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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枭臣txt下载     枭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夹藏私带

    杨释心里不愿,还是按照林缚的吩咐,将余下武卒分作两队,分由他跟赵虎两人统领,轮流当值跟训练。清晨是赵虎当值,杨释也是发了狠心,要在三个月内训练一支精锐出来好扬眉吐气,大清早的就赶着武卒披甲到高墙外的空地上操练。

    长孙庚及史、毛两班头从没有看到以往守狱武卒如此勤奋操练的,那些个不当值的差役都好奇的出来站在一旁围观。

    林缚先让停在岛上的乌蓬船将林梦得送回南岸去,等乌蓬船回来,他才带着周普、吴齐、林景中还有五名早上练习劈击术给打得鼻更青眼更肿的护卫武卒出司狱厅,打算坐船到朝天荡北面的朝天驿渡口去。

    走出大牢的辕门,岛上的差役嘻嘻哈哈的站在一旁看着杨释在空地里操练武卒,林缚让一名护卫武卒留下来,指着站在一旁嬉笑的众差役,说道:“你留下来,以军营之法操练他们,谁要是不听话,棍棒加之……”

    那个护卫武卒昨天之前还只是普通小卒,只因身体精壮、粗习拳术给杨释挑出来,又给赵虎饱揍了一顿,夜里就接到通知说给司狱官当护卫,说是当护卫,今天清晨却给司狱大人拿木刀劈得人仰马翻,这时候浑身酸疼还要一起护送司狱大人去北岸办事,却突然给指定留下来训练这些差役……那个护卫武卒愣在那里,茫然不知所从,想要跟司狱大人说他哪知道什么是军营训练之术,看着司狱大人已经率众人朝码头走去,完全都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朝眼前八九名差役喝斥道:“都给站好了……”

    倒是清狱带来的惶恐以及对新司狱官的畏惧,让诸差役不敢忽视这名武卒的命令,虽然都不知道要怎么站才算好,还是不敢耽搁的迅速在这名护卫武卒身前立正站直。这世间的自信来得也简单,看着诸差役神情紧张,神色恭敬,这名护卫武卒心里就放松下来,心里想/操练这些龟蛋儿子也简单啊,哪个不听话,抽他丫的一棍子,极力回忆起自己刚进军营是怎么给操练的来……

    林缚不管身后如何,与周普、林景中还有四名护卫武卒上了船,上船后跟周普、林景中说道:“不要说要操练差役,以后狱中的囚犯也要进行一定程度操练,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

    从狱岛到北岸朝天驿有近四十里的水路,船到朝天驿渡口,才真切的感受到今年的流民要多于往年。沿江府县都严防流民过江,大量流民淹留在江北岸,年轻力壮的汉子不甘愿乞食为生,大多到渡口码头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力气活可做,渡口上涌动着都是出来找活干的力棒子,春寒天气,都衣裳褴褛。林缚他们的船靠岸来,力棒子们就涌过来,没等他们开口讨活干,四名护卫武卒就先跳上码头将他们驱赶开。

    朝天驿渡口的戒备也紧于往时,林缚身高眼尖,看见秣陵县户房书办跟两名皂衣衙役站在渡口一头等候,招手唤道:“陈书办,让你久候了……”

    “谈不上,陈大人吩咐的事情,陈某哪敢怠慢?”陈书办与衙役走过来给林缚施礼。

    林缚与秣陵知县陈/元亮说妥,他与林景中来北岸从流民中挑选身强力壮者进集云社当力夫,秣陵县将这些流民及其实属编入县黄册算是给他们落户。约好时间,陈/元亮特意让县户房书办领着衙差到北岸听林缚的安排,陈书办与两名衙役午前从摄山渡口直接坐船到北岸来的。

    “景中,你陪陈书办还有两名衙役大哥先去用餐休息一下,其他事情下午再说,”林缚拍了拍陈书办的肩膀,说道,“我还有些小事要办,中午这顿饭恕失礼不能陪了……”

    “林大人有要紧事先忙,不用管我们。”陈书办说道。

    林缚让四名护卫武卒跟着林景中他们一起走,吴齐上岸后就先行离开了。

    林缚与周普在朝天驿渡口北面找了个茶棚子里喝茶,茶棚子甚是简陋,几根/毛竹竿子插地上支起一个茅草屋顶,东北西三面拿漆布围着挡风,但还是有风漏进来。

    春寒料峭,除了林缚跟周普,没有其他人在茶棚子里吹冷风,喝过一碗茶,吴齐就带着曹子昂、胡乔中过来。

    “林大哥……”胡乔中很长时间没看到林缚,热情的唤道。

    “又瘦了,又黑了,”林缚手搭着胡乔中的肩膀,打算着他,说道,“恩泽在南岸,等过了江,你们就能相聚了。”

    崇州肉票少年中,胡乔中还有他的堂兄弟胡乔冠跟陈恩泽三名少年是最有胆色也最知权变的,林缚将陈恩泽带在身边,长山岛那边这次也让胡乔中跟曹子昂离岛办事。

    林缚请曹子昂坐下说话:“曹爷什么到的?”

    “唤我名子便可,”曹子昂说道,“约好今日在朝天驿见面,差点没赶上趟,洪泽浦那边封渔了,差点闹事,我们多绕了一天的路!”

    “封渔?洪泽浦封渔是怎么回事?”林缚问道。

    “怕你们在江宁的官员也不知道这些消息,”刚从北方转了一大圈才到江宁来的曹子昂说道,“奢家归顺后,去年初冬,朝廷就秘密将李卓所部陈芝虎一万精锐调入晋中。陈芝虎手段狠毒,他率部过晋中武县时,恰逢武县乡民聚众抗捐,他先命令三百骑卫冲击封堵官道抗捐民众,杀人血满沟壑,后以叛乱大罪将附近几个村寨近千人屠了干净。乡民畏其如蛇蝎,乡豪却视如甘霖。北地连年灾荒,有多少人没干过抗捐、抗租、吃大户的事情?只是北地民风彪悍,加上晋中、西秦等地的精兵都给抽调到加强北方防线,所以乡民因灾闹事,地方上都是隐忍、安抚。如今有精兵强将从东南战场调出来,地方上就不再隐忍,非但不再隐忍,还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翻出来。闹过事的村子也不问首罪、从罪,过去抓人,稍遇抵抗就格杀勿论……去年初冬到年节,东南战场共有四万精锐调往北线,这四万精锐并没有急着去加强燕山一带的防线,都是先去西秦、晋中清匪,特别是举过旗闹事的府县,军队清匪更是雷霆火爆。什么匪不匪,北地的土围子特别多,乡民建土围子本来就是防匪防盗的,这次听说只要有人参与抗捐的土围子,多半要给当成匪寨拨掉。去年秋冬,我们幸好没去中州,中州那边捕杀得更厉害,几乎成年男子都逃出界避难。”

    “蠢,蠢不可及,”林缚说道,“难怪塘报里最近不怎么有北线战局的消息,想来策划此事的人也知道消息泄漏出来,会给天下人唾骂,哪有跟治下子民翻旧账的道理?攘外先安内也没有这种安法的!”

    “嘿嘿,”曹子昂冷笑两声,说道,“流民南涌,淮河沿岸府县治安压力大增,缉盗营大肆扩张。扩张无需是增加兵力,要养兵的钱,不单洪泽浦,淮河中上游府县都默许缉盗营在各自辖区内封渔收河捐……河捐之事本是李卓在东南为筹措军饷在江东、两浙、江西所行的权宜之计,从未在洪泽浦以北地区实行过。此次封渔收捐,一下子要跟江东等地看齐,洪泽浦、淮河里的渔船自然承受不了,我们这次过来时,在石梁县北面,就有大量渔民聚集不散,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林缚没想到北边的情势会如此严峻,有些事情他知道,知道的也没有曹子昂亲自从北地走一趟了解得更清楚;有些事情塘报里没有记载,但想必顾悟尘是知道的,也想必顾悟尘认为有些中枢机密没有必要让自己知晓。想着朝中从东南战场抽出精锐之后没有立时加强燕山战场,而是先分散到西北清匪,说不定也是担心从东南战场调出来的精锐继续抱成团,所以才先分之清匪,再散入北部防线之中,那些人在中枢做决策的人却不知道精锐唯有抱成团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要是燕山防线再给东胡人突破,朝廷再防备权臣拥兵自重又有什么意义?

    林缚微微一叹,说道:“这些事情,我们也管不着,子昂此行可有收获?”

    “我离开长山岛时,秦先生跟乌鸦还没有回来,没能说上话,不过与我预先所想相差不远,”曹子昂说道,“刚才听吴齐说,你此次能安排百户流民到南岸秣陵县落户,那安插三十人进去应该没有问题吧?”

    “只要身家清白,都没有问题。”林缚笑着说道。

    秦承祖这一股流马寇去年给官府诱杀,损失惨重,全部撤到长山岛后,精锐战力就剩下四十余人,想要在长山岛海域长久立足很困难,但是秦承祖他们在淮上纵横十载,在民风彪悍的淮上影响极大,曹子昂此次北上是竖竿子拉人马的。

    “凑巧赶上北地又是清匪又是荒年,早早的就形成流民潮,”曹子昂说道,“路上十个铜子、两升白面就能换一个货真价实的牙牌,这三十人或扮成父子、或扮成叔侄、或扮成兄弟,共凑成九户。他们的家眷都从清江浦直接出海上岛,不过真正知道林爷身份也只有两三人,到江南岸自会拜见林爷你,其他人都不知细情,只会当你身边有人是我们收买的内线,等会儿在渡口林爷看着记号挑选人就是,我以后也算是投靠林爷你了……”

    “说哪里话?拜不拜见我都无所谓,家眷上岛,基本上就可靠了,”林缚说道,“到南岸后先用小船操练,一个月内,我给子昂你们备条三桅船……”

    现在每两个月就要直接运送一批物资上长山岛,倒不是怕水路给盘查,而是担任船太小扛不住风浪,但是船大了,又没有这么足够守口如瓶的押运人手,现如今曹子昂亲自率领三十人进来,一条三桅千石载重的货船水手、护卫、杂工就都齐全了,而且这条船在江宁就能作为集云社的秘密战船使用。

    “子昂让人将嫂子跟龙仔子从岛上接过来了。”乌鸦吴齐说道。

    “啊,”林缚看着曹子昂,“江宁危机四伏啊,怎能让嫂子跟侄子涉险?”

    “豹子没有根脚,乌鸦没有根脚——这两个光棍,让他们找婆娘都嫌累赘——我再没有根脚露给别人看,怎么行?”曹子昂说道。

第五十六章 募工

    与曹子昂约好之后,林缚便与周普、吴齐再回到朝天驿渡口这边的渡口是南渡到江宁城的主渡口,石梁河也从此处汇入朝天荡,另有南北东西驿道交错着横穿过去,即使没有南涌的流民也是热闹非凡。林缚三人就在渡口随便买了几张肉饼裹腹,等林景中将秣陵县的陈书办跟两名衙役招待好再领过来。。^

    “刚在酒楼那边看到藩家的人,”林景中过来跟林缚说道,“他们在路那头挑人,听陈书办说藩家在上元县有好几座田庄,他们从流民中雇佣庄客,说是找庄客,不如说是找武夫,百十斤的石锁就搁在路边,双手都提一只走上百十步气不喘,当场就发一斗米……”。

    “随他们去,”林缚说道,“跟我们不搭界。”。

    永昌侯世袭封地在江西永昌县,本朝对世袭王侯爵的限制甚严,府邸与封地分开,封地也由地方官府代征租银,严禁封爵子孙插手,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限制条件,但此时法弛禁废,已经极少有人再恪守本分了,按说藩家即使从永昌侯府脱了奴籍买地买田庄养庄客也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却无人再会去细究这些旁枝末节;再说也不是只有集云社跟藩楼两家来北岸募人。。

    “林大人,是否可以开始挑人了,要不要我让他们帮着吆喝两声?”秣陵县户房陈书办问林缚,希望带过来的衙差也能帮上忙。。

    “吆喝的粗活,我们来做就行了——”林缚看着曹子昂他们的身影出在码头那头,笑着跟秣陵县户房陈书办说道,“我们选人,陈书办将他们的名字、乡籍录下,还要烦陈书办明天带他们过江去,就要耽搁陈书办跟两位衙役大哥夜里不能回秣陵县了……”。

    “林大人真是客气,你这边事情要紧,要是可以,我还想到你林大人手下当差呢,耽搁两三天算什么——不过,这话可不能跟陈知县说啊!”陈书办笑道,本来知县陈/元亮吩咐下来的事情,他与两名衙役都不敢马虎,刚才在酒楼吃酒,林景中给他们三人每人送了一粒银锞子说是这两天的酬劳银子,心里更是乐意了。。

    林缚他们在码头边找了一间茶肆,拿一两银子将茶肆下午的生意都包揽下来,林缚他们在狱岛上就写好十几张募工告示,请茶肆的伙计帮忙张贴到码头上去。才一盏茶的时间,茶肆门口就给赶来应聘的力棒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所幸林缚带了四个护卫武卒还有秣陵县两名衙役维持次序,不然茶肆都要给这些力棒子们挤爆掉。。

    到码头、渡口做苦力的力夫、力棒子们,有当地人,但更多是此次流民潮中南涌的流民。漕路不通,南方鱼米之乡一升米才三四个铜子,北方灾荒严重之地,一升米却是三倍、四倍甚至十倍的高价,直把人往死里逼,今年看年景又将是荒年,官府又加大清匪力度,他们只能拖家携口往南涌,要找条活路避免给饿死,给堵在江北岸不能再南下才发现过来谋活路也不容易。。

    力棒子已经贱价到一天就是死命的干活也只能挣两升米的地步,要是每天都能挣两升米钱,倒也罢了,至少还能将家人养活过去,关键码头上这么多人,平摊到每人头上,能三四天觅到一件活做就不错了。。

    不要说能入县黄册,就是能有个长期干的活计,都挣破了头。甚至只要拖家带口过江去,哪怕是乞食为生,也比给堵在江北岸这么多人挣一口食吃强上百倍。。

    藩家田庄在路边那头说要募庄客,数千人围过去,有些身体弱的,双手提着两百多斤走上百步直要吐血,还在招募庄客的管事面前强撑着装没事,但是挣那口饭吃的人太多了,听说这边也在募工,当然都涌过来看看这边有没有指望。。

    看着门户外密攒攒的人头,林缚心里感慨,乱世人力贱、人命也贱,他们本来就怕挤过来的人太多,告示里开出的工食钱每月才两百钱,折合一天两升米钱,掺些稻糠跟野菜,勉强能维持一家人不饿死,这个工价比江宁城郊都要贱一半以上,但茶肆还是给应聘来的力棒子挤了个水泄不通,林缚让周普与吴齐都要门口去维持次序,也是确保曹子昂他们安排的人能进来应募。。

    “你拿十两银去换成铜钱来,”林缚吩咐林景中拿银子走后门去铜钱来,“等会儿募工,不管收不收,只要进茶肆来,每个发一斤米钱……”。

    “好咧!”林景中答应道,忙拉了个人陪他一起出去换铜钱,十两银子揣在怀里没有感觉,即使换成十枚一两铜的通宝钱,也要八九十斤重。。

    十两银子,藩楼一席酒钱,能买米三十石,掺糠拌野菜,却能供三千个家庭糊过一天去。。

    林景中换好铜钱来,林缚又让茶肆里的伙计拿几个铁盆子浅浅装着河沙放在桌前,要测试人识不识字,拿根树枝让人在沙上画两笔就行。准备齐当,林缚就让外面放人进来,一名衙役在门口那张桌前检验应聘流民的身份牙牌,林缚与林景中分别跟进来的力棒子问几句话,就目视看看身体健不健壮,有没有力气,眼睛神态灵不灵活,识字的就让人在桌前沙盆上写几个字,不合格的每人发三个铜子从后门放出,合格的人就到秣陵县户房陈书办桌前录名字,领三个铜子,再领一根特制的竹签子走,让他们明天清晨将家室都领到茶室来准备过江去。。

    秣陵县户房陈书办还以为将上百号人招募齐,少说也要干满三天,哪里想到林缚等人在茶肆动作这么快,看人招募跟流水一样,两个时辰就放了近五百个人进来看过,这边还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都说看人看细处,陈书办心里暗想,这林缚到江宁短短数月就挣下如此的声名,看来真不是徒有虚名。。

    林缚让外面暂时停止放人进来,让茶肆伙计拿茶汤及点心过来,让林景中他们休息一二,将陈书办录好的名册拿过来看,说道:“看来还要再辛苦两个时辰才能将事情做完……”虽说名义只能招募百名脚夫、力役,不过他与林景中都使了心眼,招募之人,要么有兄弟,要么父子都是壮年,再说穷人家庭,哪有女子不出户的讲究?那些勤劳健康的农村妇女,干活泼辣、利索不比男人差半分,募满百人,实际上能使用的人手要有三百多。。

    稍作休息,吃了些茶点填腹,林缚让茶肆伙计帮忙在门内外点亮风灯,他们继续干活,赶在子时之前,将百人募满。这时候茶肆外面还围满应募的流民,林缚对此也没有办法,至少表面上集云社只能募招百人,他在江宁还没有资格放肆的去践踏那些说起来也只是表面唬人的规矩,事实上他亲自过江来参与募工之事,也只是确定曹子昂他们能顺利的将人塞进来。秣陵县户房陈书办与衙役从今日的募工过程中也丝毫看不出疑点;说实话,即使有什么疑点,他们拿了酬劳银子也多半会睁只眼闭一只眼,知县陈/元亮吩咐他们配合做的事情,他们哪管多说半句话?。

    林缚让林景中留在茶肆里将剩下的几千铜钱发放完再收场,他先陪同秣陵县户房陈书办及两名衙役到驿馆去用餐、休息。。

    林缚他们走茶肆后门出来,绕到前头官道上,茶楼前还围着人,通往朝天驿的官道两侧都流民搭建的屋棚子,都非常的简陋,树桩、竹竿子当柱,茅草顶,四壁有条件的夯上土墙,没有条件,就拿树枝茅草编个墙篱遮风闭雨。。

    天上无月,星光却亮,林缚找了一处高地,望下去,这种杂乱的草棚子从官道一直延伸到朝天荡的水边,在星夜下密麻麻的,看上去就如万座野坟一般凄凉。与去年冬天经过这里看到的景象相比,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变化太大了。。

    春水将涨,官道下去绝大部分的滩地都会给水淹没,但是这些流民却管不着这些,也只有官道往南到朝天荡水边的滩地是无主之地可任他们暂时驻足。。

    时至深夜,本应该静寂无声,然而林缚他们走回朝天驿这一小段路,就遇到几批官兵抓捕流民经过。江宁府以及江北岸属县也加强戒备,林缚他们深夜返回,路上还有不少巡卒。。

    秣陵县户房陈书办看着官兵抓捕人经过,跟林缚开玩笑说道:“林大人,今年江岛大牢只怕是要比往时热闹……”。

    “嗨!”乱世气象,狱牢总是爆满,流民要讨活路,盗抢偷窃,身子结实又无牵无挂的能挨得衙门一顿肉/棍的,甚至主动找事进监牢去吃囚粮,林缚只觉得心里有些凄凉,却要跟人笑颜说话,“各衙门绑人来,我们只负责收纳,囚粮也由宣抚使司拨付,不用我自己掏腰包养囚犯,哪管这些?明日过江,眼不见清净。”。

    林缚他们走到驿馆前面,有几个黑影子从路边窜出来截住路。。

    “吃了豹子胆劫道,滚开!”周普当即拔出刀冲挡在众人之前,林缚在后面也将腰间刀解下来。。

    “小人们没歹意,只求大人老爷收留赏口饭吃!小人们其他什么都没有,就一膀子力气供差使。”窜出来几个黑影子也没有别的动作,当道趴下叩头恳求收留。。

    在驿馆辕门产旗杆高挑风灯的照耀下,跪在道中间的五个人,前面两个一个是面黄肌瘦的少年,一个却是穿着破袄子的小姑娘,另三人却是壮年汉子,这三人即使穿着厚实的破旧寒衣,也能看见他们个个虎背熊腰、雄壮彪健。。

第五十七章 募工(二)

    “你们有什么事情站起来说话。”林缚暗中警惕,让在驿馆前截住他们的五个人站起来说话,驿馆前的那几个守卒往这边看了片刻,终究没有走过来盘查。

    “谢…老爷赏的铜钱,小…小人买了一米斤回来,我娘让我过来给老爷再叩个头!”后面三个壮汉却窜掇那个少年跟那个小姑娘站到前面回话,那少年面黄肌瘦,在陌生人面前说话结结巴巴,又跪下叩了三个响头,才沾着一身土的爬起来说道,“小…人真的有干活的力气,我不要那么多钱,我跟我妹子给老爷干活,只要一个人的工钱就成,没有钱拿赏口饭吃也成,就求老爷收下我们,再没有粮吃,俺娘、俺妹就要饿死了……”那少年说到这里,就拿又脏又破的袖子抹眼泪。那小女孩子看上去十三四岁,眉目秀气,只是太瘦,小脸看上去还有些吓人,她胆子更小,抓住少年的人,盯着林缚看,连句话都不敢说,给眼泪糊住眼睛。

    听着少年的说话口气,他们也去茶肆应募过,只是给筛选出去了,这时候又来哀求收留,今天过眼的人差不多有上千,林缚记性再好,也无法将上千号人都记住。

    “大人老爷,你们就行行好,收留我们吧,苦伢子他娘躺棚子里病好几天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不然就是爬也会爬过来给大人老爷叩头的……”这时候那三个健壮汉子才有一人站出来给林缚答话,“大爷要是收留我们,也请将苦伢子带上,他力气小,有什么活,我们多帮做些就是,再没有一口饭吃,他们家三口真要饿死在这路边了。”

    林缚对少年没有印象,但看他也不似在作伪,但是这三名汉子却绝对没有在茶肆里见过。流民一路过来讨活路,都非常的苦,就算曹子昂要塞进来的那些个人,也都脸带风霜寒色。大寒天气,上千里路走下来,风餐露宿的,就算是头骡子也要掉几十斤膘,何况是人?这三名健壮汉子即使穿着破旧衣裳在灯下精气神却是十足。

    林缚心里暗想,到底是谁要往自己身边打暗桩子?想来奢飞虎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将江边那块地让出来不争,这三人是庆丰行派来的暗桩子?

    林缚为难的看向秣陵县户房陈书办,说道:“应募的人数已经满了啊……”

    陈书办只当林缚看到眼前三名壮汉心里喜欢,集云社可以募四十名携刀武卫为商队、店铺防贼防盗,甚至可以携十张弓,如此身强健壮好汉恰是集云社要极力招揽的对象,他笑着说道:“不是卑职瞎说,天下奉公守法如林大人者,真没有几个了。县上许林大人招募百人,林大人便是多招几人,我们还能走到大街上喊去?也就顶多再添两笔字的事情。”

    “哈哈哈……”林缚朗声大笑,从身上摸出一张名帖来,递给为首的汉子,说道,“你们明天拿我的名帖直接到茶肆前待着上船,”又从身上摸出几十枚铜子给少年,“你拿去看看夜里能不能找到郎中给你娘诊治一下,买些好吃的。”

    这五个人又一起跪下来谢恩后离去,林缚与周普请陈书办与两名衙役进驿馆用餐,陈书办与两名秣陵县衙役也没有注意到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的吴齐并没有跟他们进驿馆。

    林缚送陈书办三人在驿馆里用过餐,他没有留下来过夜,而是连夜与周普过江去,连去茶肆跟林景中言语了一声,暗桩子的事情没有跟林景中说,怕他经验不足露了形迹,四名护卫武卒先留给他使唤,护卫武卒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官员差使手下的兵卒做杂务已经是见怪不怪的常态了,这也是当世镇军、地方军队战力孱弱的一个原因。

    林缚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耽搁,明天林景中带着这些招募的人过江去,在秣陵县里会停留一天两天,然而就直接安排到金川河口去,现在金川河口连个茅草棚子都没有搭起来。虽说南岸有林梦得帮忙,有钱小五跟着跑脚,但是事多杂乱,需要更多的人手。曹子昂他们要跟着林景中他们过江,这两天他们也帮不上忙;再说奢飞虎跟杜荣肯定不会老老实实的将那段江岸让出来。人在南岸,要是狱岛发生什么事,就一两里水路,眨眼就能赶过去应急;要是留在北岸,有四五十里水路,狱岛上发生什么事情,再赶过去,黄瓜菜都凉了——现在狱岛上,无论是赵虎还是长孙庚还是杨释都不能独挡一面。

    林缚这时候轻易不能在北岸过夜,就是在再晚,还是赶回南岸去心里踏实。

    吴齐赶在乌蓬船离开码头前赶到。

    “那少年跟小姑娘没有问题,是中州过来的流民,其他三人是暗桩子,他们窜掇着少年跟小姑娘过来打掩护,一时也查不出是哪家的?”吴齐将他离开这会儿打听来的消息说给林缚听,又从周普接过一张肉饼,也不管又冷又硬,嚼吃起来。

    “怎么办,是不是先让他们混进来,暂时不打草惊蛇?”周普问道。他们要严守秘密的,就是将来要给曹子昂安排的那条船,那条船也不会用不可靠的外人,集云社其他就没有特别要严守别人窥伺的地方了。

    “我们能有这么好欺负?”林缚笑道,“狱岛上那么多监房空着呢,还有上百副枷锁一时没有用处,先把那三人带过江再说,以后有谁来赎人,一人一百两银子卖出去。”

    周普、吴齐嘿然一笑,没再说什么,任船逐流前往狱岛,他们三人在船舱里和衣而睡养精蓄锐。

    ************

    林缚他们们船到狱岛,已是次日清晨。

    林梦得的动作很快,从金川河口驶进去到九瓮桥再往东南行十二三里,就在龙兴湖西北畔,就是江宁城外二十四市镇之一的曲阳镇,曲阳镇商贾云集、物齐四海,狱岛之上所需之物,林梦得带着人到曲阳镇一天就购置齐当。林缚他们回到狱岛之后不久,林梦得就押着一艘装载满物资的船到岛上来,狱岛这边派出二十名囚犯劳作了一早上,才将满船的物资卸下来。

    金川狱岛即使以秋季讯期的水位线计算,全岛占地也有两千余亩,整座江岛大牢虽说是以牢城规模来建造,也只占地八百余亩,高墙外尚有一千二三百亩的空地,要算是低浅的江滩江汙,面积还要大上三四倍不止。岛西北地势较高,有杂林,当初建大牢时,就在岛上烧土制砖、伐木作梁。如今旧窑虽有崩坍塌,却大半还存,能伐来作檩梁的树林还有三四百亩,也还有大片的竹林,只要有了工具,岛上有足够的人力可差使,可制砖,可伐竹木,不仅能供狱岛自身所用,也能供给金川河口建货栈所用。

    事事开头难,一旦起了头,事情就会变得简单。

    林缚起初挑了十名囚犯到狱岛北滩捕鱼,在长孙庚等人看来,这些已经逾越规矩。一方面林缚是大权独握的司狱官,一方面林缚令武卒严加防范逃监发生,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待每日能捕三四百斤肥美江鱼补贴监牢物用,吏卒以及囚犯伙食都因此能大幅改善不至于产生亏空之中,这七八天的时间,长孙庚等人就视监押囚犯到江滩捕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说起来,这背后还是利益诱导。

    林缚下一步的动作就是在高墙外开僻一座菜园子、一座牲口圈棚。

    岛上高墙外有的是空旷土地,另外,宣抚使司配合的囚粮中搓杂大量的陈谷烂米,林缚严禁将烂米掺给囚犯食用,但是这些陈谷烂米以及从江滩捞取大量的水草、细螺、杂鱼都可以拿来喂养猪羊等牲口,林缚想争取在夏季来临之前解决掉狱岛上的蔬菜跟肉食供应问题。

    这些事情都要役使监牢里的囚犯来做,有之前的捕鱼打底,林缚将建菜园子、牲口圈棚的事情跟长孙庚提出来,长孙庚倒不觉得特别难接受,关键是如何役使囚犯并防止囚犯逃监的问题。

    两百多囚犯关押在高墙里,六十名武卒加二十多个差役监管是足够了,甚至有江匪过境,这边将狱门紧闭,也不怕江匪会上岛来攻打大牢。但是将两百多囚犯都放到高墙外劳作,六十名武卒与二十多个差役监管就有些不够了,一旦发生逃监事件,对守狱官吏来说就是重大事故。

    无论是从长孙庚的廉直、资历、学识以及在原有班头、差役中的威望,林缚都要用他作为自己在治理狱岛、管理囚犯方面的主要助手,甚至在自己暂离狱岛之后,要长孙庚来主持狱岛上的事务。

    在清狱之后,林缚专门找时间跟长孙庚详细解释以囚治囚、分罪治囚的治狱思路。

    根据坐监罪名、囚犯服刑以及家庭情况以及剩余刑期的长短等诸多因素,将狱中囚犯进行分级、分监管理。逃监风险低的囚犯,可以役使到高墙外劳作;逃监风险高的囚犯,则在高墙内建工场作坊役使劳作;严重危险的囚犯,那就关入内监严加监视,甚至可戴上枷锁干活。

    杜绝虐囚事件发生、改善囚犯生活卫生条件以及起用一些表现良好的轻罪囚犯去管理监房都能有效防止逃监行为的发生。

    当然,即使事情做得再细,囚犯逃监一事仍然不能完全的杜绝,但是大越朝有不发生逃监的大牢吗?不要说逃监了,隔三岔五就有囚犯莫明暴病而亡的大牢才是大越朝正常的大牢,狱岛要防范的不过是大规模的逃监行为罢了。

    长孙庚也是有学识的人,即使林缚的治狱思路跟传统有着迥然的不同,但林缚详细解释过后,长孙庚还是能接受一些新事物、新思想。一方面也是有利益、实惠引导,一方面也是清狱给他带来的触动极大,就算林缚不在狱岛上,长孙庚还是能很好的去执行林缚的治狱思路。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林缚还让长孙庚注意将有一技之长的囚犯挑选出来,毕竟狱岛以后要做很多事情,无论是捕鱼、种菜、喂养牲口还是纺纱、织布、制衣、打铁、行船、做木工活,有一技之长的囚犯能替他们解决很多的麻烦。

    狱岛在押囚犯不多,长孙庚先花两天时间对所有囚犯进行彻底的梳理,还特意在囚犯中设置牢长一职,就用林缚最初选出来的那十名囚犯担任,负责牢门内的日常管理以及监视其他囚犯间的异动甚至有权监督狱卒在监房内的行为,严厉打压之前在监房里长期作威作福的牢头狱霸。

    事实上也是林缚用新规矩大幅改善囚犯坐监条件之后,这些绝大多数都是因为交不起赎罪钱才来坐监的囚犯就顿时变得好管理多了。

    林梦得将物资、工具运上狱岛,长孙庚就役使逃监危险程度最低的四五十名男囚跟所有女囚出高墙伐竹木、开荒地建菜园子、牲口圈棚。

    一直到第五天,林景中才带着那些个招募来的流民拖家带口近四百多号人过来。

    虽说这些人都在秣陵县落户,但是秣陵县没有余地分给他们,他们的活路都要指望集云社来解决。原以为两三天能解决的事情,但是这么多人拖家带口之后,每户人家还都有乱七八糟的家当,就会冒出很多麻烦事来。在朝天驿渡口就拖了两天,人才聚集齐当;到秣陵县后入黄册,又赶上募工流民中有个家人没能熬过去在县城里病死,在秣陵县又拖了一天,最后还从秣陵县雇了十几辆大车,才将这四百多号人拖家带口的领到金川河口。那个病死的流民家人,林景中也买了棺木拿牛车运到金川河口来埋葬,花了不少钱,就算是收买人心吧。

    林景中他们赶到金川河口,就看见他们之前在金川河口买下的十几亩地里已经搭建了几座简陋的茅草棚子,茅草棚子后面的空地上砖石竹木整整齐齐的堆了一大摊,钱小五与林梦得借给集云社使唤的四名伙计守在那里,没看见林缚,也没有看到林梦得。

    “嗬,你们的动作也不慢啊!”林景中看着这些搭建房屋的材料都已经准备齐当,拦住钱小五问道,“公子跟梦得叔他们人呢?”

    “都在岛上,林爷刚送一船猪崽到岛上去,”钱小五说道,“公子吩咐过,你过来,让你领那几个拿他名帖应募的流民一起坐船到岛上去……”

    “呃……”林景中摸了摸脑门,想了片刻,才想来在朝天驿渡口的第二天早晨有五人拿着林缚的名帖过来应募,秣陵县的陈书办也说是林缚在朝天驿馆前答应收留的,他没有多想就直接带过江来,他这些都忙晕了,要不是钱小五提起,他都忘了有这五人,他赶紧吩咐林缚留给他的四名护卫武卒去将人喊过来,他不明白林缚这时候不让曹子昂他们坐船过去相见,却要带这五个人到狱岛上去。

第五十八章 暗桩子

    找来拿林缚名帖应募的那五个人,三名健壮汉子,一名少年、一名黄瘦的小姑娘,林景中不清楚林缚要这五人到狱岛上去做什么,但是钱小五这么带话,他自然先把人带上岛再说,曹子昂那边也不作安顿,先让他们跟其他应募流民都混杂在一起。

    眺望过去,狱岛南端的码头上停了两艘船,河口这边河滩上也还停了一艘乌蓬船备用,林景中带着人上船,林缚的护卫武卒自然也跟着上船回狱岛去。那三个汉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单他们五人要坐船到岛上去,从领头的林景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心里惊疑不定,除非撒开脚丫子跑路,不然无法拒绝林景中的安排。

    从河口过去一里多水路,摇橹缓行,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船靠上狱岛的简易码头,林景中带着人上了岛,才发现离开狱岛才六七天的工夫,狱岛跟以往就大不一样了。

    之前高墙外就大牢门到南头码头之间开辟出三百步见方的空地,平时也当作武卒操练的校场使用,空荡荡的,除了风吹起的灰尘,没有其他东西。这时候校场给隔两块,大狱辕门前的还当校场使用;西边竖了十几根木桩子,扎上箭靶子,场地上拿石灰画了线,已经做了射箭场。林缚正一身短紧打扮,在那里张弓射箭呢,周普、林梦得等人站在旁边看着他射箭。

    林景中上了码头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见林缚十支箭倒有四支脱了靶,笑着摇头,带人朝射箭场那边走过去。

    “才几天工夫,这边就大不一样了。”林景中感慨的说道。

    “呵呵,看到你们到河口了,”林缚笑了笑,将弓箭交给身边侍候的护卫,又看了看那四个跟林景中在外面跑了五六天的护卫武卒,说道,“你们归队吧!”那四个护卫武卒便与那名帮林缚拿弓箭的护卫站到一起。林缚又看了看那前些日子在驿馆前截道求收留的五人,指了指周普跟他们说道:“你们赶过来也辛苦了,跟他先进去用餐休息一下,等会儿我有事吩咐你们做……”让周普将人带去大牢辕门里去。

    “他们什么人?怎么单叫他们到岛上来?”林景中看着给周普带走的五人身影消失在辕门里,疑惑的问张恪。

    “不知道是哪家塞进来的暗桩子,让周普领着进去收拾……”林缚说道。

    “啊……”林景中愣怔了一下,他这几天仓惶忙碌,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还真没有发现这事,这几个人是拿着林缚名帖过来应募的,他当时也不会多想什么,他又问道,“那少年跟那小姑娘也是?不像啊!他们还有个病得快要死的老娘,连路都走不了,用牛车拉过来,说是请郎中的钱你给的……”

    “这两个不是,等会儿你再领他们回去,好生安顿他们就是……来,先不管这个,我先领你去看看岛上的变化。”林缚笑着说道,根本不去理会给周普带进高墙去的三个瓮中之鳖,与林梦得领着林景中往校场东面走。

    这五六天的时间里,校场东边高墙外开荒建菜园子已经开出四十多亩地,都种上菜仔,刚浇过水,拿竹竿跟树粗枝建围栏的牲口圈棚也建了有七八亩地大,分成七八栏,每栏中都有十二三头仔猪,林景中来之前听钱小五说过,林梦得今天才用船将仔猪送来,再细看,圈棚里还有种猪,圈棚前有两个穿囚衣的犯人在忙活着。

    “那两个人坐监之前当过猪倌,都给村上富户养过猪,知道江里哪些水草猪能吃,哪些猪吃了会生瘟,细螺、杂鱼都能拿来喂食。母猪一年能生几胎,一胎能生几仔,这两人也说得头头是道,算下来这圈棚倒要十二三头母猪留种。这些都是有用的学问,不过城里的道德先生们都视之如糟粕的——如今宣抚使司每给狱岛一斤囚粮里差不多要搓三成的烂米,这一天差不多就是一石的烂米,人不能吃,拿来掺进水草、细螺、杂鱼喂猪,就能养一百头猪,过段时间,这岛上两天就能宰一头肥猪改善伙食……”林缚笑着说道。

    林景中脑子习惯性的计算起来,江宁城里,猪肉一斤二十五六钱,一头猪六个月养肥能杀一百五十斤肉,值三千七百五十钱,一百头猪就是三十七万五千钱,折银约三百两。囚犯捞水草、江螺、杂鱼总不用计本钱,养猪的人工也不用计本钱,六个月所消耗的不过一百八十石烂米,也就值十五六两银子,就那净得两百七八十两银子,一年养两栏猪,就是五百两银子。

    林景中心里一本账算得哗啦啦的响,两眼放光,这生意贼是做得,他说道:“市集上烂米不值钱,一钱能买一升多,要不我让人每月送一船到岛上来……”

    “你在货栈当了几年的账房,整个人落钱眼里去了,”林缚笑了起来,说道,“你一船一船的烂米送上岛来,我不要让大量的人手去江滩捞水草、细螺?圈棚这边也要专门的猪倌照顾。哪里有这么多人手?我现在筹划做什么,先顾着岛上所需,多余的才供给集云社,这也是我跟顾大人说好的。”

    林梦得在一旁也脸带笑意,心想林景中当集云社的管事倒是称职,但论生财之道,旁人还真是不及林缚。这江岛大牢建成快有十年了,前司狱葛祖信只想到迫使女囚到曲阳镇的妓馆卖身取利,却不知道这岛上一千多亩好地、两三千亩滩地以及无本役使来劳作的囚犯都是生财的根本。此时在岛上才关押两百多囚犯,一旦顾悟尘真在江东重开牢城,岛上关押囚犯将数以十倍计,那时能役使的劳力将更加的富裕,关键是有的劳力能放出来用,有的劳力要监管着用,生财的路子要多琢磨几条出来配合着用。

    林景中摸着鼻头,知道狱岛上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眼睛只看到一样好处是不行的。他跟林缚、林梦得他们继续往东边走,还有二三十名囚犯在菜园子东边继续开荒,牲口棚子背后还有几名囚犯在挖土坑,看挖的那圈浅土,这土坑还不小。

    这边囚犯干着活,只有五名武卒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持械警戒。

    林景中担忧的问道:“外面这么多囚犯在外面干活,只有五名武卒戒备,万一有几人同时撒开腿往江水里扎猛子,怎么追得及?”

    “现在放出来干活的都是些轻罪、表现良好的犯人,入监都是分房关押,串联集体逃监的可能性很低……”林缚解释道。

    林景中微蹙着眉头,有些林缚嘴里说起来很寻常的事情,总要让人琢磨半天才知道其中的一些妙处。

    林缚不管林景中走神想什么,拉着他继续走,边走边比划着解说一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要在高墙外再建一座仓库储存物资,还要将武卒院搬到高墙外面来,司狱厅也要搬出来,让高墙内空出更多的地方来。倒不是为了关押更多的囚犯,而要在高墙腾出地方来建工场,毕竟要防止大规模的逃监发生,在高墙内役使囚犯,管理更方便一些。

    这会儿,周普从辕门里走过来,林缚问他:“解决了?”

    “瓮里捉鳖,”周普轻松的说道,“都绑了起来,一时从嘴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来,你要不要看一眼去?”

    “我看什么看去?”林缚摇头说道,“我去了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会不会是庆丰行的人?”林景中问道。

    “庆丰行有最大的嫌疑,”林缚说道,“只是事情还透露着古怪。即使庆丰行要给我们惹麻烦,但也不该留下痕迹才对。奢飞虎在江宁城里还没有站稳脚呢,就算他们要争那段江堤建码头、建货栈,但是他敢为这事公然惹到按察使司头上来?”

    “先以潜入狱岛的罪名将他们上枷锁送到内监关押起来,”林缚说道,“要是过些天没有人出来交涉,再送到按察使司衙门去,那边自有剥皮蚀骨的肉/棍伺候他们……”不管这三人是哪家派出来的,林缚都不想他来将事情做得太过,集云社在江宁的根基还是太浅,要是场面闹得太血腥,顾悟尘就未必会包揽到他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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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三名暗桩子果断扣押下来,林缚便不再耽搁,与林景中、林梦得、周普等乘船返回南岸,也将那对少年兄妹带回到南岸。

    这几天除了搭建了几座茅草棚子之外,岸上再无片瓦可遮风雨,但是林景中拖家携口带回来的流民近五百号人,几座茅草棚子可挤不下这么多人。林缚也不会将这些流民送进江宁临时安置,这些人都要在河口原地安置,一天没有搭建足够遮风闭雨的窝棚出来,就有部分人要餐风露宿。

    船在河口滩地前下了锚,这边的河滩地拿砖木铺了一层,开辟了一条通往岸上的土阶路,简易的码头可以让三四丈长的载货木船直接停靠,河滩上还搁浅了几十根原木。

    “从朝天驿渡口到金川河口直线才四十多里水路,四百多号人拖家带口就折腾了五六天,衣食住行无一不要操心,我都感觉自己这几天瘦了一圈,实在无法想象那些动则上万人的军队转移千里是如何做到的?”林景中一边跟在林缚身后上岸,一边将这几天的辛苦唠叨出来。

    “……本来可以走得更快一些,由小及大,再大规模的军事转移,也是由人、车马、物资等组织,”林缚笑了笑,后勤管理跟组织,历来都是棘手的难题,回头跟林景中说道,“择健壮者编伍而行,健壮村妇也可以组织起来专门看管牛车、物资、稚童、病老以及负责给众人准备餐食,在遇到事情之前就要足够的预测,每件具体的事务都要指定专门的负责人手,大类的事务再设一名管事,不能事无粗细都由你一个人来做,按照这样的思路,再复杂的事务都能梳理出来——要让你多跑几趟就会有切身的体会。”

    林景中跟在后面边走边想,没注意一脚踩在软土上,塌了一块,差点滚下去。周普从后面将林景中托住,林缚回头看着林景中笑着说:“脚下悠着点,这段梯路太简陋,泥土又松软,要是下场急雨,就冲得不成形,也没法子铺砖木,这边临时用着,等西边的石阶开出来,就好多了。”

    林景中跟着上了岸,岸上已经动了起来,钱小五与从林梦得那里借用的几个伙计正指挥流民将竹木砖石漆布等材料往西边搬,他跟林缚说道:“西边可不是我们的地,东西堆过去,地主可要找上门来……”

    “不单将东西堆过去,我们还要在那里搭建窝棚,先将这些人都安置下来,”林缚笑着说,“前天我回了一趟城,拿到按察使司准许金川岛大牢在西边江堤建堆栈码头的正式公文。名义上,河口的这些募工现在都已经由金川岛大牢征用了。江堤上的那些地,自然也都征用下来临时安置雇工,地主要是找上门来,赔偿青苗钱就是……”

    见林缚说得轻描淡写,林景中也放下心来,这年头权势再大、大不过衙门,江东地界上,要是拿按察使司衙门的名义都办不成事情,也就没有多少人能办成事情了,占用几十亩地算屁大的事情。

    林景中倒想一件事情来,跟林缚说道:“说起来也奇怪,西段江堤上去那片地的地主究竟是谁,我找了这些天,愣是没找到人。从秣陵县的地籍册查询地主,发现河口这片地这几十年来转手不下十趟,从地籍册已经查不到现今的地主了。找到村子里,佃户每年只是将田租交到收租栈,地主是谁,佃户都不清楚,收租栈却不肯透露地主的姓名……看来也只有逼着他们露面了。”

    江宁城里十多万户人丁,家有余财有习惯将银子积攒下来埋地窑的,也有习惯到郊县置地放出去给佃农种收租子食利的。城中大多数中小地主手里的土地比较零散,形不成大规模的田庄,每遇收获时亲自下乡收租交税赋十分的麻烦,特别是遇到抗租之事,这些寓公型的中小地主通常也是束手无策,就算告到官府,首先自己要给官吏盘剥一番。有需求就会促进新事物的产生,这种情况下,城郊市镇就有代替城中地主向佃农收田租的收租栈出现。便是地方上的许多当地田主也向往城中的奢华便利生活,便将手里的田地交给收租栈管理,拖家带口住进城里当寓公去了。收租栈通常都是地方上的乡豪势力,也有许多收租栈本身背后就有官府的背景。由于县地籍册二三十年才更新一回,无法及时反应二三十年间的土田交易过程,佃户与地主之间又隔着收租栈,想要查明一块的地主是谁,还真是要费一番周折。

    林梦得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我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城去,就不耽搁了。”

    “那行,梦得叔路上小心一些。”林缚说道。

    林梦得这些天来,花了很大的精力帮林缚做事,但他始终是林家在江宁的主事人,林记货栈还有许多事务等着他去做。

    虽说当初林梦得默许林缚在江宁自立门户是迫于无奈的形势,但是数月相处下来,特别是看到林缚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手段与胆色还有常人远不及的学识以及跟顾家的密切关系,林梦得心里只是遗憾林缚不是本家子弟,不然他死力都会助林缚夺下家主之位的。

    林梦得坐上马车,在随从扬鞭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心里轻叹一声:林庭训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不知道最终是谁来主持林家,一旦林族由新人掌权,只怕会派其他人来江宁接替自己的位子吧。

    林梦得是有些恋栈不去,人都有私念,在江宁管事七八年,谁愿意再回到上林里给当成旁支子弟给排挤出林族核心事务之外?想想自己也没有像林缚这般自立门户的决心跟机运。

    种种因素,都使林梦得决心助林缚一臂之力,也算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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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填平之策

    林梦得离开后,林缚与周普下了江滩,踩着硌脚的卵石,走到他们选定建堆栈码头的江涯下,将护卫武卒支开到一边警戒;过了片刻,林景中将曹子昂、胡乔中以及两个衣衫褴褛、腰间扎着草绳的精壮汉子领到下面江滩来。

    “林爷,这二位是前些日子我跟林爷提起的葛存信、葛存雄兄弟,他们的真姓名外人极少知晓,旁人都称白浪鳅,又称大鳅爷、小鳅爷,很得淮上渔户拥戴,却给官府恨之入骨,安排进入集云社的三十名人手,多是大鳅爷、小鳅爷手下的兄弟……”曹子昂介绍说道。

    “什么白浪鳅,烂泥里的泥鳅鱼罢了,在淮上混不下去,存信、存雄请谭爷收留。”葛氏兄弟抱拳给林缚行礼。

    林缚微微一怔,瞬即想明白过来,葛氏兄弟只当林缚是他的化名,东海狐谭纵才是他的真实身份,朝葛氏兄弟抱拳还了个礼:“客气了,无非是苦兄弟一起混日子,在江宁还是唤我林缚吧……”

    “曹爷早有吩咐,我们在江宁唤谭爷为林大人。”葛存信说道。

    “呵呵,唤什么无非称谓而已……”林缚笑了笑,就站在江滩边讨论起葛氏兄弟手下兄弟多少人编入集云社护卫多少人编入船队水手合适,最终要保证曹子昂跟葛氏兄弟能完全控制一艘三桅千石大船。

    大鳅爷葛存信年纪若有四十出头,整日风里来浪里去,脸黝黑粗糙,胡渣子毛刺刺的,他们弃船跟着流民潮走陆路,瘦尖了下巴,人站在那里却很壮实,双目炯炯有神,他的印象直接当商船护卫头领正合适;小鳅爷葛存雄才三十出头,除了跟他大哥脸形相肖外,形象要厮文多了,可以跟曹子昂一起当商船管事。

    事实上,小鳅爷葛存雄还真是入县学读过几年书。葛家在淮上许昌府要归入“豪民势家”一类,虽说是平民身份,但是在南汝河流域的渔户中影响力很大。许昌府设河泊所开征河捐之后,葛存雄作为进过县学的葛家子弟也因此给委任为河泊所攒典。北线战事吃紧以来,奢家又在东南起兵衅,中西部地区对民众的抽税越发严重,许昌府河捐从最初的每艘渔船两百钱提高到六百钱,除河捐之外,还加征鱼税,渔民生存维艰,与官府矛盾尖锐。葛家果断站在渔民这边,葛存雄便弃了官,与兄长葛存信以及其他葛家子弟暗中组织渔户偷渔抗捐。

    流马寇陈韩三归顺官府后,许昌府一带缉盗营势力大增,葛家遭受到的打击也非常的大,葛存信三个儿子给缉盗营绞死了两个,葛存雄的妻子也撞柱死于官衙之前。

    曹子昂这次回淮上拉人马,除了葛氏兄弟带着近三十人直接到江宁混入集云社外,还有葛存信的长子葛长根率领渔户拖家携口三四百人分批沿淮水出海去长山岛。

    “陆陆续续的有人上岛,长山岛很快就要超过千人——光是从江宁这边单方面往长山岛输入物资消耗太大,一方面账做不平容易引起他人疑心,另一方面,集云社要长久运营下去,才能长久的作为长山岛的后盾,”曹子昂微蹙着眉头,脸上带着忧虑的说道,“我这些天一直在考虑这件事,长山岛有什么物资往江宁输送,才能维持平衡……”

    “做夹舱,运盐过来!”林缚说道。

    “私盐?”曹子昂眉头一跳,问道,“会不会太冒险?”

    本朝盐铁茶马等货由官府专营,盐商向盐铁使纳铜三千钱领盐票一张可向盐场领盐两百斤,也就意味着不计算生产、行销成本,仅直接向盐铁使衙门缴纳的盐税就达到每斤盐十五钱,最终使江宁等地的盐价达到与肉、油等价的水平。

    虽说本朝刑律贩私盐三十斤可就地正法,但是如此暴利引诱,私盐贩子也是屡禁不绝,淮安府等地甚至有世代贩私盐的豪民家族。秦承祖他们在清江浦救曹子昂、四娘子时,就从当地的私盐贩子手里获得一些援助,秦承祖他们要搞到私盐自然不难,甚至可以在长山岛组织人手煮海制盐。

    搞到私盐甚至偷运到江宁都不成问题,但要在江宁将私盐秘密行销出去却是千难万难,集云社根本就没有这个基础,跟其他私盐贩子合作,又太冒险了。

    “狱岛上每日役使十名囚犯拿网兜、钓杆等简单工具,每日就能捕三四百鱼,要是添加人手用渔船拉网,甚至直接向附近渔民收购鲜鱼,曹爷说狱岛每天能用多少斤鱼来制腌鱼?”林缚笑着问。

    “妙,真是妙计,枉我这些天耗尽脑汁,都不及林爷这瞒天过海之策……”曹子昂给林缚一语点透,压着嗓子大呼其妙,“腌鱼一斤耗盐二两,每日腌鲜鱼两千斤,需盐四百斤,即使购一百斤官盐来掩人耳目,也可掺入三百斤私盐,一个月就能掺入上万斤私盐……”

    葛氏兄弟在旁边听了也是眼神炯然,曹子昂拉他们入伙时带来秦承祖的书信,信里说东海狐是何等谋略卓绝、雄才绝世,他们心里存疑过来,此时见林缚随意就说出用腌鱼藏销私盐的妙策,心想秦承祖或许没有乱吹牛。他们听曹子昂说过狱岛跟集云社的情形,运盐、捕鱼、腌鱼以及运销几个环节分隔开来,外人怎么可能看出他们在腌鱼里做手脚?

    “长山岛要是每月能运一百石盐过来,差不多就能将账做平,”林缚笑着说道,他也是费尽脑汁去想这些事情,长山岛维持上千人的规模并要保证足够的战力,就要有足够的物资保障,不然秦承祖他们再有训兵、带兵的才能,也不能使饿兵如猛虎,林缚又说道,“除了腌鱼,还有许多地方用盐,便是在岛上喂猪,百十斤草料里也要添加斤把盐才能让猪长得更快,只是这官盐太贵了,不单人吃不起,猪也吃不起……”

    林缚说腌鱼养猪这些话合葛氏兄弟的脾气,听了都笑起来。

    林缚又问曹子昂:“嫂子跟文龙贤侄呢?”

    林缚会以集云社的名义置办一艘千石大船给曹子昂全权负责,至少在名义上,曹子昂在集云社是一号重要人物,其他势力要打探集云社的根底,根本会清查集云社的重要人物,曹子昂若是孤身一人,就算牙牌户籍编造得再完美,也会让人起疑心,他才特地将妻子从长山岛接来做掩人耳目的根脚。

    “在岸上,暂时还是跟募工流民混在一起,你嫂子跟我吃惯了苦,这边条件算是好的。”曹子昂说道。

    林缚便暂时不去特意去给曹子昂妻、子做特别的安排,他们商议完事情,就找了一处平缓些的地方上了江堤。这些多募工流民,肯定要临时先选一些人当头目,才能将这么多井井有条的组织起来,所以林缚、林景中将曹子昂、葛氏兄弟等人喊过去说话,其他人也不会觉得有异常。

    上来之后,曹子昂、葛氏兄弟又散入募工流民之中。

    这时候江岸上募工流民们人头攒动,有些一路劳累的流民家人坐在地上休息,不过更多的人都在抓紧时间多搭建几座可以遮风挡雨的窝棚出来;再稍远些,有人掘地为灶,垒起砖石,架上铁锅烧热水,也有人拿着桶到江边来汲水、淘米准备烧饭。

    为了准备这些人过来,林缚在林梦得的帮助下,在河口准备了大量的物资跟工具,这时候钱小五组织人将两根旗杆子竖了起来,拉了绳子,等着天黑就将风灯点燃挂上去。今天的天色较好,但是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天气还没有转暖,要是下雨,这左右都没有避雨的地方,情况就会变得严峻,还是要赶夜搭建窝棚,这个一刻都不能停息的。

    ************

    虽然说知道河口事务极杂,在天黑之后,林缚还是将河口这边交给林景中,他与周普回狱岛上去,所幸曹子昂、葛氏兄弟等人正式给挑选出来当募工流民头目协助林景中,还让人稍放心些。

    回到狱岛,也是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处理,林缚跟周普回宅子刚要吃晚饭时,杨释就拉了赵虎一起过来跟他汇报事情。

    杨释是诉苦来的,武卒每日要操练、要当值、要外出监备囚犯劳役,特别的辛苦,之前给武卒的定量伙食配给已经不能满足每天的消耗了。由于这批武卒是新调上岛的,有些怨气,但还不严重,但杨释是清楚其中辛苦的,知道长期以往下去肯定不行,这些个武卒都瘦得脱形、尖嘴猴腮的,怎么能练成精锐之师?林缚是狱岛上的最高长官,他只能过来找林缚帮他增加给武卒的伙食供给。

    赵虎给杨释拉来也不会吭声,听完杨释的诉苦,林缚问道:“这会儿武卒院在用餐吧?”

    “还没有开始,要不你亲自去看看?”杨释说道。

    “好,”林缚门户伺候的差役喊进来,指着他与周普还没有动筷子的一桌子菜,说道,“把这些菜端到武卒院去,我今晚跟守狱武卒一起用餐!”

    林缚与周普晚上的用餐算不上奢侈,才三个菜一盆汤,但是有盘红烧鱼、有碗红烧肉,就算是十分丰盛了。杨释心里想,除了当值的武卒,武卒院有四十名武卒准备用餐,一人一块肉都分不到,他要看林缚准备去跟守狱武卒共餐去……

    进了武卒院,没有进用餐房,林缚站在门口外就听见里面武卒都在抱怨油水寡、吃了不抵饿。他们都是因为身材高大、身体健壮挑选出来的准精锐,饭量本来就要比常人大,更何况操练强度这么大,还要日常当值、监备。

    “精兵之道有很多的因素,一个根本就是不能让兵卒们饿肚子,”林缚跟杨释、赵虎说话,让护卫武卒先将菜端进去,“都说当将帅要如何的善谋略,我翻阅前人笔记,倒是说出一个事实,那些个名将名帅做得最多的事情还就是如何解决兵卒们吃饱肚子的问题。”

    听说林缚往武卒院跑,只当有事情,长孙庚也跑了过来。

    看到有人将饭菜端进去,里面的武卒们就知道长官站在门外,顿时鸦雀无声,落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这几日严格操练还是有效果的啊。”林缚边跟杨释、长孙庚等人笑着说话,便推门走进去。

    十张大方桌,四十名武卒围满五张桌子,还有一张桌子是杨释与赵虎两人所坐,林缚让人端来的四样汤菜就放这张桌子上。

    林缚走过来,面向诸武卒坐下来。杨释站在门口,中气十足的训示道:“林大人体恤诸位操练、监备辛苦,特来与诸位共进晚餐——谢林大人体恤!”

    “谢林大人体恤!”诸武卒齐声说道。

    “什么体恤不体恤的,没能让诸位吃饱饭去操练、去守值,诸位没有在背后骂娘,就算是对林某人很客气了,”林缚说话粗爽,倒是让诸武卒神色轻松下来,林缚指着桌前空位,跟杨释、赵虎说道,“只有这一桌菜丰盛些,也坐不下全部的人,你们每人推举三个平日操练、当值最刻苦的武卒坐过来……”又指着身边的位子,跟长孙庚说道,“长孙书办,你也来一起用餐,杨典尉与赵虎先等着。”

    长孙庚依林缚所言坐过去,心里想林缚有些做事的细节倒是要让这些个武卒认识到赵虎跟杨释在狱岛上的地位是平等的。

    林缚又说道:“今日立两个新规矩,我只要在岛上,就不用单独给我准备饭菜,我过来跟大家一起吃饭;还有一条就是,诸武官要在武卒们都用过餐之后再用餐,要是武卒们都饿着肚子,断没有让诸武官吃饱饭的道理——你们觉得如何?”

    “谨遵大人所令。”杨释与赵虎朗声应道,杨释本身就有着做名将的梦想,锐气也足,林缚说的这些,他不难接受;赵虎则更无所谓了,说实话,他还有些不习惯武官在诸武卒面前公然吃小灶。

    杨释与赵虎各自从所率领的武卒里挑选三名平时操作、当值认真的武卒出来跟林缚、长孙庚一起用餐。

    林缚夹起碗里一块红烧肉,倒没有急着放入口中,就放在身前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悠悠说道:“俗话也说皇上不差饿兵,长孙书办,这么小块的肉,要确保武卒们两餐都能吃到三块,每桌都要有条鱼,炒菜油加倍,白米饭管够,早晚两次操练,要用馒头、花卷或者肉包子加餐,能不能做到?”

    长孙庚丢下碗筷恨不得走出去,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囚犯拨囚粮,差役拨工食银,武卒拨饷银及粮,皆有定额,定额之外还要加给,就是江岛大牢的亏空。周师德被捕之后,大牢里就剩长孙庚一名书吏,事情最终是由林缚决定,但是狱中账目却要让长孙庚头疼。

    武卒供粮供菜标准已经跟普通差役看齐了,要是按照林缚所说管饱再加餐、加肉的标准,向上头申请将标准放宽两倍也未必管够,鱼能让囚犯去捕,可以不计成本,四两肉就抵三斤米钱。显然上头是不可能同意放宽哪怕一寸的,那亏空就由狱中来承担。

    给囚犯改善生活所产生的亏空其实有限,毕竟役使囚犯劳作能弥补这部分亏空还有余,但是武卒放开肚子吃就足以将江岛大牢吃个大窟窿来,何况武卒是要逐渐补齐足一百五十名的。就算再额外只给武卒多准备四两肉、一斤米、半斤面,待补足武卒后,一年差不多要差一千两银子的亏空。前司狱葛祖信与周师德等狼狈为奸,强迫女囚到曲阳县妓卖身,每年也不过贪得千余两银子横财而已。

    长孙庚心里再苦,众武卒却听得欢欣雀跃,振奋异常,一起大呼:“谢大人体恤!”

    长孙庚本来觉得在高墙外养猪是件肮脏事,这时候却想拔腿跑到外面去看上几眼;不过他也同时确认林缚不是个贪财的人,真要贪财,每年搂一千两银子进个人囊中。一千两银子在秣陵县能买百余亩地,抵得上一户富裕人家的家产了,林缚竟是毫不心疼的让武卒们吃进肚子里去,他还要千方百计的想办法去弥补这亏空。

第六十章 三伍编卒

    虽然这一餐才六名武卒跟林缚同座吃上肉,但是所有武卒都异常的兴奋、士气大振,。

    用过餐,林缚回到中院,让杨释与赵虎吃过饭再去见他。

    看着杨释跟赵虎进来,林缚将手头的事情放到一边,语重心长的说道:“顾大人将来是要重开牢城的,除了管理好监牢外,守狱武卒是个关键,我在大人面前夸下海口,要替他练五六百精锐来,话说起来简单,每年却是要砸近万两银子进去。练兵的事情,你们抓紧些,银子的事情,我来想办法。”林缚这么跟杨释说也是半真半假,眼下筹银子最大的用处的确就是用来练兵,也因为他在狱岛上做的一些事情瞒不过杨释的眼睛,把这些挑开来说明白也是要杨释心里有个底,每年上万两的练兵银子不是从天上凭空无故的落下来。到底是不是只为了顾悟尘练兵?林缚没有这么单纯,若是志同道合,他自然不会介意为顾悟尘鞍前马后奔波效劳;他日若是分道扬镳,林缚希望费尽心机筹银子练的精锐能为自己所用。

    又问了一些操练的事情,林缚就让杨释去监房巡视去,将赵虎留下来说话。

    “说是三个月为限比较谁的操练方法为佳,杨释这小子近两天却偷偷摸摸的将你写的训兵法子掺揉进去操练武卒,他倒是当真以为旁人看不出来。”赵虎跟林缚说起杨释偷用他书稿里的法子练兵。

    “我还就怕他顽固不化,不用我的法子,”林缚笑道,“谁没有点心高气傲的性子?这事就先不要说破了。”让赵虎陪他到院子里走一走,周普正在院子里教训那五个护卫武卒练习最基本的劈击动作,他们看见林缚走出来都收了手。

    “陈花脸,你过来,”林缚站在檐下,喊院子里一名护卫武卒,这武卒脸上有一道暗红色胎斑将他的左脸上角连眼睛一块都遮住,所幸皮肤也黑,夜里看上去不是很刺眼,军户出身的他从小也没有什么大名,同营武卒都喊他花脸子,军册上录写的大名就是陈花脸。实际上林缚身边这几个护卫武卒都是江宁军户出身,都没有什么正经的大名。李二狗跟李柴是亲兄弟,李二狗原来的名字叫李狗皮,给征募时嫌李狗皮太难听,就改名叫李二狗,也没有好听多少。剩下两名武卒一个叫姚麻子,一个叫马星子,听上去都是诨名。林缚招手让陈花脸到跟前来,说道,“他们四个刚刚从外面回来,你跟他们说说这几天来操练差役的事情……”林缚乘船过朝天荡到北岸之前,看到不当值的差役嘻嘻哈哈游手好闲,当时就让陈花脸留下替他操练这些差役;等他回来后,就订下规矩,不当值的差役早晚都要操练半个时辰。

    陈花脸年近三十的汉子,站在那里像座黑塔,脸上长着胎印子又有横肉,看上去凶悍得很,听到林缚让他将这几天来的操练事跟其他人说说,脸就瞬间涨成紫色。

    “你紧张个鸟啊,”林缚笑着踢了他一脚,“看你拿棍子抽那些差役时,倒没见你紧张。李二狗、李柴、姚麻子、马星子,哪个人让你紧张?”

    给林缚骂了一句、踢了一脚,陈花脸就缓过劲来了,腆着脸说道:“我从小就给屯里的差役欺负惨去了,操/他们当然来劲,其他的,还真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舌头就打结慌得很,捋不顺!”

    其他四个护卫武卒这几天都跟林景中在外面奔波,没想到花脸子跟在大人身边厮混了几天就如此熟络了,心想这个长官还是很好相处,刚才看到林缚走到院子来时的忐忑就少了三分。

    林缚让其他人都到跟前来,说道:“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规矩,只要不坏了规矩,在我身边办事不用太拘束。我不单让陈花脸每天替我去操练差役,你们四个都要轮着去做这事。也没什么难的,陈花脸这几天就做得挺好,先让陈花脸将一些东西跟你们说说,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们都可以向周爷请教。你们都是军户出身,入营是本分,另外也是要糊口饱饭吃。除了这些之外,我希望你们也多用些心思,旗头目标有些浅,挣个勋名当个武官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林缚放下架子跟五个护卫武卒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便让他们再去跟周普练刀去,又跟赵虎说道,“你平日要看到哪个武卒是个苗子,就送到我这边来,让周爷亲自调教一段时间——另外,大牢里每日放囚犯出去劳役,我让武卒五人一组戒备,是有用意的,你日常操练时,也要注意如此编组。一般卒伍还看不出什么不同来,但是对于历经百战的老卒或者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之卒,五人分组或许会有更多的好处……”

    本朝视开国名将苏晋元所著的《武学七经注》为兵法圣典,苏晋元在前人“什伍制”的基础提出“使六十人为一中队,小校或典尉为目,合四小队,选壮勇善枪者为旗头”的结队法。当卒伍训练水平较低、步兵战术更侧重阵形时,这种编队法是合适的。冷兵器战争往往在谁先冲垮对方阵形的那一刻就决定胜负,战斗缺乏可持续性。

    虽说后世的三三制作为优秀的步兵战术经历了长期战争的考验,但是林缚并不肯定就三三制就一定适合于冷兵器为王的当世。考虑到长短相制、远近相错的特点,林缚想尝试一下“三伍”新编队法,在当世十五卒编队的基础上,再细分三个战斗小组,五卒为一组,这种新编队法对原先的冲击也小。

    之前十五卒编伍选壮勇善枪者为旗头,他现在挑选一些人出来担任护卫武卒的同时也由周普跟他自己来亲自教习刀术跟一些基本的战术知识,将来就可以逐步使这些壮勇善刀者成为五卒之首,成为旗头,发挥出更高的战术指挥作用来,也更有利他直接掌握武卒。

    也许身处“隔岸犹唱后/庭花”的江宁城里还感觉不到乱世之秋的迹象,到北岸走了一趟,就深刻的感觉到大越朝已经是病入膏肓了。林缚也有要做一番大事业的心思,但是在乱世之时首先还是要考虑自保。两世为人,林缚更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并不想卑恭屈膝的投靠东投靠西。在他看来,想要自保无疑是要拥有一支精锐武力,乱世将来,即使个人无力挽天,也可以退到长山岛,或者再寻一处更远的海岛静待乱世平息。

    林缚望着北方的夜空,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夜里还有些冷,他想进屋去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这时候,南边传来喧嚷的杂闹声。

    声音是从河口方向传来!

    赵虎听着声音站起来,周普在院子里也住了手。

    金川河口出事了,他们在院子里给高墙挡住视线。

    赵虎忙进屋帮林缚将腰刀;林缚就将刀拿在手里,带着赵虎、周普以及五名护卫武卒往大牢辕门走去,命令当值的守门武卒将大门打开。

    金川河口募工流民驻营本来有旗杆悬挂好几串风灯彻底照灯,这时候风灯竟然一齐熄灭,听着杂喧哭喊声,竟是有人袭营先将营火悉数扑灭然后趁乱打杀。

    “……”林缚恨恨的啐了一口唾沫,将手里腰刀抓得死紧。

    “除当值者,武卒列队!”杨释也听着声音赶到大门口观望,确认是有人趁夜袭击对岸的募工流民驻营,他下令武卒出来整队,又请示林缚,“请大人下令备船,我率领武卒渡江去支援!”

    从这里去河口就一里水路,即使摇橹缓行也就一盏茶工夫;操桨的话,片刻便至。

    “……”林缚摇了摇头,船就有两艘系在码头上,一艘是乌蓬船,一艘是快桨轻舟,但是对岸营火熄灭,今夜又没有星月,这边赶去支持,只会让场面更加混乱。要说战力,有曹子昂与葛氏兄弟三十多名人手在,吴齐也在对岸,要远远强过三十四名武卒支援,关键是今夜抢着搭建窝棚,募工流民拖家携口近五百人都没时间有效的组织起来,甚至给外人混进来都无法辩别,也可以说林缚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在今夜偷袭募工流民驻营。一旦给袭营者先灭了营火制造了混乱,就算他本人在对岸也无法在短时间里控制局面。再说江面上一片漆黑,袭营者有没有另藏战船准备伏击还不得而知,他如何能从狱岛上抽调武卒去支援对岸?林缚现在不担心曹子昂、葛氏兄弟他们,就担心林景中、钱小五/不要在混乱中出事。

    林缚皱眉听了片暇,听得对岸袭击者人数其实不多,只是募工流民缺乏有效的组织,惊慌四逸进一步加剧了恐慌,这才下令说道:“浆船上多备松脂、火油,我与周普及护卫武卒过去,长孙庚及杨释、赵虎共率武卒严守大牢,不得离岛!”

    “林大人……”长孙庚文士出身,听着对岸喊杀声虽说不至于腿肚子打软,但是听到林缚要摸黑去对岸,忍不住开口劝他。

    “我不会有事的……”林缚说道,让身边快去准备,要是江面上遇袭,他大不了跟周普他们跳水避敌!

    赵虎不说其他的,将身上皮甲脱下给递给林缚;杨释让身后一名身材跟周普差不多的武卒将皮甲脱下来给周普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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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袭营

    林缚与周普坐上桨船,就将刀横在膝前,静听漆黑江面上的动静,两名护卫武卒守着他们身侧,另三名护卫武卒助船工划桨操舟往南岸驶去。江面上漆黑一片,也看不清南岸的情况,只是循声前往。

    漆黑夜里的混乱传染是相当恐怖的,何况河口停驻的这数百人都是未曾训练的流民,拖家带口的,老弱妇孺皆有,林缚他们在江上没有遇到殂击,船近南岸,岸上已经是乱成一片。惊恐的流民四处逃避袭击,田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动不动就摔倒,撞到一处,又是尖叫,为自保甚至辩不清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就打成一片、自相残杀,还有窝棚架子倒塌、碗盆物什打翻、打碎的声音。偶尔有人想起要点亮火照明,这些人却又成为袭营者的攻击目标,就看见微弱火光里刀光剑影,营地瞬时又归入令人惊恐的黑暗之中。袭营者就是要制造混乱,在漆黑夜里打砸杀人,嚎叫声、恸哭声甚至还有婴儿啼哭混杂成一片,根本让人难以分辩岸上的虚实。

    林缚他们蹲在船头也只能勉强辩清江涯的影子,牙齿咬进肉里,心里却清楚上岸去也于事无补。

    “西边滩上有荒草……”周普说道。

    “往西走……”林缚下令道。

    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光亮,只要火光将远处照亮,他们就能平息恐慌、组织反击。能确认袭营者人数不会太多,主要还是袭营者引起的惊慌在漆黑夜里就像瘟疫一样传染,这些流民辗转千里到江宁,精神状况本就紧绷疲惫到极点,今夜才稍能放松一下,却又突然遭遇袭营,

    林缚他们只能勉强看清江滩上嶙峋涯石的暗影,船底板时不时从江底滩石上擦过,发现沉闷摩擦的声响,行进间船身猛的一顿,撞到一块尖出的涯石上,听着木头碎裂的声音,船头已经给涯石撞破。

    看见前方蓬松黑影,林缚与周普他们将装有灯油的陶罐砸过去。船头开始进水,林缚下到水里,踩到江底石滩上,不顾刺寒的江水浸到腰间,与周普深一脚浅一脚的爬到滩上,摸着火镰将浸油的滩草点燃起来。

    这边滩草都是经冬的枯草,这几日天干物燥,又浇了灯油,一点就燃,护卫武卒跟船工手里拿着松脂木,他们边往东边撤,边将滩上的草丛放火点燃。片刻之间,江涯下的江滩就烧成一片,火势又迅速将涯壁上的灌木烧着,林缚他们撤到河口时,河口江滩已经通明如昼,夜天给烧得通红。

    江滩上燃起大火,岸上的袭营者就点燃窝棚、物资堆栈开始撤退,林缚他们爬上河堤之时,乱糟糟的营地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或四散奔跑或跪地无助的流民,已经看不到半个袭营者的踪迹。

    “贼他娘!”林缚抽出刀狠狠的将河堤一株歪脖子杨树一劈两断发泄心里愤恨。

    火烧起来,有了亮光,袭营者又都撤走,有人开始自发的站出来制止混乱,组织人手救火、救人。林缚与周普守在河堤上不敢轻易妄动,他们担心还有袭营者藏身在流民之中,就守在河堤上持械警惕,至少震慑袭营者不敢再轻易妄动。再说他们这时候也根本无法去核实众人的身份,这些天流民都聚集到一起才五六天的时间,这几天来他们从江北到秣陵县,又从秣陵县到金川河口来,也根本没有时间互相之间完全熟悉。

    拿漆布临时盖住防雨的粮仓、草毡堆、檩木堆等一宗宗堆放在营地里的物资都给袭营者在撤退之前趁乱点燃。人命低贱,那些流民并没有最先去抢救伤者,而是去扑灭粮仓的大火。看着火势,这些天来准备的物资要损失大半,林缚不心疼这个,满地狼籍的伤者让他触目惊心,好些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已经咽了气。

    “你们快去岛上将医官接来,将伤药都带上……”林缚命令护卫武卒返岛将狱医接过来,他没看见林景中、钱小五、曹子昂等人的身影,也许是在混乱发生后及时撤了出去。林缚顾不及等林景中他们折返,看着有人在那头组织灭火,看那人脸面像是在入夜之前见过,将他喊过来,说道:“粮食烧就烧了,人命关天,先组织救人,烧热水,准备干净布,伤者不忙着抬动,尽可能将大创口朝上,拿干净布捂住伤口……除了点名集合的人手,其他人都原地坐着不要乱走动。”

    林缚顾不上将湿衣换掉,将碍手腰刀交给护卫武卒陈花脸拿着,他蹲下来检视被袭流民的伤情,几乎都是给尖锐利器刺伤或捅伤,伤心又小又深,最先给捅伤的流民几乎已经绝了生机,那些伤口还大股流血的伤者在这种条件也很难救命,林缚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以最快的速度给这些伤者包扎伤口止血。

    “我对不起你,我真没有用,我当时就慌了,不知道怎么办好,曹爷不该救我,让我死在这边心里舒坦些……”林景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他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跌擦伤,驻营的狼籍与满地伤心令他沮丧绝望,跌跌撞撞的走过来,只觉得对不住林缚对他的信任。

    林缚见林景中、钱小五、曹子昂他们安然无恙的回来,放下心,手按着林景中的肩膀,安慰他说道:“不关你的事情,我也没有想到有谁会下这样的狠手,要说过失,我也有过失。这笔债是谁欠我们,我必会去查清的,也必会去讨回来的。”林景中并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又怎么能责怪他呢?

    林缚让钱小五去组织人手配合狱医继续抢救伤者,问曹子昂:“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营地突然遇袭,顿时就陷入混乱之中,我们一时也无法辨清敌我,只能先撤出营地避免给冲乱,当时情况危急,只来得及将林管事跟钱小五带出去,”曹子昂将刚才被袭的情况跟林缚细说了一遍,“乌鸦判断必有人藏在暗处指挥,我们散出去在西南角杨树林外摸到三人,都绑了起来,怕还有人在暗中监视,就将人绕前东南角的沟里藏起来,大鳅爷跟小鳅爷带着兄弟也藏在那条沟里。袭营者往杨树林撤退时差不多有四十余人,乌鸦带了一名兄弟在暗中缀着,没敢硬将他们留下来……没能制止混乱蔓延,对不住林爷你。”

    林缚微微摇了摇头,曹子昂他们为避免携带兵器露了形迹,与葛氏兄弟他们三十余人,就藏着几把匕首在身边,如何去制止袭营者制造混乱?这些袭营者都相当的有经验,进退有据,曹子昂及时带人将林景中、钱小五等人也撤出营地避免受到冲击才是他应该做的选择。

    要说曹子昂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就是他们在撤出时,应该先放火将窝棚跟粮仓等都点燃,就可以有效制止袭营者制造更大的混乱跟惊恐,但是也不能怪曹子昂,谁舍得将数千斤粮食跟辛辛苦苦抢建了一宿的容身之所烧掉?也许曹子昂他们一开始在撤出之前也没有预料到袭营者会如此的老练跟配合默契。

    “爹,爹,娘她快不行了……”一个半身沾了血污的少年跌撞跑过来,冲着曹子昂惊惶哭诉。

    曹子昂听了脸色大坏,来不及自责,拉着少年往西边跑。

    林缚这才知道曹子昂他们撤出时,只将林景中、钱小五等人带走,竟然没有顾及妻、儿,嘴里骂道:“这混帐!”与周普撒脚跟着曹子昂父子后面跑过去,在一处给烧成灰烬、只剩残火的窝棚前,看见曹子昂之妻穿着粗麻布衣无力躺在地上,地上流着一大滩血。

    林缚见火光时曹妻眼睛还勉强挣着,还没有出现失血性休克,忙将旁边两个妇人拉开,对周普说道:“将狱医官喊来,人还有救!”

    将杂人赶走,曹子昂蹲下来亲自给他妻子处理伤口。

    曹子昂之子曹文龙在旁边拖着哭腔讲述袭营时他与他娘卧身躲在田地里没有动弹,但在袭营者撤走时,他终究是年少气盛仗着手里有短刀想偷袭落在后面的袭营者,出手时给发现,反而遭到追杀,他娘替他缠住敌人挨了几刀,幸亏袭营者急于撤离,没有多纠缠就走了。

    流民命贱,伤者有男有女,不知道曹妻身份,狱医官自然先救治男性伤者,林缚将他唤来,他自然将最好伤药用来给曹妻处理伤口,还切了两片老参塞曹妻嘴里吊命。

    林缚知道老参吊命是无稽之谈,但是聊生于无,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曹妻,见曹妻伤情稳定下来,才松了一口气,没有出现失血性休克就好,不然在现在的卫生条件下,输蜂蜜盐水都是极危险的事情,拿鹅毛管子利用重力输血更是在赌命了。

    当天地蒙着青蒙蒙的晨光时,营地才恢复了些次序,伤者逾百,当场给刺死以及抢救不及失血而死的流民多达三十六人。袭营者有三人给曹子昂劫了下来,林缚一时顾不上,让葛氏兄弟领着手下将人藏到船上去,让他们注意不要惊动任何人。这边深夜大火势必会惊动秣陵县跟江宁城,天一亮,城门开启,江宁府兵马司跟秣陵县势必会派人来查看,林缚可不是将仇敌交给江宁府或者秣陵县去处理。

第六十二章 新仇

    城门开启之后,江宁左司寇参军张玉伯得信亲自骑兵带队赶到金川河口,杨朴随后率按察使司的缉骑赶来。~~~~先粗略查验过现场,凶徒撤回到西南角的杨树林后就注意隐藏形迹,杨树林过去是处村庄,然后不进村庄,有条车马便道直通东华门官道,直到东华门官道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但追踪到东华门外,什么痕迹就消失一空了。

    三十六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田埂间,拿白布盖着,他们的家人悲戚的坐旁边地上,或抽泣或哀嚎。林缚使钱小五带人去曲阳镇、秣陵县购买棺木,躺在地上的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抵近金川河口的一刻,满心欢喜,他不能让人简单的拿草席裹着死者去埋葬。

    人命愈是卑贱,林缚愈是感到人命的可贵,他坐在田埂间,坐在这排尸首的头间,将腰刀横在胸前。

    “凶徒手段很利落,难查……”张玉伯也不顾形象,在林缚身边坐下来。

    林缚眼睛望着远天的悠悠白云,过了片刻才说道:“昨夜之事针对谁还一时无法确知,确实难查,要是针对顾大人,只怕江宁府兵马司就无法插手啊。”

    张玉伯点点头,他验看过现场跟死者的伤口,昨夜凶徒绝不是普通角色,他看见杨朴从远处走来,不能太没有形象,便与林缚站了起来。

    “张大人、林大人……”杨朴给张玉伯、林缚施礼。张玉伯是正七品的左司寇参军,杨朴只是正八品的武职,自然要给张玉伯行礼,大越朝历来抑武崇文,高级武官还好一些,低级武官素来不受重视,他给从九品司狱官林缚行礼也是应当。

    不过杨朴跟顾悟尘关系非同一般,张玉伯在他面前也不敢托大,与林缚回礼道:“杨典尉客气了。”

    “查验过现场,在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此案只能托给张大人彻查了,”杨朴说道,“我先回去将案情禀报给顾大人,林大人要不要跟我一起进城?”

    “我暂时还是留在这里收拾后事,”林缚说道,“这边细情麻烦杨叔你禀告顾大人,顾大人若有召见,派一骑出城来通知我就行。 ”

    林缚知道杨朴也怀疑昨天凶徒如此暴行是针对顾悟尘,所以才赶着回去跟顾悟尘请示,在顾悟尘做出决定之前,昨天凶案的管辖权归江宁府兵马司。无论是张玉伯还是杨朴,至少在凶案的侦查上,林缚是信任他们的,但是张玉伯与杨朴暂时查不到蛛丝马迹,不意味林缚就束手无策了。

    昨夜凶徒袭营时,有三人藏在杨树林那边指挥这一切,曹子昂、吴齐率人不动声息的将他们拿下,林缚已经让大鳅爷葛存信、小鳅爷葛存雄将他们藏在船上转移到别处去了;另外,吴齐带人跟踪昨夜凶徒而去,现在还没有回来禀报,说不定已经查到那些人的落脚之处。

    林缚嘴角露出冷笑:昨天凶徒袭营计划周详、动作利索,但是这些凶徒绝没有想到曹子昂、吴齐、葛存信、葛存雄等人给他藏在这些流民中。

    曹子昂、吴齐、葛存信、葛存雄等人是见不得光的,不但不能让那些施暴行的凶徒跟敌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也不能让张玉伯、杨朴、顾悟尘知道他们的存在,张玉伯、杨朴都查不到蛛丝马迹,林缚也只有缄默不语。

    杨朴先行离开,也没有去一里水路之外的狱岛跟他儿子见一面,就赶回城跟顾悟尘禀告此事了;张玉伯将江宁府的忤作留下,城郊属县发生如此重大的凶杀案,他也要向江宁府尹王学善禀报,此时他都无法确认此案最终会归江宁府管辖还是说按察使司会接手。

    杨朴、张玉伯走后,秣陵县尉才迟迟赶来,林缚已经懒得应酬,说狱岛上事情忙碌,将林景中推出来,他与周普坐船离开金川河口,返回金川狱岛。

    船到金川岛,林缚安排在这船上的船工是长山岛上人,让护卫武卒上岸去,他与周普坐船绕到金川狱岛的西北角。这里有一处密林,有些灌木已经蔓生到江水里,撑槁进到深处,里面藏着一艘船,曹子昂与葛存信、葛存雄兄弟藏在船舱里,这时候才探出头来,将林缚与周普迎进去。

    船舱角落里三名汉子给五花大绑起来,他们身上都伤痕累累,看来曹子昂都审过他们了,这时候他们嘴里给塞着破布袜子,防止他们乱喊乱叫。他们看见林缚走进来,当中那个年纪稍轻、约有三十一二的青年眼睛里露出诧异、惊惶的神色,他们本不知道捉住他们的曹子昂等人是谁,但是看到林缚走进来,才知道曹子昂等人原是林缚的人。他们自以为看透林缚及集云社的根底,才瞅准时间筹划昨天袭营,哪里想到林缚还有能力反击,甚至反手将他们逮住,这如何令他们不诧异、惊惶?

    “看来你就是为首的!”林缚错过当中那个青年,将左边脸上带刀疤的那名汉子嘴里破布袜子拨出来拿在手里,问道,“是谁下这样狠手要对付我?”

    “呸,你当你是哪根葱?”刀疤脸汉子嘬嘴要朝林缚脸上啐去,林缚出拳在他下巴一磕,在他舌尖伸到唇要啐口水之时,上下牙关对撞,只咬得舌尖鲜血淋漓,愣是没能将嘴里那口唾沫吐林缚脸上去。

    “你当真嘴硬,以为我不会杀人?”林缚脸色阴柔的盯着刀疤脸汉子,声音冰寒的说道,“对面岸上躺着三十六具无辜尸体,你竟然以为我不会杀你?”林缚揪住那人的头发,拔出刀来在他脖子一抹,在拔刀之前又将手里的破布袜子堵在给割开的动脉上防止刀拨出来血溅得到处都是。

    其他两人万万没有想到林缚走进来才说两句话就拔刀杀人,杀人手段还是如此干净利落,便是刀疤汉子也没有想到自己就这么死了,耳朵里只听见血流喷射到破布袜子上的滋滋响,只见大股还冒着热气的血瞬间就将那团破布袜子浸透淌下来。

    林缚待刀疤脸汉子的颈动脉血不再喷射,才松开手将尸体丢到角落里,将那团给鲜血浸透的破布袜子丢到一边,这才侧过身将当中那个青年嘴里的白布袜子拨出来,他的手及手腕都给鲜血浸湿,他不慌不忙的拿那团袜子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跟那青年说道:“该你来跟我说话了……”

    “林…林…林…林大人……”这青年舌头打结,“林大人”三字说了半天,接下来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林缚闻着一股尿骚/味,低头看了一眼,这小子裆下已经给尿湿了。

    林缚将抹手的那团布袜子丢到一边,走到船舱去,将审问的事情丢给周普、曹子昂他们,他蹲到船头,手伸到水里将手腕上的血迹洗干净。

    过了片刻,曹子昂、周普、葛氏兄弟他们走出来,说道:“昨夜是曲阳镇曲家养的刀客……”

    “曲阳曲家?”林缚疑惑的抬头看了曹子昂一眼。

    江宁城聚集十五万户丁口,市井经济繁荣,对外面的物资供给依赖程度也达到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仅米粮一项每年就需从外地输入四亿斤之多,其他各项物资也都是天文数字,也就促进周边市镇飞速崛起,在城郊周边除了十属县之外,还形成二十四座繁荣程度甚至远超普通县城的卫星集镇,曲阳镇便是其中之一,曲家是曲阳镇有名的豪族,甚至金川河两岸七成以上的土地收租权都在曲家控制的收租栈手中,当然也包括林缚将要征用建堆栈码头的那片地,除此之外,林缚也好,集云社也好,跟曲家再无交集,说不定林梦得从曲阳镇采购的大量物资还有许多出自曲家之手。就这么一点恩怨,曲家就下如此恶手,难道曲家真不明白集云社或者金川狱岛背后站的是顾悟尘?

    “那小子是曲武阳的独子,昨天给曲武阳派来增加阅历的……他并不清楚曲家为何要对我们下如此恶手,一口咬集云社在河口立足会侵占他们曲家在这一带的利益,才带人过来给我们一个教训的!”曹子昂说道。

    “教训,在他们嘴里,这个教训还真是轻描淡写啊。”林缚有着说不出的悲愤。

    “怎么处置他?他愿意出两万两银子的赎命钱!”曹子昂问道,“曲武阳也多半愿意为这个独子出两万两银子。”

    “两万两银子啊,真是不少,”林缚就蹲在船头,扭头看向站在身后的曹子昂、周普、葛存信、葛存雄四人,说道,“要是别人花两万两银子跟我买你们的人头,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葛存雄想说官府对他兄弟二人的悬赏花红才二百两银子调节一下气氛,但见林缚脸上的表面特别严肃,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便不再随便说笑话。

    林缚说道:“岸上躺着三十六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都是我募来做工的,我要给他们一个交待——杀了,杀干净一些,然后去查一查曲家背后站着是谁?”

    

第六十三章 伤亡

    九瓮桥往东沿东华门官道策马行八九里路,即为曲阳镇曲家在镇西首一栋私园三柳园,一座碧波荡漾的小湖给围在园子里,建园子之初湖北岸有三颗百年老柳,遂名三柳园。这是曲家对外面说法,这附近的老人们都知道曲家的老底子,原先镇西首这边的村子就叫三棵柳村,曲家几代巧取豪夺,将镇西首的土地都并入曲家的田庄,建在田庄之内的三柳园就是曲家养庄客的地方。

    除了曲记收租栈拥有曲阳镇以西至江宁城东华门金河两岸以及秣陵湖周围近二十万亩良田的收租权、包税权外,曲家还是曲阳镇最大的粮商、油商。新粮上市的旺季,每日经曲家手的米粮高达一两千石,曲家的榨油坊就占了曲阳镇南河街的半条街,曲记榨坊牵曳碾轮的黄牛就将近三百头。

    曲家祖上曾是秣陵县的税吏,曲阳镇设巡检司之后,十七任曲阳巡检倒有十三任出自曲家;曲家是秣陵县境内首屈一指的势族乡豪。

    追踪袭营者从秣陵湖外侧绕了一大半再到曲阳镇西首,太阳已经在镇西头桑树顶上露出半张脸来。靠近曲家田庄,吴齐就发现有田间劳作的几名佃户实际是曲家派出监守三柳园外围的暗哨,不敢再靠近三柳园,与手下扮作陌不相识的两名过路闲客,蹲在路边休息。

    歇息了片刻,吴齐远远窥着远处的三柳园,心里暗道:曲家的守卫之严密,可不同一般的乡豪势族,见实在找不到机会接近三柳园,就从曲阳镇绕远处折回金川河口去。

    三柳园内,湖北岸的凉亭上,浓髯略染霜的曲武阳一双虎目圆溜溜的瞪着跪在石阶上两名中年人,揪眉蹙心的沉声说道:“活生生的人,给你们弄丢了!你们竟然还以为斌儿等得厌烦先回来了,你们就是这样给我交待的!”

    “袭营时,怕少爷生出什么意外,属下便留两人陪同少爷在杨树林边等候;撤出时,我们返回杨树林,除少爷与两名随扈人不见外,并无其他异常。当时情势紧迫,大火已起,江宁兵马司的马步兵及按察使司的缉骑随时都会出城围捕,属下不敢带着这么多人在外面停留,先行绕回来……属下这就领人去寻少爷!”

    “怎么去找?发生这么大的案子,按察使司、江宁兵马司说不定都派人在金川河口一带布下密探。你若领人过去,万一失手,不是将火引到曲家头上来?你去将二爷找来,以巡检司的名义去关心一下案子进展,看看有没有斌儿的线索!”曲武阳强忍住对独子的忧心,让手下去找他的堂弟,曲阳镇巡检司巡检曲武明,“你将得力人手都召回到三柳园来,暗中觊觎金川狱岛的不止我们一家,说不定斌儿就是给这些人趁乱摸走。要是按察使司这两天没有反应,就会有人将竹杠子敲到我们曲家头上来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无论花多大代价,我都要保全他的性命……”

    集云社在河口募工流民驻营被袭后混乱一片,死伤惨重,完全没有反击之力,曲武阳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独子就落在他认为不堪一击的集云社手里,落在林缚手里,他更没有想到,就算他愿意花太大的代价保他独子一命,林缚却没有跟他交易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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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宁城,半亩莲院,这是奢飞虎到江宁担任晋安侯进奏使后新搬进的宅子。

    清离晨光时,宋佳正在她的秀房里对着铜镜梳理如鸦秀发,身后左右各有一名侍婢持着铜镜。隔墙夹道里有马蹄声传来,宋佳手里拈着一支花钿,细听着马蹄声,心里暗想:这大清晨的会有什么急事?

    宋佳丢下手里的花钿,朝屋外跑去,就看见布在城外的密探一袭黑衣在宅子管事的引领下走进院子里来。他们看到宋佳走过来,都行礼道:“见过少夫人……”

    “发生什么事情?”

    “集云社从北岸募集流民,昨日聚集金川河口,夜里遇袭,募集来的做工流民,夜里死了三十六人,伤者近百人……”密探禀告道。

    “好……”奢飞虎从另一间屋走出来,听到这事忍不住大声叫好,说道,“叫他充硬骨头,早该有人给他们教训。”

    “不是杜先生派的人手?”宋佳疑惑的看着奢飞虎。

    “杀那些没用的流民做什么,杀鸡吓猴?”奢飞虎摇了摇头,否认他让杜荣干过这事。

    “既然不是你与杜先生干的,有什么好?”宋佳没好气的说道,“要是让顾悟尘、林缚将事情怀疑奢家头上,可不是冤枉得很?”

    奢飞虎微微一怔,林缚可是清楚他们也有在那段江堤建堆栈码头的心思,再说那段江堤上去的地事实上已经通过庆丰行秘密收购到手里,林缚要利用按察使司的势力去调查,只怕不难查到,昨夜发生这样的事情,很容易给怀疑到他们头上。

    虽说奢飞虎心里很想给林缚他们一些教训,也不介意这谭水变得更浊,,但也绝不想没在江宁站稳脚跟前就跟顾悟尘闹僵关系,也绝不想自己就这样给拖下浑水里去;这件事的背后多半是有人是针对顾悟尘,顾悟尘在来江宁赴任途中就遭遇刺客,只是这事没有给声张出去罢了。

    “我们要怎么做?”奢飞虎问妻子,在这些事情上,他知道妻子比自己更足智多谋、做事周详。

    “杜先生那边要做什么事情,暂时收一下手。金川河口伤者这么多,应该紧缺伤药,营地失了火,说不定衣被等物也紧缺,这边赶紧置办一些让人送过去,慰问之时也表明一下态度。”宋佳说道。

    “行,我这就让人去安排。”奢飞虎说道。

    “算了,还是我出城一趟吧,我去问问明月要不要一起过去,”宋佳说道,“这些天在城里住得憋气,正想出城散散心去。”

    奢飞虎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多说别的,只说道:“你去问明月吧。”江宁这边讲究个大家闺秀不抛头露面,不过东闽晋安府处于滨海,男人下海打鱼,女人就当家大小事情一把抓,抛头露面没有多少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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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曲武阳之子与两名扈从杀死绑石沉入江底,林缚也来不及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便与周普、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兄弟再乘船返回河口,吴齐带着手下也回来了。

    两相印证,确认昨夜凶徒就是曲家所豢养的刀客。在没有给烧毁的窝棚里,林缚坐在地上,愤恨难消的将腰刀带鞘插入窝棚角落的软泥里,周普、曹子昂、林景中、吴齐围坐在他身边。

    曹子昂名义上选出来的募工流民代表,葛存信、葛存雄兄弟带着人不让旁人接近这间窝棚。

    发生昨夜的惨剧,林景中很是自责,情绪很低落,蹲在一旁将刚刚统计好的损失报给林缚听。

    除了三十六名死者外,伤者近百,伤重者近四十人,要立即转移到城里请医馆里的名医师进一步救治。除了轻伤外,其他伤者也都要移进城里的休养,不然留在荒郊野外,非但不利于养伤,还要花费更多的人力去照料。林景中按照林缚吩咐,先给死者家属每家发了十两银子的抚恤钱,丧葬墓地都由集云社负责,伤者也会全力去救治,也允诺因伤致残者,以后的生老病死由集云社一力担下;昨夜之前抢着搭建出来的四五十座窝棚串火烧得大半,临时粮仓里近百石米粮没有来得及发放下去,大半烧成焦碳,就心子里刨出十多石米粮来,也就够这些人当一两天的口粮;木方、草毡、衣被,被烧毁数以千计……

    少说也是百万钱、上千两银子的损失。所幸这些流民在辗转来江宁的千里路上已经经历了种种苦难跟生老病老,人心也变得麻木而坚强,在经过最初的惊惶之后,天亮后并没有逃散走,即使心间有悲戚、有惊惶,也相当自觉的听从指挥相互救助,从灰烬里抢救物资。

    听着脖铃及马打响鼻的声音,门口的吴齐站起来掀起挡风的草毡帘子,看见一辆马车驶过来,钱小五跟在马车边,边走边跟马车里人说:“林公子在那边窝棚里跟林管事、周爷商议事情呢……”

    林缚站起来,刚往外面看了两眼,看见柳月儿从马车帘子后面探出那张担忧的柔美脸蛋来。曹子昂、吴齐等人就起身离开窝棚,柳月儿穿着襦裙,也不管地上因灭火给水浇湿又给人踩得泥泞,看见林缚从窝棚里探出头,下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掀开窝棚帘子,才看见林缚满身是血,秀眸子睁着就流下眼泪来,嘤嘤的哭泣起来:“钱小五那个挨千刀的,骗我说你林公子没事……”也不去抹脸颊上的泪水,焦急的抓住林缚的双臂,要去看他哪里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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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后事

    林缚到金川岛担任司狱官之后,柳月儿就守在集云居里,每天日子过得清闲,还帮林缚纳了两双布鞋,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没有在林景中出城时让他将鞋布捎给林缚去,盼望着等金川河口的宅院建好,就搬过去住,想着到时候林缚从狱岛回岸上住倒是方便,她就还可以继续伺候他,不用像现在整日闲在宅子里没有什么事情做。

    柳月儿本不知道昨夜的事情,左司寇参军张玉伯回城后就动用手中权力立即给簸箕巷加了戒备,防止有凶徒袭击林缚在城里的宅子,柳月儿以及留守在宅子里的其他人才知道河口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待钱小五回城办事,柳月儿在宅子里就再也坐下去,让赵虎他弟飞熊套了马车跟钱小五他们一起出了城到河口来。

    林缚的身上这些血都是抢救伤者跟刚才在岛上杀人不小心溅身上的,柳月儿又哪里知道,她进窝棚看到林缚青色官袍都给血染红了半边,顿时就慌了神,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扑过来看他到底伤在哪里、伤得重不重。

    林景中他们掀开帘子要出去,本来还想跟柳月儿打声招呼,见她抑不住情绪扑到林缚身边要看他伤到哪里,他们就不说什么都走了出去。

    林缚从昨天到现在心里都充盈着暴戾的情绪,恨不得带上人冲进曲家的三柳园杀个鸡犬不留。虽说这种情绪给理智死死的按住出不了头,但是郁积在心里终是难过得很,柳月儿扑过来要看他身上的伤口,林缚倒没有急着解释身上只是染了别人的血,他看着柳月儿清媚的脸蛋下挂着两行泪珠,她眼睛里真挚的焦急关切使他心间生出一缕柔情,心想给人关心的感觉真是不错。

    “你到底伤在哪里哦!”柳月儿慌然无措的摸着林缚的手臂、胸口,手臂、胸口没有异常,又去摸他的后背,这么大片的血迹让她触目惊心,心里只是慌乱,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出来,死死的抓住林缚身上的衣裳,就仿佛阻止她沉没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要消失一样,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将心里的慌乱渲泄出来,过了许久直到感觉林缚臂膀有力的将她搂在怀里,才想着要抬头看看他的脸。

    “你没有事?”柳月儿整个人贴在林缚的怀里抬头看他的脸,发怔的看着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不像是受到重伤待毙的样子。

    “我没什么事,抢救伤者时,没注意衣裳给染了血……”林缚说道,“都是别人的血。”

    “啊……”柳月儿这才想到她整个人都给林缚搂在怀里,又记起自己寡妇的身份,惊惶的低叫了一声,手撑着林缚的胸口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又为自己刚才的惊惶觉得很不好意思,没有脸抬头再看林缚,转身掀帘就要逃出窝棚去,没注意门口站着两人,又吓了一跳,惊叫起来,抬头看是晋安侯江宁进奏使奢飞虎之妻宋佳跟奢飞虎的妹妹奢明月。

    宋佳与奢明月还给突然从窝棚里闯出来的柳月儿吓了一跳,看见娇媚无端的柳月儿脸上眼迹未干却又满面羞红的转身就跑开,一声招呼都不打,她们心里还觉得奇怪。

    旁边的林景中帮奢家姑嫂将窝棚前遮风的帘子挑开,奢家姑嫂才看到林缚满身血迹的站在窝棚里。窝棚里再没有其他人,奢家姑嫂自然将柳月儿刚才惊羞逃跑的情形联想到不好的事情上去。奢明月满心的不屑,心想此地发生如此惨剧,林缚竟然有心情调戏、欺负美婢,当真不是什么好种!她本来不想过来,但是嫂嫂强要她过来,说是奢家女人能为奢家做的事情就这些了,她才勉为其难的过来,现在又想到当初在马车里给林缚上下搜身的事情,当时只是惊惶与害羞,这时候却觉得有些厌恶了。

    宋佳却不觉得男儿好色有什么不好,她还就怕林缚滴水不进无法笼络,说道:“我家飞虎听到河口昨夜遇袭发生惨案,忧心如焚,流民也是父母所育、天地所养,他脱不身来慰问伤者,妾身与明月过来聊表心意……”

    “多谢少侯爷、少夫人、明月小姐有心了。”林缚感激道。

    林缚让林景中将遮风帘子揭到窝棚顶上,他总不能留奢家姑嫂在外人看不到的密室里说话。宋佳与奢明月送来这边最紧缺的伤药,还有上百床棉褥子以及大量的漆布,这的确是河口紧缺的物资。

    宋佳、奢飞明由林缚陪着去看望昨夜遇袭的伤者,也暗中留意其他募工流民的状况。没有想象中的慌乱,狼籍不堪的营地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血迹一时难以清洗,有人拿铁锹将染了血迹的土翻起再踩实;在清理出来的黑色灰烬遗迹上,一群人正重新搭建窝棚;在营地的周围给拿烧灰洒出一条线来,一群人正沿着灰线打木桩子。江宁府兵马司派出一队马步兵驻扎在河口大堤上警惕,周边还有兵马司跟按察使司的密探身景,宋佳还看到在营地的一角有群人或蹲或坐的挤在那里削竹签子。竹签子根上还拿绳子紧扎了一个十字底托,一眼看到就知道这些会当成荆棘洒到木桩子外围,防止再有人像昨夜那样不声不悄的摸进营地来,甚至还有些人拿毛竹竿子削尖了头当竹枪在木桩子范围之外的外围警戒。

    宋佳心里暗想:当真不能因为林缚给人偷了营就小看他了,这营地里都是一些未经历世面的流民,能在昨天受到如此伤亡之后,没有崩溃,还能这么迅速的将这些流民井然有序的重新组织起来,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林缚倒不介意奢家姑嫂看到这些,这里昨夜发生这么大的惨案,这几天会不断有官员过来视察表示慰问,无论是要看顾悟尘好戏的,还是过来安慰这边的,他想将这边遮掩都遮掩不住。因此,他还不能明里就用曹子昂、吴齐以及葛氏兄弟手下的那些人手,甚至在按察使司与江宁府兵司使的暗探潜藏到河口周围,他还要让曹子昂他们更低调一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林缚看着宋佳那双滴溜溜的漆黑眼珠子往营地四周转动,他知道奢家姑嫂过来是想要洗脱嫌疑,表示奢家此时无比重视与顾悟尘搞好关系,断不可能干下这等蠢事。的确,此时的奢家是不会如此绝决的干下这等蠢事,但是以后就难说了。

    将奢家姑嫂及随行护卫送走,一旁默不作声守在林缚身边的周普说道:“昨天扣下的三名暗桩子只怕不是奢家的人……”

    林缚点点头,他从奢家姑嫂脸上看不丝毫的异常,但是那三名暗桩子也不应该是曲家的人,不然曲家昨夜袭营会更警惕,不至于连独子都给这边轻易的摸走暗杀掉了。

    “曲阳巡检曲武明带着人过来询问案情?”林景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

    昨夜遇袭让林景中受到打击很大,林缚怕他在曲家人面前沉不住气,就没有告诉他昨天凶杀者皆是曲家所养的刀客,也没有将曲家家主曲武阳的独子已经给他们杀了沉江。

    曲阳巡检司对金川河有管辖权,曲武明又是从八品巡检官,带了二三十名曲阳镇上的刀弓手过来,林缚阴沉着走过去,说道:“曲大人出现真是及时啊!至于案情,这边没有什么好跟曲大人说的,请曲大人自己去兵马司询问细情吧!”他就堵在驻营辕门的位置,没有要请曲武明等人进去验看现场的意思。

    曲阳巡检司巡检曲武明对林缚的臭脸早有预感,倒不是担心曲家在背后做的事情给发现,本来巡检司对河口有管辖权,而且巡检司在镇上的刀弓手不受城门开启的限制,按说巡检司真要办事尽力,就应该第一个出现在现场,制止暴徒的袭杀。当然,曲武明躲到现在才出现他心里也不怕林缚就将昨天凶案就怀疑到曲家的头上,这年头要没有一点过硬的关系,谁会出来为一个外来户冒险追凶捕盗?巡检司养的刀弓手饷银大半是镇上富户商贾筹措,对外来户排斥是自然的。

    曲武阳心里对堂兄独子失踪一事是暗藏幸灾乐祸的心事,但是不能表现出来,他带人过来就是查看形势,见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林缚又是这付臭脸,他就顺水推舟的冷哼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恕曲某不打忧了!”也不进营细看,带着人就返回曲阳镇去。

    见曲武阳率人离开,林缚知道曲家自始至终就没有怀疑曲武阳的独子会悄无声息的落在他们手里,给沉尸在狱岛西北角的江底。的确,只要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等人不暴露出来,谁能想到集云社在河口还有反击的能力?

    可以预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曲家大部分精力会放在寻找曲武阳失踪的独子身上,林缚眯眼看向营地的另一边,钱小五正带着人将从江宁城里买的棺木卸下来装殓死者,心里想:曲家为此事才死了三个人,还远远不能给他们一个交待。

第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

    天色将晚时,林梦得赶了过来。

    昨天死者里,有一个是林记货栈借用给集云社的伙计,是林梦得从上林里带出来的老人,对林家忠心耿耿,虽说集云社是林缚自立门户创办的,他给林梦得派来帮忙,也十分的尽心,昨夜凶徒袭营时他想点火照贼制止混乱的蔓延,身上给捅了十数刀,清晨收拾尸身时,他身上的血几乎流尽了。林梦得从城里买来一具棺材,要将这个忠心耿耿的伙计装殓运回上林里去安葬。

    随林梦得一同前来的,还有十多个东阳乡党,还有十大车紧缺物资。

    看着营地已经拿木桩子、竹签荆刺围起来,暮色微浓,营地周围都燃起来营火,有专人照管,营地左侧还有江宁府兵马司的一队刀弓手驻扎着防止再发生昨夜的惨剧——这也是左司寇参军张玉伯利用手里的特权给集云社的特殊照顾——营地里的流民虽说还没有驱散昨天惨案带来的惊恐与悲伤,但是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慌乱来,甚至有数十人给组织起来拿着自制的枪竹在营地里警戒,重伤者午后都用马车转移进城养伤了,林梦得就知道在昨夜惨案发生之后,林缚还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住局面。

    唯一触目惊心,就是营地西北角给临时拿来当殓房的窝棚里停放着数十具死于昨夜惨案的尸体,由于从曲阳镇一时买不到足够的棺木,还有十多人就蒙着白布拿门板停放在窝棚里,殓房外有死者烧黄纸,在渐深的暮色里,那一堆堆燃烧的黄纸,看上去格外的惨凉。

    林梦得长长叹了一口气,他问林缚:“顾大人还没有来过?”

    “顾大人午后带着人去江宁府要管辖权,给挡了回来,”林缚说道,“江宁府那边只同意按察使司派人督办,不同意案子由按察使司接手……”

    “唉……”林梦得又轻叹一声,江宁府兵马司有张玉伯在,顾悟尘实在没有必要再派人督办。虽说张玉伯会尽力的帮这边,但是江宁府兵马司主要还是给江宁府地方上的势力控制着,这件案子大家都怀疑是地方上有人针对顾悟尘所为,兵马司这边除张玉伯之外,其他官吏都敷衍着不尽心去查案。林缚也是在顾悟尘对江岛大牢清狱之后,才完全将江岛大牢控制在手里的,张玉伯却没有这么好的机运。江宁府兵马司除了左右司寇两人是京派官外,其他官吏都是江宁府检选出身,以及下面的班头、卒目以及弓刀手与马步兵也都是江宁当地豪民或军户出身,上面还有江宁府尹王学善强势压着,张玉伯徒有长官之名,他对兵马司的控制力实在很弱。再说昨夜袭营者凶残异常、手段老练毒辣,以兵马司的人手怕是出面应付不得,但是按察使司不能从江宁府手里将案子接过去,就没有正式出面的名义,林梦得叹气说道,“按照惯例,这案子拖下去只怕又是要不了了之了,毕竟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流民——你有没有听说,陈芝虎率部过武县里,心烦流民塞道,拿骑兵将塞道的流民当成凶徒冲杀了一通?”

    世道如此,也难怪林梦得有息事宁人的心思。

    林梦得拖到天黑才赶过来,清晨知道消息后他一直都尽力在城里帮着置办紧缺的伤药以及在东阳会馆里将馆舍腾出来安置这边转移进城的伤者,延请郎中救治看护,还组织乡党捐钱捐物。这时候也体出乡党凝聚力的时候,才半天多时间,捐钱捐物就超过百万钱,还有十多人跟着林梦得一起押送捐赠跟紧急置办的十车物资出城来探望。

    曲家曲武阳独子失踪一事,曲家自然也瞒不过太久。曲家拖了几日,既找不到人,又无人到门上来勒索钱财,而曲武阳之子本是江宁有名的公子哥,几日不露面,他人自然起疑心,曲家便正式向秣陵县、江宁府具状告诉。

    曲家当然不敢说曲武阳独子曲文斌是流民惨案发生当夜在杨树林外失踪,捏造了其他地点,秣陵县与江宁府派人自然更是查不到任何的线索。由于曲家在江宁的财势惊人,曲武阳独子失踪一案当即成为河口流民惨案之后又一桩惊动江宁的大案。

    *********

    由于按察使司没有管辖权,江宁兵马司下面人手对侦办案子又十分的敷衍,自然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几天相安无事后,张玉伯也迫于压力将刀弓手撤回城去。

    林缚也不管不问,他无法对张玉伯苛求太多,几天时间里,秣陵知县陈/元亮以及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等人都前来探视,他们对此案也无能为力。

    发生这样的事情,林缚更是无法脱身到别处去,他白天回狱岛处理公务,入夜之前,他就带着护卫武卒住到岸上来,又借这次事件,他将护卫武卒增加到十二人。虽说狱岛对河口这边也没有管辖权,但是林缚每天带着护卫武卒到岸上来过夜,甚至有时候林缚有事在狱岛上耽搁了,便先派周普率领护卫武卒到岸上来警戒,旁人也无法多说什么。

    大概也是江堤内侧那片地的地主跟曲家都想跟流民袭杀惨案撇清关系,不想林缚以及按察使司将怀疑的目标放到他们头上,林景中再去曲记收租栈问江堤地权的事情,一直未露在的地主第二天就主动找上门来,同意将江堤内侧两百多亩地以每亩七千钱的价格悉数转让售给集云社。

    对于年收成能有五六石的良田,即使在谷粮廉贱的江南,每亩七千钱的售价实在不能算得上高。

    曲家更想洗脱嫌疑,没有就收租权的问题刁难集云社,一枚铜子都没要补偿的就解除了之前的收租契书。这两百多亩原先由十二户佃农租种,集云社给佃户补了青苗钱,又雇佣之前这些佃农给集云社做工,之前一直迟迟无法解除的地权问题,却在惨案发生之后迎刃而解了,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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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八日那天,叶楷的正业堂将《提牢狱书》两套雕板全部制刻完成,还印了四册实样书派人送到河口来。这一天,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正携友到河口来拜访林缚,拿起还飘散着浓郁墨香的厚实样书,一时感怀万千,拿袖遮掩抹掉情不自禁流出的泪水。

    春秋时鲁人叔孙豹曾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千百年以来,“立德、立功、立言”被文人学士视为毕身追求的核心道德观。立德为圣人之事,立功匡济天下、拯危救民,立言便是著书立说以传世,由于立德、立功的标准太高,更多的文人学士以立言传世为毕生追求的目标。

    赵舒翰自负其才,内心深处也极度渴望能著书立传世,今日心愿得偿,如何令他能平静对待?赵舒翰事后知道林缚托正业堂刊印《提牢狱书》一书实际上费银两百多两,以他的正俸,就算全家人不吃不喝,也要积攒十年,他激动不已的摩挲着皮质封页,看着林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将样书放在桌上,退后一步,就朝林缚长揖施礼:“舒翰无以为谢,请林兄受此一礼……”

    “赵兄折煞我了,狱书署上我的名字,已经是欺世了,万不敢再受赵兄大礼。”林缚赶忙上前将赵舒翰搀住,不受他如此长揖之礼。

    随赵舒翰一同来河口拜访林缚的江宁工部将作厅书令史葛司虞拿着另一部样书在旁边笑着说:“好个赵舒翰,著书立书此等大事还瞒着我不说,你当真将我当成朋友不成?该罚你付今日买酒钱。林大人也不要谦言,多日听你与赵兄说治狱之事,你实有治狱大才,我来做个公正判断,你绝非欺世。顾大人举用你治狱岛,实是慧眼识珠玉……”

    林缚哈哈一笑,搀住赵舒翰的臂膀再一起入座,说道:“雕板制成之后,印制就快了,一百册,只需要十天八天的工夫。我看这样可好,赵兄也不要嫌这里草堂简陋,待书册制成之后,挑个日子,我与葛大人延请一些同僚士子过来,一来书稿问世庆祝,二来这提牢狱书里讲述的学问,赵兄也当场给我们讲授一番,算是开经讲学……”

    “我哪里够资格?”赵舒翰忙推辞道,“请林兄不要为难我。”

    说到开经讲学,就连县学教谕都是正八品的文官,府学学政以及宣抚使司提学官都是地方名士,国子监祭酒、教授等职无一不是当世名流担当,这些都是官定有资格开经讲学的人士。不计那些无计其数的私塾,本朝民间书院也多,但有资格给请去开经讲学之人也无一不是名流名士。名声彰著者有秣陵县摄山下的西溪学社,开经讲学第一人便是当世大儒、前户部尚书陈西言,去年江东郡乡试解元陈明辙便是师出陈西言门下。

    这边距摄山脚下的西溪学社书院不到三十里地,赵舒翰确实不敢在这边开经讲学。

    林缚看向坐在一旁、赵舒翰的好友葛司虞,问道:“葛兄,你觉得呢?”

    “一定要的,”江宁工部书令史葛司虞兴奋的说道,“我们也不会请西溪学社的道德先生来,杂学匠术不入正流,那我们就请那些不入正流的同僚学子来听赵兄讲学……”

    “那还会有多少人来?”赵舒翰说道。

    “别人不来,就我与林大人两人坐在堂下听你讲学,够不够?”葛司虞说道。

    “你们要我请酒,直说好了……”赵舒翰给林缚与葛司虞纠缠得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是好事啊,”葛司虞感慨道,将一册样书小心翼翼的拿到身前来,就着从窗洞射进来的夕阳光翻看起来,“为此事,今日就值得大醉一场。”又问林缚,“我要出多少银子,我才能将这册书拿回家去!”

    “你来听赵兄讲学,这册书就由集云社免费赠送——我们定好日子,谁来这里听赵兄讲学三日,书都由集云社免费赠送!”林缚说道,“当然了,我们就托正业堂印了一百册,以一百册为止。”

    “这如何使得?”赵舒翰说道。

    “如何使不得?”林缚反问赵舒翰,又问葛司虞,“葛兄你觉得呢?”

    “那我就贪便宜先将这书收下了,”葛司虞又笑道,“这么厚的书,这么好的印制,没有三五千钱印不出来,我还真拿不出这么银钱来,只能勉为其难到日子来听赵兄讲学了。”

    葛司虞从怀里拿出汗巾将书仔细的包好,年将不惑的他留着短须,性子豪爽的他是个胖子,春寒天冷,衣裳也穿得单薄。

    葛司虞的父亲本是江宁工部的大匠,后因功受赏脱了匠籍,他得以参加乡试,勉强考中举人补职进了江宁工部当了个书令史。同赵舒翰一样,都是江宁城里最清闲清寒的闲官,甚至比赵舒翰还有不如。

    集云社解决河口江堤的地权问题之后,这几日就准备要大兴土木了。

    赵舒翰拉着葛司虞到河口来拜访林缚,说是带着他访友蹭酒喝,实际上是拉葛司虞过来帮忙的。葛司虞承袭家学,又在将作厅长期任职,本人对营造将作土木之事十分的精通,正是集云社大兴土木要用得上的人才。

    赵舒翰在书文经史上有着极深的造诣,字画功底都是超一流,还受清流同僚的欢迎;葛司虞考中举人本就是勉强,再说他是匠户脱籍子弟,即使在营造将作上有满肚子的学问,还是受到那些清流同僚的排斥。赵舒翰给贬来江宁,兴趣转移到杂学匠术上,没多少时间葛司虞就跟他结为好友,一直持续至今。

    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河口流民惨案发生之后,赵舒翰将葛司虞引来跟林缚相见,才几日工夫葛司虞就将林缚引为知己。集云社在河口大兴土木,葛司虞也当仁不让的当起监工跟设计师来。葛司虞在江宁工部当书令史本就是闲差,整日发愁没有事情做,这几天每日跟赵舒翰到衙门应过卯后就直接出城到河口来帮忙,不求其他,只要林缚管他与赵舒翰或其他一同前来的好友一席好酒。

    不谈其他的,集云社大兴土木,又要赶在春汛来临、江水上涨之前在江滩上挖出一条供千石大船直接停泊江涯的深水道,从江宁府工曹以及江宁工部那里偷偷摸摸的请了几名大匠来做事,这些大匠要么就是葛司虞之父带出来的徒弟,要么本身就归葛司虞管辖。对于葛司虞的热情,林缚当然是求之不得,他这几天让林景中专门给赵舒翰、葛司虞备了马车接送。

    赵舒翰如今性子已经变得十分的谨重,虽说书稿早就在年节前托付给正业堂雕板印制,但是书稿未印出来之时,他只字不提,就是怕到头来因为其他不可预料的变故变成为一场空,所以葛司虞也是到这时才知道好友书著即将付印问世。

    葛司虞将《提牢狱书》包好,还忍不住拿到鼻端闻那浓郁的墨香,既为好友高兴,心里也十分的羡慕。

    林缚看葛司虞如此,笑着问:“葛兄家传将作营造之学,可有著书传世的想法?”

    “将作之杂术,也能著书?”葛司虞眼睛发亮。

    “怎么不能,前朝将作寺少监李存翰所著《将作经》,葛兄难道未曾读过?”林缚笑着问。

    “……”葛司虞豪爽性子也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在将作行里,李存翰可是祖师爷一样的存在,我焉能奢望跟祖师爷相比。”

    营造将作,说白了就是建筑工程学,林缚因为集云社要兴土木,除了在江宁城里聘请大匠之外,他自己也搜寻古人有无这方面的专著,谁能想到千百年来仅有四百年前李存翰一部《将作经》传世?更新最快.netshuyaya[.net]

第六十六章 传奇匠户

    葛司虞嘴里虽然不敢跟将作行祖师级人物、前朝将作寺少监李存翰相比,心里却也有著书立说的渴望。除了四百多年前一部《将作经》之外,将作之术都是匠门内口口相传,葛司虞与他老父亲私下抄录下来的将作口诀与经验就有千百条之多,许多口诀跟经验都在《将作经》的基础上有很大的进步跟提高。

    心里虽然渴望,葛司虞还是有很多的犹豫。

    “怎么,临到你头上,却又不敢了?”赵舒翰反过来将葛司虞一军,笑着问,“抑或是你家传绝学,轻易不示外人?”

    “什么家传绝学不绝学的,数百年以来,匠户与乐户同列贱籍,绝学也成贱术了……”葛司虞自嘲说道。

    “既然葛兄不囿于门户,林缚就恳请葛兄费心著书,”林缚从席间站起来给葛司虞长揖施礼,说道,“集云社依例奉上官银百两,书成之后刻印一事,也半点不用葛兄操心。”

    葛司虞慌忙站起来,给林缚还礼,说道:“刻印书册本来就无利可图,得赵兄引荐,能认识林兄是我人生快事,我犹豫就是担心给林兄添麻烦,哪里再敢往回拿银钱?”

    “葛兄或许不知,我与赵兄秉烛夜谈时,就觉得杂学匠术一样能大利于民、大利于国,我这人做不了道德文章,书文诗画都勉强,但就觉得发扬杂学匠术应是我辈之己任,”林缚说道,“奉银给葛兄,倒不说葛兄贪财,只是想立个典范,去鼓励更多的饱学之士为杂学匠术著书传世,请葛兄不要拒绝。”林缚让周普去找林景中取银子去。

    “要说起来,我是匠户子弟,更有发扬杂学匠术的责任,”林缚的一番话让葛司虞动容不己,抓住周普的手不让他去取银子,说道,“著书立说对我们将作行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先容我回去跟老父亲商量一下,银子实不敢取,要拿银子回去,说不定给老父亲拐杖打破头……”

    葛司虞与赵舒翰黄昏之时离开,林缚派了马车送他们,没想到天黑之后,葛司虞与赵舒翰又坐他派去的马车回来,一同前往来的还有葛司虞的老父亲葛福。

    葛福是江宁府的传奇匠户,林缚也听过他的事迹,自小目不识丁却聪颖过人,祖上本是瑞安府的“淘金户”,只是到葛福这一代瑞安已无金可淘,全家被迫逃亡以避差役。途中父母双亡,葛福其时才十一二岁,因在江宁工部将作厅前乞食,给官府抓拿充入匠户。因为年纪幼小,也因为没有固定匠户人家收留,就混吃百家饭,跟着各行匠户出役学习,待他成年之后,已经是车船陶冶木瓦漆画诸术无一不能的全才性大匠,尤擅营造将作。隆兴帝时,葛福已经是江宁工部下面首屈一指的大匠了,东华门外的九瓮桥便是葛福率诸匠监造。葛福半生身监造宫室、屋宇、桥梁、城池无数,却始终无法脱离匠籍,一直隆兴帝给生母祝寿时,葛福率诸匠制造百鸟献瑞宝船进贡,葛福才得隆兴帝特旨脱了匠籍。林缚也只是听顾悟尘席间闲扯时说及过宝船制作之精巧堪称千古瑰宝,隆兴帝甚至在御花园内挖了一座三亩方圆的浅湖放置这艘才长七丈七尺的宝船。

    林缚人已经在狱岛上,接到报信说赵舒翰、葛司虞去而复返,葛司虞的老父亲葛福也一同前来,林缚赶紧坐船到南岸这边的河口草堂来。

    此时的葛福已经年愈七旬,营火映照下,白眉皓首,身子骨却很硬朗,黝黑的皮肤,身子高瘦,站在那里十分的精神。由于葛福名气太大,年纪大了之后实在怕各方请他出面监造工程,这几年一直托病在家休养概不见外人,此时看他没有半分病的模样。集云社私下从江宁府工曹以及江宁府延请的几名大匠跟葛福都有很深的师门关系,林缚过来时,这些大匠还没有离开,围着葛福请安问好。

    “葛老先生!士子林缚在这里有礼了。”林缚看着葛福给人围在草堂之前,他走过去,以晚辈后学的姿态给葛福长揖施礼。

    “林司狱客气了,”老人葛福的中气很足,说话声振得人耳嗡嗡作响,他虽说一生生活都很清寒,却也是能在江宁工部尚书、侍郎、江宁府工曹参军等高官面前站直了腰说话的人物,跟林缚说话回礼十分的有气度,他没有急着说著书的事情,叉腰看着河口的营地,说道,“老朽也认识几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都说伤亡愈三成还能约束兵卒不溃散败亡的都可以称得上名将了,老朽在宅子里听司虞说此间的情景,只是不信,亲眼看过,真是井然有序,林大人要是去当将军,也一定能当名将的……”

    流民迁来河口的第一夜就遭到有预谋的袭击,任是谁都无法阻止伤亡,也正是因为在惨案发生后林缚能迅速制止恐慌的蔓延,并以最快的速度组织流民在河口恢复次序大兴土石,也使得顾悟尘等人更加的信任林缚。

    事实上,林缚指挥组织有方只是一个方面,林梦得、张玉伯等人倾力相助也是一个方面,这些流民无家可归以及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及手下诸多兄弟散在流民之中充当稳定流民情绪的中流砥柱则是更大的因素。

    有些事情是别人不知道的,自然就都归功到林缚个人的头上。

    “惨案本是林缚疏乎所致,实不敢担此誉,”林缚说道,“葛老先生前来必有教于林缚,天时已晚,怕是来不及再回城里,不然到岛上做客去?”

    林缚请葛福、葛司虞、赵舒翰坐船到狱岛做客去,让周普率领护卫武卒在河口警备。

    前朝将作寺少监李存翰所著《将作匠》近五百年来都给将作行的匠户视为师门经书,千百年来将作行也就出了这么一本专著,此时林缚与赵舒翰鼓动葛司虞著书立说至少在将作行里会给视作天大的事情。葛司虞回宅子后将赵舒翰所著的《提牢狱书》往葛福面前一摊,葛福顿时就动了心,也不顾好几年不出宅门的规矩,当即拉着葛司虞、赵舒翰出城来。

    葛福脱了匠籍,中年所生的独子葛司虞又入了仕途,老人对钱财也看得极淡,他自然就没有秘传匠术的心思。作为江宁的名匠师,葛福得隆兴帝特旨脱了匠籍,也使他这一辈子在将作行里的声誉也达到顶峰,还有什么比著名立说成为将作行祖师级人物更让他晚年动心的?

    葛福一直有这个心思,这些年来也跟儿子葛司虞把将作行里流传来的秘诀、经验一条一条的整理抄录下来,只是世间对将作杂术的轻视与排斥,使葛福即使有心思,也因为种种顾忌而拖延下来。

    所谓契机是很微妙的,葛司虞将《提牢狱书》的实书摊出来,就让老人有了豁出去的心思:都七十好几了,没几年好活,再犹豫,这心思就要跟着进棺材了。

    葛福这辈子几乎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也养成通透、返璞归真的性子,不跟林缚打马虎,老人的学问、本事之杂之广,也让林缚与赵舒翰为之瞠目,走到牲口圈前跟猪倌说养猪之术,说得两名囚犯频频点头。林缚托林梦得从平江府买来一件大纺车让会做木作活的囚犯仿造,这边将大纺车拆散,由于构造过于复杂,那几个囚犯搞了两天都没有按原样复原,更不要说仿造,葛福三两下就指出问题所在。林缚说岛上每天都派轻罪囚犯到江滩捕鱼,还考虑添置两艘渔船,葛福当下就拿木条子在烛台上烧焦给林缚画出渔船活水格的制作图样,让他拿去给船厂依样改造活水格捕鱼就不用担心小规模打捞鱼肉保鲜的问题。

    葛福有着对前人先师的敬畏,只说要对李存翰所著的《将作经》进行补注,林缚说要奉上一百两官银,老人也不拒绝,只说道:“要把《将作经》补注好,只怕一百两银子还不够用,老朽也有些养老的银子,便一起用好了。另外,要真著书,我列个名单,都是将作行里的各样能人儿,林司狱、赵主事要是能尽可能多的将名单里的人请过来,著书就事半功倍,毕竟司翰跟我,见识也有限,也好几年不摸活了,脑子记事说不定有偏差……这些人也不都是各衙门紧拽在手里不放的大匠,有些人甚至还特别让官家厌烦,老朽在这个行当里混迹了六十年,知道哪些人有哪些专长。”

    葛福识字不多,口述让其子葛司虞代写,列的名单上人都是江宁府的匠户,有归江宁府工曹管辖的,有归江宁工部管辖的,有归江宁守备将军府管辖的军匠,有归江东宣抚使司管辖,有归江东提督府管辖,也有归按察使司管辖的。

    赵舒翰虽说官居七品,实际上没有一丁点的实权,当然无法将这些大匠请来。

    林缚看了这份名单,总共二十六人,除涵盖了壕寨、石作、大木作、小木作、锯作、竹作、瓦作、泥作、砖作、窑作等涉及营造将作的十二工种之外,还涉及铁作、制舟、制车等相关行当,葛福所列的这些人无疑都是行当里各工种顶尖匠师。江宁是大越朝的南都,自然是藏龙卧虎,有些龙、有些虎的价值却给世人轻视,林缚却觉得这份名单重若千钧,心想他今夜要是一定要逃到长山岛去,除了要将苏湄跟小蛮等人从城里接出来之外,最紧要就是照这份名单将人都绑了带到长山岛去。

    这份名单列出来,简直就是要他照着在江宁网罗人才啊。

    葛福老人性子爽直,说他今日出宅门给别人瞧见,一定会有找上门来请他出山,闹心之余便无法全心助其子葛司虞著书,说狱岛上清静,还不如就留在狱岛上。

    林缚当然是求之不得,他在河口开水道建堆栈码头,以后要请江宁府有本事、有名气的工匠来做事,有葛福在狱岛,这些工匠绝对不会跟集云社拿乔。

    葛福也不大高兴住在高墙之内,要林缚借五个人给他使唤三天,林缚自然允他,还怕他人手不足,给他十个人。

    葛福在狱岛住了三天时间,竟在狱岛南端临江涯的一块小平地上搭建一座竹屋,三间相连竹屋劈竹为瓦、束竹为墙,连竹屋内的地板以及外面的走廊、扶手都用竹子制成,临了拿竹枝编了篱笆圈成一个小院,院门口还有狗舍,角落里还种了几株葱葱郁郁的翠竹,与院外拍涯白浪浑然一体、生机盎然。

    建成当晚,葛福请林缚进去一观,连里面的桌凳床柜杯碗都用竹子制成,林缚羡慕得直想将葛福老人赶将出去,自己据为己有。

    “我这点手艺,还比不上竹作匠赵醉鬼儿……”葛福笑盈盈的说道,“这赵醉鬼儿就毁在这酒上了,唯有喝了酒才清醒,才有力气干活,但是官家差使匠户谁会供酒给他喝?他这些年就半废着过活。”

    “他要是能差使十个生手三天建这么一座小院,我自当天天供他酒喝。”林缚笑道,问了葛福赵醉鬼儿住哪里,要明日就去请来,即使是半废人一个,想来衙门也不会管这种匠户的死活。

    “你要是愿意用他,让司虞明天带他过来就是,这些年来就知道蹭我家酒喝,烦不胜烦,现在算是摆脱一个麻烦……”葛福老人开心的笑道。.netshuyaya[.net] 更新最快

第六十七章 银子银子

    次日葛司虞到衙门应卯之后就将竹作匠赵醉鬼儿从城中带到金川河口来。

    赵醉鬼儿年纪不比葛福小多少,下颔乱蓬蓬的胡子已是霜白一片,衣裳褴褛,满身传来一股子酸臭味,也不晓得多少日子没有洗澡,要不是葛司虞亲自用马车载他过来,旁人在路边遇到他只会当他是流浪汉、乞丐。

    赵醉鬼儿在人面前也唯唯诺诺,说话舌头还打结,看到带刀的武卒,直想着往边上躲着,没有半点大匠名师的气概,待葛福从狱岛坐船过来,他胆子才稍微大些,问道:“葛老儿,你找我喝酒,怎么叫书令史大人拉我到这鬼地方来?”

    匠户极难脱籍,出生为匠户,终身为匠户,赵醉鬼儿鳏夫老头一个,人老之后手里没力气干活,不喝酒又没有个大匠的样子,日子过得潦倒不堪,要不是有葛家帮衬,指不定早倒毙街头了。

    葛福也知道赵醉鬼儿这熊样儿很让人怀疑他的能耐,只跟林缚说:“你给他酒喝,只要五成醉,再看他本事……”

    林缚让人在河口这边准备了酒席,也不嫌赵醉鬼儿满身污臭,请他跟葛福、葛司虞、赵舒翰他们一起入席,赵醉鬼儿生性胆小,刚开始喝酒,还要看葛福的脸色,三杯酒下肚,便换了一个人似的,也有胆子插话来。

    “不能让他再喝酒了,再多喝就要误事!”葛福说道。林缚便听葛福的话,让柳月儿将赵醉鬼儿桌前的酒杯撤掉,在席间说起要在河口这边要辟十亩地建一座竹堂的事情。

    林缚要在金川河口仿西溪学社建一座书院发扬杂学匠术,但是集云社囊中羞涩,实在挤不出太多的银子建一座富丽堂皇的殿阁楼台来,茅草屋子又太寒酸。他见葛福老人在狱岛使唤十人只花三天时间就建了一座竹屋自居,就想着在河口这边建一座竹堂为开经讲学所用。狱岛西北角有大片的竹林,取材以及劳力都能免费,这边修一座竹堂能省老鼻子的银子。

    赵醉鬼儿生性胆怯,恰是其生来为低贱匠户动辄给差役无端打骂的缘故,越是清醒时,心里对他人的畏惧越深,说话也不圆溜,借着五分醉意,他才真正的表现出一代名匠的风采来。

    林缚说要建竹堂,赵醉鬼儿虽然胆小,下马车时,却将河口左右的地形看在眼里,这时候借着几分醉意在桌上将碗碟推开空出一片,拿手指醮了汤汁,边画图形边跟林缚说这竹堂里明堂、厢房、雅舍要怎么建怎么布局才合适、才雅致,以及安排多少人手伐竹多少人手制竹器件多少人手搭建都说得十分细致,便是外行人听了也心里有数,临了还建议林缚在河滩上建一座小型竹码头供轻舟停泊,伐竹作阶引客到岸上竹堂……

    赵醉鬼儿说得越是精彩,林缚越是心酸,当世名流满嘴的道德文章,真正的名师匠士清醒时在人面前连正常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当下与葛福敲定,这边竹堂就由赵醉鬼儿监造。说起来也并非赵醉鬼儿喝醉酒才清醒,而是他清醒时实在没有在别人面前展示才学的勇气,林景中平时忙碌得很,林缚要他指派一个老实听话的伙计以及请葛福指定一名能够尊重赵醉鬼儿的工匠协助赵醉鬼儿监造竹堂,并要林景中等人平时在言行举止要额外注意尊重赵醉鬼儿。

    狱岛这边,葛福自建了竹屋别院与其子葛司虞开始撰写写作还要艰巨十分的工程。

    葛福识字不多,却精画工,他负责将宫殿楼宇桥梁等大处、细处以及各种构件的图样依照记忆精准无误的画出来。

    葛福老人一生见识不凡,人到晚年,记忆力却毫不弱于少年人,又是百工无一不精的通才型匠士,甚至还替狱岛将大纺车的各样构件都细致募画出来,有些记忆不大准确,就琢磨将构件拿木头制作出来印证,虽说耗时耗人力耗银子,林缚却愈发的觉得捡了一个宝。

    闲谈时得知葛福老人还在江宁工部军器局做大匠的人生经历,林缚只能暂时压抑住让葛福老人将三弓床弩图样画出来甚至将构件制作出来的冲动。

    葛司虞则将江宁工部诸多有关营造将作的例规、章程涉及到营造将作的各种算法、度量资料都整理出来。

    除了曹子昂之子曹文龙之外,林缚还从募工流民子弟里选出三个识字的少年到狱岛竹屋给葛福父子当助手,在朝天驿馆前求林缚收留的那个少年也在其中。光识字还无法给葛福父子当助手,葛福父子还要先教他们一些最基本的营造知识,也算是收入四个小学徒。

    接下来日子里,林缚绝口不提流民惨案,便像将这桩事忘之脑后一样,开始筹备等竹堂初步建成之后赵舒翰讲学一事,集云社也在河口这边大兴土木。

    集云社这边要赶在春汛来临、江水上涨之前,要在堆栈码头选址的江涯下挖出一条供千石大船驶进来直接停泊到江涯边的深水道来;由于这一段江涯很高,距江滩垂直落差将近有十一二丈,就算万石大船将主桅算上,浮出水面也不过十一二丈高,从江涯就要开石梯下去才能跟停泊过来的江船对接,还要根据不同时期的水位变化,开出不同高度的平台来。

    葛福、葛司虞父子根据经验对之前开挖、建造方案做了很大的改动跟优化,但是估算工程量,集云社能在雨季来临之前建成一座泊位已经非常乐观了。

    去朝天驿招募流民来做工时,虽然秣陵县只许一百人名额携家来秣陵县落户,林缚动了个小心思,选人时多选择那些或兄弟或父子皆是壮年的流民。流民惨案发生后,伤亡加上派到城里照顾伤者的人,差不多有三十户流民受到严重的影响,余下七十户中,壮年男子依旧要超过一百八十人;那些正值壮年的流民之妇,迫于生计,没有什么能不能抛头露面之说,集云社这边实际能用的劳力有三百人之多。剩下的百多名老弱稚孺也能使唤来干些轻松活计,集云社这边以半个劳工一升半米计酬,流民自然是欢天喜地的接受下来。

    林缚要继续潜藏实力,除曹子昂与一些威信较高的流民给挑出来当工头外,就是葛存信、葛存雄兄弟二人也混杂在流民里当普通劳工使唤;由于狱岛跟河口这边物资、人员往来频繁,林缚在河滩与狱岛码头多备了一艘乌蓬船、一艘桨船,这才将葛存信、葛存雄等人挑出来充当船工。

    三百劳力,两百人挖江滩、开石梯,一百人将所得的砂石江泥运到岸上垒泥墙建屋。劳作辛苦,这些流民每日所得的米粮也只够勉强填饱肚子,不过集云社这边拿出四十亩地来,分给每户四分田做宅基地盖房,盖房所需的砂石江泥粘土自然是无偿提供,其他竹木、草毡、熟石灰等其他材料也都由集云社免费供给,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千里而来的流民还能有别的什么好奢求?这么短的时间,也恰恰是流民惨案发生之后,让他们对集云社产生更强烈的依赖感。

    许多流民劳工白天下江滩开活,晚上到岸上,还借着营火、星月的微弱光亮继续给自家或帮着邻家垒房盖屋。这些人通常一天就休息两三个时辰,如此高的劳作强度,一天三升米都不够一个壮年劳力填饱肚子。林缚再怎么想压榨劳工,也要给他们吃饱肚子好干活。再说这些流民的忠诚度绝非从江宁当城募来的劳力能比拟的,就是再耗银钱,也会额外提供一定量的蔬菜、油盐,反而鱼肉是最不费钱的,狱岛那边每天能供给这边三四百斤江鱼。

    竹木草毡自然也不用集云社费钱,狱岛上有大片的竹林跟丛林要开荒为菜园子,草毡也是役使囚犯编织。即使如此,要赶工雨季之前建成一座泊位,流民也要尽快的安置好,人手还十分的匮乏,集云社还是以每人每天四升米或十五钱加一餐的代价从江宁城郊雇佣近四百个壮年劳力。

    看着房子一栋栋盖起来、石阶一阶阶的开下去、水道一天的加深加宽,的确人心振奋,但是看着每天的流水账簿,林景中实在难以兴奋起来,他如今是实实在体会到花钱如流水的感觉。

    “如今每天就算不置入大宗的物资,人力钱、伙食钱以及每天都要补充的揪镐草包等物器,都要三四十两银子,也幸亏有乡党同心帮衬,惨案折损的银子以及抚恤银子几乎都借他们补了回来,就是这样,这边也已经用掉近三千两银子了,”林景中将厚厚的账簿抱着到河口草堂来找林缚,痛心疾首的跟他报账,“这么支度下去,只能再撑一个月,买船的钱也没有指望了。顾家新茶要到四月上旬才能陆续上市,想要从那里来银子,至少要拖到六月。我跟梦得叔商量过,他那边可以先挪三千两银子给我们应急,顾家新茶上市后拿到的银子再给他补回去,就是这样,也远远不够花啊……”

    林缚这些天就算白天也到河口这边来暑理公务,狱岛离着也近,有什么事,坐浆舟过来,眨眼间的工夫。他在河口的办公场所也就一栋简陋的茅草棚子,他把这称作草堂,唯一比狱岛上舒坦的,就是这边有柳月儿侍候,赵舒翰也隔三岔五的带着人过来造访,算是人生乐事。林缚伸手从林景中怀里将账簿接过来,翻看过来。

    柳月儿帮林景中沏了一杯茶,站在一旁侧着头也去看账簿,如鸦秀发微微歪到一旁,脸蛋柔美,轻呼道:“这么花银子啊!我还以为有狱岛那边支应着,能节约一些银子呢……”她那日出城当着众人的面扑到林缚的怀里,虽说闹了个大误会,害她好几天没敢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终是在河口住了下来,尽心侍伺林缚,只是她始终记着自己守节小寡妇的身份,除了跟林缚偶尔含情脉脉的两眼对望外,再没让他能进一寸。

    林缚抬头看着柳月儿一眼,这妮子倒不觉得住在河口辛苦,粗茶淡饭,反而养得皮肤白嫩、丰泽圆润,唇红齿白、秀眸流光,那日心里生出一股子柔情,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给她挣扎之后,就没有佳人再入怀的机会。

    林景中可不管林缚跟柳月儿眉来眼去的,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账簿,将账簿捧回来,说道:“有狱岛那边支应,是省老鼻子钱,每天草毡子、圆木、毛竹、鱼肉源源不断的供应过来,一个月来少说帮这边节约了有好几百两银子,我都记着细账;不过我们这边这些天来给岛上输送的物资、器械、仔猪、仔羊等等,少说也要上千两银子,我也记着细账……”林景中当然也知道此时给狱岛支应物资,将来狱岛带给集云社的回报却远远超过此时的输入,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要想着将眼前的难关渡过去,说话难免有些急切。林缚在江宁自立门户的事情,族里想管也鞭长莫及,就算没有七夫人在,谁也不想这时候开罪顾悟尘,算默认了这个局面,但也严禁林梦得帮衬这边。林梦得在江宁大权独揽也有时日了,族里有些话可以不理,但终是不能直接往这边投银子。

    “看来还是要想法子弄银子才成,”林缚站起来伸了懒腰,“你先去吧,将曹爷跟乌鸦爷找过来……”

    *****************

    曲武阳独子失踪整整一个月过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见有人上门敲诈,曲家明里通过江宁府与秣陵县将悬银子提高到五百万钱,暗盘开出的花红更是高达千万钱,也摸不到半点线索。

    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走失,何况跟曲武阳独子一起的还有两名身手老练的随扈。曲家三柳园终月笼罩压抑的阴云下,曲武阳脾气变得极大,那日给指派出夜袭流民的一名庄客犯了点小错,就给曲武阳亲自杖折了双腿,还是其他人苦苦哀求,才勉强留下一条性命。旁人知道曲武阳终是控制不住的迁怒于人了,如今在三柳园侍候的下人们都小心翼翼、惶惶不安,生怕犯些小错就丢了小命。

    曲武阳每天也尽力将心里的戾气跟忧烦压下,但辛苦一生,临老连个继承家业、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了,让他如何安心下来?他心里清楚族里觊觎这份家业的大有人在,别看曲武明每日都来请安,但是这个堂弟有什么心思,曲武阳又怎么会不清楚?曲武明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孙子也有了一个,他这边断了后,还有什么借口不将家业传到曲武明一系去?曲武阳甚至不顾老脸的让老妻去追问儿媳妇以及独子平日玩弄过的小妾、丫鬟,但是这一月里这些个女人都相继来了红,最大的指望还是将人找到。他也指望自己还能老树生新芽,找了几个面相好生养的女人到房里,每日耕种几回,老骨头架子都快散掉也不惜。

    曲武阳这天刚从一个女人身上爬下来,脚都软了半截,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而女人没满足的神情又格外加剧他心里的烦躁,甩了那女人一巴掌赶出房去,自己披衣坐起来,就听见老管事在外面边跑边喊:“老爷,少爷有音信了,刚有人将信投到院子里来……”

第六十八章 玩弄股掌

    曲武阳披衣打开房门,就看见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管家拿着一封信函箭步如飞的走来,边走边说:“小六子起床撒尿时,看到这封信就在躺在东院墙脚跟,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投进来的,问过昨夜守在外面的暗哨,都没有发觉,这些吃饱饭不会干事的闲蛋汉子,办事真叫人不放心……”

    曲武阳神情振奋,整整一个月没有独子的音信,连个蛛丝马迹的线索都没有,今日就有信函来,如何让他不兴奋?

    曲武阳并不怕有人借机敲诈曲家,急切的从管家手里将信接过来,信封套上写着一行细正楷字:“杨树林外拾物欲归还原主”。看到这行小字,曲武阳便知道是对路人,外人绝不会知道玄机发生在杨树林外,他没有急着拆开信,只吩咐管家将几个得力的手下找过来,对方隐忍了一个月,才将这封信投进院子里来,而曲家布在三柳园外的暗哨竟然毫无觉察,对方绝不会什么普通的势力。

    既然对方在抓到人之后,没有将事情捅到按察使司去,看来也是想暗中阻挠楚党新贵顾悟尘来江东掀风搅浪的势力,这也说得通曲家刀客袭击流民时这些人却在旁边觊觎;曲武阳心里想,说不定双方还有合作的机会。

    管家将三柳园里几名管事找了过来,又让人去请二爷曲武明来。

    曲武明与曲家几名管事赶到曲武阳所住的院子里,只见曲武阳阴沉着脸,信就摊放在桌上。曲武明走过去将信拿起来,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白纸,上角给印了一个鲜红的印迹,中间写了两行细正楷字:“杨树林外拾得翡翠佩一枚,翠性通透,雕工精美,堪为上品,江宁城里玉石店售价就要百两成色银子,曲家有意,三日内可将五百两银子埋入杨树林东南角第三株老杨树下,我等拿到银子后,次日自会将此物归原主……”

    曲武明闻了闻信上角红色印迹,有血腥味,竟是沾血印上去的。

    “是少爷随身所戴的翡翠观音佩图样……”老管事低声提醒二爷曲武明,很明显少爷就落在这伙人手里,但也很显然,这伙人很不好对付。

    曲武明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他们去玉石店询过价,是不是可以从这方面先查一下?”

    “他们是故意扰乱我们,江宁城里玉石店有三四十家,而且他们也看准我们不会惊动江宁府,挨家到三四十家玉石店去查问也不能明里问,这心思花得太多,远不如直接埋五百两银子下去,”曲武阳说道,“只能先应招再看对方出招了……”

    曲武明见堂兄愈发到紧急关头倒是能镇定下来分析问题,也不便说什么,心里想这伙人到底是属于哪方?晋安侯府奢飞虎的人?王学善的人?贾鹏羽的人?沐公国府的人?提督府的人?抑或是宣抚使司的人?李卓到江宁来担任江宁兵部尚书兼守备将军几乎成定局,想来如今那位江宁守备将军不会再掺乎进来搅局,趁着离开前赶紧捞银子才是正事。

    “唯一有利的,现在至少不用担心对方会将事情捅到按察使司去,”曲武阳又说道,“也许会比较贪心。”

    曲武明轻叹一口气,又细看信纸跟封套上字虽说细正漂亮,却不是拿毛笔写成,看上去像是拿木条削尖烧焦尖头写下,赎回一枚玉佩就要五百两银子,不知道将人赎回来要多少银子,另外这边夜袭流民的事情也要他们封口,也不知道要多少封口银子才够。说实话,只要将人赎回来,也不怕事情漏露出来,顾悟尘没有真凭实据,仅凭楚党新贵的身份就想动地头蛇也是难上加难。

    坐下来将细节处都商议妥当,就安排人手去执行,曲武阳在宅子里一宿未睡,守了一夜,得报并没有去将他们埋在杨树下的银子挖出来,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即使知道对方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曲武阳还是有些不耐烦,但人在对方手里,他唯有按下性子。

    第三天入夜后,派出去负责这事的管事脸色很差的赶回来,手里还拿着那只三天前埋到杨树林外装有五百两银子的银袋子,另外手里还拿回来一封信。曲武阳、曲武明及其他管事都在三柳园等候着,见没能拿回翡翠佩,曲武阳脸色阴沉的将信接过去,跟上封信同样的笔迹:“曲家派了十二人守着银子,让我等如何放心去取?三日内请将银子埋到九瓮桥东首北侧第二道桥桩下……”

    曲武明看到信里写的内容,不屑的说道:“哼,对方也就这些能耐,我们明明派了十八人,他们也只能发现十二人!”

    “这封信怎么来的?”曲武阳问管事的。

    “就放在银袋子里。”负责此事的管事沮丧的说道。

    曲武明瞬时脸色变得很坏,仿佛给当众狠狠的扇了一巴掌,难道要迁怒于人,朝此次负责的管事厉声训斥道:“你们十八双眼睛都瞎了不成?”

    曲武阳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为了在对方取银子时追查到一点线索好争取一些主动,他在杨树林周围布下的暗哨都是他挑选出来,还特意分了六组,全天候的监视所有进入杨树林的人,谁能想到在这种情况还给对方悄无声息的将这封信放进银袋子里。对方不是没有拿走银子的能耐,如此做却是要给他们一个警告。

    “怎么办?”曲武明问道。

    “怕是对方早就派人盯着三柳园,”曲武阳说道,“明天我亲自去九瓮桥下埋银子,我们的人都撤回来,看对方还有什么反应?”

    曲武明轻叹一口气,知道堂兄要保他独子的性命,决定放弃主动。

    曲武阳第二天天不亮就坐马车三柳园,将装有五百两银子的银袋子埋在九瓮桥东首北侧的第二道桥桩下面。他坐回马车之后,还在桥面上等了片刻,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桥下流水跟风吹草叶的声音,想着对方或许会派出一艘船经过桥洞下将银子取走,但必然也有人暗中监视着九瓮桥桥面,心里想:对方的势力实在是不弱啊,而且老练的高手很多,江宁府暗地里拥有这样势力的,也没有多少家,总之不会是初来乍到、在江宁没有什么根基的顾悟尘。曲武阳轻叹了一口气,吩咐亲自给他驾车的老管家:“我们回去吧……”

    曲武阳还在猜测对方会几时将桥洞下的银子取走,马车马不停蹄的驶回三柳园,却见堂弟曲武明等人都在园子门楼前等着。

    曲武阳下车来,问道:“怎么了?”

    “你看……”曲武明手摊开,将一枚翡翠观音佩给曲武阳看。

    曲武阳对这枚翡翠佩再熟悉不过,还是他中年得子时亲自到城中问翠斋选料又花大价钱请问翠斋里的大师傅雕出的观音佩,只希望能保独子一生平安,如此看到这翡翠佩直揪心。他将翡翠佩接过来,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曲武明说道。

    “……”曲武阳倒吸一口凉气,算着时间,对方从监视他埋银子到派人去取银再传信让人将翡翠佩送到三柳园,在整个环节里,对方一点时间都不耽搁,也要快马加鞭才能赶得及,他们在路上偏偏没有听到一点马蹄奔过的声音,想来武明他们在三柳园这边也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别的异处,这样的对手真是让人感到害怕,偏偏还不露出一点行藏来。

    曲武阳这些天也给摸不着一点行藏的对手搞得心情沮丧,突然想到一个让他后怕的问题:要是这些人不单单是为了勒索银子,而曲家的敌人该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这是对方随观音佩投进来的信……”曲武明也意识到曲家很可能面临一个很可怕的敌人,他将信递给堂兄。

    “……”曲武阳打开信一看,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方不单张口就要两万两银子不说,还要这边在三天内拿一艘轻舟装着银子送到朝天荡里去换人,只许曲家派两人划桨进朝天荡。

    “他们还真是敢蛇吞象,张口就要两万两银子。”曲武明眼睛看着堂兄,看他如何决定。

    “我与斌儿以前开玩笑说过,要别人威胁他的生命,我愿意拿两万两银子换他一条命,想来斌儿落在对方手里,将这句戏言跟对方说了,”曲武阳沧桑的说道,“曲家的大小事也不能由我一人做主,你们说要怎么做?”

    “……给!我这个做叔的总不能不顾自己侄子的性命!”曲武明给堂兄眼睛盯着,不得不表态,又恶狠的说道,“日后查出到底是谁敢在背后敲诈我们曲家,非要将他们剁成肉沫子做包子才解恨!”

    “三天内拿船装银子到朝天荡里交易,我们准备银子总也要时间,晚上总不方便交易,那就只能选在第三天的白天了。白天朝天荡里的渔船没有一千艘也有八千艘,他们只怕是想拿这个当掩护——那好,我们就将消息从暗道放出去,就说我曲武阳三天内要拿两万两银子到朝天荡里赎人,看对方装神弄鬼到今天究竟有没有能耐在第三天将两万两银子带出朝天荡去……”曲武阳牙齿咬进嘴唇/肉里,恶狠狠的说道。

    “要是消息传到对方耳朵里,只怕对少爷不利……”老管事劝说道。

    消息一经放出去,只怕能将江宁府周边所有能赶上趟的江匪流寇都吸引过来凑这场热闹,毕竟两万两银子,就是一千两百五十斤,就算拿最大号的银袋子装,也要装满五袋。

    “难道曲家就能任对方欺负不成?”曲武阳发恨的说道,“我曲家按照信中指示只派一船二人装银子去换人,并未毁信,对方还要撕票,也只能恕斌儿注定逃不过此劫。”要是他一味的给对方牵着鼻子而毫无反击之力,就算将斌儿救回来,只怕在族里的威信也会大减,两万两银子还不至于让曲家伤筋痛骨,要是给对方顺顺当当的拿走,对曲家的伤害才是最大。曲武阳也料定对方只是求银子,心想:消息放出去,对方要是不敢第三天在朝天荡上取银子,还会跟他联络的。.netshuyaya[.net] 更新最快

第六十九章 江中取银

    三日之后便是仲春惊蛰日,草木萌生,狱岛北滩涯头几株桃树也吐出绯色花蕊。

    再过月余时间桐树就要开花,那时江宁府就将进入雨季。

    此时虽说春寒未除,朝天荡里的江水已经透出浅绿来。狱岛北滩的芦苇地都透出嫩青的新苗来,成群放养的鸭雏就在这青芦苗间觅食,也有些鸭雏时不时给翻涌的白浪打下水底,过片晌才重新浮出头来。

    顾悟尘就蹲在水边的滩头石头上,看了一会儿滩地里遍地都是的鸭雏,中间还有少量黄绒绒的小鸡雏以及通体浅黄绒毛的鹅雏,都已经长了有些个头。

    跟那些不识五谷的官员不同,顾悟尘流放塞北近十载,经历过很多的苦难,他晓得这满滩的蟛蜞、蚬子、杂鱼虾蟹、水草江藻给放养的幼禽提供充足的食物。狱岛滩地三四千亩,就算是这种滩地放养,也足以能养上两三万只禽类,他过来就问过林缚,才知道这北滩上放养的江滩鸭苗就有七八千只。江宁的鸭苗、鹅苗廉价得很,就算是能直接丢到江滩上放养的个头,一只也才两枚铜子,让养鸭人家将一船船将鸭雏运来,直接就放到这江滩上来,狱岛这边派出少量人手照管就行。

    所谓济世之才当真不是嘴皮子上说说那么轻松,窥一斑而见全豹,林缚到狱岛赴任还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就能将这狱岛经营出这般景象,顾悟尘觉得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更令他觉得意外的,江宁工部的老工官葛福闭门谢客多年,竟然愿意到狱岛上来结庐而居。

    这是顾悟尘两个月来第二次上狱岛巡视,他要随行人等随意一些,他自己步伐倒快,反而将林缚、杨朴等人落在后面。

    给顾悟尘一同揪过来的顾嗣元却觉得这江滩边有股子淡淡的水草腥味,怕脚下稍不注意会踩到鸭屎,恨不能马上离开,心里想:这林缚也真是的,好歹也是举子出身,正儿八经的入流文官,到狱岛不干正经事,却专做这养猪喂鸭的下贱事,父亲也真是糊涂了,这些役使下等匠户就能做的杂务,有什么好值得欣赏的?要是消息传出来,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入秋之后,江边觅食渐难,鸭禽只怕还是要建鸭寮饲养吧?”顾悟尘转回来,见他儿子蹙着眉,也没有搭理他,跟林缚聊起养鸭的事情来。

    “到秋后,这些鸡鸭鹅可以逐批宰杀来可以补足肉食,来年再换一茬。”林缚回答道。

    “呵呵,”顾悟尘笑了起来,“就是这么简单,倒是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江宁府素来是富饶之地,寸土生金,这话倒是不假。”

    “不说别的,就是这朝天荡周围数十万亩滩地,百里水域,真要能好好经营,养几万人不成问题……”林缚说道。

    顾悟尘见林缚说这话里眼睛看着朝天荡北面,问道:“你是想说开江禁的事情?跟我说不要兜什么***。”

    “我与葛福老工官聊过,他刚来江宁时,是六十年前,那时的河泊所还守规矩,朝天荡周边养鸭人就不下千户,拉网围栏,一户养家鸭人百十只江滩鸭养活四五口人绰绰有余。这六十年来河泊所征收的养鸭税从一羽半钱涨一羽两钱,再后来江宁水营也来横插一杠子收水钱,这朝天荡就看不到养鸭人……”林缚眯眼看着北边,人的视力终究是有限,看不到淹留在茫茫朝天荡北岸的十数万流民,说道,“本朝刑律许坐监囚犯拿钱赎罪,只有那些拿不出赎罪钱又给判处坐监三年以上的徒刑犯才给送到这狱岛上来。这些年来,这狱岛上关押的囚犯长期保持在两百人刚出口的水平,恰恰这两个月,各府县送来狱岛入监的囚犯增加格外的多,都快有四百人了。其他府县还好,江宁府以及各属县送来的囚犯激增,这背后也许有其他原因,但是北岸流民淹滞时间太久,也不能说不是一个重要原因啊……”

    “开江禁难啊,吃进嘴里的肥肉,谁都不想吐出来,”顾悟尘叹了一口气,身为按察副使,对北岸淹留流民的情况不可能不察,十数万流民淹留北岸,偷鸡摸狗的事情自然就多,不要说狱岛这边囚犯激增,闹事流民给当场毙杀者几乎每天都有,另外流民与当地民户的矛盾也日益激化,他眼睛看着岛南端金川河口的方向,跟林缚说道,“河口惨案,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声音了,按察使司想接手也接手不了。这一个月古棠县流民与乡民两次械斗,两次死伤都超过百人,江宁守备将军府相继调动六营镇军到北岸驻扎……如此麻烦,却偏偏江禁开不得,其他司府都怕口子一旦松开,会吸引更多的流民往这边涌,临到头还是疲于应付出更大的乱子。再说现在从河捐里抽大头是江宁守备将军府,现在这位江宁将军等着别人来顶他的位置,哪里会愿意将这桩收钱的好事给停了?”

    “他倒是不怕流民闹出大乱子?”林缚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他真是不怕,”顾悟尘声音虽轻,也有很深的不满,说道,“北岸流民淹集北岸闹出乱子,他也不用承担多大的责任,说不定他更盼望着闹出些乱子,要让他攒些军功、军威离开……”

    按说顾悟尘这话说得无凭无据,有些诛心,林缚心里也认为现在这位江宁守备将军指不定就是有这样的龌龊心思,毕竟这边的驻军仅守备将军府下辖的就有三万之众,还有提督府衙门的一万驻军,他们倒是不怕北岸淹留的十数万流民闹什么大乱子。

    这些人是恨不得能再乱一些,更方便他们浑水摸鱼。

    林缚暗暗的吸了一口气,又问道:“这新官何时上任?”

    奢家正式归顺封侯之后,朝中发文要求江东、两浙、江西、湖广等郡中断对东闽的钱粮输供,东闽诸军到新的驻地后,由兵部补发欠饷,以致敦促东闽诸军北上。这几个月来朝廷陆续从东闽抽调出去的精兵强将有五六万之多,却单单江宁兵部尚书、东闽总督李卓调任江宁守备将军的圣谕却迟迟未发,也不知道会拖到何时。

    “都在说快了……”顾悟尘摊了摊,表示以他的身份也不知道确切时间。

    林缚猜测,一方面朝廷是希望李卓能在东闽多坐镇些时间,另一方面,朝廷也许是想尽可能的将李卓麾下的那些精兵强将都抽掉,防止李卓到江宁坐镇之后,他麾下那些精兵强兵都赖在东南不走。李卓只要截下江东一郡的钱粮,勉强能养十万兵,到时就又有可能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李卓久负盛名,林缚倒是期待他到江宁后,能让这边的局面有一些改观。

    林缚与顾悟尘沿着江滩折向往南走,顾悟尘看见水面上有好些渔船,问林缚:“天气转暖,这水面上的渔船也多了,狱岛上每日捕鱼可有增加?”

    “以往派十五人捕鱼每天能得三四百斤鱼,这两天能得五六百斤,是有增加……”林缚说道,他也看向远处水面上的渔船,心里暗道:这些渔船可不都是来朝天荡捕鱼的,曲家将今日要在朝天荡交付赎银换人的消息暗中散播出去,江宁府左右的流寇盗匪不晓得有多少人想到朝天荡上浑水摸鱼一把,毕竟两万两银子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个小数字。

    林缚刚刚跟顾悟尘一边说流民事,一边在观察江面上的情形。

    曲家装银子的船此时就停在距狱岛东南角四五里的水面上装模作样的捕鱼,这只扮成渔舟的小船有一处不是很明显的特殊记号,这艘船午前过河口时,林缚就看到了。林缚在想:曲武阳此时到底藏身在哪里观察着朝天荡里的一举一动?

    “大人,”杨朴走过来问道,“是不是该回城了?”

    “天时还早嘛,”顾悟尘抬头看了看,说道,“说好还要去岸上看看的……”他早听说金川河口一派繁忙,早就想来看看,但是一直都没有一个恰当的名义,这时候就想去顺便看一下。

    “我就去安排……”杨朴说道。

    ***************

    给折腾了两回,曲武阳这次除了将消息暗中散出去之后,倒没有直接做别的手脚。为防止其他赶过来浑水摸鱼的势力先发现装银子的船,除了不是十分明显的标识之外,这艘船跟其他渔舟没有什么区别,就连两名亲信也是渔民出身,带着渔具出去。放银子的船午前从金口河口出去到朝天荡里等着对方带人过来换银子,曲武阳领着人就在金川河口的东岸高堤上观察水面上有无异常。

    今天这朝天荡里也真是事多,早晨先是江宁府尹王学善的夫人坐官船去北岸烧香去,午前按察副使顾悟尘到江岛大牢巡视,顾悟尘乘官船到狱岛时,还将狱岛跟河口的水道封闭了一段时间。装银子的船也幸亏早一步出河口,不然河口外的水道封住,要拖到午后才能通行。曲武阳站在一棵百年老柳下,见装银船周围水面并没有其他船靠近,又朝狱岛方向望去,能看见顾悟尘跟林缚的站在涯头谈话的身影。虽说隔得远,但是顾悟尘身穿朱红官袍、林缚身穿青色官袍,跟披甲带刀的护卫对比鲜明。

    “他在石梁县怎么就没有给人一刀杀死,到江宁暗中就为他搅出这么多风浪来。”曲武明啐了一口。

    曲武阳抬头看了看天,估算着银船进入朝天荡已有两个时辰,这时候也不见有人来拿银子,虽说大家都在比耐心,他还是忍不住有些焦急。

    不仅曲武阳焦急,就连朝天荡里闻讯浑水摸鱼来的各方流寇势力也开始焦急,有些船开始向旁边的渔船靠拢,想在交易之前将那只装银船找出来抢先下手,也不去想到任何一方先得到银子暴露目标之后就会成为其他人争先劫杀的对象。

    利令智昏,曲武阳不指望这些寇勇能有多少理智,这时候也担心他们那艘装银船给浑水摸鱼来的流寇不匪发现了。那样的话,曲家将消息暗中放出去就弄巧成拙了。这时候狱岛之边又开始封江,四艘载满武卒的桨船将狱岛跟南岸之间的水道封闭,将范围的渔船、商客船都赶了出去,曲武阳就看见穿朱红官袍的顾悟尘与穿青色官袍的林缚没有登上那艘形制较大的官船,反而登上一艘乌蓬船往南岸来,心里奇怪:顾悟尘要到河口这边来?

    “不对……”曲武明开始注意力也给按察副使顾悟尘乘坐乌蓬船的事情给吸引过来,眼角余光注意到装银船上一直在装模做样撒网捕鱼的两名亲信有些异常,他们手里动作停下来,任伪装来打鱼的鱼网给江水冲走,远远看他们的神态似乎在看船另一侧的水下,曲武明瞬时明白过来,“有人藏在水下!”

    曲武阳异常紧急的盯着水面上,就看见有两人包头包脚穿着跟江水色泽相仿的衣服**的翻身上了船。他刚才一直盯着那边的水面,装银船周围两三里水面都没有什么异常,就连顾悟尘出行的封水道战船最近离那边还有两里多水路,不知道这两人从哪里潜水而来。

    对方不止两人,曲武阳又看到装银船另一侧贴着船舷露出两点似乎是铁箭簇的反光,他当然不相信有人能在水中用弓箭威胁住他的两名亲信不敢动弹。不是弓就是弩,对方竟然有弩箭!本朝军械中对弩剪管制最严,府军跟乡兵都禁止用弩。虽说法弛禁废,但是能拥有弩箭的势力绝不会简单。

    装银船水下突然有数人冒出来,又有两人上了船,周边那些想浑水摸鱼的江匪流寇就算脑子再笨也看出这里面有玄机,周围数艘扮成渔舟的匪船瞬时有了动作,都争先恐后的往那边划去。

    曲家两名亲信给水下人拿弩箭逼住不得动弹,翻身上船的两人先后从船舱里将五只沉甸甸的银袋子提出来。每只银袋子足有两百五十斤重,就看见船上那两人先后将银袋子直接丢水里去,人也紧跟着跳下去。

    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在水里接应?曲武阳与曲武明面面相觑,就算江水有浮力,实实的银子在水下也绝不会轻多少,他就不信天下能有人在水深流急的扬子江主水道将重达两百五十斤重的银袋子带着潜出一里水路去,除非同时有四五人潜在水里共同运一只银袋子!对方要在水里转移着两万两银子,那之前就要同时派出二三十名水性好手接近装银船——这也不可能,他们在岸上离得远看不到水里的蛛丝马迹,但是他们派出去的两名亲信本身就有好水性,不可能让二三十人同时接近船都没有发觉。

    此时正有七八艘匪船朝那边水域拼命划去,曲武阳眼睛紧紧盯着,他怀疑有一艘船就是绑匪的,他已经不在意银子的问题,他放出消息去,就没想过两万两银子还会回到他们曲家手里,他现在就希望对方能遵守信诺将人放回来。

    七八艘渔船围住装银船,同时有十七八人跳上去,这十七八人显然不属于同一势力,先有几人推搡着一起挤进船舱里,看空空如也,又争先跳到其他船上查看。这些人也怀疑他们当中必有一艘船是绑匪派来取银子的。两万两银子能让所有人都红了眼,有些人从知道消息第一天就扮成渔船在朝天荡里等待,越来越没有耐性,这时候突然发现交易的装银船,情绪顿时给点燃,他们也不相信有谁能从江水下将两万两银子运上岸,南岸离这边有四里水路,远处的狱岛离得更远一些,而且还是逆水。后面不断有扮成渔船的匪船围过来,在曲武阳眼睛盯着水面想找出他儿子可能给藏在哪艘船上时,已经纠缠在一起十七八艘匪船上的人突然间就动手杀了起来,有一个人拔刀,就都急先恐后的拔刀厮杀起来。其他赶来的匪船只当这边已经发现银子,看到这边厮杀,也像见了血的苍蝇一样围冲过来。

    “贼他娘的!”曲武阳看着江面上的混乱场面,那先前跳下水的两人跟同伙根本就没有再浮出水面来过,曲武阳突然醒悟过来,对方只是费尽心机来取银子,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放人,他看着两名派出去的亲信由于没有带兵器,最先给陷入混乱中的众匪杀死,曲武阳狠狠的一拳打在柳树干上,也不管拳破血流,心里恨得要命,两眼赤红,状如疯狗的破口朝江面骂道:“无信之徒,不敢露头的乌龟蛋/子,曲爷他日定将尔等碎尸万段……”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封水道的武卒船看到水面的这么多艘渔船聚到一起又突然混战起来,也惊诧莫名,迟疑了一会儿,四艘武卒船都同时识相往河口方向聚集,做出要保护顾悟尘后路的样子。

    林缚与顾悟尘这时刚刚登上河口西岸的河堤,顾悟尘也给江面上突然爆发的乱战搞糊涂了,就站在高堤上看了一会,几十条渔船混战在一起,刀光剑影,也完全看不出哪边跟哪边在打,完全是乱战……过了片晌才想起让杨朴派人骑快马去通知江宁守备将军府水营出战船清匪。

    林缚抬头看向金川河口的东岸,隐隐约约能听见曲武阳的骂声,他只当得什么都没有听见,侧过头跟顾悟尘说道:“流民惨案所死三十六人,除一人运回上林里安葬外,其他三十五人都葬在前面的墓园里,林缚抖胆请大人前往祭一祭这些无辜死去的亡魂……”

    顾悟尘本担心江面上乱战的凶徒会冲击狱岛,却林缚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再看狱岛那边也已经警戒起来,守狱武卒正有序将高墙外劳役的囚犯有序的押回高墙,放下心来,说道:“自然要先去祭拜……”.netshuyaya[.net] 更新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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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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