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十章 谁合适?
“闭嘴!”吴争在边上越听越不是味,怒喝道,“杀光全城人,你是刽子手还是恶魔转世……再说了,海州城外就没有他们的亲戚友人了吗?”
马士英连忙转身作揖,“王爷息怒,臣失言了。”
见马士英认错,吴争也不好再追究,哼了一声,端起宋安递来的茶盏喝起闷茶来。
马士英抹了把额头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转身对蒋全义道:“王爷在徐州劫富济贫,将达门富户的土地分给穷人,这么干,为得是激化富人和穷人之间的矛盾。等徐州还回去了之后,富人自然会报复清算,而穷人自然不会轻易舍弃已经到手的土地和利益,这样一来,清廷就算占着徐州,恐怕人心反而朝向了咱们。”
蒋全义若有所思起来。
马士英回头看了吴争一眼,见吴争没有指责的意思,于是放心对蒋全义继续说道,“可海州不一样,蒋大人杀、抓这么多人,还抄没了家产,这样一来,黑锅就得咱大将军府来背,就算不背锅,治下一起民乱,还不得咱们想法去平息?这不添乱嘛!”
蒋全义郑重拱手,向吴争一拜道:“末将有罪,恳请王爷责罚!”
见蒋全义认错服软,吴争轻哼道:“起来吧,孤也只是踹了你一脚,没让你跪着。”
蒋全义趁势起身,再次拱手谢道:“谢王爷宽仁。”
吴争轻叹道:“还有一点,海州是淮安与青州接壤处,就是日后战场最前线,一旦起民乱或被清廷利用此事煽动,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一说,蒋全义也紧张起来,“那末将这就回去平息此事?”
“平息?”吴争皱眉道,“怎么平息?向民众承认错误?还是将抄没的银子还回去,亦或者将那些被你砍下的脑袋接回去?……你头被驴踢了吧?”
蒋全义为难起来,忍不住道:“自然没有认错的道理……末将杀的是民愤极高的,抓的是为富不仁的,抄没的银子末将已经赏给了泰州卫有功将士……王爷,末将可没有中饱私囊……末将发誓,一文钱都没吞没。”
吴争摇摇头,点点蒋全义道:“你……你啊,越来越不象样了,谁给你的权力,可以私下将抄没银两赏赐将士们?这要是让二位布政司和张煌言听见,你……你等着被弹劾吧!”
蒋全义一听急了,“王爷是知道的,泰州卫从兴化至海州,辗转千里,大小血战十数场,历经二月有余,伤亡过四成……如今驻囤海州,再怎么着,也该赏了……况且,没有给莫老财政司添麻烦,末将多少也该是有功吧?”
“放肆!”吴争喝斥道,“军法严律一切缴获充公。既是国帑,岂容你私相授受?军校三个月,孤看你是白上了……要不这样,你再去军校回炉一年,长长记性如何?”
“别……别……王爷,末将知错了。”蒋全义忙不迭地摇手道,“末将去收回赏赐,再押运回杭州,与莫老交接可好?”
吴争瞪了蒋全义一眼,哼道:“收回赏赐?你想让泰州卫将士恨上本王?”
蒋全义为难了,愣愣地看着吴争。
“罢了。”吴争想了想道,“一会,孤给你一纸命令,这就算孤令你赏赐将士们的吧。”
蒋全义闻言大喜,单膝跪礼道:“末将替泰州卫将士谢王爷赏赐。”
“起来吧。”吴争没好气地道,“知道孤为何召你回来吗?”
蒋全义呵呵陪笑道:“说是唤末将回来述职。”
吴争道:“述职自然是述的,不过……孤要给你派个任务。”
蒋全义眉眼一喜,道:“快两个月了,末将在海州都待烦了,正想着此次回来向王爷请命……。”
“哟……连孤的话都敢打断了?”
蒋全义身体一直,昂头大声道:“请王爷下令,末将恭聆。”
“孤欲调你驻防赣榆……你意下如何?”
“敢情好。”蒋全义大喜。
“将泰州卫留在海州,孤会调池二憨前往接替你的职务。”
“啊……?”蒋全义一听急了,“那末将带谁去驻防赣榆?”
“第一军,孤会调第一军渡江北上,让你指挥。”
“这……王爷可否收回成命?”
“何意?”
“王爷知道,末将统领泰州卫已有些时日,且补充的新兵也是末将一手训练出来的……。”
“你是嫌弃孤的第一军?”
“不,不。末将是担心……。”蒋全义苦着脸,脖子一梗道,“第一军乃王爷嫡系,残杯冷炙地一个半道归驸的……怕是指挥不动他们,他们不听我的呀!”
“放屁!”吴争瞪眼爆了句粗口,“什么嫡系?谁是孤的嫡系,谁又不是?告诉你,二十万北伐军,包括广信卫在内,要说嫡系,都是孤的嫡系……怎么着,你想在孤的军队里拉山头、搞派系?看来……孤真是太纵容你了!”
马士英风势不妙,赶紧上前一步,拉了拉蒋全义的衣角,沉声道:“蒋大人,还不向王爷请罪?”
原本还想争辩的蒋全义心中一凛,忙请罪道:“末将绝对无此意,请王爷明鉴。”
“没有最好。”吴争冷冷道,“江北之战时,二位布政司下令征募新兵数万,如今在军校已经训练半年了,也该拉出去历练历练了……正好,趁赣榆驻防,你轮番练练他们。其余之事,由老马与你交底,退下吧!”
蒋全义愣了愣,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末将遵命!”
……。
马士英与蒋全义出了书房门,往前院走去。
蒋全义问道:“请马大人指教,王爷……究竟何意?是怪罪我之前抗命顶撞,亦或者是……真如他所说,不容我带泰州卫了?”
马士英没好气地斜了蒋全义一眼,责备道:“将军追随王爷日子也不少了,怎么还问出这般荒谬的话来?王爷真要是容不下你,还能让你带第一军?”
蒋全义蹩着眉头,挠了挠后颈,带着一丝埋怨的口吻道:“马大人又不是不知道,王爷令我带的是第一军新兵……这是瓜娃子,没有个三、五月、上几次战场,成不了器。可眼见着北伐就要开始,我……。”
第一千五百十一章 用人得疑,疑人得用
“满口胡吣!”马士英轻声喝斥道,“不是马某依老卖老,你呀……这要换在崇祯年间,以你的言行作为,必被弹劾!”
蒋全义一凛,忙道:“蒋某一心忠于王爷,天地为证!”
“行了,行了。”马士英挥挥手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蒋全义一怔,忙陪笑道:“还望马大人指点迷津。”
马士英左右一扫,见没有旁人,这才轻声道:“第一军,那是王爷心尖尖,虽说你这次带的是第一军新兵,可你也说了,这些新兵只要历练上三、五月,上个几次战场,必成大器,到时……你可是这批新兵的顶头上司,蒋大人,你前途不可限量啊。”
蒋全义虽说也是投笔从戎,可要说起弯弯绕,哪是马士英对手,被马士英这么一绕,一时间还真转不过弯来。
蒋全义心想,不对啊,泰州卫是他用顺手了的兵,可第一军这几万新兵,轮番设防赣榆,哪能说服众就服众的,就算服了众,收了一批,可刚收就换另一批,怎么能与用顺了手的泰州卫相比较?
再说了,第一军的编制与各卫不同,军中不设都指挥使等职,它最高军职只是指挥使,一旦调入前线作战,都指挥使都是吴争临时抽调将军进行任免的。
也就是说,兵,不随将走。
“可……马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朝廷与清廷签订和约,三、五年间,怕起不了战事,这些新兵虽说经过军校训练,可哪来的机会打上几仗?”
马士英看着蒋全义一幅憋屎的样,心里一叹,将话说得更白了些,“蒋大人啊蒋大人……你为何不去想想方大人?”
蒋全义一愣,心中灵光一闪,有些领悟马士英的意思了。
方国安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汉奸”,两次叛反,最后一次甚至被多铎临阵劝降,率兵对绍兴府反戈一击,差点就断送了鲁监国朱以海。
可如今呢,从就任军校督办以来,北伐军各卫,甚至包括第一军,几乎所有中下层军官皆出于军校,方国安的权势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吴王权力中心。
从这一点上来看,马士英说的没错,真要使得第一军这几万新兵,在日后视自己为老上司,那还真……前程无限了。
这时,马士英恨铁不成钢地点点蒋全义道:“依你的作派,换做哪个上司,也容不得你再居都指挥使一职……也就是王爷胸襟宽广,还看重你、重用你!你真以为王爷调几万新兵去赣榆,为得只是驻防?”
“那马大人的意思是……?”
“呸!什么叫我的意思,马某哪有这等高瞻远瞩?……那是王爷的意思!”
“是,是。”蒋全义突然顺从得如同受戒的弟子一般,“不过马大人久在王爷身边,自然也粘了王爷的一些仙气儿。”
“这才象话嘛。”马士英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是不知道,清廷以军工坊原料为胁,先是逼迫王爷助闽地清军守福建,如今又想借此来向咱们赊买枪炮火器……这不是明抢吗?谁都知道这和约存续不了多少时间,可这一赊帐,到时战端一开,问谁要帐去?咱们赊给清廷枪炮,银子没见着,反倒被自己的枪炮打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蒋全义恍然道:“这么说来,王爷调兵驻防赣榆,不仅是威慑,更有进取之意喽?”
“哎——对喽,孺子可教!”马士英呵呵一笑,甩手顾自往前行。
蒋全义一边陪笑,看着马士英的背影,笑容渐渐收敛,突然他“呸”地一声轻啐,嗤声道:“脏官一个,若不是王爷收容,怕早成了路边骸骨了……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
“少爷真要将第一军这几万人交到蒋都指挥使手里吗?”
吴争淡淡说道:“有何不可?”
宋安想了想道:“可他……终究不是咱们自己人。”
“自己人?”吴争斜了宋安一眼,“除了你、二憨,谁是自己人?谁又不是自己人?”
宋安一怔,“少爷是说……?”
吴争突然微笑起来,“你无心沙场,二憨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北伐依仗谁去?”
“可少爷为何不让蒋大人率泰州卫入驻赣榆呢?”
吴争斜了宋安一眼,“人嘛,一起待得时间久了,总归是有感情的。”
宋安心中一动,“少爷的意思是,架空蒋大人?”
“满口胡吣!”吴争喝斥道,“你家少爷是那样的人嘛?”
“我错了。”宋安低头认错道。
吴争挥挥手,轻喟道:“用人要疑,疑人要用!这中间得有个度,过了适得其反,许多时候,人的野心因位置的不同而不同,过份的骄纵,反而是害了蒋全义……第一军新兵轮战,能让蒋全义得到将士认可,也算是我对他的补偿吧。”
宋安懂了,他躬身道:“少爷英明。”
“英明谈不上,不过是小肚鸡肠、防范于未然罢了。”吴争长吐一口气,“我想让他们都好好地活着……数十年之后,将他们的名字镌刻在功碑上,而不是留在逆臣的耻辱碑上。”
“是。”宋安应道,“那有些事,我去做。”
“不急。”吴争淡淡道,“同生死易,共富贵难……如今还到不了那个程度。”
“是。”
“长公主那……没有什么事吧?”
“……郡主去了长公主府。”宋安犹豫了一下,说道。
吴争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你一直都称呼小妹为小姐的。”
“……。”宋安抬头看了吴争一眼,“郡主……终究和少爷不一样。”
吴争盯着宋安,许久,“别怪她,血浓于水嘛。”
宋安突然道:“是侧妃……见了郡主,郡主才去的。”
吴争眉头一挑,随即放松下来,“也是人之常理……表姐妹,能帮的还是得帮,可以理解。”
“可……这明摆着于少爷不利。”宋安语气变得激烈起来,“少爷对待明室可谓仁至义尽,五年多了,从没沾过明室……。”
“闭嘴!”吴争有些心烦气躁起来。
宋安梗着脖子道:“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少爷可以宽仁,可我却不能视若无睹。”
吴争盯着宋安许久,轻叹道:“别太过……别让自己阴德有亏,我也希望,你能儿孙满堂,和二憨一起陪我到迟暮。”
“是。”
“召二憨来见。”
“是。”
第一千五百十二章 解决矛盾的同时,必产生另一种矛盾
高质量的和平,绝离不开武力的宣誓。
这道理吴争非常清楚,刻骨铭心!
但许多事,总归无法凭一腔热血,做到淋漓尽致。
譬如说,第一军的北调,非但没有遏制住清廷对北方资源的控制力度,反而促使了清廷开始变本加厉地限制。
可吴争不能立即下令北伐,因为,打不起。
是,军工坊的火器越来先进,可再先进也离不开军械的制造和补充,更离不开大量的弹丸和火药补充,经过扩大的军工坊,尚远远不足以供给二十万大军进行一场决战的需要。
是,江南商会的影响力几乎可以控制黄河以北的商业贸易,毫不客气地说,如果商会突然停摆,可以让顺天府在一两个月内,全城民众进入生计混乱。可最大的影响力,也挡不住敌人手中的屠刀。
这是一种矛盾和对立,需要有极大的战略定力和智慧去化解。
但,吴争的注意力并不在件事上,暂时无法解决的事,那就让时间去解决,这就是吴争的战略定力,认准一个方向,绝不动摇!
此时吴争的注意力,在另外一件事上。
五年前,时任镇国公的吴争,在杭州府发布新税令,辖下各府县的农税经过三个阶段进行减免,最后实现彻底免税。
当时,这道政令被许多人反对和劝阻,其中就有钱肃乐、陈子龙,还有无数名门达户。
这是一种利益的再分配,相当于革命。
财政的赋税是个定值,不管向谁征收,都得征收。
农税收得少了,自然要从商税多收点。
不向贫民征税了,自然得向富人征税。
这是零和概念,非黑即白。
当时的江南,因此事有过几场骚乱,如果不是吴争以“粮价战役”,在莫执念的帮助下,一举荡平了杭州城中那些大户、商贾,那么,就不可能再有大将军府了。
当时骚乱是平息下去了,可质疑声一直存在,包括莫执念同样保留着意见。
直到今日,新税令经过农税减半、减二成两个阶段,相较于改革之前,农税已经仅剩原先的三成。
而今日,就是第三阶段的预定实施日期。
也就是说,如果吴争点头,那么江南农税,恐怕从明日就要走入历史了。
事实证明,吴争的思路是对的。
随着江南工坊的林立,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向雇工转变。
在籍人口黄册中,商人、雇工的总和,已经接近总人口的三成,这是个非常大的比例了。
而农民人口,随之下降到了不足五成。
以莫执念、熊汝霖、张国维等人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而言,这相当危险了。
也就是说,一个农民一年所产出的粮食,需要供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二个半人。
就时下的粮食产量而言,绝对是相当危险的。
好在,江南商业的兴盛,商人有极大的兴趣向湖广、闽粤等地购买低价粮,这才使得江南各府县的粮食供应宽松。
可如今问题出现了,如果彻底减免农税,那么引发的连锁反应,是吴争原先无法预料的。
在籍人口基本是个定值,各行各业对劳动力的需要如同一个变数,务农的人多了,自然是经商的人少了。
而减免农税的吸引务农者返流,在经过两次农税减少之后,吸引效应已经大大降低。
也就是说,就算此时彻底免除农税,产生的吸引效应,也不显著了。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除了农民之外,各行各业都反对彻底免除农税。
就象此时,莫执念力劝吴争收回成命一般,“……就算按最好的预期,免税吸引大量人口回归田地,王爷可曾想过,如今的江南,早已不是五年前的江南,各府林立的工坊,会因缺少雇工而面临困境……各工坊因找不到足够的雇工,只能提高单日报酬,从而使得利润急剧降低,甚至亏损不得不倒闭……大量民众突然失业同样会造成坊间混乱,而反之,这些已经失去土地的雇工会因无法得到土地而失去生计……。”
“且慢。”吴争皱眉道,“失去土地的雇工?为何失去?孤没有记忆……大将军府显然没有颁布过雇工需要收回土地的政令吧?”
莫执念惊愕。
一边张国维解释道:“王爷或许……不知,随着大将军府的开设和松江新城的建造,加上如今已经修建完成的铁路,二地的地价,已经翻了数倍,甚至十数倍……恐怕没有人可能抗拒这种诱惑。”
吴争明白了,突然间就明白过来了,这,怪不了任何人。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当一笔原本几辈子都无法得到的财富,放在面前时,谁能不动心?
吴争懂这个道理,在发布新税令时就,吴争选择的不是零和,而是将利益的馅饼做大,在不损害大户、商人的同时,提高贫民的利益。
譬如,以江南商会和银行前身钱庄的抱团,去争夺北方商人的份额和市场,用高额的关税去贴补财政司的岁入和商人的利益。
这个方法很有效,也是直接导致江南商人不再视吴争为“仇人”,反而视为利益趋同者的真正原因所在。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随着这张终有尽头的利益的馅饼到达可以扩张的极限,穷人和富人、商人和雇工、农民和手工业者等等,各方面的矛盾渐渐显露出来,而且越来越严重。
这确实怪不了任何人,每一道政令,不管是“善政”还是“恶政”,终归是成就一伙人,剥夺另一伙人的,二者的根本区别是,成就人的数量多少罢了。
原本不肯卖地的农民,因江南工坊遍地兴起,眼馋于雇工的日薪,卖出了土地,学着开办工坊。
他们不是无产者,相反,他们拥有着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卖地财富。
但,这些人的抵抗力是最差的,因为他们无所长,不,他们所长的只是种地,而不是经营。
那么,在开办工坊的顺风潮之下,他们确实可以生存,可到了逆境,首先死的,也是他们。
这,更怪不了大将军府和“始作俑者”吴争。
“让孤想想……再想想。”
第一千五百十三章 我儿威武!
绍兴府,连接山阴、会稽二县的舍子桥桥畔。
时值正午,桥畔临河,有一家名叫“老郑记”的酒肆里,人头簇拥、宾客如云。
尤为显眼的是大厅里十数桌联席,更是热闹非凡,让本来就不是场地很大的酒肆更显拥挤。
显然,有人在办喜事。
人声吵杂之中,突然传出一个男声,“诸位乡亲父老、诸位亲朋好友……托祖先庇佑,小儿得携微薄之功安然还乡……今日黄某设宴答谢诸位亲友高邻,不醉无归啊!”
场内一片哄然,尤以男人的奉承声为最。
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地起身,擎杯道:“抵抗外族、复我河山……此次国战,绍兴有无数好儿郎弃家舍业、前赴后继,虽血洒疆场,亦无怨无悔,幸甚!老朽与诸乡党深觉荣焉……来,为那些回不来的好儿郎们……敬一杯酒!”
这话一出,瞬间安静了。
众人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无声地起身,举杯遥祝。
更有不少妇人们,突然就抽泣起来,渐渐地哭声大了起来,最后男人们也加入了,变成了一场嚎哭。
白发老者的手在摇晃,他满是沟壑的老脸上,一样挂着两行浊泪。
“哭什么?”老者大喝道,“历朝历代,热血男儿死于国战,应当应份,莫让人笑话……莫惊了儿郎们在天之英灵!”
哭声渐渐少了起来,老者扫视了一圈,大声道:“老朽已经与各族长商议了,此战中没了男丁的孤寡老幼,皆由同族族人一同抚养……。”
此江北一战,绍兴府不说原本已经从军的,仅新征青壮就高达一万三千余人。
战后统计,阵亡者高达四千多人,伤者近三千。
可以说,大将军府辖下十三府半之地,绍兴府担上了总伤亡人数的近四成。
战后班师之日,绍兴城内,一片白色,几乎家家挂孝。
可谓悲壮至极。
然而,悲恸之后,百姓们强忍心中之痛,为那些得胜回来的孩子们庆功。
今日,“老郑记”酒肆里,也确实是在办喜事。
庆贺黄家独子受封三级县子爵位。
这时,酒肆外,府河中,一条乌蓬船飞快而至。
从船上跃下一中年男子,始一进门,便拱手道:“谭某来迟了,妹夫莫怪。”
之前自称“黄某”的男子赶紧迎了出来,拱手道:“兄长能来,便已是不易……。”
这说着,泪水就涌了出来。
谭姓男子紧抿着嘴唇,忍着已经出现在眼中的水影,强笑道:“外甥论功受封之庆功宴……做舅舅的怎可不来?来……给我倒三碗酒,我自罚三杯。”
这一声之后,酒肆内泣声再起。
白发老者再也没有气力去阻止众人的哭泣,他拄着拐杖上前,用形如枯枝的手,按在谭姓男子拱着的双手上,颤抖着拍拍道:“谭老爷啊……谭家家风,当为世人楷模,若人人、家家皆如谭家,何愁鞑虏不灭、江山不复?”
谭姓男子眼中的泪终于落下,他涕泪横流地捧住老者的手,道:“黄老痛失爱孙,却依旧前来为谭某外甥贺,谭某……谭某……。”
话未出口,泪已满面。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刻,全府同悲。
一个少年从里面冲了出来,他扑通跪在谭姓男子面前,大哭道:“甥儿无能,眼睁睁地看着表兄倒在眼前……请舅舅责罚、打骂!”
谭姓男子松开老者的手,转向少年,低头问道:“你表兄怎么死的……可有面向敌人?”
少年泣声道:“表兄英勇,凡战皆冲在甥儿前面,只是当时江都城外强敌数倍于我……表兄胸腹中了三箭,倒地前,还奋力向城下敌人扔出手中……。”
谭姓男子听完,仰头长吁了一口气,大喝一声,“我儿威武!”
闻者皆掩面悲叹。
谭姓男子将少年扶起,强笑道:“能从你口中得知你表兄的死状,舅舅就放心了……来,舅舅敬你一杯酒之后,还得赶回去,你舅母……哎,不说了这了……。”
少年惊讶地问道:“不对啊……表兄战死江都,按理大将军府该赏赐、抚恤才是,怎么舅舅会连表兄死状都不知道呢?”
谭姓男子强笑道:“为舅也不明白,所以一直担心你表兄是怎么死的……也罢,如今听你一说,我就放心了。”
少年急道:“这怎么行,该向大将军府申诉才是。”
谭姓男子微微迟疑了一下,道:“除了你,见你表兄殉国的还有人吗?”
少年愣了愣,好一会轻声道:“……当时甥儿那一连一百多人,没几个活下来……而后再转进仪真,就更没人了。”
谭姓男子愠怒道:“那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年急道:“仪真城头,敌人数次攻上城墙,到最后,连陈都指挥使都率亲兵上城墙御敌了……要不是有个老兵为甥儿挡箭,甥儿怕是也回不来了……。”
说到这少年眼眶一红,痛哭出声道:“可我,竟连那老兵叫什么都不知道……。”
黄姓男子,也就是少年的父亲,厉声道:“受人滴水之恩,尚须涌泉相报,你受人活命之恩,岂可不问清楚?”
少年哽咽道:“孩儿问了当时在城墙上的史团长,可史团长对孩儿说,老兵替新兵挡箭,那是沥海卫的传统,如果我想报恩,那就在日后战场上,为新兵挡箭……!”
白发老者大呼道:“壮哉我江东儿郎!”
谭姓男子慢慢收敛起脸上怒意,和声对少年道:“是舅舅错怪你了……也罢,既然无人可证明你表兄如何死的,咱就不申诉了,咱自己知道就成……为国战死,不冤!”
说到这,谭姓男子接过黄姓男子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向在场众人罗圈一揖,“谭某今日失态了……来日再与众乡党告罪……先走一步,告辞。”
说完,谭姓男子转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径直朝外,向还在酒肆外等候的那条乌蓬船走去。
而这时,一个声音,从酒肆右侧方向的角落响起,“这位谭兄台,可否暂留一步?”
声音不大,但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第一千五百十四章 适逢其会
吴争并非特意来绍兴的。
他确实是微报私访,但目的地并非是绍兴。
相较于治下十几府,绍兴、杭州二府是吴争的根据地,尤以绍兴府为最,政策的倾斜不言而喻,官民的拥护和合拍程度,自然也是非常高的。
对于民众是否接受农税彻底减免,私访对当然不能在绍兴、杭州二府进行,至少不该仅仅只是这二府进行调研。
吴争是路过。
人嘛,总是在以为已经操控了一切的时候,有一种如孩童般地窃喜,希望自己躲在暗处,去发现一些原本看不到的东西。
正好到了吃饭的时候。
正好边上有一家酒肆。
正好酒肆中特别热闹。
许多的正好,让吴争进了“老郑记”。
温一斤老酒,切二斤牛肉,上一碟茴香豆。
吴争与鲁进财等人就围着一个八仙桌,默默地进着餐。
可剧情的演变,绝对不是吴争能预料到的。
刚开始,吴争是高兴,之后是欣赏,而后微恼。
但吴争无意去干涉府县,一个士兵的阵亡,也入不了吴争的眼睛。
大将军府及各卫在评功论过之时,并无过错,赏功罚过的根本在于,功必赏、过必罚,如此,方可令行禁止、军令如山。
虽然吴争觉得,按黄家娃儿述说的情况,谭家儿子该论功行赏,至少应该抚恤,因为此次吴争已经责令大将军府对此战中阵亡的抚恤、赏赐破例拔高一级。
譬如,黄家娃儿此时受封的是三级县子,那么,其实黄家娃儿原来的受爵应该低上一级,为一级县男。
谭家儿子死在江都,除了表兄弟的黄家娃儿,再无可证明之人,功如何赏?赏到何种程度?
如果赏了不该赏的人,如何面对二十万北伐军将士?
所以,吴争一直做为一个旁观者听着、看着,哪怕场面确实感人,但律法是律法,不能因为一个人或者少数人去破例,这一点,与“慈不掌兵”是相同的。
可到了最后,吴争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谭姓男子在听完外甥述说,知道自己儿子是殉国,而不是临阵溃逃死于意外时,首先想到的不是申诉而是息事宁人,这就有些怪异了。特别是他外甥还提醒他向大将军府申诉的情况下。
要知道,他外甥如今已经是三级县子,按律是可以越过府县,直接向大将军府申诉的,这是他的特权。
当然,吴争知道,如果找不出第二个证明人,这申诉很可能泥入大海,拖个三、五年不了了之。
但做为一个父亲,得知儿子为国战死,且得不到应有的奖赏和抚恤,不该如此淡定。
事有反常必为妖,于是吴争出声阻止了,因为吴争想到了此事带来的另一个后果。
……。
“这位大叔,可否暂留一步?”
这一声,让吴争一桌四人,成了屋内的焦点。
谭姓中年男子转过头看了吴争一眼,原本他无意与陌生人纠缠,正如他说的,家中妻子因长子的死悲恸欲绝,需要赶回去。
可久居上位者身上,总有一股子慑人心魄的气势,虽然无形,但事实存在。
特别是象吴争这样一个从战场上滚过来的上位者,说句夸张的话,连目光都可以杀人。
谭姓男子无意识地回身,拱手道:“敢问这位郎倌是在与谭话说话吗?”
吴争拱手回礼道:“正是……敢问大叔怎么称呼?”
“鄙人姓谭,名奇。”
“谭大叔有礼。”吴争微微一揖。
谭奇揖身回礼。
“方才听谭大叔说到不想申诉……敢问,为何?”
谭奇眉头微微一皱,停了停道:“这是谭某私事、家事,不劳郎倌动问……谭某犬子新丧,你若无它事,谭某告辞了。”
吴争平静但执拗地道:“观谭大叔言行,该是读书人?”
一边黄家娃儿上前一步,代答道:“我舅舅是崇祯九年举人……。”
“失敬,失敬。”吴争淡淡道,“不过按理说,既是举人,谭叔为何不想申诉呢……?”
谭奇有些烦了,他冷冷道:“郎倌休管他人私事。”
边上黄家娃儿也道:“敢问兄台是何人?”
二人语气已经不善,要不是吴争身上有这股无形的气势,和身后鲁进财三人牛高马大的,怕立马就会被驱逐出酒肆了。
也对,谭奇好歹是举人,哪怕无官职在身,那也是有功名的人,只要这方土地还是明地,那么,他的功名就无法被剥夺。
而黄家娃儿刚受封三级县子,见官大一级,就算知府当面,那也得给三分面子。
吴争神色依旧平静,他没去理会黄家娃儿,看着谭奇问道:“谭大叔别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是好意……既然令郎为国捐躯而没有得到应有赏赐、抚恤,就该申诉。”
谭奇皱眉不耐道:“谭某说了,这是我家家事……!”
“不!”吴争一口打断道,“这虽是你家家事,但更是公事、国事!”
不得不说,能象吴争这般说话的,确实给人的感觉,非同常人。
谭奇神情也变得慢慢严肃起来,“敢问……此话何意?”
“大叔以一己之私,使得军令名存实亡,岂是家事?”吴争严肃地说道,“令郎是功是过,自有军法评判,若人人都象大叔一样,以家事度之,则功必赏、过必罚的军法就形同虚设……试问功不得赏,过无须罚,那战端再开之时,还有多少人甘愿与敌血战、效命沙场?”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可却是事实。
士兵处于劣势,无法与上官争,那么,所受的委屈慢慢积累,最终使得军令无法畅通,毁掉的就是一支军队、一个国家。
谭奇可以因自身原因,不向官府申诉儿子的赏赐和抚恤,但这事如果传了出去,坊间就会说,是官府之错,甚至会传出有人张冠李戴、贪墨了谭家儿子的功劳。
事听起来不大,但后果却会很严重。
谭奇惊愕地看着吴争,他已经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同非响,绝非常人。
“敢问郎倌……究竟何许人?”
第一千五百十五章 我叫鲁进财
吴争微微一笑道:“江南学院生员,小姓……鲁,鲁进财。”
一边鲁进财一愕,心中腹诽,能不这么编排人吗?
那边黄家娃儿闻听,脸色古怪起来,不断地悄悄地打量着吴争。
但谭奇却信了,他拱手道:“谭某失敬了。”
一个举人向一个生员说“失敬”,虽说是客套,但也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江南学院学子,在江南一隅确实很牛X。
这时黄姓中年人适时过来打圆场道:“二位这么站着,倒是我这作东的无礼了……要不,请郎倌和黄某妻兄入席再详谈,不知……意下如何?”
吴争笑了笑,手一引,道:“请!”
说是请,可吴争已经当先入座,谭奇想离开,可终究还是挪步,坐在了吴争对面。
这时,酒肆内的男人们,慢慢向吴争一席聚了过来。
吴争接下了黄姓中年人递来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谭大叔若改变主意,为令郎申诉,鲁某倒能帮上些小忙……。”
可谭奇却立即打断道:“郎倌之前的话,确实有道理……可谭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心中知道犬子确实是为国捐躯,没有辱没先人……谭某便觉得够了。”
吴争一愣,这事还真不能强迫不是?
而这时,黄家娃儿突然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吴争一礼,“敢问可是鲁将军当面?”
这一声“鲁将军”,让所有人为之一惊。
连吴争也疑惑起来,转头看了一眼鲁进财。
鲁进财忙不迭地摇摇头,意思是不认识这小子。
黄姓中年人一拽儿子的衣角,上前道:“这是犬子黄昌平,小名二娃……此次参加国战,托祖上庇佑,有幸凯旋,还被大将军府封了三级县子爵位……。”
“唔……。”吴争缓缓点头,打量着黄昌平。
这个动作,对于吴争而言并不违和,也是嘛,区区三级县子怎能与吴王相提并论?
可这让众人见了,心里基本上都确认了黄昌平的“指证”,看来,真是鲁将军当面了。
要知道,黄昌平已经受封县子,虽说并无实际官职,可到了地方上,见官大一级的权利,也是非同小可的。
这“鲁进财”坐着纹丝不动,自然是有仗峙的。
于是在黄姓男子和谭奇的引领下,齐齐行礼,大声呼道:“见过鲁将军。”
吴争愣了愣,见鲁进财对自己苦笑,这才会意过来。
不过吴争也没想解释和否认,只是起身拱手道:“各位乡亲不必多礼,鲁某今日只是路过,打尖之时,适逢其会……。”
说到这,吴争又顾自坐了下来,看着黄昌平道:“黄昌平,我且问你,隶属哪部?”
“回将军话,江都之战时,卑职还只是个新兵,隶属金华卫,补充进史团长部。”
“唔……听你口气,如今该是有了军职了?”吴争平静地问道,“你一个刚入伍几个月的新兵,是如何立下军功,又以何军功得到这县子爵位的?”
黄昌平带着一丝惊讶地看着吴争,但依旧如实答道:“江都之战,敌人数倍于我军,且以车轮战反复袭扰城池,已经无法坚守,当时陈都指挥使奉吴王命率部弃江都向南撤退,却在半途突然改变命令,向仪真转进……仪真守战,更为艰难,敌人以飞骑不断袭扰城池,无数象我这样的新兵,倒在敌人的箭下,若无一个老兵舍身替我挡箭,我恐怕也回不来了家了……。”
说到这,黄昌平哽咽抽泣起来。
吴争慢慢点了下头,没有去催促他。
“当时,从凤阳府来的敌人增援已经接近,且携带有不少重炮……陈都指挥使欲与城共存亡,可又想保全金华卫(前身是沥海卫)骨血,不使全军覆没,便假传吴王命令,令史团长率部突围,由他率不足千人的新兵,接替史团长防御北门……。”
“史团长深信不疑,率部出南门向江边突围,可在行军三十里时,听身后传来重炮炮声,顿时会意过来……之后史团长决意回援。”
吴争点点头道:“之后的事,我大概清楚……史坤趁夜色由仪真西门绕至北门外,对城外敌军发起突击,一战竟击溃了敌军,歼敌一千多人,俘虏二千有余,战马、军械无数……你应该是在此战中立了军功吧?”
“将军英明……卑职在此战中斩敌首十三级,战后卑职论功升了连长。”
吴争有些意外,打量着黄昌平并不壮实的身躯。
黄昌平显然感受到了吴争怀疑的目光,他涨红着脸道:“突击时,史团长身先士卒,卑职岂能不效仿官长?”
说到这,黄昌平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卑职性命是一不知名的老兵所救,自然要替老兵报仇……。”
吴争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黄昌平脸色有些发白起来,“卑职所杀敌人,冲锋时以刺刀捅杀三人……还有十人是……敌人溃逃,追击途中所杀,当时是史团长下得令……请将军明鉴。”
“史坤认得你?”吴争淡淡问道。
“应该认得卑职,在仪真城墙上,老兵替我挡箭死在我面前后,正好史团长过来巡视,当时卑职跪在老兵遗体前,整个人都僵住了……是史团长对我说,这不是我的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是老兵,不替我挡箭,也会替别的新兵挡箭,这是咱们沥海卫的传统……。”
吴争听明白了。
黄昌平应该没有说谎,冲锋时一腔热血涌头,捅杀三个猝不及防的敌人不会假,只是追击时,应该已经体力不支,所杀的敌人数,很可能有大出入。
史坤想得和陈胜一样,想在幸存的人中,培植新的骨血。
将此战的军功往一个人身上堆,哪怕是拿战死者的功劳堆砌在一人身上。
吴争不想追究,这种套路并不违规,当然,前提是没有人申诉。
吴争慢慢将脸转向谭奇,难道,是这个原因让谭奇不想申诉?
可这时,黄昌平突然跪了下来,“卑职有罪,请大将军责罚!”
第一千五百十六章 法不容情,人容情
这下,所有人都愣了,大将军?
江南有几个大将军?
除了吴王殿下,还有谁敢称大将军?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吴争平静地问道。
黄昌平答道:“卑职确实没见过鲁将军虎威,可知道鲁将军乃大将军近卫。”
“这不是理由。”
“鲁将军不会直呼史团长姓名。”
“就这?”吴争惊讶地问道。
“是。”
吴争摇摇头,这让他苦笑不已,看来,一件事的失败,往往在于细节。
史坤和鲁进财是军校第一批学员,也是吴争亲手带出来的,共谓“吴王门生”。
按理,“师兄弟”间,互相直呼姓名是常事,但有个前提是,私下里。
按军中规矩,正式场合称呼皆为官职,哪怕是寻常上司称呼下属,那也是官职。
能当众直呼一个将军姓名的,要么官职高过太多阶,要么就是辈份高于对方,亦或者身份相差悬殊。
而吴争,做为吴王,又是史坤的教官,直呼姓名,人之常情,可如果身份换作鲁进财,就非常突兀了。
吴争对这个黄家娃儿的机灵聪慧劲,有了些好感。
“起来吧。”
这声起来,等于承认了黄昌平的“指证”。
这下,与之前“指证”鲁将军不同,酒肆内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小民等拜见吴王殿下。”
吴争只好起身,“诸位乡党,吴争在这给大伙见礼了。”
亲不亲,家乡人嘛。
这一声,让所有人心中一暖,果然是咱自己人哪。
为了转移注意力,吴争转身谭奇,“谭大叔可否明言……为何不愿申诉?”
“可不敢当王爷称小民大叔。”
吴争摇摇手道:“您比我爹年轻,称伯不妥,称叔正好……请大叔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后半句,吴争表情已经严肃起来了。
谭奇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吴争倒也不催促,冷场了好一会,黄昌平他爹急了,冲谭奇道:“我的大舅子唉……王爷当面,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谭奇终于开口,“从王爷收复杭州府开始,取仕无非是两条,要么留用、要么经江南学院选拔……谭某只是前朝举人,年纪又大了,无法再入江南学院,象孩子们一样应试。况且……。”
吴争有些明白谭奇话中的意思,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中个举人,结果山河破碎,无用武之地,何其悲哀?
他原本想着大将军府能取仕,不想吴争几年前就立下规矩,不取前朝士子,想要做官,先入江南学院。
二十多岁的读书人倒也不怕,哪怕三十出头的也没太大问题,无非是晚个三、五年入仕。
可象谭奇这样当时已经四十多了的人,那等于判了他们仕途的“死刑”。
谭奇继续说道:“况且……坊间传闻王爷……有异心,数度行废立之枉顾纲常之举……。”
“放肆……你不要命了!”边上鲁进财闻听大怒,这一吼,愣是让边上的所有人都惊惶地跪了下来。
连谭奇也不例外。
吴争回头瞪了鲁进财一眼,和颜悦色地众人道:“鲁进财是个粗人,诸位乡党别与他一般见识……本王虽不取前朝读书人,可却从未下过以言获罪的令谕……都是乡里乡亲的,起来吧,咱新朝不人跪礼!”
吴争的话绝大地安抚了民众,乡亲们都站了起来,只有谭奇还跪着。
古怪地是,吴争也唯独没有让谭奇起来,只是看着他,看得让谭奇身子开始发颤。
“想来,你该是大明朝的忠臣了。”吴争终于开口,淡淡道。
谭奇冷汗从额头渗下,可竟一梗脖子道:“谭某是明人,谭家世受大明皇恩……自然是忠臣!”
吴争笑了,“这么说来,之前杭州府及周边,附庸鲁王朱以海,欲行夺权之乱……你自然也是有份的。”
这句话一出,满座俱惊。
这世道,哪怕杀人都可赦,唯有叛逆不可救。
要是粘上,不但自己死路一条,连家人亲友都得受株连。
谭奇面如死灰,嘴唇连颤,呐呐不知所谓。
鲁进财三人,已经跨步向前,站在了谭奇身后,只等吴争一声令下,随时进行抓捕。
吴争轻轻一叹,总结道:“孤明白了,你不是不想替令郎申诉,也不是如你口中所言与世无争,实在是真有难言之隐啊……。”
“请王爷开恩!一切都是谭奇之过,与乡邻无关,更与平儿一家无涉。”谭奇有些崩溃,他拜伏于地,哽咽道,“小民只是不明白王爷大志,一时心中怨气郁积,这才受了人蛊惑……如果换作今日,不,换作年前,小民也不会如此愚钝,与宵小反对……。”
“今日……你当真是想通了?”吴争平静地问道。
“当真是想通了!”谭奇哽咽道,“小民从鲁王失踪之后,就在揣摩江南学院所授思想……还特意去旁听了几日……忠于民族、忠于国家,而非一家一姓……小民越来越觉得,这才是大明朝百万大军竟无法抵御十余万鞑虏南下的原因。请王爷明鉴,小民若非当真想通了,又怎会在此次大将军府募集新兵时,让长子从军……最后为国捐躯?”
说到后来,谭奇已经呜咽到话都听不清楚的地步。
吴争沉默着。
酒肆中数十百姓,再次跪了下来,齐声为谭奇说情。
吴争慢慢起身,“鲁进财。”
“在。”
“传话给宋安,调查江都一战中幸存者中,可有见证谭奇儿子阵亡之人!”
“是。”
“黄昌平。”
“卑职在。”
“还有几天假期?”
黄昌平一愣,答道:“卑职得假半个月,从昨日起计。”
“假期取消,随鲁进财同行卫扈。”
黄昌平一怔,他爹却喜形于色,从背后踹了他一脚,低喝道:“混帐!还不赶紧谢恩?”
挨了他爹这一脚,黄昌平福至心灵,迅速跪了下来,“卑职叩谢王爷提携之恩。”
吴争眉头微皱,“你应该进过军校,难道忘记军礼了吗?”
黄昌平顿时弹了起来,昂头、挺胸、收腹、并足,横臂于胸前,“敬礼!”
第一千五百十七章 有个女子在演讲
吴争脸色如冰,不置可否,甚至没有理睬任何人,顾自抬腿往酒肆外离开。
黄昌平一愣,在背后轻呼道:“王爷……那卑职舅舅……?”
鲁进财抬手拍了他一个脖拐,轻喝道:“小子,别没事找事!还不跟上去?”
说完,带着随扈二人径直往外追去。
黄昌平他爹兴奋地又一脚踹出,“小子,还不快追上去,王爷这是赦免你舅舅了。”
黄昌平这才醒悟过来,向着他爹、他娘发长揖道:“爹、娘,儿子去了。”
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黄昌平他爹激动万分地颤声道:“黄家祖宗显灵了!”
他转过头来,向酒肆中人罗圈一揖,“诸位亲友高邻,黄某恳请诸位……不要对外说起今日之事,就当……王爷从未来过此地。”
说到这,他回头拉起还跪伏在地的谭奇道:“妻兄……你没事了!还不赶紧回去,向官府为侄儿申诉?”
谭奇泪流满面地仰起头来,突然甩了自己几耳光,大哭道:“可叹我几年寒窗苦读……全都读在了狗身上了!”
……。
“王爷,可否允卑职往昌安门一行?”
乌蓬船上,黄昌平小心翼翼地向吴争恳求道,“就几十里路,最多一个时辰。”
吴争微微皱眉,他没料到这小子这么多事,这么不知好歹,“孤知道昌安门在何处……为何去?”
“回王爷,之前卑职说过,如果仪真城墙上,没有那不知名的老兵为我挡箭,我早已经死了……虽然不知道老兵姓名,但聊天时老兵说起过,他家在昌安门外不远……原本昨日就该去的,可大将军府行赏……卑职耽误了,心中不安……。”
吴争明白了,冲后面鲁进财道:“转去昌安门。”
“谢王爷!”
……。
十座城门七弦水,城内还有三千田。
有着二千多年历史的绍兴城,始于越王勾践时初建,隋朝仁寿年间扩建,于南宋嘉定年间修缮,时称“宋城”。
全城有十座城门,昌安门,也称三江门,就是其中之一,位于城东北方向。
昌安门是水陆城门,城外不远就是三江卫所。
二地之间,有着二、三十里的距离,其中有着数百户的原住民。
黄昌平要找的老兵家,其实不难找。
数百户中,从军之人不多,年龄相仿的就更少了,只要一问,就问到了。
……。
白墙已经斑驳。
黑瓦渐渐成灰。
夯土而成的院墙有着不少裂缝,吴争一行到门口时,正好有条野狗从一条大裂缝中窜出,着实吓人一跳。
已经腐败的木院门,早已不成样子,其中的裂隙,大得可以伸进手去,显然,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了。
门半掩着,也正常,大白天的,户门紧闭倒反常了。
唯有一处鲜艳、醒目的物事,那就是挂在院门上大红绸缎包裹的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卫国光荣!
显然,老兵家里已经被官府抚恤到位,这也让吴争轻轻地吁了口气。
也是,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虽然吴争早有私访验证之心,可这五年多的时间里,一直马不停蹄,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此时,吴争的心,也安了。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治下有术、不负重托啊!
……。
当涂,太平府治所,属南直隶。
如今是卫国公夏完淳所辖建阳卫驻地。
此次渡江之战,夏完淳与廖仲平南北夹击,虽然建树不多,但确实化解了北伐军困局,作用不可小觑。
建新朝廷战后论功行赏,夏完淳以卫国公加封少师,廖仲平有了封号,为定北将军。
才二十二岁的夏完淳,就此成为了有明以来,最年轻的国公、少师。
而得到滁、和二州的建新朝,直接将新附二州暂时归于夏完淳统辖,并将六合暂时归于廖仲平左营,一来为日后派驻流官做准备,二来也是吴争暗中指使内阁所致。
虽只有二十二岁的夏完淳,经这六年战火的洗礼,已经淡去了年轻人的心急气躁。
他领悟到吴争的用意,于是虽没有迁移建阳卫驻地,但已经将精力投向了和州,为得就是将建阳卫的影响力庐州府及更西扩张。
这样一来,夏完淳在当涂城的时间就少了。
……。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江南数十万织女姐妹日夜劳作,苦不堪言,微薄薪酬、度日如年……可就是这般光景之下,为何还要被逼迫至此?”
“……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狗屁!”
“官府不作为,甚至参与逼迫,致使无数未婚女子不得不以自梳逃避……。”
“可就算如此,宗族还勾连官府,定下无数苛刻限制……如自梳之后,不得接近男子、不得重新婚配,就连死后也不得入祖坟……试问,我等终身大事,与他们何干?”
“是可忍,孰不可忍!姐妹们……咱们必须抗争!唯有抗争,才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吴争是听愣了,这还是建新朝吗?还以为是民国呢!
从绍兴府一路私访至宁国府,原本吴争只是想在结束暗访之后,正好离宁国府近,与夏完淳见下面,联络下感情的。
可一入当涂城,就见到这场大型集会,始听之下,将吴争心里原本因一路上,民众觉悟甚高而喜悦的心情给彻底破坏了。
开始时,吴争还认为这是一次学子生员的集会,更以为这是一场控诉当地官府的聚会。
这在吴争看来,并不太违和,毕竟,江南三大学院的教学,就是这般调调,也符合士子一向的惯例。
但吴争并不赞同这种聚会,倒不是说,吴争反感下情上陈。
事实上,吴争赞同以这种民间下情上陈、不武力暴乱的方式,来解决阶级矛盾。
但,绝不是现在。
北伐尚未成功,所有势力皆须同心同德,激化矛盾,只会让北方清廷得利。
所以,吴争原本是想令鲁进财去阻止的。
可很快发现,聚集之人大多是女子,尤以妙龄女子居多,更甚者,这些人中,许多人的胸前有明社标志,这让吴争感到有些反常。
第一千五百十八章 意外
一是这个时代,女子应该很“本份”待阁在家才是,就连在杭州府,也没听到有这种大量女子上街聚会的事。二是如今明社的架构已经渐渐健全,象这种“反官府”的聚会,不应该有明社参与,因为明社有可以向大将军府直陈下情的权力。
慢慢地吴争听出了一些出乎意料之处。
尤其是“自梳女”三字,对吴争确实有些震动,特别是在经历了李海岳和吴小妹二人之后,或许是迁怒,吴争心里对“自梳女”有着极度的反感。
从外围慢慢进入人群的吴争,在鲁进财等人的帮助下,挤到了最前面。
台上正在“慷慨激昂”演讲的是个女子,虽然男装,但那尖锐的嗓音,就算是个孩子也能分清这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妙龄女子。
吴争有些惊讶起来,但还是可以接受,毕竟后世的“小姐姐们”,举止可以做得更“醒目”些,而且,相较于杭州王府中的吴小妹,并不逊让几分。
吴争左右打量了一下,向边上一个看起来稍显成熟的束髻女子拱手道:“这位大姐,敢问台上演说者……是何许人?”
那女子闻听,回头看了吴争一眼,这一眼让女子脸色有些古怪,她朝吴争身后看了看,这才微微福身还礼道:“想来……这位公子是初来当涂吧?”
“是,小可欲去应天府,正巧路过此地,听台上姑娘妙语连珠……才有此一问。”
“哦……那公子认为她讲得有道理吗?”女子微微一笑问道,她目光紧盯着吴争,让吴争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小可只是路过,我认为是否有道理……重要吗?”
“当然重要!”女子正色道,“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你瞧这千余读书人中,那个不是对台上姑娘说言颌首赞同……看公子也象是个读书人,为何就不能吐露心中观感,藏着掖着,可非君子所为。”
吴争目光掠过,瞧见了女子胸前也有明社会徽,心里微微一动,“姐姐也是明社中人?”
女子笑着点头道:“是……公子难道不是?”
吴争摇摇头道:“虽不是,可心向往之……只是苦于无人引荐。”
女子眉头一挑,道:“公子若不嫌弃,我愿为你引荐。”
吴争一愣,“如此说来,姐姐在明社中地位颇高?”
这话没错,在宋征舆敛银吸纳各阶层民众无限制入会之后,吴争意识到了问题严重,令夏完淳对明社进行整肃,大量清理附炎趋势之徒。
如今要入明社,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非各府主事之人,不得引荐。
那女子平静地道:“观公子气宇轩昂,定非寻常之人,明社海纳百川,怎会拒公子于千里之外?”
吴争想了想道:“多谢姐姐盛情……只是小可还须赶路,且留待日后有缘吧。”
这是婉转的拒绝,吴争不想再逗留了。
这种讲坛,在杭州府天天可见,让吴争停下来听了这么长时间,最主要的是,台上少女的主题暂时吸引了吴争,不,准确地说,既让吴争警惕,又切中了吴争此时的内心。
警惕的是,这少女的演讲,很可能引起一场不必要的内乱,阶级之间的内乱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内讧。
切中吴争内心的是,“自梳女”这三个字,这是吴争正在回避和伤脑筋的事。
见吴争婉拒,不想这女子突然扭头朝台上少女呼道,“三妹,这位公子似乎对你的演讲有异议。”
这下,不但台上演讲的少女向吴争这边看来,几乎周边听到女子呼声的人,都朝吴争这边看来。
“这位兄台,既然有异议,不妨上台来与我一辩……请!”少女此时故意地粗着嗓子,显得风流倜傥、豪气如云,虽然,台下是个人都知道她是个西贝货,恐怕也只有她自己觉得自己扮得天衣无缝吧。
吴争稍一迟疑,然后撩起衣摆,用手在台边一按,趁势跃上高台。
这一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引得台下学子们齐赞一声“好”。
那边鲁进财等人随即反应过来,向前涌去,准备上台卫戍,不想,之前那女子侧步一挡,轻轻说了几句,竟让鲁进财等人迟疑地向台上一望,停住了。
那女子则转头对身边侍女轻轻交待了几句,那侍女随即转身穿过人群离开。
吴争此时没有留意身后,他轻轻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尘,拱手道:“这位公子……在下有礼了。”
“兄台好身手。”少女还礼道,“听家姐说,公子似乎对在下所言有异议?”
“不敢……只是认为过于偏颇、激进,倒显得有欠公允了。”
“哦,那就请公子赐教。”
“这……。”
少女豪情万丈地将手朝台下一扬,道:“这些都是当涂学院同窗和明社中人,还有些是织女姐妹……不管兄台讲对讲错,无人会以此指责于你。”
吴争还真顺着她的手势往台下扫了一眼,也怪了,方才热闹的场面,如今竟安静下来,只见一张张年轻的脸,将目光齐聚在自己身上。
这让吴争确实有了些与少女辩论一番的兴趣,正如台下那女子说的,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当着众人的面,把道理说清楚了,这比以政令强压要好得多。
吴争微笑起来,看向少女。
唇红齿白,肌肤如雪,秀发被冠帽遮掩,一双美目带着一丝人畜无兽的狡诘,可惜的是,身材被长袍挡着,略晃得娇小了些……呸,吴争心里轻啐了自己一口。
或许是吴争的眼神太放肆了些,令少女不快,催促道:“兄台有话,不妨明言……何必扭捏作女儿状?”
吴争笑意更浓了一些,“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公子以此来挑拨、激化穷人与富人之间的矛盾,可谓用心险恶啊!”
少女没想到吴争面上微笑,可话一出口,却是锋芒毕露,一时间愣住了。
吴争转身,面向台下,“诸位都是读书人,该明事理……如今正是北伐备战之际,想来朝廷、大将军府和卫国公都是鼓励江南军民团结一致,齐心抗敌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激化穷人与富人的矛盾,于江南百姓何益?于国朝何益?于天下汉人何益?”
第一千五百十九章 散了吧
吴争扫视了一圈台下之后,用手指着少女,面依旧朝着台下,“且不说这位公子用意何在,单就以他明社的身份而言,但有下情便可直陈大将军府,若嫌路远,也可直陈卫国公,甚至朝廷……可他没有,反而以此鼓动民意,敢问用意何其险恶?”
“你……。”少女跺着脚手指吴争道,“你胡说……!”
然而吴争不加理会,面对台下继续道,“再来说说关于织女之事……这位公子是这么说的,江南数十万织女姐妹日夜劳作,苦不堪言,微薄薪酬、度日如年。可就是这般光景之下,为何还要被逼迫至此……在下就不明白了,江南织女日夜劳作确实不假,苦不堪言还当别论,可唯独微薄薪酬、度日如年这八字,在下绝对不敢认同……当涂织女薪酬如何,在下确实不知道,但在下却清楚杭州府织造司辖下数万织女的薪酬,每月皆在二、三十两之上,如果这还算是微薄薪酬、度日如年的话,试问,渡江鏖战、血洒沙场的北伐军将士该算作什么?”
这话出口,台下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吴争正色道:“再论论这位公子其它说法,什么叫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狗屁!华夏千年以来,礼法皆是如此,就算有弊端,那也绝不是狗屁二字可盖棺定论的……。”
说到这,吴争回头看着少女,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像在指责终身大事是狗屁,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狗屁,亦或者三者皆是?”
少女脸涨得通红,这指责堪比弹劾了,要知道,这伦理纲常,可是世人最基本的道德认知,吴争借此抨击,她实在是无力反驳。
吴争没有落井下石,再次转过身来,“有道是存在即合理,就算是真有该改革之处,也该先心平气和地建议、谏言,而非将一项施行了千年的律例一竿子打死……修缮不是推倒重来,特别是外有强敌之时,更该摒弃内乱。诸位都是明理之人,切不可因小失大、因私废公,行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你……你这是谬论……!”少女急喊出声。
吴争扭头看了她一眼,再转过头来,道:“这位公子还说,官府不作为,甚至参与逼迫,致使无数未婚女子不得不以自梳逃避……宗族还勾连官府,定下无数苛刻限制,如自梳之后,不得接近男子、不得重新婚配,就连死后也不得入祖坟……这些事,在下不予置评,因为这些个别案例或许存在,但在下想说的是,至少在下并未听闻过真实案件,还有,无不是之父母,又有云,可怜天下父母心,试问,诸位家中父母,可有强迫你们?如果确实有强迫之事,你们可有提出异议、抗争?如果提出异议、抗争无效,你们可有求告于官府?如果官府不作为,你们可有求助于明社?如果明社亦不作为,你们可有向卫国公,甚至大将军府陈情?”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场内鸦雀无声。
吴争沉默了一会,大声道:“书声出骨气,国是寄心魂……做为一个读书人,指证、纠察问题是本份,但所为的是修缮、弥补,而不是心怀戾气的破坏。国破家亡之时,咱们最首要的是收复失地、重建家园,而不是聚在一起,想着去推倒一切!”
所有人都静默下来,千余人的聚会之地,静得怕是连落针可闻。
“散了吧。”吴争大手一挥,说道。
还真别说,人群就此慢慢散去。
“你是谁?”
吴争缓缓转身,严肃地道:“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
少女恨恨地瞪着吴争,“我想做什么?我想改变这世道中的混浊、我想正本清源、我想替苦难的织女姐妹们呼号……!”
“你能组织起如此规模的聚会,你能让千余人听你演说,证明你身份尊贵……可我想警告你的是,做该做的事,别惹火上身……更别连累到家人。”
少女怔怔地看着吴争,呐呐重复问道:“你究竟是谁?”
吴争微微一笑,在跃下高台时,“回家去吧,这,不是一个小女孩该玩的火!”
少女显然是恼了,她突然大声喊道:“替我拦住他,别让他跑喽!”
几个身影从高台后一闪而出,迅速追向吴争。
这下,台下鲁进财四人迅速迎向吴争,将吴争围在中间。
吴争蹩起眉头,因为他看清了向自己扑来的几个人身上的军服,那是建阳卫的军服。
吴争真有些恼了,他最恨的就是军队私有,将士兵当成家奴。
而这时,台下那女子也反应过来了,她迎向扑来的那几个建阳卫,喝道:“站住!回去!”
再转头向台上,斥责道:“三妹不可无礼!”
这时,急促地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随着一声明显带着兴奋的呼喊,“王爷……真的是你吗?”
……。
“弟妹不必客气,且过来一起吃酒。”
吴争招呼着钱秦篆道。
钱秦篆落落大方地走上前来,坐在夏完淳身边,“请王爷尝尝这醋溜鱼,是妾身亲手做的,虽比不上杭州府名厨,可鱼是刚从江边打上来的。”
吴争笑道:“我与存古兄弟相称,弟妹何必吝惜称我一声大哥?”
钱秦篆看了夏完淳一眼,夏完淳点点头道:“此为家宴,就按大哥的意思吧。”
钱秦篆起身一福,轻声称呼道:“大哥。”
吴争从鲁进财手中接过一把镶金嵌珠的短匕,放在钱秦篆面前,“此次至太平府是临时决定,来得匆忙……好在带着这把短匕,正好给南哥当礼物。”
钱秦篆出身名门,一见短匕,便知是贵重之物,忙推辞道:“如此贵重之物,可不敢受。”
吴争笑道:“这一转眼便是七年,南哥都八岁了,一直想着送孩子一件礼物,可总是不凑巧……这把短匕倒是有些来历,是我攻破徐州,从多尔衮那得到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权当送南哥作见面礼吧?”
夏完淳哈哈大笑起来,对妻子道:“这是王爷一番心意,岂可推辞……你且替南哥收下吧。”
钱秦篆这才捧起短匕,向吴争深福一礼,“谢大哥。”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敌占之地的人心
夏完淳举杯相邀道:“大哥来得正是时候,若再晚上一天,我便去了和州,怕是见不上了。”
吴争饮干,然后放下酒盏,问道:“和、滁二州情况如何?”
夏完淳皱了下眉头,恨声道:“民不知君,更不知国,奈何?”
吴争讶然,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清廷从三年前,已经开始倡议满汉平等、联姻,并且整肃吏治……大哥,说真心话,江北各府县官府治理,未必比咱建新朝逊色多少。”
吴争一愣,随即微笑着问道:“怎么着,你就是想延用二府旧官员,也用不着以此来说服我吧?说吧,这二府中,有哪几个被你青眼有加了?”
吴争是真以为夏完淳在耍小聪明,也对,和、滁两州新附,真要让朝廷直接派驻流官,就没夏完淳和建阳卫什么事了。
这也是吴争操纵内阁,将二州暂时划归夏完淳管控的真正原因。
但夏完淳摇摇头道:“大哥或许是真没看见,和、滁二州民众,多半拥护清廷而排斥王师。”
这下吴争严肃起来,“怎么可能……我不信,鞑子还真将汉人当作自己人了?况且,我绝不信我治下十三府半之地,百姓的生计福祉还不如江北!”
夏完淳忙解释道:“大哥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贫民拥明而富人拥清,而商人左右摇摆不定……大哥应该知道,贫民并无话语权,他们的立场被富人所左右,这就造成了官府政令难以下达至乡,特别是大宗族盘踞之地,官府形同虚设……二州新附,为安民心,我又不能以武力整肃,着实是难为死我了。”
吴争平静地听着,直到夏完淳说完,才开口道:“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被所有人说一个好字。既然如此,为何不着实得罪一批人,而得到另一批人的拥挤呢?”
夏完淳一怔,急道:“可二州人脉都掌控在那些人手里,民智未启,必随这些人蛊惑而动,大哥所言虽然在理,但真要这么做,等于与二州所有人为敌。”
“谢谢,劳烦弟妹了。”吴争朝正为自己和夏完淳斟酒的钱秦篆笑道。
钱秦篆莞尔一笑道:“大哥是得好好点拨点拨我家相公,与大哥比起来,他就是块木头。”
吴争听了哈哈大笑道:“看来弟妹已经有了想法,存古啊,高人就在身边,你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夏完淳却脸色凝重,道:“妇人之见而已……杀人,特别是杀自己的同胞,解决不了根本,只会埋下无尽的仇恨……大哥一直想要建立一个崭新的汉人天下,又怎可大开杀戒?”
钱秦篆微笑着对吴争道:“大哥听见了吧,相公就是这么执拗。”
吴争笑着点头道:“非是存古执拗,而是当局者,迷!”
夏完淳开始是想瞪钱秦篆的,可终究是不舍,临了轻轻一叹,对钱秦篆道:“夫人且去厨房看看,催促一下。”
钱秦篆聪慧,随即领悟到丈夫有事要与吴争私聊,便起身向吴争一福,“大哥慢用,弟妹暂且告退失陪了。”
吴争微笑着点点头,也不阻拦。
待妻子退去,夏完淳急道:“大哥,今时与往日不同,一个人,只要拿得动一杆十来斤重的枪,就可以上战场杀敌,这与往日,一个弓弩手需要三、五年的训练方才堪用完全不同,火器新军的组建,颠覆了之前的战争形态……也就是说,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人!”
吴争心中一震,他有些意外夏完淳与年龄不符的深刻和对未来战争的敏锐。
这让吴争心中欢喜起来,“存古一言中的,没想到啊……当真是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
夏完淳脸色微微一红,有些局促地道:“这倒不是我自己体会出来的……是我家三妹与拙荆闲聊时,我听了一耳朵,觉得有理,这才对二州整肃,心中难安。”
吴争真有些意外了,“就是今日台上与我理论的那妹子?”
“正是。”夏完淳提杯起身,“家妹年少顽劣,冲撞了大哥,完淳代舍妹向大哥赔理了。”
吴争饮下这一杯酒,招招手示意夏完淳坐下,“没那么严重……就算只是个寻常女子,我也不会怪罪,言者无罪嘛,何况是存古的妹妹……不过,话得说回来,她所说的几桩事,还是有道理的,只是眼下不行,眼下须缓和一切内部矛盾,一致对外。”
“大哥说得是,我会严加管教。”
“言重了。”吴争笑道,“不过我是好奇,令妹这年纪,该是不出二门、待阁闺中,何来如此见识?”
夏完淳苦笑道:“这还不得怪大哥。”
“关我何事?”
“吴王妃、吴王侧妃,加上郡主,但凡我要管教,她就拿这三人来堵我的嘴,奈何?”
吴争听了,无奈地摇摇头道:“那还真关我事了。”
二人又一起饮了几杯。
夏完淳重新回到原话题,“请教大哥,眼下这二州该如何安抚、整肃,方可收拢人心?”
吴争想了想,正色道:“你可听闻我在徐州是怎么干的?”
夏完淳点头道:“有所听闻……大哥的意思,难道也效仿徐州那般,在二州来一次打土豪分田地?”
“有何不可?”吴争平静地反问道,“既然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那就大胆去做,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不管二州的政治和权力终究掌握在谁的手里,去打破它,然后重新进行平衡……把利益分发出去,让最大多数的人得利,如此,他们就成了你的共同者,自然会站在你的一边,维持你的权威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夏完淳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好一会,他抬头道:“劫富济贫?”
吴争一怔,笑骂道:“敢情你在背后就是这么看你大哥我的?什么劫富济贫?那是陈子龙那厮……咳,卧子先生故意泌我污水,你见过我干过几次劫富济贫之事?”
陈子龙是夏完淳无名有实的师父,吴争自然得给夏完淳留些面子,总不能当着人家面,骂人家师父吧?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 为了汉明
夏完淳苦笑道:“之前先生数次来信,信中都对大哥推崇有加。”
吴争大笑道:“难得被卧子先生推崇,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可心中却在想,看来“思想教育”还是满有成效的。
夏完淳正色道:“先生确实是个刚正之人,只是……之前他无法摆脱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王佐之术罢了。”
吴争也严肃起来,“我同意,但存古啊,刚正、有才能之人,如果站到了对立面,他所造成的危害,一样数倍、甚至数十倍于普通人。”
夏完淳脸色有些黯然,他点头道:“多谢大哥提醒。”
“这不是提醒。”吴争轻叹一声,“这天下象卧子先生这样的人太多了,哪怕穷尽一生,凭我一己之力,也无法改变那么多人,所以,我需要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帮我做这件事,去改变这些人……。”
说到这,吴争沉声道:“可如果实在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消灭他们……因为他们的存在,是北伐最大的障碍!你有没有发现,其实宗室之中,真正有野心的并不多,或者说,只要限制他们,他们也能安心过日子,而他们的争权夺利,背后其实就是这些人在窜掇和怂恿。”
夏完淳点头道:“大哥放心,我早已誓言,会尽我毕生之力襄助大哥,建立一个崭新的大明,汉人的大明!”
吴争有些感动,举杯相邀道:“为了汉人的大明!”
“为了汉人的大明!”
……。
相较于书房内,吴争与夏完淳的推杯换盏,此时国公府内院,也灯火通明。
不过,气氛要安静……一些?
“我哪知道会是他?”夏惠吉嘟着嘴,满脸激愤地道,“他一个王爷,就这么跑来太平府,也不事先知会一声……还与我为争论!大姐也是的,明明已经认出是他,也不告知我……。”
“住口!”夏淑吉蹩眉,严厉地低喝道。
夏惠吉显然是有些悚她的姐姐,低下头,嘟哝道:“就知道怪我。”
夏淑吉教训道:“口无遮拦!谁是他,他是谁?堂堂朝廷亲王,岂是你可以称呼为他的?夏家门楣,皆给你丢尽了!”
这下夏惠吉不服了,昂起头道:“我为民请命,怎么就丢夏家门楣了……再说今日演讲,大姐不也一起去了吗?”
夏淑吉气得直哆嗦,“你……你翅膀硬了,敢顶撞我了?好……我不管了。”
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正好与进门来的钱秦篆撞了个满怀。
“哟……这是怎么了,姐妹闹别扭了?”钱秦篆轻笑着,将夏淑吉往屋里推,打趣道,“妹妹也是的,被自己姐姐骂几句,多大点事啊……还不向姐姐认错。”
夏惠吉嘟着嘴上前,拉着夏淑吉的手摇着,“大姐别生气了……啊?”
夏淑吉轻哼了一声,甩开夏惠吉的手,倒也不走了,回到原来位置上坐下。
“都是被二弟惯的。”夏淑吉白了钱秦篆一眼,轻哼道。
钱秦篆笑道,“谁惯的,谁知道。”
夏淑吉眉头一挑,又要发作。
钱秦篆忙道:“都说夏家兄弟妹乃空谷三隐,修养极深……你可不准生气啊。”
夏惠吉见风头转向,心中一喜,打岔道:“嫂嫂,那边……没什么事吧?”
钱秦篆脸一板,凝声道:“王爷生气了,正训诫你兄长管教不力呢……说是要严惩。”
夏惠吉急了,一拍胸口,大声道:“关我哥什么事啊,好汉做事一人当,想惩诫冲我来就是了……。”
说到这,话风一转,愤声道:“多大的事啊……还王爷呢,白念他好了。”
钱秦篆与夏淑吉相视一眼,掩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惠吉一愣,顿时反应过来,猛扑上去,“你们故意的……。”
一时间,内院娇喘吁吁、燕语莺声、巧笑连连。
……。
“王爷真没有降罪的意思?”夏淑吉正容问道。
钱秦篆收拾着散乱的衣襟,点头道:“大姐放心吧,王爷是情义中人,不会怪罪三妹的……想来此时,正与相公商议大事呢。”
“我就说嘛,他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夏惠吉鼻子翘得老高,一副我最懂他了的样子。
钱秦篆轻笑道:“敢问妹妹,你话的他,是谁啊?”
“你……你还取笑我?!”刚刚安静下来的夏惠吉,一跺脚扑上去。
于是,又是一场胡闹。
“好了……再不敢了。”钱秦篆大口地喘息道,“我就知道咱家小姑子是最明理之人,他是谁,关我何事?”
“你还来?!”夏惠吉又要再来一场。
夏淑吉冲夏惠吉沉声道:“够了。”
夏惠吉这才停了手。
“想来王爷此次来太平府,定是有要事与二弟相商……。”夏淑吉望着窗外,“二弟这些苦于江北二州整肃之事,这下总算有个人商议了。”
“我早说过,该杀就得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夏惠吉一副不屑的样子,“二哥如果早听我的,在二州分设明社分署,从乡、里、村再至县、府,不出三月,大事可定!”
“就你能?!”夏淑吉瞪了夏惠吉一眼,朝钱秦篆问道,“嫂嫂有否向王爷提及太平府织女自梳之事和辖内诸县奸商、官员勾结克扣织女工钱之事?”
钱秦篆摇头道:“没有机会禀陈,正如大姐说的,王爷此来定是有大事与相公商议。”
夏淑吉轻叹道:“这本是良机,有王爷出面,二弟就不必烦虑了……。”
钱秦篆点点头道:“江南各府织造司分署,皆不在当地官府统辖之中,而相公脸重,不想伤了兄弟情义……可这样下去,恐怕王爷被蒙在鼓里,而百姓受苦……着实是难啊。”
夏惠吉眨了眨一双大眼,满不在乎的道:“有什么好为难的,有事说事,又不是哄骗他……再说了,真要是郡主不法,不加规制、任由为之,方才是害了她。”
夏淑吉愠怒一瞥,“建新朝近三十府之地,数万织女,郡主就算是神仙,怕也管不过来,况且以郡主之尊贵,何须为区区银子与织女们争利?不可再胡乱揣测!”
夏惠吉嘟着嘴嘟哝道:“不说就不说……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
“你还说?!”夏淑吉怒斥一声。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 庐州、安庆
书房内二人喝得心情很舒爽。
也是,年龄相仿,志同道合嘛。
聊完了和、滁二州的处理方式,吴争终于道出了他此来的目的。
“庐州。”吴争点点地图,“还有安庆。”
夏完淳微微皱起眉头,沉默着。
也是,朝廷与清廷签署和约,就算夏完淳心中确实想进军这二府,那也是没有借口的。
当然,以夏完淳如今的地位,真要是执意收复二府,恐怕也没谁可能阻拦得了。
但问题是,这是“谋逆”。
试想,连吴争都不敢为,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地为,需要来找夏完淳做挡箭牌,那夏完淳此时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吴争似乎没有看见夏完淳的为难表情,继续道“原本想着,能有那么两、三年时间,做好北伐准备,可显然,清廷朝堂上那么显贵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军工坊被掐断了原料供给,那造成的后果,肯定不是简单地减少火器产量和民众失业,最关键的是,刚刚兴起的商业,很可能遭受重创,这是咱们无法承受的结果!”
吴争这话说得并不夸张,而是事实。
“打通庐州、安庆二府,蜀地、云贵及陕甘的原料就可以顺利到达江南,这样一来,清廷就算彻底限制了原料南运,咱们也无惧了。”
夏完淳低头沉默着。
吴争没有催促,这本就是难决之事。
吴争清楚地意识到,大明朝经济的弊端,就是无人去引导民间积累的大量资本,投向再生产,这才使得明朝无数民间资本就这么被埋入地下,从而错失了刚刚萌芽的资本主义被扼杀在摇篮里,更使得华夏从此被异族统治了近三百年,占着人口九成以上的大汉族,从此沦为三等民族。
如果当时明朝有人能引导这些经过二百多年沉淀下来的资本,进行再扩大生产,那么,第一次工业革命,绝对不会发生在欧洲,而应该在亚洲。
所以,吴争必须去引导民间资本,促成和培育出商业资本,这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吞金怪兽——江南商会。
任何政策的推行,绝不是光有利而无一丝害的。
事物的本身,都存在着两面。
江南商会极大地促进了江南商业的繁荣和极大地缓解了财政司面临的财政压力,但不可不论的是,在得到江南商人,甚至江北商人拥护的同时,吴争得罪了长江南北的士人和高门。
利益,就象个馅饼,是有限度的,瓜分时,一方得到多了,另一方必定是少了,何况,瓜分的不仅是两方,实际上至少是四方、五方,甚至更多。
譬如,农民、雇工,还有军人。
吴争只能以无法概全的政令去尽量弥补这些阶层,如,减免农税,减轻农民的负担;让在籍人口的未成年人免费入学,并给予寻常家庭一份希望;明令确定军人的地位,军人再不会被人称呼为奴兵坯子,提高他们饷银、赏赐及抚恤。
但,吴争这些年真正专注的,还是商业,也就是银子。
空谈误国,只有银子才是硬道理。
这一点,后世已经从各方面经过验证为真。
腹饱方可知礼仪,要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人去恪守道德、遵循律法,无疑与虎谋皮。
但坏处是,这样一来,民众以贫富论英雄,一切向钱看,笑贫不笑娼,社会风气的败坏,不可避免。
吴争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但却依旧坚持着强行推行下去。
唤醒民间资本融入由自己一手促成的、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手中强大的军力去遏制一切反对的声音,再以北伐的名义、大义吸引、捆绑无数有志之士在自己身边。
于是,就有了可以与朝廷分庭抗礼,甚至强于朝廷的大将军府。
吴争从来不是个君子,至少,他自己不认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手段,一直充塞在这五、六年的崛起之中。
就象现在,吴争需要有一个人替自己背黑锅。
夏完淳,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身份地位、手中权力,还有,他比吴争还小一岁的年纪,这使得狂妄、跋扈这些形容年轻人年少得志的词汇,无须解释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用在夏完淳身上。
这是个最合适不过的背黑锅优选。
“你,很可能声名狼籍。”吴争平静地看着夏完淳,“逆臣二字,不可避免地会落在你的头上,正如三、四年前,落在我的头上一样。”
吴争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个小人,但吴争坚持做一个真小人,这是底线。
可以去利用夏完淳,但不可以欺骗,虽然,吴争可以用更“委婉”地方式去引导夏完淳,同样可以达到目的,甚至更轻松些,但吴争不屑为之。
阴谋,总让人鄙夷,无论出发点和目的如何正义,阴谋终究是阴谋。
对着一个称呼自己为大哥的兄弟,吴争轻叹道“就算一切都按我说的顺利进行,可最后,很可能没有人为你平反……也就是说,逆臣二字骂名将伴随你的后半生。”
这也是句真话,朝廷无法接受一个不受控制的掌握整个朝廷三分之一军权的人,更何况这极大地危害到皇权的稳固。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吴争做了皇帝。
只有吴争做了皇帝,那么,替夏完淳洗脱恶名,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这本就是吴争窜掇的嘛。
问题是,到今日为止,吴争做皇帝这件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因吴争自身的犹豫而扑朔迷离。
夏完淳突然抬头道“大哥就真不想登上至尊之位吗?”
吴争斟酌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我想,真的。那个位置对任何人而言,都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包括你我,你应该已经知道,连沈致远那小子都有了野心……但,如果说,在民族复兴和登上皇位两个选项中只能选择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复兴。”
夏完淳抿了下嘴,道“可……以大哥今日的权势,鱼与熊掌兼得应该不难,为何还要犹豫?”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 男女有别
吴争无奈摇摇头道:“难道存古真的以为,经过这五、六年的时间,人心已经彻底改变了吗?不,其实不然,人心只是被压制着,被北伐军强大的武力所遏制着,加上我身上有着北伐的光环,许多人只是蛰伏,而不是心服。你信不信……我真要易帜自立,三十余府之地,会有无数人起来以清君侧、诛叛贼之名,争夺这三十余府的土地,到时……最高兴的怕是顺天府那帮人了。”
夏完淳不同意,他摇头道:“大哥说得虽然在理,但恐怕有些夸大了……至少,遍布三十余府的十万明社会众,必定会站在大哥身侧。”
吴争古怪地笑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
“真的吗?”
“……。”夏完淳突然语塞了,他起身郑重一礼道,“大哥恕罪!大哥将明社重任交托于我,我却……。”
吴争伸手将夏完淳拉扯回椅子坐下,“怪不得你,以你的年龄,又怎能与那些耍惯了心眼的老梆菜们比手段?年青人的激情和忠义感,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一种可笑的鲁莽和缺心眼。就象你的老师卧子先生……你真以为,他在短短两年间,可以改变四十多年形成的观念?”
夏完淳突然伸手,将一杯酒饮尽,“大哥的意思是说,先生信中所说的,都是……违心的?”
“不,不。”吴争摇手道,“卧子先生信中所说的,应该不会违心,但,这并不代表着,在有的选择的情况下,他可以坚持新观念,与旧观念一刀两断……存古啊,要知道,如今天下三分,长江以南半壁江山,除了建新朝,还有永历朝。”
夏完淳沉默了良久,开口坚定地道:“请大哥下令吧。”
吴争反而一愣,半晌问道:“你真决定了?”
做了决定,夏完淳反而神情轻松了不少,微笑道:“大哥可以在民族复兴和登上皇位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复兴,为何我就不能在民族复兴和个人荣辱之间选择复兴呢?”
吴争起身,郑重向夏完淳拱手一礼道:“这一礼,为汉明天下!”
夏完淳一惊,跳将起来,拱手还礼道:“此礼,亦是为了汉明天下!”
二人目光相对,突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夏完淳没有问吴争该怎么做,吴争也没有去指导夏完淳接下来该怎么做。
因为,许多事,其实只要方向对了,怎么做,只关乎进程的快慢,而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
……。
吴争绝没有想到,夜里孤身来造访的会是夏完淳的三妹夏惠吉。
在吴争看来,这小丫头最多只是个“愤青”,当然,因为之前与夏完淳商议时,夏完淳说到“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人”这句话出自夏惠吉之口,让吴争对这小丫头的观感有了不小的改变,吴争觉得,这应该是个有点点意思的“愤青”了。
但显然,夏惠吉不在乎吴争对她观感的改变。
因为夏惠吉是为正义而来,在夏惠吉看来,错与对、是与非、黑和白,不共戴天。
“吴争,你该为你之前在台上的诡辩向我道歉!”
看着“凶狠”瞪着自己的夏惠吉,吴争有种意识上的错觉,曾几何时,吴小妹,也这么对他,如出一辙。
“昭南,我与存古兄弟相称,按理,你该称呼我一声大哥的。”吴争没有怪罪夏惠吉的无礼,上位者从不去关注一个对自己产生不了威胁的人,更何况,她是夏完淳的胞妹,“已近子时,姑娘家应当回自己屋去。”
“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吴王殿下,也如此假道学!”夏惠吉毫不示弱地反怼道,“朝野坊间都流传,吴王殿下或许是权臣、强臣,但绝非小人……今日看来,传言有误啊。”
听听,听听,这话说的来,吴争没好气地反怼道:“世人说我权臣、强臣应该不假……可绝非小人四个字评语,我还真没听说过,怕是你自己心里杜撰的吧?”
夏惠吉俏脸一红,道:“可你身为吴王、大将军,总不能对治下之地的罪过熟视无睹吧?”
吴争微微一愣,但很好怼了回去,“首先,太平府不属于本王治下,这是朝廷直隶,再说了,这是你哥卫国公的辖地,就算有不法,也该归卫国公管才是,怎么怪得到我的头上?”
“可我哥怕你!”夏惠吉有些口无遮拦,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他敬重你,不想使你为难。”
吴争心中一动,遂笑道:“这么说来,今日你在台上之语,并非空穴来风喽?”
“自然不是。”夏惠吉理直气壮地道,“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说来我听听。”
“不。”夏惠吉一昂首道,“你先得保证,定会秉公处置。”
吴争疑惑起来,但还是顺从了夏惠吉,“可……我保证。”
夏惠吉还不罢休,确认道:“哪怕涉事之人是你的亲友……你也须保证秉公处置。”
吴争表情慢慢严肃起来,沉声道:“只要你所指是事实,本王保证秉公处置。”
于是,夏惠吉开始了陈述。
……。
“胡闹!”
夏完淳很少有冲钱秦篆说重话的时候。
可听钱秦篆说三妹去了吴争处,顿时急了起来。
“为何不拦着?大哥日夜所虑的是复兴大业,这种小事……我便可处置,何须去烦大哥?还不快去把三妹叫回来?”
钱秦篆浅笑道:“夫君稍安勿躁……这事夫君确实有权处置,可怎么也绕不过王爷去,这也是夫君迟迟不动手的原因。况且,大姐也没拦,我做嫂嫂的为何拦?”
夏完淳没有因钱秦篆的话,缓解心中的急恼,他跺脚道:“好……你们不去叫回三妹,我去!”
说完,向门口冲去。
钱秦篆早就有了防备,迅速身子侧移,挡在了夏完淳面前,夏完淳差点一头撞在妻子身上。
钱秦篆掩嘴笑道:“夫君可知大姐为何不拦三妹吗?”
夏完淳皱眉道:“我也正奇怪呢……三妹还未出阁,这大晚上的……虽说是去大哥那,可毕竟男女有别……。”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 三大矛盾
钱秦篆用如玉般的葱指点了夏完淳的额头,嗔道:“你呀,自家妹妹的心事是一点都不知道。”
夏完淳疑惑地问道:“三妹有何心事?”
钱秦篆嗔怪地白了夏完淳一眼,“夫君可否这记得,当时王爷受困于淮安,夫君还没出兵,三妹是怎么引明社及太平府学子前来咱们府前闹事的?”
“仗义直言,有何不对?”
“你……真是个呆头鹅!”钱秦篆没好气地嗔道。
这下夏完淳才回过味来,惊讶道:“难道三妹对大哥……?”
“才明白啊?”
夏完淳这才恍然大悟,可随即皱眉道:“荒唐……大哥已有王妃、侧妃,杭州府还有晋王之女候着……。”
“怎么?夫君是嫌弃……三妹得不到正室名份?”钱秦篆不以为然地道,“天子九嫔,难道夫君认为王爷将来……。”
“不可妄语!”夏完淳沉声道,“大哥心里怎么想……岂是你可以置喙的?何况我也不是在意三妹有无正室名份,而是三妹心性太过娇纵,惹烦了大哥!”
钱秦篆一脸郁闷,看着自己的丈夫,苦笑起来,她一把拽住丈夫的衣襟道:“儿女之情,岂是外人所能了解的?夫君只是兄长、兄弟,又怎能以己心揣度王爷和三妹的心思……成与不成,他们二人自有分寸,咱们,等消息就是了。”
夏完淳愣愣地看着妻子,轻叹道:“我……我就怕三妹冲撞了大哥。”
“既然夫君与王爷兄弟相称,那么三妹便也是王爷的三妹……我不知夫君究竟在担心什么?”
“可……那事,实在不应该由三妹对大哥说啊。”
钱秦篆的脸色也慢慢凝重起来,轻叹道:“也是……三妹性子刚烈,这要是……。”
夏完淳一跺脚道:“不成,我得去把三妹叫回来。”
钱秦篆想了想道:“夫君去不合适……这样,我去找大姐,然后一起去叫回三妹。”
夏完淳稍一犹豫,应道:“那……好吧。”
……。
夏惠吉口齿清晰、有条不紊地讲述,让吴争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一桩典型的官、商、豪门、宗族相互勾结,荼毒百姓的贪腐案。
太平府隶属朝廷直隶,不同于吴争大将军府所辖诸府,吴小妹郡主的身份,还不足以在太平府得到法外治权。
虽然这两年,织造司扩张的触角早已越过长江,但从权力而言,织造司只是个民间商人组织,没有官职、品衔,不具有执政、执法的权力。
那么,当织造司在太平府开设分支之时,所面临的第一个矛盾,就是招揽当地织女之事。
当然,因吴争的关系,夏完淳提供了足够的方便。
但县官不如现管,对于具体事务,夏完淳无法给予更多的帮助。
都道皇权不下乡,皇帝统驭大臣,大臣代天子牧民,自三皇五帝始,再强大的帝国,其最基层的官府,都是县一级。
而真正控制镇、乡、里、村的是宗族。
族长的话往往比县太爷更好使,这也是每一任县令到任,最先要拜访的就是当地豪门宗族。
只有与这些大宗族搞好关系,才能保自己一任平安、顺利。
原本,织造司分支的设立,太平府诸县宗族是不会有太大反弹的,因为也没有人敢于无故去挑战吴王的威严,这不是找死吗?
可任何事,一旦牵扯到了利益,简单地说,就是银子,那么,再大的威严,都可以被无视,包括皇权在内。
织造司的工钱开得太高了,杭州织造司的织女薪水,在江南就是一个传奇。
每月高达数十两,甚至近百两的薪水,这简直就是一种原罪。
这使得江南百姓,咬着牙地去多生,发疯似地生,为得就是生一个女儿,养到十一岁,学织绣,然后在出嫁之前,为家里赚足之前不敢想象的财富,这间接地造成了三年之中,江南大量的新生儿诞生。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宗族不乐意了,豪门不乐意了,官员、商贾们自然也不乐意了。
宗族不乐意是因为,织女因为要织绣,造成了婚配年龄的延迟,而且是大幅延迟,江南民众生活富裕,女子婚配年龄本就相对晚一些,一般在虚岁十六至十八之间,可如今,织女的普遍婚配年龄拖延到了二十岁之后,甚至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这对于正常婚配来说,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订了婚的夫家,没有人乐意迎娶这样大年龄的女子入门,因为,织女未出嫁之前,所赚的银子皆归女方家中,与男方无关。
可早已经三媒六聘订了亲的男方,付出了彩礼,却需要等待五、六年,甚至七、八年才能娶回媳妇,利益的冲突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而宗族,永远是站在男方这边的,屁股决定了立场,父系社会嘛。
这就是第一个矛盾。
豪门、商贾不乐意,自然也是因为利益,但不同的是,他们主要是因为雇工越来越难找,不管是种田还是兴办工坊,首要的就是劳力,每户男丁成为雇工,那么家中女子就得顶半边天了。
织造司分支的开设,打破了太平府劳力的平衡,不但男丁难求,如今,连女子都难求了。
几天一价,甚至一天一价的劳工薪水,直接导致了用工荒。
这是第二个矛盾。
各州县官员也不乐意,当然也是利益。
太平府及所辖周边州县,隶属朝廷,体制依旧。
官员的考评,主要还是体现于粮赋、人口及治安的政绩。
那么,宗族不稳,带来了粮赋、人口的失控,豪门、商贾不稳,引发赋税、治安的失控。
这是第三个矛盾。
综上所述,三个矛盾导致了织造司太平府分支不得不与各方利益诉求者达成一个私下协议。
那就是,织造司需要雇佣当地织女,必须由宗族及当地官府同意,方可雇佣。
原本,这是件好事,平衡了各方利益,也同样使得织造司可能顺利雇佣到足够的人手。
可有句话说的好,人多的地方就有钱潮,钱多的地方自然会滋生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