吉不敢。”
“不敢?”吴争哂然道,“你有何不敢?恐怕存古都得听你的……显然,今日你与令妹的言行早有预谋,只是没料到本王突然而来,打乱了你们的筹划……于是你们临时改变方略,以令妹婚嫁,来逼迫本王就范,美其名曰,是为了江南百万织女……对吗?”
夏淑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她依旧镇定,“殿下英明。”
“本王就想知道,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吴争轻吁一口气,“想来存古一定是拒绝了你们的诉求,否则,也就没有今夜之事了。”
夏淑吉微笑起来,“我们的诉求,应该与殿下不谋而合。”
“本王却不这么想,你还这是直说吧。”
“复兴汉族,建立一个汉人的大明,而不是换汤不换药的大明。”夏淑吉神色郑重地说道。
吴争略带一丝讥讽道:“这不是你二弟正在做的事吗?”
“不。”夏淑吉断然否认道,“二弟唯殿下马首是瞻,他所做的,与殿下一样,拥立宗室……只是与殿下唯一不同之处是,二弟是真信了,可您,却是醉翁之意不要酒。”
吴争目光一缩,“你是在指证本王谋逆?”
“指证是实,但谋逆,未必。”
“怎么说?”
“天下已非明,何来谋逆,谋谁的逆?”夏淑吉淡淡的语气,无比从容,“建兴帝?还是永历帝?亦或者是被殿下送去海外的鲁王?”
吴争皱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说过了……复兴汉族,建立一个汉人的大明。这不也是王爷您的宏愿吗?”
“当然。”吴争带着揶揄的语气,道,“但本王为何要听你的,你……配吗?”
“我不配。”夏淑吉不象生气的样子,她道,“可百万织女配!她们成家之后,百万户人家配!太平府及周边十州县的百姓配。”
吴争有些动容,“你是在告诉本王,你们已经掌控了太平府十州县百姓和织造司百万织女?”
“没有。”
吴争轻吁一口气,“那你拿什么和本王谈?”
“所以需要殿下助我等一臂之力。”
吴争心里有底了,敢情这夏家姐妹,想空手套白狼啊?
“你怎么肯定,本王会答应助你们一臂之力?孤确实与存古有兄弟之情,可并不表示,孤需要在这等事上,襄助你们……你应该知道,这是大逆!”
“王爷会答应的。”夏淑吉肯定地答道。
“哦?”吴争不由得惊讶起来。
“二弟只是个读书人,他不善于官场,这些年若非有王爷看护着,走不到今日国公、少师之位。”夏淑吉悠悠道,“可王爷不同,您狠厉中不乏宽仁,这从对待江南宗室之事上就可看出来……王爷恕淑吉不恭,您有着一种常人不能匹敌的远见,您心坚志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左右您,譬如不取士人,譬如抬高商贾,甚至一贯地劫富济贫……。”
吴争听得头大,心中暗骂,他x的,还在说我劫富济贫,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成大事者,须象王爷这样的心性,二弟做不到,他仅仅是个被王爷激起热血的读书人。”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吴争苦笑不止,摇着头道,“可你们姐妹只是女子之身……。”
“我们有百万织女、十万学子,还有建阳卫。”
吴争心中一惊,“存古知道吗?”
“王爷觉得,二弟会知道吗?”夏淑吉神色如常地答道。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给谁希望,又断谁希望
吴争心里震惊,可神色不动,“本王已经答应令妹,新设一个女子官署。”
“我知道,王爷一定会答应的……但,我们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譬如……呢?”
夏淑吉道:“庐州、安庆。”
“啊?”
“永历朝晋王率大西军攻入湖广,此时正在闽粤剿灭清军残余,而王爷大将军府所辖,并未与大西军真正会师……此时如果建阳卫向庐州、安庆进军,既可以促成北伐军、大西军、建阳卫三方会师,同时,三面合围……可以为王爷来日……做好准备。”
三面合围,合围谁?答案不言自喻!
吴争这时是真正惊愕起来,自己与夏完淳才刚刚谈完这事,很显然,这事夏完淳不会向她们姐妹透露,那么,就说明夏淑吉姐妹,仅以心中所想,便与自己既定的战略不谋而合。
如果这是夏完淳提出来的,那还说得过去,可这两女子,竟能比夏完淳还看得清楚,确实令吴争惊愕。
而夏淑吉所说的后半句,“来日”二字,基本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不得不使吴争警惕。
连女子都想得到的,那天下多少有识之士都能想到,自己所谋,倒显得有些闭门造车、弊帚自珍了。
“想来,存古也是这么认为的?”吴争按捺住心中的震惊,尽量平静地问道,问得不带一丝火气。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其身。”夏淑吉道,“如果只是谋北伐,不必回避二弟,但此事……殿下,切莫给对手存有希望,也别断了追随者心中希望。”
吴争大吃一惊,沉默了好半晌,问道:“你是觉得……存古会反对?”
“不。”夏淑吉悠悠道,“二弟心性刚烈,在朝廷和殿下之间……怕是难以抉择。”
吴争突然笑了,笑得很……放肆。
他突然上前两步,与夏淑吉非常接近,近到呼吸可闻、几乎纤毫可辨的地步。
“你觉得本王会接受……不,准确地说,会按照你们所谋划的跟进吗?”
吴争说话时呼出的热气,熏得夏淑吉脸色忽红,这让她非常意外,也很局促。
“请王爷自重!”
“自重?”吴争笑意更浓,“你一个寡居之妇,深更半夜滞留在孤的屋内,还让孤自重?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夏淑吉微微娇喘起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愠声道:“我姐妹所谋,皆是为了殿下啊!”
看着夏淑吉快要怒意迸发的神情,吴争慢慢收敛起笑意,“我不管你姐妹背后的人是谁,但本王要警告你,别觉得可以操控本王的意志……回去吧,天亮之后,孤会找存古谈谈,尽量满足你们姐妹所求。”
夏淑吉有些意外地看着吴争,这个年龄比她还小的男人,到底心中有怎样强悍的存在,竟可以如此收放自如?
……。
卫国公府,内院。
夏淑吉看着一脸期盼的妹妹夏惠吉,轻叹道:“他比你我想得还要聪明,他猜到了咱们所图,甚至于猜到了咱们背后……还有人。三妹啊,何必舍近求远,弃易就难呢,这样反而与事无补……真要是闹僵了,平白错失你一桩好姻缘,何苦来哉?”
夏惠吉的脸色渐渐发白,但她坚定地说道:“咱们并无坏心,就算真有所图,那也是为了这天下,为了这百万可怜的女子,更为了他……就算他不领情,也不……重要!”
夏淑吉看着倔强的妹妹,无奈地摇摇头道:“既然你意已决,她又是……哎,我随你们就是了。”
夏淑吉离去之后,夏惠吉愣愣地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
许久,突然埋头,大哭起来,其声之哀,如啼似泣。
……。
“大哥为何突然要设一个妇女司署?”夏完淳惊讶地看着吴争,“我并不是反对,只是……有这必要吗?况且,虽说是七品权署,可终究没有前例可循……万一引起坊间物议,怕又会是一场风波。”
吴争微笑道:“江南各府县织女,已达百万之众,太平府也有不下六万人,而且这个群体会越来越大……是时候进行管理和安抚了。”
说到这,吴争停顿了一下,“她们是最接近于商业的人,但事实上,她们只是雇工,如果被家族、夫家甚至官府压迫,久而久之,必会暴发动乱……存古啊,虽然她们有着高薪,但事实上,她们是弱势群体,受数千年的礼教压迫,此时有了可以自力更生的途径,必会生出地位、尊严的诉求……衣食足而知礼仪嘛,与其坐视日后动乱的暴发,不如未雨绸缪,平息事态于未然。”
“可……如何去平衡于当地官府的权力呢?”夏完淳蹩眉问道。
吴争手一摇,道:“监督、上告,仅此而已。”
夏完淳一怔,“大哥的意思是……闲置?”
“监察权和越级上告权,可谓见官大一级,怎么能说闲置呢?”吴争挑了挑眉毛道。
“但这样一来,与明社权限,便有了重叠和冲突。”
“不。没有重叠和冲突。”吴争淡淡道,“女署权限仅止于女子,也限于女子事务。”
夏完淳一时没有领会过来,他找挠挠头道:“何必这么麻烦……还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允准?”
吴争道:“以你的名义上疏朝廷……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夏完淳愣了愣,“大哥这是想要入京?”
“是该去一次了。”吴争轻喟道,“有人告诉我,别给对手希望,也别断了追随者希望……我觉得,此话在理!”
“可大哥身边仅数人卫戍……?”
“怎么?”吴争微微一笑,“你觉得应天府还有人要加害于我?”
“还是小心为上……这样,我调千骑护送大哥入京。”
“不必了。”吴争摇摇手道,“如今朝中我已经布置妥当,这样还再发生两年前那追杀之事,那我就真得该死了!”
夏完淳听吴争这么说,也不好再坚持了,他想了想问道:“那……大哥心中可有女署主事之人选?”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 这笑话不好笑
吴争想了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大姐和三妹之中,你更倾向于谁来主事?”
夏完淳一愕,“大哥是说大姐和三妹?她们……她们怎可……?”
吴争平静地道:“你就说二人之中,谁更合适?”
夏完淳沉默下来,斟酌了好一会道:“大姐比三妹合适。”
“那就定了,由你大姐去主事。”
夏完淳有些急了,“大哥总得说明白,为何要这样?”
吴争脸色古怪地答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这样,如何清楚哪些人在挑动、那些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夏完淳只是身在局中,但他不傻,随即脸色一变,“大哥是说……?”
吴争食指一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夏完淳继续往下说。
夏完淳终究是担心姐妹,“大哥……我终究只有……。”
吴争把手按在夏完淳肩膀上,安抚道:“我知道。你放心……此事应该还牵扯不到她们头上。”
……。
吴王进京,这可是建新朝头等大事。
在卫国公快马急传之后,应天府已经全城动员起来。
原本是大朝点卯之时,皇帝朱莲壁、内阁五阁臣率五品以上文武百官,出石城门迎候。
皇帝亲迎,这待遇未免是过了些,但这也有成例。
毕竟吴王力挽狂澜,救苍生、宗室于危难,功在社稷嘛。
况且,若非吴争“仗义拥立”,朱莲壁未必能登上皇位。
按朱莲壁时时在朝堂中“倾吐的心声”,若吴王肯受,朕欲封吴王为并肩王。
当然,是不是真心实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朝堂上也没有人敢问,唯一敢问的人,又不在京城,也没兴趣去问。
朱莲壁确实“懂礼数”,欲效仿先贤,被群臣称颂为“中兴之君”。
奈何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吴王的王驾,久久不至。
又过了半个时辰,时至辰时三刻,在君臣站得腿直哆嗦之时,吴争一行五骑,慢悠悠地出现在了城门以西,莫愁湖以东的官道上。
朱莲壁在闻报之后,赶紧下了辇舆,率文武群臣,跑步急奔向前。
天晓得,这究竟是臣迎君呢,还是君迎臣呢?
……。
“吴王可安好?”朱莲壁脸上的笑意很浓,浓到不象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程度。
吴争脸上的笑意更浓,浓到人畜无兽的程度。
这让所有人都轻吁了一口气,放下了心中提起的石头。
也是,手掌二十万北伐军的吴王殿下,突然入京,换作谁,也该担心了。
“让陛下亲迎,臣有罪啊。”吴争执礼甚恭,这更让许多人笑容自然起来。
朱莲壁连连摇手道:“按年龄,吴王长于朕,论功劳,吴王更是远甚于朕……。”
吴争突然打断道:“这么说来,陛下理该让位才是。”
这话一出,一片死寂。
朱莲壁笑容僵在了脸上,额头冷汗渗出。
远处臣民依旧在欢呼,他们只看见皇帝和吴王有说有笑。
吴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陛下觉得……臣这笑话不好笑?”
于是,所有人都象是如梦初醒,一片笑声。
纷纷应和着,“吴王殿下说笑了。”
朱莲壁已经僵硬的笑容生动起来,呵呵陪笑道:“多日不见吴王,吴王有趣了许多……哈哈,哈哈!”
黄道周距离着吴争有十数步之遥,或许,他是为数不多没笑者中的一个。
他听到了吴争的话声,也看到了吴争的表情,他心里格愣一下,抬起头,看了看天,心中轻叹,这次怕是……真要变天了。
……。
应天城中,吴王府门外,人群如过江之鲫。
只是皆不得过门而入,不准哪!
王府中堂,也是人头簇拥,略一数,至少十余人。
吴争当仁不让地居中而坐,黄道周侍立一旁。
这是什么阵势?
“本王很奇怪,为何办一件事,就这么难呢?”吴争拍着桌子道,“你们想干什么,啊?……究竟想干什么?”
鸦雀无声!
好一会,黄道周才硬着头皮回答道:“臣……不知王爷指得是何事,臣自认这半年来,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并未有什么不堪之事……。”
吴争愠怒道:“那卫国公五天前上陈朝廷的奏折呢……为何迟迟没有批复?”
这下不仅群臣,连黄道周都愣住了。
敢情,让吴王殿下亲自入京的原因,竟是……这事?
黄道周赶紧辩解道:“臣等不知此事是王爷之意……还以为是卫国公有些异想天开了,这才留中不发……。”
“胡闹!”吴争喝斥道,“黄相的意思是,这折子是本王的意思就早该发了,是卫国公的意思就可留中不发?简直莫名其妙!什么逻辑?于国于民有利之事,岂能因上折子的人是谁、什么身份而论?”
黄道周赶紧引群臣行礼请罪,道:“臣等知罪……臣等这就回去,将折子批复回太平府。”
吴争脸色冷意渐渐淡了,挥挥手道:“今日本是大朝会的日子,都聚在本王府中象什么样子,都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去……对了,黄相、王相留下。”
……。
群臣是真的莫名其妙了,他们退去之后。
吴争突然笑道:“二位相爷请坐,来人……上茶。”
黄道周、王翊惊讶莫名,互视一眼之后,应声坐下。
吴争面色和缓地问道:“二位大人觉得,卫国公所谏之事可行否?”
黄道周沉默着,甚至低下了头。
而王翊平视着吴争道:“卫国公所谏之事,着实荒唐!”
“哦?”吴争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他听出来了,自己以卫国公之名问,王翊就当卫国公谏答,但谁都心里明白,这事是自己的主意。
看来,自己不来这一趟,这事还真过不去了。
王翊继续道:“臣不反对女子为官,可要为也当是内官……如果女子任流官,那置男子于何地?华夏有史以来,从无此先例,故臣以为,卫国公所谏之事……不准!”
不准!
这二字让吴争听了有些无奈,黄道周、王翊已经是自己人,可却当着自己的面,说,不准。
吴争心里生起一种无奈,自己是在和满天下的人、满天下的男人做对啊。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 总有宵小想害孤
当然,选择权势强压,要推行下去,肯定是可以的。
可吴争不能强压,因为这样一来,人心就散了。
吴争尽量用一种真诚的语调,解释道:“卫国公折子上已经说明了,女署不干涉当地官府政事,仅监察、上告之权。”
黄道周开口道:“监察、上告有按察司,再不济,有朝廷往地方派驻分支即可……牝鸡司晨,何止多余,更是荒唐!王爷莫不是想让前逊帝的故事重演吗?”
听听,听听,吴争心里无数草原神兽飞逝而过。
前逊帝是谁?自然是朱媺娖。
这等于是在指责吴争前三年的“政绩”。
老黄头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一点不给领导面子啊。
有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吴争沉下脸道:“孤允了,你们……看着办吧!”
看着办?
怎么个看法?
还不是无须看,然后照办?
就算是黄道周、王翊性子再倔,也无法去抗衡吴争的权势,而且,在这件“小事”上与领导对着干,显然是不值得的。
当天傍晚,经内阁批复的奏折,便用八百里急递发往太平府。
……。
人心是脆弱的。
这种脆弱,不在乎身份、地位、贫穷或者富贵。
这是心中对潜在威胁的一种反应,无所谓对错、强弱。
譬如朱莲壁,他很脆弱,虽然他是建新朝皇帝,但内心不够强大,就一样的脆弱。
吴争的一句“这么说来,陛下理该让位于贤才是”的戏言,让朱莲壁心中就如吃了颗苍蝇般的难受。
也是,皇帝嘛,就算不被人敬着,那总得给些面子。
朱莲壁虽然才十五岁,可毕竟是皇族贵胄,出身高贵。
看的政斗多了,自然无师自通。
他明面上敬吴争为亚父,可心里视吴争如寇仇。
朱莲壁一贯地低调,因为这几年的见识,让朱莲壁非常明白,枪打出头鸟。
如果没有实力,最好扮一只菜鸟,否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慈烺、朱慈煃、朱存釜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但,这不妨碍朱莲壁私下里准备些什么,譬如,重新整肃朱媺娖留下的锦衣卫残部,为避嫌朱莲壁甚至将原本一万多人的锦衣卫,缩减为三千人,并明诏锦衣卫权限仅为宫中卫戍,再无出宫监察的可怕权限。
这般操作,让朝野上下一片欢呼,都道朱莲壁有明君之相,明室中兴,就在眼前。
天晓得,原来臣子们的要求就这么低,低到令人瞠目的程度。
此次从石城门迎吴争回宫,朱莲壁因吴争的那句“戏言”闷闷不乐。
新晋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顿时感觉自己有了用武之地。
说这马吉翔,还真有些来历,他是顺天府大兴人,崇祯年间就名头不小,当然,他的出名一非文韬,二非武略,而是因为“拍马有术”。
世人将他与杨龙友、阮大铖、马士英、刘承胤共称为五大奸佞,评价其为永明之有吉翔,犹福王之有士英矣。
后马士英弃暗投明,归于吴争麾下效力,世人才改口将马吉翔、杨龙友、阮大铖、刘承胤称为四大奸佞。
朱由崧应天府登基之后,马吉翔随军授都司。
弘光朝亡,马吉翔改投隆武朝。马吉翔自称是锦衣世袭,在无人为证的情况下,破格擢升为锦衣卫佥事。而后出使湖广,以谄媚巴结诸将。但凡军功奏捷,必定同署他的名字,于是累功晋升安东副总兵官。
隆武亡,马吉翔“不幸”与黄道周等人一起被俘,后一同关押在宁波府。
倒不是马吉翔不想降清准备为国捐躯,而是多铎根本不给他机会。
当时被俘的人多了去了,马吉翔文武皆无,官也不大,声名又那么臭,可谓姥姥不亲、舅舅不疼,当时多铎、博洛眼角余光都瞄不到他,只待来日一刀斩杀。
但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钱肃典一腔热血,拼了命攻破宁波府收复失地,把黄道周一众被俘的隆武朝官员救了出来,这其中就有马吉翔。
当时义兴朝虽说朝政混乱不堪,可当道者大部分是“清流”,连有吴争罩着的马士英都不被接纳,何况是名声更臭、且无人抬举的马吉翔?
但马吉翔终究是占了便宜的,被清军俘虏关在大牢,倒成了他最“剽悍的功劳”,可谓是金钟罩、铁衣衫,虽没被重用,但在兵部任了个小主事,日子也算过得去。
这两年里,马吉翔动了各种脑筋,拼命地想往上爬,奈何不管是朱慈烺、朱媺娖一系,还是吴争一系,都没人搭理他。
可此次,朱媺娖被吴争“强迫退位”,朱莲壁莫名其妙地上位,朝中反对者要么被清洗、贬谪,要么身败名裂直接驱逐出京城,朝中有了不少空缺,一时无合适人填补。
于是,马吉翔以三万银两,买通了当时朱媺娖的掌印太监,以他在隆武朝锦衣卫佥事的资历,补进了锦衣卫。
当然,这也是马吉翔幸运,要不是朱媺娖退位,她的掌印太监也不会垂涎这三万银两。
马吉翔的幸运远不止于此,朱莲壁上位之后,力图打造一支精锐的皇帝亲军,来缓解心中强烈的不安和脆弱,可从张同敞自尽之后,原本已经被打残的锦衣卫正好群龙无首。
而惯于溜须拍马、善于迎合的马吉翔,称自己在隆武朝如何了得、军功如何大,才十五岁的朱莲壁闻听之下,龙颜大悦,一纸诏令,马吉翔立马成了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下,这连象首辅黄道周,也得给马吉翔三分颜色了。
见朱莲壁闷闷不乐,善于察言观色的马吉翔顿时有了主意。
“……臣观吴王绝非忠臣,来日必会造反,陛下,前车之鉴啊。”马吉翔煽风点火道。
原本只是不安的朱莲壁,听了这话,心中更加恐惧起来。
“马爱卿可有良策?”
“臣有一计,只是……不知可讲不当讲?”
“朕赦你无罪,快快讲来。”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倒吴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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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虽说权势熏天……可这是京城,不是杭州府。”马吉翔神秘地一笑道,“他逼宫后,前锦衣卫指挥使张同敞无故自尽,坊间皆在传闻张同敞死于吴争之手……且锦衣卫中有不少是张同敞旧部心腹,对吴争多有不满……另外,陛下应该清楚,宗室对吴争向来都有不满,朝中大臣,也有不少对其言行有怨怼之意……陛下,只要稍加挑拨,大事可成。”
朱莲壁一惊,连忙摇头道:“不可,万万不可……你可知道,朕之前两个皇帝,都是被吴王逼迫退位的,他军权在握,京中明里暗里皆是耳目,只要稍稍显露一丝风声,朕……朕……如何是好?”
马吉翔神色诡异道:“陛下无须担心,只要陛下不出面,此事就算失败,也怪不到陛下头上。”
“计从何来?”
“宗室、大臣、锦衣卫残部,或为皇室、或为报仇、亦或为权利,三者一旦联合起来,够吴争喝一壶的……就算最后依旧奈何不了他,至少也能落落他的面子、杀杀他的气焰不是?”
“你的意思说……行刺?”
“不。”马吉翔成竹在胸地摇摇头,道,“聚众游行、上书弹劾……咱们不来武的,只来文的,以免授人之柄。”
朱莲壁暗松了口气,但依旧担心地道:“可万一走漏了消息,牵扯出朕来……还是算了吧。”
马吉翔有些急了,“陛下,吴争很少入京,一旦回了杭州府,这再无行事的可能了……机不可失啊!况且,陛下只要当作不知情、一问三不知就是,难道吴争还敢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冤枉陛下不成?”
朱莲壁沉默下来,他不是不想,他只是怕。
在吴争“伟岸”的身躯下存在着,不怕,才是怪事。
马吉翔决定再下一城,他拱手道:“若陛下允准……臣愿意为陛下分忧,如果事败,由臣一力承担,绝不连累陛下。”
这话一出,朱莲壁顿时喜形于色,他起身上前,挽着马吉翔的胳膊,嘉勉道:“马爱卿果然是忠臣……也罢,既然马爱卿如此忠心,朕……准了!只要事成,朕绝不吝惜奖赏!”
马吉翔大喜,“谢吾皇隆恩……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
世间事,往往是因为一个小角色的一次偶然的妄动而改变。
如同大洋彼岸的蝴蝶,不小心扇动了一次翅膀。
马吉翔是个小角色,凭他自己,根本无法说动京城宗室、朝中大臣,也就只能拿些小恩小惠去收买他麾下锦衣卫罢了。
可朱莲壁给予了他极大的声援,当然,朱莲壁甚至没有实质性的口谕,令马吉翔做什么,可只要马吉翔言必称陛下,没有人会去怀疑马吉翔假传圣旨。
这和后世居高位者,自己不出面,让手下秘书去办事一样。
许多时候,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马吉翔,代表的就是皇帝。
于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倒吴运动”,就在这么偶然间,仅酝酿了一天一夜,然后迅速暴发了。
……。
次日近午。
吴王府内,黄道周正向吴争汇报这半年的工作。
还别说,黄道周两朝三任首辅,能为确实不小。
仅不足半年的时间,在他的整肃下,成绩斐然。
建新朝三年以来,国库首次出现上百万两盈余,这让吴争很高兴,“黄相果然言而有信,看来之前三年之约,现在一年后就可兑现……这样就可让孤来日北伐,再无后顾之忧啊。”
就在二人言事之时,一道急报传了进来。
吴争一看,脸色猛地一沉,“黄相,看来你经济上有建树,可驭人之道,欠缺不少啊?!”
黄道周一愣,忙问道:“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自己看!”吴争没好气地将手中急报甩给黄道周。
黄道周急忙捡起来,打开一看,脸色大变,急道:“王爷,臣确实不知此事……。”
“孤当然知道你不知此事,要是知道此事……哼!”
“臣这就入宫奏报皇上,调京卫平乱!”
“慢着。”吴争在黄道周转身至门口时,突然开口阻拦,“进宫有用吗?”
黄道周一愣,霍地脸色一白,骇然问道,“王爷的意思……这事是陛下所……?”
吴争反而平静下来,事实上,吴争有个好习惯,但凡遇事,都能很快平静下来,这与他的性情有关,结果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去?
吴争思忖了一会道,“黄相回自己府上,不必理会他们,孤倒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能干出些什么?”
黄道周愣了一愣,干涉地开口道:“王爷……之前在石城门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
吴争一愕,随即想起了自己那个“笑话”,突然哈哈大笑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黄相何必执拗于一句戏言?”
黄道周苦笑道:“别的事王爷乾纲独断也无妨,可此事总得给臣等一些……变通的时间吧?”
吴争漠然挥挥手道:“放心吧,变不了天!”
黄道周似信非信地用力点了下头,转身出门而去。
……。
“紧闭府门,除了本王传召,任何人不许进出。”
“派人前往龙湾,将本王密令当面交给廖将军。”
“取孤的令牌,调京城长林卫向金水河方向集结。”
……在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之后,吴争看着被自己征用不久的小老乡黄昌平,微笑道:“二娃,孤给你派个任务,但可能会有危险……敢去吗?”
黄昌平立正道:“卑职愿为大将军效死!”
“好。”吴争点点头道,“当年孤在莲花桥、进香河一带被禁军追杀,幸得当地百姓为孤断后,孤才顺利转进至清凉山脱困……你持孤的信物,去进香河集市找一个叫刘老三的人,告诉他,孤令他集结人手,由你指挥……你带人来维持王府外秩序。”
“是。”
“你不问问,孤为何不动用府卫,而要让你去坊间调动民众?”吴争微笑着问道。
“卑职只须奉大将军军令,至于别的,大将军不说,卑职就无须知道。”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十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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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哈哈一笑道:“随扈不同于与敌作战,你须明白孤的用意。”
“请大将军赐教。”
吴争慢慢收敛起笑容,仰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轻叹道:“这是我朝京都,城中皆是我朝百姓,就算其中混杂奸邪,也是少数,大多应该是被煽动的……调民众前来维持王府外秩序,至少可以将伤亡降到最低,也不至于使人指责本王调兵镇压陈情的民众。”
“卑职明白了。”
“记住,不能用军械。”
“是。”黄昌平应道,而后想了想,道,“卑职用棍。”
吴争老怀大慰,点点头道:“有点意思。”
不想黄昌平眨了几下眼,再次问道:“卑职可以用菜刀、柴刀或者锄头等农具吗?”
吴争一愣,而后愠怒喝道:“滚!”
……。
进香河畔,鱼市街。
才仅仅两年的功夫,已经变了大样了。
原本破败的街道,涣然一新。
街道从不足五尺,拓宽到了一丈有余。
坑坑洼洼的路面,也由一尺三分条石垒砌,与长安街路面相比,毫不逊让。
这个人口才八百多户的小镇,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世人聚焦之地。
原因只有一个,当朝吴王殿下来过此镇,并在危急关头,镇民们用血肉之躯,为吴王殿下断后。
不再需要别的了,就这一个原因,足以让它成为世人的朝圣之地。
无数的年轻人,慕名而来,为的就是亲眼目睹一下,并梦想着有一日,能在此重演当日剧情,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刘老三,听起来象是个江湖汉子。
实则不然,人家是中规中矩的读书人,姓刘名元,崇祯十六年的生员。
吴争被禁军追杀那夜,刘元、许老二、郑一斤等人,立下大功。
论功刘元该破格擢升,哪怕放一任县正堂亦不为过。
但刘元最终没有接受赏赐,他选择了留下,留在这个小镇,留在这条曾经被鲜血浸润透了的大街,这是无数人心中的痛。
许老二被禁军乱箭射杀,郑一斤被斩断了一条胳膊,数百乡民在随后的断后中死去。
这让刘元,心累了、死了,再没有任何兴趣,做义兴朝的官。
吴争后来知道此事后,特意下令,以大将军府的名义,给予鱼市街所有参与当夜义举的民众丰厚的奖赏,亡者百两、伤者六十两,参与者二十两。
同时,为刘元等人破例,在鱼市街秘密设立了一个长林卫分支,直隶于吴争自己,所以,刘元虽说只是一个分支档头,但品级实际已经超过了长林卫五档头,到达了从六品军衔。
丢了条手臂的郑一斤,成为了分支副档头,为正七品军衔。
当然,这是不宣于人前的任命,明里,刘元还是酒肆掌柜,而郑一斤依旧是鱼市街街口肉摊上的屠夫。
……。
时值午后。
黄昌平连夜驱马赶到鱼市街时,赶集的人们已经渐渐散去。
并不拥挤的街道上,百姓三、五成群地聚起小酌,显然,这该是本街的商户和当地百姓了。
刘元的酒肆,虽还在后街原址,但并不难找,如今的酒肆已经扩大到五个门脸。
最引人注目的是,酒肆门楣上那记忆匾额,上书三个大字——义香居。
字写得并不出色,但落款足以令人震惊——吴争。
让当朝吴王、大将军为一个小小酒肆题字,其意味深长、不言而喻。
黄昌平轻松地找到了这家酒肆。
因为已过正午,酒肆中客人不多,只有两桌人在喝酒。
其中一桌,只有两人,一个断臂络腮汉子,一个青衫青年,象是个读书人。
而柜台后,是一个年十四、五岁的大孩子。
黄昌平微微皱眉,难道这孩子,就是大将军口中的刘元?
“敢问……你是刘掌柜吗?”
那大孩子从手中帐本中抬头,诧异地看着黄昌平,反问道:“客官找刘掌柜何事?”
黄昌平沉声道:“有人让我带话给刘掌柜。”
“咱家掌柜不在,有话可以对我说,我会转告我家掌柜。”
“你是?”
“我叫二娃子。”
黄昌平皱了下眉,道:“那你且记着,就一句话,十六字……有理说理、无理鞭挞、违法缉捕、欠债还钱!”
这十六字,是当日吴争入鱼市街,第一次见到刘元时说的,听见的人只有在场几个。
就因为这十六字,刘元向吴争下跪哭诉,与郑一斤等人发誓效忠吴争,这才有了后来,“乱民”倒戈,抵抗禁军为吴争断后的事情。
二娃子愣了。
这时,店中那桌吃酒已经吃得面红耳赤的二人,也闻声齐齐向黄昌平看来。
黄昌平一惊,不自然地后退半步,戒备起来。
青衫读书人微笑着冲黄昌平点了点头,再转向那独臂络腮汉子,道:“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等这一天两年了。”独臂络腮汉子重复着站起身来。
青衫读书人冲还有一桌正在吃酒的客人道:“各位乡党,今日小店有贵客上门,还请各位给个方便……这样,今日酒席刘某作东,来日再摆酒向各位乡党陪礼。”
那几个吃酒的汉子们纷纷起身道:“刘掌柜客气了,既是有贵客,那咱们就不叨扰了……若有事,尽管招呼。”
刘元陪笑着将几人送出店门,让二娃子上了店门板,然后在原酒桌上坐下来,这才看着黄昌平道:“大人远来,想来是还未进食,若不嫌弃,不妨边吃边说。”
黄昌平慢慢放下戒备,走上前去,“你是刘元?”
“正是在下。”
“他是……?”
“郑一斤!”独臂络腮汉子大声自报家门。
黄昌平随即起身拱手道:“久仰久仰!”
郑一斤大喜,“大人听过我的名字?”
“两年前的那一夜,你为大将军丢了你的胳膊……你的故事,早已流传在王爷随扈之中。”
郑一斤有些局促起来,用他的独臂挠挠后颈,不好意思地道:“其实……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运气不太好,被一个禁军砍了一刀……。”
这时,刘元肃容问道:“敢问大人是……?”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 什么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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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昌平从怀里取出自己的身份牌,递给刘元,“王爷令谕……令刘元、郑一斤集结己部从属,立即赶往王府外围,平息民乱、维持秩序……。”
刘元闻听一愣,“平息民乱、维持秩序?王爷的意思不是镇压平乱?”
“对。”黄昌平道,“王爷明令,能不杀人最好不杀人,能不流血最好不流血……因为,乱民之中裹挟的都是些不明就理的民众,如同当日在鱼市街一样。”
郑一斤闷声道:“王爷就是心太软了,这些个刁民,就得杀鸡……刘老三,什么猴来着?”
刘元皱眉喝斥道:“休要放肆!王爷定有王爷这么做的道理……况且,这是我朝京都,岂可随意大开杀戒!”
郑一斤缩了缩脖子,退后了一步,没再胡咧咧。
刘元拱手道:“黄大人有礼,敢问王爷可有明令到王府期限?”
黄昌平左右看了看,答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刘元点了点头,道:“那就半个时辰之后……到时,与黄大人一同出发。”
黄昌平惊讶地看着刘元,问道:“刘大人……有多少人?”
刘元答道:“原本在册六百八十七人,这两年来,又收拢了三、四百人……如果真是按王爷意思,只是去维持秩序,那刘某带千人去想来也够了……。”
黄昌平疑惑着,“一千人……你半个时辰就能集结完毕?”
刘元莞尔一笑,对郑一斤道:“卖肉的,去叫人吧。”
郑一斤也是哈哈一笑道:“在哪集合……总不能在酒肆前吧?”
刘元看着黄昌平,“要不……就在当日遇上王爷的街口集结吧,黄大人……意下如何?”
黄昌平怔怔地点了下头,“只要尽快赶回去……其它的,你们可以自主。”
刘元点点头,对郑一斤道:“听到了吧……街口集合。”
……。
黄昌平是见过阵势的。
他进过军校,见识过上千人的集结。
他上过战场,看到过最激烈的搏杀。
可他真没见过,有这样集结的军队,如果,这可以被称为军队的话。
当郑一斤在酒肆门口吹响了竹哨之后,满街正在行走的人们,突然就象被点了穴一般。
在一愣神的功夫后,哄然而散,然后二里多的街道上一片静寂。
竹哨声渐渐开始在无数个角落中响起,然后响成一片。
就半柱香的功夫,街道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的人影。
他们或与家人拖拽着,或是只身冲上街道,身后有家人追赶,亦或象兄弟、父子二人联袂出现在街头的。
其中服饰杂乱,有厨子、渔夫、篾匠、铁匠……只要想得出的,啥都有。
老的、小的、中年的,甚至也有……女人。
手中的器具就更夸张的,有木棍、火镰、锄头、柴刀、菜刀,甚至有洗衣的棒槌,更夸张的是,有一女人手中拿着的是什么来着……竟是一个木头锅盖。
黄昌平头皮一阵的麻,这叫什么事啊,这么一群人,能做啥事?
可这不是黄昌平能掌控的事,王爷的命令既然已经下达,他就得执行。
与刘元一同回到街口,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
刘元谦让道:“黄大人请。”
黄昌平一怔,忙道:“还是刘大人请吧。”
刘元道:“既然王爷令谕,由黄大人指挥……那还是黄大人请吧。”
黄昌平扫了一眼那一张张的脸,心中的郁闷无以复加,有些不耐烦地道:“这些人都是刘大人麾下,就由刘大人训话吧。”
刘元微微一笑,道:“军情紧急……那刘某就不推让了。”
“请。”
刘元站上街口茶摊上的一张八仙桌,然后作势咳嗽了一声,原本吵杂的街口慢慢安静下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刘元大手一挥道,“今日,便是用兵之时。”
顿时,场内一阵吵杂声音响起。
“刘秀才,我家中老娘还抱病卧床不起呢。”
“我家娃儿娘回了娘家,我要走了,娃儿没人看管……刘掌柜的,能否晚半日再走。”
“刘老三,要出发不得先提前说一声啊,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在这一声声质问声中,刘元好象没听见一般,站在桌上纹丝不动。
可台下黄昌平心中急了,这么一群人,他已经不太看得上了,再要拖延时间,那就没法完成王爷交给他的任务了,这让心里想着立功的黄昌平心急如焚起来。
这时,与他同在台下的郑一斤开口了。
这厮光着膀子,单手擎着他的活计——斩骨刀抢了一个大圈儿。
“狗x的,往日领饷时,可没听见你们这么多话。”郑一斤大骂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怎么着,想吃白食?那得问郑某手中刀答不答应!”
这话儿一出,一片静寂。
黄昌平怒了,有这么说话的吗?
王爷可是明令官兵平等,不准打骂的。
就在黄昌平想要指责郑一斤时,刘元开口了,“王爷有令,皇城外有歹人挑唆百姓聚众闹事,急令我等前往维持秩序……令谕说,越早到越好。当然,王爷没有明令必须多少人去,你们之中若有谁确实有难事或者不想去,可以不去……。”
黄昌平听了,更火大了,城中乱民之数已经达到万人之众,千人去或许还不够呢,这要是去个一、二百号人,能顶屁用?
在他看来,很显然,刘元和郑一斤没有与官职相配的领导能力。
黄昌平打算收回自己先前的话,决定夺取该部指挥权了。
而这时,怪事就在他的眼鼻底下发生了。
无数杂乱的声音响起,“刘老三,你早说嘛。”
“就是,早说是王爷有令,不就成了吗……废什么话呀。”
“敢情,刘掌柜开酒肆日子久了,话都不会说了。”
“就是,就是……那还说什么?走呗!”
有人大手一挥,“走喽,走喽!”
郑一斤大骂道:“打铁的,你不是刚说家中老娘还抱病卧床不起吗?”
“咱老娘要是听我不遵王爷号令留下,那才气死她呢,大伙儿说,对不对啊?
“就是,就是……郑一斤,你别没事找事!”
“卖假药的,你不是刚说娃儿在家没人照顾吗?”
“关你屁事,街坊们还能让咱娃饿死不成?”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 过于仁慈
黄昌平傻眼了,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人?
先前对军令还讨价还价,而后反倒打一耙。
刘元开口了,“都别急,都别急……王爷还有令谕。”
场内再次安静下来。
“王爷令,此次只是维持秩序,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给不流血就不流血……所以,都别带刀剑等器械了。”
“刘老三,那总不能光挨打不还手吧?”
“就是,要是乱民冲咱们挥刀,咱们拿什么顶……脖子还是屁股啊?”
于是,一场哄笑。
刘元不以为然,挥了两下手道:“这是王爷严令。”
“就知道拿王爷来压人……成吧,不带就不带。”
一阵叮吵当咣啷声响起。
刘元指着郑一斤骂道:“郑屠夫,你还拎着你那把破刀干嘛,砍人哪?”
郑一斤讪笑着,将刀往边上一丢,道:“看我这破脑子,自己倒是忘记了。”
又是一阵哄笑。
刘元又指向另一处,“郑打铁的,你晃着锤子打算往谁的脑袋上敲?都别抻着了,利器、重器皆留下……王爷还等着咱们哪。”
于是,又一阵杂乱声响起。
在“大军”开拔之后,黄昌平有些悟到了,他是突然悟到的,其实,令,从来不是嘴发出的,而是,令,本就在心中。
……。
“倒吴运动”持续到第二天傍晚。
从秦淮河、贡院方向东来的人潮,已经超过了五万人数,而且还在增加。
吴争不断地接到警讯,无数出于义愤自发阻挡,但缺少组织的普通民众被殴打、家院被焚毁,甚至已经出现被虐杀事件。
吴争冷静地分析着,很显然,这是一次并不十分高明的“清君侧运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没有太多普通人被裹挟其中,秦淮河、贡院方向,从来都是达官富贵之人的领地,而真正的百姓,大多集中在应天府西北面,譬如当时王一林所属水师残部被解散之地的临时驻留地,这在北面那一片乱坟岗。
再譬如,进香河、鱼市街也在西北面,远离皇城。
根据长林卫密报,这群东来的人潮,最大可能就是各个豪门豢养的死士、家丁、护院,还有从京城周边招揽的当地地痞、混子,当然,最大多数还是受裹挟的民众。
普通百姓嘛,赏他一两银子,就可以让他追随人潮,高喊着“铲除权臣”、“清君侧”等等大义凛然的口号了。
但这不表示着,从秦淮河、贡院方向东来的五万多人潮中,皆是穷凶极恶之徒。
肯定没有那么多,吴争轻轻自语道,我还不至于被那么多的民众反对,反对我的一定是那些利益被剥夺的既得利益群体!
说到这,吴争看着窗外开始变黑的天,长长叹息一声,“我想做个好人,可惜,有人不想我做好人……奈何?”
……。
直到此时,吴争依旧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不想宗室挥刀,其实是吴争心中的执念,而这个执念,来自于后世的认识。
时人已经很惨了,何不为他们保留下心中一丝希望和寄托呢?
至少,宗室在大义上,依旧是时人心中唯一的正朔。
如果连最后一丝希望和寄托都被剥夺,还是被自己所剥夺,吴争无法想象,这世道会变得如何不堪,而各地诸侯群起,不但会将北伐大业付诸东流,更会引发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内乱。
吴争一直不敢去捅穿这一个“瘤子”,因为他确实没有把握,可以操控一切。
吴争想做个好人,他没有撒谎,在民族复兴面前,那个位置真得不重要。如果非要二中选一,吴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民族复兴。
直到,一个噩耗传来。
……。
进香河畔鱼市街这帮子人,说他们是军队,那是抬举他们了,可以说,他们不具有战斗力,至少,上了战场,就是一群随时会崩溃的平民。
说他们是密谍,那就更抬举他们了,他们就从来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
吴争之所以将他们独立编成,其实就是变相给他们奖赏,养着他们,让他们幸福生活下去。
生活,就是他们的任务。
吴争一直不想使用这群人,在吴争看来,这些人甚至不如北伐军一个连,更具战斗力。
此时想到他们、用他们,原因只有一个,以民对民,把这块“闹剧”控制在矛盾范畴,吴争依旧打算只追首恶、胁从不究。
所以,下达的命令也是如此,“能不杀人就不杀人,能不流血就不流血”。
可惜啊,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
有人发动了如此规模的“运动”,心中怎会仅仅想要向上陈情,或者仅仅是“倒吴”?
吴争想的太简单了,也太“仁慈”了。
……。
刘元、黄昌平遭遇了平生最残酷的考验。
他们率众从鱼市街开拔,经玄津桥向南。
于是,就在大中桥以东,与秦淮河、贡院方向东来的人潮迎面撞上了。
可想而知,千人的队伍如何挡住数万的人潮,那就象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别杀人,组成人墙……用身体挡住他们!”刘元使出平生最大的缚鸡之力,在黄昌平的帮助下,从一个五大三粗的“乱民”撞击中脱身,然后朝已经不知方向的他的麾下下达了这道命令。
可喧嚣、混杂的呼喊声,遮盖了他的声音,显得如此的无力和可笑。
谁也说不清楚,第一滴血是怎么流出的。
但刘元看到了二娃子满脸是血的倒下,就在离他不足十几步的距离。
他还清晰地看到了郑屠夫,被一根儿臂粗的木棍砸中了额头。郑一斤发出一声慑人心魂的狂吼,吓得他面前的“乱民”们不自觉地倒退一步,但随即,被一把不知从哪挥来的亮晃晃的钢刀砍下了脑袋……。
人啊,哪怕是最胆小的人,一旦附庸进这种群体运动,只要见了血,就迅速变成了魔鬼,什么道德、良知、律法、规矩,全都消失殆尽,变成了嗜血的怪兽。
看着麾下组成的人墙,不断地有人倒下、死去。
刘元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发疯般地嘶吼,“……杀!”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 须慈悲,更须雷霆
刘元奋力地一甩手,睁着血红的双目,冲黄昌平吼道:“去他的命令,再不反抗,人都死绝了!”
黄昌平死死地拽着刘元,“今日你我皆可以死,但军令绝不可违……!”
刘元死死地瞪着黄昌平,好半晌,他目光慢慢迟滞,望着已经不断倒退、不断坍塌着的人墙,呐呐道:“那……就去死呗。”
万分危急之时,奉吴争调令,用大将军虎符叫开太平门南下的左营及时赶到。
廖仲平见此乱象,立时下令,以箭矢齐射,震慑、驱退乱民。
一时间,飞蝗如雨般射在乱民阵前三尺许,不少乱民中箭倒地,生生在乱民与刘元所部之间,种出了一道一丈宽的箭墙。
……。
“王爷……郑一斤死了,我亲眼看着他被贼子砍下了头颅!二娃子也死了,他才十五岁!”刘元愤怒地哭诉着,“是我让他们不带武器,是我令他们不准杀人……郑一斤到死,都没拔出他腰间的剔刀骨……我知道他一直藏着这把刀……呜!”
看着刘元满脸的血污,听着刘元的哭诉,吴争有些麻木了。
这还是建新朝的都城吗?
这还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理想中的国度吗?
为什么?
吴争失神地扫着站在面前的一张张脸,那些脸上表情各异,但目光中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火苗”,愤怒的火苗、要杀人的火苗。
在这一刻,吴争知道,或许是自己真错了,布道之余,绝不可少了雷霆。
“廖仲平。”
“臣在。”
“孤限你一夜时间,驱散府外乱民,若遇反抗……杀!”
“臣遵命!”
……。
再势大的乱民,真要遇上军队,那就是一群草寇。
特别是这种随时用银子组织起来的乱民。
其实在廖仲平下令射箭震慑之后,被裹挟的普通民众,已经开始害怕而散去。
加上天色已晚,肚子饿了,无关自己利益的人,也想着回家吃饭了。
所以,当廖仲平率左营精锐以突击的方式,捅穿乱民阵营之后,人群迅速溃散,如泥牛入海,再不回来了。
廖仲平是个稳重之人,他知道吴争下令扫荡乱民,是无奈之举,所以,他用先声夺人的方法,一举捅穿乱民阵营,这样反而死的人少些,倒是合了吴争那句“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一场声势骇人的民乱,以一种极其可笑的溃散结束,要不是现场数百具死尸和上千倒地伤者的哀呼,不知情的还以为只是一场赶集或者庙会,令人唏嘘。
天蒙蒙亮时,打扫完战场的廖仲平,回报吴争,“……臣昨夜奉命扫荡乱民,剿杀三百六十七人,捉拿一千五百余人……请王爷示下,如何处置这些乱民。”
黄昌平和面如死灰的刘元也进来禀报检点昨夜伤亡,刘元麾下仅不足半个时辰,就被杀一百零九人,四百多人受伤……其中包括郑一斤、二娃子等人。
刘元突然跪下,泣求道:“王爷,请允卑职杀尽这帮贼子,为弟兄们报仇!”
吴争起身,伸手拉起刘元,安抚道:“孤定会还弟兄们一个公道!”
说完,回身朝廖仲平问道:“审过了吗?”
廖仲平躬身道:“未曾审过。”
“即刻审,无论用什么方法、手段,午时前,必须审出背后黑手是谁,亦或者受谁指使!”
“是。”廖仲平应道,但他没有立即退下,而是上前一步,轻声道,“王爷……若是审出……王爷可有做好打算?”
吴争目光透着一丝凶狠,瞪着廖仲平,“既然他们不把孤当自己人,那就是孤的……敌人!”
是敌人,那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臣,明白了!”廖仲平应声,转身而去。
吴争慢慢转身,突然向刘元一礼道:“孤错了,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残忍……孤忽略了除恶务尽的道理。”
刘元一怔,忙跪下还礼道:“卑职知道王爷心中仁慈,可……郑一斤他们死得冤啊!”
吴争点点头,脸色一阵狰狞,道:“你放心,凶徒、幕后黑手……一个都逃不了。孤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血的代价!”
……。
没让吴争和刘元等太久,不足一个时辰,远没有到午时,廖仲平就来复命了。
让人意外的是,随他一起来的,竟是一个王爷,建新朝亲王,新嗣秦王朱存机。
朱存机是原秦王朱存釜的长子,朱存釜被张同敞勒死在牢里,可毕竟没有定下谋反罪名,于是,朱存机自然而然就承嗣为新秦王。
所以他不同于别人,朱存机没被士兵押解,他是自己走来的,只是脸色苍白、步履踉跄,如果没有廖仲平右手拽着他,朱存机应该会瘫在路上爬不起来了。
“臣来向王爷复命……经仔细审问,然后反复对质,秦王朱存机便是此次民乱始作俑者,已是勿容置疑。”
吴争心中震惊,看着面色死灰的朱存机左手还在滴血,问道:“动刑了?”
廖仲平回头用轻蔑的目光瞥了朱存机一眼,才回答道:“秦王混在昨夜乱民之中,因天黑儿郎们没留意到……今日细查才发现了他。臣也没怎么动手,只是吓唬吓唬……才剁了节手指,他就什么都招了。”
吴争心中暗叹,这世道,一个亲王竟被刑讯逼供,也没了谁了。
廖仲平原本是个稳重之人,若不是昨夜左营在冲锋时,折损了百来号人,让他恨到了骨子里,显然也会对朱存机悠着些。
想到廖仲平当时自己剁了节左手小指,再看看眼前朱存机的左手,不禁让人暗叹,果然是一报还一报啊。
吴争招招手,示意朱存机上前。
朱存机一离开廖仲平的掌控,便打了个趔趄,软倒在地,差点头就撞到地上了。
他扭了个身,趴仆在地上哽咽道:“吴王……吴王饶命。”
哪还有一丝当朝亲王的风范?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吴争淡淡说道,“按理你是秦王,再大的罪过,也须禀报宫中,由陛下来定你的罪,孤无法当场处置你……。”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逼宫?
朱存机听了精神一振,喜形于色道:“吴王说的极是……快将我送入宫中,交由陛下责罚。”
边上刘元恨得牙齿咯咯作响,如果目光能杀人,恐怕朱存机早已体无完肤了。
吴争摇摇头道:“可惜了……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便服离府煽动民乱,想来肯定想不到会被俘……这样一来,就算孤此时下令杀了你,也没人敢指责本王擅杀宗亲。”
朱存机闻听大骇,他鼻眼间涕泪顿时涌出,“吴王……您可不能这么干啊……况且,本王被抓时……有许多一起被俘的随扈,他们能做证,我是被吴王抓了……。”
吴争面无表情地道:“没关系……孤会将他们一并杀了,也算给你黄泉路上做个伴。”
朱存机一下子瘫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滴了下来。
吴争挥挥手道:“带下去吧……让刘元同去,将一应人等一并斩首。”
廖仲平、刘元齐声应是。
吴争想了想道:“不许虐杀……好歹是王爷,给他一份体面。”
朱存机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对吴争急道:“吴王且慢!其实民乱不是我煽动的,而是……另有其人。”
吴争心中一震,沉声喝道:“拖出去!”
朱存机大叫道:“我冤枉……是马吉翔那狗贼怂恿我……吴王……饶命啊。”
吴争听着呼叫声远去,微微松了口气。
他早就在怀疑,这么大的阵仗,不是这么个新嗣秦王能搅动得了的。
在吴争心里,早将疑点投向宫中。
只是,吴争并不想朱存机当场指证出来,这会打乱吴争既定的战略。
吴争只想借此机会,斩断宫中伸向宫外的手,一个等于被圈禁起来的皇帝,在,比不在更合乎吴争的利益。
……。
“荒唐!王爷就不该杀了秦王!”黄道周恼得直跺脚,“王爷无意自立,那为何还要杀秦王……这分明弊大于利,难道王爷之能,就不明白?”
吴争冷漠地说道:“本王不是神仙,也没有圣贤博爱胸襟……本王只认准一个道理,犯本王者,诛!”
见黄道周还想开口,吴争抬手阻拦道:“事已至此,黄相不必再讲,这样,你去宫中替孤向陛下要一人来。”
黄道周已经知道详情,自然明白吴争要什么人,他急道:“王爷不可任性……您已经秦王,再向陛下逼迫索要马吉翔,会让世人指责王爷欺君……如此授人以柄,非智者所为哪!”
吴争指着廖仲平和刘元,道:“昨夜左营百多人死了、刘元麾下数百人丧命……。”
黄道周急道:“那就是些普通士兵……。”
说到这,黄道周感觉到了廖仲平冰冷目光和刘元愤怒的眼神,立马感觉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忙改口道:“将士用命遵行王爷令谕……咱们可以重金赏赐、抚恤,不必为此激化王爷与陛下之间的矛盾,至少,不应该是现在!何况……王爷已经杀了秦王,对罹难之人也算有了交待。”
吴争目光一缩,是,黄道周确实是个能臣、干臣,是自己人,可他情急之下的话,显示着他根深蒂固的士大夫之优越性,在黄道周看来,政治的胜利才是胜利,皇公贵胄士大夫,永远高平民一等。
而这样的心态,不仅仅只有黄道周一人,这是这世间士人、贵族、富豪中不言而喻的常例,甚至,在大将军府高层中,也不缺乏市场。
君驭臣,臣牧民,数千年来,皆是如此。
这个“牧”字,已经说明了一切,民如牲畜!
这让吴争心中暗暗一叹,任重,而道远啊。
这时,王翊抢上一步道:“臣不反对王爷向马吉翔追责,可臣觉得,如果这样明着向宫要人,而使王爷声名受损,实为因不失大……若王爷决意治马吉翔,臣以为,完全可以采用另外的方式。”
“譬如呢?”吴争冷冷问道。
“譬如……刺杀。”让一向以刚正示人的王翊说出这二字,确实是非常为难他了,间接地说明,王翊同样非常不赞同吴争以“逼宫”的方式向皇帝索要马吉翔。
吴争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孤不想做弱者。昨夜无数人死了,其中有左营将士和刘元属下,更有应天府无辜百姓受苦,他们是为本王死的,那本王就不能当作不知道……孤若贪生怕死、顾恋身上羽毛,何来让士兵奋勇杀敌?你们不必再劝……马吉翔,孤要定,而且得光明正大的要!”
黄道周闻听,与王翊对视一眼,苦笑。
“可王爷已经杀了秦王,人证、物证皆无,如何服……人心?”王翊指出了吴争最大的失误。
吴争突然咧嘴一笑,“人心?谁的心?孤不是圣贤,面对敌人,孤要做的是消灭他们,而不是令他们心服!”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吴争这话,显然已经正式定义了大将军和宗室之间的关系,敌人!
“廖将军。”
“臣在。”
“持本王佩剑入宫,缉拿马吉翔归案。”
“是。”
“若遇反抗,不管何人,可持孤的佩剑……斩之!”
“臣遵命。”
黄道周与王翊脸色大变,齐齐躬身道:“臣等愿随廖将军入宫劝说陛下。”
吴争不置可否地挥挥手,众人神色各异地退了出去。
他们明白,这不是单纯索要马吉翔,这其实代表着,大将军府从今日起,与朝廷的决裂。
因为这件事,其实只要暗中操作都可以被皇帝和宗室接受,哪怕是心怀不满的接受,但一旦公开逼宫,那么就等于撕破了最后一丝颜面,那就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走出王府之后。
黄道周、王翊喊住了要调兵与他一起入宫的廖仲平。
“廖大人当时为何不与我等二人一起劝劝王爷?难道,你仅仅只是为手下百余条命报仇吗?国朝天下、万民福祉,孰轻孰重?”黄道周激愤地道,“廖大人应该清楚,王爷令你带兵逼宫,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 名君之相?
廖仲平冷冷地看着黄道周、王翊,许久,他突然举起左手,指着左手少了一节的手指,沉声道:“这是廖某当着王爷的面,自己砍下来的……从那一天起,廖某就明白,天下若依旧是朱氏天下,那么就算北伐成功,六年前的惨事,还是会上演。可廖某,不想再看到了。”
黄道周愣了愣。
王翊喟叹道:“可王爷无意自立,谁也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会将这天下带向何方?王某一样不想看到当年惨事重演,可……连年的战争,让人心思安,民众已经厌倦了,他们需要一个可以期盼的未来。”
黄道周连连称是,“王爷既不想自立,也无重新拥立的人选,那么这次廖将军逼宫之后,产生的后果是,宗室以朝廷与王爷的大将军府对抗……此,绝非社稷、黎民之福啊。”
廖仲平放下他的左手,淡淡道:“其实廖某倒是领悟了一些。”
“还请将军赐教。”
“赐教不敢当。”廖仲平道,“从丹阳王起,三朝新君无一不与王爷最后成仇,二位相爷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权力!”
“……?”黄道周、王翊他们哪会不知道这是权力之争,这不是废话嘛?
“但,这权力之争,与古往今来的权力之争不同,也与皇权与相权之争上不同……王爷要的是民权与皇权的平衡……譬如,秦王的命与士兵、民众的命。”
黄道周、王翊惊愕,“将军的意思是,王爷竟要让渡权力于民?可……可这如何牧民,不令天下大乱了嘛?”
廖仲平大手一摊,“不同于二位相爷学富五车,廖某只是个粗人,廖某也不知道王爷心中所想,可廖某感觉到,王爷言行……让廖某心中不憋屈、心中舒坦,面对将士时,廖某心中可以坦然,这就够了,不是吗?”
说完,廖仲平调头离开,留下黄道周、王翊面面相觑,继而各自低头,深思起来。
……。
“陛下……陛下……您一定要救救微臣,微臣可都是为陛下效忠啊!”
马吉翔跪行至朱莲壁身前,双手紧抱着朱莲壁的大腿,涕泪横流。
乱民被左营击退的消息传来时,马吉翔只是惊讶、可惜,他并不惊慌。
因为所有事,也就只有皇帝、朱存机和自己三人知道内情,就算吴争将所有“乱民”审讯个遍,也查不出谁是幕后策划者。
而朱存机是当朝秦王,就算是皇帝,那也得三思而后行。
这要是在太平年代,要动个亲王,真比登天还难。
所以,马吉翔根本不在乎,他认定吴争最多也只能杀几个“乱民”泄愤,而“乱民”嘛,多死几个,与他何干?
马吉翔甚至于认为吴争不会“滥杀无辜”,从之前几次吴争废黜、拥立的言行看,马吉翔觉得吴争也就“面目可憎”,实际内心还是仁慈的,至少,从没有向宗室中人动过刀。
就是这个认知,让马吉翔很安心,就算朱存机暴露了,按吴争之前的作法,最多也只是圈禁朱存机,而朱存机不是傻子,总不会自个卖自个吧?
这么一来,马吉翔就根本没有做好自己暴露的准备,甚至于当晚,还在为“倒吴运动”的失败而借酒浇愁。
可天微亮,放出去的眼线回来禀报,秦王朱存机被抓了。
这时马吉翔才开始警觉起来,掀翻了面前的酒席,吓呆了陪侍的小妾,忙不迭地入宫,来找大腿抱了。
而此时他脸上糊成一片的涕泪,那也是半真半假,真的是因为马吉翔确实害怕了,假的是马吉翔还没有真正感觉到危险,因为他自始至终都认为,吴争不可能向一个亲王动手,那么朱存机就不会主动交待事实。
之所以演这么一出,那是马吉翔在推卸此次“倒吴运动”失败的责任,同时也向皇帝表功,你瞧,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替陛下您出力啊。
马吉翔可谓是崇祯、弘光、隆武、建新“四朝元老”了,所有的阅历都告诉他,眼前这个娃儿天子好糊弄,只能演得卖力,得到的奖赏就更多。
然而,马吉翔显然是想错了,错得实在是太离谱了。
朱莲壁虽然年少不假,可毕竟不是娃娃。
目睹着义兴朝、建新朝更替,目睹着他的父王被张同敞带走,回来时已经呼吸全无。
这样的经历,不用说朱莲壁已经十五岁了,就算再小几岁,心性也不会如普通孩童。
“马爱卿这是做什么……再大的事,不还有朕为你作主吗?”朱莲壁和颜悦色地说道,“来,快起来……与朕讲讲,事情到底糟糕到了什么地步,朕也好想辙为卿脱罪啊。”
听听,听听,这话实在是漂亮,果然如朝臣们所议论的,是一代名君之相啊。
马吉翔一听暗喜,忙嘴上抹油地盛赞了朱莲壁圣明、感谢皇帝隆恩,再添油加醋地表了一番功,最后才说道:“原本进展一切顺利,可不想被廖仲平那贼子率左营,坏了陛下的大事……陛下,廖仲平想必早已投在吴争麾下,定是叛贼无疑。”
朱莲壁微微颌首。
见皇帝没有反对自己的说法,马吉翔精神一振,低头继续奏道:“只是如今秦王被吴争擒了……微臣怕秦王吐出实情,连累了陛下……这才赶紧入宫禀报。如何应对,还请陛下示下。”
朱莲壁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脸色数变,可惜马吉翔因为低着头,没有看见。
很快,朱莲壁脸色恢复如常,他平静地问道:“爱卿为何要将秦王牵扯其中?且事先未曾向朕奏报?”
这话让马吉翔身子一震,他霍地仰头,额头上有冷汗渗出,他急辩道:“非微臣有意欺瞒陛下,实在是微臣手下可用之人不多……微臣想着,宗亲历来与吴争不对付,那么这事只要有宗亲们插手,一旦京城宗室联手,大事可成……。”
这话一出,饶是朱莲壁有些心机城府,也脸色大变,愠怒道:“这么说来,你让这事把整个宗室都牵扯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