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黑白颠倒
方国安撤退时并没有忘记,带上那二十大船的钱物和一万多降军。
为了给他不发一矢就弃杭州城撤退的行径,涂抹一层更漂亮的外表,方国安的选择是抹黑、践踏吴争。
自然,之前吴争擅杀麾下总旗,挑起争端,就成了弹劾理由的不二之选。
方国安是这么在朝堂上弹劾吴争的,“殿下,梁湖千户吴争,为一己之私,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杀我麾下总旗,使得我部军心大乱,若非臣赶到及时,两部火拼就会在杭州城上演。臣堂堂一国公,竟被一小小千户如此羞辱,若不是臣大度、顾及到时局,岂能如此轻易放过他?今日,臣请殿下给臣、给臣麾下数万将士一个交待,以敬效尤。”
朱以海原本是欣喜万分的,光复杭州啊,这瞬间就让他的声望如日中天。
这两天里,已经有不少赋闲的官员、各县的乡绅闻风而来,纷纷表态要资助自己反攻苏州、应天府了。
主动报名请求从军的民众已经超过一千人。
想来杭州城光复的消息一旦传至南边,会有更多的人前来投效。
就是南边的“皇叔”隆武帝,恐怕此时也得给自己三分颜面了。
朱以海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打过长江去,光复南京了。
可方国安的擅自回撤,让朱以海心里十分的恼怒。
他不是傻子,用膝盖想也能猜到,方国安的撤退绝对不是因为杀了一个区区总旗。
方国安此时更多的是在演戏,推卸责任。
可朱以海更明白,这个时候,方国安的重要性远甚于吴争。
杭州一战,方国安部虽然伤亡也有三四千人(集中在攻城之始,在涌金门被鞑子顽抗所致),但一万多的降军,让方国安的实力不降反增。
挟光复杭州之赫赫战功,朱以海肯定是不能去驳斥方国安的。
所以,朱以海强忍着心中的不适道:“越国公劳苦功高,功在社稷,孤理当为越国公做主。只是吴争还在江对岸,要不等他返回绍兴府,再作处置,不知越国公意下如何?”
朱以海确实已经给了方国安脸了,这已经是个非常不错的台阶。
不仅不提起方国安擅自撤退的罪过,还顺着方国安的意思,变相地定了吴争的罪,只不过如何惩治,须拖到吴争返回绍兴。
其实这个时候,朝堂上每个人都已经肯定,吴争不日就会率军返回绍兴府。
因为方国安全军撤退,杭州城中只有吴争部不足三千人。
就算加上一万降兵,要对抗多铎六万大军,这恐怕是痴人说梦。
方国安却偏偏不同意,他想着打蛇不死,必遭反噬。
在杭州城就已经与吴争翻了脸了,如今正好吴争不在,就得将他一脚踩死,免得多生枝节。
方国安拱手,但脸色狰狞道:“殿下,吴争历来嚣张跋扈,无视君王、上官,之前诬陷臣通敌,如今臣率部浴血拼杀,光复杭州城,孰是孰非,黑白立见。此次,吴争又狂妄到擅杀本公麾下总旗,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殿下还我数万将士一个公道。”
几个与方国安亲近的官员随即附和。
朱以海犹豫起来,他听得出方国安话中的威胁之意。
如今绍兴府除了廖仲平部,已经再没有他能掌控的军队了。
唯一能与方国安抗衡的王之仁,还没有回师定海,听说还滞留在吴淞口附近,意图不明。
所以,朱以海只能应道:“那依越国公之见,该如何处置吴争?”
方国安道:“勒令撤回绍兴府,去职罢官,另派能臣统领梁湖卫所。”
朱以海听了反而是松了口气,方国安没有要杀吴争的意思,这就好办了。
同时,朱以海对方国安提出的“云职罢官”四个字很认同。
朱以海不否认吴争是个良将、好刀,但这把好刀不够听话。
刀不听话,不仅伤人还会伤己,所以朱以海也有想将吴争撤换的意思。
这可谓是君臣一拍即合。
“那就……依越国公所言吧。”朱以海为难地点头道。
方国安心中一喜,“殿下英明。”
“不可!”
这声很大,大到震耳欲聋。
朱以海紧蹩着眉头,还未说话。
方国安随即回过头去,“又是你张煌言,你一个七品衔小官,也敢在此聒噪?”
张煌言厉声道:“殿下,就算是民众犯法,也得给被告一个陈述分辩的机会,如今仅凭越国公一家之言,就将一个四品官员定罪,如何服人?何况吴争如今还在杭州城为国争战,殿下如此做法,岂不令天下臣民寒心?”
方国安大怒,骂道:“张煌言,你好大的狗胆!你是在指证本公诬陷吴争吗?”
张煌言毫不示弱,“越国公是否诬陷,下官不敢定论,但是非曲直,还须当面锣对面鼓,双方当堂对质方可决断。”
“你……。”方国安一时找不出话来回怼张煌言。
这时,张国维侧面道:“殿下,臣以为张煌言所言有理,如何处置吴争,先要定罪,而越国公的指证,仅是一方之言,不足为凭。”
钱肃乐瞬间接上:“依臣对吴争的了解,他虽时有狂妄,但绝不会不识轻重。当初指证越国公通敌之事,是臣与张尚书共同决定的,越国公要怪,也不应该只怪吴争,此事朝廷早有定论,不足以牵扯到今日之事来。至于吴争擅杀越国公麾下军官之事,臣以为,这必有出有因,否则,以领不足三千人马的千户,无故杀死一个执掌三万大军的国公麾下总旗,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
这话确实有道理的,只要不是傻子,谁会去干这等荒唐之事?
活腻歪了吗?
钱肃乐的话,引起不少官员的点头认同。
朱以海优柔的性子又来了,他迟疑道:“三位说得都有些道理,那就……再议?”
方国安哪能同意?
错过这次,那再要找吴争的不是,就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
“殿下这是要和他们三人一起偏袒吴争吗?臣麾下数万将士可等着殿下为他们做主呢?如果殿下偏袒吴争,臣回去如何向数万将士交待?”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主弱臣强
一连串的“数万将士”让朱以海再次改变了口风,“那……还是按越国公的意思办吧?”
张煌言岂能同意,上前一步道:“荒唐!这是要效仿前朝,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杀一个刚刚为国立功的功臣吗?”
张国维难得地强硬起来,“殿下,此事若按越国公之意行事,请殿下允准老臣辞官。”
朱以海这下为难了,倒不是他真在意张国维的辞任,而是张国维等人,一直是朱以海依仗对抗方、王二人的工具。
所以,真到了这个时候,朱以海只能去选择一方。
在朱以海心里,这一方,永远不可能是方国安。
“孤深以为,张尚书、钱御史、张编修三位所言有理,越国公,你弹劾吴争之事,容后再议。”
方国安眼见不妙,这事说到这份上,关键点在于吴争的罪名无法落实。
但这一点,在场官员基本上都心里有数,只是顾及到方国安不说破罢了。
屁大的绍兴府,谁不知道,越国公回撤的船队里有二十船那玩意?
这要是一船,还能瞒得住,二十船,想不让人知道,那就比登天还难。
所以关键的问题还是在实力,方国安已经将底牌一早地亮了出来,那就是他麾下“数万将士”。
这确实是实力的威压,但有时实力并无法左右局势。
譬如象现在,很明显张国维等人不吃他这套。
这世上确实有硬骨头,就算打不过你会死,宁可去死,也不跪下求饶。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方国安不能真造反,至少现在不能。
光复杭州,不仅成就了自己的名声,同样成就了朱以海。
在这个节骨点上,如果造反,恐怕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方国安只能改变方向,与和朱以海闹翻相比,找吴争的晦气反而轻了。
“既然殿下已有定议,臣听殿下的。”方国安的瞬间改变,惊到了在场诸人。
包括朱以海,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方国安吗?
方国安继续道:“但臣担心吴争会投敌。”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相对于吴争诬陷方国公和擅杀总旗,如今方国安提出的指控更严重。
前两条罪名,最多是罢官去职,后面的罪名,却能杀人、杀全家。
张煌言激愤地道:“吴争三战三捷,歼灭鞑子数千人之众,绍兴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越国公指证吴争投敌,是何用心?”
钱肃乐抬手阻止张煌言继续说,然后面对方国安问道:“越国公有何证据指证吴争投敌?”
方国安道:“本公全军已经撤退,就算是不懂军阵的也都知道,以他麾下那两千多人,根本无法防守住杭州城,可他至今还没返回绍兴府,用意何在?难道只是为了贪恋杭州府繁华?”
钱肃乐冷冷道:“这么说,越国公并无确凿证据指控吴争?”
方国安嗤声道:“等有了证据,一切都晚了。”
钱肃乐回转身道:“殿下,此事太过荒诞,不足采信。”
方国安大怒道:“当日吴争凭一封不知哪来的书信,指控本公通敌,你钱肃乐为何不说荒诞?”
钱肃东轻哼一声,理没不理方国安,顾自走回了原位。
朱以海目光扫了一圈众人,总结道:“此事容后再议。”
方国安急了,“殿下,若吴争真得投敌,悔之晚矣。”
朱以海的疑心病又犯了,他竟然回应道:“那依越国公的意思该如何防备?”
方国安心中一喜,答道:“让臣领兵围了吴庄,如此吴争顾及家眷,便不得不回撤绍兴府了。”
朱以海听了竟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不过越国公万万不可伤及庄中人。”
方国安大喜,应道:“臣遵命。”
“殿下不可。”张煌言再次大声反对道。
方国安怒目而视,“又是你!”
张国维是真无奈了,他沉声道:“殿下,不管怎么说,吴争还在杭州,以莫须有的罪名,羁押在外将士的家眷,这……令人寒心哪。”
朱以海又犹豫起来,“那……那如何是好?”
张国维牙一咬道:“臣愿意为吴争担保,若吴争投敌,请殿下砍了臣的头颅。”
张煌言也道:“臣也愿意为吴争作保。”
钱肃乐道:“殿下,人心容不得试探,忠诚不容亵渎,望殿下三思。臣愿意为吴争作保。”
朱以海终于下了决心,大声道:“这样,此事就不劳越国公插手了,孤意已决,由廖千户带人看住吴庄中人,只要不出吴庄,就不得为难。如此既保全了吴争的颜面,朝廷也能安心。”
方国安怒哼一声,拂袖就走。
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面面相觑,各自微微摇头,一声叹息。
……。
这时的吴淞口海上,兴国公王之仁脸色凝重。
这是一场赌博。
赌得是上天还没有真正抛弃大明。
王之仁很欣赏吴争不假,锐意进取、血气方刚。
由王一林的转述中,王之仁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但这个机会非常难把握,而且风险很大,真正的胜负手还在于多铎的意志。
王之仁不担心这场伏击会输,也就是说,在王之仁心中,这场伏击一定能赢。
无非是大胜还是小胜罢了。
王之仁也是多年宿将,很清楚多铎率六万大军而来,前锋也就三千人,最多不会超过五千。
从来没有哪支军队会将全军一股脑地同时齐头并进,那是叫找死,再说交通也不允许这么多人一起行军。
而且前锋与中军距离至少会在五、六十里以上。
这是为了遭遇不测,而让中军和后军有做出反应的时间准备,不至于因惊慌失措而崩溃。
吴争和王一林两部总计有近六千人,而且都是精锐明军。
以有备对无备,以从击寡,胜是自然的。
但这胜利最多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无法左右整个战局。
能左右战局的是鞑子主帅多铎的意志,他会是知难而退或者以苏州府会据点与杭州城对峙,亦或者是以全军强攻杭州城,与吴争鱼死网破?
在王之仁心里,更趋向第三种。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吴小妹有性格
王之仁认为,吴争加上王一林,哪怕再加上自己,也不是多铎的对手。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而是事实,王之仁想到这,突然有种悲哀,区区数十万建虏,竟席卷了半个大明,各地数十万明军到此时依旧士气低落,了无斗志。
独臂难挽狂澜啊。
王之仁仰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之前降清,并非出于自己的心愿,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看见连皇室、诸王都降了,原以为天下明人都象自己,会随波逐流投降满清,可王之仁却被钱肃乐率诸生员在宁波举旗反清所感动,于是率军反正,与钱肃乐等人迎鲁王监国。
原以为明人从此会卧薪尝胆、发奋图强了,可不久,王之仁发现,这些所谓的忠臣良将、朝廷栋梁,其作为还比不上那些弘光朝的“奸倿”。
迫使方国安实力的威胁,王之仁只能壮大自己的实力,不被方国安吞并。
于是,鲁监国治下有了实权在握的兴、越二国公。
王之仁其实非常犹豫。
他是真心想赢,可知道赢不了。
可再要他重新投降满清,他也做不到,就算想,人家清廷也未必要。
王之仁明知道吴争最后无法守住杭州城,也明知就算自己率全军去增援一样无济无事,可依旧咬牙派出了王一林和三千精锐。
这不是王之仁深明大义,而是王之仁想给自己一个希望,给明人一个希望。
这……万一守住杭州城了呢。
滞留在吴淞口,也不是王之仁有意在不时之需时向杭州城增兵,而是在等待吴争和王一林败退,把他们接上返回绍兴府。
王之仁望着杭州城方向,深深叹息,“本公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你好自为之!”
……。
沈致远很郁闷。
这么一场大战没他的份,连周大虎都去了,吴争却硬是将他留了下来,这对于一心想做个儒将的沈致远来说,几乎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爹娘一般。
给他的第一任务就是留守吴庄,这算什么任务?
吴庄有什么可守的?
沈致远是混身难受的要死。
不过沈致远还是能明白吴争心思的。
吴争这样安排,一是为了保护吴老爹、吴小妹和周思敏的安全,另外也是为了自己安全着想。
毕竟沈致远如今也是个百户了,领兵争战,刀枪无眼嘛。
但沈致远真心不想被吴争这么象记小鸡仔似的保护着。
他宁愿叱咤风云,驰骋疆场。
相对于钱翘恭、陈胜,沈致远太闲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吴庄有吴小妹在。
这让郁郁寡欢的沈致远,有了些激情。
这不,吴小妹挽着周思敏的手,准备去始宁街巡视铺子。
沈致远几步赶上,陪着笑脸道:“小妹,这是去哪啊,要不我派几个士兵护送你们去?”
可吴小妹没好气地回答道:“怎么哪都有你,你说长这么大个,看着也是七尺男儿,我哥一千户都上了战场,你一百户却在这游手好闲的吃闲饭,你好意思吗?”
沈致远欲哭无泪,苦着脸道:“小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是我不想去,是吴争硬逼我留下的。再说了,有我在,吴庄不也安全嘛?”
吴小妹伸手拨开沈致远的身子,“好狗不挡道,你真要是这么闲,去山寨里也比在这强,庄中有数百庄户,真有事,也是一声招呼的事,用不着你。”
说完,拉着周思敏就走。
周思敏捂着嘴,忍俊不禁。
可怜沈致远望着二女的背影,怔了半晌,才叹道:“哪都好,就脾气差了些,不过不要紧,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等我有一日立下赫赫功勋,倒时你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
这时,在庄门口值守的士兵,急匆匆地跑来禀报,“沈大人,朝廷派官军围住了吴庄。”
“什么?”沈致远大惊,“你确定是官兵,不是山贼、土匪?”
“小的确定,都是官军打扮,领头之人小的在绍兴府见过,是廖仲平千户。”
“可有问过为啥包围吴庄?”
“小的问了,说是保护吴庄老小安全。”
沈致远微皱眉头,很快理清了思路。
既然只围不攻,那么表示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至少吴争的生死或者罪名没有确认,朝廷有所顾忌,才不敢撕破颜面。
其次,来的不是越国公或者兴国公的人,而是廖仲平,说明这是朱以海的意思。
包围的用意无非是圈禁,而非缉拿。
想到此处,沈致远心神渐定。
“小姐和二夫人可有出庄?”
“没有,被官军堵在了庄门口,正与廖千户理论。”
“走,去看看。”
……。
廖仲平确实很为难。
这趟差事,如果能推,他早就推了,可问题是推不掉。
圈禁吴庄中人,他X的这不是逼反吗?
廖仲平在心底这么骂着。
本来廖仲平也可以不背这黑锅,派手下百户带兵来包围就是。
可想着与吴争在三界一战,相互扶持的交情,廖仲平不得不来。
这万一双方气盛,搂不住火气,干上了,那这事就难收场了。
加上姻亲赵史如今也在吴争麾下,这次没跟吴争北上,想必留在庄里或者梁湖卫所。
这种情面,廖仲平无法割舍。
可廖仲平想不到的是,刚来就遇见了两个难缠的女子,实在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那边吴小妹左手托着腰,拿手指着廖仲平激动地斥道:“廖千户,我哥刚刚三战三捷为朝廷立下大功的,你们这是要卸磨杀驴……呃,如今天下未定,就这么急着戕害功臣啊?”
廖仲平哭笑不得,“吴家小妹,本官与吴争也是同过生死的,实在不愿意前来对吴庄不利。可上命难违啊,不得不来这一趟。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们不出庄,本官保证没有一人会进吴庄骚扰,还望吴家小妹体谅本官的难处。”
吴小妹“呸”地空唾了一口,“说得好听,朝廷为何要包围吴庄,是我哥作战不利,还是投降了鞑子?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只要查有实证,我吴小妹任由朝廷处置。可若是空穴来风,想趁我哥不在,对吴庄不利,我吴庄也不是好欺负的,来人,去把沈致远那混蛋叫来,没事就在眼前转悠,真有事了却不见踪影。”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同是明军,何必内讧?
廖仲平被吴小妹语言逼得有些恼意,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正经千户,这吴小妹不过是一介布衣女流,看在吴争的面子上,廖仲平不想计较,可听到吴小妹要喊沈致远前来,廖仲平是真生气了。
“吴家小妹,听本官一句劝,这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到时吴争在江北听说吴庄出事,要真火气一涌,可真保不准做出什么大逆之事来。”
这话似乎有些道理,吴小妹的气势一下子被压制住了。
可她身边周思敏却是个见过世面的主。
“廖大人用不着故作虚妄,吓唬我们两个弱女子。我家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廖大人心里很清楚。如今廖大人带兵围了吴庄,难道就不怕我家夫君回来,找廖大人算帐吗?”
“呃……。”廖仲平无计可施,软的硬的都不行,吓不住,这吴家的女人,没一个善茬啊。
这时,沈致远远远地赶来。
连跑边喘着道:“小妹,可不敢与廖大人争执。”
吴小妹正被廖仲平的话压了气势,没处出气。
见沈致远送上门来,斥道:“小妹也是你能喊的?沈致远,我告诉你,今日你要是不把这伙官兵赶离吴庄,你就别待在庄里了。”
沈致远被训得哑口无言,可他在吴小妹面前象个怂蛋,一转身面对廖仲平,就变得沉稳起来。
“下官沈致远见过千户大人。”
“沈百户,你来得正好,赶紧替本官劝劝吴家小妹。”
可沈致远却没有理会,而是问道:“虽说廖千户率官兵前来是奉殿下之命,但按大明律例,治罪也得先定罪不是?敢问廖大人,吴庄所犯何罪?”
廖仲平哪知道犯何罪?
被这么一问,不禁吱唔起来。
沈致远平静地问道:“廖大人莫非有难言之隐?”
廖仲平顺势道:“这事本官确实不知情,但命令也确实是监国所下。廖某奉命行事,还请各位不要让廖某为难。”
沈致远道:“廖大人此话差矣,如今大人带兵围了吴庄,又说不出吴庄所犯何事,无凭无据的,却反咬一口,说我们在为难大人,这是不是荒谬了些?”
廖仲平原本以为沈致远会好说话些,不想竟也是个刺头。
索性一转身,不搭理了,准备离开。
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只要守住门口,不让吴家人离开,任务就算完成了。
到时吴争就算回来,也不能拿自己怎么着,毕竟人没伤,门未进嘛。
可沈致远却不如廖仲平的愿。
“廖大人这是想回避吗?下官有言在先,要么廖大人拿出证据,吴庄中人甘愿做法,要么就请廖大人撤兵。否则……。”
“否则怎样?”廖仲平闻言,霍地转身,瞪着沈致远道,“难道你还敢对抗监国殿下不成?”
沈致远丝毫不动容道:“沈某这百户,是吴争所授。到今日也没拿过朝廷一钱饷银,廖大人,咱说起来是同袍,可事实上,我们只是义军,监国殿下不是陛下,就算吴庄不奉令行事,殿下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监国是自封的,朝廷是后来组建的。
从隆武登基后,鲁监国的合法性颇受诟病。
可沈致远的话,让廖仲平听不下去了。
“放肆,就凭你这句话,本官就能将你治罪。”
沈致远依旧从容,“不知道大人治沈某何罪?”
“你……。”
“可沈某却可以代表吴庄,弹劾廖大人私围民宅之罪。”
“胡说。本官是奉监国之命……。”
“请大人出示殿下手谕。”
“这……殿下传的是口谕。”
沈致远手一摊道:“既无证据,又无手令。沈某选择不信,也在情理之中吧?”
廖仲平恼意渐盛,“沈致远,你不要无礼取闹。本官已经说了,只要吴庄中人不出吴庄门,本官绝不为难……。”
“凭什么?”沈致远声不大,却生生把廖仲平的话给噎了回去。
廖仲平喝道:“凭本官麾下千人,如何?”
这就是谈僵了。
话尽,便是比实力。
廖仲平原本六百多人的规模,经三界一战后,朱以海已经对其满编。
如今是一千一百二十人的编制。
可沈致远却不吃这一套,他与吴争不同,吴争是官大反而胆小,也可以说是谨慎。
但沈致远只对吴争负责。
所以他无欲则刚。
“廖大人打算血洗吴庄么?”
“廖某原无此意,可如果你敢挑衅本官,廖某也绝不手软。”
沈致远呵呵一声道:“廖大人不妨试试。”
不妨试试,这四个字不仅廖仲平惊愕,连吴小妹、周思敏也愣住了。
这是试试的事吗?
就在所有人都惊愕的时候,“呜……”的号角长鸣声起。
一队千人明军出现在远处,瞬间在廖仲平部外围,形成了反包围。
廖仲平愣了,他此来本没有对吴庄动武的意思,只带了三百多人。
如今面对这么一支突然而来的明军,如何对抗?
廖仲平怒道:“吴争敢豢养私兵?”
从古至今,这个罪名确实很重。
吴争千户之下,满编只有一千一百二十正兵。
但他现在三千人的规模,是以散兵(临时)的方式经过兵部张国维,向朝廷报备过的,所以,廖仲平很清楚,吴争将除了陈胜二百多人之外的所有军队带去了江北。
那么,这眼前一千人的军队从何而来?
这才有了“吴争敢豢养私兵”这一问。
沈致远不慌不忙地答道:“廖大人言重了,吴千户怎会豢养私兵。这支军队之中,二百多人是朝廷正兵,百户陈胜所领,其余之人,是之前吴千户剿匪时收编的山贼、土匪。这已经在兵部报备,廖千户可以前去核查。”
廖仲平愣了,他知道沈致远应该不会说谎,因为这事只要回去一问,便可一目了然,敢于这么公然拔营出来,想必早有准备。
廖仲平为难了。
这时,陈胜、钱翘恭二人联袂而至。
向廖仲平一拱手,陈胜道:“廖大人回吧,真要打起来,大人既不占理,也占不了便宜,双方都是明军,何必内讧?”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钱翘恭道:“家父已经传讯,令翘恭保护吴庄。廖大人若不信,可回绍兴府查证。”
廖仲平是真惊愕了,钱肃乐明知鲁监国下令包围吴庄,却私下传令钱翘恭保护吴庄。
这是明摆着与殿下唱反调啊。
廖仲平更知道,钱肃乐身后肯定有张国维,否则张国维应该在自己来前,提醒吴争还有这么一支土匪军队。
想到这,廖仲平惊出了一身汗。
监国殿下,已经很难控制局势了。
廖仲平撤了。
他不得不撤,正象陈胜所说,打,不占理,也打不赢。
除了撤,没有第二条路走。
望着廖仲平的背影,沈致远笑道:“你们来得倒挺快,我这边还没过瘾呢,你们就到了。”
陈胜笑着向吴小妹、周思敏一礼,“见过小姐,见过二夫人。”
然后才道:“那是钱大人传讯及时。否则等你的信送到,只怕至少还要半个时辰。”
沈致远向钱翘恭点头道:“看来钱大人的想法已经开始转变了。”
钱翘恭挑了挑眉毛道:“家父有没有转变想法,我不知道,但此次监国殿下听信方国安谗言,欲对吴庄不利,确实做得不对。”
沈致远堞着白眼道:“你和你爹都是犟驴。”
钱翘恭冷冷道:“我要和你决斗!”
沈致远闻言立马后退几步,躲到了吴小妹身后。
吴小妹拿眼一瞪,不过这次没有开骂。
陈胜连忙打圆场,对钱翘恭道:“小姐和二夫人还在呢。”
钱翘恭朝二女一拱手,然后冷冷道:“钱某还有军务在身,就不逗留了,陈百户,你率己部先在庄中驻留一宿,以防官兵卷土重来。”
说完,跃上战马而去。
沈致远这才从吴小妹身后出来,指着钱翘恭的背影骂道:“动不动就决斗,你可敢与我比兵法?”
陈胜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吴小妹拿脚踩了沈致远一脚,骂道:“就这么点本事!”
骂完,拉着周思敏就要上马车。
沈致远连忙劝阻道:“小妹,今日就别去了,以防不测。”
陈胜也劝道:“今日小姐和二夫人确实不可出门。”
小妹沮丧地看了周思敏一眼。
周世敏拍拍吴小妹的手道:“无妨,派人将铺子帐册取来,在庄子里也能查对。”
……。
多铎是个人物。
才三十二岁的多铎,以俘获南明福王之功,晋和硕德豫亲王。
他与阿济格、多尔衮是同母兄弟。
豫亲王是世爵,和硕德是封号。
可谓显赫至极。
多铎从出生起,就一直顺风顺水。
六岁受封和硕额真,十一岁封贝勒,统正白旗。
哪怕在三年前,建虏首领皇太极死后,建虏陷入政斗时,多铎都过得顺风顺水。
比起多尔衮的坎坷,他要平稳得多了。
这得益于多铎超于常人的眼光和胸襟。
但也一样造成了多铎这三十二年的人生,没有经历过失败的痛苦。
任何没有经历过失败的人,往往都会不适应失败的痛苦。
多铎这次也很痛苦,从进关发来,多铎就没有遭遇过全军尽没的结局。
三千骑兵,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损失。
但从萨尔浒之战(1619年)后,满清(后金)迁都沈阳,那时满州八旗男丁仅十万出头,加上编入八旗的蒙古不足6万,剩下30万都是历次战争中陆续俘虏、征服、归顺的汉八旗男丁,满清称为“包衣”和“尼堪”。
统共加在一起,八旗总男丁不过区区46万人口。
按其“三丁一军”的习惯,核心兵力不过15万余,到现在,近三十年的战争,这个数字打个七折,恐怕有十万之数已经了不得了。
当然,如果算上鞑子入关后,明军投降的数十万人,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三千八旗精兵尽没,确实让多铎很痛苦,如果加上多罗贝勒勒克德浑所派潜入绍兴府腹地的三千精锐,满清八旗仅在绍兴府就折损了六千人之众。
这对于如今核心兵力只有十万的清廷来说,是不堪负荷之重。
可多铎痛苦的核心并不在此,在于这,关乎了他的颜面。
方国安的密信,博洛已经转给他了。
打心里,多铎不欣赏这种投降的明将。
特别是这种三心二意的明朝降将、文臣。
但坐到多铎现在这个位置,很多事不能以个人喜好来决定。
不得不说,绍兴府在多铎心中的位置,因勒克德浑所派潜入绍兴府腹地的三千精锐尽没,迅速得到了提高。
多铎为了能迅速平定绍兴府,愿意给方国安一个绍兴府巡抚的官帽(此时清廷还没有正规的区域划分,很多官职都继承大明,巡抚虽然是省级主官,但大明不少省都设了两到三个巡抚,譬如北直隶有顺天巡抚、保定巡抚、宣府巡抚三巡抚。南直隶有两巡抚,应天巡抚、凤阳巡抚)。
所以,多铎路上就已经派人给方国安送去密信,要求方国安继续留在鲁监国麾下,扰乱绍兴军民反清的意志,并在清军南下时,反戈一击,控制住朱以海及朝廷主要官员。
可现在,多铎突然发现上了方国安的当。
这是一般军队能办得到的事吗?
一般明军军队能让三千精锐八旗骑兵,一场伏击战就全军覆没了?
这显然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
以投诚密信来掩盖伏击战的阴谋。
伏击的明军至少不下万人,甚至可能方国安根本没有离开杭州城。
一切都是骗局!
这个该死的方国安,本王必要将你碎尸万段。
面对着这堆二千多人头垒起的景观、树立半人高的木牌和那羞辱人的十二个大字,多铎钢牙欲碎。
于是,他扬起手中马鞭,“咻”地抽了过去。
心怒、便手重,木块立时被多铎的马鞭卷得飞起。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人多高的景观后面,导火索被火折子点燃。
可惜啊,终究是土制的结构,导火索燃烧太慢,需要时间。
这要是即时触爆装置,木牌下所埋的十七颗地雷,足以撕碎近在咫尺多铎的肉体。
没有人注意导火索被点燃,不代表着没有人闻到导火索燃烧弥漫开来的硫磺味。
第一百三十九章 没了左脚的和硕豫亲王
不但鞑子众将闻到了,多铎也闻到了。
多铎反应很快,他瞬间转身,拔腿就逃,欲脱离险境。
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多铎转身的同时,他身边亲卫反应太快,他们在闻到硫磺味的那一刻,其中一人率先跃起扑向多铎,其意图是以己身保全多铎。
多铎转身力度太大,刚侧了半身,就被身边扑来的亲卫撞到。
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就与扑上来的亲卫一起滚倒在地。
亲卫随即进行补救,再次扑上将自己的身体往多铎的身上覆盖。
可多铎是想逃离,而不是被扑倒啊。
心中一急,就在亲卫身下挣扎着向木牌的反方向钻出。
这个动作,让多铎左脚正对着木牌方向,右脚蜷曲,成匍匐前行式。
说时迟,那时快。
“轰”地一声,天崩地裂。
整个现场头颅纷飞施虐。
无数的鞑子被如子弹般的头颅撞击受伤,乃至死亡。
方圆十丈之内,几乎没有还站立着的人了。
烟尘如同晨起时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
此时的多铎被爆炸引起的冲击波震飞至一二丈外。
一时间,失去了神志。
后面的鞑子发疯地冲向烟尘中,搜寻着多铎。
终于,他们找着了,长生天保佑,他们的豫亲王还圄囵整个的。
在士兵的拾掇下,多铎慢慢清醒过来。
他耳朵已经暂时失聪,听不清楚身边在在叽叽歪歪说着什么。
于是,一把推开他身边的人,大声吼道:“滚开!”
吼完之后,多铎一手撑地,反了个身起来。
而这时,他发现身边的人一个个圆睁着眼睛,张大着嘴巴,看着自己,就象见了鬼一样。
多铎愣愣地抬起双手看了看,没事啊。
又摇了摇胯,也没事啊。
可这时,一股无法言语的刺痛,以闪电般地涌入多铎脑中。
多铎低头向他的下盘看去,左脚不见了!
血肉模糊的小腿骨,直直地戳在土中。
“啊……!”多铎声嘶力竭发疯般地狂叫起来。
被多铎的叫声所惊,他身边的将士一涌而上,为多铎包扎。
多铎挣扎着、嘶吼着、用尽全身之力反抗着。
最终力竭。
睁着迷朦的双眼,看着白云悠悠的天,多铎哭了,无声的哭了。
上天,为何这么对我?
一个从十三岁就驰骋疆场的马上勇士,没有了脚,如何策马急驰?
突然多铎左右手发疯地拨弄开身边的人,再次大喝起来,“谁?刚才是谁将我扑倒的?”
这时,后军的博洛赶来了,一把抓信一个多铎的亲兵喝道:“回答豫亲王的问话。”
那亲兵也被吓傻了,他一时回答不出声来,只是拿手指指着一团血肉模糊的残尸。
多铎面色狰狞,厉声道:“来人,将它剁成肉酱。”
一时间,无数人涌上,可怜那名忠心为主的亲兵,死后还被人乱刀分尸,剁成了肉靡,连骨头都砍得粉碎。
就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堆已经分不出样子的血肉中时,多铎“呛啷”一声抽出佩刀,横于颈上。
哎……,天意啊,或许多铎还命不该绝。
就算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多铎欲自尽,可刚刚走到的多罗贝勒博洛,早就死死地盯着多铎,他太了解多铎的个性了。
从多铎抽刀的那一瞬间,博洛便和身扑上,双手死死地抓着多铎的佩刀。
多铎疯狂地向博洛的身上施以老拳,甚至用牙咬着博洛的臂膀。
但博洛丝毫不放松,宁由多铎在自己身上施虐。
这时,注意到异变的将士迅速起来,将多铎的四肢牢牢地抱住。
博洛这才长吁出一口气,看着疯狂的多铎,劝道:“王爷,吃了亏就去找回来,你不能就这么死。”
说来也怪,多铎听了瞬间停止了挣扎。
他突然想起那块木牌上的字,吴争!
“传本王令,强攻杭州城,本王要屠尽城中人,鸡犬不留!”
……。
当日夜里,一轮明月升起。
映照着曹娥江水,在水波的荡漾下,闪着鳞鳞的光。
凛洌的江风,刺骨之寒。
此时已是深秋,绍兴府王府内院,一幢独栋小楼的二楼之上。
朱媺娖正站在窗前,凝视着半空中的明月。
痴痴地,不发一言。
身后陪侍的郑叔,轻声劝道:“殿下,夜风浸骨,还请殿下保重凤体。”
朱媺娖纹丝未动,将手轻轻地指着月亮道:“杭州城……也看得到如此皎洁的明月吧?”
郑叔轻喟道:“自然是能看见的。”
“本宫终究还是小瞧了他。”
郑叔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朱媺娖指得是吴争。
“殿下,人生的际遇神奇莫测,有些人遇水成龙……呃,老奴失言了,请殿下责罚。”
“无妨。”朱媺娖轻摇袖摆,“越国公这次出是立了大功,只是他为何就如此容不下吴争呢?”
郑叔迟疑了一下道:“吴千户确实是个能臣,但终究少年气盛,不谙官场成例,是以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对他有成见……以奴陋见,还须时日磨炼沉稳才行。”
朱媺娖摇摇头道:“君子坦荡荡,直陈利弊、敢做敢当,有什么不好?本宫最欣赏他的就是这股子锐气,难道让他变得老成世故,就真得与国有益、与社稷有利吗?”
“可朝廷终究不是一个人的朝廷,吴千户进取有余,守成略……显不足。”
朱媺娖轻叹道:“鲁王不该派兵去吴庄的。”
“……是。”郑叔犹豫了一下才应道。
“你象是有话要说?”
“殿下,奴以为或许鲁王此举略显孤情寡恩、不近人情,但居上位者,如此做也挑不出什么不妥来。毕竟吴千户滞留在杭州,意图不明。”
朱媺娖霍地回身,盯着郑叔道:“难道你也认为他会投敌?”
郑叔连忙答道:“奴自然是信吴千户的,但奴信没有用,需要鲁王殿下信、朝廷重臣们信。”
朱媺娖悠悠道:“可笑的朝廷!”
“……。”
“他几个月所做的事,取得的成就,比朝廷所有人一年所做的事、取得的成就都要多的多。却被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围了吴庄……要是他知道了,会如何?”
第一百四十章 方国安不声不响撤退
郑叔迟疑道:“殿下请恕奴直言,为上者讲究得是势力的平衡,在这一点上,鲁王并无过错,而吴争确实锋芒太露了些,加上与张尚书、钱御史、张编撰等人走得过近,这也是为鲁王殿下忌惮的原因之一。殿下,文武勾连,是为君者大忌啊。”
朱媺娖嗤声道:“是忌讳没错,于是就有了明的一路溃败。大明并非无人,而是能人皆因忌讳被迫害至死了。今日本宫才明白他当日所说,如今的明,只不过是存在在我等心中的一个幻想。这样的明,还不如不要,汉人的明、天下人的明,才是真正的大明。”
郑叔脸一白,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公主殿下言语会如此冒失,“殿下慎言!”
朱媺娖也一惊,发觉了自己的失言。
于是重新转过头去,“鲁王传谕,令他撤回绍兴府,你说,他会回来吗?”
郑叔见朱媺娖已经回复清醒,才松了口气,这王府之中,隔墙有耳,万一这番话传到朱以海耳朵里,没得惹出什么事来。
听到朱媺娖问,郑叔答道:“自然是该回来的。”
这话回答得很妙,粗听是在判断吴争会回来,是肯定句。
但细品却是,按道理是应该奉命撤回的,但……谁知道呢。
这就是说话的方式,而朝廷中那些重臣们,对此的造诣一个个都比郑叔高明多了。
他们文治武功缺得太多,但比起说话隐晦来,一个比一个高深。
说得每句话,都可以让人口味上十天半月的。
可战场不会给你十天半月。
朱媺娖其实并不在意郑叔是怎么回答的,她只是自问自答:“他的心性太过倔强,面对敌酋多铎六万大军……哎,只望他能奉谕返回……本宫是说,他该多想着吴庄里他爹爹和妹妹。”
郑叔心中暗叹,公主殿下没多少话,可提到的“他”字,比任何时候都多。
看来,吴争身处险境,公主殿下已是心乱。
郑叔随着朱媺娖的目光,望着天空中的月亮,不觉心中喟叹,殿下啊,你经历了如何坎坷,为何就是看不开呢?
……。
此时的吴争刚赶到杭州城。
根本不知道,吴庄差点出事。
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作,差点就彻底改变了历史。
多铎可不是普通亲王,他一死,清廷至少失去了一条臂膀。
可惜,让多铎死里逃生,只丢了一只左脚。
吴争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杭州城沦陷前,狠狠地咬鞑子一口。
就算杭州城最终没守住,也要从鞑子身上撕下一块肉来,让他们胆寒,不敢再狂妄,再肆无忌惮地屠杀明人。
这其实是一种辩证关系。
实力越强,打得敌人越痛,敌人就越不敢残杀百姓。
鞑子之所以敢制造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正因为明朝败了,大明亡了。
史可法终究没有在扬州抵挡住建虏的进攻。
扬州的丢失,意味着半壁江山的沦陷和大明气数已尽,鞑子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制造凶案。
否则,从扬州府至顺天府,那么多的战斗,也没见鞑子敢屠城啊。
这不是史可法抵挡太狠,打痛了鞑子。
而是鞑子已经看透了明亡的结局。
吴争不熟悉历史,但知道隆武朝亡得比鲁监国早,当然,鲁监国丢掉绍兴,比隆武早。
但朱以海没有投降,而是带着文武官员,乘船至海上,组织了流亡正府。
这也是吴争当初没有去投隆武而选择朱以海的原因。
因为吴争知道,隆武朝的福建是鞑子解决了湖广战场,由江西至福建,灭亡了隆武朝。
隆武帝朱聿键在福建汀州被俘之后很快被杀害。
这时在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耜、巡按王化澄与吕大器等人的推举下,桂王朱由榔已经在广东肇庆监国。
可朱由榔在听闻江西赣州被清军攻陷后,就慌了,不仅朱由榔慌,大部分官员都慌了。
司礼监太监王坤主张立即逃难,首辅丁魁楚随声附和,大学士瞿式耜等力主镇定,也只推迟了四天。
最终,朱由榔弃广东,逃往梧州。
他一逃,原隆武朝大学士苏观生同广东布政使顾元镜、侍郎王应华等在广州奉请隆武帝之弟唐王朱聿鐭监国,并且抢在朱由榔之前,正式称帝,为绍武帝。
朱由榔不甘心了,随即东返肇庆,数日后登基,为永历帝。
于是一场闹剧上演,半壁江山同时有了两帝、一监国。
永历帝、绍武帝在广东大打出手。
正当绍武政权在同永历朝廷激战正酣,并且占据上风的时候。
清军在佟养甲、李成栋统率下,伪装成明朝军队,出其不意地攻占广州。
绍武帝及首辅苏观生自杀殉国,广东沦陷。
可怜的朱聿鐭,就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帝。
吴争知道大概的历史,另外吴争也顾及到吴老爹故土难离,不忍将老爹和妹妹留下。
这是吴争逃离嘉定后,选择鲁监国的主要原因。
吴争原本是想找一个明主效忠,这样可以不用顾及后勤、内务,迅速壮大起实力。
但现在发现,鲁监国确实不是明主。
按现在的局势下去,绍兴府被鞑子占领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吴争开始寻求更换监国,但显然吴争的能力还做不到这点。
没有张国维、钱肃乐等人的襄助,吴争无法达到目的。
所以,吴争打算在杭州城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至少在杭州城打响自己的名声。
只有自己的实力强大了,在朝廷中才有足够的话语权。
就象方国安、王之仁,吴争不认为自己比不上这二人。
紧张的备战进行得如火如荼。
万人降军已经被宋安处置妥当。
宋安依照吴争的意思,将降军分为五部,做为卫所池二憨、宋安、厉如海、周大海、钱肃典五营的后备队。
战局顺利时,当当辅兵,在后面射射箭。
战局不顺时,就将他们补充进各营。
如果说,当时吴争在盐官查验火炮时,这些降军被池二憨阻拦,无法跟随方国安撤往绍兴府还耿耿于怀,那么现在知道吴争又一场大胜,看到缴获的战马和军械时,已经彻底地安下心,打算跟吴争干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筹饷
有句话说得好,这世上没有孬兵,只有孬将。
士兵当兵吃粮是本份,战时拼命也是本份。
他们最想要的其实是个能带他们打胜仗的将领。
打胜仗,意味着荣誉、军功、赏赐,但这些,远不如用活着,来得更重要。
士兵们需要一个能打胜仗的主帅。
特别是这些已经投降两次的士兵,他们更迫切地需要,他们渴望安定,不想再投降第三次。
三姓家奴,就算目不识丁者,也知道辱没了祖宗。
这万人的稳定,让整个杭州城治安一新。
哪怕西城被方国安麾下劫掠过的百姓,也不再群情激愤。
他们知道,战争又要降临了。
更知道,如果城中的明军弃城撤退,那么他们又将再次成为奴隶,成为亡国之民。
与此相比,损失的钱财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杭州城由下而上,人心聚起,慢慢凝成了一股绳——抗战!
杭州城中,备战已经是军民齐心协力之大事。
可此时吴争却开心不起来。
敌人太强大,不是吴争最头痛的事。
头痛的是这万名降军的吃喝拉撒,还有那该死的军饷。
身无钱财万事悲,一分钱难死英雄汉。
养兵是件世上最烧钱的事。
这其实也是吴争必须选择背靠朱以海的最根本原因。
没钱就没有军队,你就算再有远大的抱负,也没人追随你喝西北风。
当然,吴争可以象方国安麾下盟军一样去抢。
可那样,就会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你越抢越得不到百姓拥护,以至于到后来,手下人一个个与你离心背德。
所以,吴争现在面临的不是多铎即将来攻,而是怎么养活这平白多出来的一万人。
谁会想到,进攻杭州城会如此容易?
吴争自然也不会想到,自己接手到这万名降军。
这些人与吴争带来的人不同。
卫所的官兵已经深知吴争言出必行的心性,再说了,这几个月,吴争从没有短过他们的饷银,三战之后,赏赐也是按多了拨发。
此战只是过了四、五天时间,根本不会去向吴争要什么军饷。
可这万人不同,他们一直是以降军的身份接受鞑子的管辖。
这些日子,鞑子能给他们管饭吃饱,也是不错了,饷银?
做梦去吧。
吴争这一接手,那就得往外掏银子,为什么?
要安定军心啊。
口袋里有钱,胆子壮,走路都带风。
再说了,大战将启,还不得需要银子犒赏、激励士气啊。
都说打仗是拎着脑袋拼命的事,这个时候跟人讲理想、讲忠诚,那就是对牛谈琴了。
吴争根本不指望这些人能不讲回报地忠于国家、民族,这一点恐怕带来的卫所官兵都做不到。
时间,这需要时间。吴争就这么自语着。
不用多,给自己一两年时间,就能让这些孬人脱胎换骨。
可哪来的一两年时间?
只能一边打一边调教他们,可这是后话,现在需要的就是银子。
搜刮了东城所有衙门的仓库,那些钱塘学、明伦堂等小衙门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只有在盐院、织造府搜到了万多两银子。
最肥的布政司、盐道司、织造局、杭州府等都在西城,早被方国安搜刮一空。
万多两银子,给自己带来的人是勉强够了,可对于这一万降军,那是差得远呢。
“池二憨。”吴争几近于咆哮着。
池二憨本来就躲躲闪闪的,听到吴争这一吼,迟疑着上前道:“少爷,我在呢。”
“银子呢?”
“这……不是已经交给少爷了吗?”
“他X的,就这么一千多两银子,当你家少爷讨饭呢?”吴争破口大骂道,“知不知道,那一万人每人一两就得一万两,少爷从绍兴府来,谁知道会想到摊上这么一堆人?带银子了吗?”
池二憨呐呐道:“谁会带着银子上战场啊,这不是便宜了鞑子吗?”
“就是啊!”吴争头一仰,手一拍道,“可少爷和他们讲这理成吗?”
池二憨摇摇头道:“不成,这哪成。多少总得发点,否则这短短几天,不可能象卫所士兵那样,平常招呼着使使还行,若打一场恶战,怕是瞬间就溃了。”
“哟……你还懂得嘛,那你还不想想办法替少爷分忧?这两天的时间,你就给少爷找了这一千多两?”
池二憨脸红道:“少爷,我是好话赖话都讲了……这些个富人,个个奸滑……。”
吴争无语,心中恼恨,冲着池二憨臀部就是一脚,“我不是交待你去找那些个投清的富人吗?对付那些人,手段可以放开些,你当少爷的话是放屁啊。”
池二憨涨红了脸,“我照少爷的话做了,甚至还拔刀了。可他们硬得很,死活就是不肯掏银子,说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少爷是不知道,东城那些富人都看着莫家,说是只要莫家捐钱,他们就捐。”
“呸……他们还能硬得很?真要硬,怎么见了鞑子就软得象鼻涕了?还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耍光棍呢?你就不会动刀,真杀两个试试?”
池二憨眨巴着眼,闷声道:“少爷这……不大好吧?毕竟不是鞑子,在城里杀百姓,传出去会败了少爷的名声。”
吴争大怒,骂道:“不开窍的东西,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这是惩治汉奸,汉奸知道吗?这叫为民除害,为国除奸……我去,小安子,小安子。”
宋安闻声而来,“少爷叫我什么事?”
吴争向池二憨问道,“城里谁家最富……呃……我指得是投靠鞑子的富人中,哪几家最富?”
池二憨道:“我打听了,杭州城里投靠鞑子的就那莫家最有钱。”
“莫家?”吴争想了想,没听说过,就它了,“小安子,你带队人,去把那莫家抄了。”
“是,少爷。”
小安子奉命而去。
留下池二憨一个劲地憋着笑意。
吴争没好气地问道:“笑啥呢?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还有脸笑?”
池二憨嘿嘿笑道:“少爷,你是不知道,那莫家……哎,一会小安子回来,少爷就知道了。”
吴争反而好奇起来,“咱了,那莫家本少爷还动不得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江南莫家
“不,不。”池二憨忙摇手道,“少爷可能不知道,那莫家那是真富,我之前带了手下一营人马去,二百多人啊,进了之后,差点找不到出来的门。”
吴争斜了池二憨一眼,戏谑地说道:“你倒是串门去了?不会拎一个人问问怎么出来?”
池二憨老脸一红道:“少爷,咱总不能刚和人家拔刀恐吓,转脸问人家怎么出去吧?”
“那怎么了,换作是我,不交钱就砸了它莫家。”
池二憨古怪地看着吴争道:“可莫家有至少三百家丁护院,除了没穿军服,一个个牛高马大的,手中拿的,腰间佩的,不比咱将士的差。这还是我见到的,谁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更多的。”
吴争有些惊愕了,这什么人家啊?
难道鞑子就没敢上它家去试试?
可吴争不能在池二憨面前示弱,“就你他X的不会办事,你看着,一会小安子就能收获颇丰而归。”
池二憨嘿嘿笑道:“少爷这次肯定是错了,莫家不会那么容易交钱的,我猜小安子一会就得空手而回。”
吴争冷哼一声,没再理会池二憨,去东城巡视城墙加固了。
池二憨没趣地跟随。
城墙上,火烛通明。
上万人在挥洒着汗水,彻夜加固。
不用吴争多说,这些人都非常努力。
这是关系到他们不久就要面临的生死考验。
按吴争的意思,城墙上沿垛口加垒二道灌沙麻袋增高。
每隔一个垛口安置一门火炮,小的靠前,大的靠后。
吴争前后世的经历,都没有操过炮,自然是没有任何经验的。
但吴争知道一件事,火炮的威力在于集中使用。
所以,吴争下令在东城墙集中布置了所有火炮。
并令陈守节父子率当时从万人降军中挑选出来的数十个操炮手,在城墙外二里地附近标好位置。
吴争打算到时覆盖这一横向区域。
再近,那就只能靠弓弩了。
望着正在打造炮座木架的工匠,吴争不仅在想,要是真能守住杭州城,自己说不定还真能在江南崛起,成为一股新势力。
到时背靠绍兴府,封锁钱塘江,以船队与南方、外夷通商赚取暴利……。
就在吴争浮想联翩的时候,宋安回来了。
“少爷。”宋安有些脸红,表情扭捏。
吴争一看就明白了,听到池二憨在身后“吃吃”偷笑,吴争瞪了他一眼。
“小安子,讲讲怎么回事?”
“少爷,莫家人太多,进不去。”
吴争皱眉道:“你带去了多少人?”
“一营人马。”
“他们多少人?”
“至少五百。”
“你动手了吗?”
“呃……没!”
“为何不动手?”
宋安苦笑道:“他们也没动手啊,不禁不动手,还派上百丫环女子送来糕点,说是慰劳明军。这不……。”
宋安回身指着城下,“莫家又捐了二千两。”
吴争无语了,这什么人家啊?
“你小子不会是见人家丫环长得漂亮,就手软了吧?在鞑子面前,我也没见你胆小成这样啊,他们不让进,你就不会打进去?真他X的没用!”
宋安嘟哝道:“丫环传话说,天色已晚,府内多女眷……。”
吴争摆摆手道:“也罢,明日一早,本少爷亲自去一趟。”
……。
次日一早,吴争交待厉如海监督加固,自己真就拿着池二憨和宋安去了。
鉴于前两次的教训,这次吴争带了一千人,其中包括钱肃乐的骑兵营。
倒不是吴争如临大敌,而是吴争丢不起这人。
这要是自己也被莫家挡回来,那池二憨和宋安还不得偷偷笑死?
摆这么大的阵仗,吴争是打算一矢中的,不想和这些墙头草、汉奸浪费时间。
可吴争是真没有想到,池二憨口中的大富人家,真得是很大,大到吴争嘴巴都没合拢过。
带了一千人啊,愣是没有办法将莫家合围。
莫家在永昌门以西,距离大概四五十里路。
在镇海楼转南,与范公庙之间。
整整三条街,方圆二十里,全是莫家的宅子。
吴争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吴家也算是个富农了。
可吴庄比起莫家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花了半个时辰,整整兜了一圈,吴争终于放弃合围莫家的打算。
于是领兵直奔永昌大街最西端,莫家正门。
吴争也想通了,莫家既然这么大,就不怕他逃跑。
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家大业大,莫家人舍不得。
去的路上,吴争突然有种点子硬,扎手的感觉。
可想到此处,吴争“呸”了一声,暗骂怎么把自己当强盗了。
虽然这事本质是一样的,但说法确完全不同。
莫家投靠鞑子,证据确凿,咱是去除奸的,不是吗?
……。
这么一打岔,到莫家时已经是巳时时分。
远远地就见莫家有二三十人向自己而来。
为首之人是个花甲年纪的老者。
吴争冷冷地看着,心里打算着怎么给莫家来个下马威,好使得之后的除奸行动更顺利些。
“罪民莫执念携全家男丁向吴大人请罪。”
吴争满肚子打好的腹稿,就被这么一句话生生堵了回去。
人家都是称罪民了不是?
“既然自知有罪,为何不主动来向本官自首?”吴争冷声道。
莫执念微躬,侧身,右手一引道:“吴大人远道而来,有什么话请入内详谈,也免得人讲莫家无待客之道。”
吴争手一摆道:“本官不是来做客的,你莫家今日也未必能做得成主人,有什么话就在此讲吧。”
莫执念依旧保持着那姿势,平静地道:“就算莫家有罪,此时莫家也无处可逃。大人就看在老朽一把年纪的份上,给莫家一个自辩的机会,可好?”
吴争想了想,道:“也罢,本官若不进,倒象是本官怕了莫家一般。来人,封了莫家大门,下了莫家家丁护院武器,钱百户带骑兵营警戒,池二憨、小安子带几人跟随。”
一道道命令发出,莫家门口混乱起来。
那些家丁纷纷手按腰间,怒目而视。
吴争蹩眉道:“莫老头,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世家底蕴
莫执念脸色依旧平静,向那些家丁挥了挥手。
于是将士们一涌而上,缴了他们武器,将他们隔离开来,进行监视。
吴争此时其实心里是紧张的,倒不是怕莫家反抗。
要是反抗吴争就轻松了,直接下令灭他满门就是。
就怕是对峙,一对峙这场面就闹大了,已经有不少的百姓闻讯而来,在一边躲躲闪闪、指指点点地看起了热闹。
吴争此时还得昂首挺胸,做出一副咱是清官的模样来。
为得就是不失杭州城民心。
相较于莫家占地的范围而言,莫家的大门反倒有些逊色了。
当然,这和普通富家相比,那依旧是天壤之别。
门楼一丈多高,是麻白大理石堆砌,沿街依正门通面宽砌有“入角式”过街门空,屋脊堆以双凤朝阳之彩塑,枋上置平身科斗拱,中间六扇黑漆实榻大门厚约四、五寸,每扇置精铜门钉纵三十二路,横二百八十路路,至少有数万枚之多,着实气度不凡。
一进去便是洞开的仪门。
也是一座工艺精湛的水磨砖雕门楼。
昂、斗拱等均用青砖磨制而成,并用砖榫相衔,工艺精巧。
左右门罩上分别刻有“德正应和”与“金镂垂基”字碑,兜肚上刻有四蝠捧寿的四蝠(福)图、象征风雅高洁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及“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关羽挂印封金”等三国人物故事。
砖枋上雕镂着福、禄、寿三星人物和暗八仙等,下枋所雕鲤鱼跳龙门更是栩栩如生,象征登科之喜。
门前一对抱鼓白玉石雕有三狮戏球图案。
两扇黑漆楠木大门和七十公分高的门槛,则暗示着莫家显赫门第。
按例,这仪门平时是不开的,只有家族重大礼仪活动或贵客来访时方打开仪门,以示尊贵。
吴争可不在乎这个,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里去。
这一路上,不知道穿了几个八角门、棂格圆门、楠木门、折叠门,也记不清过了几个门厅、轿厅,反正走了至少有一柱香的时间,这才看到了门楣最大的正厅。
吴争心里感叹,池二憨说找不到出去的路,原来是真的,这个时候若要吴争一人出去,估计也该找不到路了。
更让吴争感慨的是,民间竟有如此豪富之家,而大明朝廷却无养兵之饷。
想到这,吴争决定杀鸡敬猴、筹措饷银之心,愈发地坚定起来。
这时一直追随身后的莫执念急赶几步,在正厅门口站定,依旧是肃手相引,“吴大人,请!”
这座正厅是这一路上,吴争见过最大的厅了。
估摸着至少横有七、八丈,高二丈有余。
这规模想必已经盖过布政司正堂了。
正厅门上三个镏金大字——感恩堂,让吴争“嗤”声一笑。
没有说话,吴争直接入了里面。
可还不是议事之地,穿过鹤颈式轩廊,三十扇高丈尺有余的落地长窗横贯整个开间,夹堂和裙板上的雕刻图案含蓄蕴藉。
整堂家具皆采用上品紫檀精制而成,堪称极品。
吴争看花了眼,索性就不看了。
可这时已经到了议事的主室,正对面一幅山水画让吴争再次凝目。
虽然吴争不是个懂画之人。
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吧?
可奇怪的是,这画好象不全,只有半幅一般。
这时,莫执念再次赶上前来,在吴争身后半步处站定,然后轻声解释道:“吴大人,此画名叫九峰雪霁图,乃前元黄公望所作。大人若是喜欢,老朽让人将它为大人收起来?”
吴争原本是在看,一听这话,便回过头去,“莫老头,你真当本官是来打秋风的?”
莫执念脸色一黯,低头道:“罪民惶恐。”
吴争嗤声道:“你还惶恐?”
“罪民确实惶恐。大人携光复失地的威仪来到莫家,罪民阖家皆惶恐。”
“很失望吧?”吴争戏谑地看了莫执念一眼,“失望勒克德浑率军离开杭州,使得城中兵力空虚,使得明军瞬间光复杭州城,失望多铎来援不及时,留出了本官掌控杭州城的时间?”
莫执念依旧低眉垂目,重复着四个字:“罪民惶恐。”
“据本官所知,你不惶恐得很。你若惶恐,怎么敢两次对抗王师?”吴争是丝毫不留面子,挖苦道。
莫执念终于抬起头来,“大人容禀,正因为罪民惶恐,才不得已两次闪避不见。”
“哦?这话如何讲?”吴争倒被莫执念勾起一丝好奇心来。
“莫家投靠清军,确实有罪。老朽也读圣贤书,自然是明白道理的。可既然已经做了,老朽也不避讳,大人麾下两次上门,老朽是知道大人心思的,之所以避而不见,无非就是想保全阖家老少性命。”
“你以为避而不见,就能保你全家性命了?”
“有些事,老朽不能和贵部属谈,只能与大人谈。”
吴争冷哼道:“看看,这就是你所谓的惶恐?怎么,还想与本官讲条件?”
“是。”
吴争一愣,没想到这老贼还真敢应。
莫执念平静地说道:“莫家有钱,世人皆知。但除了这宅子外,莫家的钱财在何处无人知晓,就算老朽六子,也不知道莫家钱财究竟藏匿何处。”
吴争的眼神微缩,盯着莫执念道:“你在威胁本官?”
“谈不上威胁。”莫执念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老朽说了,之所以避而不见,无非就是想引大人前来。”
吴争明白了,“若本官不与你讲条件呢?”
“那只能玉石俱焚,老朽虽然自知有罪,但若是献了家产,全家依旧丧命,老朽为何要献?”
吴争冷笑道:“你想得真美。”
不单莫执念感受到吴争这话的寒意,连他的六个儿子和孙子们也脸色一变。
莫执念强笑道:“老朽有罪过,可莫家数十口人却是无辜的,大人何不杀了老朽,放过莫家?”
吴争挑眉道:“莫家人有没有罪过,不是你说了算的。况且,就算如你所说,这些莫家人没有当汉奸,可他们终究是莫家人。跟随你享受了卖国求荣之福,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人讲个数
莫执念暗里打了个冷战,可也因此挺直起腰杆来,横竖没活路,还怕什么?“既然如此,大人何不就此下令动手灭了莫家满门?可如此一来,莫家的财产就永无现世之日了。”
吴争反而愣了,这老贼太难对付了。
把话说在了头里,倒让吴争没话去威胁他了。
莫执念何等老练,再次陪笑道:“大人,自古以来,都有拿钱赎罪之例,大人讲个数,老朽绝不还价。”
吴争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这老贼,什么招都不管用了。
这老贼就象知道自己会来,清楚自己要什么,更知道自己拿他没辙。
可吴争是两世为人,知道对付这种人精,唯一的办法,那就是不要和他讲理。
大明朝,就亡在太讲理了。
崇祯帝其实是个有振奋之心的皇帝,可就是太讲理,又讲不过那班阁臣。
所以,十道旨意,有大半出不了京城。
吴争不一样,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
“池二憨。”
“属下在。”
“先将莫家六子押往镇海楼前,流街公示、当众处斩。”
“是。”
带来的士兵一涌而上,将莫家六子按压在地后,往外拖拽。
这一变故太快,让莫家所有人都手足无措。
莫执念急道:“吴大人,你可知如此一来,你将得不到莫家一两银子。”
吴争嘿嘿笑道:“本官确实需要银子,莫家也确实有银子。可这杭州城里,不就莫家一家有银子。今日本官为国除奸,不用到明日,但凡杭州城中投靠过鞑子的,都会乖乖前来捐银子,莫老头,你信不信?”
莫执念傻了,他突然明白眼前这少年打得是什么主意了。
他前来,不仅仅为了银子,不,还是为了银子,可为得不是莫家的银子,而是杭州城的银子。
杀鸡敬猴!
“扑通”一声闷响,莫执念跪倒在地,“大人饶命。”
吴争微微摇头,“晚了。”
说完摆摆手,士兵们再次发力,将嘶声哀叫的莫家男丁往外拉。
莫执念的沉稳一旦被击破,方寸便大乱。
“大人,老朽愿意出十万两银子,买我莫家性命。”
“莫家有几口人?”
“男丁十五人,女眷……三十余人。”
“你莫家男丁,一条命只值六千两?够贱!”
莫执念急道:“那吴大人讲个价。”
吴争哭笑不得,都到这时候了,这老贼还要讲价。
吴争摆摆手道:“本官可以给莫家一条生路,一个男丁二万两,你交齐三十万两,本官饶过莫家男丁,但你,不在此列。”
莫执念心神一松,而后一紧。
迟疑地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儿子、孙子们,牙一咬,向吴争问道:“吴大人此话当真?”
吴争瞪眼道:“你敢轻视本官?”
莫执念连忙道:“老朽不敢,老朽愿意出三十万两。”
吴争听了,心中倒吸一口气,莫家真有钱。
这一声三十万两,吴争是直着喉咙喊出来的。
不想莫执念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三十万两啊,按后世十六两秤,那也重一吨多啊。
可以压死很多人了。
想到这吴争有些后悔起来,该讲五十万两的。
这时莫执念吱唔道:“吴大人,可否再出一价,赎老朽一命。”
吴争犹豫了,答不答应?
这一犹豫,让莫执念有了思考的机会。
他突然道:“吴大人,杭州城中,每家富户是否投过清,老朽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如果老朽为大人一一指出来,算不算将功赎罪?”
吴争心动了,自己如果占据杭州城,就会失去来自绍兴府的补给,没有后勤补给,就无法占据杭州城,这是个循环。
临时对杭州城百姓朝廷征税,会引起百姓的反感,更会加重百姓的负担。
不如暂留这老贼一命?
吴争的迟疑,让莫执念心神一松,只要能讲条件,就有希望。
他起身一引,将吴争引向正堂主位,“吴大人请上座。”
吴争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上去,大有此地本就该我做主的意思。
这时,一队队的丫环婢女们如花蝶般穿出飞舞。
赤金打造的盆,清澈的水冒着丝丝热气,辅以少女们洁白细腻的手,让吴争一时目瞪口呆起来。
当一名美艳的丫环执丝巾上前,欲会吴争净面时,吴争终于控制不住心中滚滚懊恼,暴发了。
“咣当”一声,然后是“咣”“咣”“咣”之声不断。
那个赤金打造的净盆被吴争一把掀翻在地上,发现一连串的“咣”。
二十几个丫环们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趴伏在那,连口气都不敢喘。
“莫老头,你当本官也是鞑子之流?”吴争厉声喝道。
莫执念一愣,没见过正常男人不爱女人的。
就算是正人君子,面对着姹紫嫣红,那也板不起脸不是?
可为何吴争不吃这一套呢?
莫执念忙道:“既然吴大人不愿意净面,那就都撤了吧。”
于是,群蝶纷飞,堂内再次安静下来。
“你投靠鞑子,手中可有百姓人命?”
“没,绝对没有。老朽也读圣贤书,在杭州城在颇有仁义之名……。”
吴争打断道:“那你还投靠鞑子,据说还组织起万民亲迎勒克德浑去灵隐寺拜佛?这还不算,本官还听说你捐助鞑子之银,就高达二十万两?还有别的事,本官就不一一累述了,按你的罪过,杀你是应当的。”
莫执念面容颤抖起来,他突然正容道:“大人有所不知,老朽并非真心要投靠鞑子,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你只是低头吗?杭州城百姓数十万之众,哪个没低过头?没低头的也不可能还活到现在,可你见本官去找过哪个?”
莫执念嘶声道:“吴大人,莫家与寻常百姓不同。莫家盈富,家大业大,自然被鞑子所觊觎。若非老朽虚与委蛇,恐怕莫家早就被鞑子侵占,恕老朽直言,大人恐怕也无法从莫家得到三十万两银子了。”
吴争大声喝斥道:“杭州城光复,鞑子尽已授首,就算鞑子吞并了莫家,这银子也跑不出杭州城去。”
话是这么说,可吴争心里暗道,真要是那样,恐怕是便宜了方国安。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老头儿,究竟是忠是奸?
莫执念不知道吴争心里长草,继续辩道:“大人如果设身处地,难道还有比老朽更好的办法来保全家人吗?”
被这话一问,吴争一时还真答不上来,可吴争习惯于强词夺理。
“本官方才见莫家有数百家丁,个个面容强悍,本官若是你,就散尽家财,在杭州及周边募集死士,与鞑子一挣高下。真要这样做了,恐怕本官如今还得冲你行礼,道声佩服。可你的二十万两银子,却平白送给了鞑子助纣为虐。”
莫执念闻听,摇摇头叹息道:“老朽老了,已经没了这种心思,只求散财消灾,全家能平安度日,就算是上天照应了。”
看着这个面容清瘦、端正却向敌人奴颜婢膝的老头,吴争心里还真生不起多大的仇恨来。
事实上,杭州城中很多人家,何尝不是抱着这老头一样的想法,投靠了鞑子?
如果真以此来场屠杀,吴争还真有些下不去手。
杀鸡的目的,只是为了敬猴,而不是杀光猴。
吴争平了平心中的杂乱,说道:“莫老头,本官可以给你一次反正的机会,但有两个条件。”
莫执念一喜,道:“大人请讲。”
“首先,你的赎命价须二十万两。”
“呃……老朽答应就是。”
吴争一愕,他X的,又少说了十万两。
“其次,把杭州城中投靠过鞑子的富人一一罗列出来,由你随同我部前往指认,你能否做到?”
“这……大人,可否让老朽一一列出之后,交由贵部属前往……老朽就不必露面了吧?老朽若亲自指认,这往后莫家在杭州便没了立碓之地了。”
吴争沉声道:“怎么,本官给你的这条生路,你不要?”
莫执念一咬牙道:“老朽听大人的就是。”
吴争起身,“既然如此,本官就放过莫家,你须立即将赎命银子交上,不得有误。”
莫执念急忙道:“大人且慢,这共计五十万两银子,老朽也不能一时交齐啊。能否宽容几天?”
吴争道:“今日先交十万两,之后每日交五万两,直至交清。”
“谢大人。”
吴争刚要抬步,就听莫执念急喊,“且慢,吴大人留步。”
“还有何事?”
“老朽冒昧问大人一句,这五十万两,大人是要运回绍兴或者别处,还是……?”
吴争微微皱眉,但依旧答道:“本官率军防守杭州城,所需粮饷、犒赏之用。”
莫执念轻吁一口气,“那老朽算是问对了。”
“此话怎讲?”
“大人,如今城中百姓都知道清军将至,街面上米价、物价皆上涨超过五成,之前二百文(半两银)一石的粳米,今日就已经要三百文,若大人骤然发饷、犒赏,或者购买军粮,势必引发更大的上涨,到时米价升至三、五两一石,城中贫苦百姓怎么活?”
吴争闻言一愕,问道:“难免之见,该当如何?”
“莫家在码头囤有三十船粮食,若大人同意,莫家可按今日米价折算给大人,以充当赎命银子。”
吴争有些意外了,这老头让他有些不解,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到底是何用意?”吴争问得有些无厘头。
莫执念却是听懂了,他答道:“大人放心,老朽并无他意。大人试想,若老朽此时不与大人说明此事,完全可以等米价上涨至三、五两一石之后,再将囤积之米售出,今日老朽花五十万两赎买莫家上下性命,不出半月,三十船米所获利润,就远不止五十万两,这笔银子照样能回到莫家。可苦的,却是杭州城数十万百姓,大人以为然否?”
吴争惊愕了,他感到有些……汗颜?
这老头儿,究竟是忠是奸?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吴争依旧重复着那个无厘头的问题,“你……有何图谋?想从本官处得到什么?”
莫执念喟叹道:“老朽只图全家数十口,能在这乱世之中平安地活着,大人也不必为此感激,老朽实话实说,谁能占据杭州城,老朽就为谁效力。不是老朽恬不知耻,实属无奈,望大人体恤。”
吴争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就凭你这次谏言之功,本官可以给你一个承诺,只要莫家不再通敌,本官在杭州一天,莫家就安全一天。”
莫执念长揖道:“谢大人恩典。”
……。
回去的路上,宋安一副佩服的表情。
可池二憨吱唔道:“少爷,就这么放过那老头了?百姓们要是知道了,怕不在背后戳少爷的脊梁骨啊?”
吴争怒了,这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实吴争的内心,也有一种罪恶感,这莫家确实是汉奸。
可自己偏偏为了钱财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可吴争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与杀一汉奸相比,守住杭州城更重要。
这钱,没落入吴争自己的口袋,而是用来募集、激励士兵之用。
吴争憋着气,道:“人家少爷是贪财之人吗?”
池二憨摇晃着头道:“自然不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奇怪少爷为何要放了莫家?”
“本少爷缺钱啊。你们,还有他们,哪天不要我掏钱?那一万人也要养活,哪一顿能省?再说马上就要开战,不拿出真金白银,那些已经投降过清廷一次的孬兵,怎会尽心替少爷守城?”吴争翻着白眼道。
“可就是少爷不给钱,我也不会不听少爷命令的。”
“我也不会,我宋安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小安子的话引得池二憨白眼。
吴争没好气地说道:“你们不会,可那些降兵会。”
池二憨想想也是,“可惜百姓未必会知道少爷的苦衷。”
吴争听了心情恶劣,指着池二憨道:“你给我听好了,一会让莫老头带着,你们带兵把那些个投靠过鞑子的富户一家家轮流地敲榨一遍,他X的,我们在城墙上拼命,他们在家搂着娘们乐呵,还谁来了效忠谁?没得这么便宜了他们。百姓指不指我脊梁骨我不知道,但你要是再敢在少爷面前提这事,我抽断你腿骨!”
池二憨、宋安连声道不敢了。
可池二憨想了想又问道:“少爷真要把那些投靠过鞑子的富人,全都勒索个遍吗?”
吴争无语,这厮真不会来事。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赌运
吴争的这个决定,为守城大军再次“募集”到数十万两饷粮。
估算下来,那就是人均六七十两。
这对全军将士心里,是莫大的安慰。
有钱,腰杆子硬啊。
可以说,这是一万六千多大军最富有的时候了。
由此带来的后果是,闹得鸡飞狗跳的杭州城百姓中,有好事者给吴争起了个绰号,叫恨天将军。
吴争刚听闻时,很不明白这是何意。
打听之后才明白,百姓这是在讽刺他敲榨勒索呢。
恨天太低,只能刮地皮,使得地平面下降,增加与天的相对距离。
明白之后,吴争砸了几十个碗,踹翻了几张桌,连累得二憨和小安子屁股也承受了无妄之灾。
这是后话。
回到东城,吴争就接到了斥候的报告。
清军已经到达贺家埭,并中了当日吴争所设景观处的埋伏,发生了爆炸。
但不清楚清军伤亡如何,只知道清军没有继续前进,开始扎营。
吴争令斥候继续监视敌军动向。
贺家埭距离杭州城东门,仅不足百里的距离。
鞑子随时都能抵达。
当天午后,在永昌门城墙上,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
商议如何更有效的抵挡多铎来攻。
看着满场的冷清,吴争心里一叹,这些已经算是自己的心腹、嫡系了,可连他们都信心不足啊。
吴争只能打气道:“听斥候回报,本官设下的地雷炸了,鞑子伤亡惨重,并没有立时向杭州城来,而是就地扎营了。本官估摸着,可能是多铎被炸死了吧?”
说完呵呵干笑了几声。
虽然谁都不会相信吴争的鬼话,但气氛确实被调动起来了。
池二憨傻不愣地捧哏道:“古有孔明空城计,今有少爷地雷计。”
吴争给了他一记脖拐,笑骂道:“孔明的空城计和我的地雷计有个屁关系,拍个马屁都拍不好。”
这时钱肃典正容开口道:“从贺家埭至杭州城,有北、东两条路,北城艮山、武林两座城门,东城庆春、清泰、永昌三座城门,共计需要防守五座城门,我军无法判断敌军从何处攻城,如此一来城中守军便须分散,城内总计兵力也就一万六千人,均分至五个城门,也就三千人。大人又将火炮集中于东城庆春与清泰,万一敌军从北城攻城,恐怕……。”
吴争点头道:“你说得在理。不过据我判断,如果鞑子要至永昌门,则须转东沿钱塘江而来,但这条路崎岖,鞑子战马未必能顺利通过。至于北门,鞑子须向西北绕行至半山,才能进攻北城。鞑子从贺家埭出兵,最近的路就是至东城庆春、清泰两门,而且那是官道,适合大军通行。”
钱肃典道:“可万一鞑子欲以奇兵袭城呢?”
吴争沉默下来,这问题无解。
以一万六千人守城,抵抗六万敌军攻城,这本身就是一桩难事。
杭州城是个大城,四面十处城门,鞑子有可能抵达的就有五处城门,真要分散至五门,那这仗就不用打了,直接撤退就是了。
吴争斟酌了一下,勉强笑道:“打仗本就是赌,赌运气、赌决断力、赌人心向背等等。本官虽然不了解敌酋多铎的心性,但换位而言,在这种兵力四倍于敌的情况下,我绝不会出什么奇兵,完全可用碾压之势,强攻杭州城,打仗嘛,打得就是一种气势,只有以气势压倒对方,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否则,以奇兵攻入一处城门,未必能让城中之敌崩溃,或许还会陷入街道巷战,反而伤亡会更大。综上而言,本官更觉得多铎会以东城庆春、清泰两门做为主攻,就二者来说,庆春门的概率更大一些。”
钱肃典闻听也沉默了一会,后又开口道:“属下建议,派出偏师,对敌军进行袭扰。使敌军不能对杭州城强力围攻。”
吴争有些心动,可反过来一想,不对。
“城中兵力本就捉襟见肘,派出偏师,更摊薄了城中的防守力量。再说,敌军有六万人,就算分兵一半,用以围歼派出的偏师,攻城的兵力也是我军的两倍。所以本官以为,还得集中兵力据城固守。”
钱肃典坚持道:“大人,我部是骑兵,留在城中恐怕也帮不上什么,不如派属下出城,或许能起到作用。”
吴争看着钱肃典庄重的脸,依旧摇头,“如果是应对步兵,你部六百骑兵或许真能派上用场,就算不敌,以骑兵的速度还可逃逸。可多铎带来的有一万八旗军,这其中骑兵至少不会低于三千。三千骑兵围歼你部,那就如同辗死一只蚂蚁,此议太过冒险,本官不准。”
钱肃典急辩道:“可鞑子在明,我部在暗。我部完全可以沿江兜至盐官一带,然后向北袭扰敌军后路。”
吴争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可沿江没有适合骑兵通行的道路,你部如何迂回?”
小安子突然道:“派船从钱塘江走。”
吴争恍然,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呢,可问题又有了,“六百骑兵,一千多匹战马,需要大批船队,如何保证不让鞑子发现?如果鞑子闻知有明军迂回到后方,你部就完全没了作用,更会陷入团团包围之中。”
钱肃典答道:“不需这么多战马,一人一匹足矣,从盐官迂回至桐乡,然后对敌后方发起袭击,不过是一天的路程。如果达到目的,我部依旧可以按原路返回盐官,从水路撤回。如果败了,那就没有必要再将战马送于敌军了。之前贺家埭伏击战,缴获的一千多匹战马,加上我部留下的六百多匹战马,大人还可以组建起一支更强大的骑兵。”
吴争突然感觉鼻子有点酸,用力蹩了一下眉,“好,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谢大人成全。”
“别莽撞,若事不可为,原路返回。记住,你部仅是扰敌。”
“属下谨记。”
此时厉如海沉声道:“钱试百户所提兵力不足之事,大人为何不在杭州府募集士兵?之前我军缺钱少粮,可如今钱粮充沛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多铎想干什么
吴争道:“民夫已经下令征召民夫,可新征壮丁恐怕难以适应这种恶战,城墙上拥挤不堪,万一发生溃逃,反而会冲乱我军士兵。”
厉如海道:“属下的意思是,重金募集先登。”
吴争一愣,“你是说敢死之人?”
“对!”
“何用?”
“府库中存有大量火药,大人可悬赏敢死之人,各抱十数斤火药待在后方,若遇到危急时刻,可使敢死之人冲向敌军引燃,与敌同归于尽。”
吴争听了汗毛直立,虽说这种事自古常有,可在吴争看来,这事难道不应该是战斗中自发的吗?
真要拿钱买命,吴争确实有种心理上的障碍。
可厉如海说得在理,守军兵力不足,可以想象,战斗之凶险,很可能每个垛口都会发生拉锯战。
一旦敌军上墙,有这么些敢死之人以命换命,或许真是制胜之术。
慈不掌兵,吴争想了想道:“行,这事你去安排。”
……。
清军没有直接奉多铎令出兵,而是选择扎营。
不是多铎的命令不好使。
而是多铎下令之后就晕过去了。
事发突然,这种变故不在事先的预案之内。
多铎如果死了,那博洛可以暂代多铎,领军执行既定方案。
但多铎只是伤重昏迷,博洛就不能擅自调动大军。
当然更关键的是,多铎需要救治。
于是鞑子原地扎营休整。
多铎运气是真的好,这种重伤,在战场中几乎就是个死,因为血流得多、大部分感染。
可多铎的身份在那,随军的医生硬是将多铎的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多铎醒来时,已经心平气和了。
不再生气发怒。
甚至连大军为何不奉令进攻杭州都不问一声,象是忘了自己曾在昏迷前下过这道命令。
多铎其实也很明白,这是一次意外。
明军设下如此龌龊的伎俩,未尽能想到会伤到自己。
那么,他的目标就不应该是一个人,而应该是整个杭州城、整个江南,乃至天下。
暴怒之下的决定,大多是错误的。
盲目地进攻一个实力未知的大城,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
原本多铎相信了方国安,认为杭州城中只有吴争三千人马和一万降军。
可现在,多铎怀疑杭州城中的兵力远远不止这个数。
所以,他认为清军没有奉令进攻,是正确的。
看着博洛,多铎问道:“派人去打探杭州城中情况了吗?”
博洛点点头道:“已经派了,而且已经有两路回来了。”
“怎么说?”
“据斥候回报,杭州城中确实只有一万多明军。其中正兵就是吴争所部和方国安一部,剩下的就是杭州城中原归降我方的明军。方国安已经在三天前离开杭州城南撤,并带走了一万多降军,在吴争掌握中的,也就一万余人。”
多铎微微眯眼,“你信吗?”
博洛一怔,试探着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斥候没有查探清楚?”
多铎摇摇手道:“方国安之前密信上所说的,皆是假的。”
博洛道:“从斥候查探中推测,方国安所说未必是假的,或许是方国安撤退之后,王之仁派手下一支偏师与吴争合流,在贺家埭伏击了我军。从幸存的士兵口中得到当时伏兵的大概人数,也与吴争所部、方国安所部的人数相吻合。”
多铎依旧摇头,“如果换作是你在杭州城中,会所部尽出,留下一万降兵,来打这场伏击吗?”
博洛的眉头开始皱起,斟酌再三,回答道:“我不会。至少会留一半人马在城中,而带走至少五千降兵来打这场伏击。”
多铎喟叹道:“本王也是这么想的。”
博洛道:“可……或许是因为那吴争年少狂妄,也未可知。”
多铎冷哼道:“你带兵多年了,大小战斗不下百场,应该明白,一个年少狂妄的人,不可能以少胜多,四战四捷。”
博洛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他也明白,自己的理由不够充分。
真狂妄者,能胜一次、两次,不可能三次、四次。
如果真有了三次、四次,那就不是狂妄,而是本事。
“那王爷的意思是……先不攻杭州城,令大军与杭州城对峙?”
博洛有些失望,他是相信方国安密信的,不是信方国安的人品,而是经自家斥候印证的结果。杭州城中如今日只有一万多兵力,说难听点,大军强攻之下,可以迅速破城,以报二箭之仇。
这二箭之仇,乃清军上下心中的芥蒂。
清军入关以来,还没有遭遇全军覆没过。
而在这,连续两次。
这六千人可不是寻常的明军降兵,而是真正的满州八旗。
四个参领阵亡,幸好没有固山额真参与此战,否则,那就是入关以来最大的耻辱。
不用说博洛了,恐怕连多铎都无法向清廷交待。
博洛心里是主张立即进攻,全力进攻,最好能一日之内拿下杭州城,这样既报了二箭之仇,也能向朝廷交待了。
所以,听多铎这么说话,博洛问得是不情不愿、吞吞吐吐的。
让博洛意外的是,这时多铎开口道:“不。传本王令,全军开拔,今日攻杭州城。”
博洛闻听很吃惊,忙问道:“王爷的意思是,以佯攻试探城防?”
“不。全军进攻,全力强攻。”
“我军兵力充足,按理可分兵两路,同时进攻东、北五处城门。”
多铎摇头道:“不。本王只攻庆春门。”
这下博洛反而冷静下来,他阻拦道:“虽说城中只有一万多明军,可毕竟有城墙为依靠,强攻一门,伤亡必大。我军人数是明军数倍,就算分兵五门,各门可达一万多人。而明军仅一万多人,分守五门,每门守军仅三千人。只要五门同时进攻,一日之内,必能突破其中一、二门,如此我军便可两面夹攻,破城指日可待。”
多铎不耐烦地喝道:“本王意已决。”
博洛抗声道:“我知道王叔欲杀吴争平愤,可用不着如此鲁莽行事吧?”
多铎本已扬手欲打,可听博洛称呼一声王叔,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多铎竟带了红衣大炮
“博洛,你真以为本王为泄私愤而率性而为吗?”
博洛沉默不答,心中暗道,可不是吗?
多铎叹道:“占城池易,夺人心难。明军连续大捷,士气正盛。本王知道,你方才所说没错,可你房了,就算是攻破一、二处城门,入城之后明军还会象之前闻风而降吗?”
博洛心中一震。
多铎继续道:“我军与明军相比,长处在于更懂得野战,特别是以骑兵取胜,况且此次本王军中带有一队乌真超哈重军(炮兵),强攻一座城门,比分散进攻更稳妥。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以绝对的实力,辗压南蛮军,彻底击垮南蛮人的抵抗意志。如此,我军才可以真正占领杭州城,并顺势进军绍兴府。”
博洛明白了多铎的意思,多铎是想一战毕其功,在杭州城堂堂正正地击垮明军,打垮明军的士气,为进攻绍兴府做准备。
不得不说,博洛确实被多铎说服了。
多铎说得没错,吴争的连捷振奋了明军的士气,就算一、二处城门告破,明军一样可以与清军巷战,而建筑的遮掩,极大抵消了两军单兵的战技差距,由此带来的伤亡是难以估算的。
如果在攻防城墙的战斗中,彻底打垮明军士气,那么明军或降或逃,这对于一江之隔的南明小朝廷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或许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真正让博洛不再反对的是,多铎提到的乌真超哈重军(炮兵)。
说起鞑子的火炮,那得从宁远之战说起。
清太祖努尔哈赤军事生涯上的首次重大失败,就是宁远之战(1626年)。
袁崇焕组织军民坚壁清野,凭坚城用大炮,配以火攻,八旗军队顿时血肉漫天,遍地尸骸,后金的攻城行动在明军猛烈炮火的攻击下,功败垂成。
当然毛文龙偷袭敌人后方也功不可没。
此战杀伤后金军一万七千人。
次年(1627),皇太极又围攻辽西的重镇锦州,同样被明国火炮击退。
痛定思痛的后金,开始动火炮的脑筋。
所谓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者的,这话一点不假。
1631年,后金在沈阳利用俘虏过来的工匠刘汉,成功仿制了西洋大炮,定名为天佑助威大将军。
也是在这一年,明军毛文龙部下孔有德所部,因朝廷欠饷及得不到粮秣而发动叛乱,通过诈降占领了登州城。
登州,那是明军制造新式火炮和训练炮兵的基地,有近百名葡萄牙等外籍炮师与工匠,以及大批经过训练的炮兵。
最终,当朝廷派平叛大军杀到时,孔有德与耿仲明一起,带着数千匹战马、二十多门红衣大炮、数百门西洋炮,还有无数的火器金银投降了满清。
皇太极大喜过望,亲自出城门三十里相迎,可谓是恩宠至极。
正是因此,明清之间的火炮力量对比开始倾斜。
重要的是,之后的时间里,清军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铸造新式火炮,而大明却因为财政困难及内斗,减慢甚至停止了火炮的研发。
此消彼涨之下,双方的实力迅速扭转。
1639年,清军已经有了六十多门红衣大炮,西洋炮达到千门之数。
这对于关外的明军而言,就是个噩梦。
顷刻之间,明军发现自己赖以依仗的火炮,已经无法压制清军,反而自己的头上被清军炮火覆盖。
其实这个时候,清军的火炮数量,还不至于高过明军。
但明军关隘防区太多,火炮太过分散。
加上一直采取战略防御态势,火炮几乎都被固定在关隘,无法机动。
但清军不一样,他们一直采取攻势,可以将火炮最大数量地机动、集中在某一处使用。
这就造成了局部区域压倒性的战术优势。
明军焉能不败?
而入关之后,大明灭亡,大部分明军火炮都落入了鞑子之手。
这就更壮大了清军的实力,反而明军手中的火炮越来越少,随着一场场败仗,一次次地沦陷,明军手中的火炮开始绝迹。
所以,博洛听到多铎提到火炮,便不再劝阻多铎,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杭州城中没有火炮,或许库中存有火药,但对于远程武器而言,火药那就是堆可以燃放的烟花。
集中火力炮轰一门,再以优势兵力强攻,这从战略意图和战术安排上都没有错。
于是,清军开始拔营,目标,杭州城。
……。
战争来得并不突然,但很仓促。
鞑子在贺家埭附近扎营一天后,突然兵临杭州城下。
这个时候,厉如海负责重金招募的死士,才刚刚开始一天时间。
城内四处,大街小巷都张贴满了告示。
吴争是出了大价钱的。
一人五十两,先付二十两,待战争结束,不管死活,按登记留下的地址,将三十两送于死士指定的家眷。
这钱确实是非常丰厚了。
杭州城一户普通民居,主屋加上东西厢房,这种标准配置,这时也才三十两左右。
也就是说,参加了敢死队,所得的银子就可以买一间房,还有盈余够一家三、四口人过上二、三年。
报名者非常踊跃,乱世人命贱如狗。
特别是杭州城已经被清军占领过一次之后,六成以上的普通百姓都已经被洗劫过一次了。
反而那些家中富裕,在清军入城之后,奴颜婢膝向清军投诚者,损失不大或者没有损失,甚至还占了些光,社会地位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高。
就象莫执念之流者。
当然,在吴争“勒索”了莫家之后,城中这批人,也一样被吴争洗劫了一次,比清军洗劫普通百姓还要来得狠、来得彻底。
但吴争也知道,这种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
做一次,还可以说是除奸、惩诫,干多了,名声也就臭了。
所以,吴争无比宽宏地声明,这些个汉奸们只要交够了罚金,就算洗清了罪恶,过往一概不究,只看日后行止。
杭州城百姓管吴争此举,叫做花钱洗白,坊间对吴争的评价相当复杂,凑在一起那叫一个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