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江中取银(二)
狱岛东面蔓生到水里的灌木林里,葛存信、葛存雄等人相继浮出水面,爬上船板,将猪脬子做的气囊仔细收起来,接过酒坛子,坐在船板上大口的往嘴里灌酒,这春寒天气潜在水里这么长时间,身子都动麻了,灌了几口酒,又拿浸酒的姜块擦身子,忙了半晌,才将衣服穿上。
“这能管用?”乌鸦吴齐蹲在一旁看着大鳅爷葛存信他们拿姜块擦身子。
“把你往水里浸一两个时辰,你就觉得有用了……”大鳅爷葛存信七手八脚将衣裳穿好,这时候才缓过劲来,咧嘴跟吴齐说笑,他将船头堆了一摊的棉芯绳的绳头捡起来细看,说道,“这绳子好使,轻、结实,在水下也不缠人……”
“好使是好使,就是太费钱,你知道这几根绳子能织几匹布?再说浸水之后也烂得快。”曹子昂在旁边指挥人手将鱼网收起来,将猪脬子做的浮囊从鱼网上小心取下来,眼睛从灌木林的间隙里看着远外水面上的混战,谁能想着他们硬是利用鱼网、棉芯绳、猪脬子做的气囊、浮囊等简单玩艺儿将五只实沉沉的银袋子从四五里外悄然无声的给弄了回来?当然,水面上也埋伏着他们的船,这时候跟其他真正的渔船一起远离乱战成一团的水域,免得给殃及池鱼。心想谜底不揭开,只要曲家曲武阳永远都想不到是谁潜藏在暗中狠咬了他们这一口。
“谭爷呢?”葛存雄收拾妥当,凑到曹子昂身边来,小声的问,有些人还不知道林缚的身份。
“岸上呢,”曹子昂朝河口方向呶呶嘴,小声说道,“说是先去祭墓园……”
葛存雄往西南角往了一眼,视野给灌木丛遮住。刚来江宁时,秦承祖、曹子昂、周普、吴齐等人都推崇东海狐,长山岛也以东海狐的名号树杆子,葛存雄与他兄长是寄人篱下没得选择,心里对突然间崛起的东海狐还是存有疑惑;相处月余时间,生了这么多事,葛存雄此时却是知道纵横淮上多年的秦曹周吴等人为何如此推崇东海狐谭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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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水营六艘快桨战船载满兵卒往狱岛这边逼近,金鼓震天,船却慢,在江宁水营战船逼近里许范围,乱战一团的众匪船才各自分开、扬长而去,就见水营战船的兵卒往水里乱射了一通箭,那些个匪船已逐次消失些暮霭深处。
林缚与顾悟尘在江堤上看得摇头不已,水营兵卒如此之弱的威慑力,也难怪这年头江匪海盗猖獗嚣张了。
虽说莫名乱战的江匪给驱散了,顾悟尘终是有些担忧:要是狱岛受到冲击,只怕不能指望江宁水营及时救援。他在岛上里看过守狱武卒的操练,这批武卒是清狱之后替换上岛的,总共才六十人,相比较一个半月之前,的确更有精锐之卒的样子,但毕竟人数太有限了,照顾不周全。
顾悟尘不去看水面上假猫逐鼠的游戏,跟林缚说道:“河口惨案只怕不会再查下去,也非没有好处。前日五司聚议北岸流民一事,其他府司终于是松口同意守狱武卒协防河口以备匪事……”
林缚点点头,也许在很多人甚至顾悟尘的眼里,河口惨案死去的三十六人微不足道,换得守狱武卒对河口一带的协防权才是最大的好处,以后河口有事没事,守狱武卒都可以光明正大的调到河口来。
现在还没到重开牢城的时机,不过守狱武卒将缺额补足恢复到清狱之前的水平,还能再添两队共一百二十名武卒。
林缚对江宁军户,特别是给江东提督府与江宁守备将军府挑剩下来的江宁军户还能选出多少能战之卒,实在没有太大的信心,他建议顾悟尘让按擦使司下的兵备分司出面,联合提督府的军屯尉不辞辛苦的往北岸走一趟,从流民挑选一些健壮剽勇充入军户担当守狱武卒。
每逢有流民潮,朝廷也多鼓励地方从流民中挑健勇填入军户,一方面能给镇军、府军系统输送新鲜血液,一方面解决一部分流民的生存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削弱流民潮可能带给地方的危害性。
“好,”顾悟尘点头答应,现有的军户多是些老弱残卒,不要说林缚了,他也不会答应将这些老弱残卒派到狱岛来充当守狱武卒,编选流民入军户本来就是惯例,而且就是按察使司属下兵备佥事的职责,他说道,“你有空也一起往北岸走一遭……”
“还是让杨释走一趟。南岸这么乱,我也不放心走开。就算是回城,这边要生什么事情,赶过来都还来得及;要去了北岸,这四五十里水路至少也走半天的时间。”林缚说道,他这次又没想往里塞人,挑选健勇都有标准,至少在顾悟尘面前,选卒练兵之事还是要让杨释多表现表现,也这算是对杨朴有个交待。
“也行,”顾悟尘笑道,“到时我这边让杨朴也过去,看杨释那小子做事能不能让他老子满意。”
“那小子多大的能耐也是大人跟林司狱指导有方。”杨朴在旁边笑着说道。
“杨释跟着林缚是真长本领,”顾悟尘笑了起来,跟杨朴说道,“怕是你之前都没有信心杨释能将兵带这么好……”
“……”杨朴笑了笑,他很佩服林缚的才干与学问,相遇也十分的客气,但是总觉得跟林缚隔着一层,也许是眼前这个青年所表现出来的才学过于耀眼了,总让人觉得不踏心。
虽说顾悟尘有夜间进入城门的特权,但是顾悟尘并不是惯于滥用特权的人,看着天色将晚,就告辞离开,直接从河口骑马在护卫从簇拥下回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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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已经落在远处的城楼檐上,朝天荡水面已经恢复平静,东边河堤上曲家人挟愤而去,江宁水营的六艘快桨战船也已离开,正有一艘船从狱岛往河口这边行来。
一袭灰色布衣的曹子昂站在船头,葛存信、葛存雄兄弟到浅水处拿篙撑船而行,将到竹堂码头,站在堤上的林缚微微一笑,让人去将林景中请来。
林缚陪同顾悟尘视察狱岛河口,林景中没有凑过去陪同,毕竟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就不去凑那个热闹,见林缚找人唤他去草堂,他将手里事情吩咐给钱小五做,他从缸里打了一提水,洗了一把脸,就朝河口这边的草堂走来。
说是草堂,其实就是简陋的茅草窝棚,林缚与柳月儿这些天一直住在那里。
江堤这边已经建成了一座围拢屋,林缚坚持要让那些募工流民先住进去,特别是河口惨案中有伤亡的家庭先行安置住房。
围拢屋,与其说是大院子,不如说是可容纳三十户到四十户人家的防御型城堡。虽说围拢屋里也是一户一院的布局,但是所有人家的院门开向都朝向围拢屋中心的小广场与公用厅堂,每家的后墙同时也是围拢屋外围墙,都是拿掺熟石灰、插竹片作墙筋的三合土夹版筑墙,要远远高过普通房嵴的高度,坚固程度也要远远过普通的夯土墙,围拢屋的四角还建有小而陡高的望楼。建围拢屋是出自葛司虞的建议,版筑三合土大院墙,建成工期短,建成后坚固耐用,能节约土地,大院聚居生活,有公共厅堂处理围拢屋里的公共事务,也有利于加强凝聚力,更有效的组织这些募工流民。
虽说才建成一座围拢屋,第二座围拢屋才挖出地基来,风餐露宿惯了的募工流民也没有那么讲究,三四家挤一户独院暂时都安置那座围拢屋里去了,之前乱糟糟搭建的窝棚就要清理出来建堆场、货栈、库房。按照林缚的意思,葛悟虞还替这边规划出三条主要街道来,一条沿江南岸,一条沿金川河西岸,一条从堆场、库房前穿过,连上车马便道一直跟东华门官道相接。
心思倒是极好,谁不想这里最终变成繁荣的水6码头?关键还是要钱,林景中心里嘀咕着,林缚说不用他愁银子的事情,但是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林景中计算手中的银子又给消耗掉一千多两,现在还只剩下一千五百两银的现银,也就只能支持半个月的用度。
林景中走进草堂,看见周普、吴齐、曹子昂以及葛氏兄弟都在,草堂外也加了警戒,说道:“大家都在,那正好了,龙江船场派人送信来了,说是只要将剩下的银子送过去,就可以将船从龙江湖船坞提出来。你们倒是一起来想想从哪里筹两千两银子去……要是过了约期,不要说船提不到,连之前交纳的五百两银子定金都拿不回来。现在也是造船场行情最不好的时候,龙江船场那边按照我们的意思增加了水密舱、多处结构也进行了加固,一艘千石船才是两千五百两银子,换作往年,要照我们这么改造,都不可能低于五千两银子……”他看着林缚书案前有只袋子,他今天走了一下午,脚都酸,见周普他们都坐着,屋里没有空余凳子,他手摸了摸袋子,问林缚,“这里是什么东西,能坐不?”
“你坐吧……”林缚笑着说。
林景中摸摸感觉不对,找开袋子一看,里面都是银锭子,连摸出七八只来,都是标准的五十两官锭,沉实实的,不像是假的,林景中只当是在梦里,轻轻的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环顾众人:“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天天想银子都想疯了。”
第七十一章 江中取银(三)
林景中将林缚书案边的每只银袋子都拆开来看,恨不得将五袋子官银都铺到地上挨个数一遍。两万两银子听上去很吓人,其实也就五十两标准的官锭四百只,每只甚至都没有周普抡起来的拳头大,却让林景中看得差点口水都留出来。林景中这些天就想着银子的事情,愁得头发都白了两根,突然有一堆白灿灿的银子堆在他面子,耀得他眼睛都发花来。
“对了,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过了好半晌,林景中才想起来要问银子的来路。
“今日朝天荡乱战,不是没有缘由……”林缚这才将曲家的事情说给林景中听,以前怕他沉不住气,毕竟河口这边归曲阳镇巡检司管辖,林景中要代表集云社跟曲家特别是曲阳巡检曲武明打交道,如今狱岛对河口一带有协防权,虽说没有明说行政上的归属,林缚却可以完全将曲阳镇巡检司抛到一边,有什么事情可以跟秣陵县对接。
“啊!”林景中发愣的看着手里的银子,这些天这东城外已经没有几个人还去议论死了三十六人的流民被袭惨案,但是曲武阳独子失踪案却闹得沸沸扬扬。除了曲武阳独子是江宁有名花花公子之子,曲家通过江宁府、秣陵县开出去的悬赏也是个激刺人心的东西,五百万钱的悬赏折银四千余两在江宁可买入五百亩良田。
林景中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问道:“有没有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曲家?”
“没有,”林缚摇了摇头,说道,“这段时间来,曲家全力寻找曲武阳独子,并无与其他势力密切接触的迹象。一定要说背后有什么关系的话,致仕离开中枢到西溪学社讲学的前户部尚书陈西言是曲武阳的妻表兄,只是陈西言应该没有下此狠手的动机。要细追下去,清狱之前,江岛大牢女囚只要稍有姿色都要给强迫到曲阳镇妓馆卖身,曲阳镇两家妓馆都是曲家名下的产业。清狱之后,再不会有女囚到曲阳镇妓馆卖身,但是按察使司也没有追究曲家的罪责,甚至葛祖信、周师德等人都用钱洗罪离开江宁府。要说因为这个或者阻止集云社在河口立足,也能牵强的说是一个动机,不管怎么说三十六人的血仇,不会这么就完了……”最后一句话,林缚说得冷峻异常。
林景中及众人唏嘘不已。
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流民惨案已经过去月余时间,便是在募工流民当中,恐慌与悲伤也渐渐散去,林景中心里自然更将惨案当成一种教训,很快心里就盘算起两万两银子要如何去花的问题。
过了片刻,大家也就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来,林缚说道:“集云社向秣陵县拿商帖时,报的本金就是两万两银,再说这边大兴土木之后,开销支度一直都很大,近两个月来,支度银钱出去就有五六千两之多。对集云社的账簿心里稍微有些数的,也就林梦得少数人而已。不过,这些人对集云社来说还是可靠的,他们就算看出些问题也不会四处乱说,这笔银子直接入库使用也不无需担心会引起曲家的警觉。”
“两万两银折铜两千四五百万钱,对普通民众来说,绝对是难以想象的一笔巨额财富,但是这笔钱又实在有限的很,”曹子昂说道,“以能承受近海风浪的三桅千石船计,一艘造价就要四五千两银,两万银两也就只能买入四五艘千石船而已。”
“是啊,”林缚叹了一口气,说道,“朝中要是没有强势人物站起来力挽狂澜,这天下只怕是会越走下去越乱,我也更愿意多添置几艘大船,以备万一。再说现时东南往北方的漕路受东闽战事的影响还没有开始恢复,江宁府附近有多家船场由于之前船家取消订单积压了多条新船在手里,此时出手置办新船,不单能立时购入新船,而且船价能压到最低。就算天下由乱复治,此时多添置船只也不会是亏本买卖。除了之前的那艘三桅船外,我想集云社这边再添置一艘大型商船做正常的商贸。另外,江宁府及江东郡各府司从前日起算是正式承认江岛大牢的守狱武卒对河口一带有协防权,我也有借口给狱岛添置两艘快速武装车船。说起来让我头疼的还是人员配置的问题,也幸亏大鳅爷、小鳅爷过来,不然真要将我愁死了……”
“谭爷客气了,我们兄弟只能尽微薄之力……”葛存信说道。
林景中倒是知道长山岛以东海狐谭纵的名号竖杆子,他只是心里奇怪:为什么葛氏兄弟将谭纵当成林缚的本名,私下议事都以“谭爷”相称?
曹子昂听说解决了守狱武卒对河口一带协防权的问题,神情振奋,问道:“守狱武卒要扩充了?”
“嗯,先将缺额补足,三队武卒,足以应付朝天荡里的小股流匪。这两天就会同提督府以及按察使司去北岸挑选流民填充军户……”林缚说道。
由周普、赵虎协助,林缚亲自掌握这三队狱岛武卒不成什么问题,关键还是河口这边的人员分配。
林缚与曹子昂商议过,首先要保障输送物资前往长山岛那艘船的人员配置,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轻易使用外人,葛存信、葛存雄此次带来的三十名手下主要配置在那艘船上。给狱岛添置的两艘快速武装车船,主要战力只能由守狱武卒来充当,但是操舟水手还是要从河口募工流民中选人。林缚要葛存信、葛存雄兄弟推荐两个可靠的人手来当这两艘武装车船水手的头目,不仅要承担起训练水手的责任,若遇水战,还要有能力、有勇气组织水手协助武卒作战甚至要直接与敌作战。
集云社添置的商船,无论是船工、水手还是武卫,都可以从河口募工流民选人进行训练,但是商船载货数以百万钱计,商船首领不能不重视,商议到最后,决定由小鳅爷葛存雄亲自负责这艘船,实在抽不出其他人手,便让陈恩泽跟着葛存雄跑腿。
当然,现在集云社这边只拨给葛存雄四千两银子的预算,从商船选购、监督改造、人员配置以及训练到最终下水,都要葛存雄一力负责。虽说龙江船场就有多艘新船积压在手里,林缚还是要求以近海航行甚至对战的标准进行改造加固,要有变故,这艘船还是要抽身前往长山岛的。
“曹爷,我希望你能留在岸上,”商议到最后,林缚跟曹子昂说道,“河口这边录入秣陵县户黄册的流民超过百户,将来还会增加,需要编里甲。我与秣陵县商议过,里长甲首都可以从流民中择人充当,景中毕竟年轻,经验还有欠缺,我的精力也有限,想委屈曹爷来做这个里长……”
林景中喜形于色,由曹子昂来管理民事,他身上的担子至少要减轻大半。事实上这些天,在林缚的刻意引导下,曹子昂、葛存雄、葛存信在河口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流民首领,林缚这时候将他们公然召集来议事,在别人眼里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周普与吴齐都是随扈的身份。
守狱武卒平时还是要在岛上驻守,集云社这边虽然有四十名武卫的名额,但是给两艘船分掉,河口这边能留十名武卫就算顶天了,必须要走编练民户这条路,也只有曹子昂合适来做这事。
曹子昂想了想,说道:“行,我就留在岸上;往长山岛之事,便都辛苦大鳅爷了……”
葛存信挠了挠乱蓬蓬的胡子,曹子昂与存雄等人手给分了出去,留给他用的都不足三十名人手,正常行船,倒不会有问题,要是遇到其他流匪势力,手下都不到三十人要守一艘千石大船,是相当吃力的事情,他问道:“船上能不能用些黑户?”
“用,”林缚点头说道,这天下行船就没有守规矩的,用黑户、携私货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无非各路势力的规费要给足而已,“用什么人,大鳅爷要觉得可靠就行。”甚至可以直接从长山岛再抽些人手过来,林缚现在可以说已经将河口这边的民事、协防等事权都抓在手里,这点小动作还是可以做的,就算给别人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出大乱子就行。这个世道,这边做事要是太守规矩反而会给其他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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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杂乱,商议停当,已经是月至中天。
林缚请大家在草堂里简单用过餐再离开。
自从诸多募工流民到河口来,曹子昂等人是扮成流民身份,自然要住进窝棚里,林缚也要求林景中、钱小五等人住进窝棚里去。如今围拢屋建成一座,林缚也要求林景中、钱小五都搬进围拢屋去住,与那些流民住到一起。
钱小五的妻子云娘还在帮着收拾屋子,林缚看着天色很晚,便让她停下手先回去歇息。想着钱小五才学、能力事实上都不弱于林景中,本可以承担更多的事务,只是他为人有迂气,林缚现在也没有把握他就能接受集云社不单单官商勾结甚至可以说是“官商匪”相互勾结体的事实。
林缚走到草堂后,看着简单给竹篱围起来的后院给月光笼罩着,仿佛人站在澄澈的清水底,忙碌了一天,本来都有些头胀,看到这月色,顿时觉得轻松不少,林缚忍不住箕地坐在竹子搭在台阶上,看着满院的月色拿手指按起太阳穴来。
“很累吗?”柳月儿悄然蹲在林缚身侧。
“有些……”林缚回头看了柳月儿一眼,转边挪了挪,让她坐自己身边。
柳月儿做贼心虚的回头通过后门洞往里看了一眼,周普与诸护卫武卒要么在前院练刀,要么散在四周警戒,屋里跟后院都没有人,她壮着胆子说道:“要不我替你揉揉?”人蹲到林缚的身后,拿手指替他按着太阳堂轻揉起来。
闻着柳月儿身上传来幽幽的暗香,又给她微凉细腻的手指按着太阳空,林缚直觉得透心的舒坦,伸脚塌手,身子就靠到林柳月的怀里享受起来。
柳月儿哪想到林缚这么无赖还得寸进尺起来,看他闭目舒眉,又不忍心将他从怀里推开,便忍着羞意与随时可能会给别人发现的慌乱,给他揉按起来,还小声的跟他说着话。
“明天还有什么事情?”
“事情总是做不完的,”林缚感受着柳月儿的香怀酥软,闭目养神的说道,“岛上还要招募些人手,会让杨释去北岸。正业堂那边的狱书也都刻印好了,过段时间等这边竹堂建成,就邀赵舒翰来讲学……”
“讲狱书啊,可会有几人来听?”柳月问道。
“谁知道呢,”林缚也不知道到时能邀来多少人,“到时你也去听。”
“我一个妇道人家,听这些做什么?”柳月儿没多想就拒绝道。
林缚笑了笑,这时候也不强迫柳月儿,又跟她唠叨起这些天紧要做的事情来:“集云社要添两艘大船,虽说船体的改造一直都有景中跟葛家兄弟去监管,我总也要抽时间去看一眼;另一个,码头这边算是初步有了个模样,现在守狱武卒对河口这边也有协防权,有了这基础,就可以骗其他人投银子进来。集云社不能将银子都投到这里面,再说按照葛司虞的方案,这边要建三条街,集云社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可投,我明天会进一趟城……”
“……”柳月儿轻笑起来,“正经词儿不说,偏要说个‘骗’字,你说有多少人是给你骗过来的?”
“可不都是?”林缚笑道,又问柳月儿,“明天陪我一起进城?”
“我陪你过去能做什么事情?”柳月儿问道,“再说你难得进城一趟,还不是要去见苏姑娘去?”
“又妨什么事?”林缚问道。
柳月儿当然不愿意跟苏湄或者小蛮碰面,彼此身份都莫名其妙,碰到身不是更尴尬。
这时候就听见狱岛那边有传信的鼓声传起来,林缚皱着眉头站起来,看到江岛大牢的高墙上有人拿松脂火炬有规律的挥舞,这是狱岛有事请他回岛的信号,林缚心里奇怪:都快大半夜了,囚犯也都入监,岛上还能有什么事情发生?
第七十二章 逃监
月光落在微澜荡漾的朝天荡水面上,林缚站在船头听着对面狱岛没有什么大动静,船头码头,见长孙庚、杨释等人在那里等候,他下了船,问道:“发生什么事情?”
“有两人逃监……”长孙庚汇报道。
林缚上岛以来近两个月,每日有近三分之一囚犯放出高墙外劳作,没有一例逃监发生,现在有两人逃监,算不上什么大事,他问长孙庚:“人抓住没有?是乙监囚犯还是丙监囚犯?”
林缚在江岛大牢对囚犯实行分类管理,每日放出高墙劳作的都是甲监囚犯,一般说来甲监都是林缚所认定的轻罪或刑期将结束、在狱中表现良好的囚犯,发生逃监的可能相对较低,就算要逃监,白天在高墙外劳作时则有更好的机会,一般说来不会拖到入夜关入监房后再逃监,乙监与丙监关押囚犯都要么是入狱时间较短,要么是犯罪性质恶劣的,就算有时候要将乙监囚犯放出高墙劳作,也会加双哨岗,林缚下意识的就认为是乙监或丙监囚犯逃监。
“甲监的,其中一人还是甲监的牢长,”长孙庚说道,“两人欲挖墙逃监,监中有人举报,在两人夜间挖墙洞时,史班头带人将他们当场抓获……”
“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没有?”林缚微微一怔,甲监牢长的牢长都是他最初选来捕鱼的十人,他问道,“人关押在哪里?”
“关押在前厅,等候大人前来审讯。”长孙庚回道,林缚不在岛上,大牢便是他主事。
今夜月色尚好,司狱厅院内也是风灯高悬,将此间映射得清白如昼。这是清狱之后发生的首例逃监,高墙也是如临大敌,各处都加了双岗,老工官更道内也加了巡卒,林缚走进司狱厅前厅,两名囚犯给五花大绑了个结实扔在砖地上,认得其中一人,阴沉着脸说道:“你叫王麻子,我记得你,你好对得起我!说:为什么逃监?”挥了挥手,让人给他松了绑,让他跪在书案前回话。
“……小人犯了糊涂,再也不敢逃监,求大人宽饶……”那人跪在那里叩了几个响头,就埋首在那里求饶,说不出其他话来。将另一人解开问话,也是如此,都不肯说逃监的缘由。
“是不是上刑具?”当值的史姓班头请示林缚,不单监房里,这司狱厅前厅里也有施刑房。
林缚没有理会用刑的请示,他从长孙庚手里将两名逃监者的卷宗接过来翻看了一眼,眉头微蹙,吩咐旁边的差役道:“将举报者也带到前厅来……”又让长孙庚将举报者的卷宗拿来。
史班头带着两名差役很快就将那名举报者从监房提出来,林缚盯着跪在砖上的举报者看了片晌,才说道:“卷宗中说你读过两年私塾,想来还识得字,这三份卷宗你先看过再回我话……”将逃监者与举报者的三份卷宗丢到案前砖地上。
那举报者本来神态还从容,但是看到记录详细的卷宗,脸色大变,跪在那里头埋在膝间不敢说话。
“你们好大的胆子,串通起来欺瞒本官。王麻子,你刑徒半月将满,就急于今日出监?白天在高墙外劳作不逃,却想着到监房里挖墙才逃?半个月的时间,够你们两人将三道墙挖通?旁人不举报,偏偏是你在狱中照顾有加的同乡举报?”林缚拍案而起,盯着跪在案前的三囚,厉声说道,“三人都拖去用刑,谁肯说实话再拖回来见我!”
“跟二娃子不相干,大人要用刑就对我用刑吧,小人做了糊涂事,现在醒悟了,自知罪该万死,大人打死我都甘心,”跪在那里一直不敢说话的逃监牢长王麻子听林缚说要将他们三个都押去用刑,双膝跪着就要爬到前面来救饶,两边武卒见他有异动,上前抓住他的双臂就死死的将他扒开按在砖地上不得动弹,他给摁在砖地上啃了满嘴泥,犹在那里替举报者救饶,“不要对二娃子用刑,这事跟二娃子不相干……”到底怎么不相干,却是不说。
旁人这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连按住逃监者的武卒也暗中松了手,让他的脸离开冰冷的砖地。
林缚轻叹了一口气,对书办长孙庚说道:“将今夜双岗撤了,你来处理这事,”挥了挥手让人将三名囚犯都拖到偏厅去,让杨释留下来,“岛上要补足武卒,打算去北岸挑选流民充入军户,顾大人已经应允,大概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你明日回城休息一下,按察使司跟提督府何时去北岸,你跟着一道过去选人就是……”
“好。”杨释应道,他这时再也不提三月为期的练兵比试之事。初时他还心高气傲,随手翻看林缚给他的练兵册子,没有当回事,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他就发现他与赵虎分头统领、操练两组武卒开始出现整体性的差异。杨释并非顽愚不化之人,林缚的练兵册子就给他放在床头,赵虎如何操练武卒的细节他也能看到,自然能想明白差异是如何产生了,他便开始调整操练武卒的办法,临到最终,他差不多完全采用练兵册子所列的办法操练武卒,又如何再有脸提跟赵虎比试练兵之事?只是练兵册子他还有些不懂之处,却也抹不下面子找林缚当面请教。
林缚跟杨释说了一些到北岸选人的注意点,身体强健固然重要,却要防止奸滑取巧者混入,性情粗鲁质朴的村夫猎户可用,能说会道的市井之徒却要防备,另外狱岛这边要添置两艘武装车船,林缚要杨释注重选择精通水性的流民。
林缚与杨释说着话,才过去一炷香时间不到,长孙庚在偏厅就审讯出结果来,跑过来汇报:“逃监者王麻子家无妻老,陈贵枝入监后,妻携一对儿女改嫁他人,与举报者李清皆平江府锡山县佃户,王麻子半月刑期将满、陈贵枝刑期还剩二十天,两者皆恐脱监后流离失所,又担心白天逃监会牵累一同出墙劳作之人,遂串通李清举报他二人逃监以求增加刑期……”长孙庚将笔录递到林缚案前,请示处置,“林大人,此事要如何处置?”
“皆笞三十押入乙监严加看管逞按察使司议刑……”林缚在笔录上签押,要长孙庚去处理。
“这……”长孙庚于心不忍,犹豫着要替逃监者求刑。
“逃监者情犹可缘,杨释请大人免其笞刑……”杨释忍不住开口求情。
“今日无以为戒,他人皆学逃监以增刑期,你们要我如何处置?”林缚抬头问长孙庚、杨释二人,挥手让他们退下去处置三人,他带着周普及两护卫乘船返回南岸。
柳月儿不晓得狱岛发生了什么事,担忧之余自然一直未睡,站在后院的角落里看着狱岛,看到林缚他们乘船回来,就到竹码头去接他们,问林缚:“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缚边与柳月儿往回走边将岛上逃监之事简略说给她听。
“啊,”柳月儿便觉得逃监者可怜,嗔怨道,“你倒是下得了这狠心,交给按察使司议刑,他们能得偿所愿吗?”
“笞三十以惩逃监之罪,按察使司那边,我会建议不加刑……”林缚说道。
“你怎可以这样?我一直当你会同情这些可怜人。若有生路,哪怕是能狠下心来出去干坏事,有谁愿意在监房里多呆一日?挨了三十鞭,再赶出岛上,他们还有活路不成?你做不得的事,谁也不会求你,这事你能帮得别人,你为何不帮?”柳月儿气恼的站在那里不肯跟林缚一同走,又低声骂了一句,“这些天做饭给狗吃了。”
周普与两护卫武卒咧嘴笑着,先从后面绕开了。
“你自个儿倒是没吃?”林缚看了柳月儿杏目怒睁,没想到这妮子会这时候闹正义感给他使性子,回了她一句。
“我一个做厨娘帮佣的,不该说这些话,”柳月儿来了性子,嘴里说道,“你把我辞了,我明天收拾回石梁县去。”说着话,就要从小路绕回去,不肯跟林缚一同走竹阶回去。
“站住,”林缚轻喝了一声,看着月下柳月儿怒气冲冲的玉脸,说道,“你倒是不问青红皂白就乱使性子。岛上坐监之囚,多半数是无钱赎罪的穷苦人,要说可怜,都值得你可怜,你要挨个同情过去,岛上又能留几个人?再说我也没有不让集云社这边酌情收留,就说今夜逃监的王麻子,我本来就想好留他在岛上当差役,他却给我闹这出,我不抽他三十鞭子,岂不是便宜了他?”
“你……”柳月儿有些不敢看林缚,吱吱唔唔的换了一种轻柔说道,“那你也不该真打他们三十鞭子。”倒是抹不开脸跟林缚认错。
“长孙庚他们下手就不知道分寸?”林缚没好气的说道,“狱里怎么用刑、怎么鞭打,都有考究。要人死,藤条抽三十下都能整死人;要手下留情,三十藤条只破皮肉不伤筋骨——赶日子让你挨一顿抽就知道区别了,别使性子了,跟我回去吧。”
“谁使性子啦?你又没有把话说清楚,”柳月儿低声嘀咕了一声,低头手牵着衣角,走过来两步,站在林缚下面一级台阶,等着他先走,嘴里还在嘀咕,“女人犯奸罪才会给拖到堂上受笞刑,我好好的做事,为什么要挨鞭子?”
林缚伸手将柳月儿柔荑小手牵过来,取笑她道:“这样呢,要挨鞭子了吧?”
柳月儿想抽回手却给林缚握得更紧,便乖乖给林缚牵着手,嘴里说道:“那也是你仗势欺人强迫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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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角楼灯火
回到草堂,草堂这边除了夜间警戒的护卫武卒,其他人都回屋休息,远处围拢屋的角楼里都燃亮着***。
特别是临近江岸的那座角楼建得又高又陡,最顶层立柱加顶、四壁透空,一座油灯大如铁锅,三股子粗如婴儿手臂的灯芯同样点燃,拿琉璃罩遮着挡风,远远望去,明亮恰如围拢屋角楼上又悬起一轮明月。
若是附近遇到袭营,或有夜船靠岸,角楼上的守灯人还会拿带凹面的大青铜镜将灯光聚射到更远处。
站在草堂前,柳月儿不好意思的将手抽了出来,问林缚:“你饿了吧,我搓了汤圆,煮给你吃?”
“嗯。”林缚点点头,又看了看远处角楼上亮如明月的***。
这角楼***原是江宁工部书史令葛司虞父亲、老工官葛福的主意,当他将图样画出来,林缚瞬时就想到当世要有灯塔就应该是这种模样。
与葛福聊过,才知道当世在东闽、两广沿海的一些港口和一些险峻峡口,就有海商或渔户集资建灯塔。用不起灯油的,就积薪燃火,只是实际的光照强度跟距离都有限,灯塔在夜间引航上挥的作用并不明显,所以灯塔问世较早,却没有普及。
葛福在现存的灯塔基础上做出一些改进,巨型油灯结构已经跟林缚记忆中的煤油灯相仿,只是储油灯座是铜制,遮风的灯罩子是琉璃罩,又在一侧采用大青铜镜来反射灯光,增加定向的光照强度跟距离。不过葛福拿给林缚看的最初图样,大青铜镜是平面镜,林缚提出制造凹面大青铜镜来替代,并专门给凹面青铜镜做了可以移动并调节角度的木架子。
当世匠师已经知道凹面镜有聚光作用,林缚言语上一点透,葛福便大呼其妙,觉得林缚这一个细小改进端的是妙,还说林缚要入将作行绝对是一等一的能师巧匠,恨不能说服林缚入他门下。林缚心里惭愧得很,算是合二人之力将一座比较完善的灯塔方案给鼓捣出来。
江宁工部的琉璃匠能将琉璃烧制得跟玻璃差不多透明,只是成本太高昂,灯塔所用的琉璃罩,就是冲葛福与葛司虞父子的面子,江宁工部的琉璃坊还跟集云社收了一百二十两银子,足够在江宁买下十五亩良田;凹面大青铜镜则是请江宁的几位镜匠师傅花了近一个月时间完全凭借经验磨制出来,也花了三十两银子。这还是其次,要维持一定的亮度,无非是采用浸油性更好的多股灯芯,自然也更耗灯油。当世灯油跟食油混用不分,比猪肉还略贵一些,单这处角楼的巨型油灯每夜烧油就要一两银子,足抵得上雇佣四五十个壮年劳力。
受限于光源及反射材料,灯塔的远照距离自然是远远无法跟后世的探照灯相比,但也勉强能照远处的狱岛码头上,差不多有五百步的光照距离,在当世已经能令人满意了。
角楼***在提高营地安全性的同时,也使得堤上堤下夜间开工成为可能。由于集云社此时只有财力在江边建造一座泊位,施工区域有限,无法无限度的增加劳力,恰恰轮班劳作极大的提高了工效。
看着远处的角楼***,林缚知道这笔银子花的是值得的:不单此时有用,待码头堆栈建成之后也有大用。灯塔可以为夜舫船指导航道、引船入港;为码头提供夜间照明,使昼夜不间歇的装卸货成为可能,提高泊位使用效率;也可以遏制江匪流寇乘夜偷袭;虽说有效光照距离有限,但是远在朝天荡北岸还是能清晰的看到这边江岸上的角楼***,关键时刻就可以作为传讯灯塔使用。
林缚回到屋里,柳月儿煮汤圆之前已经帮他将屋里铜座油灯点了起来,油灯里烧的是豆油,屋内弥漫着淡淡的油脂香。
这只铜灯也是老工官葛福所制,有可以开阖角度的环形铜罩,铜罩可以遮风,内侧磨光,可以增加定向的光照,还有导烟细铜管将燃起的烟导回到底座下的水盘里。这只铜灯费铜六斤四两,不计做工还要折银一两,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来,但比起用铜座琉璃罩油灯却要省许多,也要精巧实用一些。林缚将微烫的铜油灯拿在手里看着,心想:当世能师巧匠的智慧并不容后人轻视。
“在想什么?”柳月儿将煮好的汤圆端来,将林缚无端的捧着铜油灯呆,好奇的问道。
“时人之聪智,令人叹服啊。”林缚将铜油灯在案上。
“莫明其妙的感慨,哪个时候没有蠢人没有聪明人啊?”柳月儿嫣然一笑,拿着托盘就要离开。
“陪我说会话。”林缚喊住她。
“……”柳月儿犹豫了一会儿,红着脸说道,“你当真不能欺负人。”手撑着书案在林缚对面坐下来。
林缚看着柳月儿灯下绯红娇媚的脸,心里一荡,要不是她这么说,还会正经的跟她说话闲扯;听她这么说,当下将她柔荑小手牵过来,放在掌心里细细的抚摸,感受那份荡人心魄的柔嫩细腻。
柳月儿当真是不好意思,又不抽不出手来,就一手搁在案上,脸侧趴在手臂上,眼眸子抬望着灯下的林缚,心里也觉得甚是甜蜜,但是又怕林缚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一方面,她虽说给赶回娘家,夫家在石梁县也是有些势力的,她这边不明不白的跟了人,肖家要闹起来,可能会出大麻烦,这年头寡妇改嫁是需要夫家肯才行的,不然就要像岛上有些女囚那样给状诉犯奸罪的;另一方面洁身自好这些年,当然没有轻贱自己的道理,林缚要给她个正式的名份,柳月儿心里早就想过,也不会计较妾室的名份,但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只是林缚这些天给系在狱岛、河口,根本无暇去想其他事,再一个,柳月儿她自己也不能主动提出或暗示什么,总觉得那样会轻贱了自己。
“你坐过来……”林缚看着柳月儿伏在案上的脸蛋看上去娇美异常,透晰的白嫩微微绯红,看上去有着触弹欲破的娇嫩,秀如鸦,耳朵、鼻梁、嫣红的嘴辱以及长翘的睫毛在灯下无一处不美,都说佳人仍最醉人的酒,就这么凝视着,就感觉到些微的陶然醉然。林缚不欺暗室,倒不是不会情不自禁,拉起柳月儿的手,想让她坐自己怀里来。
“……”柳月儿眸子清泫如泉,眸光流转,却轻轻的想抽回来,嘴里轻声说道,“月儿该回去歇息了。”这夜深人静月独悬之时,她心里倒也想给林缚搂在怀里,当然又怕纵容了林缚就无法收拾。
林缚倒是能读懂柳月儿眼里的欲迎还拒,也能明白当世女子对失节事泄露给外人知的恐惧,情/欲冲动图一时爽利却让女人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陷入对怀孕的极度担忧跟恐惧之中,这样的事情林缚也不会去做,只怕这时候跟柳月儿解释所谓的安全期也不管用,抓住她的手,说道:“岛上女囚之状,我也看在眼里;我不会害你的,只是我现时抽出身去石梁走一趟……”
岛上关押的女囚,十之**都是因为奸罪而坐监,前司狱、书办等人强迫女囚到曲阳镇妓馆卖身,换作后世是遭众人唾弃的重罪,当世却是能以铜相赎的轻罪,甚至还有许多人站出来替他们辩解,就连陈西言这样的当世大儒也公然宣称犯奸罪女子都应充入妓寨赎罪,由此可见世人对女子失节犯奸罪的态度,崇州县一些地方上乡人甚至集资建造节义堂,将境内寡妇集中关押起来以防止寡妇失节。
听林缚这么说,柳月儿仍不放心的轻说了一声:“你当真不能害我……”脸色绯红的与林缚并肩坐过来,林缚顺势将她拉入怀里,柳月儿手撑着林缚厚实的胸口还要挣扎一下,倒是坐实在他大腿,给根木橛子似的东西顶着,粉脸如醉似的酡红,即时安静的蜷身埋在林缚的怀里,再也不挣扎也不吭声说什么。
惊蛰过后的春夜,天气已不甚寒,都换上春衫,将佳人拥入怀里,能清晰的感觉到入怀娇躯的弹软跟透出来温热的体温,林缚在当世还是初哥一枚,却不是不懂男女之事,看着柳月儿脸上羞怯与情/欲萌的模样,也越的觉得怀中佳人的娇美跟让人情难自禁,脸贴在她如鸦顺滑的秀上,感受这深夜难得的柔情,恰如春溪潜流、月夜清朦,萌动的情/欲也并非难以遏制的洪水猛兽。
柳月儿虽说感觉到臂下坐着根木橛子似的东西,羞不胜羞,心间也是酥麻,但是坐了片刻,待那难以自抑的情/欲缓和下来,如此又更觉得甜蜜与沁心的舒意,也放下心来不担忧林缚会得寸进尺坏了她的名节,在林缚怀里抬起来头来,与他双目对接,说道:“汤圆你还未曾吃呢……”端起瓷碗来,拿汤匙将晶莹的汤圆舀递到林缚嘴里,林缚让她也吃,她也吃了两粒。
到后半夜,天上悬月给云掩去,但是角楼***还如圆月悬在树梢之上从窗外透进光来,柳月儿坐在林缚怀里轻声说道:“那角楼***真是好,穷苦人家夜里做工读书可费不起灯油……”
林缚心想:一两灯油抵半斤多大米,当真不是多少普通人家能舍得用。
第七十四章 东市无赖
次日清晨,长孙庚将昨夜逃监案具结书写毕送来,林缚签署后使人先送去按察使司议刑备案,他在河口耽搁到午前才动身进城,让柳月儿也随他一起进城。柳月儿这一个多月都住在城外,虽说有平时什么东西要添置可以托付其他进城办事的人,但总有些不便托别人的私密物品要买,再说整日闷在河口草堂,日久也会烦弃,偶尔需进城换一下心情。
进城之后,林缚要先去按察使司“拜码头”去,午间还要邀同僚到酒楼里联络感情,让柳月儿先去东市闲逛。虽然城里特别是东市附近权富居住、衙门集中之所的治安要比城外好很多,但也免不得有市井狂徒出现,林缚带了四个护卫武卒进城,便让四个护卫武卒都护从柳月儿坐马车去东市。林缚此时只是从九品司狱官,进城之后还是需要做人低调,去按察使司衙门只将周普当作随扈带在身边。
昨夜逃监之事在按察使司已传开,林缚刚到按察使司要先去参拜顶头上司按察佥事肖玄畴,却给杨朴截了道,顾悟尘要他立时过去。
“我让杨释一早就进城来,杨叔可曾与他见到?”林缚私下里也想与杨朴搞好关系,不会冷冰冰以官职相称,杨朴虽说是顾家仆,但追随顾悟尘出生入死,就连顾嗣元敢在杨朴拿少爷姿态也会给顾悟尘教训,林缚自然更不会不知好歹。
“见过了,他娘留他在宅子里,连正事也耽搁了……”杨朴说道。他清晨还跟儿子说了一会儿话,清狱之前,他心里是清楚杨释对林缚是有成见的,所以还担心杨释到岛上之后会跟林缚闹矛盾给林缚找机会修理,但是此番回来杨释提起林缚时,态度跟以往迥然不同,甚至顾嗣元流露出对林缚不屑的神态时,杨释当时的态度还明显变得冷淡起来。杨朴还是有些担忧,林缚在这短时间里绽放的光芒太耀眼了,以致让人有刺目的感觉,只不过顾悟尘对林缚却更加的信任跟依赖,也纵容林缚利用集云社图谋私利。杨朴心想也许自己是杞人忧天,林缚再强势、再有野心,也仅仅是举子出身的从九品文官,又焉能妨主?
林缚不知道杨朴心里想什么,跟着他先去见顾悟尘,走进顾悟尘署理公事的厅里,看到他的顶头上司肖玄畴也在,才知道顾悟尘是有正事找自己,也守规矩的施礼问道:“二位大人见召,有什么事要吩咐?”
“你早间使人送来的具结书所述逃监之事可都是具实陈述?”顾悟尘让人给林缚搬椅子坐到他案前。
“不敢欺瞒两位大人。”林缚说道。
“那就好,”顾悟尘将具结书交给按察签事肖玄畴,说道,“此事就请辛苦肖佥事跑一趟将情况核实清楚再给贾大人具呈……”
“顾大人谨慎,换作他人早就将此等明德之事大书特书了……”肖玄畴说道。
“还是谨慎些好。”顾悟尘笑道。
林缚听说顾悟尘要肖玄畴亲自去狱岛核查昨夜逃监之事,忙说道:“肖大人何时起身,我随你一起回去?”
“你难得进城一趟,无妨,”顾悟尘笑道,“也免得你回去给我做什么手脚,肖佥事过去,岛上有书办陈述案情就可以了……”
肖玄畴退出去,顾悟尘才说道:“此事你办得甚好,等肖佥事核实归来堵住别人的嘴,按察使司这边先具文呈刑部请功;看刑部那边态度,我再具书给汤公与张相,看是否可使都察院风闻奏事进逞御览……”
“怕是难免会有人腹诽这边只是妇人之仁……”林缚没想到顾悟尘会如此重视此事,听他说有可能进呈御览、奏禀皇帝,倒有些忐忑。
“高祖时筹铁书立刑律时就定下‘恤刑悯囚’之制,‘逃监以求增刑’仍明德之事,上合高祖圣训,腹诽难免,但有人敢明言?”顾悟尘对官样文章的模式是十分的清楚,安抚林缚说道。
林缚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此时各地都是坏消息,也许需要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来粉饰太平,此事对顾悟尘也有莫大的好处,一旦此事能进逞御览,就相当于给重提牢城之议铺在中枢铺平第一步台阶,按察使司这边也要邀功。
见顾悟尘这边都打定主意,林缚也没有其他话说,只说道:“都是大人督导之功,肖签事也指导有方,狱岛才有当下成绩……”按照规矩,真要请功,也是按察使与按察副使、按察签事的名字在前面,这边一切都刚起步,林缚还怕得功太显给挪到别处去就得不偿失了,当然了,这种可能性也低,顾悟尘此时是不会让他离开狱岛的。
顾悟尘笑了笑,说道:“我们昨日才见过,你进城来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就不要留在我这里了……”
林缚也不跟顾悟尘客套,他午间所宴请的同僚都是按察使司中低级官吏,顾悟尘列席反而会让大家都生出拘束。又在顾悟尘房里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按察使司受其他府司挤兑,办事难以推进的琐碎事。
在其他郡,按察使司有监察大权,按察使司要办什么事情,宣抚使司与提督府都相当配合,府县等下级衙门更是言听计从。偏偏江东郡情况特殊,江宁府与江宁守备将军府本来就是与三司等同甚至更高的超级衙门,再加上城内高官显爵众多,有些守陵官虽然没有实权,声望与影响却是极大,使得江宁的局面要比其他郡复杂十倍百倍,也怪顾悟尘顶着楚党新贵的光环来还是遇到重重阻止。
也恰恰是顾悟尘是楚党新贵,而楚党又有望入主中枢,江宁这边的地方势力对顾悟尘更是戒备,不希望给一个强势人物将原先的地方势力平衡给打破掉,暗中的绊子层出不穷。之前发生的流民惨案,在江宁诸多官员眼里也视同是有人暗中给顾悟尘下绊子,顾悟尘要彻查此案,自然遇到重重阻力,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不管好事、坏事,逃监之事在衙门里早就传遍,也不管他人心里究竟怎么想,林缚此时是顾悟尘门下红人,而顾悟尘是楚党新贵,大家都看好顾悟尘会接任按察使一职,所以宴席间林缚听到都是恭维之语。
宴席结束之后,林缚才去东市跟柳月儿汇合。他早就跟林梦得约好在东阳会馆会面,看日头还有些时间,打算找到柳月儿之后再一起去东阳会馆。
江宁城里虽然还设坊,并没有像前朝那样建造高大的坊墙,东市处于富户权宦聚集之地,实际上是江宁城里的高档货物市场,普通市井之民极少到东市来购物,但毕竟是开放性的市场,也免不了有市井之徒来此混水摸鱼。
临近东市,街上行人渐多,林缚便与周普牵马而行。
“你看……”
周普牵马停下来,提醒林缚抬头看一座茶楼上方。林缚循望过去,只见那茶肆二楼的廊檐下,江宁府尹王学善的公子王超正探出大半个身子来翘首往东市修义坊里看。
林缚与周普给满街的行人遮住视线,但是看到王超这模样就知道修义坊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林缚惦记着柳月儿还在修义坊里,虽然有四名护卫武卒相随,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还是加快步伐往东市挤去。林缚走过茶肆,回头看了一眼,王超也看到他人,只见王超吃了一惊身子缩回茶楼去,林缚就觉得不妙。
见前头围了人,挤过去,却看见柳月儿跟顾家小姐顾君薰给一群市井无赖围在中间,顾君薰男扮女装,只是发冠或者头巾不晓得丢到哪里,头发乌丝如瀑披散下来,露出女儿身真容,所幸林缚派来保护柳月儿的四名护卫武卒都在,只是这些市井无赖人多势众,他们只能阻拦着不让这些市井无赖对柳月儿跟顾君薰动手动脚。
林缚与周普靠过去,只听见那些市井无赖围着不动手却满口的污言秽语:
“到底是哪家的小姐扮成相公模样出来偷汉子,说来好让修义坊的乡亲父老都知道……”
“这会儿又跑出着大美人来,一个扮成相公模样,该不会是玩虚凰假凤吧?”
“你们不知道呢,这如今官户人家讲究个二女同寑,这两女的都娇滴滴的美艳,又这么焦急着要走,不知道要一起便宜哪家汉子,比勾栏院里唱的戏文还叫人心痒痒……”
“当真要打听出这小相公女子是哪家的小姐,请兴田坊的柳二先生编成戏文在江宁城里好好的说一说……”
“看兵服,这四个小兵卒子是江岛大牢的狱卒,说不定这两个大美女儿是江岛大牢里的女囚,别看相貌这么漂亮,说不定是给押到城里哪家妓馆去卖身的……”
“对啊,前些天日子就听说江岛大牢有女囚给押到曲阳镇的馆子里去卖,老子玩过那么婊子,女囚还没有玩过呢,你们是去哪家妓馆,哥几个一定去捧场。”
林缚与周普在旁边听了片刻,便知道这事跟刚才从茶楼里探身往这里看好戏的王超脱不开关系,明着就是针对顾家而来。这些市井无赖当街截人污言秽语,东市里夜间都能遇到的巡丁却不知踪迹;这些市井无赖只是拿言语挑衅,以人墙堵住不让柳月儿、顾君薰离开,四名护卫武卒而且满口的污言秽语竟然挤兑顾君薰的身份……
柳月儿还镇定一些,顾君薰哪里见过这场面,又羞又愤,满面通红,急得都快哭出来,又害怕得紧,没看到林缚已经过来,却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报他爹的名号,不然定会给这些市井之徒编造出不利顾家的绯闻谣言来。这东市的其他行人只是看热闹,甚至还觉得两个如花似玉的美眷给这般调戏也丰富了他们的业余生活,没有谁站出来英雄救美一番,大概也是怕这伙市井无赖难缠。
王超看到林缚出现缩回头去,这些市井无赖却没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林缚将腰刀与牙牌解下拿在手里,将刀鞘头搭在一名正叫唤得起劲的无赖身上,唤他:“兄弟……”
“什么事?”那无赖回头问道,给他一脸的却是狠狠抽来一刀鞘,没等他捂住脸,只觉胫部一股大力传来,左膝盖给林缚一脚踹断,惨叫着连撞倒两人,脸跟膝盖都是痛极,令他不知道是捂脸好还是捂脚好。
林缚拿着腰刀带鞘连劈带捅,将身前的无赖之徒打得人仰马翻,挤进内圈之后,喝道:“尔等刁徒,光天化日之下,滋事生非调戏民女,当真以为江宁城里就没有王法了!”这时举起牙牌,高喝道,“按察使司办案,寻常人等回避误伤莫论,”回头训斥四名护卫武卒,“不能抽刀杀人,带鞘将他们打残也不会吗?”
这些无赖之徒哪里想到无妄之灾骤然间降临,先措手不及给林缚从背后打倒数人乱成一片,见林缚不过九品的文官袍子,没将他当回事,围上去要打回来。
得林缚一声令下,隐忍了许久没敢动手的四名护卫武卒这时却如虎似狼杀出,拿着带鞘刀,就照着林缚刚才动手的狠劲朝这些市井无赖劈头踢脚提膝顶裆,练习了近两个月的劈击术总算是有了真正实战的机会,三五下就将这伙市井无赖打杀得哭爹喊娘,只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往人群店铺里躲去。
林缚也是狠心要打残几人立威,让周普护住二女,他亲自拿着带鞘刀将那些给打倒想爬起来逃跑的无赖重新打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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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孰不可忍
柳月儿陪顾君薰坐进马车,林缚他们到底是人少,没能将这伙市井无赖悉数捉住,但是当街十七八个市井无赖折胳膊断腿的堆趴在一起悲呼呻吟,情形还是颇为触目惊心,骇得东市之人只敢远远避开围观,既舍不得放弃看热闹的机会,又生怕给殃及池鱼,当真是矛盾得很,也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这按察使司的青年文官到底是什么身份,带头打杀街头青皮竟是如此凶猛:“真不愧是顾家第一门人啊,“顾家第一门人?”“东阳举子林缚啊,庆丰行杜荣的死对头,在藩楼就能让藩楼少主跪地求饶;晋安府那位少主进江宁时遇刺客,奢家姑嫂被刺客劫走,也是被东阳举子林缚救下,顾家门下还有谁比他更威风?前段时间刚授了江岛大牢司狱,夺权清狱真是好个雷霆手段,狱中吏卒给他换了个遍……”“啊,是他啊,难怪如此威风,这些地痦流氓惹谁不好,偏惹这煞星的女眷?”“东城尉的巡卒来了,这些地痞无赖就像东城尉圈养的打手,倒不知道这些巡卒过来要怎么对付这煞星……”
之前消失踪影不见的东市巡卒这时一下子冒出二三十人,将林缚他们围在当中,为是个马步兵副尉,他眼睛瞪得溜圆,将明晃晃的佩刀拔出来,威胁的喝道:“当街行凶,目无王法,你们想造反吗?”他仗着背后有更强势的靠山,没有将从九品文官身份的林缚放在眼里。
“铛!”林缚将刀横在身前,露出一半雪亮刀刃,眼睛盯着色厉内荏的巡卒副尉,冷笑道:“你要是担当得起,不妨令他们动手,看看到底是谁目无王法,血溅当街!”一脚踩着个给打折腿的无赖肩上,沉声吩咐身侧护卫武卒,“这些人都是按察使司缉拿归案的要犯,谁要是敢脱逃、谁要是敢劫囚,不需要我教你们怎么做吧?”
“属下明白。”四名护卫武卒没想到自己突然变得这么能打,有林缚如此强势的在前面顶着,他们给围在当中也丝毫未敢惧意,也都一起拔出刀来。
这些市井无赖都是些乌合之众,不要说有四名护卫武卒了,林缚与周普两人配合就能打得他们狼奔豕突、跪地救饶。林缚与众护卫武卒当街“行凶”以及地上十七八个市井无赖的惨状,令平时最多只在城里缉捕蝥贼的巡卒即使仗着人多也不敢轻易妄动。
林缚见那个马步兵副卒喊了一名巡卒交头接耳了几句话就看见那巡卒往兵马司方向跑去,就知道这名副尉的胆子跟担当实在有限,让人回去搬救兵去了。
林缚知道江宁府尹王学善之子王就躲在哪个角落里偷看这边,势必会阻止张玉伯率众前来解救,再说东市位于龙藏浦之南,属于右司寇参军张文登的职辖,却不知道张文登会不会趟这个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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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位于东城之中,江宁主要衙门官署都在东城,在巡卒回禀之前,右司寇参军张文登在兵马司就知道东市当街打斗之事。
四名江岛大牢的守狱武卒与穿九品官袍的青年,立即能让张文登知道在东市闹事者的身份就是近来名震江宁的芝麻官林缚。林缚官职虽微,名气却大,又同为文臣,张文登下意识自然想要维护林缚,他本来要派人去将那些市井无赖抓几个回衙门来打杀威棒就将这事揭过,跟随他多年的一名老吏告诉他东市的那些市井无赖不仅跟东城尉诸吏勾结密切,也跟府尹公子王瓜葛很深,张文登顿时知道这背后的水很浑,不是他这个没有根底的京派官能掺合的,当下就胡乱编了个借口,将衙门里事托付给诸吏以及诸武官,他折身就离开兵马司衙门躲回私宅去了。
东市归右司寇职辖,张玉伯知道林缚身陷东市也只能干坐在衙门里吹胡子瞪眼,只是先派人去按察使司报信。
这时巡卒来报,找不见张文登其人,兵马司东城马步兵校尉陈志就跟脑子充了血似的神情振奋,带着早一步带齐的马步兵、皂班衙役共一百余人声势浩荡的往东市而去,势要将林缚等人当成凶徒缉拿回衙门。
张玉伯等不及派去给按察使司报信的人回来,带着七八名衙役也往东市赶去,希望紧急时能替林缚挡一挡。张玉伯跟在陈志的队伍后赶到鹊和门大街时,听见前头马蹄在石板街上奔趹如急雨,拉过路人一问才知道是按察使司的一队缉骑刚过去。
东城校尉陈志不怕跟按察使司的缉骑起冲突,当街群殴也不怕,但也没有胆子冲击按察使司衙门,怕去迟了人给按察使司缉骑抓走再想将人捞出来就麻烦了,也快马加鞭催促众人快行。
张玉伯没想到按察使司那边动作会如此之快,想着他派去报信的人最快也只是刚到按察使司衙门跟顾悟尘说清楚情况,想来另有人提前过去报信了。
张玉伯放下心,让其他衙役都回衙门里去,他带着两名随扈赶去东市看热闹。看热闹的却远不止张玉伯一人,张玉伯走进修义坊,看到晋安侯次子奢飞虎与一名青年在诸护卫的簇拥下穿着便服走在前头。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在家中听到消息,穿着宅子里才会穿的敞袍喘着气赶来,看着赵玉伯,唤道:“张大人,张大人,听说林缚当徒给东市无赖围攻,你怎么只带这点人过去给他解围?”
“……”张玉伯无奈而笑,要是在他的职辖区域内,还好说一些,他明为左司寇参军,可无法令手下诸吏为他卖命,只跟赵舒翰说道,“顾大人应该知道这事了,按察使司的缉骑刚过去……”
张玉伯与赵舒翰走进修义坊,看见杨朴、马朝领队的缉骑已经将林缚他们护在当中,当中除一辆马车外,还有十七八个市井无赖折胳膊断腿的趴在街上呻吟,刚才哪里是林缚给人围攻啊?
张玉伯可是亲眼看到过林缚在藩楼时拿刀以割舌威胁藩家低头,看到这情景,就知道是林缚出手将这伙市井无赖打伤打趴下来。张玉伯虽是文官,但是在按察使司以及兵马司里都是干缉匪抓盗的事情,眼光自然老辣,看这些市井无赖的样子,少说也是胳膊折断,心里吓了一跳,这伙人怎么狠狠的得罪林缚了,让他对这些人当街下此辣手?
杨朴刚才在衙门里,突然传报说林缚家仆到衙门来求救,杨朴在林缚诸多家仆里只认得周普、赵虎,吴齐见过面,没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更记不得他的名字,但是吴齐过来报信,杨朴还是想起林缚身边有这么个人。
林缚在江宁步步行险,得罪人不在少数,除周普随身保护外,还会让吴齐或者其他人暗中潜随,以防止给其他人下手伏击。今日是吴齐暗中潜随,见事情难以妥善解决,便先来按察使司衙门通风报信。杨朴得知小姐与林缚在东市给市井无赖围攻情势危急,虽说不知道小姐为何会跟林缚同在东市,也来不及去多想,报知顾悟尘之后就与马朝率缉骑赶来,看到街头诸地痞凄惨情景也是眉头微蹙,只当林缚仗势不饶人惹出这些事情来。东城校尉陈志随后赶到,杨朴不管其他,当然不会让林缚当众给江宁府的人马带走,当下先让缉骑散开将林缚等人保护在内,再问究竟生什么事情、小姐在哪里。
“小姐扮成男装闲逛东市,给一伙无赖纠缠,恰给柳姑娘遇上……”林缚请杨朴上马车,掀开车帘子一角,让他看顾君薰扑在柳月儿怀里断断续续的抽泣,受了惊吓,一张玉脸已经哭了一糟糊涂,还穿着男装,头散乱。
杨朴将车帘子阖上,街上围观者甚众,为顾君薰着想,当不能让她抛头露面,他低声问林缚:“没生什么事?”
“没吃大亏,”林缚说道,“只怕事情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我与周普赶到时,王学善之子也在左近……”
杨朴跟随顾悟尘多年,也历经磨难,这么大的场面,当然知道背后绝不简单,听林缚细述,便知道这伙市井无赖背后受人指使是要制造流言诋毁顾君薰的名节。楚党自许清流,犹重门风,顾家自然也不能例外,要真让顾君薰当街受到猥辱,这伙无赖转身逃走,没有地方势力的配合也无从追究,即使顾君薰并没有吃什么大亏,顾家也会成为笑柄。杨朴刚赶过来时还觉得林缚下手太狠,这时候却恨不得拿刀在这些市井无赖头上多捅几个窟窿,有流民惨案前车之鉴,此时又有人将矛头对准顾悟尘的家人,是可忍,孰不能忍?
这时候东城校尉陈志等他的人马散开将按察使司缉骑与林缚等人围在当之中,才拍马上前来,清了清嗓子高喊道:“江宁府东城校尉陈志率部缉拿斗殴人众,按察使司难道要跟东城尉抢生意吗?”他倒是没敢说要将林缚缉拿归案,只想将给打趴下的这些市井无赖带走。
“杨叔,你说如何?”林缚低声问杨朴。
“这些人,我们要带走,你来负责。”杨朴低声说道。兵马司东城马步兵校尉陈志仍正六品武官,杨朴只是正八品武职,出面跟陈志交涉不合适;林缚是文官,在武官面前天然有身份上的优势,杨朴便暗中吩咐林缚全权处置此事,他与马朝也听令而行。
“使司诸卒听令,此十数人仍我司缉拿之重囚,妄自逃脱者格杀之,妄敢劫囚者格杀之,诸卒刀剑出鞘……”林缚听杨朴这么说,他也当仁不让,站在马车沉声下令。
杨朴、马朝带过来的缉骑当然不会听林缚的命令,但是杨朴、马朝都将佩刀拔出,他们当然也毫不犹豫的将刀剑出鞘,将枪矛横指前方,又分出数人将给打趴在地上呻吟的市井无赖们拿绳子串绑起来。
围观众人谁也没有想到林缚会当街宣布如此决绝、不留余地的命令,东城马步兵校尉陈志听到林缚下格杀令傻愣的坐在马上,他却没有勇气下令部属刀剑出鞘、针锋相对,东城尉的马步兵与衙役也都犹豫不决的回头看陈志。陈志这时才想左司寇张玉伯刚才也跟了出来,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张玉伯的身影,却不料张玉伯没有替他解围的意思,先一步跟赵舒翰躲进街边的酒楼里。
第七十六章 是非黑白
张玉伯与赵舒翰躲进酒楼,心想着到二楼旁观能居高临高看得更清楚,便与赵舒翰拾阶往楼上去,没过楼梯拐角,就听见楼上传来一个苍桑略有熟悉的声音:“这东城校尉陈志无半点武人的志气,巡卒兵将也跟给猫瞪眼的老鼠一样,当真是一群不足恃的废物……”
张玉伯心想楼上这人是谁,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与赵舒翰放慢脚步,想着偷听别人对今日之事的议论。
“此人不过小小的举子,金川大牢九品司狱,当街断人手脚,这会儿对着东城尉的人马就敢下格杀令,未免太嚣张,他就不怕将人得罪干净?”这时候又有个清亮娇脆的女声传下来。
“他不嚣张跋扈,江宁城里有几个人能识东阳举子、金川司狱?我当了大半辈子的缩头乌龟,要不是给名爵所累,我倒想嚣张跋扈的活一回。”那苍老声音又传来。
张玉伯听了这话,与赵舒翰相视一笑。
那女声果然也笑了起来:“哪有将自己比成缩头乌龟的?前些天还不是给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将这龟儿子的脑袋拧下来,这时候怎么又好涵养来了?当真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人命是值不了几文钱的,我看这出闹剧也不会轻易就结束,那些个断手断脚的人里可不都是东市的地痦……”
张玉伯也猜测今日之事幕后有人指挥,心想这楼上之人应该更看得分明,他与赵舒翰拾阶上了二楼,一名白白胖胖、颔下长须略有霜白的锦衣老者正坐在楼梯口过去临窗的桌前,望着窗外街头跟与他同桌对坐的秀白楼名妓陈青青议论楼下之事。张玉伯见是熟人,与赵舒翰过去行礼:“不知国公爷在此,左司寇张玉伯(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在此有礼了……”
张玉伯、陈/元亮等东阳籍官员理所当然的给视为顾悟尘一派,陈青青倒是未曾见过赵舒翰,但是听说他的名字,知道他与林缚交好,看着张玉伯、赵舒翰上楼来,也是微微一怔,心想刚才可没有说什么好话,有些尴尬。
锦衣老者坐在那里微微一笑,说道:“张大人、赵主事这时候也有闲情逸致到东市来饮酒,不妨一起坐下。”
“恭敬不如从命……”张玉伯、赵舒翰也不便推辞,他们也没有想到会在酒楼遇见世袭沐国公曾铭新,
虽说江宁城里高官权贵无数,不降等的世袭显爵却只有三家,这一代沐国公爷生性爽豪,却不事经营,家业远不比永昌侯府庞大,袭爵却要高一等,曾铭新少年时风流倜傥,颇有才名,为人处世也干侠任性,中年后有所收敛甚至可说是声名沉寂,倒是最近因为秀白楼名妓陈青青,这位须发都开始霜白的沐国公又再度成为江宁城市井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没想到沐国公会邀陈青青到东市来饮酒为乐,再说刚才听沐国公爷的议论,似乎对林缚也无恶感,他们却是不会将陈青青的话当回事,沐国公府的随扈搬来椅子,张玉伯、赵舒翰便在桌旁坐下,心里犹惦念着窗外的情形,探头看去。按察使司缉骑前面一排骑士提枪直指当前,将东城尉的人马从街头迫得连连后退让开道路来,那十七八个打断手脚的市井地痞都已给拿绳串绑起来,给严迫站起来,就是给打折腿的也要互相搀着站起来,稍有迟疑就给缉骑一顿棍棒打来。给保护在当中的那辆马车也缓缓动了起来,周普坐在车前牵马而行,林缚就在车头。
这时候楼下檐廊前还有人在高声议论这伙地痦调戏林缚家给地痞调戏的那两个如花女眷,张玉伯、赵舒翰在楼上听得清楚,他们都见过柳月儿,钱小五之妻云娘虽然清秀,但也不能算大美女,却不知道与柳月儿一起的另一个貌美少女是谁?
张玉伯陡然想到一人,在桌下轻踢了赵舒翰一脚,瞥了马车一眼,赵舒翰心领神会,心想这伙地痦无赖若是受人指使针对顾悟尘的家人,这事要是轻易了结,那顾悟尘真就是面团一样任人好欺负了;林缚当街下此狠手大概也是流民惨案发生以后积累些怨气。
“前日刚从正业堂购得赵主事的《提牢狱书》,还想有机会当面请教,没想到这边巧遇……”沐国公曾铭新说道。
《提牢狱书》已由正业堂刻印好交付,林缚与赵舒翰放了二十册书在正业堂书肆售买,赵舒翰没想到沐国公会有买,回过神又站起来朝曾铭新施礼,说道:“国公爷抬举了,微薄言论难堪入国公爷法眼……”
“唔,赵主事真是谦虚,老朽都活了大半辈子,需要乱夸人吗?”曾铭新笑道,让赵舒翰坐着说话,不要太拘束,“我听说赵主事择日要在金川河口的集云竹堂开经讲狱书,时日定下来,可方便告之老朽一声?”
“定当定当。”赵舒翰只当曾国公爷在正堂购书时听那里的伙计说起开经讲学一事,所谓的集云竹堂还在紧张搭建中,赵舒翰也不知道何时才建成,只是嘴里敷衍着。
赵舒翰与张玉伯倒是惦念着今日之事如何收场,自然没有心情在酒楼里与沐国公谈论狱书。林缚与按察使司的缉骑眼看就要离开街角,东城尉的兵马虽然不敢挡截,却也不肯就此罢人,拖拖拉拉的尾随而去,赵舒翰、张玉伯就跟沐国公告辞离开。
下了楼,张玉伯才觉得自己还穿着官袍就跟过去有些不合适,便与赵舒翰说道:“我们还是找间酒楼喝酒静待消息,人都押去按察使司,还能怕他们掀起什么风浪来?”
赵舒翰觉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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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最后还是当街征用了四辆车牛将十七名给打断手脚的市井地痞运垃圾似的押往按察使司。
顾夫人、顾嗣元、杨释等人接到消息,已经在按察使司的别院里等候,林缚使人将顾君薰送去别院交给顾夫人等人照顾,他让周普与护卫武卒送柳月儿回集云居去,避免她跟顾家人碰面引起顾夫人的不快。
虽说城中大狱就在左近,但是按察使司衙门内还有一座监房,虽说不大,但关押百十人足以,杨朴带着人将这些市井地痞都关进监房去,林缚便先去见顾悟尘。
顾悟尘已经站在廊檐下等候,先回来禀告此事的马朝站在顾悟尘的身后,今天在院子里其他听差的人等都给差遣开。
“薰娘没什么事情吧?”顾悟尘问道,他不便直接去别院看望女儿,就怕给落到有心人眼里会给编排出什么谣言来。
“没什么大碍,只是受到些惊吓,夫人接小姐回去了……”林缚又问道,“贾大人他人呢?”他刚才经过按察使贾鹏羽日经署理公务的偏厅时,看不到那边有人,午间明明还看到贾鹏羽在衙门里。
“刚去上元县了,还会再去平江府检视,走得匆忙。”顾悟尘说道。
离开江宁到下面府县巡视,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能回来,林缚心想贾鹏羽应该是知道些内情避免给牵扯进来只有索性离开江宁,将整个按察使司交给顾悟尘做主,他当真想做官场上的不倒翁。
“眼下怎么办,”林缚问道,“江宁府那边恐怕会来要人?”他们能将东城尉不放在眼里,强行将人带了回来,终究没有问题解决掉,东城尉陈志是个软蛋,并不意味着江宁府尹王学善知道此事之后会忍气吞声。
“先拿到笔录要紧,马朝,你亲自过去……”顾悟尘压着声音说道。
“林缚,林缚,你这搬弄是非的小人在哪里?给我出来!”这会儿就听见顾嗣元在院子外的夹道大声嚷嚷,林缚不知道顾嗣元吃错了什么药,愕然往月门那边看去,就看见顾嗣元怒气冲冲的冲进来,朝着自己大声咆哮,“你这小人,与王少君有恩怨,却将今日之事栽祸到王少君头上,还要借刀杀人将我顾家扯到你私人恩怨中去,你是何居心?”
“我与王学善之子有何矛盾?”林缚阴着脸看着冲进来大发脾气的顾嗣元。
“你不就是看中柏园那个小婊子想替她赎身吗?藩智美已经做主要将那小婊子卖给王少君为妾,你说什么资格要跟王少君争美?君薰受人欺负已非幸事,王少君与我顾家无怨无仇,昨夜还邀我在藩楼相聚,因何要害君薰?还不是你小人搬弄是非,想利用此事陷我顾家与王家为敌……”顾嗣元气愤说道。
“啪!”没有顾嗣元说完,顾悟尘一巴掌就抽到他脸上,沉声喝道:“你要嚷嚷得让整个衙门里人都知道?”
顾嗣元万万没有想到他父亲会不问青红皂白给他一巴掌,捂着脸犹争辩道:“明明是林缚这小人搬弄是非,我知道王少君为人,断不会对君薰不利……”
顾悟尘恨不得一脚将儿子踹死,林缚要有多愚蠢才在这事上说谎?再说杨朴、马朝的眼睛都不是瞎的,东城尉的人马一直跟到按察使司前街才离开,焉是只为这些个市井地痞?顾悟尘轻吐了一口气,心想:他再不争气终究是自己的儿子,也怨自己十年流军没有对他好好教导,跟马朝说道:“你带这畜生去监房长些见识,莫不要等别人将顾家都坑害干净了,他还要跟人家呼朋唤友直图痛快。”
河口流民惨案就有针对顾悟尘之嫌,但终究死的是无关紧要的流民,顾悟尘还能跟江宁府妥协,今日之事直接针对他的家人,他焉能轻易收手?
林缚站在那里没有吭声,他不知道顾嗣元与王超他们如何得知他与小蛮的亲密关系,也许就是年节前造访柏园时跟王超、元锦生等人遇上给他们看出些什么,也许苏湄已经将小蛮赎身之事跟藩家说了,没想到王超竟然要抢先一步将小蛮买过去为妾。.netshuyaya[.net] 更新最快
第七十七章 如狼似虎
杨朴等人从监房走出到偏厅来,看见林缚脸沉如水的站在夹道里,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周普的背影就在夹道拐角,转眼就消失在拐角背后。
杨朴记得刚才来按察使司时,林缚让周普等人送柳月儿回簸箕巷去,没想到周普这么快就转回来了,不知道周普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是为哪般。
“很快啊,审问出什么了?”林缚缓了缓脸上的神情,语气平静的问杨朴,他瞥了杨朴身后的顾嗣元一眼,顾嗣元脸色铁青不吭一声。
“不等用刑,他们都开口了,这是画押笔供,正要来找你跟顾大人……”杨朴扬了扬手里一叠纸。
“不怕死的终究没几个。”林缚笑了笑,也即使再担心小蛮,这时候也只能先跟杨朴等人一直去偏厅见顾悟尘,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好才能脱开身来。
这些个市井地痞给他当街都打折胳膊、打断腿,要能在按察使司里挨过一轮刑也能算条汉子,可惜没有人坚持到用刑再招供,也难怪顾嗣元脸色很差,从小在温室里长大,整日给人群星拱月的围捧着,哪里见过凶险、血腥场面?
顾悟尘犹静心坐在偏厅案前处理其他公务,看见林缚、杨朴等人走进来,才将卷宗放到一旁,问道:“问出什么来了?”
“有四人身份可疑,一人为东城尉陈志的内侄,一人为江宁府户曹令史周泰之子,一人为江宁府尹私幕赵勤民之子,一人为广泰典当行财东赵启贵之子,其他人等皆市井之徒,”杨朴说道,“他们还想招供其他的,属下觉得还是先来回禀大人再做处置……”
杨朴心里当然清楚,眼下还没有跟江宁府尹王学善摊牌的资格,就算这些人将王学善之子王招供出来也是多余。
顾悟尘将笔供接过去,粗略翻看了一下,眼睛盯着他不长进的独子,冷声说道:“畜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顾嗣元脸色铁青,脸上给抽了一巴掌还隐隐的有些痛,低头站在一边,哪里还敢吭声回话?
“其他人等笞三十,当堂放出,留他们一条命,”顾悟尘将笔供递还给杨朴,说道,“这四个人口供不用再问了,人都送去城中大狱,许各自家人明日去城中大狱领人……”
林缚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顾悟尘也曾身陷囹圄、流军十载,官场上的事经历也多,要是以为他的心肠跟他看上去那般温文儒雅就大错特错了:笞三十当堂释放自然还能有一条活路,但是城中大狱里有的是令人暴病而亡的法子,这边将四个活人送进去,明日这四人的家人只能怨天尤人的从城中大狱领回四具尸体了。
杨朴、马朝领命而去,厅里就剩下顾嗣元、林缚两人站在顾悟尘案前,顾悟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缓的说道:“多事之秋,多事之地,光风霁月之下藏血腥啊,形势比想象中要严峻。”
此多事之秋,王朝日暮,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日渐减弱便是最主要的表现,楚党入主中枢也许容易,但是楚党要想控制地方却极容易引起地方势力的疯狂反扑,顾悟尘宦海沉浮数十年,历经凶险无数,这些道理自然看得明白。顾嗣元公子哥一个,哪能看出其中的凶险?也许让他多经历些血腥之事能明白这些事。
楚党入主中枢有什么大的动作,无论是重整北线防区,还是要靖治西北民乱,不能不依赖东南的财赋,为此甚至许奢家裂土封侯。顾悟尘到江东赴任按察副使,是楚党入主中枢之际下在东南的一步关键棋,顾嗣元年轻识浅看不出来,只当是来江宁享受这荣华富贵的,顾悟尘也有意让其子去麻痹江宁众人的警惕心,以示一团和气,但不意味着江宁的地方势力真就看不出来。
顾悟尘要是不能向地方势力低头妥协,以后的斗争只怕会更加的激烈跟血腥。
“顾家新茶再过些日子就要上市了,集云社要让人去石梁县,我让想顾天桥回湖塘一趟,也好招些东阳子弟过来,先充入守狱武卒由杨释操练,三月之后应该会有些成效。”林缚说道。
“嗯,就这么办,”顾悟尘点点头,手头没有完全信得过的人不行,现在矛盾还不能算激烈,他说道,“听马朝说你这次带进城来的四名护卫是从普通武卒中挑选出来的,今日却能将这群市井地痞当街打得抱头鼠窜,你当真会操练兵卒……”
“唯胆气尔,无胆气,怯敌如鼠,有胆气,如狼似虎,”林缚说道,“对付乌合之众甚易,就怕别人也招募经历过血腥的江湖凶徒;不过我身边这四五人也勉强堪用。”
“好,你把人交给杨朴吧,这畜生再不懂事,总不能日后让别人利用他要挟顾家……”顾悟尘说道,他终是对按察使司派到顾宅的仆役放心不下,但是顾家沉沦十年,也没有什么人堪用,说实话他心里对汤家也有抵触,不想跟汤家求援。
虽说林缚最初是想将护卫亲自训练出来充入武卒担当骨干的,这时候顾悟尘要人,他也不能不给,顶多日后跟周普多花些精力多训练能用的人手出来罢了。
顾嗣元站在一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究不敢插话。
林缚也知道顾嗣元心里不好受,但是他总不能帮他说什么话,只是认真应答顾悟尘的吩咐:“我这次带来的四个人都在外面院子里候着呢,等会儿就让杨朴领他们去宅子上认门,为防止意外,我会想办法将他们的家人迁到河口庄子里去。”
如今军户管理日益混乱,破产跟逃亡的无数,他此次带进城来的四名护卫武卒都是江宁军户出身,将他的家人都迁到河口居住,就能更放心的使唤。
“对了,嗣元刚才所说你跟王学善之子同时看上的柏园女子是哪个?”顾悟尘对他儿子总算不再一口一个“畜生”相唤了。
“是苏湄的一个侍女,自小就入了娼籍,还没有长大成*人,在白沙县一起经历过些事,算是旧识,”林缚平静无波的说道,又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以前说过要帮那女孩子赎身来着,没想到王学善之子也看上眼了,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罢了……”
“哦……”顾悟尘自然知道林缚在白沙县经历过什么事情,应了一声,便没有多问,看着暮色渐深,说道,“你随我回去喝酒吧,都给这畜生气糊涂了……”
“好的。”林缚答应道,似乎一点都不为小蛮的事情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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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夫人与顾君薰等人早就回顾宅去了,以免给市井之民看到惹来是非口实。
在杨朴、马朝及众护卫簇拥下,林缚与顾悟尘、顾嗣元同坐一辆马车驶出按察使司辕门。这时候那十三个市井地痞在里面挨了三十鞭子之后给衙役们丢出大门来,他们的家人也早就候在门外,这时候忙过来认人。这些市井地痞在街上都给打折手脚,东城尉没能将人截下来,他们家人都知道进了按察使司不会有好果子吃,甚至从医馆将郎中都请到按察使司大门前等候。行刑的衙役在大门前高声宣示:“地痞无赖、街头逞恶、当堂缉拿、惩笞三十,望市井街坊引以为戒,各家领回活口,自此死活与按察使司无关……”
衙门前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时候自然更没有人敢上前来跟按察使司讲道理,只希望及时医治能保住一条小命,一群人围上来认人,都血肉模糊的,要认清楚还真不容易,关键是抓进去十七人,这时候再放出来十三人,还有四个人没有出来。
忙乱了一阵子,没领到人的家人才认识到麻烦大了,这些放出来的人虽然血肉模糊、断手断脚,终究是保住一条小命,没有给放出来的四个人小命只怕难保,看着顾悟尘的车驾还没有走远,都冲过去哀求手下留情。顾悟尘自然不会出面,杨朴下令诸护卫将这些挡驾之人乱棍打走。这世间的规矩就是如此,就算是挡驾喊冤也要可以先打一顿打威棍再问其事的,对这些敢侵犯其家的人,顾悟尘心肠硬如铁石,哪里会理会他们?
林缚掀开车帘子,看着外面挡车架的这些人,正主都没有敢出面,都是些家仆或者妇人过来领人,就连东城尉的兵马也不敢在按察使司衙门滞留。带头冲击按察使司衙门的罪名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却不知道王学善会不会替他出头。
没给当场释放四人的家人在江宁府里都有些门道,见机不对,就逃散开,见跟顾悟尘哀求无用,也知道顾悟尘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在按察使司衙门里下令杀人,当下折回来找人跟按察使司里的衙役、官吏打听,才知道四人早就从角门给送到城中大狱去了,明日才许领人。城中大狱是什么地方这些人都有听说,再说这四人又有顾悟尘的特别关照,谁都清楚要拖到明天去领人会是什么结果。这些家人里有慌了神的妇女,坐在地上嚎哭,有人清醒些,知道要赶紧回去禀告让老爷拿主意捞人。也有人先跑去城中大狱,才现城中大狱比往时多了许多缉骑看守,顾悟尘的一名亲信今夜亲自坐镇看守城中大狱,想递消息进去都不可能,诸多门路都走不通,只能聚到王学善府上求救,这时候江宁城里还能从城中大狱捞人的人已经不多了。
第七十八章 风云渐涌
东城尉陈志之内侄,江宁府户曹令史周泰之子,江宁府尹私幕赵勤民之子,广泰典当行财东赵启贵之子,这四人虽然不能算江宁城里多少有名的公子哥,但也不是一点分量都没有的小鱼小蟹。
东阳举子林缚在东市当街将十数地痞无赖打断手脚又在东城尉人马的包围下率众刀剑出鞘将这些人押进按察使司,这件事自然飞在江宁城里传播,暮色降下之前,大半个江宁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只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明所以。
中下层民众平时对街头的地痞无赖等恶势力早就怀恨在心,只是无力惩治,这时看到有人出头,自然是大快人心,但是消息传到官户以及城中上等户人家耳中,又都觉这东阳举子当真嚣张跋扈得很,为惩小罪当街就将人断手断脚,有些过了。
待到入夜后,更多的消息传出来,特别是东市斗殴之事将东城尉陈志之侄、户曹令吏周泰之子、王学善幕僚赵勤民之子、广泰典当行财东赵启贵之子等人都给牵涉进去、甚至给按察副使直接下令关进城中大狱明日才许领人的消息也传开来,稍有些头脑的都知道事情绝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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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府。
奢飞虎与妻子宋佳正在内宅厅里用晚餐,去按察使司打探消息的随从走进来禀告消息,奢飞虎听了一阵,开心的笑着说道:“江宁城今夜只怕有些风起云涌的模样呢……”
“有什么风起云涌的?这四家都是王学善的势力,广泰典当行就是王学善的私人钱袋,只能怨他们到现在才认清顾悟尘是难啃的硬骨头。这件事只是顾悟尘与王学善之间的事情,就看王学善会不会亲自出面去捞人了,其他家只会坐墙观虎斗……”
“顾悟尘要杀人立威,其他家就不会觉得心寒?”奢飞虎不同意妻子的观点,说道。
“心寒又如何?能坐到那个位子,又怎么会是好惹的角色?”宋佳说着这些话,脸上却溢着嫣然的浅笑,“我早就说过,顾悟尘流军十载能活下来,不可能是软性子,你说王学善会不会能不能捞动人?”
“难说得很……”奢飞虎摇头说道。
“我与你打十两银子的赌,我赌王学善捞不到人,明天给丢出城中大狱的只会是四具冷冰冰暴病而亡的尸体。”宋佳嫣然笑着,又说道,“哦,也可能会留他们一口气,但是必活不过三天,活过三天就算我输。”
“那我就只能赌王学善能将人捞出来。”奢飞虎说道,又问去按察使司那里打听消息的家人,才知道永昌侯府、宣抚使司、江宁守备将军府、提督府等派了人过去打听消息,摇了摇头,心想:这形势越乱对晋安就越有利,今夜倒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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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府东城铁窝子巷王学善府上,内堂里***明亮。
王学善焦头烂额,胡子都扯断好几根,他也没有想到与顾悟尘之间的对抗一下子激烈到这等地步,东城尉陈志、江宁府户曹令史周泰,江宁府尹私幕赵勤民,广泰典当行财东赵启贵等人坐在内堂,都一脸期盼的拿眼睛盯着王学善,等他拿主意,能不能在今夜将人从城中大狱捞出来,全看王学善了。
王在堂下跪了有一个时辰,两腿膝盖麻木得都没有知觉了,肩膀靠在廊柱上勉强不倒下,却不敢站起来。
堂上火烛在哔哔剥剥的燃烧,松脂气味漂散,这会儿有王家家仆进来禀报:“王管事回来……”
坐在堂里众人神色稍振,王管事是王学善府上的大管家,入夜前拿到王学善名帖去顾府找顾悟尘,有没有转机就要看顾悟尘理不理会王学善的投帖了。
年愈五旬的王管事走进堂来,手里还拿着王学善的名帖,看着众人都期盼的看着他,面露难色的摇了摇头,说道:“大门都没能进去,说是顾悟尘今天难得有好心情请人喝小酒,什么客人都不见……”
王学善面沉如水,顾悟尘铁板一块,连他一面都不肯见,要想从城中大狱捞人,按察使贾鹏羽的手令最管用,但是按察使贾鹏羽下午说是先去上元县检视之后再去平江府的,他派人去追,才知道贾鹏羽离开江宁之后就直接率队去平江府了。他又派人快马追去平江府,但是算着时间,就怕等拿回贾鹏羽的手令,人已经死在城中大狱了。
城东尉陈志霍然站起来说道:“实在不行,我率人马去城中大狱将人抢出来,还怕他们在江宁能翻得了天……”他的内侄给逮住,他妻子撒泼在他脸上抓了两道血痕来,要他一定将人捞出来,不然就跟他没完,他舅子一家老小都在他宅子里等着消息。
“吵什么吵,”王学善猛的一拍,“就不能让我安静些?”
陈志顿时给吓得不敢说什么。
赵勤民给王学善做幕八载,王学善什么人,他心里最清楚,他知道王学善没有胆量让陈志带人去冲击城中大狱的。顾悟尘除了身为按察副使之外,还身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在都察系统的官职是跟按察使贾鹏羽是平行的,这身份是顾悟尘在江东郡的尚方宝剑,有风闻奏事之权,也就是说什么事情他都不需要有真凭实据只要有所怀疑就可以直接写奏单进逞御览。
陈志也是孬种一个,他要有胆子在东市当街将人截下来,什么事情都能和稀泥和过去,就算当街死几个小兵小卒,顶多将他撤职查办,他随便再找个地方躲上几年就是,大家各执说词,顾悟尘还能闹到天上去?他偏偏没有胆量截人,拖到现在人落到按察使司手里、顾悟尘不放人真是棘手了。
“有府尹大人替我们撑腰,顾悟尘未必敢下辣手,”赵勤民观察着王学善脸上的神情,知道事情不能再寄望到他身上,站起来低头恭敬的说道,“明天就知道分晓,我们还是回去等候消息吧,也实在不用太悲观了……”看了看堂下跪了许久的王,说道,“少君也起来吧,这事不能怪少君,谁晓得那个东阳举子会如此的手狠手辣?”
“我会想办法,你们都回去等候消息吧……”王学善听赵勤民这么说,松了一口气,不愧是跟自己八年的幕僚,终究知道自己的心思。
王听了赵勤民的话,也顺势要爬起来,当是跪了太久,膝盖下已经麻木,手撑着爬起来就朝一旁栽倒,旁边的家仆手忙脚乱的将他扶起来。王嘴里还是悲恸的喊道:“我对不起几位叔叔……”
王学善挥手说道:“将这畜生赶出去,让他回屋面壁思过,没我吩咐,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王给四个家仆托头抱脚的给抬出内堂,等出了院子,王挣扎站起来,吩咐一名家仆:“你去见藩知美,让他将柏园那小婊子给我送过来……这事我跟那东阳竖子没完。”
那家仆心里轻叹,少公子不想办法将那些因为他给关进城中大狱的狐朋狗友捞出来,也不敢直接去找东阳举子林缚报仇,却想着要在个小女孩子身上撒气,但终究王是主人,那家仆应了一声,便出府去找藩知美要人,也不知道藩知美人在哪里,只能先去藩楼打听。
内堂这边其他人终究是不甘,这时候只能指望王学善,哪里肯轻易离去?赵勤民便先告辞离去。赵勤民给王学善做幕,就住在王学善府宅的东院里,他刚推门进院子,他妻子就扑过来哀哭:“老爷啊,你可要想办法救晋儿一命啊,他年轻不懂事,性子是好的,你教出来的儿子,什么样子,你心里是清楚的,但是少公子吩咐他做什么事,他又怎么敢不做?你可要想办法救晋儿一命啊,他才十七岁啊,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先进屋再说……”赵勤民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跟着,他先将院门掩上,将妻子搀回堂屋,见两个未成年的女儿都哭红眼睛坐在屋子里,家里老仆跟丫鬟都在,这两人都是他给王学善当幕宾之后,王学善府上派过来伺候他们的,他对老仆、丫鬟说道,“没什么事情,明天晋儿会回来,你们先回房休息去,不要随便去上宅,大人跟少公子受这么大的气,心情都不很好……”待确定这院子没有外人,才对妻女说道,“要救晋儿,你们要听我吩咐,我现在出去,别人要问起来,就说我心情郁闷找地方喝酒去。过一个时辰,你领着芳娘、霁娘不要惊动任何人出来,要是遇到别人,就说出来找我,随身带三五两银子就好,其他东西都不要动,到天汉桥北面找间客栈住下来,不要跟外人透露身份,就说进城省亲的,我若能救下晋儿,自有办法找你们母女三人……”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呢。”赵妻哭问道。
“我不会有什么事的,”赵勤民只能这么安慰妻女,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风雨将至,多事之秋,不要看王学善今日风光,他日能有什么下场,谁也不知道。你们整日在宅子不经事,北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这天下怕是要乱了,我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第七十九章 夜长梦多
月色晴好,将王学善府上来投名帖的管事给赶回去,林缚陪顾悟尘就在后园子里喝酒,顾嗣元、杨朴、杨释坐着陪同,微风拂来,也不觉得寒冷,这寒季算是过去了。
顾嗣元今夜虽说坐陪,却不敢吭声插话,脸色自然也不好。这会儿顾夫人与换了身女装、脸上略施薄黛回复娇美少女本来模样的顾君薰走出来。
“薰娘说要过来给林缚谢礼呢……”顾夫人说道。
“多谢林大哥。”顾君薰壮着胆子,美眸望了林缚一眼,敛身施礼,声音细细的说道。
“只是适逢其会尽微薄之力,不敢当,”林缚站起来双手虚托,算是受她一礼,“薰娘没受什么惊吓,林缚这也就放心了。”
“今日都亏了有你在场,不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收拾。这死妮子,胆子怎么就这么野,哭了唏里哗啦的,可心里未必真是得了教训,多半是想我心软不骂她!要得教训,石梁县那次教训还不够?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赶明儿都该许给人家了,做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轻重,真以为把男孩子衣服穿上就真变成男孩子可以四处野去了?”顾夫人犹不解气的叨唠说道。
顾君薰也恢复正常,站到她爹身后,推着她爹的肩膀求饶:“都是我自己偷跑出去的,跟鹃儿她们无关,你让娘不要责罚她们了……”
“你也知道是你的错,”顾夫人没好气的说道,“我治不了你,还治不了你身边两个丫鬟吗?你要不想让别人代你受罚,你以后就给我守点规矩,这事你求你爹没用,不要以为我会心软,有本事你陪她们一起跪去。这是在自己家,你爹宠着你,到夫家之后,谁来宠你?要是给休出门,我看你还有脸继续活在这世上不?”
见妻子话说这么重,顾悟尘也保能摊摊手,表示此事无能为力。这会儿工夫,有家仆进来禀告:“门外有一人自称是赵勤民,说是要代他家孽子过来请罪,求见老爷……”
顾悟尘眉头微蹙,问林缚:“你说王学善的这个幕宾跑过来做什么?”
“不妨见一见。”林缚说道,“按说王学善不会让他单独过来的。”
“好,见一见无妨。”顾悟尘吩咐家人将赵勤民带进来,既然不是王学善让他过来,那就是他自己跑过来的。
顾家不把林缚当外人,顾氏跟顾君薰到园子里来见面说话没有关系,这会儿就要退出去以避外人。
片刻之后赵勤民就给带了后园子里来,看着顾悟尘与林缚等围着后园子石桌坐着喝酒,他当庭就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告罪道:“孽子赵晋受人蛊惑,才铸下今日之错,希望顾大人念他年幼无知,饶他一条狗命……”
顾悟尘眼睛仔细看着灯下的赵勤民,过了片晌才说道:“你过来求饶,就不怕给王学善知道?”
“孽子一条狗命,不给王学善放在心上,”赵勤民跪在地上叩着头哀求,“只是我生来就三个小儿女,无一不是心头肉,心知孽子铸下大错罪该万死,只是我既为人父,教导无方也是大错,只奢望能恳求得顾大人许他有改过悔新的机会。”
“我便是今夜放你独子出大牢,只怕你父子在城中也无容身之地……”顾悟尘说道。
“小人也无良策,只是不愿看着孽子没有改过悔新的机会,小人离家时跟妻女说好,让她们先去城北暂避。也许小人一家五口不单单是在江宁再无容身之所,但是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赵勤民说道。
“那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王学善派过来试探我的?”顾悟尘霍然拍桌子站起来,严厉的说道,“我今天要是听信你的话,明日岂不是要全城人看笑话?”
“小人断不敢欺瞒大人,”赵勤民心知没有投名状绝不可能轻易就说动顾悟尘,忙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膝行到桌前,双手举过头顶,“大人看过这个就知道小人有没有在欺瞒大人……”
林缚也没有不知好歹的凑过头去看册子里写着什么东西,看着顾悟尘将册子接过去神色凝重的翻看,心想:赵勤民在王学善身边当了八年的幕宾应该掌握了不少王学善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顾悟尘有可能会借此将王学善一举扳倒,但更有可能借此压制住王学善,毕竟江宁城局势过于复杂,彻底扳倒王学善并不能改善多少顾悟尘此时的处境,一切要看顾悟尘他自己如何决定了。
顾悟尘考虑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跟赵勤民说道:“好,我宅子也缺个管事的,你要是愿意留下来便留下来,至少在这宅子里,我能保你家人性命无碍。我这就让杨朴带我手令去将你子从城中大狱放出。你妻女在哪里,我让人将她们接来安置?”
赵勤民他清楚知道等待自己会是什么凶险,不要说自己将所掌握的王学善私密之事悉数泄漏给顾悟尘知道,就算是私自过来跟顾悟尘求饶也会给王学善视若背叛。他观察顾悟尘的神色跟说话的语气,知道顾悟尘就算拿到杀手锏也未必想一举将王学善扳倒,心里暗叹:这些尔虞我诈的大人物都是以争权夺势为要,早知道会是如此,也知道王学善一日不倒,说不定哪天自己就会横死街头,但是此时也顾不得太多。赵勤民当即又磕头说道:“不敢奢求其他,只求容身之所……”只奢望着不给顾悟尘直接做事也许不会过度的刺激到王学善,又恳求道,“我并没有跟妻女明说要在哪里相候,只让她们到天汉桥北找间客栈暂留,也许她们还没有安顿下来,只求大人先派人去城中大狱,就怕晚了来不及……”
“这个你放心,子夜之前城中大狱不会用刑,”顾悟尘将赵勤民搀起来,说道,“我也是要看王学善会不会将这几条人命放在心上。”他见赵勤民在王学善给扳倒之前并不想替自己做事,也不强求他,问林缚,“你那边能安置赵先生一家人?”
林缚知道顾悟尘还是打定主意以在江宁站稳脚根为主,就算拿到针对王学善的杀手锏,也只是想依之钳制王学善,并没有一举将王学善扳倒的心思,心想:这个赵勤民也是聪明,按说狱岛之上要安全得多,也不怕王学善会派刺客到狱岛刺杀赵勤民一家五口,但是狱岛上太多机密事,就怕赵勤民这人太聪明。
林缚跟顾悟尘说道:“河口那边应该安全,经过流民惨案,我也不敢让外人轻易混进去,赵先生一家谨慎些不会有什么大碍,”又朝赵勤民拱手说道,“赵先生,令郎的腿怕是要对不住了,林缚会尽可能延请名医医治的……”
“不敢怨林大人,皆是这孽子咎有自取,希望他日后能有记性。”赵勤民将一家人的性命豁出去只想保儿子一条命,哪里还敢怨天由人?
“不如这样,”林缚跟顾悟尘建议道,“请杨叔拿大人的手令去城中大狱提人,能不惊动别人就不要惊动别人,人先送到集云居去;我陪赵先生去寻他妻女,免得夜长命梦,夜里就在集云居休息,等明早城门一开就送他们到河口去。那四个护卫,我先跟大人借走,明日我们出城后再让他来这里应卯……”
“好,就这么办。”顾悟尘点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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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从顾宅套了一辆马车出门,让赵勤民坐马车里不要给外人看到,他与周普骑马,其他四名护卫簇拥着马车直接往天汉桥而去,寻找赵勤民从王学善宅中逃出来的妻女。赵妻与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从王学善宅中逃出来,虽说天上有星月,但是内心慌张,一气逃到天汉桥,路上不晓得给绊了多少跤,也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找什么客栈,林缚他们找过来时,这母女三人正惊恐的躲在巷子角落里哭泣。还好天汉桥这边治安尚好,没有给人抢先一步拐走。
将赵勤民的妻女也接上马车,林缚跟赵勤民说道:“烦赵先生先去集云居稍作休息,杨典尉会很快将令郎也送过去,我这便去医馆找郎中,若是及时说不定还能保住令郎右腿……”
赵勤民哪敢要求太多,此时只能悉数听从林缚的安排,林缚先让三名护卫武卒护送赵勤民一家四口先去集云社,又让最后一名护卫武卒去医馆请郎中带到集云居去。
这边人都给林缚遣走,吴齐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跟林缚说道:“一切都准备妥当,藩知美此时就在兴义门东头养小妾的宅子里,只要将藩知美引出来,从兴义门出去有好几条巷子可以动手……”又问道,“是不是等子昂他们明天进城再动手更有把握些?”
“事不宜迟,今夜就动手,”林缚说道,“我们将细节再推敲一遍……”
除了赵勤民之子,城中大狱不会对另外三人再手下留情,与王学善、王父子等人的死仇就算是结下来,这些孬种不敢采取激烈的手段来对抗,特别是有把柄给赵勤民交到顾悟尘的手里,但保不定他们会将怨气撒到小蛮身上。林缚也无法开口请求顾悟尘为小蛮做什么,小蛮只是娼籍雏妓的身份,林缚很清楚,在顾悟尘这些人眼里小蛮只怕是连筹码都算不上,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不让小蛮受到一点伤害,今夜就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第八十章 巷道夜行
西城永福巷,藩知美坐在轿子里,听着前面似乎有声异响,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两侧人家在后院悬挂的风灯不晓得什么缘故,早早的就熄了,高墙挤出的狭仄巷道里,浮着月光,仿佛蒙着轻纱似的,巷子前头鬼影子不见一个……
“少爷,什么事?”轿子边的随从见藩知美掀开帘子,问他有什么事情吩咐。
“没什么事情……”藩知美只当是野猫在墙头乱窜,问道,“这是到永福巷了?”
“嗯,是永福巷,少爷是不是觉颠得慌?”随从在轿子外问道,又大声训斥轿夫,“你们他娘的抬稳些,平时吹大牛,说一满碗水从东华门抬到兴义门不洒一滴,你们这是要将少爷肚子时的水都给颠出来啊……”
“藩义,随他们去,”藩知美坐在轿子里问随从,“我爹这么急着叫我回去做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随从藩义在外面说道,“老爷夜里从你屋里出来就铁青着脸,先说是要将你绑回去,后来才改口让你立马滚回去。该不会是上回的事情给老爷知道了吧?听说那女孩子跳井死了。”
“日,那女的跳井关我屁事?要不是你当时也要弄一回,她指不定还想从我这里巴望些好处呢?你说我是不是该找地方躲一躲,这样回去是福是祸都不知道啊?”藩知美在轿子里问道,他倒真没有在担心什么,他猜测多半是他爹误以为他跟今日东市生的事有牵涉,回去解释清楚就行了。心里想想,要不是最近新得了一个美人儿,也保不定今天会去东市插一脚。只是这美人儿身上的软/肉真是妙,娇/吟声跟婴儿啼似的,他玩了好几天就没有腻歪,昨天跟王、顾嗣元等人喝酒喝了半醉,在家里安稳睡了个大觉,一直中午才醒来,精气完足就想着到江义门新买的宅子里来跟这美人儿鬼混,到太阳快要落山时,才听说东阳举子林缚大闹东市,不单当街断人手脚,还在东城尉人马的包围中将十七人强行押往按察使司受审。
藩知美他知道东市那边的地痞流氓跟王学善之子王有些关系,一听说东市生了事,就猜到东市这事跟王可能有牵涉。他现在也学聪明了,没有直接去找王,而派了个随从去按察使司外看热闹。得知无关紧要的地痞无赖都给放了出来,偏偏平日跟王关系密切的一些角色给顾悟尘送到城中大狱关押去了,藩知美就知道事情会更热闹,就让那个随从到城中大狱外面盯着,有什么热闹随时回来报信。
说实话,今天生这样的事情,藩知美内心深处还有些幸灾乐祸的,在藩楼给林缚以割舌相威胁让他丢尽了颜面,如今有王一起来扛着,要比他一人给大家取笑好得多,他还想看看王他老子、堂堂的江宁府尹王学善会如何处置,这江宁城里越热闹起来了。
坐在轿子里,藩知美还在想着过几天要怎么去安慰王,最好挑唆王将林缚往死里整才算出一口恶气,看来那个小娼妓要白送给王了,他心里也不是很确定林缚将那小娼妓看得多重,当然是分量越重,越有报复的快感,他恨不得当着林缚的面将那小娼妓白送出去。
“藩义……”藩知美见外面随从半天没有回应自己,又喊了一声,轿子陡然一颠,他整个人给掼了出来,一头栽倒青砖巷道上,他只当轿夫失手,手捂着破皮流血的额头正要破口大骂,却看见随从藩义就倒在他眼前,月光下,大股的鲜血正从他的脖子里汩汩的涌出来,给人杀了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出来,两个轿夫也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两个蒙面黑衣人各持一把明晃晃的刀横在他的眼前,顿时让他将骂人的话咽进肚子里,“两位爷,有话好好说,你们求财,我……”没等他一句话说完,后脑勺给人大力捶了一记,顿时晕了过去人事不知。
林缚不去管那两个给打晕过去的轿夫,蹲到地上,手指在地上醮了血在藩家恶仆尸上写了“不求财”三个字。藩知美虽然给打晕过去,周普还是拿布团子将他的嘴塞严实,将他手脚反绑到身后,确认无误才拿一只黑布袋子将藩知美整个人都装起来,扛在肩上,与林缚、吴齐迅出了永福巷。
两匹马、一乘马车就藏在巷子背后的小树林子里,马蹄子都裹着厚软的棉布吸声,嘴里也衔着枚子,马身上还披着黑布,有专人看管,外面月光甚好,就算有人经过去不特意进林子也难觉这里面藏着马跟马车。
将人劫过来,将装人的布袋子藏到车厢里的夹层里,林缚与周普、吴齐才将蒙面的布跟身上的黑衣脱下来。整个过程除了手势之外,一句话都不讲,就分头离开永昌坊。吴齐与手下探子头陈六驾着马车往天汉桥而去,林缚与周普骑马往藏津桥。
一直到藏津桥头,林缚与周普才将包马蹄子的厚布跟枚子摘下来丢龙藏浦里去。
桥头也没有其他行人,林缚牵着马跟周普笑道:“乌鸦爷倒是贼鬼……”
“乌鸦这小子就是偷鸡摸狗的能耐,将藩知美的私人物件藏藩鼎小妾房里,还要能让藩鼎夜里就现,再替藩知美收藏藩鼎小妾几件带体味的褥衣、抹胸之类,这对他来说都是些小花招……”周普笑道。
“要是藩鼎真相信儿子跟自己的小妾有染,一时气糊涂了不肯救人怎么办?”林缚笑着问。
“那就等他两天心平气和了再说,”周普笑道,“不过藩鼎起初要人将藩知美绑回去,再后来改成让人通知藩知美滚回去,想来是恢复了些理智,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林缚才大笑着翻身上马,策马往簸箕巷而去,到柏园前勒缰停住马,牵着马过去叩门。
“谁啊?”
“烦请通报苏姑娘一声,东阳举子林缚前来相扰……”林缚郎声说道。
等了片刻,宅子门打开,藩家在柏园管事的婆子宋道婆从门外露出门来,她脸上带着讥屑的说道:“原来是林公子,林公子今天在东市可又露脸了。”
“宋嬷嬷抬举了,随手打断几个不开眼的狗腿子罢了,什么露脸不露脸了?”林缚哂然一笑,毕恭毕敬的朝宋道婆作揖施礼,“苏湄姑娘可在宅子里?我也难得回一趟城,本来要早些过来找苏湄姑娘还有宋嬷嬷商量事情,没想到给东市那些市井之徒耽误到现在。”
“你有什么事情?”宋道婆挡在门前,她虽说心里对林缚满心的不屑,但是更不敢得罪眼前这个恶徒,当街能将十七八人断手断脚,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我与苏湄姑娘还有小蛮姑娘在白沙县经历共同经历过一些劫难,都各自凭机缘脱了身,也算是有世缘,想着小蛮身世可怜,想着替她赎身,上回跟苏湄姑娘说起过,难得进城一趟,便想着将这事给办了,”林缚笑盈盈的说道,“不知道苏湄姑娘有没有代我跟宋嬷嬷还有藩家提起这事……”
“这个可难办了,我家少主刚刚做主将小蛮许给王公子做妾了,”宋道婆为难的皱起眉头来,说道,“可不是我宋道婆要跟林公子你为难啊,这种事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做主的,要不你直接去我家少主去商量……”
“王公子,江宁府尹家的王少君吗?”林缚这时陡然板起脸来,冷声问道,“那畜生出了多少银子?”将宋道婆蛮横的往里一推,“你去将藩知美找来,就说小蛮的身我赎定的,多少银子由他开价!”
宋道婆哪里想得到林缚说动手就动手,冷不防给林缚推了个屁股坐地、四脚朝天,院子里其他人都惊惶的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三五个护院手里都拿着长棍、短刀,却没有人敢上前来将林缚撵出去,另外,这边名义上还是以苏湄为主。
“你…你……”宋道婆只觉得屁股痛得要裂成四瓣,站起来气急指着林缚就要骂,“你”了半天,终究没敢骂出口,只是恨恨的说道,“那请林公子就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找少主过去,只要少主答应,我宋道婆当不会跟林公子为难半分的。”
这会儿小蛮从垂花门探出来头,赫然看见林缚站在宅门前,这两天来心里的委屈一下子走到宣泄口,眼睛见着就湿了起来,倒是在宋道婆等人面前克制着没有直接扑到林缚的怀里来。
“那就麻烦宋嬷嬷了,烦请告之贵少主一声,小蛮我势在必得,”林缚朝宋道婆拱拱手,冷冷的说道,“我先进去拜访苏湄姑娘,就不耽搁宋嬷嬷通风报信去。”
宋道婆让人备了马车,她也不知道藩知美在哪里,想着先去藩宅找老爷做主,让老爷通知官府将这两个恶徒赶出柏园去,说不定江宁府今日正想要拿住这位顾氏第一门人狠狠的出口恶气呢。
第八十一章 简短交
走进苏湄平日会客的秀阁,小蛮再是忍不住,扑进林缚的怀里,双臂搂紧他的腰,就大哭起来。林缚轻轻抚着她的脑袋,比去年秋天时又高了一起,洁白晶莹的额尖都抵到他的下颔,小声安慰她:“我今夜就把你带走,以后就在我身边,不用再担心了……”
“本来过了今天就要四娘子出城去找你们,”苏湄不清楚情况,听了林缚对小蛮承诺的话脸上忧色还是不减,“后来听到你那边院子里有动静,四娘子过去跟柳姑娘、周爷说上话,才知道你今天进城了,也知道东市生的事情。出月时,我看着时机成熟,就将替小蛮赎身的事情跟藩家说了,起初那边也敷衍应付着,没说肯或不肯,前天突然捎回信来说王学善之子要将小蛮赎过去当妾室……”她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周普与四娘子自然也要装模作样的呆着外面,她沏了茶端到林缚面前。
“谁也不知道藩家背后的主子在动什么心思,藩家这段时间在江宁除暗中积蓄势力外,其他方面倒还低调些,但也不想就遂了我的意。没有王跳出来搅事还好;有王跳出来搅事,藩家自然愿意将矛盾转移到我与王之间……”林缚跟苏湄分析藩家的心思。
“只怕有些难办,今天又生这样的事情。”苏湄蹙着秀眉,轻轻叹了一口气,王学善、王父子必不敢带人去冲击城中大狱,但是他们心里一口恶气泄不掉,这边就绝不肯轻易放手。
“是有些难办,所以藩知美现在落在我们手里……”林缚平静的说道。
“……”苏湄微张着嫣红的小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实在没有想到林缚劫人要挟藩家就范。
小蛮在林缚怀里也惊诧的抬起秀额来,低声哽咽道:“小蛮不值得林大哥这样……”
“不值得什么,不值得跟王家结为死敌,不值得跟藩家结为死敌?没有雷霆手段,如何逼藩家就范?”林缚拍了拍小蛮的肩膀,跟苏湄说道,“今日生东市之事,明日就会有三具尸体从城中大狱抬出,在旁人眼里我就是顾悟尘手里的一把尖刀,尖刀要有尖刀的自觉,我自然要更锋利一些;要说血腥,从白沙县时,何曾少过血腥啊?”
“不是有四人给送去城中大狱吗?”苏湄疑惑的问。
“王学善的幕宾赵勤民一家人刚给我送去集云居,杨朴这时候大概也将他儿子从城中大狱接出来送到集云居去了……”林缚将事情简略的说给苏湄听。
苏湄从柳月儿那里只晓得今日东市之事的大概,接下来听到的消息都是市井流闻,没想到在柳月儿回集云居之后的诸多事更加的凶险跟波澜壮阔,苏湄微蹙着眉头,身子也情不自禁的朝林缚依过来,说道:“这个赵勤民,我倒见过两回,赵勤民夜投顾宅,顾悟尘要是不利用他将王学善一下子扳倒,王学善多半要千方百计将他一家人杀了灭口……”
“是啊,就算给这边抓住把柄,杀了赵勤民也是除掉最重要的一项人证,我总不能让赵勤民一家随随便便给杀了,”林缚说道,“虱子多了不怕咬,我还怕跟藩家结下死仇不成?冷枪暗箭不断是肯定的,但只要顾悟尘在台上,还不用担心他们会明刀明枪的来。打明天起,除了茶货铺子,其他人都撤到河口去,我会在集云居那里安排两个人守宅子,这边有什么事,可以紧急支援。另外,我打算在河口多备一艘船,确保江宁这边随时有艘船备用,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就出海去长山岛。我这次倒想过将小蛮直接劫走送到长山岛去,只是琢磨着从出城到潜离江宁府一直到长山岛可能存在的风险更大……”
这时候就听见秀阁外脚步声凌乱,听见楼下的仆妇招呼来人:“藩老爷、宋嬷嬷,小姐跟客人在楼上用茶呢……”
“你们便当什么事情都没有生过……”林缚说道,还让小蛮先去里厢房回避一下,他与苏湄坐在桌边饮茶,等着藩鼎上楼来。
“怎么是藩爷亲自来了,不是说小蛮的事有藩少东主做主吗?”林缚站起来,看着藩楼藩家之主藩鼎推门进来,抱拳作揖,瞥了门外一眼,藩鼎带来的护卫将外间挤得满满当当,笑着问,“外间会不会太挤了,要不要让几个兄弟到里间来坐?”
藩鼎脸色阴沉,他看了一眼林缚解开放在桌角上的腰刀,目光制止宋道婆以及护卫跟着进房来,他走到桌旁坐下,朝苏湄点点头,说道:“麻烦苏姑娘替我沏杯茶……”
“东家真是客气。”苏湄拿些茶壶手指贴着壶壁试了试水温,给藩鼎沏了一杯茶,献到他身前,“东家,请。”
“这是小蛮姑娘的身契,”藩鼎不问其他,直接从小蛮的身契从怀里掏出来,压在茶杯下,眯眼看着林缚,“像小蛮这样的女孩子,藩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林举子真的就是想无论舍多少银子都要将她赎走?”
“藩爷为江宁府大豪,人人皆称藩爷一诺千金,林缚才学浅薄,只晓得此一诺,无论是对小女孩子,还是街头的乞丐,抑或是流离失所的贱民,都要做到言既出、力践行,才称得上一诺千金,”林缚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说道,“林某人早前就承诺要替小蛮赎身,苏湄姑娘也答应我说要帮着居间说项,林某当是倾家荡产也要践行此诺——我想藩爷总不至于要我倾家荡产吧……”
“那我以一诺换一诺如何?”藩鼎将身契推到林缚身前,他的手指还压着身契,眼睛盯着林缚说道。
“藩爷言重了,藩爷跺一跺脚,江宁城就要抖上三抖,要说承诺,也是藩爷赏脸给别人,谁有资格给藩爷承诺啊?”林缚哂然笑道,从怀里掏一只锦帕包裹好的锦布团来,放到桌上,说道,“承蒙晋安侯奢少侯爷客气,得他赠送几枚南珠,这是其他两枚,这也是我身上不多的值钱物,藩爷要觉得还缺许多,许我两天时间筹来……”
藩鼎眯眼看着林缚,林缚的话不无威胁之意,却也始终无法确认藩知美就是给他们劫走的。
宋道婆来找人,藩鼎正因为揭露家丑在火头,本不想理会,却是旁人提醒他知美早就该到老宅来了,藩鼎便觉得有些不妙,心知今夜城里不安宁,亲自带人沿去江义门的路往西城找去,在永福巷找到给打晕的轿夫跟当场毙命的家仆藩义,对方手脚干净利落,除了藩义身上三个“不求财”血字外,再找不到其他痕迹。
藩鼎下意识就想到是林缚下的手,劫人赎身逼藩家就范,但是林缚如何知晓知美今夜在江义门那边的私宅里,那栋私宅还是知美近日新买的?又如何知道自己今夜会盛怒将知美找回,恰好方便他们在永福巷里下手劫人?今日江宁城里生这么大的事情,林缚又怎么能脱开身从容布置这一切,他又从哪里抽来人手?要说林缚在江宁还藏有实力,月前河口流民惨案为何又得以生?藩鼎心里有太多的疑问。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因为一个雏妓就拿自己的儿子去冒险的。
藩鼎将一粒南珠拿在手里,对着***细看,仿佛就是在确认两粒龙眼大珍珠的价值,又似笑非笑的说道:“我看一粒就足够了,”将剩下的一粒南珠放在赎身契书上推到林缚面前,算是人钱两清,又拿手指夹着那粒南珠伸到烛火苗尖上炙烤,这么一粒价值十万钱的南珠就出细微的炙裂响声在烛火炙黑损毁,藩鼎这才笑着说道,“这样的珍珠,藩楼没有一百粒也有八十粒,说实话,跟藩楼的女孩子一样,没有什么好值得珍惜的,但是不从林举子那里取一样东西也不能叫交易,你说是不是?”
林缚心想藩鼎到底比他儿子藩知美要老辣多了,彼此间狠话都说完了,交易也完成了,他站起来,说道:“夜里的风也不寒,月色也不错……”走过去将秀阁的窗户推开,让月光洒进来落在妆梳台。
“恕我告辞了……”藩鼎见林缚放出信号,也不管真假,这时候只能告辞离开,朝林缚拱了拱手,说了一声就带众护卫下了秀阁,在前院备好车正打道回府时,打开柏园的宅门,就看见当街摆着一只硕大的黑袋子,借着檐头悬挂的风灯跟天上的星月,能看见里面装了个人,之前就在许多武士就守在前院里,压根就没有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停留,也压根就不知道怎么会有个人给装到袋子里丢在门外。
藩鼎滚也似的爬下马,从怀里掏出短刀来将布袋子割开,果然是他儿子藩知美给绑了结实,嘴里给塞紧了一团黑布出声来。藩鼎回头望向柏园内秀阁方向,在这街上给院墙挡着看不到秀阁二楼传出来的***,这街两边也看不到能藏人的地方,林缚暗中能动用的一些人手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这里在柏园?”藩知美没有松绑,嘴里布团子给藩府扈从拔出来,抬头看向门楣上的扁额,没想到会是在柏园前,又看到他老子就蹲在他眼前,“爹,不会真是你狠心将孩儿绑到这里来吧?”
藩鼎冷眼看了儿子一眼,说道:“是你做主将苏湄侍女给王学善之子赎去当妾室的?”
藩知美真笨,听了这句话也猜到今夜是谁劫他,破口大骂:“我/操/他狗/娘养的……”
“够了,”藩鼎扇了他儿子一记耳光,说道,“你回去还有丑事要我交待。”也不说替儿子松绑,直接让人将给反绑的藩知美丢马车里,朝东城的藩家老宅行去。
藩知美不晓得家里还有什么丑事等着自己去承担。
第八十二章 夜勤病栋
簸箕巷幽寂的长街看不见半个人影,藩鼎终究是看不透林缚或者说顾悟尘在江宁城暗中藏了多少人手,今夜的形式又过于的险恶,就连按察使贾鹏羽都耍滑头抽身离开了江宁城,藩鼎当然不会无端的让藩家过深的搅和进去,更不能让背后的永昌侯府牵涉进去。
楚党在朝中渐得势,楚党新贵顾悟尘手里又握风闻奏事之权,要挑拨顾悟尘跟其他势力血刃相见才符合藩家以及永昌侯府的利益,虽说心里憋屈得很,藩鼎还是让随从将孽子藩知美丢进马车里带回旧宅去,就当今生的事情跟藩家无关。
待藩鼎带人离开,林缚就带着小蛮与周普在宋道婆幽怨的眼神里离开柏园,在巷子角拐了个头就到了集云居。
“林梦得入夜前来过就走了,赵主事、葛书令史、张参军也来过,杨朴过来已经等了有一个时辰了,与赵先生在里面宅子里说话……”柳月儿从垂花门走出来,看着林缚与周普牵马走进前院,就站在垂花门檐下,跟林缚说起院子里的事情,眼睛看着还侧骑在马背上的小蛮。
上回相见还是林缚初到江宁时,小蛮扮成少年子,那时就觉得这女孩子清媚得很,这时候看她穿回女装,虽说眼睛哭得红肿,那张娇媚的小脸更是惹人怜惜。
林缚与周普等人都不在宅子里,这宅子里就没有其他管事的人,两个守宅人以及四个护卫武卒都以柳月儿马是瞻。无论是安置赵勤民一家人,还是请来郎中医治赵勤民之子的伤腿,还是杨朴过来,也只有柳月儿硬着头皮站出来招呼、分派事情。虽说在石梁县里开茶酒店,柳月儿也是曾抛头露脸招揽客人,但她在林宅毕竟是厨娘身份,跟林缚不清不楚的关系,让她出面招呼人很是为难、尴尬,听着前宅门不经招呼的就打开来,知道是林缚他们回来,心里松了一口气,忙从垂花门走出来,没想到林缚拖了这么久不见人影,回来却将小蛮姑娘带了回来。
林缚将小蛮从马背上抱下来,交给柳月儿,也知道小蛮这两天都在担忧与恐惧中渡过,心力憔悴,要柳月儿安排小蛮去休息,正院就没有多准备给女眷休息的房间,柳月儿带着小蛮去后院洗漱休息。在明日出城之前,王学善随时都可能觉赵勤民背叛一事,这边一点都不能松懈下来,院子里戒备的事情就都交给周普负责,林缚进去见杨朴与赵勤民。
赵勤民一家都安排在东厢客房里,林缚朝站在走廊里的杨朴、赵勤民做了做揖,说道:“我出去办了些私事,让杨叔与赵先生久等了。”
杨朴与赵勤民没看到小蛮,他们知道如此紧急时刻林缚还抽身去办事,这事情只怕不简单,杨朴说道:“不妨的……”他没有离开,他是担心给王学善提早觉赵勤民背叛,这边人手可挡不住刺客夜袭,将赵晋送来之后,就没有离开,打算明天一早直接送林缚他们出城去。
“令郎伤势如何,郎中可还在?”林缚又问赵勤民,“安置在哪间屋,我过去看看……”
“多谢林大人关心……”赵勤民说道,他儿子左右小腿胫骨都给硬生生的折断、鼻梁骨挫断、挫伤多处,这都是在东市街头受的伤,在押到按察使司之后,由于在东市给打怕之后,没等用刑都一五一十的都招供出来,反而没有受到什么折磨,也幸亏及时从狱中接过来找医师治疗,小命倒是无碍,但是这么重的伤势,要想完全医治好也难。要说赵勤民心里对林缚一点怨恨也没有那是不可能,但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谁叫之前两边立场不同、各自为主呢?再说他一家五口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寄托在眼前这人身上。
郎中还没有走,在他们明天离城之前,也不能让郎中离开提前将消息泄漏出去,赵勤民与杨朴陪着林缚走进他儿子赵晋养伤那屋。
“……我什么都说了,你不要打我了!”赵晋正忍痛半依坐在床头给他娘喂参汤,看见林缚进来,就如看到凶神恶煞似的,惊惧的就要往后退,碰翻汤碗,将参汤洒了一床,所幸床前两个郎中眼疾手快,按住他的下身,没有碰到断腿。就是如此,赵晋也痛得大叫,将要晕过去。
林缚看着满地的血布,也是尴尬,见赵晋妻女也都视他如凶神恶煞似的畏惧望着这边,他朝挣扎着忍痛要坐起的赵勤民幼子做了长揖,说道:“林缚今日在东市莽撞了,害赵小哥受累,特过来跟赵小哥赔罪,也希望赵小哥宽囿林缚今日之过……”
赵晋这才稍镇静些,额头痛得冷汗直冒,却不敢接林缚的话;赵勤民在旁边给林缚揖礼道:“林大人言重了,今日也是这孽子受人鼓惑做下错事,所幸还有悔过自新的机会……”
“说这些都无益,”林缚看着赵勤民之子赵晋的眼睛里惊惶之色犹在,说道,“赵小哥真要感激有这么一个能担当的父亲……”走过去将盖住赵晋双腿的被褥掀开,见赵勤民妻女脸色惶然,笑着说道,“林缚略知医术,我看看断骨接得正不正……”
坐在床边的两个郎中的脸色都有些不喜,但是在主人家也不便说什么,就站了起来,将位子让给林缚,冷眼看着他给伤者察看断腿正骨处。
当世士医不分,读书人读几本医书会些粗浅医术甚至直接就给人看病抓药都是很正常的,这两位连夜给请来的郎中都是江宁城里的名医,一个姓张、一个姓武,他们才不信这位在东市逞凶断人手脚的东阳举子林缚会什么高明的医术,只是看了片刻,就觉得诧异,见他的诊骨手法虽然跟传统的正骨术有些差别,但也堪称熟练。
林缚的浅薄医术当然不能跟江宁城里的名医相提并论,但谈到对人体肌骨的认识以及对外伤、骨折伤的处理,当世还真没有几个名医能跟他相比。当世的传统中医正骨术也的确不容小窥,赵晋双腿断骨接得很正,没有什么不当,林缚站起来将门外守候的人喊进来吩咐道:“去药店买石膏来,要大量的,一家药店或许不够,就多跑两家,总要凑足十斤八斤才够用……”
“林大人,清热泄火,石膏只是辅药,几钱就成,我们随身就带了一些来,何需十斤八斤?”那个以治疗跌打伤闻名江宁城的武姓郎中终究忍不住看着林缚在哪里乱搞,站出来说道。
“谁说我要拿石膏下药了?”林缚反问道,他并不知道石膏何时才用于治疗骨折的固定用物,不过他读过几本医书,五六百年前的医书上就有石膏这味药,只是给当成清热泄火的辅药来用,所以药材铺子通常储备的石膏都很有限。
杨朴派了两名缉骑护送林缚派出去的人带足银子去附近的药材铺子买石膏,很快就将足量的石膏买了回来。
赵勤民等人都觉得林缚有些乱搞,他们都不信林缚的医术能比请来的这两位郎中更高明,但是林缚是如此强势之人,在这宅子里林缚真要乱搞,赵勤民也只能忍气吞声,就看着他指使人将买来的大量石膏丢到铁锅里干烧又让人拿到石磨上磨碎粉跟水搅成糊,心里也默念希望儿子能少受些折腾,怕是两条彻底保不住了。
两个郎中见劝说无用,也就冷眼看着林缚在那里折腾,等他们看到林缚拿树皮在伤者断腿处做成柱状的模子,将石膏糊浇进去。待树皮模子里的石膏糊在片刻之后又重新凝固成硬块将双腿断骨处牢牢的固定住,这两个郎中才动容,武姓郎中蹲下来检察石膏固定断骨处,激动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说道:“林大人怎能想到如此绝妙的法子?老朽给人治了半辈子的跌打伤,给断骨之人接骨容易,但是养骨需数月时间,这时间里断骨伤受不得外力,一旦再受碰撞,前功尽废便是再请比老朽高明一百倍的神医也难再续断骨,老朽行医几十年,接过的断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真正能伤愈不留残疾者也不过百余,便是固骨之物难求。林大人此法比柳枝术不知道要高明百倍——请恕老朽刚才轻慢,若论医术,林大人不知道比老朽高明多少。”这武姓郎中当下站起来就给林缚作长揖赔罪,另一个郎中虽不以治打伤擅长,眼力却也是有的,一起给林缚作长揖施礼。
“两位先生客气了,我胡乱折腾罢了。”林缚笑着说道。
杨朴、赵勤民他们这才确定林缚不是在乱搞,而且接骨手法之妙甚至让江宁城里这两个有名郎中也折服。
杨朴早就知道林缚博学广识是他受顾悟尘器重的一个重要因素,以往听他跟顾悟尘交谈,也知道一些,看他治狱的手段,也知道些,到底是没有亲眼看到他亲手给赵勤民之子固定断骨并当场折服江宁城里两个有名郎中印象深刻。
赵勤民之前心里是对林缚有些怨意,但是看到林缚深夜归来不辞辛劳亲自替他儿子施治,而且接骨之术又是如此之妙,心里那些怨意也就淡了许多,心里想林缚受顾悟尘如此器重又能短时间里名扬江宁除了手段狠辣之外不是没有其他缘故的。
赵晋也是一天受了惊吓,断腿伤骨也最耗心神,虽然之前有过昏迷,终究不能补损耗心神,虽说伤腿处疼痛不消,这时候也沉沉睡去。
林缚见这边安妥,跟两位郎中说道:“夜已深,这边备了客房请两位先生暂时休息,明早奉上双倍诊金再送两位先生离开,也辛苦了半夜,我让人煮了夜宵,请两位先生吃过夜宵再休息。”
两个郎中也不是没有半点眼色的人,专治跌打伤的武姓花甲老郎中还认得赵勤民,看着宅子里的仗势也知道这时候不可能离开。不过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只是救病扶伤,不问其他事,武姓郎中年近花甲,长须霜白,他还有过给山贼绑走替人治病再给送回的人生经历。
第八十三章 延医上岛
院子外有打更的更夫走过,“邦、邦、邦”的打更声却直叫人心头起毛。
赵勤民走到中庭抬头望了望悬在夜空里的圆月,心里想城中大狱那边应该已经动手了吧。江宁府也有牢房,牢房里闷杀囚人的手法,赵勤民也略知一二,心知时逢多事之秋,权势的争夺尤其的血腥跟残酷,顾悟尘要在江宁站稳脚跟,绝不可能心软的。
事实上顾悟尘流军十载,给赦罪后借助岳父前户部侍郎汤浩信在楚党中的人脉跟威望迅崛起,在官场算是个“新人”,跟官场其他派系的牵扯也少,不要说赵勤民了,江宁熟悉顾悟尘秉性的官员就没有,只怕王学善及东城尉陈志等人仍幻想顾悟尘不敢动手杀人吧。
赵勤民暗叹王学善在此事上的反应终究是不如顾悟尘,顾悟尘杀人,会让人对他又恨又畏,这恰是顾悟尘要的效果,但是王学善不能尽全力庇护部属子弟,则势必令人对他意冷心寒。
宅子里除两名守宅人跟四名护卫武卒之外,没有其他帮佣,夜宵都要柳月儿来新手准备,简单些,却也精致,林缚请杨朴、赵勤民以及两位郎中用过夜宵再去休息。有郎中在,除了讨论赵晋的病情,其他话题也不能谈,武姓郎中与张姓郎中也是知情识趣,简单吃过夜宵就要告辞去休息,出了房门,那个武姓郎中又折了回来,朝林缚作揖说道:“林大人,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武老先生客气了,”林缚记得这郎中姓武,在江宁城中专治跌打伤,接骨正骨的手法可以说江宁没有多少医师能比得上他,笑道,“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去做尽请说来。”
“这石膏固骨之法端实是妙,老朽自学医来五十载,亲历断骨者多在手足胸腹,不治或致残者十之八九,若能将石膏固骨之法与接骨正骨之术结合,断骨者十之三五总是可治愈的,老朽知道此仍不传秘术,提出这个请求实在是过分,但是医者父母心,上天也有好生之德,老朽权作痴狂脸皮厚,请林大人收老朽为徒传授此术……”武姓郎中作势就拜倒下来。
“……”林缚忙将武姓郎中从砖地上搀起来,见他也是性情中人,笑着说道,“我的医术实在是浅薄得很,敢收武老先生你为徒,会给别人笑话死。这石膏之妙用,也是我在杂书上看来,怎么会是不传之秘?这法子说起来也简单,这石膏有生熟之分,药材铺子里的石膏仍生石膏,买来研磨置入锅中干烧,细看有水汽蒸出,是为脱水,水汽蒸净即为熟石膏,熟石膏掺水成糊,稍晾干凝水固形又成生石膏……石膏窑的工匠师傅多半也知道石膏有此物性,只是没有人拿来固定断骨罢了。刚才武老先生心思都在伤者身上,未曾注意我指派人做事,说透了,这方法也浅陋得很,武老先生多试几回,便知道如何去用。”
“……”武姓郎中老脸微红,之前他根本就不相信林缚会什么高明医术,冷眼相看,所以才没有去注意林缚如何指派人做事,没想到林缚根本就没有将这个瞒过他们的意思,他也晓得许多不传秘术说开来也就是一处或几处关窍不为人知罢了,林缚嘴里说得轻巧,但是武姓郎中心里清楚此法对传统接骨术有多么重要的补充,当下就觉得林缚的心胸当真非常人能及,之前知道林缚在东市断人手足虽说有逞恶之意但也觉得他手段狠辣,心里对他没有什么好感,这时候对他的感观就陡然掉了个,觉得他堪称辣手菩萨,不提拜师之事,还是要坚持作长揖谢礼。
林缚是官、武姓郎中是民,受他大礼也是应该,只是武姓郎中年近花甲,须都有些霜白,给这么个老者如此郑重其事的行礼,林缚自己也觉得别扭,搀住他,说道:“我也有事相请武老先生……”
“请吩咐。”武姓郎中说道。
“各地衙门送囚犯来狱岛之前,多半要施皮肉之刑,断手断足者常有,岛上虽有医官,犹有不足,林缚欲在岛上再设一名医官四名医徒。另,河口聚居流民也多,集云社欲在河口设一座医馆延请名师及医徒进驻,所供月银比照城中,还要请武老先生推荐几人……”林缚说道。
“林大人若不觉得老朽医术浅薄,老朽毛遂自荐如何?”武姓郎中说道。
“医馆哪边……”林缚迟疑的问道,当世没有照影设备,治疗骨折全看医师正骨接骨以及药敷的本事跟经验,武姓郎中以治跌打伤闻名江宁,也恰恰适合医治那些受过皮肉之刑的囚犯,但是各家医馆能不能在江宁立足主要是靠馆里的名医撑场面,林缚心想能将武姓郎中请上狱岛自然是好,但是也担心医馆不同意放人。
“医馆那边不用担心,老朽从学徒始就在济悬堂,已近五十载,按说大前年就要回乡下养老去,只是难辞东家挽留的情面一留再留,上个月老朽又跟东家提起这事,东家勉强同意。林大人若不觉得老朽医术浅薄,可供差遣三年不收分文,以还林大人传授奇术之情,但是三年后,林大人要放老朽回乡下养老去,”武姓郎中说道,“老朽离开济悬堂,也不能将济悬堂的根子都挖走,林大人还需要延请其他郎中到河口坐馆,老朽就不便推荐了……”
“多谢武老先生屈就……”林缚反过来郑重其事的给武姓郎中作揖施礼,亲自送武老先生去客房休息。
狱岛是相对封闭的环境,外人极难知道狱岛上的情形,赵勤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江岛大牢因为设在城外江中,若遇囚犯急病延医不便,设有医吏一职,但是狱岛上已经有医官,林缚还要再请医师上岛,就要他私人解囊了。
赵勤民看着林缚走回来,说道:“这武延清可是城里的名医,悬济堂请他坐堂,除了每餐好酒好菜招待,每月还付银十两……”
“那我是得了个大便宜,”林缚笑道,“狱岛上的医吏,一年工食钱才三十石,折银十两。”
赵勤民心想即使武延清上狱岛不取分文,林缚也要每顿有好酒好肉招待,一年下来,他私人也要花不少银子,何况林缚还要在狱岛额外再添四名医徒,花的银钱更多,他何苦花这些冤枉钱?
林缚将赵勤民的疑惑看在眼里,只是笑笑,彼此间都没有足够信任,自然不会跟他解释多少。看着时间少早,请赵勤民、杨朴都早些休息。天不亮就要出城去,谁知道能不能瞒王学善到那时候,养些精神,等出时才能打足精神。
林缚惦记着小蛮,待赵勤民、杨朴都休息后,他又走到后院去,心里想着能请武延清到狱岛上当医官,真是一件好事。
林缚治狱有监管之责,能减少囚犯病死数,就是政绩;再说他需要活生生、有力气的囚犯来干活。
狱岛原先那个医官虽然没有在清狱时给清除出去,医术实在算不上高明,医个头疼脚痛、应急而已。偏偏坐监之囚在送来之前都要受皮肉刑,有些受刑狠的,断手断足都是常事,这段时间来送来的囚犯也格外多,就靠之前那一个医吏就有些应付不过来,有时候书办长孙庚也要一并动手帮忙。这世间本来就是士医不分,长孙庚的医术未必就比那个医吏差多少,林缚就想着出高薪再延请一个医官,然后在河口再建一座兼营药材的医馆,事实上也储备药材供应长山岛所用。
在狱中再添加医徒,主要是给医官打下手,分担护理工作,另一个也想能多培养些合格的医生出来。
当世没有什么辅助医疗检查器械,治病扶伤对医师的经验跟学识要求极高,可以说医师是当世最难培养的职业,医馆里一名学徒需要很多年才能出师,一名合格的医师都通常能称得上名医了。江宁十五万户丁口,郎中千儿八百人,堪称名医者不足数十人而已,这还是江宁设有太医寺的缘故。
长山岛上整个寒季,严寒、营养不良加上水土不服,病死二十多个人,想想都让人心痛,秦承祖能自律不扰民,也被迫从平江府上岸绑了一个郎中一家四口人上岛去。只是个乡下郎中,医术有限,但也极大的改善了岛上的状况,毕竟林缚这边也专门搜集了许多治疗水土不服的药方子跟药材送上岛去。
“谁啊?”
“我……”听着柳月儿在屋里的声音,林缚心头一热,轻声应道。
“你怎么还没有休息?”柳月儿打开房门,她也穿着整齐,没有睡下。
“你也没休息啊。”林缚说道。
“刚要睡下,她做噩梦惊醒来着,”柳月儿朝屋里撇了撇嘴,小蛮又重新睡实过去,“再想想,你将她赎回来不管是当夫人还是当小姐,我都是当佣人的命,也不能跟她挤一张床睡啊。要不,你让她睡你房里去?”
林缚去牵柳月儿的手,给她躲开了,问道:“心里不舒服?”
“没有。”柳月儿说道,好像为了证明她真没有其他想法,主动抓了林缚手一下,不过随即又放开了。
“王学善之子大概是知道小蛮跟我关系不同一般,要将她强赎过去当妾,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再说今日又生这样的事情,情况有些急,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林缚说道,“将她带回来,是要她帮着你做事的,你当她是我的妹妹。”
“那可还不是小姐?”柳月儿说道。
“那你是夫人啊……”林缚笑着说。
“去,谁跟嘻皮笑脸的?”柳月儿不好意思的嗔道,林缚与苏湄、与小蛮经历那么多事,柳月儿也知道自己在林缚心里不一定就比苏湄、小蛮重要,但是林缚今夜外出这么久突然间将小蛮给带了回来,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心里就在想就算自己在林缚心里再没有什么地位,也总不能等人都接了过来才让她知道。这时候听林缚解释过,也就没有什么了,她又不是善妒的女子。
第八十四章 夜黑风高
林缚和衣靠床小睡了一觉,腰刀就放在手边,听着外面有响动,振衣坐了起来,听见赵勤民与其妻在外面廊檐下低声说话,知道他夫妇二人睡不着觉;怕是王学善一日不倒台,他们一日都不能安心。
林缚伸手搓了搓脸,就整衣走出来,顾不上洗漱,与赵勤民夫妇颔招呼了一声,就去前院。天色昏黑,只有寥寥数粒星子还悬在夜空闪烁,再有个把时辰,东华门就要打开放运炭车、运粮车等进城来。
事关身家性命,赵勤民也管不上逾不逾越,跟着林缚往前院走去看准备情况。
周普披着大氅就坐在垂花厅旁边的墙脚跟闭目养神,林缚与赵勤民走过来,他睁眼看了下,没有说什么,又闭目养神起来。林缚知道周普刚替换下来休息不久,要让他在出之前蓄足精力,没有打扰他。马在耳房后的圈棚里,偶有响鼻声传来,马车也准备好:柳月儿、小蛮与赵勤民的两个女儿坐一辆马车,赵勤民夫妇在另一辆马车上照顾断腿的赵晋,马车里倒不是要足够的松软,而是要尽可能的避免赵晋的伤脚坐马车时受到大力的振荡。又过了半个时辰,众人就都起床来洗漱用餐,整装准备离开簸箕巷出城去。
柳月儿夜里也就闭目养神小憩了片刻,待歇下手来,人也困顿不堪,勉强撑着不打哈欠。小蛮做了一回噩梦惊醒后再睡去就实沉,从后院走出来,小脸在***照射下清媚明丽,眸子清亮,终究有些不好意思,就跟前跟后的跟在林缚的身边,直到上马车时才分开。
赵勤民才是个秀才,但是他给王学善做幕僚八年,虽然不是最亲信的一人,在江宁城里的名望也极高,曾经手握的权力甚至比江宁府衙门里的诸参军、令史都要大,但是他的权力来自于江宁府尹王学善的公权私授,一旦脱离王学善,他就又变得不值一文。
赵勤民看到小蛮从后院走出来也是一愣,他认得苏湄身边的这个侍女,也听说王学善之子王已经跟藩楼少主藩知美谈妥要将她赎过去当妾,未曾想到她竟然出现在这里,还要跟他们一起出城去,他此时才明白林缚昨夜与他们分开后做什么去了。
若是仅仅去赎身,柏园就与这边隔一栋宅子,林缚在昨夜那边紧急的时刻,不需要离开那么久,也许派个人过去将女孩子接过来就行。当然了,藩知美都答应王了,再说他跟林缚积怨也深,绝不可能轻易就让人给林缚赎走。
赵勤民很好奇林缚昨夜与他分开之后做什么去了,藩家怎么就同意他将人带走?
杨朴不认得小蛮,但他昨天听顾嗣元说起来这事,看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走出来,自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同样也好奇林缚怎么就能将人从藩家手里赎出来。
等到东华门城门开启的时辰,林缚见乌鸦吴齐还没有回来报讯,就知道王学善还没有觉赵勤民夜投顾宅的事情,跟杨朴、赵勤民说道:“我们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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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到借口回房思谋良策的王学善此时正搂着小妾在温软薰香的被窝里睡大觉,东城尉陈志、户曹书令周泰以及广泰典当行财东赵启贵却枯坐在堂上守了一夜。
陈志还好一些,毕竟是他妻子的侄子,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也不甚亲近,要不是怕给他老妻尖得跟锯子似的指甲抓破脸,他也想回去睡大觉,看着窗户微光清离,眼见就天亮了,说道:“城中大狱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怕是真如赵先生所说,顾悟尘没有杀人的胆。”
陈志心思轻松,周泰与赵启贵心情却完全不同,虽说都不是独子,毕竟是亲骨肉,忧心如焚的坐了一夜,甚是煎熬。城中大狱没有消息传来,那是城中大狱给顾悟尘亲信率缉骑封锁,午夜前顾悟尘另一名亲信还率队进出过城中大狱,不知凶吉祸福,忧心如焚,他们可不敢轻松的赌顾悟尘有没有杀人的胆,身居高位者,有几个不是满手血腥?
“是不是将赵先生找来再商量一下?”周泰问道,这大半夜过去,赵勤民一去不返,周泰心想他真是好镇定,他与赵启贵还都不是独子,赵勤民可是唯一的儿子给关进城中大狱。王也不见踪影,他还是不见踪影的好,这一桩祸事还不都是他惹出来,偏偏他一丁点的是非都没有惹到身上去。
“我们去找赵先生。”赵启贵也坐不住了,觉得赵勤民能拿主意,与陈志、周泰往东院去找赵勤民,喊了东院里的老仆来开门,才知道赵勤民昨夜离开宅子后一夜未归,再让丫鬟去喊赵勤民的妻子,才现赵勤民一家人昨夜都悄然离开了。老仆跟丫鬟都没有进正屋,没有其他人来找赵勤民,自然也没有觉。
“操/他娘的,”陈志不是蠢人,他转念就想到赵勤民一家因何消失,与周泰、赵启贵匆忙返回内堂找王学善,“王大人,王大人,赵勤民那狗/娘养的去投顾悟尘了……”他们也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拦直闯到王学善的内室去。他们只当王学善在内室枯坐着筹谋划策,待看到王学善小妾雪白的肩膀露在锦被外面,瞬时明白过来:王学善这畜生根本就没有将他们给关进城中大狱的家人当回事。
王学善睡得迷糊,没有听清楚陈志他们在喊什么,睁眼看见他们不守规矩的闯进内室来,白白的将他的小妾大半个肩膀看在眼里,心里恼火,怒骂道:“懂不懂规矩?滚出去!”
周泰、赵启贵、陈志久处王学善淫威之外,虽然心里愤恨,却不敢泄,退了出去。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王学善这时才在屋里起身穿衣,也觉得夜里躲回来睡觉对外面三人不住,语气缓了缓。
“赵勤民昨夜就离开后就不见踪影,其妻女也都消失不见……”陈志在外间答道。
“什么!”王学善听了陈志这话,从内室冲出来,披衣敞袍,还露出大半只毛腿,将铜脸盆踢得咣铛响,揪住陈志的领口,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赵勤民可能是夜里投顾悟尘去了……”陈志说道。
这边闹出大动静,外间的护卫都涌出来,王学善犹不信赵勤民会背叛他,他看着护卫进来,大声说道:“去东院将赵勤民给我喊来。我待他恩重如山,要不是我,他屁都不是,他不可能出卖我。”
周泰、赵启贵心里愤恨,心里都想:赵勤民对王学善也算是忠心耿耿,但是独子给王学善政敌构陷关入狱中将死,王学善犹能搂小妾睡得香甜,如此的恩重如山不要也罢。他们心里虽恨,却不敢表示出来,看着堂下忙乱一些,只站在一旁不吭声。
将东院老仆找来确定赵勤民一家昨夜悄然离去,王学善朝老仆当胸就是一脚,直将老仆磕着门槛滚过走廊跌到中庭里半天都没有站起来,王学善嘴里犹骂道:“就是养条狗也知道叫唤两声,养你这老狗屁用,拖出去,打三十棍子……”
众人皆知,这老仆再挨三十棍子小命不保,但是王学善盛怒之下,谁也不敢求情,看着老仆哀求惨嚎给拖下去。
王学善的其他幕僚也多一起赶来,其子王也给惊动了赶过来。王学善在堂子急得团团转,心间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的涌出,却完全无用,养尊处优这些年,虽然也一直都在尔虞我诈中渡过,但今日的凶险才遇到第一回,令王学善完全乱了阵脚,调集人手杀进顾宅的心思都起了好几回。
“马先生回来了……”院子外有人兴奋的喊,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院子间的夹道走来。
“维汉,你回来就好,”王学善听说他的席幕僚连夜从涂州赶回来,顿时跟吃了一剂清醒药似的回过神,慌不及走下堂迎接,半抱半搀的扶住走进院子来要参拜的中年文士,说道,“我都慌了神,就盼望你回来能替我拿主意,赵勤民那个畜生投顾悟尘去了……”
“在我涂州接到大人快马报信,就担心这里问题,”马维汉说道,“我夜里没睡,拉车的马跑死了四匹,赶着西水门开启进城来。进宅门,王管事将事情跟我略说了一遍,此事无需太慌乱……”马维汉说到这里,捻着颔下细须,眼睛却瞅着陈志、周泰、赵启贵等人一眼,王学善才省得赵勤民能出卖他,眼前这三人也能出卖他,他沉声说道:“你们先去西院歇息一下……”又给左右护卫使了一个眼色,将他们三人看管起来,宁可都杀了,要是真有一人投顾悟尘去,那真就万劫不复了。
堂下就留下王学善、王、马维汉以及其他三名亲信。
“眼下有几件事要紧去做,”马维汉说道,“一件事就是要立即编织罪名通缉赵勤民一家,往他身上泼越多的污水越好,若是他甘心给顾悟尘当狗来反咬大人,我们也能还有反击的由头;这件事可以让陈志去做,我知道他的性格,断不会为了个内侄的性命就抛弃眼下的荣华富贵,顾悟尘也没有筹码能拉笼他过去。一件事,就是将赵勤民所知晓的诸多事能掩盖多少就掩盖多少,尽可能让赵勤民的招供查不出实证;此事麻烦王管事去做。此时赵勤民一家多半藏在顾宅,赵勤民不出现则罢,若敢露头,要尽可能将他除去,没有人证,所有书证都可说是顾悟尘为攻击大人伪造编罗;此事由褚都头负责,但需小心不要伤着顾悟尘。还有就是拿银子去收买传塘吏周毅夫,要他尽可能拖延顾悟尘的奏章进京;大人请备齐珠玉宝器,我立刻携之进京,务必在顾悟尘奏章进京之后,朝中还有人站出来为大人说话,”说到这里,马维汉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当然,顾悟尘也未必就想要让大人下台……”
“他不想扳倒我,他想做什么?”王学善问道,他还不敢在江宁暗杀顾悟尘,就算得手,他这个江宁府尹也要给贬去他地,一旦失手,王家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要是顾悟尘扳倒大人更有利他在江宁立足,他自然会毫不犹豫的扳倒大人,”马维汉说道,“要是他不扳倒大人更有利他在江宁立足,他自然也会毫不犹豫的留住大人。”
“我焉能受这竖子控制!”王学善愤怒的咆哮道。
“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大人为何不能暂时低头行缓兵之计?”马维汉劝说道,“大人,时间对我们不利啊。不管做哪件事,我们都需要时间,大人忍一时之辱,一旦我们这边部署妥当,再伺机将赵勤民一家除去,大人自然就不用再受他控制了……”
王学善蹙眉思虑了许久,才一字一挫的说道:“好,且忍他一时。”
“陈志尚可用,即使周泰、陈启贵之子从城中大狱抬尸而出,也可能给其他人收买过去,不可不防。”马维汉说道。
“那个随便按着罪名丢牢里去。”王学善说道,江宁府下面也设有大牢。
“也无需这样,换别人接他们手头的事情就可,”马维汉终究有些兔死狐悲,要给周泰、赵启贵留条活路,说道,“周泰、赵启贵并不知道太多事。”
“不,不能棋错一招。”王学善本是刻薄寡恩之人,有赵勤民前车之鉴,他宁可错失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断然决定要将周泰、赵启贵下狱控制起来。
马维汉等人见劝不得,也就随王学善的意思去吩咐。
“让人将张文登请来,将陈志先喊过来,要他与其他三城校尉立即全城通缉、搜捕赵勤民一家。”王学善又说道,他是大权独揽的江宁府尹,江宁府兵马司虽归左右司寇参军分领,但是左右司寇参军只是江宁府的属官,实际上跟主官对抗的筹码很少,王学善能直接调动兵马司四城尉的兵马,将右司寇张文登喊来只是应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